第 8 章 平地風波(2)

更新時間:2017-04-08 18:00:03 字數:4171

三日後,蘇以薇搬進大公主府,見到原主的父親,也見到那位搶了人家老公的大公主。原本,她以為自個兒不會有任何感覺,畢竟她充其量只是竊取人家身體的穿越人士,可是,先是父親那一頭白發,接着是父親眼中的濃烈情感,然後是大公主眼中的冰冷恨意,竟教她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她仿佛親身經歷了上一輩的愛恨糾葛——深受寵愛、驕縱蠻橫的大公主,看上早有糟糠之妻的新科狀元郎,不管人家已經有一兒一女,以皇權逼迫堅持下嫁,還不講理的逼着正妻淪為妾室,狀元郎為了保護妻子兒女,不讓他們生活在大公主的縻掌底下,只能與妻子和離,送走一家三口,娶了這個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嬌貴公主,從此在思念中度日,最後換來了一頭白發。

人人都說她很像娘,從父親和大公主見到她的反應就知道故事的經過,她也猜到這對夫妻後來的生活,相敬如“冰”。用權力搶到老公又如何?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縱使得到他的人,也得不到幸福,這就是大公主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景況。

不過,這也意味着在此備嫁的半年,她的日子會有多麽艱辛。原本她還覺得伍丹陽過于心急,只給她半年的結婚準備期,如今不由得慶幸,還好他以年紀為由堅持今年将她娶進門,要不,她還沒有被大公主害死,就被這兒的氣氛搞瘋了。

大公主府明明富麗堂皇,可是她感覺到的只有死氣沉沉,奴才們看起來很像機器人,表情都一樣,不茍言笑、膽顫心驚,她可以确定生活在這兒的人一定覺得前途暗淡無光,活着一點希望都沒有。

總之,從蘇以薇踏進大公主府,整個人就已經進入備戰狀态,可是如今都五日過去了,卻靜悄悄的什麽事也沒發生,不由得讓她覺得這絕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越平靜越表示有鬼。

進大公主府的前一日,伍丹陽還特地夜探香閨,将大公主和郡主的性格交代了一遍,自私自利、蠻橫不講理,總認為自個兒高人一等,若非她們身分尊貴,根本沒有人願意與她們往來。試問,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安分呢?

念頭一轉,蘇以薇就聽見有人高喊郡主,然後蘇茉華帶着一群機器人,不是,是婆子丫鬟,浩浩蕩蕩走了進來。

蘇以薇真想敲自個兒的腦袋瓜,不說曹操,曹操不會到,幹麽想到她呢?

“明日我邀了幾個好友來賞花,你也來吧。”蘇茉華一副施舍她的模樣道。

根據伍丹陽的說法,沒有人想跟她往來,她怎麽會有所謂的好友?不過,這會兒她比較感冒的是,這位郡主妹妹真是太沒禮貌了!

遲遲等不到她的回應,蘇茉華不滿的喊道:“喂,你聽見了嗎?”

蘇以薇瞥了她一眼,聲音甜得讓人抖了一下。“我又不是你的好友。”

“嘎?”

“我不是你的好友。”她突然覺得伍丹陽高看這個丫頭了,戰鬥力很差嘛!

“你、你是……她們想見你。”蘇茉華就是說不出姐姐兩個字,這個賤丫頭根本沒資格!

“她們為何要見我?”

“因為你……總之,你來就是了。”

“連個理由都沒有,我為何要見她們?”

蘇茉華怔愣了下,結結巴巴的道:“你……她們可都是身分尊貴的世家千金,你能夠認識她們,是你的榮幸!”

蘇以薇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宴無好宴,能夠與這位蠻橫無禮的郡主當好友,會是什麽性子的世家千金,她用膝蓋想都知道,她又不是劉邦,不得不參加鴻門宴,也沒妄想從她們身上得到什麽好處,何苦自找麻煩?她真的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根據常理推論,這根本是一群世家千金藉機羞辱她的宴席。

“我還是別去好了,我的規矩不好,若是沖撞貴人就不好了。”蘇以薇真是太佩服自個兒了,說話多有水準啊!

蘇茉華傻住了,這個賤丫頭不是應該急着想認識一些世家千金嗎?

“沒事可以出去了,我忙得很。”雖然她不擅長女紅,可是張嬸說她至少要繡打賞用的荷包,幾個荷包對她來說也是很大的工程。

待回過神來,蘇茉華惱了。“真是羅唆死了,我叫你來你就來!”

蘇以薇冷冷的斜睨了她一眼。“為何你叫我去我就得去呢?!”

“你——”

“不要再你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如今忙着繡嫁妝嗎?!”連聲姐姐都叫不出口,還敢裝模作樣邀她賞花,不對,正确說法是看好友,她都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瞪大眼睛,蘇茉華緊咬着下唇,半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我讓娘去千繡閣給你置辦嫁妝,明日你跟我去賞花。”明明是賞賜她結交世家千金的機會,為何這會兒反倒是在求她?

“不必了,我想自個兒繡嫁妝。”滿兒如今專心幫她繡嫁妝,她何必浪費銀子?

蘇茉華的耐性終于告罄,怒火蒸騰。“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賤丫頭!”

哇!狐貍尾巴這麽快就露出來了!蘇以薇不慌不忙的道:“我賤,你不也一樣賤嗎?我們可是姐妹。”

“你這個賤丫頭,竟敢罵我賤!”蘇茉華氣得臉都漲紅了。

蘇以薇覺得好無辜。“這不是你自個兒說的嗎?”

蘇茉華抓狂了,先是拿起蘇以薇放在幾案上的笸籮往地上用力扔,接着四下一看,沖到窗邊的花幾,拿起上頭的盆栽也跟着往地上扔,接下來又四下一看,然後相中一個花瓶,沖過去拿起來……

這個丫頭有破壞傾向!蘇以薇趕緊閃遠一點,以免被瓷器的碎片割傷了。

這時蘇晉元大步走了進來,一把抓住蘇榮華的手。“你在鬧什麽?”

蘇茉華吓了一跳,喊了一聲爹,手也跟着一松,還好蘇晉元抓住花瓶,放回原位。

“為何跑來這兒鬧事?”

“我……誰教她不識相,我只是想教訓她。”蘇茉華一向很怕父親,因為他的那頭白發,還有不曾出現過一次笑容的冰冷面孔。

“她可是你姐姐。”

蘇茉華漸消的氣勢瞬間又高漲。“這個賤丫頭憑什麽當我姐姐?!”

啪一聲,蘇晉元一巴掌甩在蘇茉華的臉上,衆人頓時都懵了。

過了好半晌,蘇茉華終于反應過來,她不敢置信的瞪着父親,邊哭邊吼道:“爹竟然為這個賤丫頭打我!”

“薇兒是我女兒,任何人都不準傷害她。”蘇晉元不自覺擋在蘇以薇前面。

“我才是爹的女兒!”蘇茉華恨不得撲過去狠狠咬蘇以薇幾口。

“你們都是我的女兒。”

“我讨厭她!”

“她是你姐姐。”

“我就是讨厭她,讨厭死她了!”蘇茉華哭着轉身跑了出去,一群丫鬟婆子終于回過神的追了出去。

除了進大公主府的第一日,蘇以薇就沒見過父親了,有時不免懷疑,那日在父親眼中看見的濃烈情感是否是幻覺,若他思念他們一家三口,為何這幾日他不曾來過芙蓉苑?如今見到他如何護衛她,還有那一頭令人心酸的白發,她的懷疑全消失了,她想,他應該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她這個女兒。

“那個……茉兒不懂事,你別與她計較。”蘇晉元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她與前妻玥兒真的好像好像,看着她,就會想到他的玥兒,想到他的玥兒,心就會好痛好痛,如今他連她是死是活都不哓得。

“不會。”雖然她可以感覺到他強烈的情感,但是她無法自然而然的對他喊出一聲爹。

蘇晉元轉頭看着右後方的朱嬷嬷一眼,朱嬷嬷立刻走上前。“你身邊應該有個嬷嬷伺候,這位是我的奶娘,以後奶娘一家就跟着你。”

蘇晉元左後方的中年男子接着走上前,雙手奉上一個匣子,他取過匣子遞給蘇以薇。“這是奶娘全家的身契。”

蘇以薇看着手上的匣子,有着感動,卻也有着心酸。至今,她還會看不明白嗎?今日父親能夠來得如此及時,只怕是事先在芙蓉苑安排了眼線,蘇茉華一出現,就有人跑去通風報信,她還能懷疑他對女兒的愛嗎?無論過去如何,如今他盡心盡力想當好一個父親,他值得她真心喊他一聲爹。

想到這兒,她不知不覺就喊出來了,“爹!”

蘇晉元為之一顫,激動的淚水湧上眼眶,這是一個像玥兒的女兒,溫柔聰慧,美好得讓他害怕這不過是一場夢。

“謝謝爹。”

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住的點頭,雖然不易,但是他會盡力守護與玥兒的兩個孩子,他絕不會讓十五年前的錯誤再次發生。

夜深了,蘇以薇的心情仍無法平複,她不時起身下床,來到窗邊,推開窗子,探頭出去左右張望。

雖然這是大公主府,四處都有侍衛巡視,可是她了解伍丹陽,為了确保她在大公主府平安無事,一定會想法子來看她,她也好想同他見一面,有他,她就覺得有了主心骨,無論遇到任何事都不會感到害怕。

縮回身子,她關上窗子,心想着他今日應該不會來了吧,可是念頭一轉,就聽見三聲貓叫,她立刻唇角上揚,歡喜的打開窗子,果然看見穿着夜行服的伍丹陽,帥得讓她好想撲過去吻他。

“你來了啊。”

蘇以薇笑得甜蜜蜜,伍丹陽情不自禁靠過去在她額頭親一下,她好害羞的臉紅了,懷疑他聽見她的心他貪婪的直勾勾望着她,确定她沒有消瘦,在這兒應該沒有受虐,這才能夠放下心來。“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是嗎?”

“這是當然,你放心不下我。”

“這幾日我天天都來,只是還摸不清楚這兒的守衛情況,不敢貿然行動。”

蘇以薇滿意的點點頭,不錯,行事越來越沉穩了。

“你不用擔心,我爹會照顧我,沒有人敢傷害我。”

她歡喜的向他述說今日的點點滴滴,如今她敢在芙蓉苑四處走動了,不會擔心一走出房間,回來房裏就會多出一條蛇,即使不是毒蛇,也可以吓破她的膽,她最怕軟綿綿的動物了。

一抹狠厲閃過眼底,伍丹陽冷聲道:“你想如何修理那個昊丫頭?”

“不用了,她今日也不好受。”

“她應該受點教訓。”膽敢欺負他的女人,若不回敬,他的心情會很糟糕。

“她那種性子遲早會惹禍上身,何必與她計較?”說真格的,她覺得跟一個沒大腦的丫頭耗上了,只會降低她的智商。

“好,你不與她計較,我就不與她計較,可是再有下一次,絕不能放了她。”

“知道了。”

第 11 章 陰陽篆刻之日月

趁着大家休息的時候,我順着繩索跑出去,将崖壁上的藏幡系數收集回來,讓大家幫忙弄成幾件衣服的模樣。

我說哥幾個都湊和着糊身上吧,總比光着身子被凍得打哆嗦強。藏幡的主要材料是絲綢,都是當地人拿得出手的衣料,古代能穿得起绫羅綢緞的可都是達官貴人,我們也充當一回高層階級的富有和尊貴吧。

大家雖然不樂意,但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石縫內冷風艘艘,能把人活活凍僵,別說是藏幡了,哪怕是碎紙片,只要能遮體避寒、解除一時的燃眉之急,都巴不得呢。

藏幡一共兩種顏色,一種大紅色,一種深紫色,東拼西湊做成幾件像樣的“衣服”,弄得哥幾個像是剛過門的大媳婦一般花枝招展。我苦笑不已,打小至今,所穿的衣服一輩子都沒這麽花過,名副其實的大紅大紫呀。田七指着我們咯咯直樂,嘴裏一口一個花姑娘,弄得跟日本鬼子似地,我窘迫得不行,恨不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李身材廋弱,衣服扯得有點肥大,我主動幫他擺弄,在肥大的地方打個結就廋了。不經意卻發現了小李的一個秘密,他左胸心髒的位置有一個篆書陽刻“日”字,右肩頭有一個篆書陰刻“月”字。我一臉稀罕地摸着這兩個地方,奇怪問道:“你這是在哪弄的字?篆書刻字,這門手藝我略有耳聞,這兩字氣勢非凡、遒勁有力,暗含一股遠古之韻味,不像是人工的鬼斧神工,倒像是天然傑作。”

其他人跟着啧啧稱奇,篆書陰陽刻法在碑文中很常見,但能在人體皮膚上表現得如此酣暢淋漓的手法,卻是史無前例,因為皮膚很細膩很薄弱,刀工火候差一點都不行。另外,皮膚是不斷生長的,刻字的精度略有偏差,用不了多久就會嚴重變形,甚至模糊一片,根本看不出原來之前的模樣。細觀小李的陰陽篆刻,恐怕已有數年之久,字跡清晰可見,連瑕疵都沒有。

王助理眼神複雜,有些婆娑迷離,似乎對此知情。唯有我和田七、大牛大呼小叫地驚奇不已,人家表現從容淡定,牙根沒有絲毫的詫異之色。小李有難言之隐,偷偷看了一眼王助理,見老師沒有出言反對,他才說道:“這不是刻上的,我娘親生我的時候就有了。你們不了解我的痛苦,它們不該出現在我身上,這是揮之不去的傷疤!知情的小夥伴都喊我陰陽人,你們知道嗎,我的童年深受煎熬,我甚至都不敢跟大家一起洗澡,一定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

語未止,聲先泣,小李語到傷心處,他嗚嗚哭起來,聲淚俱下,無比傷心和痛苦。因為好奇之心卻把人家一個年輕小夥子弄得哭大鼻子,我覺得挺內疚的,田七和大牛更是站立不安,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王助理像個慈祥的老父親輕輕摟着小李的肩膀說:“老師愛你不僅僅你是我的學生,我心裏已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這麽大了還哭鼻子,不怕人家笑話?別哭了孩子,懲罰?這是老天爺對抛棄孩子的爹媽的懲罰!你是無辜的。”,王助理眼裏藏着淚,情不自禁抹了一把眼睛,接着說,“你們別笑話他,這孩子從小就是孤兒,出生那一天開始,就被仍在一間荒無人煙的祠堂內,恰好被一個巡山經過的孤寡老頭給收養了,因為祠堂的門匾寫着‘李家祠堂’,收養人就讓孩子姓李,而小李的養父卻姓張,別人問他為何這樣做,老頭說,這是神的孩子,他活着是老天的旨意,而我不能占為己有。”

我徹底被感動了,巡山老頭不僅收養了一個棄嬰,而且毫無私心地讓孩子姓外姓“李”。大愛無疆,一個巡山老人的摯愛勝過高山流水和日月神明。

田七抽搐了一下鼻子,眼淚汪汪地說:“小李的養父在嗎?我們何不去拜訪一下?我真心想看看這位老人家。”

王助理看了一眼小李,嘆口氣說:“十年前,老人家已經過世了。小子這個孩子自個跑到北大校園,他聽人說北大是中國最好的學府,只要能千裏迢迢地找到,他就能上學——你說這孩子怎麽這麽傻?”

我揪心地說道,後來怎麽樣了?

王助理說,我有大清早散步的習慣,這孩子圍着學校轉悠了好幾天,很多人還以為他是個瘋子。我挺奇怪的,就問他從哪裏來,到這裏是不是找人?他說我從青海吐蕃縣走了半年才到這裏,他們很多人卻不讓我在這裏上學,我也沒回去的路費,餓了好幾天了。我養父臨死的時候告訴我了,只要能到這裏,告訴你們我是個孤兒,你們一定會收下我讀書的!我教書幾十年了,頭一回碰到如此執着的孩子,我動了恻隐之心,再不管這個孩子,讀不讀書另說,他有可能活活餓死!于是我找到了校長,校長深明大義打破了建校百年的規矩,破例接受了他在北大讀書的資格。

大牛說,所以小李跟你學習考古,這麽說你也算是他的養父,你真是一個好人!

