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後記:真相

很多年以後,千錦和君修再說起當年的事。

這時她已能坦然面對,于是問他:“當年先皇和江蘭馨的死,跟你有關系麽?”

君修搖頭。

她又問:“那麽你覺得,跟我呢?”

君修默了默,仍然搖頭。

這兩個人,就像是橫亘在他們中間的一根刺,盡管他們已為夫妻多年,也仍然不能輕易提起。可不說,不代表她不介意,平白蒙了這麽一條罪,只能頂着一個莫須有的身份嫁給她,她還是會覺得很難受。

很難受。

“其實……千錦,他們兩個人的死……跟你我,都沒有關系!”

天已暮,風霜殁。

是到如今,千錦才知道了許多當年不曾知道的事。

當年,江蘭馨會進宮,并不完全是因為君修。她是想幫君修沒錯,可她更想做的,是調查常悠死因。

——她是常悠的妹妹。

親妹妹。

所以她當年說的那個姐姐,并非沒有此人,也并非她不知道在哪裏,而是一直,她都知道,那就是常悠,很多年前因為□□後宮而死去的那個皇後。

準确來說,她也不是常悠。

因為真正的常悠,是那個發瘋燒死了六皇子的湘嫔。

對,沒錯,湘嫔。

湘嫔才是常悠,而君修的母親,常皇後,只是一個普通農家人。因為家裏缺糧,她被送到常大人家做婢女,後來先皇出宮,與之一見鐘情,可她的身份入不了皇室,常大人又急于巴結皇家,于是一拍即合,君修的母親成了常悠,而真正的常悠,則成了她的婢女。

她們調換了身份,理所當然地,她們也一齊進了宮。是因此,一個婢女才能那麽容易飛上枝頭,也是因此,湘嫔明明不得寵,卻能在宮裏穩坐高位多年。這一切,都只源于,她犧牲了自己的身份,成全了先皇和常皇後的愛情。

這也就能解釋了,為何常風,會那麽在乎湘嫔死活。他們本是一族人,他護她,無可厚非。

而江蘭馨,早在姐姐進宮之時,就知道她成了皇後。那些年裏,姐姐常讓人帶錢回家,後來突然有一年不帶了,她覺得奇怪,便一個人來了京城。

機緣巧合之下,她認識了君修。

并,愛上了他。

她發了瘋一樣的想要和他在一起,可也知道,她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與他在一起。于是她用犧牲自己的方式幫他,憑着與姐姐相似的臉孔獲得先皇的青睐,成為他在宮裏,最完美的細作。

她不能跟他在一起。

可她也不願,眼睜睜看着不如她的別人和他在一起。

她知道他愛千錦。

于是她的最後一個計謀,給了千錦。

當年,所有人都覺得,在先皇的那碗藥裏,有機會下毒的,只有千錦和劉太醫,卻都忽略了,藥是江蘭馨喂的,所以她也有嫌疑。而江蘭馨自己的飯食之中,雖然也只有千錦有機會長期下毒,卻也都忽略了,江蘭馨也可以。

她用先皇的命,把君修送上高位。

又用她自己的命,來讓君修恨千錦。

她知道,她的姐姐是君修的母親,所以不光先皇,就是君修,也常在她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只要她死,讓所有證據都指向千錦,他就一定會恨她。

有了恨,他們就不可能再在一起。

可她沒想到,百密,終有一疏。長生蠱這樣至毒,唯有君修研有,他給過她,也給過千錦,可她沒想到,他只給了千錦一顆,而這一顆,被千錦在牢裏服下。

一看到同樣中毒的千錦,君修就什麽都明白了。他沒有把事情放到明面上來查,可在千錦昏迷的那些日子,他還是暗地裏把事情查了個透徹,江蘭馨對千錦的殺意由來已久,從蘇媛屍體憑空冒出來那天她就在布局,利用常風因湘嫔對千錦産生的恨意,依次瓦解她和君修的信任防線,而後再用先皇和她自己的兩條命,把這種不信任發揮到極致。

她成功了。

可她也失敗了。

她忽略了君修對千錦從小養成的愛。

只是這些,在後來的許多日子,君修都沒有與誰說過,畢竟……江蘭馨,是他母後的妹妹啊!更何況,她為了讓他當上皇上,幾乎犧牲了整個自己。

他沒有辦法,把這些罪,全安在一個死人身上。

還是這樣的一個死人。

說完這些,君修垂下了頭去。

他其實也怕,怕千錦怪他。

可千錦卻只握住他的手:“都過去了!”

他揚起頭來看她。

她笑笑:“我能理解!”

誠然,江蘭馨的最後這一招,差點讓千錦送了命,可說到底,江蘭馨也是人,也有私心。就連千錦自己也不确定,如果她是江蘭馨,會不會也這樣不留餘地。

反正都已過去那麽多年了。

江蘭馨的墳頭草已三尺,而她和君修,也早已兒孫滿堂發已花白,還計較這些做什麽?

正是黃昏時分,光影恢宏,氤氲又朦胧。

仿佛眼前還是多年以前,她和江蘭馨一起看過的,那個危機四伏的皇宮。

一入宮門深似海,常言難道帝王家。

第 57 章 ☆、成婚

她不認,可她還是得死。

就在江蘭馨死去的第二天,她就被判了死刑,也是那一天,君修成了下一任帝王,而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處決謀害皇上和淑妃之人。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在地牢裏,若說上一次下獄她還有着希望,希望這一切不是君修所為,希望她還能夠昭雪,可這一次,她是徹徹底底地心如死灰。

她望向窗外,雪已經不下了,天格外地白,靜谧的天空之中,明明滅滅閃着江蘭馨的面容。她如前幾日那樣笑着,對她說:“傻姑娘,這世上,皇權最重啊!”

她亦一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自憐。

而她的一生,也結束在了這一個笑裏。

——她吞下了長生蠱,就是很久以前常風送來的那顆。

她可以死,可她不能冤死。

這一輩子,她對這種□□的認知就只在這一顆藥身上,除了知道它是□□,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它的解藥是什麽,她甚至都不知道它要怎麽用。若不是江蘭馨死去,她都不知道,原來這種東西,會這麽烈!

可是不知道又能如何?

她還是得去死,去賠這一條她根本沒有害過的命!

呵!皇權!

這是失去意識以前,她腦子裏冒出的最後三個字。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雖然死得很慘,可不會感覺到痛。偶爾感覺有些癢,就像有螞蟻在身上爬過,可與心中的疼痛相比,這根本算不了什麽。她就像落在了一片混沌裏,前面是模模糊糊君修的影子,可一眨眼,他又“倏”地一下消失了。

他們之間,終歸是沒有後來。

這樣的混沌過了很久。

久到,她覺得自己可以去奈何橋邊,喝上一碗孟婆湯,重新開始她的又一世,可她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奈何橋在哪。她找累了,坐在原地休息,可這時候,前方的迷霧忽然散開,君修的身影急促飄來。

她想躲,可他抓住她的手,喚道:“千錦,我求你,醒過來好麽?”

她有些奇怪,可接着,頭就痛了起來。

他又道:“我知道你很累,可是你已經睡得夠久了,該醒了!”

手中的觸感尤其真實,頭也在這一刻幾欲碎掉。她想要用手揉頭,可她的手卻像有千斤重,稍一動,就覺重錘壓身。

“千錦……你醒了?”耳邊傳來的,是君修欣喜的聲音,這一次,比前兩次還要真實許多。

她忍着痛,如沖破重重阻礙一般睜開眼。

混沌的空間消失了,君修的影子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明黃色的床帳,和略顯滄桑的君修的臉。

“我……”她張了張嘴,聲音卻沙啞得說不出話來。

“你真的醒了!”君修的語氣中夾着驚喜,眼中亦漾着淚光。

“我……我沒死?”

“沒有……沒有,你好好地活着呢!”

她想要把身子撐起來,可身上手上,卻都軟綿綿地沒有半點力氣。

長生蠱毒太烈,盡管她已醒過來,可也還需好好養着。

那段時日,君修就守在她身邊,就是處理國事,也是讓人直接送到她這裏來。每天的藥,都是他親自替她熬,也是他親自喂她喝下。

她不知道那謀害皇上和淑妃的罪是怎麽除的,亦不知,她服下長生蠱後昏迷的那些日子都發生了些什麽,可只要一想起來,她就覺得心痛得要死,于是他不說,她也不問。

這樣一直到她大好。

某日清晨,他早早地出門,這在她養身子這些日子尚數首次。她有些奇怪,可她也沒多問,反正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她也不怕他再有別的什麽圖謀。

她窩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到午膳時分,有公公來喚她用膳。她睜眼應了,懶懶地起了身來,就見面前站着一衆婢女,她們齊齊朝她行禮道:“奴婢伺候娘娘起身!”

