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正文完結

馮永被人反剪雙手從他坦內押出來時,面上已有輕微的心神恍惚、魂不着體之象。

晏明帝目光肅厲地盯着他,良久才嘆了口氣:“大伴,你太讓朕失望。”

馮永聽到這一句,黃濁的雙目才緩緩流下淚來:“老奴對不住陛下……”

他已慢慢緩過神來,借着六角宮燈幽弱的燭光,目光移向謝昶身邊那名長發披散的“女子”,分明就是謝昶身邊的侍衛假扮!

當年臨摹的書信早已扔進爐中燒毀,這些年來他慎始慎終、恂恂度日,卻沒想到臨了還是被人試探出真相。

眸光挪移,對上面前那雙森冷陰戾的鳳眸,幾乎就是洇着血色的,像毒蛇身上拔下最鋒利的鱗片,在人的背脊上一寸寸地撚磨。

縱是馮永這些年迎來送往從來都是處變不驚,也沒想到今日會因一個眼神而冷汗淋漓。

只是馮永并沒有太多思考的餘地,很快就被人押往大理寺。

晏明帝籲口氣,轉頭看向謝昶:“愛卿明察秋毫,洞燭其奸,為忠臣良将沉冤昭雪,是我大晏的功臣。只可惜安定侯滿門忠烈,竟亡于小人之手,我大晏為此損折數位肱股之臣,朕亦甚感可惜。”

謝昶眸中沒有半點溫度,沉吟良久,只道:“忠臣良将當馬革裹屍以身許國,而不是受奸臣陷害,背負禍國殃民的罪名飲恨而亡。刑輕者,不得誅也,刑重者,民不敢犯。陛下唯有重罰,才能威懾萬民,不致忠臣寒心。”

晏明帝嘆聲道:“朕明白。”

馮永罪不容誅,即便多年禦前辛苦,也難抵其陷害忠良之罪。

謝昶獨自行走在宮道上,一如孤身踽踽獨行的這十餘年。

秋夜的寒風吹在面上有刮骨刀般的鋒利,天光漆沉慘淡,隐見一線紅霞從混沌的雲層中掙脫出來,天快要亮了。

一切罪惡終究逃不過天網恢恢,可這一日來得太遲,蕭家先祖在黃泉之下等得太久了。

倏忽,有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大人!不好了!袁輝帶着手下的暗衛殺進謝府,恐怕要對夫人不利!”

謝昶當即面色一凜,“回府!”

馬車辘辘行駛在宮道上,即便知曉這幾日非同尋常,袁輝破釜沉舟定會出手,謝府裏裏外外早已層層部署,必不會讓人傷及她一分一毫。

可真到了這一刻,一顆心仍似懸于半空,仿佛随時都有可能失去。

置于膝前攥緊的手掌中,忽然傳來輕微的刺痛,謝昶太陽穴猛地一跳,赤紅的雙眸立刻睜開,喉間都生出了腥氣。

本以為是她出了事,可随着那刺痛劃過手掌,卻讓他慢慢地冷靜下來。

不是刀尖劃破掌心的那種疼,而像是一筆一劃,想要向他傳達什麽。

他其實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經歷過太多生死關頭,這十幾年來,整個人活得像一根繃緊的弦。

所以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她被人帶走,拿來作為威脅他的籌碼,他還沒有感受到其他的疼痛,或許是她被關在什麽地方,想要通過這種方式,偷偷向他傳遞有用的信息。

謝昶額頭隐隐有冷汗滲出,神經繃緊,幾乎是拿出全部的精神去辨認,生怕錯過任何細節,最後在反複的刺痛之下,終于認清掌心的那個字——

“安”。

一瞬間心弦驟松。

謝昶仰頭閉上眼睛,将那個字緊緊攥在掌中,深深籲出一口氣。

馬車停在謝府門外,謝昶立即下車,袁輝已經被五花大綁押在正院中,口中被堵了巾帕,左右兩把刀架在脖子上,一條腿鮮血淋漓,應該是斷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痙攣。

謝昶冷冷看過去,後槽牙咬緊,只扔下一句:“押送诏獄。”