大家深受感動,沒想到小李和王助理之間還有如此一段淵源,他們的故事情真意切,我對王助理刮目相看,心想教授的覺悟就是高人一籌,這倆人脾氣相投,倒真像一對親生父子。

我說,小李天生攜帶陰陽篆刻“日月”,我想,會不會是老天爺別有用意呢?因為日月是希望,也是生命的真谛。相傳老天對待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比如聾啞人,雖然上帝不讓他們發出聲音,但會送給他們一種出類拔萃的聰明,小李會不會也有異于常人的能力呢?或許他與衆不同呢?

王助理意味深長地說,我帶小李來尋找文成公主之墓,固然想讓他歷練和學習,更重要的是他很有可能是消失姑師族的代表,《吐蕃縣志》有段描述,姑師族有東山人家,生有異子,雲雷電閃有異象,群族皆恥之,視為不祥而棄之深山,數年再無東山之名,傳隐也。

我說這段話的意思不難理解,難道小李就是姑師人那個東山之子?

王助理說,小李天生異相,必有神能而天妒之。我想他很可能就是消失部落的東山之子。

田七若有所思地翻開《文成公主祭祀圖》,欣喜指着畫面說道,祭祀臺下有兩人擡着一個牛頭,對着我們那個人胸部恰好寫着“日”,背對着我們的那個人,後背卻寫着“月”,無獨有偶,小李也有這樣的标識,他們都是祭祀文成公主的姑師人。

小李身上的篆書陰陽刻字是姑師人的标記,這點是不會錯的。照這麽說,他很有可能是古老姑師人的後裔,今天的姑師人不再是吐蕃時期的姑師人,所以傳承祖先血統的小李被同族視為異類而遭到抛棄也不一定。但我想,若想打開公主墓葬,沒有嫡系姑師人的幫助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這一點在《文成公主祭祀圖》裏已有所體現了。

倒塌的石壁碎石弄得滿地狼藉,我們簡單清理了一部分。裏面是一間二十平方大小的四方石室,左右的石壁被砍鑿的痕跡尤為明顯,但略顯粗糙。中央地面立着一具未完工的佛像,模樣初具形态,殘肢斷臂堆放一堆,跟前放着一些雜亂無章的鑿石工具,一張方形佛像圖紙被幾塊碎石有規律的壓着邊角,但紙質已經發黃潰爛,但圖像尚可大概辨認出來。

我們打着手電細細搜索。最裏端的牆壁上露出三個圓形石洞,呈一個正三角形排列,深度僅半米,裏面都盤坐着一尊黑色佛像,所披袈裟褴褛不堪,唯有懸挂脖子的佛珠保持原樣,疑所攢珠子的絲線經過特殊處理,所以才能不斷裂。

田七照着洞頂查看,有所發現,上面懸挂着九個足球大小的銅球,每個銅球都被安裝壁頂的一根銅柱牢牢固定。銅球與銅球之間用一根黑色的鎖鏈串聯,顯得異常牢固。銅球把一面橢圓形的大銅鏡圍在中央,鏡面貼着壁頂向下傾斜了三十度,角度恰好對準三洞佛像,照相呼應的布局,其間不知藏着什麽玄機,只覺得很詭異。

三洞佛像,九銅球圍着一面銅鏡,堆着未完工的雕刻佛像……這些看似散亂無序的景象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究竟什麽原因,誰也說不出來,反正小心沒大錯。

青蛇白瓷片曾暗示我們尋找古墓要先找到藏于崖壁的佛像,此時地上躺着的、連個半成品都算不上的佛像難道就是我們要尋找的?就算答案是對的,但秘密又在何處?

王助理說,不是一尊雕刻佛像,而是三個盤坐洞窟之內佛像呢?摩崖石刻共有九尊佛像,這洞內未完工的應該是第十座,淩亂的工具擺放一地,幹活的絕對不止一人,佛像圖紙保持原貌,到目前為止恐怕沒人來過。

我說先看看裏面的三尊佛像再說,沒準這三個和尚就是雕刻摩崖石刻佛像的大師。大牛你機智地斷後,王助理和小李你倆嚴密地把守兩邊,田七你機靈地跟在我後面,要時刻警惕頭頂的銅球和銅鏡,如有變化便及時發出警報。

安排妥當,我們移步向前走去,走近才發現,三洞佛像跟前竟然擺放着九個長生燈!因為之前是靠着牆根擺放,我們站在洞口并沒有看清。長生燈的造型很奇特,類似一個葫蘆,燈芯外面罩着一個瓷蓋子,燈芯很長,但大部分被泡在醋中,不至于幹枯;外圍間隔着一層水用來冷卻燈燃燒時的高溫,自上而下有兩個存放東西的器皿,上面存放着一些密閉保存的磷粉,下面的器皿灌滿了油亮的酥油。

我點燃打火機,想把長明燈點亮。王助理笑着說,這種長明燈是不需要明火點燃的,只要輕輕挪開燈芯上面的罩子,密閉保存的磷粉一旦接觸空氣和溫度就會自行點燃上面的燈芯,這種燈燃燒的時候沒有油煙,還會發出淡淡的酥油清香,使人靈臺清明、六根清淨。

我剛拿開燈芯上的罩子,不大工夫,長明燈就亮如燈火,長明燈共分九盞,似乎跟壁頂的銅球一一對應。不僅僅是數量上的巧合,我觀察燈芯燃燒時燈頭微微向着銅球的方向傾斜,所有的傾斜角度無一雷同,這倒是挺稀罕的,仿佛燈芯一下子擁有了鮮活的生命。

王助理考古過敦煌莫高窟,那裏的景象跟這裏頗為類似,他囑咐大家切勿亂動東西,尤其是三洞佛像,但他和小李卻小心翼翼地走進觀察,從頭顱到四肢看得無比仔細。剛看完一尊佛像,小李啊呀一嗓子,遽然吓得跳起來,指着上面的一尊佛像說,老師你看!他剛才眼睛動彈了!他活了!

死人活了?!太震撼了,我們吓得有點魂飛魄散了。本來就很警惕,情不自禁跟着小李一起失聲駭然。田七緩過神來說,千萬別自己吓唬自己,行嗎?屍體受到空氣和溫度的影響,會發生一些變化,尤其眼睛突然睜開是正常現象。三尊佛像是人體坐化而成的,遠古大墓都出現過這種肉身佛像。千年不腐的秘密無人知曉,利用科學手段也探測不出體內含有什麽特殊化學物質,屍體就是千年不腐!當然,洞穴幹燥、封閉良好也是主因。印度古寺中保存着一個記載,佛門高僧大多習練辟谷術,修煉得法,死後的屍體不僅不會腐爛,而且神态安詳、栩栩如生。

大牛說,練習辟谷術是得道成仙的不二法門,要是沒失傳,我們也能試一試,說不定真得成神仙呢。

田七沒好氣說,你這身肥肉不用多練,個把月不吃東西,保證你可以雲游四方了。

聽聞是肉身坐佛,我趕緊伏地跪拜,凡是坐化高僧,不僅佛法無邊,而且功德無量。

小李想了想說,三洞三尊,而且都是肉身坐佛,難道都同時修成正果?

王助理搖了搖頭,指着右邊那個胖和尚說,他第一個死的,就體重而言,一個人是搬他不動的,他此時坐姿安詳,分明被另外兩個和尚合力擡上去的;左邊那個和尚應該是第二個死去的,它的鞋襪穿得整整齊齊,袈裟雖然褴褛不成樣子,但衣扣依然井然有序,一定是死後被人整過一番儀容儀表;上面那位年齡最大的卻是最後一個才死去的,此人衣衫不整,只穿了一只鞋子,嘴巴歪斜一旁,那是缺水幹裂的,得到高僧看中自身修養,若不是死得突然而又無人照料,他能如此狼狽嗎?

九盞長明燈亮如白晝,我耳朵似乎聽見一陣輕微的響聲,情不自禁尋聲望去,只見壁頂的銅鏡正在翻轉,黑色的鎖鏈像是被什麽力量拉扯,帶動九個銅球圍着銅鏡四周緩慢地移動。地面的長明燈越來越亮,長長的燈芯被拔出一大截,燒起了火紅的火焰。

我們草木皆兵,吓得不輕,誰也沒想到,一間不起眼的石室中竟然藏匿着如此精良的機關。我們把所有糟糕的事情幾乎想了一遍,或許石壁會發出射箭或者噴射火焰吧,或許地面轟然一聲塌陷吧,更或者陷阱布滿了尖刀利刃吧。大家軟綿綿地匍匐在地,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咣啷一聲像是敲鑼般的脆響,大銅鏡的鏡面對向了石室之外,一道亮眼的光芒萬丈光芒般沖出崖壁。長明燈的火焰小了許多,基本恢複原樣,九枚銅球跟着戛然而止,一切都恢複了原先的平靜,唯有那道光束依然照射而出,直直地射向懸崖下面。

見再無異狀,我說大家都起來吧,這是參照九大行星圍繞太陽自轉的原理而研發的一種古老機關,銅鏡收集了長明燈的能量,然後把光束射出去,照射的地方就是給我們的方向。

大家順着光束望去,它落在大峽谷的一塊區域,四周壘滿了不規則的石頭,看起來像個做法事的地方。

田七對比了一下《文成公主祭祀圖》,興奮地喊道,那就是祭壇遺址,我們找到了!

第 15 章 德妃

德妃

“咯咯!”我和小桃的說笑聲,嘎然而止,互相對望了一眼,小桃起身去開門。是個小太監!我不認識。

“是陳公公啊!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您快來進來坐!德妃娘娘可好?”小桃嬌笑盈盈的把那小太監迎進來。原來是德妃娘娘的人!

“小桃,你是越來越水靈了!”那小太監語氣輕薄,德妃娘娘怎麽會用這樣的人,他目光掃到我這邊,臉色嚴正起來,又對小桃說,“德妃娘娘萬福金安,好得很,小桃你有心了!”轉而看着我說:“今德妃娘娘那有一座西洋鐘,不走了!她老人家讓我來請葉子姑娘過去瞧瞧!不知道葉子姑娘身體好些了沒有,能不能去?”語氣很客氣,但神色間卻不容我拒絕。是個會辦事的小太監,難怪會跟着德妃娘娘。

我從來沒見過德妃娘娘,但她起先無權無勢,又沒有家族背景,從一個普通宮女能熬到德妃的位置,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她的不簡單,更別提她還是四爺和十四爺的親娘,俗話說兒子像母親,女兒像父親,而科學研究也證明兒子聰明與否,主要決定于母親的智商,四爺和十四爺出類拔萃、心智超群,那他們的母親,定然是個絕頂精明的女人。

潛意識裏,我害怕這樣的女人。

雖然小桃說德妃娘娘在宮裏名聲很好,寬容大度、為人淡薄,但真這樣的人,能在這宮裏混出頭嗎?這個問題我沒有問小桃,妄議一個對我有恩的人,我說不出口,何況那個人是四爺和十四爺的親娘。

小桃對我使了個眼色,我緩緩彎下腰,福了福,恭恭敬敬的說:“奴婢遵旨,奴婢也正想去給德妃娘娘請安,”轉念一想,又道,“陳公公能否稍等,容奴婢整理一下衣裳和頭發?”

那小太監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今天我本來就沒打算出去,天氣又炎熱,我随便在睡衣外,套了件衣服,長排的扣子一個都沒有扣,頭發也随便紮着,沒有盤上正式的旗頭,這樣出去叩見德妃,怕是不敬吧,當然,我的另一個用意是想有機會單獨聽聽小桃的高見。

“嗯!你手腳快點!”他轉身出門。

“謝陳公公!”我連忙謝恩,示意小桃快些關門。

小桃朝門口努了努嘴,壓低聲音說:“他叫陳全福,是德妃娘娘身邊的紅人,精明得很,你對他要客氣些!”我一邊“嗯”了一聲,一邊從衣櫃裏挑了一套最素淨的衣服出來,小桃贊許的點點頭,迅速的幫我穿戴整齊,又幫我梳了整整齊齊的旗頭,但頭飾只用了一支玉簪,再無修飾。

梳頭時,小桃又輕輕在我耳邊說了四個字,“穩重低調”。

開門出去,那陳全福對我又是一番打量,我看不出他是善意還是惡意。小桃跟了上來,熱絡的拉起他的手,塞了一小包銀子在他手裏,那小太監掂了掂,露出一點笑意,嘴上卻說:“這怎麽好意思呢?”“您就收着吧,我們還分彼此嗎?”小桃拉攏的說。

我平時不用錢,每月的月錢全放小桃那兒由她打理,現在小桃幫我使在刀口上了。只聽那小太監說:“嗯,以後有什麽事就找我。”

“陳公公,葉子身體不好,我能跟着一塊去嗎?”小桃趁勢說。

“這……”陳全福面露難色,“這不太好吧,德妃娘娘只招了葉子姑娘一個……”

“那算了,小桃,我沒事了,去去就回!”我知道小桃擔心我。

小桃笑呵呵地對着陳全福說:“那你幫我照顧着葉子,她可是太後面前的紅人,現在又正病着!”

“那是一定的事!”說完,他領着我走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小桃,滿臉擔憂,真的只是要我修鐘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去了就知道了。

德妃娘娘住長春宮,我路上問陳全福關于鐘的情況,他只說鐘不走了,旁的情況就不清楚了,他對我态度很客氣,但言談間卻十分謹慎,和剛剛對小桃說話的感覺完全不同。我也沒再多說話,安安靜靜地跟着他走。

長春宮裏,布置得很雅致素淨,我不自覺地想到了四爺,他的幹淨簡樸,得益于她有這樣一位母親?

在一處殿門外,陳全福停下腳步,輕輕說:“葉子姑娘,你在這兒等着,我先進去通報一聲。”

“有勞公公了!”我禮貌的回答。

他快步跨進門去,沒一會,就出來了,“葉子姑娘,跟我請來吧!德妃娘娘讓你進去呢!”

我低着頭,跟着他進了屋,眼角四下掃視了一下,還是素雅的風格,牆上簡簡單單挂着幾幅水墨畫,幾案邊擺了兩只樸素高雅的青瓷的大花瓶作為點綴。

到了裏屋,陳全福恭敬的打了個千,回禀德妃:“娘娘,葉子姑娘來了。”

“嗯……”的一聲,從不遠處的塌上傳來。

我趕緊規規矩矩的福下去請安:“奴婢給德妃娘娘請安,德妃娘娘吉祥!”

“嗯!……”又是輕輕緩緩地一聲,我一時捉摸不出是什麽味道,“起來吧!”

“謝德妃娘娘!”我慢慢起身。她應該知道我是誰吧,剛剛我的玉镯事件,幾位阿哥忙得人仰馬翻,雖然對外沒有張揚,別人興許還不清楚詳情,但既然要說動她來圓這個謊,她自然是要知道詳情的。

“你就是葉子?”德妃悅耳的聲音傳來。

“奴婢回德妃娘娘的話,奴婢是葉子!”

“嗯……,把頭擡起來!”語氣輕柔,但一股說不出的壓力卻湧向了我,我緩緩擡起頭,德妃娘娘正注視着我,對上她的視線,我火速垂下了眼。

德妃娘娘四十歲上下,皮膚白皙細膩,鵝蛋臉、雙眼皮、兩條蛾眉分得很開,可以用慈眉善目來相容,形神坦然、內斂,雖然不是傾國傾城,但無疑是那種讓人一看就難忘懷,擁有着獨特韻味的美女,我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但想不出在什麽地方見過。她看我的目光很耐人尋味,似乎包含着很多東西,我讀不透。

“早聽說你聰明懂事,還懂得數術,前幾日,幾位阿哥一個勁的誇你,沒想到你不光有才,還是個标志的美人!”德妃緩緩地說,漸漸語調有了幾分愉悅。

“奴婢謝娘娘誇獎,奴婢謝娘娘恩典!其實奴婢拙笨得很,是幾位阿哥高看奴婢了,奴婢愧不敢當。”

前幾天,老十四他們來,當然是來幫我求情了,按禮她幫了我,我應該來謝恩;可這恩又不太好謝,謝了反倒說明他們在編故事了,所以我一直沒來謝恩,現在她提起,我含糊的謝她,她應該明白的吧。

“呵呵,是個乖巧孩子!”德妃贊許的說,然後淡淡說,“找你來也沒別的事,聽說你修鐘技術高超,就差你來提點下那些工匠,免得他們出岔子。”

“奴婢遵德妃娘娘旨意,一定竭盡所能!”又要修,我的運氣哪會這麽好,這次還能讓我混過去嗎?