“娘娘?”她極為不解。

剛喚她起身的公公道:“娘娘還是快些吧,不然誤了吉時可就不好了。”

她稍覺錯愕,可到底也沒說旁的什麽。

她不知她們是什麽意思,可她也無心去猜她們要做什麽。

等穿戴完畢,她對着鏡子看了一眼,大紅的衣袍顯得她格外大氣,可大病初愈,臉上仍是病态的白。那公公在旁道:“娘娘,趕緊走吧,可別誤了吉時!”

她旋身随他出門。

是這一日,她才知,原來這些時日,她住的,是皇上才有資格住的寝宮。

一路行到宮外,君修在門口等着,見到她,他道:“這一身衣服,你穿着,果然好看!”

她微覺澀然,可還是開口問:“這……是怎麽回事?”

他一笑,道:“我說過的,我若為帝,你必為後!”

而後大手一揮。

她側目望向兩側,滿朝文武分列兩旁,而今齊齊跪地齊聲道:“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是她夢中的場景,卻沒想到,有一天,它會來得如此突然。

她心中的那潭死水,忽然間又活了過來。

仿佛眼前這一幕,可以融化掉所有堅冰,所有恨。

于是這一日,他和她,肩并着肩,手牽着手,在滿朝文武面前,一步步走到金銮大殿之中,龍鳳高座之上。

這一日的她,不是宮女千錦,而是易大夫之女易千錦,宮女千錦早在江蘭馨死的第二日就被處死,而易千錦則是易大夫進獻給新皇的一片心意。

宮裏從來如此,不需要真相。

又或者說,根本沒有人,在意真相。

第 56 章 ☆、審訊

屋中的混亂還在繼續。

千錦跪得腿麻了,可她還是咬着牙跪得筆直。每隔半柱香,裏面的太醫會出來一次,大多是說淑妃娘娘已毒進肺腑,再沒有解藥怕是會一命歸西。君修一聽,立時大怒,拽着他們的衣領道:“我命你們把她救回來,若是救不回來,你們就全都去給他陪葬!”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就連當初蘇媛心甘情願為他死時,他也沒有這樣情緒外露過,那感覺,就像,蘇媛在他眼裏不值一提,他給她的悲傷不過是愧疚,而江蘭馨卻是他切切實實在乎着的人。

他是既定的皇帝,可皇命再重,也敵不過天命。

江蘭馨到底沒有救回來。

到黃昏時分,裏面的太醫全數出來,跪在君修腳邊道:“啓禀大皇子……娘娘她……”話在這裏中止,可這種時候的欲言又止,誰都明白。

君修的身上,忽然透出濃烈的殺意。

太醫們集體縮了縮身子,似有着什麽話,卻又根本不敢說。是到後來,一位年輕些的太醫初生牛犢,頂着巨大的壓力道:“啓禀大皇子……娘娘她說……希望在離開人世之前,見千錦姑娘一面!”

君修聞言,循着聲音朝千錦看來,千錦亦擡起頭,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她卻只覺,他的眼神,比刀還鋒利。

她進了淩安宮內室。

江蘭馨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都是血紅的一片,七竅都流了血,原本姣好美麗的容顏只剩下一張血面。

見到她,江蘭馨艱難地睜開眼,扯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道:“今日的我……還好看麽?”

千錦默了默,終是搖了搖頭。

江蘭馨滿意的收回視線,用手撐着床板想要坐起來,可她臂上沒有一絲力氣,就算千錦扶着她,她也只是擡了擡身子,就整個跌了下去。

“其實……我……我很想知道……我那樣幫你……你……你為什麽……要害我?”

“我沒有!”

“沒有麽?”江蘭馨嗤笑出聲,是很輕的一抹,混着血水,卻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人說,人之……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經活……活不了了,你……”

“我真的沒有!”

千錦恨不能大叫出聲,她不知道為何忽然之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皇帝死在她手上,現在唯一有着位份的妃嫔也很快要因她而死,明明她什麽都沒有做,可這些事卻全部都指向了她!

這每一樁,每一件,都是死罪。

“娘娘……我真的沒有害你,你我本在同一陣線,我沒有理由對你動手!”

“怎麽會沒有呢?”

千錦望向她。

她嘴角勾起,又帶出一個和剛才一樣的笑來:“你喜歡他啊!又恰……恰恰好……我也喜歡!”

千錦忽然之間沒了言語。

宮中的女人,争得翻天覆地,鬥得你死我活,追根究底,不都是為了一個男人麽?不管她們曾經有多要好,只要君修橫在他們中間,她就有足夠的動機對她動手。

這一點,毋庸置疑。

她根本沒有辦法去解釋。

那一日,是江蘭馨的死期。

她知道自己熬不到第二日,所以把千錦喚過去,想弄清她的真正死因,可整件事,千錦還沒她知道得多,于是說來說去,就只剩了幾句“我不是”“我沒有”!

害了那麽多人,是到這一日,千錦才切切實實體會到了報應。她握着江蘭馨的手,淚水順着臉頰止不住地流,江蘭馨就那麽把她望着,淺淺地笑着,淺淺地說:“我不怪你……如果我是……我是你,說不定……我也會這樣做……只是……你太心急了!”

這是江蘭馨對千錦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她閉眼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千錦眼睜睜看着她的手無力地垂下,眼睜睜看着她臉上最後一塊好皮膚也炸裂成片融進了血水,只覺心随着她的身子被血浸染,攪擾着難過,也襯托着絕望。

江蘭馨死了,這浩大的皇宮,終于,一個都不剩了。

她走到了最後,也成了最後一個赴死的人。

還是一場審訊。

這一次,是在金銮大殿之上。

君修在,文武百官都在,她的父親,劉太醫也在。

是在這場審訊中,千錦終于知道,原來在她下牢的這幾天裏,常風他們找到了一些她下毒的證據。

譬如皇上中的毒叫百毒生,是由帶着熏香的草藥作為主原料,配以蜈蚣蜘蛛等天下至毒之物之屍血,恰恰好,在她的房中,找到了提煉屍血的密壺,和一地死去的毒物屍體,至于那帶着熏香的草藥,很不幸,在太醫為皇上開的處方裏有。所以,她只需,在送藥的過程中把屍血倒進去,就能讓皇帝中毒,而後死去。

再譬如,江蘭馨會中毒,是因她的飯食裏摻着長生蠱的粉末,這種毒本由蠱制成,後來做成了藥丸,蠱蟲死在藥丸中,後碾碎成粉末分批分次地被人服下,其毒性會比直接吃蠱丸要輕許多,但也足夠讓人喪命,藥石無靈。之所以會懷疑她,是因為,江蘭馨的飯食一向由她伺候,能夠不聲不響地下那麽久毒的人,除了她,再不會有別人。更何況,他們同樣,在她的屋裏,搜到了少許剩下的粉末。

君修親自去認過,确定那就是長生蠱。而這種毒,君修絕不會認錯,因為當年,他的母親常悠,就是死于這種毒。

話到這裏,君修問:“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千錦道:“奴婢無話可說!”

君修又問:“那這謀害皇上和皇妃的罪名,你認還是不認?”

在看到江蘭馨死的那一刻,千錦早已心如死灰,她不知道過去那麽些年君修對她是不是做戲,或者說本來,他心裏有的就是江蘭馨。這些都在那一刻變得不重要,她的罪名已是板上釘釘。

可她沒做過的事,她不會認。

“奴婢不認!”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她沒有看君修,所以沒有看到她說出這句話時,他臉上閃過的複雜情緒。

第 55 章 ☆、冤屈

他知道了,可他還是要送她去死!

她想笑,可夜太冷,她嘴角稍一動,就扯得生疼。

劉太醫要找的人,是他的女兒。

知道這件事,是在跟了方淩雪之後,某天夜裏,方淩雪沒有召劉太醫,可他卻自己尋去了。彼時春和還在,千錦也沒有得到方淩雪信任,她們倆都被方淩雪打發了出來,可她還是繞到寝宮背後去偷聽了他們的話。

劉太醫問方淩雪,十年過去,他何時才能見他的女兒。

可方淩雪卻說,讓他再等等。

大約是等得太久,那天劉太醫撒了潑,也未管方淩雪的皇後身份,直接質問道:“春玲已走了這麽多年,皇後憑什麽讓我相信,微臣的女兒還活着?”

春玲,是千錦的母親!