随即舉步穿廊,一直走到澄音堂,直到那道清瘦身影安然無恙地映入眼簾,他才徹底松了口氣。

府內進了刺客,不過已經被淩硯的人拿下,哥哥今夜難得未歸,想必是有要事在身,匆忙之間未必趕得回來,阿朝怕他擔心自己,才想到在手上寫字報平安。

擡頭看到從門外進來的熟悉身影,阿朝才起身喚了聲“哥哥”,随即就被男人扣住腰身,緊緊攬入自己的懷中。

那種溫熱的觸覺拱在掌心,熟悉的茉莉甜香落入鼻尖,他被抽散的魂魄才在這一刻徹底歸位。

……

轉眼秋去冬來。

大雪之後是個婲豔陽天。

馮永與袁輝在牢中畫押認罪,殘害忠良,罪無可赦,兩人皆判淩遲,謝昶親自監刑。

整整三千刀,他一刀不落地旁觀,直至兩人咽氣,埋在心中整整十八年的仇恨終在這一刻徹底了結。

後來崔兆和問過他,安定侯府沉冤昭雪,昔日功勳卓著,配享太廟,你何不換回蕭濯之名?

謝昶摩挲着手中的蜜蠟手串,只是笑了笑,“蕭家滿門剛直,我祖父、我父親及一衆叔伯皆是朝廷骨鲠之臣,恐怕寧死也不願接受蕭家子孫裏出我這麽個滿手血腥玩弄權術之輩,何況我這一身殘弱,這輩子是無法馳騁疆場了,終究有愧先祖。”

從前那串檀木夔龍手串染了血,小丫頭不知從哪聽來的,說不吉利,到寺裏求了一串開過光的蜜蠟,說有驅邪化煞的功效。

也許有一日,他骨子裏的戾氣真能被這串蜜蠟化開,唯有在這個位置上多做一些事情,待垂垂老矣之時,一身冰冷酷烈的鱗甲脫落完畢,露出為人者的柔軟溫暖的血肉,這輩子就算功德圓滿了,到時方有臉下去面對先祖。

歲末年初,阿朝的媚花奴鋪子憑借小店口碑,在人潮熙攘的棋盤街落地生根,頭一月便交出了令人滿意的答卷。

忙忙碌碌的同時,宮中也接連傳來喜事。

太子妃人選最終定了姜燕羽,待到開春後太子府修建完畢,便是太子大婚之時。

聽崇寧公主說,陛下為了給安國公面子,将太子建府之後的月例提升至兩千兩,太子殿下……應該是挺高興的。

崇寧公主的驸馬人選也定下一位庶出的公侯子弟,雖無功名在身,但勝在年輕英俊,甚至比公主還小半歲,阿朝被她們騙出去偷偷瞧過一眼,的确風姿俊逸,翩翩少年風華,難怪公主喜歡。

這一出門,又被謝閣老拎回家好生教育一番,教育的方式就是被他擡着月退狠狠收拾,最後泣不成聲地在他耳邊喊了數不清多少遍“夫君”,那人才能罷休。

初春的花朝節,阿朝帶謝昶去花神廟看自己去年種下的那株白蘭。

白蘭花纖細瘦白的一小朵,在細細和風中輕輕搖曳。

她從沒有告訴過他,白蘭花在話本裏象征純粹忠貞的愛,他們之間的緣分,也許從幼時南浔那一方小小庭院裏就已經注定了。

少女如花的笑顏在眼前綻放,謝昶沉默地看了很久。

他這一生行于黑暗詭谲之中,唯獨有她在身邊,那些黯淡無光的過去才有了斑斓的色彩。

她不知想起什麽,含笑擡起頭,與他眸光相會。

謝昶忽然就想到“雜裾垂髾,目窕心與”這一句,眉目傳情,心意相許,他亦能體會她心中的歡愉。

其實共感也沒什麽不好。

悲你所悲,喜你所喜;

愛你所愛,痛你所痛;