“小全子,你帶葉子去偏廳吧!工匠們已經到了。”德妃對陳全福說。

“奴才遵旨!”陳全福立刻打了個千,領了旨。

“奴婢告退!”我福了福,跟着陳全福往偏廳走,感覺身後,德妃的目光依然注視着我,說不出的味道……

唉,又要重操舊業了!看着眼前的鐘,我暗暗嘆了一口氣。兩個工匠愣着不動手,只能我先上了,我左右搖了搖鐘,手摸到轉軸,發覺有點松,往裏面按了按,用手使勁絞了絞轉軸,手一松,“啪噠!”鐘走了起來,我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原來只是轉軸松了而已。

可心裏又隐隐覺得不對,這麽簡單的問題,是個人都該知道,怎麽……

陳福全已經去報告德妃,鐘已經修好了。我看看鐘,再看看兩個工匠,想起德妃看我的眼神,心底湧上一個模糊的念頭,不寒而栗……

“這麽快就修好了啊!”德妃微笑着優雅地走了過來。

我趕緊福了福,“回德妃娘娘,鐘已經好了。”我把“修”字省去了,這鐘根本就沒壞。

“嗯,那就好!”德妃看了我一眼,“小全子,去把那镯子拿來!”

“奴才這就去!”陳全福迅速打千,應聲而去。

德妃走到我面前,低頭看看座鐘,然後拉起我的手,說:“葉子,昨兒內務府把你那玉镯糊裏糊塗的送我這兒來了,既然是四福晉賞了給你,那就是你的。今你幫我修好了鐘,想要什麽賞賜?”

她話剛說完,陳全福就已經取了東西,回來了。

德妃伸手拿起托盤上的玉镯,套在了我手上,一股刺骨的寒意從手腕往心口傳。

我趕緊福下身,“奴婢謝德妃娘娘恩典!奴婢能為娘娘做事,是奴婢的福份,奴婢絕不敢居功!”

“立了功,就該有賞。”德妃的聲音還是很悅耳,甚至有幾分慈愛,可是我心底的猜測太可怕了,我一定要慎之又慎。

“奴婢謝德妃娘娘,剛剛的玉镯,就是娘娘和四福晉對奴婢最好的賞賜。奴婢心有榮焉!今後一定盡心盡力,不負娘娘和四福晉的恩典。”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因為我而有什麽紛争的,更不會讓四福晉為難,否則那天我就不會拒絕他。

“嗯!去吧!”德妃微笑着點點頭,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奴婢告退!”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兒了,陳全福引着我準備出門,迎面十四阿哥快步跨了進來。

陳全福立刻停住腳步,給他請安,我也趕緊給他請安:“奴婢給十四爺請安,十四爺吉祥!”真怕他又沒輕沒重地調侃我。

他微微一揮手,示意我們起來,仿佛不認識我,不動聲色,主子樣十足地說:“你們快下去吧!”我心裏一松,跟着陳全福一起,低頭從他身邊過去,迅速離開。

身後我清晰地聽到老十四的聲音,“胤祯給額娘請安,額娘萬福金安!”老十四的嘴真甜!

“嗯!你這時候怎麽來了?又逃學了?小心……”德妃話雖帶着責怪,但聲音顯得很愉快,充滿了母愛。

走遠了,聽不清他是怎麽說的,但随後,一屋子的笑聲傳來……

這時候,他怎麽會來?

第 7 章

這名醫女是盛京回春堂醫術最有名的女大夫,專替京中官宦世家的貴婦小姐們問診,還從未聽過這謝閣老府上竟然是有女眷的。

月初她在鄭國公府替國公夫人看診,無意間從幾名高門主母口中聽過一耳,說這內閣首輔年輕有為,已至婚配年齡卻遲遲不曾娶妻,導致如今京中不少權貴世家的夫人都在暗暗打聽他的喜好。

也有兩位夫人悄悄咬耳朵,說這謝閣老怕不是身有隐疾,故而這麽多年來都是獨身一人,連個小妾通房都沒有。

思及此,這醫女偷偷擡眸,瞥了眼床邊的男人。

隐疾,想來是沒有的。

這位首輔大人雖是文臣,然眉眼深濃,眸光敏銳,鼻梁高挺,腰背挺括,身姿如松。以她多年行醫的經驗,以上種種皆是身體康健的特征。

別說隐疾,床笫間只怕有龍虎之勢,那些弱柳扶風的小姐們未必吃得消。

至于那女子……今日請她過來的小厮只說是“府上的姑娘受傷”,這個稱呼就很耐人尋味。

尋常的姑娘豈會受這麽重的傷,又豈會勞煩這位眼高于頂的首輔大人纡尊降貴親自喂藥,難不成是個得寵的妾室?

正神游天外,耳邊冷冷傳來一聲:“這裏不用你,先下去。”

醫女聞言一激靈,擡眼對上那雙陰沉銳利的鳳眸,竟隐隐有種渾身發冷的感覺,吓得趕忙垂下頭,俯身告退。

屋內只剩兄妹二人,謝昶這才能好好地看看她。

是長大了。

黛眉杏目,瓊鼻雪膚,五官依舊精致,隐約看得出幼時的影子,盡管兩腮嬰兒肥褪去,少女神态裏卻仍有幾分弱态的嬌憨。

這麽多年兩地分別,她在揚州瓊園水深火熱,他在盛京朝堂步步為營,但好在,他們都活了下來。

若說完全沒有恨,那也不可能。

沒有人願意将自己的性命系在一個流落在外、危在旦夕的小姑娘身上,這麽多年如履薄冰,他也有不為人知卻足以致命的把柄,仿佛吊在懸崖邊上的人,随時都有可能命懸一線。

然而随着她一日日長大,他亦從一介白身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屍山血海,荊棘泥塗,好像有一個人是陪着你一起走的。

這種感覺非常特別,難以言說。

存于他身體裏的微弱體征就像燃燒在無盡冰河中央一簇溫暖的小火苗,能将那些沉在心底的恨意一點點地驅散。

直到今日在梁王府,她擡起那雙淚霧朦胧的雙眼與他對視的那一刻,所有殘存的恨意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現在她躺在這裏,就在自己的面前。

不論日後這樁共感是否有法解除,她都是當朝首輔的妹妹,他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也許是自幼相伴長大的情分,又或許是身體裏這份獨一無二的牽連,自重逢開始,兄妹間久違的親切感似乎就已經回來了。

謝昶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小臉,不禁想到她幼時窩在襁褓裏憨态可掬的模樣,唇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有種強烈的渴望,想要像小時候那樣,捏一捏她柔軟的粉腮。

事實上他也下意識這麽做了。

指尖觸碰到她那一刻,他不禁一怔,似有種檐下冰雪消融的細膩溫涼,能春風化雨般地,驅除人心所有的鬼蜮魍魉。

還未停留片刻,廊下突然傳來腳步聲,佟嬷嬷端着托盤進來,“大人,您要的紅棗桂圓湯好了。”

謝昶指節微微蜷縮了下,卻沒有立刻将手移開,目光仍舊停留在阿朝的臉上,只淡淡地吩咐道:“擱下吧。”

佟嬷嬷應了聲是,放下湯盅就退下了。

謝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會,良久才發覺案幾上的藥湯已經不燙了,溫度正合适。

他微斂心神,終是收回指尖,端起藥碗,銀匙舀了一勺緩緩送到她唇邊。

她不知夢見了什麽,眉心蹙着,淡粉偏蒼白的唇瓣也緊緊地抿着。

謝昶耐心地低哄:“阿朝聽話,來喝藥。”

從前她最怕吃藥,每回生病,喂藥都是全家人的難關,好一通撒潑打滾之後,才肯乖乖喝一點,除此之外,還要拿蜜餞果子、松子糖來哄着,否則小丫頭一整日眼眶都是紅的,要撲到他懷裏哭。

事出突然,府上沒有準備小孩子的甜食,小廚房送來的這盅補氣養血的紅棗桂圓湯倒也勉強夠用。

怕醫女伺候不好,謝昶只能親自喂藥,原以為要費些功夫,沒曾想小姑娘竟然就這麽乖乖地松了口。

櫻唇微張,小口吞咽着苦辣的湯水,細細的長眉皺得緊緊的,卻沒有任性地将藥湯吐出來。

腦海中驀地想起宿郦方才那句“姑娘性子乖順”,謝昶目光不禁柔和了些許。

這小丫頭幼時可不是什麽溫順乖巧的性子,半日不胡鬧都算好的。

就這麽一勺藥湯,一勺紅棗甜湯地喂着,藥碗很快見了底。

一會功夫,前院來人說晚膳準備好了。

謝昶見她喝完甜湯眉眼松弛的模樣,稍稍放心下來,便起身去用膳。

這麽多年,盡管前朝事務千頭萬緒,內閣公文堆積如山,謝昶的一日三餐卻從未落下。

他自己并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怕飲食不節,讓小姑娘跟着受罪。

那時官場流傳着一句話,“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他連進士都不是,皇帝想要破格提拔,守舊派卻不肯答應,故而他只能靠自己的才學,在數次翰林考選中拔得頭籌,以此堵住悠悠衆口。

潛心讀書時哪顧得上三餐,有一回徹夜未歇,卯時還要往乾清宮侍讀,起身時只覺天旋地轉,腹中難受至極,思量過後才意識到,恐怕是自己饑飽無常,連累阿朝也跟着挨餓。

自那之後,即便公事再繁忙,他也盡量準時準點用膳。

晚膳用了些清淡的吃食,不過作飽腹之用,餐後一杯清茶下肚,體內卻隐隐有了發熱的跡象。

謝昶很快意識到這是什麽,擱下杯盞,匆忙趕回青山堂。

醫女已經替阿朝将傷口處重新換藥,見他滿臉陰沉地進來,趕忙解釋道:“姑娘外傷不輕,發燒也屬尋常,棉帕子打濕了敷在額頭上時時替換,熬過今夜就好了。”

謝昶低低嗯了聲,伸手取過巾帕,涼水打濕再擰幹,疊敷在小丫頭滾燙的前額。

因着發熱,小丫頭原本蒼白的面頰浮出一層薄薄的粉,鼻尖也微微泛了紅,幽黃的燭火下,像玉盤倒影裏的新荷在風中顫顫搖曳。

謝昶聲音裏有種微涼的迫切:“何時能醒來?”

醫女不敢打包票,只說道:“姑娘身子骨本就虛弱,如今又挨了外傷,受了驚吓,眼下只能看今夜過去恢複得如何。”

她傾身去清理榻邊染血的巾帕,身後又是一陣如芒刺背的沉默。

難道這位首輔大人今夜要這麽一直盯着?

她自诩醫術,此刻手腳卻緊張得發顫。

“哥哥……”

耳邊倏忽傳來一句細若蚊吶的呢喃,醫女方才反應過來,竟是這姑娘睡夢中的呓語。

她還未聽清說的什麽,屋內的男人沉聲開了口:“你先下去,有事我自會傳召。”

醫女暗暗松口氣,趕忙應了聲是,三兩下整理好榻邊的剪刀紗布退了下去。

謝昶撩袍在床邊坐下來,傾耳去聽,卻遲遲沒有等到下文。

直到他閉目養神一會,才聽到床內傳來姑娘軟綿綿的低喃:“哥哥……別吃……別吃杏子了……哥哥會難受……”

謝昶聽清楚了,冰冷的目光也慢慢柔和下來。

小丫頭還算有良心,沒把他忘了。

“我哥哥……才厲害……”

“就是……比你哥哥好……”

這句他倒是聽得雲裏霧裏的,又見小姑娘皺緊了眉頭,反複強調這一句,這才想起來什麽。

那年他在南浔書院讀書,膳堂吃得清淡,那些家中離得近的學子,最巴望着的就是家裏人來送午膳點心,改善夥食。

他在吃食上沒什麽講究,清清淡淡足夠飽腹便已經很好。

爹爹醫館繁忙,抽不開身,至于娘……娘要照顧妹妹,更何況,娘從來都不喜歡他……因此他從未期待過什麽。

那日午間休憩,學堂外照舊來了不少親眷,學生們瞧見自家來了人,風風火火地往外跑,再提着熱氣騰騰的食盒進來。

他一如既往坐在窗邊看書,指腹劃過一頁紙,耳邊卻傳來了一道嬌嬌糯糯的聲音。

“哥哥!我來啦!哥哥快出來!”

他循聲望去,小丫頭在學堂外蹦起來三尺高,直朝他招手:“哥哥!我給你送點心來啦!”

阿朝是頭一回來學堂,粉莖綠的襦衫配乳黃色的下裙,人長得甜淨可愛,嗓音也是清淩淩的,整個人就像一朵生機勃勃的向陽花,立刻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謝昶,這是你妹妹?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你妹妹也太乖了吧!還知道來給你送飯,我妹妹恨不得天天上房揭瓦!”

“好漂亮的小孩,跟個粉團子似的!我能不能摸摸她的臉蛋兒?欸謝昶,你這麽看着我幹嘛,我還能吃了她不成?小氣鬼,不摸……不摸總行了吧?”

那是謝昶第一次對她生出了偏執卑劣的占有欲。

不想她被人觊觎,不想旁人圍着她轉,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她只能是他一個人的妹妹。

還有人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甚至還在逗她玩:“小丫頭,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給你買糖葫蘆吃。”

小丫頭倒是個伶俐的,搖動着頭上兩個小揪揪,脆生生地喊:“不跟你走,我自己有哥哥,哥哥會給我買!”

那人一臉吊兒郎當的笑:“你這丫頭,也不問問我是誰,我可比你哥哥厲害多了!來叫聲哥哥聽,日後你來學堂,哥哥罩着你!”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我才不要你,我只有一個哥哥!”

說完兩步蹦跶到他面前來:“哥哥,你瞧我給你帶什麽啦。”

謝昶彎了彎唇,斂下眼底的陰沉,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虎子娘往書院膳堂運柴火,是她順道帶我過來的。”

“嗯。”

“我求了阿娘好久,阿娘才同意讓我來的!”

“嗯。”

小丫頭笨拙地從食盒裏取出一碟鮮綠油亮的青團,“哥哥,你快嘗嘗!”

“好。”

她哪裏知道,那位讓她“叫聲哥哥”的少年後來再也不曾在書院出現,他不過略施小計,便讓那位湖州知府的外甥兩年下不來床。

後來有一回,夫子在課堂上講《孟子》,談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時,外頭突然響起兩道清脆刺耳的小女孩聲音,聲浪一道高過一道。

“我哥哥厲害!我哥哥讀書好!”

“我哥哥長得好看!”

“我哥哥也好看!”

“我哥吃得多!”

“我哥也能吃!我哥吃一桶!”

“我哥能吃一缸!”

“我哥哥敢打架!”

“我哥哥敢打……敢打夫子!你哥哥敢嗎!”

“我哥也敢!”

……

底下傳來學子的竊笑,上首那年近古稀的老夫子臉黑成了鍋底,書本往講桌上重重一摔,“學堂外聒噪喧嘩成何體統!這是誰家的妹妹,自己出去領!”

這老先生當年在湖州府也是有名的才子,從翰林院致仕還鄉,書院山長三顧茅廬,這才将人請來為學生授課,他在南浔書院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那位“妹妹能上房揭瓦”的少年尴尬起身,嘿嘿一笑:“夫子息怒,我這就去将人拖走!”

老先生面色奇黑,咬牙切齒:“還有一個呢!”

謝昶攥了攥拳,無奈起身,“是我家的小孩。”

話音落下,滿堂嘩然,就連夫子都得覺得不可思議。

他出門後将小丫頭拎到一邊,教了好半日的尊師重道,卻見小丫頭眼眶通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到他懷裏,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是不服氣嘛,哥哥你明明最厲害!”

幾歲的小丫頭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勝負欲,總之無論比什麽,不能被人比下去。

謝昶無奈地嘆口氣,心口微微觸動,蹲下-身,替她擦幹淨眼淚:“哥哥知道了,謝謝阿朝。那我們……去向先生賠禮可好?”