是這一夜,千錦才知道,這劉太醫,是她的父親。她一直以為他和母親一樣早已死去,卻沒有想到,他其實一直都活着,他一直都在方淩雪身邊,一直都在幫着這個,害死她母親的仇人。

也是這一夜,她才弄清了許多年前的事,那時方淩雪是貴妃,為了扳倒常悠,她試圖拉攏劉太醫,于是讓千錦的母親去勾引他,用一個根本不該有的孩子,徹底把他變成了她的人。

是因此,她堂堂一個貴妃,才會任由自己的婢女與人私通,甚至幫着她把那個孩子養到四歲。也是因此,一向謹慎不留餘地的方淩雪,才會留千錦一條命。

千錦母親與劉太醫的感情是一場局,後來她死去,也都是一場局。

她恨他,恨他們。

所以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假裝自己不知道這件事。盡管她知道方淩雪曾暗地裏派人去浣衣局找過她,可當年送她去的公公早已死了,浣衣局也陸陸續續地換過幾波人,這許多年裏,唯有莊嬷嬷還在,可在這件事上,她比想象得要硬氣,無論方淩雪怎麽威逼利誘,她都只一句:“年月太久,奴婢實在記不清了!”

方淩雪沒有找到她,就只能靠一些不痛不癢的話拖着,日複一日地,她與劉太醫之間自然而然地有了嫌隙。

這一點,千錦早可以利用。

可說到底,劉太醫還是她的父親。

若非那日君修住處,無意看到他與聶勇私會,她恐怕一直到現在都不會拿出那支金釵。

那釵,是她母親的遺物,也是她母親與情郎的定情信物!

只是她未想到,有些人,她舍不得去傷,可她們卻會反過來傷她,有些人她不願去害,可最終賠上的,卻是她自己的命。

忽然之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

那天她在牢裏,凍到失去了知覺。

到後半夜時,迷迷糊糊之間,似感覺到周圍有了響動,她沉在夢裏不願睜眼,然下一刻,夢境就變得搖搖晃晃起來。她被晃得暈頭轉向,下意識伸手往前扇去,耳邊登時響起清冽的一聲響。

她心尖一疼,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眼前是一個熟悉,卻又愈漸陌生的身影,他單手抱着她肩,借着窗外漏進的雪光,正好能依稀看到他的臉。

——他是君修。

“千錦,你終于醒了!”

千錦掙紮着推開他,明明已經冷得要死,可還是努力裝作自己很好的樣子,靠着牆面站起身來。

“大皇子可知……這是天牢?”

君修亦随她站起來,許是她話說得太過冷淡,他的擔憂之中,隐隐夾了些不解。

“我當然知道,正是因為是天牢,我才要來找你……”

“大皇子找我做什麽?難不成,你是要把我劫出去麽?”

天牢素有數十禁衛軍把守,他一個武功高強的皇子或許能自由進出,可若帶着一個謀害皇上的死囚,就想都不用想了。

而今皇上已逝,遺旨未下,對君修而言,這是最至關重要的時刻,他一步都不能踏錯。

“我來……只是想問你……父皇的死,跟你……有關系麽?”也不知是不是她言辭不善,所以他也才開始冷言冷語,還是本來,現在她已不再有利用價值,他已不必,再對她柔情蜜意,假惺惺。

千錦冷笑,若說之前在皇上寝宮之中,周圍有着太醫有着宮人,他還算是有苦衷,那麽此刻呢,這地牢之中唯他們兩人,他卻只是要确定她是否殺了他的父親。

會問,只是因為,他不信她。

“大皇子以為呢?”

君修沒有說話。

夜太深,她看不清他的情緒,只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她的心,徹徹底底地涼了。

只是,心再疼,生活也還得繼續。

次日,千錦再醒來時,發現旁邊的牢裏已沒了劉太醫,而她所處之處,也沒有君修來過的痕跡。她不知道時辰,只知道外面下着雪,而遠處把守天牢的兩人似在吃着熱酒,行着酒令。

這樣混沌的日子過了很久,久到她都分不清是不是天還亮着,又是不是過去了一天。她一個人縮在角落,用自己的體溫給自己取暖,唯一的期待,是到吃飯時候,那些獄卒送飯來時的一點兒人聲。

發生變動是在許久以後。

外面忽然來了一人,說是大皇子有召,讓她速速前去淩安宮。

淩安宮是江蘭馨住的地方,她不知道君修是什麽意思,可如今她是罪人,只能唯他命是從。

于是一路迎着風雪前去,到淩安宮門口時就聞到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她心覺不好,加快腳步往裏走,卻見裏面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來,而君修則在門口愁容滿面地站着。

見到她,他道:“把解藥交出來!”

她被他說得一懵,下意識回道:“什麽解藥?”

他眸光微閃,像是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怒氣:“長生蠱的解藥,別說你沒有!”

千錦仍是不明所以,可看看眼前情形,又看看屋中來來往往皆愁眉緊鎖的人們,就算再蠢,她也明白了。

——江蘭馨中蠱了,長生蠱,而這屋中的所有人,都懷疑是她下的,否則,君修不可能這樣言辭篤定地來找她要解藥。

他從不會,絲毫不給自己留下餘地。

“回大皇子!”她跪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人,半點兒也沒有避諱,“奴婢不知道什麽長生蠱,自然也不會有解藥,若是大皇子不信,大可以讓奴婢為娘娘陪葬,奴婢毫無怨言!”

“你——”君修動了氣,她感覺得到,他只有在情緒波動得特別厲害時,才會這樣欲言又止,“你以為……我不敢麽?”

千錦沒有答話。

她一條賤命,他有什麽不敢的?只是,事到如今,她有些為自己不值,也為江蘭馨不值。她們為他做了那麽多,最終,卻只能落得一個這樣的結果麽?

用一個人的死,陷害另一個人!

讓人百口莫辯。

果然還是她太天真了啊,過去的那麽多年,他們再親近,都不如一個皇位來得有誘惑力。

她是有長生蠱,可她的長生蠱,是他給的!

他又如何能沒有解藥?

第 54 章 ☆、下獄

那天夜裏,她們聊了一整夜。

許是同病相憐,一聊起來,兩人的話匣子就關不住。江蘭馨亦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從最開始她對君修的愛慕,到後來她甘願為他進宮,以及後來,她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為他探查常悠真正的死因。

話到這裏,她忽然問:“你知道……為什麽我會那麽想替常皇後平反麽?”

千錦想了想,回:“因為她……是他的母親!”

江蘭馨卻一笑,帶着若有似無的苦澀:“是!也不是!”

可後面的話,她卻沒再說了。

千錦恍然覺得,與她相比,江蘭馨心裏的痛要更深一些,盡管,她才是被君修施了計要陷害的人。

到第二日,江蘭馨疲憊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可她還是去了皇上寝宮。走時她身子有些搖晃,千錦上前想要扶住她,可她卻道:“你也乏了,今日特許你休息半日!”

千錦領了命。

她仍睡不着,可她還是閉上了眼。眼前翻覆出現從前的許多事,君修教她習文,教她練武,後來又讓她跟他一起走,那些場景都非常清晰,可最後,都毀在了一場火裏。

到午時,她也去了皇上寝宮。江蘭馨正撐着頭淺眠,皇上則靠在床邊看着眼前人,看到她進去,皇上讓她小聲些,她止了步,皇上卻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江蘭馨登時驚醒過來,她幾乎下意識扶住皇帝,而後轉身對千錦道:“快去把藥拿來!”

千錦連連應聲。

皇上的藥,一貫由劉太醫親自熬制,千錦到時,劉太醫正在将之裝盒。等劉太醫裝好,她從他們手中接過,而後腳不點地地往皇上寝宮去。

她想救皇上的命,卻不知,這一日,她卻送了皇上的命。

——那一碗藥裏,摻着劇毒。

皇上一喝下,當即就吐了血,江蘭馨吓得臉色慘白,千錦亦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偌大的寝宮亂成一團,有人在喊着請太醫,有人喊着“皇上,您怎麽樣”,自然也有人,一腳踹在千錦身上,說她膽大包天,竟敢公然殘害皇上性命。

皇上指着她,似要說什麽,可最終卻只吐出了一個“你”字。江蘭馨抱着他身子,顫着聲道:“皇上,皇上,您別吓臣妾啊,您到底怎麽了!”

可回答她的,卻只有各種混亂的聲響,和皇上逐漸軟下去的身體。

——皇上薨了,因為千錦端來的這碗藥!

千錦只覺腦袋裏“轟”地一聲,一下子全變成了空白。藥是劉太醫親手給她的,過程中她片刻都未離手,沒有一個環節可以給人機會下毒,可事實上,這碗藥裏,确确實實有着劇毒。

她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麽,也不知皇上駕崩的消息引起了多大的震動,她只覺頭腦裏空空蕩蕩,眼前也是氤氲迷蒙的景象,看不清人,也看不清事。

再回過神時,已是半日之後,她跪在大殿之中,君修站在她面前,兩旁則是太醫和江蘭馨。

君修問她:“你可知道,謀殺父皇,是死罪?”

她擡起頭,看到眼前人筆挺威嚴地站着,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若是從前,她一定會覺得他這是在演戲,為的是他們兩人的安全,可這一天,她忽然就想不透了,他到底,哪一刻是在演戲,哪一刻又是真實的感情流露?

——別人沒機會下毒,可太醫有!

而劉太醫……雖然一直都以方淩雪的身份自居,可之前的種種都在表明,他是君修的人!否則,他也不會和聶勇成為摯友,也不可能,在君流入罪以後,給了她一封讓方淩雪再也翻不了身的血書。

心裏在滴血,可她還是道:“奴婢知道,可奴婢沒有!”

面前人逼近她:“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沒有謀害父皇?”這一次,他的眼裏,流淌着一些灼然的光。

她曾經很了解他,可多年分離完全抹殺掉了這種了解。人是會變的,她不例外,君修亦不例外。

“奴婢說了……奴婢沒有!”

此一言,裹着因冤而産生的恨,也帶着因情而生出的怨。

這一切都太順了,順得像是提前寫好了話本,所有環節都變得那麽理所當然,也是因為這種理所當然,千錦根本辯無可辯。

——有機會下毒的,只有兩人,她,和劉太醫。

一個送藥,一個熬藥。

所以之後,他們兩人一齊下了獄。

天牢裏幽深黑暗,冬夜的冷氣從地底下噴湧而出,她靠在牆上冷得直發抖,可她還是死咬着牙,半點軟都不肯服。

劉太醫在她隔壁,看到她縮成了一團,憂心忡忡地喚她:“千錦,你還好麽?”

她吃過苦,所以這種冷,她還熬得住!

“我很好,多謝劉大人關心!”

那人沒再說話,而是脫下身上的衣袍,從牢牆的縫隙中遞過來,之後才道:“夜裏冷,你還是多穿些吧!”

他的手,離她不過半尺!

她忽然覺得好笑,他是誰?劉太醫啊,從前方淩雪的人,如今君修的人,現在卻在天牢裏對她一個宮女假惺惺,此種情形,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好笑。

“太醫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反正都是要去死的,冷一些,暖一些,又有什麽關系?”

劉太醫有些讪讪,一只手懸在半空,伸也不是,縮也不是。認識他這麽久,倒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局促的模樣。

“話說得沒錯,可……你當真沒打算再出去了麽?”

“我倒是打算出去,可我還出得去麽?”千錦心裏本就格外難受,他這一言就激起了她心底的所有怨氣。她是想好好活着,甚至很多時候,她都奢望着能和君修在一起,過着普通人的生活,可一步步走到現在,卻是她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了,她還哪裏出得去?

“千錦……”劉太醫語氣軟下來。

可千錦卻打斷他:“劉大人大可以省些力氣,就算你有意讨好我,我也不會告訴你她在哪兒的,我可以死,可我也不會讓你們這些人好過!”

宮裏的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另有目的的,她是,劉太醫自然也是。所以,他對她好,唯一的理由就只是那個他要找,卻只有她知道的人。

“你以為……我這樣對你,是想從你口中得知她的下落?”

“不然呢?”

劉太醫忽然笑了:“如果我告訴你,我早知道她在哪,你還會這樣以為麽?”

千錦的心驟然一痛。

已入夜了,劉太醫的眼,在朦胧的夜色之中,竟現出了些慈愛的柔光。

第 53 章 ☆、猜忌

那一陣的雪,一直下到了臘月。

天愈漸冷去,皇帝的病,也一日比一日地重了,為防他忽然離開,江蘭馨幾乎夜夜守在他的寝殿,他有時會說些糊塗話,大多聽不清,可聽得清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音節,大多與常悠有關。

無外乎“朕錯怪了你”“原諒朕好不好”,可每每醒來,他卻又似完全想不起來般,不許誰提起這人,自己也不去提,只是對着君修,一日比一日地更像慈父了。

臘月三十,除夕。

仍然有雪,可比前段時日少了許多,夜裏江蘭馨守在皇上床邊,千錦則在屋裏燒着暖爐,伺候着她需要的一切東西。到午夜時分,她奉江蘭馨命令去外面端熱水,才出寝宮門,就聽到暗處傳來個聲音。她循聲看過去,見常風穿着夜行衣,整個匿在黑暗之中,若不是仔細看,還真看不出此處竟有一人。

她問他:“你來找我……是有事麽?”

自湘嫔死後,常風就不怎麽待見她,平日裏見了也沒個好臉色,就是偶爾有君修的命令,也是三兩句說完就走,半句都不會多言。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想見你,醜時三刻,他以前住過的院子,他會在那兒等着你!”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君修。

千錦聞言,心中登時欣喜非常。這些日子,他們見得多,可礙于皇帝,礙于宮中情勢,他們從未單獨說過一句話,那種看得見摸不着的感覺,簡直比以前相距千裏時還讓人難受。

而今他既找她,她自然要抓住這次機會,好好地與他話一下衷腸。

端着熱水進屋,正好皇帝又說了糊塗話,江蘭馨擰了栉巾替他擦了擦臉,又替他掖了掖被角,他才終于平穩了一些。

千錦将熱水放在江蘭馨手邊,替換掉之前已經半冷掉的一盆,琢磨着怎麽跟她說自己要離開一陣子的事,畢竟江蘭馨也愛着君修,她若直接說君修想見她,江蘭馨就算同意她去,心裏也定然是難受的。

更何況,這裏是皇上的寝宮,說不定一不小心,就被有心之人聽去了。

兀自思索間,床邊的江蘭馨卻先開了口:“怎麽?有心事麽?”

千錦下意識搖頭,可回過神來,又遲疑着點了點頭。

“娘娘……夜已有些深了,奴婢……”

“你想回去休息?”千錦還猶豫着話該怎麽說,江蘭馨卻已先打斷了她。

她應着她的話點頭。

依江蘭馨的性子,此等小事她定會答應,可這一回,她卻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今兒個夜裏,你哪兒都不許去!”

“可……”千錦想問她為何,可話到了嘴邊還是沒說出來。江蘭馨是主子,她是宮女,所以她,只能聽江蘭馨的話,而江蘭馨下一道命令,根本不需要理由。

她懂,可心裏還是沒來由會難過。

那是君修啊,她心心念念的人,他們已幾年未曾相見,而今他好不容易安排了這一場相見,她就因江蘭馨的一句話而不能赴約,實在是讓人覺得忒可惜了些。

“可是娘娘……奴婢已幾日未得好眠,今日,您就寬宏大量,讓奴婢先回去休息吧!”

話已說得懇切,且不敬,可江蘭馨卻無動于衷。

“本宮說了,從現在開始,你哪兒都不許去!”

是不容置疑的語氣,千錦知道,她想見君修的願望落空了。

她心裏,難免對江蘭馨有了怨氣。

可那人卻不慌不忙道:“你要怪就怪吧,等明天早上,你就知道我為何不讓你去了!”

她說的是“去”,不是“回”。

千錦的心,驟然間狠狠一顫。

江蘭馨知道她要去幹嘛,就算不完全清楚,她也一定知道,她所謂的“回宮休息”,不過是個借口。

江蘭馨這人,真的是越來越看不清了。

次日一早,聽聞君修從前住過的院落大火,是醜時三刻起的,寅時時分便已籠罩了整個屋子,有個小太監途經那一處,喊了人去救火,後來火滅了,卻從裏面搬出了蘇媛的屍體。

沒錯,那具消失許久的,新王妃的屍體!

千錦忽覺一陣後怕,她不知那火為什麽起,可若昨日夜裏她真的去赴了君修的約,那麽她這條命,就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了。

——她是個宮女,夜半獨自去大皇子廢棄的住所實屬奇怪,若火起時她在屋中,那麽她會直接葬身火海,若那時她不在,這縱火毀屍的罪名,她就逃不掉了。

新王妃的屍體,皇上連同君修,已找了許久了。

江蘭馨問她:“你現在知道……我昨兒為什麽不讓你去了吧!”

千錦還未從後怕中緩過神來,聽她言,她有些微的怔愣,許久,才讷讷地看着眼前人點了點頭。

江蘭馨又道:“以後……還是小心些吧,不然,什麽時候把命丢了都不知道!”

千錦點頭,可在聽到“把命丢了”的那一刻,她的心忽然變得一片荒蕪。

在宮裏這麽久,她早習慣了看事情底下掩蓋着的東西,從聽說起火的一刻起,她就什麽都懂了。

只是……她不願信!

常風讓她去赴約,緊接着那個院子就起了火,且好巧不巧地,在那兒找到了蘇媛的屍體,這所有的一切,無不指向陰謀——常風要殺她!