阿朝吸了吸鼻子,這才奶聲奶氣地說:“好。”

後來那老先生還同他提過一嘴:“你可是我最得意的門生,素來沉靜內斂,不想你這個妹妹沒有學到你半分長處,竟是個頑劣的性子。”

謝昶聽完沉默片刻,只淡笑道:“她年紀尚小,我若不縱着些,只怕旁人要欺負到她頭上。”

謝昶到今日還記得那老先生看他時無可奈何的模樣。

老先生初來乍到,并不知他兄妹二人與書院山長之間的關系,且他性情剛直,別說不知道阿朝是山長的孫女,即便是山長本人在此,那也是直言不諱有一說一。

只可惜時過境遷,世事風雲變幻,南浔謝家滿門獲罪,南浔書院再不複昔年榮耀,而他弄丢了妹妹,讓她流落在外整整八年。

他終究是,辜負了娘的托付,也沒能做到年少時對她的承諾。

指尖忽然碰到個柔軟的東西,謝昶僵硬了一瞬,那雪白綿軟的小手不知何時伸出了被褥,指節無意地蜷着,從這個角度去看,竟像是包裹住了他的兩根手指。

謝昶的目光沉了沉,反手将那只柔嫩溫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幸而如今他的确像娘說的那樣,青雲萬裏,飛黃騰達,可以永遠将她護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次日一早,阿朝退了燒,只是一直沒有醒過來。

謝昶陪了她一夜,精力也幾乎到達一個極限,她昏迷不醒,連帶着他也是頭昏腦漲。

寅時過半,宿郦帶着澄音堂的管事過來,要伺候他更衣上朝。

謝昶沉思片刻,擡眼問宿郦:“那名仆婦現今如何了?”

宿郦立刻回禀道:“那名喚春娘的仆婦在揚州還有兄長與子侄,現如今一家人性命都在大人手中,她豈敢忤逆大人的意思。”

某種程度上來說,謝昶才是錦衣衛真正的主子。這些年來南北直隸都安插了他的心腹暗衛,運籌于帷幄之中,對外面的動向幾乎是了然于心。

一句話吩咐下去,底下人迅即馬不停蹄地去辦,拿捏一個小小仆婦的把柄,簡直易如反掌。

謝昶想到另一樁:“姑娘的身份可辦妥了?”

宿郦回禀道:“屬下昨夜鹘鷹傳信濟寧府,今日一早,楊閣老請來的那對夫婦已在進京的路上了,快馬加鞭,約莫七日就能趕到。”

謝昶淡淡應了聲,随即吩咐道:“帶那兩名丫鬟來澄音堂見我。”

宿郦捧着朝服正要回是,聞言險些驚掉下巴:“大人今日不上朝?”

這可是自家主子入朝以來頭一回荒廢公事!

謝昶按了按太陽穴,他這個狀态還真不适合上朝,何況小姑娘的身份塵埃未定,今日并不是與梁王對簿公堂的最好時機。

“替我入宮,向陛下告個假。”

他這般說着,腳步未停,宿郦神色複雜地跟在後頭:“可您若不上朝,梁王必得借昨日之事大做文章,言官還不知如何罵您呢!”

謝昶唇角冷冷一勾:“他們若不罵,還拿什麽俸祿。”

“……”宿郦無話可說。

畢竟眼前這位兼任如今的吏部尚書,朝中官員任免和職責考校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罷了罷了,今日罵得越兇,來日姑娘身份大白之時,都察院那些人還不知如何打臉呢。

澄音堂。

崖香與銀簾一早就被綁了過來,聽說是那位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要見她們,兩人都吓得渾身發涼。

昨日姑娘被梁王世子打得遍體鱗傷,竟是被當朝首輔給救了下來,她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可她們親眼看到春娘被用了刑,奄奄一息只剩半條命,已經被人帶走了。

姑娘身邊伺候的,就只剩下她們兩個……

寒意從膝下的冰冷地磚滲進骨縫裏,銀簾渾身都打起了擺子,愈發埋低了身。

昨日崖香拉着她向春娘求情去救姑娘,她甚至理都未理……

天還未大亮,廳堂內燭火幽暗。

耳邊漸漸傳來男人沉穩駭厲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在身上毫不留情的鞭笞。

謝昶負手走進來,在上首的檀木太師椅上坐定。

他不必說話,單單坐在這裏,也有種威冷酷烈的壓迫感,讓人寒毛直豎。

“喚你們過來,是關乎姑娘的一些事要問你們。”

良久,上首的貴人沉沉開了口,冷淡的聲線帶着秋日晨霧暈染出的冰涼沙啞。

銀簾吓得渾身直憷,心電急轉間趕忙磕了幾個頭:“大人!奴婢是自幼照看姑娘長大的,雖是主仆,可情同姐妹!大人問什麽,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謝昶放下手裏的茶杯:“姑娘八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足足昏迷三月,可有此事?”

銀簾當即傻了眼,她哪裏知道姑娘八歲時的事情,她是後來被賣進的瓊園,那時候姑娘已經十歲了。

倒是一旁的崖香顫顫巍巍開了口:“确有此事……”

謝昶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如實說來。”

崖香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細細地道:“姑娘因習不來琴棋書畫,樣樣考核皆是墊底,還總想着逃跑,那日被教習姑姑打得昏死過去……夜裏發了燒,又着了涼,病情一直反反複複不見好,喂下去的湯湯水水全都吐了個幹淨,就這麽病了幾個月,直到開春才慢慢好起來,可姑娘卻因此……”

“因此什麽?”謝昶冷聲。

崖香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淚光濡濕了眼睫:“姑娘整個人燒糊塗了,從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以前她總想着回家,病這一場之後,姑娘就再也不鬧着要找哥哥……”

崖香的聲音越說越弱,最後連自己都快聽不到了。

謝昶眸光似濃稠的墨,眼底壓抑着看不清的情緒,指尖的溫熱一點點冷卻,燈影裏泛着冷白的光。

作者有話說:

謝昶:她不記得我了,哭泣()

第 10 章

如今已經快入冬了,幾個月的時間就能把吳國的都城拿下?姜長玦聽着其實是不信的。

然而,接下來的情況當真如那老者所言,他們一路從邊城打到吳國國都,冬天都還沒過完。

“我回來了。”看着皇宮那巍峨的宮門,穆無暇笑得很開心:“不知故人是否都安好?”

姜長玦在他身後不遠處立馬,覺得好奇極了。穆無暇是大魏的皇帝,怎麽會在這裏說回來了呢?難不成還記挂着當初的人質之辱?

老者引着他們進宮,吳國慘敗,帝王自盡,皇室之人只留下了幾個皇子,如今正跪在殿前,驚恐地看着他們。

“你……驚蟄?”吳國太子驚愕地看着穆無暇,不敢置信地搖頭:“怎麽會是你,你怎麽會是大魏的皇帝!”

“皇兄,別來無恙。”穆無暇笑了笑:“我來讨我母妃和大皇兄的命債了。”

瞳孔微縮,太子看着他朝自己走過來,忍不住邊後退邊搖頭:“不會的,肯定是哪裏弄錯了,驚蟄,你最善良了,怎麽舍得對皇兄動手?”

“善良是佛祖和菩薩該有的東西。”抽出長劍,穆無暇平靜地看着他道:“我送你去見他們,你會發現他們很善良的。”

焦常留撚須微笑,看着穆無暇的長劍落下去,濺起一片鮮血,不由地點頭道:“沈在野将你教得很好,對不仁之人,你再也沒有多餘的寬容了。”

收劍回鞘,穆無暇回頭看着他道:“這一點,大人可以回去的時候再感謝他。”

“哈哈。”焦常留搖頭:“老夫還是留在這裏替您料理接下來的事吧,他見着老夫,怕是要發火的。”

他可是陷害了他不少回。

穆無暇有些意外:“您不随我回去?”

“不用,等兩國真正合并成一國的時候,老夫再去見您也不遲。”焦常留笑了笑,看了不遠處的姜長玦一眼,突然道:“這位姜元帥頗有統領軍隊的天賦,不知可願臣服于吾皇?”

姜長玦一愣,眉頭皺起:“我是趙國的人。”

趙國之人,哪有臣服于別國皇帝的道理?

“趙國。”焦常留轉頭看着穆無暇道:“趙國也是個不錯的地方,從這裏回大魏,正好也要經過,皇上不如就去看看吧?”

“不必。”穆無暇抿唇:“朕從來時的路回去便是。”

“那樣很耽誤功夫。”焦常留搖頭,伸手取了封信出來:“您不如看看沈在野的意思,再做決定?”

姜長玦心裏一緊,眼睛盯着那信,總覺得有些不好的預感。

冬日天地冰寒,桃花縮在棉被裏,然後帶着棉被一起縮在沈在野的懷裏,正在跟他一起看戰報。

“你弟弟當真是厲害。”沈在野道:“竟然能讓陛下誇他。”

同樣是年輕氣盛的少年郎,這兩人打了幾個月的仗,沒有互相看不順眼,倒是有些惺惺相惜,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桃花得意地擡了擡下巴:“妾身一早就說過,只要你們肯給機會,長玦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嗯,他們也該班師回朝了。”沈在野擡頭,看了一眼平靜的院落,滿意地道:“如今的一切都是剛剛好。”

這三個月,他清理了朝中所有的異己,收攏了不少賢士,雖然未必是效忠于他的,但一定會很滿意穆無暇那樣的君王,繼而為他做事。穆無暇現在回來,适應一番之後,就可以……

“啊!”桃花正繡着帕子,一個不小心,針線就掉到了炭火裏頭去。微微皺眉,她回頭看了身後的人一眼,突然有些不安。

“爺。”桃花道:“大魏戰事初歇,不會另起争端吧?”

沈在野輕笑,看着手裏的東西道:“你不用操心。”

不用操心才怪,大魏只要吞下吳國,趙國也便是囊中之物,只看大魏什麽時候休養好,再有力氣吞而已。如今這時候,就是她該與背後這人好好過招的時候。

“分割是按照盟約來的吧?”桃花笑眯眯地問。

她不可能指望沈在野會仁慈地放過趙國,哪怕這幾個月來他們關系很順暢融洽,他也絕對不會在大事上容情。趙國國力衰弱,比起吳國來說更容易攻下,與其養虎為患,沈在野是定然會選擇先下手為強的。

“妾身看過當初的盟書。”桃花笑了笑:“趙魏兩國聯手。各出兵力和将領,按照兵力之比,吳國國土的分割也是趙三魏七,可對?”

沈在野松開了她。起身去倒茶:“是如此沒錯,但當時未曾細說,吳國的國土畢竟也有繁華和荒蠻之分,具體該如何分,也該等陛下他們回來再商議。”

身後一空,桃花抿抿唇,縮到軟榻裏頭去坐着,沒吭聲了。

沈在野垂着眸子,眼裏滿是深思,突然想起來問了她一句:“你師父去了哪裏?感覺有半個月未曾看見他了。”

桃花微笑,繼續繡着手裏的帕子,道:“他想家了,所以說回趙國去看看。”

神色一動,沈在野轉頭看向她:“你為何一直沒跟我說過?”

“爺不是不喜歡妾身的師父嗎?”桃花無辜地眨眼:“他的事,妾身便都未同您說。”

沈在野輕笑,回到軟榻伸手将她困在自己的臂彎和牆壁之間。眼神深深地看着她道:“你與我在一起這麽久了,還不曾相信我?”

桃花麻利地搖頭:“爺誤會了,妾身最相信爺了!”

這話怎麽聽怎麽虛假,相信他?相信他會在這個關頭讓千百眉趕回去?

“陛下班師回朝。”沈在野看着她道:“會借道趙國。”記休叨才。

心口一涼,桃花呆呆地點頭,臉色有些蒼白:“妾身相信爺和皇上,只是借道,不會做出其他的事。”

“我有事要做。”沈在野抿唇,伸手撫上她冰冷的臉:“我想殺了趙國的皇後。”

呂氏?桃花有些意外:“為什麽?”

不殺皇帝,倒是殺皇後,能有什麽作用?雖然呂氏把持朝政,但她畢竟沒有帝王之名。

“因為你啊。”語氣柔和下來,他伸手将她摟進懷裏,下巴抵着她的頭頂,低聲道:“你不是有重要的把柄,落在她手裏了嗎?”

蠱毒?桃花身子僵硬。想了一會兒才問:“師父告訴您的?”

“誰告訴我的你別管。”沈在野道:“你就告訴爺,你想不想拿到解藥,讓呂氏死?”

桃花搖頭:“解藥妾身是想要的,但沒必要讓呂氏死了。”

“為什麽?”沈在野挑眉:“我聽聞她和她女兒對你都甚為苛刻,你竟然不記仇?”

“再苛刻。也是一家人。”桃花道:“家裏的事,要動用別人的兵力來處置,有些過了。”

這是場面話,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她怕沈在野藉着殺皇後的名義。把她父皇一起送上西天,那可就不太妙了。

然而沈在野聽着,整張臉卻是瞬間就沉了下去:“別人?”

“嗯?”桃花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這人又把她松開了,一張臉跟含了冰似的,眼裏帶刀子地看着她:“我對你來說,還是別人?”

這……算計之心未消,隔閡之處仍在,非要說的話,也的确尚算“別人”。不過看他當真生氣了,桃花連忙撲到他懷裏,抱着他的腰扭啊扭地撒嬌:“妾身一時口誤,爺別往心裏去啊!這臉色真是吓死妾身了,快來笑一個!”

沈在野是當真生氣了,然而這小丫頭跟只貓咪似的軟綿綿的模樣,看得他沒出息地就消氣了,只是臉還不服輸地板着,沉聲道:“算算時候,你嫁過來也快有一年了,難道還當我是外人?”

第 9 章 ☆、監視

又過了幾日,一個起風的日子,聽嘴碎的宮人說大皇子離京了,走時皇上連問都沒問一句,也沒有一個人送他,只一直跟着他的常風随他一起去了封地。

宮人都說,常言裏是母憑子貴,殊不知,這母子本是連體,少了誰另一個都不會如意。他們還說,若前皇後還在,大皇子定然不會過得如此凄涼。

适時千錦随江蘭馨在院中,江蘭馨望着他離開的方向呆呆出神,而她則惶惶然又想起跟着君修學習的日子來。

那時的每個夜裏,他們都在一起,待到子時方才得以歇息。有次她練得晚了,他撐不住睡了過去,她鬼使神差地掀開他衣衫,卻只見月色朦胧中,新傷舊傷縱橫交錯,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處是好的。

他是皇長子,所以注定,要麽成為人上人執掌天下,要麽,就只能凄凄慘慘度過一生。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過得不止是凄涼。

想到這些,千錦雙拳暗握,正當她氣血湧上心頭之時,一旁江蘭馨卻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忙收回心思,問江蘭馨可是有事。

江蘭馨搖搖頭,面上苦着,可嘴角卻笑着,眉眼之間,帶的是小女兒般的羞赧。

她對君修是有情的。

即便千錦從不知道,君修和她到底是如何相識,也不知他們之間是否存在着什麽交易,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敢肯定,江蘭馨為他來宮裏,其根本,也不過一個情字。

和她一樣,卻也不一樣。

許是情之所起,又或許是同病相憐,她暗忖片刻,還是問道:“她今日便要離開京城了,娘娘舍不得?”

旁邊人一怔,看向她的眼光驟然間波濤洶湧。她強裝着鎮定,可她的眼睛出賣了她。

“娘娘不必驚慌,奴婢早說過的,娘娘為何會來這宮裏,奴婢清楚得很!”

江蘭馨仍舊似信非信:“本宮以為,你不過是想詐取信息!”

“可今日呢?娘娘還會這般以為嗎?”千錦又靠近她一些,湊在她耳邊極力壓低了聲道,“娘娘與大皇子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奈何造化弄人,奴婢可也替娘娘心疼着!”

她本還抱着一絲僥幸,可在聽到“大皇子”三個字時臉上一下子血色全無,連嘴唇都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千錦卻極為坦然,有些話若不說,那就是秘密,可一旦說了,就還是說穿些好。

“因為奴婢從來都與娘娘一樣!”

江蘭馨打量着她,眼珠不自覺地轉着,眼裏的震驚與懷疑卻越發深重起來。

她不信她,此時卻不得不信。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千錦又是方淩雪送來的人,所以要麽,她賭一把相信她說的話,要麽,就只能趁她沒把她這所謂的猜測說出去以前,殺了她。

江蘭馨不能動她,就只能賭上一把。賭她只是在試探她,或者她說的根本就是事實。

那夜江蘭馨一直心事重重,到皇帝來時臉上都還布着愁雲。皇帝已不小了,可在男女之事上仍然像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細聲問江蘭馨怎麽了,而後心疼地吻她額頭,仿似她的一點愁雲,都能讓他痛入心扉。

那種溫柔,那種寵溺,俨然平常人家的夫君,根本就不是帝王。

這一夜,千錦一個人在屋外站了一整夜。

已是冬日了,夜裏總是寒涼的,可一想到君修此時不知在哪裏住着,便感覺不到冷了,天亮時落了細細的幾顆雪子,剛沾上皮膚就化成了水,根本來不及感到疼。

本以為會下雪的,可天将一亮,天邊就挂上了一輪薄薄的太陽。

伺候完江蘭馨用早膳,中宮那邊就來了人,說是說是皇上賞了些上好胭脂,讓江蘭馨派人去挑上幾盒。

理由還是這樣的理由,可千錦心裏很清楚,她是有話要問。

她跟着傳話的公公去了。

哪知一腳剛踏進宮門,臉上就冷不丁挨了一巴掌。她捂着臉扭頭去看,見春和怒氣沖沖地在她面前,正指着她鼻子罵着:“小賤種,年紀不大心思倒不淺,竟然敢算計到皇後娘娘頭上!”

千錦不知發生了何事,只得茫茫然跪下,朝鳳座上的人磕頭道:“娘娘恕罪,只是……奴婢不知哪裏開罪了娘娘,還請娘娘明示!”

春和還要來打她,座上方淩雪使了個眼色,她這才憤憤然收回手。

“你當真不知所犯何事?”問話的是方淩雪。

千錦連忙搖頭:“奴婢不知!”

方淩雪懶懶地看春和一眼。

春和意會,以審訊的姿态問:“昨日你與馨嫔說的話,娘娘可都知道了,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千錦心中驟然一驚。

她早猜到淩安宮中方淩雪的人不止她一個,可她卻以為那都是無法靠近江蘭馨之人,且昨日說話前她已細心觀察過,确保周圍無人靠近才放心說的。

莫非,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就落入了方淩雪的圈套?

不,不對!淩安宮也不是尋常之地,若方淩雪安插的人果真如此厲害,能在偷聽時讓千錦毫無察覺,那麽,早在那日江蘭馨遣退衆人與那神秘男子會面時,她就應該知道了。如今江蘭馨正得着盛寵,若讓皇上知道她私會外臣,定然會勃然大怒,免不了落個□□後宮的罪名,方淩雪又怎麽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更何況,她不過是個小丫頭,方淩雪若真知曉得清楚,又何必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唯有一種可能,這方淩雪,是在詐她!

思及此,她斂住心神。

此時情勢未明,可大抵猜出,方淩雪既來審她,就絕不會什麽都不知道,她若全盤否認,定會引起方淩雪的疑心,可她又不知方淩雪具體知道什麽,也不能全數承認、思來想去,唯有敵不動我不動,先穩住陣腳,萬不可被這虛虛一言就給套進去。

“娘娘明鑒,奴婢與馨嫔說那些,不過是覺得她心裏藏着事,奴婢急于立功,便想把真相挖出來,卻到底未能如願,不光打草驚蛇,還讓娘娘誤會,奴婢該死!”

“哦?”方淩雪坐直了身子,問着她的話多了些考究,“那你問出了什麽?”

“回娘娘,奴婢……奴婢什麽都沒問出來!”

方淩雪笑得諱莫如深。

一旁春和了然,立時把話接過去:“小賤蹄子,你糊弄誰呢?”

“奴婢沒有糊弄娘娘……奴婢……奴婢……”她咬緊唇,事已至此,是糊弄不過去了,若不交代些什麽出來,她今日,怕是走不出這中宮了。遂仰起頭,急切道:“奴婢雖未問出什麽,可奴婢敢确定,馨嫔背後是有着人的!”

方淩雪側轉過眸來。

她心一橫,幹脆道:“當時奴婢說,奴婢知她身後的人是誰時,她雖表現得鎮靜,可奴婢在她眼中看到了慌亂,唯有被說中心事才會有那般表情,所以奴婢鬥膽去猜,馨嫔入宮,本就另有目的!”

“還有呢?”方淩雪問得随意。

可千錦卻清楚,她這是,終于信了她了!

“奴婢愚鈍,再沒探出其他!”說着,她又伏在了地上。

座上方淩雪未再說話,可下一刻,春和又過來狠狠地給了千錦一巴掌。她下意識地捂住臉,還來不及反應,另一邊臉上又挨了一巴掌。

方淩雪極慵懶地說:“這兩巴掌是讓你長些記性,做本宮的人,可不能這般自作聰明!”

“奴婢謝娘娘教導,這樣的事不會再有下次了!”

“本宮看你年紀還小,又陰差陽錯讓馨嫔以為你跟她是一路人,這才留你一條賤命,以後可得好生記着,你的命可是拴在脖子上的!”

“奴婢謹記!”千錦聲音顫抖着,努力做出害怕的樣子。

她的命保住了,方淩雪的信任,她也得到了,只是,這件事後,她以後做事,得越發地小心一些了。或許是心有不甘,送她出門時春和的面色很不好,可眼底眉間仍舊藏着一些幸災樂禍。

回淩安宮的路上,千錦把昨日的事細細地想了一番。

當時她沉湎于君修離去的傷感之中,可在開口問江蘭馨前,她依然小心觀察了周圍,确保方圓半裏無人才說了那些話,整個過程中只中途有個小宮女進來過,她聽到動靜便噤了聲,但那時,那小宮女已經到了門口。

看樣子,方淩雪的另一個細作,就是這小宮女了。

事情捋清楚,她心裏便有了計較。

昨日那小宮女來時她沒細看,今日說起來她暫不能知道是何人,于是回宮以後,她先不着痕跡地在院子裏找了一遍,沒有特征所以找起來總歸有些難度,但好在江蘭馨不喜喧鬧,又只是嫔位,外間的宮女太監加起來也不過七八人,幾番比對之後,這小宮女終于确定了下來。

是個守門宮女,名喚作秋蓮,江蘭馨會見那男子那日,在門口守門的人中就有她一個。

千錦沒有動聲色,只默默然,将這信息記下了。

因挨過打,她的雙頰通紅,一進門江蘭馨就看到了她的臉。她把胭脂放在桌上,江蘭馨問:“皇後找你去是有何事?”頓了頓,“你又是如何把臉弄成了這樣?”

這一次千錦長了記性,她朝外看了一眼,看到秋蓮還好好地站在門口,其他人也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離他們少說也有數尺,這才低聲道:“馨嫔身邊,怕是還有着皇後的人。”說罷,又故意揚高聲音,“馨嫔娘娘饒命,奴婢不是故意沖撞皇後娘娘的,還望娘娘放奴婢一馬!”

前一句話是說給江蘭馨聽的,後一句,則是說給秋蓮聽的。

江蘭馨聞言,下意識地看向外面,然外面陽光明媚,日頭正暖,秋蓮好端端站在門邊,又哪裏看得出一絲端倪?

第 18 章 ☆、業障(番外)

能死就好了。

我不止一次這樣想。

可是沒有一次如願。為什麽呢,連死都不行。

章合給我的回答是,死?那是最輕松的,你的罪孽這樣重,怎麽能這麽便宜你。你得在這人世間贖完業障,受盡苦楚,才能讓你閉眼。明白了嗎?

——原來如此。

我的業障,大概,是從降生開始,就一路背着血債走來的吧。

我的娘親是生我的時候難産死的,說是那時候問我爹,保大保小,幾代單傳的爹狠了狠心,“保小!”

結果生下來是個丫頭,我爹當時就想将我直接摔死在我娘屍體前。

是我的祖母用身子接住了我,一邊咳嗽一邊勸我爹:“好歹是許家的種。”

爹留了我一條命,将我扔給了年逾古稀的祖母,此後不聞不問。

祖母熬着稀湯米糊,一碗碗把我給灌大。

滿三歲,爹在插秧的時候讓蛇給咬了,一晚上過後小腿腫得比大腿還粗,當天下午就去了。

自此後我和祖母就連稀飯湯都喝不上了,全靠扯點野草,拌着別人家不要的粗糠,有一口沒一口地熬着。

熬啊熬,熬了兩年,祖母熬不過去了,緊緊攥着我的手說,我的小疙瘩,奶還沒把你拉扯大呢,奶還沒把你拉扯大呢……

祖母死在我身邊,我守在旁邊扯着她的衣裳,坐了三天。三天後我餓得不行,爬到鄰近的一戶人家門口,叫嚷:“秀姑姑,秀姑姑,奶三天沒吃飯了,你給點糠給我好不?”

鄰居趕到屋裏,翻過祖母僵硬的身體,說,死了。

我“哦。”一聲,拿着讨來的糠,往祖母嘴裏塞,說,奶,吃。

我那時五歲了,不是不懂“死”是什麽意思,可是我不想讓祖母死。

祖母死了的話,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過那一年的。

那些記憶太零散,那一年我因為饑餓活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哪個村人,在宮裏來招人的時候,把我抱了過去。

剛入宮那年是我這輩子過得最滿足的一年——只要幹完了活,就能吃飽飯,還有厚棉襖可以禦寒,饑餓與寒冷,這之前我最害怕的兩個惡鬼,離我如此之遙遠。

我是從小吃慣了苦的,因此宮裏那些苦活累活,我都不怕。因為夠勤快,也夠聽話,第二年我就被分給膳房,作傳膳浣洗的小宮女。

我記得那是某位公主的出嫁晚宴,火紅的燈籠挂滿了宮城的角角落落,連冬夜的夜空都被映地緋紅。天家嫁女,從人間到天堂,都是一派喜氣。

我或許是被這喜氣熏暈了,失手将滾燙的酒水灑在位極尊榮的新驸馬身上,國君勃然大怒,一聲令下:“杖斃!”

如若我當真被杖斃在那個冬夜,或許就不會背上這樣多的罪孽。但上天注定那一天行刑的是一個從來不下最後一板的侍衛,上天注定那一天被行刑的是一個命硬到可悲的宮女。

那個侍衛,那個宮女,糾葛在命運這個死胡同裏,誰都逃不出去。

未九,這個名字其實并不屬于我,這個名字之下,也是一筆血債。那時候,章合終于坐上禁軍右護的位置,他坐在皇宮宮牆最末端的一眼枯井上,酩酊大醉。

他抱着我的肩膀又哭又笑。

我問他,你哭什麽。

他說,因為高興。

我又問,那你笑什麽。

他說,因為傷心。

我說,你撒謊。高興了才會笑,傷心了才會哭。

他說,不對,在這個世上,高興了不能笑,傷心了不能哭。

他說,所以我得要站得更高一些,站得越高,別人就離我越遠。他們得跪着看我,看我高興,他們就得高興,看我傷心,他們就得傷心。

我說,你為什麽要管別人的高興,管別人的傷心。

他說,我不光要管別人的高興,別人的傷心,我還要管別人的生死。我要把天下人的生死都捏在手心裏。

我說,你醉了。

他說,不,我是瘋了。

然後我聽見,在枯井底裏傳來微弱的簌簌聲,我問,什麽聲音?

他穩穩地坐在井蓋上,不答反問,說,未九這個名字怎麽樣?

我說,什麽?

他對我說,未九,從今以後就是你的名字了。許長生四年前已經被記檔杖斃了,今後你就用這個名字吧。

他一月後将未九編入禁軍右護,隸屬三皇子暗護。而我卻不知,真正的未九早在這個名字貫在我頭上的那天,就死在了宮牆末端那眼枯井底下。

這件事是章合被貶之後,又是一次酒醉,他告訴我的。他看着我一臉崩潰的表情,笑得很殘忍。

他捏起我送來的國都兵力部署圖,嘲笑道:“就憑你,就憑這個東西,就想救我?未九,你怎麽這麽不自量力?逃?我章合的字典裏從來都沒有逃這一個字。我若是想離開皇宮離開這裏,用不着這玩意兒。知道我為什麽要留在這裏嗎?因為我還沒有輸!輸的是你們!是妫姓一族!我遲早會讓他們也嘗嘗失去所有的滋味!至于你,未九,”他居高臨下地睥睨我,輕聲而憐憫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我,對吧?不過,狗要有狗的自覺,妄想些不自量力的事,是可笑又不讨人喜歡的。”

我狼狽的揪着自己卑微的自尊,逃了出來。

而遺留在那房間地上的,那方薄薄的布帛,卻鑄就了我一生最深重的罪孽。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0 章 (1)

更新時間:2017-04-20 18:00:03 字數:5010

第二天,上課很難專心,回家做飯更是老想到一個人,還有等一下的魔鬼特訓。

說他是魔鬼未免過分。他連一句廢話都不多說,總是一針見血、百分百專業。他沒叫她做什麽,是她自己該做到的沒做到。

“卓學長怎麽操你的,快從實招來!”芯容老遠跑到她的課堂上來拷問。

她苦笑。“他當然是叫我做菜給他看。”

“他有沒有示範?親自下廚?你有沒有吃到他做的菜?”

“沒有,沒有,沒有。”

“都沒有?”芯容滿臉失望,接着眼睛又一殼,“那他給你什麽撇步?你不能自己享用,得全部告訴我。”

說起烹趕,芯容才是狂熱的那個人,學長是不是挑錯人來特P了?原青不禁要如是想。

全社的人才,他偏偏欽點她這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無才。

如果她足夠有才,應該不需要人特別指點才能參賽吧?

“他覺得我沒有用心。差不多就是這樣。”

“就這樣?”芯容嘆口氣。她不會懷疑原青私藏什麽,因為原青其實是很直的人,又對卓學長冷感。

“你沒有和卓學長杠上吧?”

“沒有。不想去就不會去了。”雖然是為了留社才去的。“那你現在有信心了嗎?一次搞定?”

“今天晚上還得再去。”

“媽呀!”芯容鬼叫,“晚上?今天晚上?你、你……你真是……”

“倒大黴了。”

“中大獎了!”芯容大力搖她,“為什麽不是我?為什麽?”

她的壞心情硬是被死黨胡鬧得好些了,“你變臉代替我去好了。”

“我也想啊!天哪,這消息不能傳出去,免得你被打。”

“沒這麽嚴重吧?”不知為何,卓學長在她眼中漸漸變成……和其他男人不大一樣的生物。她也說不上來,大概是因為他對她不假辭色,基本上只看到她的菜,沒看到她的人。

她對男人只有反感,沒有壓力,但學長給她的全是壓力。

忽然想要做好菜,向他證明她不是笨蛋,也沒有偷懶。

該上課了,芯容丢下一句就跑。

“你幫我要一張簽名,拜托拜托!”

她的好心情在面對那道門時又悄然無蹤了,她按下門鈴的手指微微發汗。

他立刻打開門,“你遲到了。”

“現在是……六點五十五啊。”她掏出手機察看。

“上課的話,準時就是早到半小時,比賽的話是一小時,進專業餐廳廚房是兩小時。”

她硬邦邦地說:“對不起。”這種規矩他為什麽不早說?

他沒關門,居高臨下看她,她被看得心裏七上八下,“怎麽了?”

“你準備好了嗎?”

再怎麽準備也沒用吧?“好了。”

她意外極了,“要去哪裏?”

“去餐廳廚房。”

“不是要在這裏特訓嗎?”

“不是。”

她吓得不輕,“你、你不會真的叫我做菜給客人吃吧?”

“為什麽不會?”

“我不行!”她立定腳步,“餐廳烹饪是要執照的,你不知道嗎?”

這話簡直可笑,他是名廚啊!但他明明就要她違法犯紀!

“實習生多的是。”

她忘了這一點,“可是……”

“閉嘴上車。”

她悶悶地上了他的車,心跳一路加速。

她是在緊張還是害怕?正常人都會緊張的吧?不對,芯容恐怕會驚喜大叫。

想到芯容就想到她的任務,雖然尷尬到不行,她還是硬着頭皮問:“學長,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張簽名?”

他轉過頭來,眼中寫着不信,她趕緊說:“看路啊!”

他轉回頭,她才松口氣。

“你對朋友都這麽好嗎?”

是不是他用膝蓋想就知道這不是她自己要的?“也沒有啦。可以嗎?”

“你有男的朋友嗎?”

這下換她轉頭看他。他說“男的朋友”而不是“男朋友”。他為什麽要問這樣的問題?

“當然有。”她抿嘴說。

“誰?”

“這是我的私事吧?”

“朋友也當成私事,可見你根本沒有。”

“這跟你有關系嗎?”她脾氣上來了。

“還會生氣,那真的是私事了。”他輕聲說。

她用力轉過頭去,又有那種被看透的感覺了!跟他說話她常常有這種感覺。

“你有兄弟姐妹嗎?”

“學長,有必要做身家調查嗎?”