而常風自己,又是君修的人,他跟在君修身邊這麽久,從未做過一件背離他意思的事,就算當初他讓千錦不要傷害湘嫔,而後來湘嫔還是死了,他也沒有真的來找千錦麻煩。

除了君修,他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就連皇上都不行。

也就是說,昨天那消息,是君修讓他傳的!

是君修,要讓千錦死!

皇宮之深,在于它的肮髒都在暗處,表面上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至純至善,可實際上,誰的手上都鮮血淋漓,包括皇帝,包括那一衆妃嫔和皇子。

尤以君修最見不得光。

這一路走來,千錦知道他的事太多了,但凡有一件漏出去,他忍辱多年終得昭雪的形象就會坍塌,他的稱帝之路,難免會生出一些枝節。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在這些可能發生以前,先清除掉一切與之相關的人和事,讓所有知情的人,全部消失在這個世間。

君修要害她,有十足的動機。

這些,稍一想,她都能明白。

只是,任憑證據如何充分,她都固執地不願信。她舍命留在宮裏為的是他,每日膽戰心驚殘害他人也是為他,而今眼看着他就要走上高位,她卻只能以一個罪人的身份去死,她做不到,也不相信,君修會對她如此殘忍。

是初一了,可這一日,卻過得格外壓抑。

盡管已累極,千錦卻怎麽都睡不着,只要一閉上眼,腦子裏就會出現大火漫天的情形,在第十次翻身以後,身後傳來江蘭馨的聲音:“睡不着麽?”

她幹脆坐起身來。

江蘭馨又道:“是不甘,還是怨恨?”

千錦搖搖頭,卻也只能道:“都有!”

可江蘭馨卻笑了:“這些,早在你為他做這細作時,就應該想到的!”

“可……”千錦想說什麽,可張了嘴,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江蘭馨說的沒錯,沒有一個皇帝,會留下他曾經用過的眼線,就算大發慈悲留了,也絕不可能給他很好的待遇。皇帝是需要民心的,這眼線一旦留了,就是在告訴全天下的人們,他的皇位是奪來的,是他靠手段靠殘害別人拿來的,他不是命定的天子,也不是他們應該追随的統治者。

“可是……我還是覺得,他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江蘭馨笑了,這一次的笑,比前幾次還要凄涼,“你別忘了,他在十年前就一心想要做皇帝,如今皇位近在眼前了,他怎麽可能為你我放棄?”

這道理,千錦懂。她看着眼前人,也不知是夜太深,還是冬太涼,她恍惚覺得,江蘭馨的臉上有些莫名奇怪的東西,看得見,摸不着,也說不清。

第 52 章 ☆、平反

事情終于真相大白。

只可惜,這個真相,實在是太過沉重。

是時,夜還深,風還冷,一衆人在禦書房中,皇上在正前方,方淩雪跪在正中,江蘭馨和千錦在她右後側,君修則側立在離皇上不遠的地方。皇上病态盡顯,方淩雪交代完一切,他仿佛一下蒼老了十多歲,可看向君修的眼光,卻終于有了些父子溫情。

他是愛常悠的,若是沒有桃林偷情這一出,君修會一直是被寵在手心的嫡長子,會是理所當然既定的皇太子。

可這一切,因為一場陷害,全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樣。

“咳咳……修兒……咳……你覺得應該怎麽……怎麽處置她?”

皇上的身子,果然是大不如前了。

“父皇的決定,兒臣無權幹涉!”君修回得得體,也冷淡。

皇上少有地沒有對他發怒,而是好言勸道:“可此事與你母後有關,你如今也成年了,應當替你母後讨回公道!”

他用的稱呼是“母後”,也就是說,在常悠平反的這一刻,他又把她當成了皇後。

他的皇後。

“可兒臣以為,父皇的話,就是公道!”

“你在怪朕?”皇上眯起了眼。

君修抱拳俯身:“兒臣不敢!”

這種情況,越是疏離,責怪的意味越是明顯。

千錦知道,君修這是在替他母親不值,明明她什麽都沒做,卻無端背上這樣的罪名,成為世人争相謾罵的對象,是誰,誰都會不值。

到底,皇上還存着對他的歉意。

次日天将亮,禦書房就傳出了聖旨,當年常悠一案,實乃方淩雪誣陷,現今證據确鑿,特賜方淩雪毒酒一杯,廢君騁太子之位,念君騁少不更事,不追其連座之責。

緊接着,早朝之上又傳出一道口谕,前段時日君修平亂有功,特召其回宮,恩準其常留京中。

口谕傳來時,江蘭馨和千錦正朝淩安宮走着。聽到消息,江蘭馨忽然頓住腳步,遙遙朝金銮殿看了一眼,緩緩嘆道:“你有沒有覺得,那座宮殿,看着有些刺眼?”

夜裏落過霜,而今正逢旭日東升,陽光掠過金銮殿頂而來,确然刺得人眼睛有些疼痛。

遂點點頭,應道:“是有一些!”

江蘭馨卻一笑,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後不發一語地往前走了。

千錦忽想到什麽,在她身後問:“昨日百花亭一局,你怎麽敢肯定,她就一定會跟着我一起去?”

她沒提是誰,可她們都清楚,這人,唯方淩雪無它。

“你當真以為,她會真的信你麽?”

千錦默然。

前面人又道:“常皇後死在她手中,她自然忌憚此人,可當初春和卻用常皇後鬧鬼一事來陷害你,這難道不奇怪麽?”

“……你是說……”

“你想得沒錯,這件事,春和一直都不知道,也就是說,她至始至終,都不相信春和。春和跟了她十數年她尚且不信,又何談你?”

千錦只覺後背一涼,這麽一說,貌似确實如此,在方淩雪身邊時,她永遠只會跟她說要做什麽,要怎麽做,可私底下的事,卻一件都不曾讓她知道,她還當真以為,這方淩雪是真的信了她!

到底是她疏忽了,如今想來,免不了一陣後怕。

可也是這一刻,她忽然間有些看不懂江蘭馨了,當初那樣沖動大意的一個人,仿佛一轉眼,就變成了這樣謹慎又深沉的模樣,唯一幸運的部分,只是,他們都是君修的人!

之後的皇宮,平靜非常。

方淩雪下了牢,常悠也得以平反,可宮裏有着位份的妃嫔獨剩了江蘭馨一人,原本衆多的皇子也只剩了君修一個,且君修對皇上仍有怨念,單獨在外有了府邸,進宮也只是偶爾。

所以這一個冬日,皇宮顯得格外蕭條。

到年節時,朝中風向已然全變,皇上身體格外地不好了,連上朝都需人看着,天氣一冷一些,就連床都下不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君修身上,盡管重立太子的旨意還未下,可大家心照不宣地以為,下一任皇帝,一定是君修。

就連皇上自己,都默認了這種說法。據說有次早朝之上,有位大臣說淮南有了災情,問皇上是否需要開官糧赈災。當時皇上聽着,直說此等小事問君修就好。後來又有一位将軍說,前日捉到了一個企圖煽動群衆謀反的惡徒,問皇上應該如何處置,皇上也說,此等小事,交由君修處置。

于是接二連三的國家大事,悉數變成了“此等小事”,君修被迫留在禦書房中,也被迫成了代理國事的皇子。

皇帝是愛常悠的,是這種愛讓常悠慘死,也是這種愛,讓君修好好一個嫡長子,過成了似人非人的模樣。如今常悠罪名一除,當年因此而落魄的君修自然飛黃騰達。

有了權力,也就有了責任。于是那段時間,君修雖常在宮中,千錦也在,江蘭馨去尋皇帝時,他們甚至能近距離地見上一面,可也僅僅只限于見面,旁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多說。

皇帝多疑,但凡讓他感覺到一絲不對,他們就很有可能功虧一篑。

所以,再深的思念也得藏着,再想說的話,也只能憋着。

皇上的身體越發不好了。

到将近年節時,就連禦書房都不去了。

每日清晨,江蘭馨都會前去皇上的寝宮,照顧他起居,伺候他喝藥,有時候也會陪他在外面走走。身子大好的時候,皇上會要去禦書房,江蘭馨便也會跟着去。某個下了大雪的日子,皇帝的氣色好了許多,用過膳之後想起來君修,便命人熬了一碗熱湯,後親自送過去。

江蘭馨跟着,千錦便也跟着。

彼時君修正在批閱奏折,聽到聲音他略擡眼看了一下,卻很快低下了頭去。千錦依皇上所言将那碗熱湯放在他手邊,皇上道:“國事……是處理不完的,還是身……咳咳……身體要緊,先歇歇吧!”

這一次君修連眼也未擡:“有勞父皇費心,兒臣無事!”是很正常的話,可語氣卻很是疏離,一如外面冰涼的雪氣。

“你……”皇上嘆了口氣,“你還在怪朕?”

“父皇多慮了,兒臣不敢!”