“你的廚房在家裏,我當然不能不問。”

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握成拳頭,她自己沒注意,他卻看得一清二楚。

“有。”她悶聲說。

“一定是兄弟。”

她幹脆不理他,反正她做縮頭烏龜越來越熟練了。

“好吧,”他輕聲道,“先不管這個。昨天的功課呢?”

她咬住下唇,又完了。“我……還沒弄懂。”

“這個你倒是承認得很快。”

“學長,”她轉頭正視他,“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要給我特訓?真的是為了社團嗎?”

“你覺得還有什麽原因?”他也轉頭,穩穩迎上她的目光。

“學長!你先開車,等一下再談好了!”

他很合作地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路況上。

他做什麽都這麽自信、篤定嗎?訓練人是這樣,泡茶是這樣,說話、開車、随便探人隐私……他好像從沒有猶豫不決的時候。

這種自信是打哪裏來的呢?就因為他成功了?

和向柏語那樣霸氣逼人的自信不一樣,卓因潋的自信是內斂的、深厚的,像一座高山般靜默,卻難以撼動。

她又為什麽要把這兩個人拿來相比?她沒事想這些做什麽?

暗斥了自己一聲,她努力着去想別的事,譬如等一下的魔鬼特訓,他硬要抓她進什麽餐廳廚房——你覺得還有什麽原因?

她心中一悸。還能有什麽原因呢?她為什麽那樣問?他又為什麽這樣反問?

“到了。”

她幾乎是害怕地往外看,結果果然是她最害怕的那種——黎筵,本市最知名的法國餐廳之一。

不是最大,卻是行家喜歡來的地方。這是向柏語告訴她的。

天!為什麽偏偏要是這個地方?她還記得那晚吃得很偷快,那男人說的笑話特別好笑。

但她有什麽藉口臨場落跑?真正的原因怎麽也說不出口。

“我們從後面進去就行了。”

她垂頭跟在卓因潋後面,拖着步子,好像這樣就能延遲一兩秒鐘上斷頭臺的那一刻。

好吧,只不過是實習,不是叫她上場主廚,她放殼眼睛跟上就是了。不同于一般餐廳後面的淩亂,這是專業高級的廚房,寬敞的走道非常幹淨,推門進到主廚房,更有讓人眼睛一殼的感覺。

原青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餐廳廚房,腳步停了,眼睛睜得老大。

至少有十個人在廚房裏工作着,炒炸聲、鍋與鏟相擊聲、主廚吆喝和下屬回應……像是戰場,又如同繁複的交響樂,交雜濃重的食物香氣,幾乎是人五官難以馬上承受的。

卓因潋站在門邊耐心等待,直到那名中年主廚剛好擡頭見到他,卓因潋才舉手招呼。

“卓小子!”主廚笑開油油的嘴,好大的聲音蓋過一切,“就知道你會早到!救兵來得好啊!”

接着他轉頭向一個瘦小的年輕男子斥喝一聲,聽起來像是“再給我摸魚我就炒了你”,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半跑着過來。

他頭上沒剩幾根毛發了,油油殼殼,像他紅潤的雙頰;他身材适中,不然真會給原青聖誕老人的感覺,不過他笑起來雖然如陽光一般,罵人的樣子卻也吓人。

“這就是你提的那個秘密武器嗎?”他伸出厚實的手,原青的小手被整個包進去,“看起來還像國中生嘛!”

“您好,我叫唐原青,我已經大二了。”

主廚仰頭笑,“這麽小的女生卻這麽嚴肅,像老僧一樣!”

“他叫田漁新,我的師傅。”卓因潋介紹。

原青明白這主廚一定很有名,只是自己太無知,根本誰都沒聽過。

“您好!謝謝您讓我們進來。”

田漁新又笑,“現在可輪不到我來讓這個卓小子了!”

“田師傅,還是不要耽誤你吧,有什麽工作派給她都行。”

原青頭皮發麻,趕快澄清:“田師傅,想先告訴您,我真的什麽都不會,只是來學習的。”

“有其師必有其徒,原來卓小子就是看重你那副正經樣。”田漁新搖頭,“你別怕,我不會像他那樣操你的。”

他把她領到一個爐臺前,“很簡單,我做什麽你就做什麽,試着跟上就行了,可以嗎?”

她感覺得到卓因潋又站在她身後不遠處,保镖一樣的距離,卻是監考官一樣的存在。

“至于你,卓小子,能幫什麽我都感激不盡啦!”

田漁新又開始忙起來。才三十秒,原青就看得眼花撩亂。這個大主廚不是在做一道菜,而是同時做十道!再加上他還一心二用照看所有下屬,滿場跑來跑去,她也只好跟着追。

她沒時間分心去注意卓因潋,不過自己似乎已經練成自動雷達,清楚感覺到他就在旁邊,跟他們兩人做着一模一樣的事。

三人真要相比的話,高下立分。卓因潋幾乎能預測田漁新的下一步,有時甚至超前,有如做過千百遍一樣的動作。

他切菜仿佛最高速的鋼琴彈奏,炒菜如同在跳輕巧的芭蕾,油炸好比精密的實驗,時間和熱度都拿捏完美。

才三分鐘她就滿頭大汗,半小時後手腕和手臂都酸疼不已,背上傅來一種壓力,好像脊椎載重數公斤。

一小時像十分鐘飛速而過,她卻怎麽也追不上兩人的速度,一個不小心切到手指,鮮血立刻沾到切菜板。

“對不起!”她叫道,趕緊要把切菜板拿去沖洗。

卓因潋止住她,執起她的手指查看,“別管那些,跟我來。”

“可是——”沾到血的食材浪費掉了而且不衛生,她不清理怎麽可以——

“我說跟我來。”他不容質疑,拉着她便走。

“別擔心,小朋友!”田漁新在後面叫,“卓小子以前常幹這種事!”

她嚴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卓因潋就像個超人,超人才不會笨到切到自己,田漁新只是想安慰她而已。

卓因潋似乎很熟悉這餐廳的內部,把她拉到一個休息室去。

“我自己可以走。”她抗議,他才放了她的手腕。

被他握住手腕,這是第二次了,那種讓人極度不安的燙熱感不變,似至少這次她沒有反應過度地胡亂掙紮。

他拿來急救箱,這好像快變成慣例了。“我自己來——”

“這傷口很深,我來。”

她又要拒絕,被他犀銳的目光堵住。

他臉色很黑,手勁卻很溫柔,幾乎沒施加任何壓力,有點像他在做菜時的輕巧。他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手消毒上藥。

因為對他的動作太專注敏感,她幾乎沒注意到傷口的疼痛。其實這傷并不是她受過最嚴重的,不過專業廚房的刀也是專業的利,輕輕一劃就可以又長又深,她剛好切在左手中指上,可能這幾天洗手做菜都會疼了。

被他照顧的感覺實在讓人心悸,等他貼好藥用膠布,她手都有些發抖了。

他大概以為她是疼痛,“今天這樣就可以了。”他站起來。

“不行,我不能因為受傷就抛下沒做完的工作。”她也站起來。

他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我還以為你會能逃就逃。”

她是想啊!但她從未逃開家裏的廚房,別人的廚房她更不能這麽沒責任感,不但犯錯,還半途落跑。

“我還可以,真的!沒關系。”她說得很懇切,怕他不準。

他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深思,看了很久,她幾乎要招架不住,幸好他終于轉身領她回廚房。

田漁新揚着半灰白的眉,“果然是卓小子帶出來的沒錯,還想挺下去。小朋友确定可以嗎?不會再血濺沙場?”

原青紅着臉說:“我、我會小心的。”

第 21 章

那人年紀大約在二十左右,長得倒是眉清目秀,衣着白衫,背着一只長蕭,看來便是剛剛的弄蕭人了。他拿着老鸨先前手中的那塊牌子,站在正中。林飄遙心想:那牌子該不會是真的吧?

突聽得老鸨大聲叫起來:“搶人了搶人了!你把我的牌子還給我!”此時滿堂衆人俱都從蕭聲中清醒過來。只要是稍微有點腦筋的,都知道這白衣人不好惹,一時間無人答話,都拿眼睛望着他。

那人說道:“這牌子是你的?”

老鸨道:“怎麽不是我的?剛剛這麽多人可都是看上眼了的,這牌子不正是我拿出來的麽?”她朝身後直努嘴,那些妓女們趕緊點頭。

那人道:“你拿出來的,但不定就是你的東西。”

老鸨似乎縮了一下,說道:“反正你要還給我!”

那人一怔,說道:“還給你?我倒要先問問,你這牌子是怎麽得來的?”

老鸨理直氣壯的道:“那是蜀山派大劍俠們送給我的!你敢不還給我,小心你人頭落地!”

那人道:“蜀山的師兄們送你的?是哪位師兄?叫什麽的?你說說,我看認不認識。”

衆人聞言皆驚,原來這個才是正牌的蜀山劍客。林飄遙大喜,正要上蜀山告之出塵子的事,竟這麽巧就碰上了。他暗想到:等這裏事情鬧完,老子就早點把出塵子的事告訴這個白衣帥哥,免得老子還跑一趟蜀山。

老鸨聽了這話,心頭早已涼了大半,簡直是欲哭無淚:想老娘仗這着牌子在盤龍鎮橫行了數十年!竟真還遇到了個蜀山的人!

她情知無法讨好,急中生智,一屁股坐到地上便開始耍起潑來:“你們這群王八死的,來老娘這裏吃喝嫖玩過了還要賴老娘偷你們錢,這可叫人怎麽活啊!”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又指着白衣人罵道:“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明明是搶了老娘的東西,還來栽贓欺負我這等女流之輩,你還是人啊?你個生兒子沒屁眼的混帳!明明就是蜀山的大劍仙給我的牌子,你卻搶去了不還,還賴我!我”

話沒罵完,但聽得‘嗆’的一聲,衆人均感覺眼前一亮,一柄寒光溟溟的長劍已遞到了老鸨喉頭下,竟是誰也沒看清那白衣人是如何出劍的。林飄遙暗道:好一招、這個、這個、什麽劍法!真他奶奶的不虧為大俠!他自小對蜀山劍仙是向往無比的,只要和蜀山挨上了邊的東西,他自然也就都會推崇倍至。心想:這個白衣人武功又好,人又長得俊俏,穿着又拉風,多半便是個真正的劍仙了吧?

還沒等他将那人的印象繼續完善,突見那人漲紅了一張臉,說道:“我、我的兒子還沒出生,你怎麽知道他有沒有那個,屁眼兒?而且師兄們怎麽會把本派令牌給你個幹這種不要臉勾當的人?師叔伯們更不會!”他這話說得結結巴巴,顯然是氣急。

衆人見他亮劍,本以為要說幾句多麽驚天動地、振奮人心的豪言壯語出來,哪知竟是沒頭沒腦的這麽句傻話,餘衆皆倒。林飄遙看撒了眼,心想:乖乖,難道要想當神仙,就非得是個傻子不成?連随便一聲罵句,他都要去咬文嚼字的搬個明白他暗罵老天不公道:天啊,這是什麽世道,如此一個傻子竟還能吹出那一口好蕭來?!還能使這麽一招劍法!我的娘啊!

老鸨本想繼續罵,但被劍指着喉頭,髒話便罵不出來,也不敢再吭一聲。

白衣人拿眼睛狠狠的盯着老鸨,露出幾個威脅的神情,說道:“我最見不得別人說髒話,你要是再敢粗言惡語的,我便、我便削了你的頭發!”老鸨下意識的摸了摸頭。

鹽幫的幾個漢子憋了老久,此時大聲道:“既然這妓院不是蜀山大俠們開的,那便好說!這老鸨賊奸,大夥看緊了,防得她走脫身!今天損失的,定要這破窯子給老子們全賠出來!”四周衆人回過神來,紛紛叫好。

那人說:“其實這偷大家錢物的,倒是另有其人。”

老鸨精神一震,直鈎鈎的看着他,只等他把真兇說出來。林飄遙大驚:不好,這家夥既然是蜀山的,那魂魄自然也不會被吸了去。說不定我幹了些什麽他都看到了!對了,昨天晚上那個聲音,可能就是這家夥弄出來的!他心中發毛,匆忙間還不忘念叨一下:完了完了,剛剛我在那些妓女身上亂摸,肯定也被他看到了,哎喲,這可丢死臉了!

白衣人說:“本來我是想把真兇告訴大家的,但是現在卻不說了。”林飄遙被他弄得喜哀失常,但這句話對自己來說,無疑是柳暗花明又一春。他精神微微一震,再仔細去聽。

鹽幫的急道:“大俠,你便告訴我們吧,否則大夥的錢找誰要去?”

白衣人指着老鸨道:“就找她要吧。這女人偷了我蜀山劍派的令牌,竟還敢造謠生事,非得好好懲罰她一下不可!何況、何況她還說我生兒子沒那個什麽的。”林飄遙歡喜上了天,差點便想上前去抱住白衣人狠狠親上幾口。但見滿廳衆人俱都拿眼睛望向老鸨,老鸨哭道:“公子啊,剛剛是我說話失了分寸,但當時我又氣又急,說錯話也是人之常情,你可不能這樣恨心那!”衆人哪裏還管她說什麽?正要一擁而上,卻聽白衣人又道:“大夥兒先不慌。”

鹽幫的朝四下裏一招手,說道:“好,便先聽聽蜀山大俠說什麽。”衆人安靜下來,林飄遙也悄悄的往門口移去,準備一個不妥便要開溜。

白衣人對老鸨道:“那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若回答得我滿意了,我便把偷錢兇手在的地方說出來。”

老鸨哪裏敢不依?連連點頭。林飄遙心頭打了個突,只聽白衣人問道:“你這令牌到底是怎麽得到的?”

老鸨老老實實道:“我揣在身上有好多年了。記得大概是二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小姑娘那會唉,那時我是一個漂亮啊,身材又好,腰兒比那蛇還細”她說着說着就跑題了,白衣人連忙打斷。

“有個客人來嫖我,我現在都還記得清楚,那家夥身子單薄,力氣倒是不小,勁也夠大,足足和我瘋了整晚。”她似乎對那段歷史情有獨終,稍稍一提談,立刻便要聯想到其他地方去。

鹽幫的插話道:“我說老鸨,他有我力氣大、勁有我足沒?”老鸨白了他一眼,說道:“他身子沒你壯,可比你厲害多了。”鹽幫的不信,正要再說,只見白衣人漲紅了臉道:“你哪個再說這些污七八糟的東西,我便割了他舌頭!你給我說重點!”

老鸨閉了閉嘴,接着嘆口氣又道:“唉,我可真想他那人神神秘秘的,出手又大方,一晚上便給了我兩錠金子!”四周衆人倒吸口涼氣。一般嫖妓的客人,一晚能給上三五兩銀子,便可稱聲大爺了,這人竟一給便是兩錠金!那确實是大方得要命。萬多眼神朝老鸨身上看去,均是心想:可能這老娘們年輕的時候确實是一朵花罷?

“我心頭可是愛死了他,見他背着把大劍,我看那劍上應着‘七煞’兩個字,便知道他是江湖上的人,我便說想跟他走。他卻不答應,還給了我這塊牌子,說是只要遇到麻煩便把牌子亮出來,那便沒人敢惹我了。”林飄遙聽到這處,心頭一動:七煞劍?老子似乎在哪裏聽說過。到底是在哪裏聽說的呢?

白衣人冷笑道:“你說謊!我派中的師叔輩可沒一個是敗壞品行的人,更沒一個是使七煞劍那種魔器的。怎會來你那裏做、做那事?縱是真做了,豈會給你本派令牌招人抓他把柄?簡直是狗屁不通!你、你怎麽這麽不要臉?!”

老鸨委屈道:“老身說的句句是實,若是有半句假話,便教安國夫人也饒不了我!”這安國夫人說的是抗金名将韓自宗的夫人梁紅玉,她本身是名妓女,卻和丈夫一起留名青史,受皇帝親封為安國夫人。這些妓女們是最崇拜她不過的,大多都供有她的牌位,既是拿她來發誓了,那想必說的不是假話。衆人微微點頭。林飄遙心想:這安國夫人老子倒不認識,不過見老鸨那神情,倒是不像騙人的。嘿,沒想到蜀山的大俠們也會嫖妓,倒是修煉出一種境界了!