嘴上說着不敢,可話裏全是責怪。

是到此時,千錦才知,即便常悠已然昭雪,君修也仍在怪着皇帝,怪他當年沒有信她,怪他讓她背着那樣的罪名那麽多年,也怪他,給了他一個全是忽視堆起的童年。

那日皇帝沒有多言,可直到他們離去,放在君修手邊的熱湯他也沒喝,皇上扶着江蘭馨往外走,略顯佝偻的背影,忽然之間染上了滄桑和歲月的痕跡。

第 51 章 ☆、事中藏事

一貫高傲如方淩雪,又如何能受江蘭馨如此羞辱。她咬着牙,一字一頓道:“你休想!”

“哦,是麽?”江蘭馨直起身,“那麽本宮,就只能把張德祥,連同他的這封血書一起交給皇上了!”

“你敢!”

“為什麽不敢?”

“你——”方淩雪忽然沒了言語。

江蘭馨卻笑了:“本宮倒很想知道,若是讓皇上知道,其實害死常皇後的是姐姐你,傾嫔姐姐不過是遭你陷害,平白賠上了自己的命,你說,他會怎麽樣?”

“你胡說!”方淩雪“蹭”地一下站起來。

“胡說?”江蘭馨笑容驟然冷下來,“若是胡說,你敢說常皇後的死與你無關麽?若是胡說,你敢說張德祥送去的那碗藥和聖旨,不是你授意的麽?若是胡說,你敢說,常寧會突然去找皇上,不是因為你想鏟除傾嫔,和她的七皇子麽?”

“就算這些都是真的,傾嫔她也不無辜!”許是江蘭馨逼問得太急,方淩雪一時失了分寸,竟不管不顧地沖她吼了這一句。

就算這些都是真的,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承着足以讓她粉身碎骨的罪惡。

話一出,她與江蘭馨一并怔在原地。

“你剛……說了什麽?”問話的是江蘭馨。

方淩雪癱坐在桌邊,全然沒了原來為後時的氣焰。

她這一次,是被江蘭馨扼住了咽喉了。

“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再來問我?”

江蘭馨則逼近她,一字一頓着問:“所以當年……常皇後真的是死在你的手中?”

“是又如何?”盡管人已無氣力,可方淩雪還是有着她的驕傲。她重新從座位上站起來,同樣一步步朝着江蘭馨逼過去,“當年常悠獨在高位,本宮能把她拉下來,那麽今日,本宮也一樣能把你拉下來!”

已入夜的,剛剛還有着的落日餘晖全變成了黑暗,遙遙看向遠方,也只有點點朦胧地燈光和一望無際沉沉的暮色。

“你……你想做什麽?”江蘭馨瞪大雙眼。

然方淩雪卻笑得森冷,且笑得詭谲:“淑妃娘娘,你以為呢?”

她話一落,便聽周圍一陣“簌簌”之聲,院牆外接連翻進幾個蒙面人,他們以極快的速度奔至亭中,将方淩雪,江蘭馨和千錦三人齊齊圍在正中。

方淩雪冷冷一笑,擡步往後退去,那幾人讓開一條道,又以很快的速度圍起來。千錦低喚了一聲“娘娘”,可她卻恍若未聞,只道:“這是禦花園,下手利落些!”

“是!”那幾人應聲,接着便提起劍要朝江蘭馨和千錦刺去。

這是頭一次,千錦這麽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可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忽聽一個“丁當”之聲,她愕然朝前看去,只見面前兩人手中劍已掉落在地,而一旁洋洋得意着的方淩雪,忽然間被凍成了冰人。

面白如霜色,人定如冰淩。

“朕不過是飯後出來走走,卻不想,碰到了這麽一出好戲!”

千錦循着聲音看去,見湖旁不遠的假山後,皇上與君修正緩步而來,看似悠閑,實則殺意凜然。

她才終于明白,原來,江蘭馨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什麽張德祥,什麽活的人假活死的人假死,根本就是江蘭馨胡謅出來的,若她手上真有這人,大可以直接去皇上那兒翻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正是因為沒有,所以她才謊編出這人,詐方淩雪親口說出真相。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大抵,也就是這麽個意思吧?

任憑方淩雪如何小心翼翼,也還是毀在了她自己的心虛裏。

這一次,方淩雪徹底完了。

那一夜的皇宮,燈火通明。

連夜的審訊,讓多年前的事情終于浮出水面。據方淩雪所說,當年常悠獨在高位,無娘家可依,無子嗣可靠,而她又常年得着皇上的寵愛,所以自然而然地得了宮中女人的嫉妒。當時她是貴妃,是除開常悠地位最高的人,也是妒忌心最重的那一個。

她是大學士之女,在家中早已看慣了母親與姨娘們之間的争鬥,也早就學會了口蜜腹劍陽奉陰違,于是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拉攏湘嫔傾嫔,把她們都變成了自己的人。

所以她說的沒錯,在常悠的案子裏,傾嫔乃至湘嫔都不無辜,主意是湘嫔出的,買通侍衛騙常悠去桃林是傾嫔做的,是她們兩個一起成就了這起陷害,讓常皇後背上了與人偷情□□後宮的罪名。

而她方淩雪,卻恰到好處地摘除在了外面,仿佛此事完全與她無關。

本來事情到這裏,她的目的已經達到,沒有一個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妻子與人茍且,所以她只需等着常悠被處死,等着有一天皇上另立皇後,可事實上,盛怒的皇帝并沒有那麽堅決地要殺常悠,而當日聶勇的求情也幾番動搖了他的決定,所以賜死的口谕下達,卻過了一天又一夜都沒有實施。

她知道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只要讓常悠,她就遲早有一天要翻身,所以她威脅當時皇帝身邊的近身太監張德祥,讓他給常悠送去了一道賜死的口谕,和一碗碎膚剜骨的□□。

常悠一見到那些東西,就什麽都懂了,張德祥是皇上的人,他在宮中多年,深得皇上信任,所以他來傳的話,就一定是聖旨。所以常悠什麽都沒問,等張德祥話一落,她就毫不猶豫地将那碗□□喝了,喝完之後對張德祥說:“你去跟他說,就說,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了,如果人真有下輩子,我們也別見了!”

當然,這席話,張德祥并沒有帶到皇上耳邊。

因為方淩雪阻攔,也因為,他根本不敢再去見皇上。

常悠死了,面目全非,枯骨化膚,到她咽氣的那一刻,她都沒能再見到皇上。很多人說她有怨,是因那夜,明明已被毒蝕心的她,卻一個人又去了桃林,她在其中翩翩起舞,惹得桃花漫天飄灑,也舞出了世間驚鴻覆着森森白骨。

這之後,就是一場血腥的屠殺。幾乎所有與之相關的人一夜之間全死了,獨剩了一個常寧一個張德祥。常寧是常悠的貼身婢女,常悠被皇上發現和侍衛一起那日,是常寧陪的她,也是因常寧堅稱她在外替常悠望風,才讓皇帝認定常悠和那侍衛是在林中私會。

自然而然,常寧是被威脅的,傾嫔派人抓了她的家人,又陷害她弟弟殺人讓他年紀輕輕就入了牢獄,她要救家人,就只能照傾嫔說的話做。常悠死後她自知自己也活不了,本想自我了結性命,可在她自殺的那一刻,方淩雪找到了她,她說她可以幫她活下來,也可以幫她找一個合适的時機,讓她去為常悠報仇。

常寧不知張德祥一事,所以她以為,害死常悠的只有傾嫔一個,所以這些年,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一個合适的時機,而那一日,方淩雪讓千錦傳去的“時候到了”,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她去找了皇上,她用自己的命,力證自己所言非虛,殊不知,她這一條命,卻是在幫着真正的仇人清除路障。

同樣也是常悠死的那一夜,張德祥也失蹤了,找他的也是方淩雪的人,可是他是方淩雪最大的隐患,所以方淩雪半點沒手軟地,直接拿了他一條命。

後來去殺張德祥的人也死了,也是方淩雪,因為她不想讓人順藤摸瓜查到她和張德祥的交易,所以從那之後,她再沒了後患,可也因此,讓她無從去求證,張德祥到底死沒死。

就像她不知道,其實□□一送完,張德祥就猜到了自己之後的命運,可他不想讓真相長埋世間,所以他寫下了一封血書,一一交代了常皇後死去的前因後果。

那封血書,正是劉太醫給千錦的那一封。

所以當初,千錦一見,就知此事非同小可,也知若此事當真,确然可以直接讓方淩雪翻不了身,只可惜,區區一封血書,并不足以成為有力物證,所以她才覺得,她們需要賭一把。

可江蘭馨不願賭。

所以才有了之後的那個局,才有百花亭中峰回路轉最後險中求勝的情節。

第 50 章 ☆、對峙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夜。

次日,千錦照例伺候方淩雪起身。待穿戴好,方淩雪洗了臉,擦拭手上的水時忽然想起什麽,問道:“聽說你昨兒個去了淑妃那裏?”