白衣人心下信了五成,卻氣惱不過,說道:“拿安國夫人來發誓也沒用,你定是騙人的!”老鸨正經道:“老身謊話是說得不少,但還從沒頂着安國夫人的名頭弄過假。你要是不信,那也沒其他辦法。”

鹽幫的人沉思道:“這倒是奇怪了。來嫖妓的客人,怎會對你如此的好?莫非你們以前就有一腿?”

老鸨道:“我倒是想和他以前就有一腿,可惜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他。”

林飄遙突插話說:“那他後來可曾找過你?既然給了你令牌,那想來是喜歡你得很了,多半是想把你贖出去。”

老鸨白了他一眼,嘆道:“誰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若是要贖我,就那兩錠金子也夠了,他卻不帶我走,只是給了這塊牌子。”

白衣人怒道:“你還要撒謊!”鹽幫的說:“公子息怒,我看不像是假的。想來是那蜀山上的大俠從未嫖過妓,哪裏知道這中間的規矩和行情?多半是被這老鸨在床上哄得暈頭轉向,便把牌子給了她也說不準。既然是不清楚行情,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會一出手就給兩錠金子的原因。”說到這裏,他突然嘆了口氣:“唉,蜀山大俠就是蜀山大俠,嫖妓都那麽有個性!”

白衣人怒道:“你是想幫她開脫還是要找她拿錢?你是想幫她打我還是想自己屁股開花?”

鹽幫的人一想也是,頓時不再吱聲。老鸨哭道:“公子,你要知道的事情我可是全都說了,現在你該把兇手說出來了罷?”

白衣人冷笑道:“你說的話可沒讓我聽滿意,我為什麽要告訴你?”老鸨急道:“這可不成,公子是堂堂蜀山劍俠,怎能騙我一個妓院的老鸨?說出去還不教人笑掉大牙?”

白衣人狠狠一剁腳,拿着牌子閃出門外:“兇手的位置就在這屋裏,是誰我卻不說,反正你們找這老鸨算帳吧,我可不管了。”老鸨急急站起身來想去拉他,卻哪裏拉得到?只見白影一晃,那人已飄然不見了。

林飄遙松了口氣,突覺大廳內安靜異常。他小心翼翼的朝四周看去,只見滿廳的人都拿眼睛盯在老鸨身上。

老鸨哆哆嗦嗦的道:“你們、你們可別亂來!他都說了,偷錢的是另有其人,也就在這屋子裏。咱們好生商量一下,把這人抓出來,也就行了。你們看怎麽樣?”她說話間,猛的像想起了什麽,朝林飄遙看來。

林飄遙怎會讓她反應過來?大吼道:“這老賊婆想随便找個人誣陷,大夥兒別讓她耍潑賴到自己身上啊!咱們要團結!”

老鸨急道:“我看你這小夥子就不對頭,你身上的”林飄遙如何會讓她說下去?提起身邊的板凳便朝她砸過。

老鸨閃身躲開,大聲道:“偷錢的就是這小子,大家抓住他!”

衆人哪裏肯聽他的?每個人被偷去的不過是十數兩銀子,就算最多的,也才五、六十數而已。但這妓院裏的東西可遠遠不止這個數,現在可以大搶特搶,還有誰肯去抓賊、去要回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小錢?真要抓到了那人,豈不是就失去了搶錢的借口了?只聽得鹽幫的人一聲大喝

妓院大廳裏亂成一團,砸東西的,搶錢的、拉女人的混淆在一起,林飄遙也不去跟搶,趕緊趁亂跑了出來。

大街上人聲鼎沸,人來人往,又恢複了那日初來鎮上的情景。在街上溜達了一圈,聽到的盡是如‘這紅雨怎麽一下就不下了?’‘我剛剛熱好的飯怎麽涼了?’之類。林飄遙本想找那個白衣人,竟是怎麽也找不到。他氣惱一陣,心想:真他娘的跑得快,這不白害我還要跑一趟蜀山麽?

現在招魂陣已破,逍遙子和小倩多半會回客棧來找他。林飄遙考慮一陣,決定回客棧去等二人。

身上有了錢,走起路來也大是不同。店小二對他的恭敬态度,很是讓他過足了把大爺瘾。

在客棧裏待了三天,把盤龍鎮上所有好吃的都吃了個遍,逍遙子和小倩卻遲遲未能出現,林飄遙等得心頭發慌。又住了幾天,他實在是等不下去,暗暗道:反正看逍遙兒子一把年紀了,應該也不會是個拐賣人口的人販子,小倩跟着他,多半兒沒什麽危險。現在招魂陣也破了,可能就是這兩人幹的,但為什麽又不回來找我呢?

他絞盡腦汁的去想,卻想不出個原因來,只得做罷。最後給店小二交代了幾句,說是只要見到小倩便告訴她,我林飄遙已經去了蜀山,要她趕快到蜀山來找自己就成。他是這樣考慮的,就算到時候自己已經把蜀山的事情辦完離開了,但只要小倩去了那裏,那麽蜀山的人也肯定會告訴她自己的去向。那樣就不怕找不到了。而且逍遙兒子那一手什麽馭劍術的俊得很,恐怕只要他們得到消息,還可以在自己之前趕到蜀山去呢。

胡亂塞了幾塊銀子給小二,再三交代,又要小二哥把自己的話一字不漏不背誦了幾遍,他才滿意的放手,問明路徑,便想先往蜀山去也。

這雁湖地處三峽之上,要去蜀山,走水路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林飄遙本就不是個吝啬的主,反正身上有錢,幹脆沖一回大爺。他到湖邊包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貨船,實實在在的享受了一把。

蜀山在川貴交界處,又名大巴山,傳說中的蜀山劍派便是藏在山中。以前的蜀山劍派藏匿甚深,一般人根本找不進去,好在百餘年前武林中幾場大變,均是由蜀山派出面排難化解。從那時候起,蜀山派名滿天下,幕名而訪的人也越來越多,往日裏清燈修煉的古派,終是再藏不下去,蜀山派的駐地,也就成了江湖上不是秘密的秘密。

林飄遙順着長江而下,沿三峽準備到泸州停岸,再走陸路趕往大巴山。這長江三峽西起重慶奉節的白帝城,東到湖北宜昌的南津關,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三段峽谷的總稱。

飄行到瞿塘峽時,船靠岸補點食物水份,倒順便搭了個名落孫山準備回家的書生,那書生也是到大巴山,上船便遞給了船老大一塊碎銀。看着船老大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林飄遙自然沒有多說什麽,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也算是個豪爽之人,喜歡熱鬧,能在途中多個人說話,未嘗不是件好事?那書生自稱姓揚名行文,行止間倒是彬彬有禮,不過與林飄遙話不投緣,極少搭腔。

瞿塘峽以“雄”著稱。它西起重慶奉節縣白帝山,東迄重慶巫山縣大溪鎮,是長江三峽中最短的一個,全長雖然只有十來裏,但卻有‘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群山’的雄偉氣勢,在長江三段的峽谷中,它最短,最狹,最險,氣勢和景色也最為雄奇壯觀。

瞿塘峽的‘雄’首先是山勢之雄。貨船行入峽中,林飄遙但見兩岸險峰上懸下削,如斧劈刀削而成。山似拔地來,峰若刺天去。瞿塘峽中河道狹窄,河寬不過百餘米。最窄處僅幾十米,這使兩岸峭壁相逼甚近,更增幾分雄氣。

再游一陣,西端入口處,兩岸斷崖壁立,高數百丈,寬不及百米,形同門戶,名“夔門”,素有“夔門天下雄”之稱;左邊的名為赤甲山,右邊的名為白鹽山,不管天氣如何,總是迂出一層層或明或暗的銀輝。

揚行文嘆道:“這瞿塘峽雖短,卻能‘鎮全川之水,扼巴鄂咽喉’,古人形容瞿塘峽‘案與天關接,舟從地窟行’,這些話當真是說得不假了。”

林飄遙心神俱奮,說道:“這兩句什麽鎮水、地行的,這兩句說得好!說得老子都、都覺得爽。”揚行文看了他一眼,目露鄙夷,顯然是嫌他無知無識的說話破壞了情調。林飄遙倒沒注意到他神情,探頭探腦去看途景。

沿江但見古棧道遺址、風箱峽古代懸棺、分壁牆、鳳凰飲泉、倒吊和尚等奇觀,其中分壁牆上布滿了歷代碑刻,十分可觀。

林飄遙豪氣上升,學着古人,也弄了張桌子擺到船頭,便請揚行文喝酒談景。

書生倒不客氣,雖然頗為瞧不起林飄遙的無知,但有酒有肉的,怎會拒絕?欣然入坐。

林飄遙滿肚子的話想說,不過肚子裏的墨水少得可憐,像模像樣的文言他是怎麽也不會的。若學着往日一般粗言粗語,似乎又有點在這書生面前落了自己身份。幾句開場白一過,他只有聽揚行文搖頭晃腦背誦詩歌的份。裝做沒聽見,一手拿着酒杯自飲,看着兩岸雄峰疊起的山色,只覺胸口也升出一股雄氣,心想:老子這趟去蜀山,那可是救百姓救天下之大任也,老娘專說我沒出息,可沒想到我還有這麽英義無雙的一面罷?他上學時倒也學過幾句‘之乎也者’,不過到他口中說出來,不對那味兒便是了。

他搖頭晃腦的想了一會老娘,轉頭看着那兩岸美色,不禁又想到小倩:要是小倩也在一起陪我玩,那該有多好?她看到這麽漂亮的山水,肯定是歡喜得很的。喝了幾口酒,他興致也漸漸上來,一會去想小倩,一會又想翠蘭,再一會想到逍遙兒子想着若是現在衆人都和他在一起,那情形肯定是好耍得很。想到高興處,他手舞足蹈起來,嘴巴裏咿咿呀呀的胡亂唱着鄉下小調。

揚行文坐在一旁嘆詠,見得林飄遙這般模樣,也不搭理,自己玩自己的,自己喝自己的,各得其樂。

只聽林飄遙越唱越大聲。若是唱得好聽那倒罷了,偏偏林飄遙是個五音不全的主,吼得越大聲,越發的難聽。揚行文實在忍不住,開口道:“我說林小哥兒,你能不能小聲點?這碧波山色都被你的聲音給破壞了美感。”

林飄遙不禁一怔,心想:你吃的是老子的,喝的是老子的,就連搭船,那也是老子同意了你才能上來的。居然還對我發號施令,這太不像話了罷?

若是平時,他自知唱得難聽,那自然會立刻住口。但現在喝了點酒,神智已是有些模糊,哪裏還會聽這書生的話?恨恨瞪了他一眼,更唱得大聲了。

揚行文見他不聽勸,似乎有些傷面子,他想了想,說道:“人要貴有自知之明,林小哥兒難道覺得自己的歌聲很美妙麽?”

林飄遙一手提着酒壺,正覺春風得意、意氣風發,大聲道:“那是當然,難道還有比老子唱得更好的?”

揚行文說道:“我在老家時學過些山裏情歌,嗓子自認還過得去,若是唱出來,那肯定比你的好聽。”

林飄遙對着酒壺一大口,不相信道:“你唱一個來聽聽?”

揚行文暗笑,清了清嗓子,只聽他朗聲唱道:“皤皤岷山老,抱琴鬓蒼然。衫袖拂玉徽,為彈三峽泉。此曲彈未半、高堂如空山。石林何飕,忽在窗戶間。繞指弄嗚咽,青絲激潺爰。演漾怨楚雲,虛徐韻秋煙。疑兼陽臺雨,似雜巫山猿。幽引鬼神聽,淨令耳目便。楚客腸欲斷,湘妃淚斑斑。誰裁青桐枝,以朱絲弦。能含古人曲,遞與今人傳。知音難再逢,惜君方老年。曲終月已落,惆悵東齋眠。”

這首是岑參的《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是作者聽羅山老人彈奏的一曲美妙動聽的“三峽流泉”所引起的心理感受,渲染了三峽濃郁的地方風物,景情交融,抒發了“知音難再逢,惜君方老年”的感慨。不過揚行文似乎對林飄遙并沒有什麽‘知音’之感,唱詞間隐隐有些孤芳自賞的味道。

一曲落罷,只聽得江面上有人鼓掌道:“好一首三峽流泉,歌唱得好,詞更好!”

兩人尋聲看去,但見不遠處有片小舟幽幽架來。

第 8 章

她很好!她真的很好!她真的好得不能再好!

将最後一份文件存檔,關掉電腦,收拾好随身物品,杜凝踏着一貫的步伐,跟同事們道別後,獨自來到停車場。

突地,耳邊回蕩的高頻聲響,叫她難受得閉上兩眼,她甩甩頭,卻始終揮不去那壓在心底的難堪。

她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怎麽回憶就是不願放過她?

我關心你是一種習慣。

比起他直接說不愛她,他這種說法更叫她難過。明知不應為此難過,不應為一個早已不将她放在心裏的男人心痛,然而胸口揪作一團的感覺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減輕絲毫。

但除了裝作不為所動外,她又能如何?

對于自己曾有的天真,此刻她無言以對,只想去一個永遠不會再見到他的地方,好好抹去對他的感情。

一個不留神,杜凝被地上的凸出物姅了下,整個人向前撲倒。

手掌心被粗砺的地面磨破皮,痛得她冒出眼淚,當第一滴淚水流出時,她終于忍不住滿腹的酸楚,小聲地啜泣起來。

帶有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停車場內盤旋,跪坐地上專心哭泣的她并沒有留意腳步聲的靠近,直到一道男嗓在頭頂響起,才令她驚醒過來。

「小姐,你沒事吧?」

杜凝迅速擡頭,淚眼迷蒙得看不清來人的長相,她狼狽地拭去眼角的淚水,朝那人搖搖頭,并且站起來,步履不穩的走向自己的車子,卻連車鑰匙也握不穩,一直無法插進鑰匙孔裏。

來人眼尖地看到她手上的傷口,于是上前查看。

「小姐,你受傷了,我送你去急診室包紮。」男人提議,這時才看清她猶有淚痕的美麗容顏。「咦?」

她不顧痛楚抽回兩手。「沒事的,不用去急診室。」她哪有什麽面目讓別人看到她此時的窘态?

「可是……」他實在放心不下,尤其看到她不住地掉眼淚的模樣,令人揪心。「鑰匙拿來。」

「呃?」眼淚有一刻止住了,杜凝不敢置信他将車鑰匙拿走,并為她開了車門。

盡管她知道并不恰當,然而她并沒有拒絕,她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大哭一場,因此她上了車,看着男人發動車子駛離停車場。

靜靜地流淚,不時伴着小小的啜泣聲,她連哭泣也哭得那麽的壓抑,深怕被人發現般,直到男人輕拍她的頭頂一下,讓她想起餘澤,只因他很愛這樣撫摸她。

但也讓她的淚水像決堤般奔流。

車子裏瞬間充斥她的哭泣聲,男人傻愣愣地看着自個兒的手,該不會是他惹她哭得這般凄慘吧?

因此他不敢開口問她想到哪兒,只能順着路往前開。好人真的不能随便當呢,他暗想。

不知過了多久,啜泣聲越來越小,最終變得幾不可聞,他轉看向副駕駛座,只見她哭累了入睡。

最終他開車上了山,心裏祈禱不會遇到熟人,否則以為他在車震便糟了。

杜凝緩緩睜開眼,大眼眨了眨,茫然地低頭打量身上完好無缺的衣物,對于此刻的情況有點不明所以。

她怎麽會在車子裏睡着了?

在她擡眸看着坐在車前蓋的颀長身影時,驀地想起一切,想到自己占用了別人整晚的時間,以及那羞人的睡相被人看光時,臉頰陡地一片火熱。

「對不起。」這是她下車後第一句話。

男人回首,朝她一笑。「沒關系,你讓我看到些好事喔。」見她一臉莫名,他擡手指向遠方的地平線。

只見有點灰蒙的天空在一秒間染上了暈黃,慢慢地透出橙黃色,再化作金光,整個天際一下子全亮了。

杜凝張大嘴巴,完全說不出話來,她早已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看過日出了。

「對了,你還記得我是誰嗎?」男人走向她問道。

「咦?」她仍為看見日出而感動,聽見他的問話,眨眨眼,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上次那束艾菊,真的很謝謝你。」

「你在博仁醫院工作?」她的車子是停在職員專用車位。

「嗯,我是急診室醫生杜凝。」她沒有隐蹒什麽,反正她最丢人的模樣都被他看見了。

「這麽巧!我是腦外科的羅曉程,Henry。」他朝她伸出手,「你跟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有點像,Timothy跟你該不會有什麽關系吧?」

杜凝有些驚訝,「他是我哥。你跟他很熟?」世界有這麽小嗎?

「哈哈……」羅曉程忍不住笑起來,「我們認識,可是并不特別熟,跟他熟的人是我哥,他們在工作上有不同層面的合作。」

姓羅?合作對象?杜凝随即明白他的身分了。

「你是『彙其集團』的二少爺?」她早就耳聞羅家二公子不接家族事業,跑去當醫生。

「你不也是,『遠德財團』的大小姐?」

「那是因為我對生意一竅不通。」她解釋。

「我也是,要我管什麽億萬生意,我才不幹,反正天大的事都有兄長擋,我們當人家弟弟妹妹的,自然要好好運用一下這樣的特權。」羅曉程半開玩笑地說。

杜凝被逗笑了,唇畔揚起淺淺的笑意。

「笑起來漂亮多了。」他輕嘆。

她愣住了。對,她昨晚哭得仿佛世界要毀滅了一般,才幾個小時的光景,她竟然能從心底笑出來;只是想起餘澤,她的心情一下子掉到谷底。

如果愛情真的只是一種習慣,那麽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令這樣的習慣消失?

「我說錯話了?」羅曉程見她的笑容黯淡下來,不禁問。

她搖頭,「不是的,昨晚……」

他舉起兩手。「我不是要八卦什麽,你高興的話可以跟我說,你不想說,我也不會追問,我們的關系并沒有好到你一定要向我坦白心事。」才見兩次面,就算彼此的家人相熟,也不表示他們同樣能成為好朋友。

「嗯。」她的确擔心他會追問,她不想提及餘澤,深怕提起他會讓她再一次淚水決堤,她已經受夠自己的軟弱了,這個世界不會有人因為缺少了誰而活不下去。

太陽還是會從東方升起,往西邊落下,日升月移是不變的定律,倘若一切只是習慣,那麽早晚有一天,餘澤會習慣沒有她的生活。

同樣的,她也會習慣沒有他的日子。

「對了,那個系在後視鏡下的風鈴是在哪買的?」羅曉程指了指風鈴問。

杜凝回首看去,「喔,那是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這麽厲害!」羅曉程一臉驚訝,「你不單人長得漂亮,更是多才多藝。」

被他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杜凝臉頰通紅。「你過獎了,你要是喜歡的話,送你吧,當作謝禮。」

羅曉程挑眉,「謝禮?是上次的艾菊,還是我陪你一整晚?」他朝她眨眨眼。

「不好意思……我給你帶來太多麻煩了。」她垂下頭,覺得自己太自以為是了,他不過是随便一句客套話,她怎麽可以當真?

「哎呀,我沒有嫌棄,你可以教我做嗎?就當是謝禮好了。」

「怎麽可以?我麻煩了你一整晚……」她的頭垂得更低。

「那麽,你請我吃早餐好了。」他提出要求。

「這樣就可以了嗎?」如此簡單?杜凝不敢相信。

他點頭,「對呀,我餓了,快點走吧。」他率先坐進車子。

「嗯。」她因為他的率性而笑了出來,心底的陰霾稍稍減少了點。

沒多久,兩人已身在一家英式餐廳裏。

杜凝啜飲一□紅茶,醇厚的液體不似咖啡微澀,反而散發淡淡的甜香,溫熱了心窩,令她流露幸福神情。

「原來你就是Edith口中難以接近的新同事。」羅曉程放下茶杯,笑咪咪地說。

「是嗎?我不知道自己是難以親近的人。」她微嘆。

「不是的,你人如其名,和藹可親、人見人愛。」羅曉程笑說,這是Tansy,也就是艾菊的花語。

再次因為他的贊美而臉紅,她不好意思地以喝紅茶掩飾尴尬。「你說得太誇張了。」

「我沒有!」他大呼冤枉。「我是打從心底覺得你很可愛,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像花朵一般的燦爛,讓看的人心情也跟着好起來。」

杜凝明知這是恭維話,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你這麽會哄人,一定有好多女人被你迷倒了。」

「哎,要是你有個姊姊的話,自然變得這麽會講話了。」他可是自小被訓練出來的。

「哈哈……」見他像吃了苦瓜般的表情,杜凝唇畔的笑意加深了。

看見她的笑容,羅曉程也笑了笑,開始跟她談及醫院內鮮為人知的趣事。

就在兩人沉浸于聊天的輕松氛圍時,渾然沒有留意在對街,有一臺相機的鏡頭對準了他們……

包廂中只有刀叉碰上搪瓷盤碟的清脆聲音,坐在餐桌兩端的人,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

也不管是由一流大廚做出來的精致美食,兩人只是機械化地将盤子裏的食物切成小塊後放進嘴內,味同嚼蠟地将食物咽下。

端起盛滿香槟的高腳杯,餘澤喝了一口,思緒回到杜凝拿水潑他的那個中午。

他第一次見到她盛怒的模樣。

在她以水潑向他之前的一秒鐘,他還以為自己一直在為她着想。

搞不清楚她為什麽那樣對他,他為兩人千絲萬縷的糾纏下一個注解有錯嗎?他知道她體貼,不想Michelle誤會,可是他從不認為她需要那樣做,還是說他管不好自己的心,讓她承受了壓力?

他明明努力地将感情藏好,也催眠自己要好好照顧Michelle及她腹中的孩子,因為這是他的責任。

唯有這樣,他才可以繼續放任自己親近杜凝。

但是她已經不希罕了。

為什麽?

他哪兒做得不夠好?他不敢逼迫她接受自己,在知道她心中沒有他的時候,他選擇了放手。也許他是懦弱的,但是他真的好怕,害怕有一天會因為承受不了她不愛他這個事實而做出傷害她的事情,害怕到時她會因為恐懼而遠離他,既然必須有人承受心碎,他寧願痛苦的人是他。

偏偏,他還是按捺不住地占有了她。

借着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勇氣,他以為能換來一個與她重新開始的契機,可是還未來得及開口,他便知道終此一生,他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連感嘆的時間都沒有,他只能以一個又一個荒謬的借口合理化自己的舉動。

他真的無法想像沒有杜凝的日子會變得如何的灰暗。

你要怎麽想都無所謂,你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的事也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怎麽可能?要他不管她的事,等于要了他的命!

這是我最後一次說,你以後都不要再來找我!

至今仍無法忘記她決絕的模樣,認真得叫他不得不相信她并非開玩笑,她是打定主意與他劃清界線。

她就像空氣,占據他周遭所有空間,将他綿綿密密的包圍,而他心甘情願地停在有她的甜蜜回憶裏。

這或許是習慣,可是……這亦是他的一部分了。

「……Darren,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帶着怒氣的聲音令餘澤的思緒回到現實,他擡眸看着滿臉愠怒的Michelle,不明所以。「怎麽了?」

「怎麽了?你竟然問我怎麽了?」Michelle沒好氣道。

「我在想事情,所以沒有留心聽,不好意思。」他淡淡地說。

他不含一絲歉意的話令她更憤怒。「你這是什麽意思?我特地提早結束澳門的工作,就是為了回來見你,你不想見我的話,就不要出來!」

「你在發什麽小姐脾氣?我的工作有多忙,你不會不知道,我現在沒有心情跟你吵。」

「你這是什麽語氣?好像我故意找碴,你分明就不想見我,你剛才在想什麽事?想Tansy是吧?」Michelle冷哼。

「為什麽你總愛将她扯進來?」他嘆氣。「我們已經要訂婚了,你也快當媽媽了,就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

因為她,杜凝已經跟他劃清界線了,她還想怎樣?

「我胡思亂想?還是你對她仍有遐想?」她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不過你也該從她的監護人這個角色退下來。」

「什麽意思?」

「自己看不就清楚了?」啪的一聲,她将一本雜志丢到他面前。

色彩豔麗的雜志封面印着鬥大醒目的字體——

企業二代熱戀,共譜醫院情話!

封面是一對男女相視而笑的畫面,女主角是他熟悉的漂亮容顏,只是那個燦爛的笑容,他有多少年沒見過了?盡管每次她都面帶微笑,可是與封面的相比,他見到的是那般牽強,說明她根本是強顏歡笑。

怎麽他一直沒有發現?她現在又是為了什麽而笑得如此開懷?

指尖輕輕撫過雜志封面,眸光陡地黯淡下來,當手指移至男人側臉的輪廓時,臉色變得鐵青。

她認識這個男人多久了?怎麽會笑得那麽燦爛?他們在談什麽?從照片拍攝的天色來看,他們應該是大清早見面的……那麽,他們前一晚做了什麽?她跟別人過夜了嗎?

不知怎地,越往下想,胸口便像是被火燒一樣,劇烈的疼痛向全身蔓延,叫他想将雜志撕個粉碎。

「怎麽,很生氣?你不是應該為Tansy找到個好男人?而開心嗎?」Michelle看着他鐵青的臉色,故意說:「如果你真是拿她妹妹看待的話。J

對于餘澤的愛戀,此刻已經轉化為恨意,她不甘心自己多年來的處心積慮變得毫無價值,更不甘心将他拱手讓給杜凝,既然她得不到他的心,也要死纏他,讓他一輩子對着她這個不愛的女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将雜志放到一旁,刻意将封面朝下。

他口是心非的樣子令Michelle更是妒恨交加,他讓她痛苦,她自然得讓他承受更多的心痛。

一頓飯結束了,餘澤送Michelle回家後,他開車回住處,途中眸光不時看向放在副駕駛座上的雜志。

不知Michelle是有心還是無意的,這本雜志真的礙眼極了!

突地,他将車停在路邊,掏出手機,接通後立刻道:「替我調查一個人……對,有關他的所有事我都要知道,特別是他的交友狀況……沒錯,最好是這樣……他叫羅曉程……」

杜凝匆匆停好車子,快步走進醫院,她瞥了一眼手表,轉身走進羅曉程的辦公室。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門一打開,她就不住地道歉。

正準備巡房的羅曉程被突然開啓的門吓一跳,聽了她的話後,他随即明白是怎麽回事,應該是關于昨天上市的雜志。

「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揮揮手,一點也不在意。

「不是的,都是我連累你,給你添麻煩,真的很對不起。」她內疚極了。

羅曉程盯着她垂下的頭,覺得很好笑。「難道你不喜歡封面嗎?我倒是挺滿意的,記者把我拍得很帥,你簡直是仙女下凡,所以不用擔心好嗎?」

她嘆了口氣,「我是擔心會為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早上經過便利商店看見雜志,吓得她連早餐也沒吃便匆匆趕來醫院,希望盡快跟他解釋。

向來不參與家族企業的事宜,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新聞價值,更沒料到自己會有成為雜志封面人物的一天,所以當她看到雜志時,真的吓到了。

「放心,不會有什麽麻煩,就算有,也有大哥會去處理,而且我看過內文,內容都是正面的,人家把我們寫成濟世為懷的好醫生,天生一對喔。」羅曉程安慰她。

「可是——」杜凝擡頭想反駁,卻發現兩人的鼻頭差一點點便碰上了,臉頰瞬間紅透,不自在地別開臉。「你的女朋友不會誤會嗎?」

她是怎麽了?竟然有一刻将他看成餘澤?真是的,已經下定決心要跟他不相往來,為什麽還會将別人看作是他?

「我沒有女朋友。」察覺到她的尴尬,羅曉程笑着退後一步。

「咦?」她有點詫異,「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當醫生實在太忙了,根本找不出時間來談戀愛,除非找同是醫生的對象,否則很快就會給人甩掉。」

「怎麽可能?如果對象是你的話,我想不會有多少女人舍得放手。」她就事論事。

他笑了笑,「喔,是這樣嗎?」

「封面的事真的沒問題嗎?」她還是有些擔心。

羅曉程想了想,提議道:「要是你真那麽在意的話,不如盡快約個時間教我做風鈴吧。」

她點頭,「今晚可以嗎?」

他拿出手機看行程。「可以,就這麽說定了。我現在先去巡房,晚點見。」他拍拍她的頭頂,之後便走出辦公室。

聽見關門聲,杜凝兩腳像是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

她是怎麽了?明明跟羅曉程說話,怎麽看在眼裏他會變成餘澤?就因為這個輕拍腦袋的動作?她到底有多愛他?愛到将別人看成他的地步嗎?

她知道分開很簡單,然而要将有關他的回憶全數驅逐出腦海,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因為他,才成就今天這個她,不是一句「不再見面」便可以令一切煙消雲散。

或者,只能慨嘆他們有緣無分,她已經承擔不起那不受控制的期待,明知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屬于自己,偏偏心底的希望之火還是不死心的燃燒下去,讓她難以自拔。

只是這一切,不過是單方面。

對他而言,關心她是一種習慣,是一份理所當然。

那麽她呢?對他的感情又是否是理所當然?

因為他們從小認識,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與他親近,她理所當然地崇拜優秀的他,理所當然地以為這種感情便是愛……她沒法否定,但這不表示她沒有能力看清自己到底是否真心愛他。

她曾經以為可以抹去對他的愛戀,重新以朋友的身分與他相處,可是這三年下來,她沒有一天不愛他,還是管不住對他的思慕,但一切于他只是種習慣。

那麽,為什麽他不能習慣愛她?

事到如今,她已不想去理會他了,既然決定不再見面,她便不會再想是否有其他選擇,畢竟這可不是一天半天能決定的事。

她明白他要見她很容易,然而她也很清楚他的性格,她并沒有重要到讓他一再放下身段,而且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打點。

她深吸一口氣,離開羅曉程的辦公室,旋即投入工作中,直到下班後,兩人來到杜凝的陶藝工作室。

羅曉程好奇地看着地板上、桌面上大大小小的瓶子、盤子,以及衆多的陶土娃娃。

「這些都是半成品。」杜凝邊煮咖啡,邊回應他心中的疑問。

「喔?」

「要風幹後才可以放進窯內燒。」

「原來是這樣。」羅曉程走到一個櫃子前,好奇地望着其中一個紙箱,伸手拿起裏面的一只盤子。

很漂亮呢,不輸外頭買的。

「不要碰!」杜凝匆匆将咖啡放下,迅速奪回盤子放在原處。

羅曉程被吓到了,「對不起,我不知道不能碰。」

「不!」她尴尬地笑了笑,「這些做得不好,所以……不想被人見到,怕被取笑。」

事實是,連同盤子在內,紙箱裏放了上次她準備摔破的陶藝品,可是因為餘澤出現而沒有做,拖延至今她始終沒有動手。

她知道自己還是舍不得斬斷這份感情,只好推說是舍不得打破那些陶藝品,跟餘澤沒半點關系。

「這樣呀。」他沒有懷疑她的回答。

接下來兩人開始了陶藝教授,先将陶土捏塑出需要的形狀,因為是制作風鈴,所以只需要用手捏塑成型,并不需要用機械輔助。

這一切看起來再簡單不過,羅曉程卻用了三個小時才勉強做出一只滿意的風鈴。

「唉,我大概沒什麽藝術細胞。」他以為風鈴很容易做,結果比想像困難多了。

「第一次嘛,多練習便能掌握技巧。」杜凝笑道。

「你為什麽會去念醫學系?陶藝才是你最喜歡的吧?」他不解地問。瞧她擠出時間捏陶,沒有相當的喜愛,會犧牲休息時間嗎?

「嗯。」她虛應一聲,算是回答。

其實她最近在考慮是否應該轉換一下環境,如此一來,她就可以徹底地将餘澤摒除于生活之外。

明白她有難言之隐,羅曉程也沒多追問,反而道:「那現在可以放進窯裏燒了嗎?」

「還不行,要風幹,一天左右吧。」

「咦?難道我得待在這裏等它幹嗎?」他還以為可以即做即有。

「明天繼續便成。」她回應,并開始動手整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可是……」他瞥一眼因為自己的關系而顯得髒亂的四周,不好意思先離開。

「反正你也不知道東西放在什麽地方,我一個人來比兩個人還要快一點。」她笑着說。

「好吧。」羅曉程知道留下來也是拖後腿,只是不太放心她獨自一人。「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你不用擔心,快點回去吧。」杜凝催促道。

羅曉程朝她點點頭就走了。

數分鐘後,門鈴又一次響起,正在忙碌的杜凝以為羅曉程忘了什麽東西而折返,打開門的同時,說道:「Henry,你忘了什麽東西……」當她看清來人時,眼底布滿詫異。

只因眼前的人是餘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