千錦一夜未得好眠,此時本有些不清醒,然一聽這話,登時一個激靈,全身上下變得舒爽無比。

“回娘娘……昨兒個入夜時,淑妃确實有召奴婢去!”

“哦?”方淩雪話裏有些探究,“都說了些什麽?”

千錦暗忖片刻,在腦子裏将江蘭馨昨夜的話又過了一遍,末了,方道:“淑妃娘娘說,如今娘娘您已不是皇後,她在宮中位份最高,娘娘要做什麽,也都得經她的同意……”

“本宮不想聽這些虛的!”方淩雪話裏明顯有了不悅,也對,任誰到了如此地步,都不喜歡被別人戳傷疤,不過千錦說這些,本就是要觸怒她,以激起她的好勝心。

故連連後退幾步,俯身道:“娘娘恕罪,奴婢不該說這些混賬話,娘娘息怒!”

大約是知這事也怪不得她,方淩雪斂去些脾氣,正好手也擦淨了,她将栉巾遞給千錦,往前走了兩步,才道:“本宮也沒怪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千錦應聲應是。

方淩雪又道:“她找你去,該不會只是要貶損本宮,說吧,她的目的是什麽?”

“娘娘……這……”千錦甚是躊躇,然方淩雪一個眼神丢過來,她只得硬着頭皮道,“淑妃娘娘說……若是……若是奴婢還願跟着她,她還可以給奴婢一次機會……”說罷,也不待方淩雪反應,她自己先俯身跪了下去。

以方淩雪的性子,聽到此話,定會勃然大怒。不曾想,這次,她卻只諷刺一笑,對她道:“那麽你呢?你怎麽說的?”

“奴婢……奴婢自然是說,奴婢既已跟了娘娘您,就一直是娘娘您的人!只是淑妃娘娘她……”

話到此,她适時地收了聲。

可一句話,越是不說完,越是容易勾人心。

方淩雪又是一個眼刀剜過來:“她怎麽了?”

她仍是猶猶豫豫地,可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淑妃娘娘說……她可以給奴婢思考的時間……不管奴婢想不想得通,今日黃昏,都可以去百花亭尋她,她會給奴婢看一個東西,等看到那東西,奴婢再做決定也不遲……”

“什麽東西?”方淩雪立時警覺起來。

然千錦卻道:“奴婢也不知……淑妃娘娘說……只要……只要有了那東西,娘娘您……您就永遠都只能位于她之下……”

一席話,說得遮遮掩掩,卻又意思明确:江蘭馨手上的東西,足以摧毀掉她!

“放肆!”方淩雪一掌拍在身旁桌上,震得胭脂都灑了出來。她做了皇後許多年,高貴典雅不缺,這一言即刃的氣勢自然也不會缺,“不過是個得志的小人,竟敢如此嚣張,本宮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麽本事,能讓本宮一直被她踩在腳下!”

于是接下來,她給了千錦一道命令:她讓她依江蘭馨所言,準時去百花亭中,拿到江蘭馨說的那個東西。

這日陽光大好,可到午時,卻間或地刮起了冷風。

百花亭在禦花園中,面朝清湖背靠百花,饒是冬日,也依然能在其中賞到臘梅。冬還不算深,梅花開得淺,遠遠地看去,都只是些花骨朵兒,但多少吐出了些顏色,将這蕭條的冬日顯得生氣了些。

正是黃昏,日頭西斜,風便顯得愈發大了一些。

千錦如約行到百花亭中。

江蘭馨已在其中了,她身側空無一人,只桌上一壺熱茶白氣騰騰,看到千錦,她把桌上杯子斟滿,将其中一杯推過來:“嘗嘗吧!這可是上好的玉露,在方嫔身邊這麽久,沒喝過吧?”

千錦卻沒有接,她朝桌邊人行了一禮,道:“娘娘說笑了,主子的東西,奴婢如何敢嘗?”

江蘭馨挑眉看她一眼。

她又道:“娘娘昨日說,要給奴婢看一個東西,奴婢鬥膽,敢問娘娘,那東西是何物?”

“你來這兒,就是為了看那東西麽?”

“是!”

江蘭馨笑了,她帶着笑意将杯中茶品了兩口,方從懷中掏出一塊布帛,遞給千錦道:“那……就是這東西,看看吧!”

那是昨日劉太醫送來的血書,千錦一見,立時大驚,雖不知真假,可這東西是她們扳倒方淩雪的重要證據,江蘭馨怎麽能,這樣随意地把它當了道具?

她不解地看向對面人,然那人還在細細品着茶水,等一口茶下了肚,才道:“怎麽?你還要跟着方嫔麽?”

千錦雖驚,可事到如今,她們已騎虎難下,這該演的戲也還是得演。遂穩住些心緒,道:“娘娘此話,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江蘭馨終放下手中杯,站起身來,“那本宮就給你好好說說,方嫔在宮中多年,做過的糊塗事不少,可你手中的這一件涉及到了常皇後,你說……她的未來,還能好麽?”

同樣是不清不楚的一席話,也同樣,是意有所指的一席話,且其中,有着極為敏感的詞彙:常皇後!

“常皇後?”江蘭馨話将落,千錦未回答,院牆後就傳來方淩雪的聲音,接着便見她從拱門中緩緩走入,“臣妾倒是很想知道,淑妃說的,臣妾的未來,究竟是怎麽個不好法?”

本來依江蘭馨的意思,千錦只需把她今日要來百花亭的事告知方淩雪即可,可方淩雪得知後,卻跟着她一起來了。

這麽久以來,這是她與江蘭馨第一次正面交鋒!

千錦退到一旁,正好方淩雪走到她面前,随手扯下她手中的布帛,而後用兩手打開。

同樣,只一眼,她的臉就變得鐵青,各種各樣的情緒在她眼中湧動,最終都化成了驚恐。

“怎麽會?”剛剛還鎮定自若的聲音,此時卻不自覺抖了起來。

然江蘭馨卻早有預料,她看向方淩雪:“姐姐看到什麽了?為何這副表情!”

“你怎麽會有這東西?”

“姐姐覺得……這種問題,本宮會回答麽?”

“你!”方淩雪明顯有氣,卻又不能撒。她指着江蘭馨,恨恨地看了好幾眼,才終于平複了些心緒。在宮中多年,她已什麽風浪都見過,如今這情形,還不足以讓她潰不成軍。很快,她就恢複了之前的從容,“你以為,就這不知真假的一封血書,就能扳倒本宮麽?”

江蘭馨卻也坦然:“當然不能,只是……倘若本宮……還有證人和證物呢?”

“什麽證人?”這話一出,方淩雪立刻亂了陣腳,“你能有什麽證物?”

“莫非姐姐覺得,這世間,只有姐姐一人會藏人麽?”

“你……你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江蘭馨道,“就是前段日子,本宮無意間尋着一人,說是……叫張德祥?”

方淩雪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赫然白日見鬼了一般。

張德祥……這名字,似在哪兒聽過。可回憶太深,千錦努力在過往裏搜尋了許久,卻始終沒記起這人來。

“不……不可能,他早就已經死了,他不可能還活着!”

“姐姐莫不要忘了,在傾嫔眼中,常寧也是已死之人!”

方淩雪聞言,登時臉如死灰。一個人死了,可以以另一種身份活着,那麽另一個人,就也可以。

看得出,她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怎麽可能……本宮明明親眼看到他……”然一句話說到此,她卻忽然頓住,她看向江蘭馨,又看看手中血書,如夢初醒般道:“你在詐我?”

“姐姐說的哪裏的話!”江蘭馨仍舊坦然,“本宮才進宮幾日?若非真見着了張德祥,如何能知這十數年前之事?又如何,能拿到這封血書?若是姐姐記性好,也應該能記得,這到底……是不是張德祥的字跡!”

方淩雪聞言,當即将那血書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千錦在她身後,也能看清她手中情形,這血書與昨日一樣,卻又不一樣,其上血跡不如昨日幹枯,隐隐似還在流淌,而末尾,則多了一句:老奴拼上這一條命,都要還常皇後一個清白!

方淩雪跌坐在凳上,眼中再無半點光彩。

她這是默認了,這血書上,确然是那張德祥的字跡。

“你想怎麽樣?想去皇上那兒告發本宮?”

“怎麽會?”江蘭馨顯得很是詫異,“本宮與常皇後又無甚交情,犯不着為她平反,再說,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再提起來對你我都不好,本宮還不會做這檔子糊塗事!”

“那你到底想做什麽?”

“本宮早就說了,本宮要你身旁的這個丫鬟!”江蘭馨走近方淩雪幾步,“還有……本宮要你,永遠被本宮踩在腳下!”其一言,比風冷,比雪深。

第 49 章 ☆、孤注一擲

這之後,紛亂了許久的皇宮終于安靜下來。

待過去十多天,君修平叛回京,又半個月後,君騁亦凱旋歸來。

可他們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嘉獎,因為君流暴露那日曾說,他們兩人都有重兵,皇上如今病入膏肓,對此極為忌憚,所以盡管他們雙雙否認,皇上也查不出蛛絲馬跡,可還是不願相信他們真的沒有。

叛亂将息不久,君修與君騁是功臣,為安撫軍心與民心,他亦不能責罰他們,于是這事兒,終是不了了之。

也因着這件事,一向不入衆臣眼的君修,也突然間成了他們争相巴結的對象。

可他只是個王爺,雖平了內亂,可也比不過太子關外對敵,君騁的風頭依然要比他更甚。

好在,已經有很多大臣開始向他那邊靠攏。

而後宮之中,有着些位份的,如今只剩了江蘭馨與方淩雪兩人。

一妃一嫔。

至于皇上,叛亂過後他就再沒來過後宮,有時遠遠地看着他,只覺他身子越來越單薄了。

他把中毒的事還是壓下了,甚至對外說的是,君流死前交出了解藥,可看他的樣子,卻能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毒根本沒有解。

他活不長了。

要想奪皇位,君修就必須在他去世前把君騁從太子之位上拉下來。

千錦看向窗外,又下雪了,細細密密的雪花飄飄灑灑,落到掌心,是絲絲縷縷透徹骨髓的冷。

傍晚時分,劉太醫突然遣人來說,許久不曾替方淩雪請過脈,這天越發地冷了,他擔心着她的身子。

方淩雪讓他過來,于是晚膳過後,他就提着藥箱來了,待診完脈,他說方淩雪體內有些寒意,需要些溫藥養養身子,讓千錦跟他去太醫院取。

雖然好像沒什麽不對,可千錦總覺得,這都是他尋的借口,他是有話要與她說。

果然,才剛遠離方淩雪的眼線,他就若無其事地塞給她一方木盒。她下意識把它藏于袖中,不着痕跡地看他一眼。

他依然在前走着,到一處偏僻的拐角處,才停下腳步。千錦随他進去,才将站穩,他卻已經問了出來:“你是王爺的人?”

話問得直接,半點兒不拐彎抹角。

如今能被稱作王爺的人,滿朝上下,唯君修一人。

千錦甩開他,擡腳便要往大道上去:“奴婢不知劉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千錦!”他拉住她,低聲吼道,“聶勇已與我說了,你是王爺的人,你留在宮中,是為了王爺?”

她早猜到了,聶勇既和他是摯友,那麽她的身份,在他面前就一定瞞不住。

“劉大人今日到底是讓奴婢來取藥的,還是來興師問罪的?”

“你不必這般忌憚我!”他目光微沉,“倘若我要害你,上次就不會替你遞消息了!”

“上次?”千錦冷笑一聲,“大人可知,上次若不是皇上的一念之差,淑妃娘娘和王爺可要背上通情茍且的罪名了!奴婢可真得好好謝謝大人!”

“什麽?”他明顯一驚,表情也變得越發奇怪,像是不相信,又像不理解。仿佛她說的這些,他全然不知,“什麽通情茍且?”

可就像他說的,這宮裏呆久了的人,誰都不會是善類。上過一次當,他的話她就不會再信了。

“大人若是無事,便讓奴婢早些取了藥,也好早些服侍方嫔服下。”

他搖搖頭,卻更緊地抓住她:“如今就剩下太子和王爺了,你想幫王爺麽?”

千錦沒說話。

他繼續道:“剛才我給你的東西,你要好生藏着,萬不可讓方嫔知道,等到合适的時機呈給皇上,便足以讓方嫔萬劫不複了。”

說罷,他終于放開她,待平複下心緒,才面無表情地往大道上去了。

千錦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是天太冷,還是她的心冷。

往思宸殿去的這一路格外漫長,路上她想起了許多事,母親死的那個雪天,君修離宮的那個秋日,以及鑼鼓喧天熱鬧非常,卻藏着各自目的,君修的大婚之日。

從那時到現在,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坎坷,可每一步,都走得血腥。在她手上廢掉了幾人,又死去了幾人,她分不清,可她親眼看着的是,德妃沒了,湘嫔和傾嫔都沒了,而他們的孩子,二皇子流放,三皇子被貶,四皇子自缢,六皇子死在一場大火裏,而七皇子則徹徹底底成了農家之子。

偌大的後宮,竟只剩了方淩雪和江蘭馨,而巍巍朝堂,就只有一個太子君騁,和一個分封偏遠之地的王爺君修了。

想到這兒,她頓住腳步,默默地站了半晌,而後轉過身,朝着淩安宮去了。

劉太醫給她的是一個方盒,不過寸長,一指來粗,這樣小的盒子,本裝不了多少東西,可剛剛在暗處時,她已看過裏面的東西。

——那是一封血書,寫的是當年常悠死時的事情,那是一個驚天秘密,也是到了此時,千錦才知,這個前皇後的死,竟牽扯進了這麽多的人!

已入夜了,風很涼,霜也很冷。

千錦到淩安宮時,江蘭馨的貼身宮女正要從裏面出來,一見到她,那宮女先是一愣,後有些讪讪道:“千錦姑娘來此,可是有事?”

而今江蘭馨還是淑妃,而方淩雪只是嫔位,故論起等級,這宮女比千錦還要高一些。她微俯下身,低眉道:“麻煩姑娘通禀一聲,就說奴婢到了,敢問淑妃娘娘有何吩咐!”

江蘭馨當然沒有找她,可這話一傳進去,江蘭馨自然就懂了。

果然,那宮女才剛進去,就回身走了出來,待到她面前,才道:“姑娘請吧!”

千錦碎步走進去。

屋中燒着暖爐,一進去就覺一陣暖氣撲面而來,江蘭馨斜靠在床上,正懶懶地撥弄着面前的香爐。等千錦進去,她對那伺候着她的宮女道:“你去沏杯熱茶來,記住,要用皇上賞賜的龍井,配以今年春日存積下來的花中露水,到底是在皇後身邊待過的人,可別怠慢了!”

江蘭馨不喜茶,所以皇上賞賜的龍井,還存在她的儲物閣中,而春日存積的花中露,因難以儲存,則由禦膳房專程司貴重食材的膳官保管,也就是說,她随口說的這一碗茶,需去江蘭馨的儲物閣一趟,再去禦膳房一趟,少說也是大半柱香的時間。

她這是要支開那個宮女。

那宮女領命下去,江蘭馨又在爐子裏撥了撥,一陣濃郁的芳香猛然湧來,千錦猝不及防咳了一聲,江蘭馨道:“你可真是大膽,就在主子眼皮子底下,竟敢做出這等事來!”

這話一語雙關,一層是說千錦一個宮女膽敢在她淑妃面前不顧儀态,另一層則是說,她是方淩雪的人,卻膽敢如此光明正大地來找這淩安宮。這要被方淩雪知道,免不了會對她起疑。

“娘娘恕罪,奴婢知罪!”她微俯下身,對床上人虛行一禮。她們本已隔得近,身子再一前傾,只需伸手便能碰到對方。于是在這俯身的空檔,她将袖中盒掏出,以一種極漫不經心的方式遞給了江蘭馨。

江蘭馨有片刻的驚愕,可很快就明白了她用意。遂用眼神看看她,又看看窗外,意思是問她可曾感覺到附近有人。千錦搖了頭,江蘭馨這才坐直些身子,而後将盒中血書緩緩打開。

只一眼,她就憤憤然将它拿開,臉上情緒亦是幾番流轉,千錦垂下眸,卻見她緊緊拽着自己衣服,已将它拽得皺成了一團。

半晌,她才咬牙道:“這東西可信麽?”

這東西是劉太醫給的,可不可信全在劉太醫的一念之間,從他和聶勇的交情來看,他應該也算半個君修的人,可事實上,上次也确實是他說幫她傳消息,結果卻讓君修和江蘭馨半夜相遇在桃林。

這個人,可信,又不那麽可信,凡事,她們都只能賭一把。

遂搖搖頭:“奴婢不知……只是奴婢以為,事到如今,我們大可以賭上一賭!”

“不!”千錦話将落,江蘭馨已斬釘截鐵地将她打斷。她一手拿着那封血書,一手撫平被她拽皺了衣服,沉吟片刻,道,“沒有時間讓我們賭了,這件事,不管真假,既然要做,就不能再讓她有機會翻身!”

“娘娘……您想做什麽?”

然面前人卻施施然一笑,換上了一種深沉,且詭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