山長路遠,莫逆于心。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完結啦,感謝寶子們一直以來的支持,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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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雜裾垂髾,目窕心與”來源枚乘《七發》,“刑輕者,不得誅也,刑重者,民不敢犯”來源《商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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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駕崩,諸方勢力蠢蠢欲動。

是夜,攝政王一身染血盔甲,眸光冷鸷,提劍殺進紫宸殿。

十五歲的小皇帝瑟瑟縮縮跌在地上,看着高大危險的男人步步逼近,心想父皇說得沒錯,他權大欺主,觊觎皇位多年,如今恐怕不會放過她……

她顫顫地往後縮,“皇……皇叔……你要什麽,朕……朕都可以給你……”

男人慢悠悠地蹲下身,輕而易舉地将她打橫抱起,“是麽,臣想要什麽,陛下都能給?”

冷硬的铠甲咯得生疼,她被男人抱上龍椅,衣襟撕開,露出被甲胄磨紅的肌膚,她女扮男裝的秘密暴露無遺。

原以為皇叔一定會殺了她,自己當皇帝,可沒想到,面前的男人摩挲着她鎖骨紅痕,眯眼輕笑。

“陛下還真是……嬌貴啊。”

江山風雨飄搖,明楚卻坐穩了皇位。

只因她答應了攝政王一個條件——

白日她做她的皇帝,夜晚卻要做他的侍妾,任由他翻來覆去。

明楚只要有一點不願意,攝政王就會吓唬她說,要把她殺了送去見先帝。

明楚怕得要死,只能服從他。

後來,小皇帝望着一日大過一日的肚子,欲哭無淚。

攝政王親解天子鸾帶,跪在地上,耳廓貼着她腰腹,“前朝事多,臣替陛下暫理國政,陛下安安心心将臣的孩子生下來便是。”

明楚原以為,她懷孕了,不能再與他翻來覆去,皇叔一定會很生氣。

直到有一日,她大着肚子不小心摔破了臉,那人紅着一雙眼,怒意滔天,險些血洗太極宮。

深夜,她翻來覆去睡不着。

男人撐着頭,朝她臉側傷口輕輕吹氣。

“還疼嗎?臣的陛下。”

第 76 章

三日後,馮永風寒初愈,已然回到禦前伺候,只是他還未對袁輝出手,對方已經借口進宮先來見他了。

“大監,您快幫我想想法子吧!謝昶手眼通天,一旦深查下去,早晚會查到我身上來的!”

馮永冷冷勾唇:“袁将軍怕人查,當初對璧月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怎麽不怕咱家查到袁将軍身上?”

袁輝霎時面色微僵:“什……什麽,我對璧月做過什麽?大監的話,我為何聽不明白?”

馮永切齒一笑,從袖中掏出那封書信,扔在袁輝身上:“将軍自己瞧瞧,這信上可有半分冤枉了你?”

袁輝打開書信一看,雙手幾乎是止不住地顫抖:“簡直一派胡言,我何時對她非打即罵!”

倒是書信末尾那幾名外室的姓名,袁輝看到幾個眼熟的,可絕沒有信中列舉的這麽多!睡在枕邊的人,他自己還能不清楚麽!

“大監派人查我就算了,只是這書信所言非實,我是萬萬不能認的!這些年來我與璧月始終相敬如賓,她死後,我也從未想過續弦,大監怎可為這封毫無根據的書信就向我興師問罪!”

馮永哂笑一聲,“袁将軍不續弦,難道不是怕動靜太大,消息傳到咱家耳中,就不能繼續以璧月之名哄騙咱家助你加官進爵了?”

袁輝被戳到脊梁骨,面色一陣鐵青:“大監這是什麽話,我加官進爵,她亦有享不盡的福,何況你我二人從十八年前先帝登基開始,就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在內廷,我在宮外,大監但凡吩咐一句,我袁輝念着你昔日提拔,哪次不是肝腦塗地萬死不辭!至于璧月,”袁輝冷笑一聲,“即便她時常念着你,甚至逢年過節,她還怕你這萬人之上的乾清宮總管在宮中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又是送餃子送點心,又是縫制鞋襪,把我這個丈夫的臉往地上踩,我也從未打罵過她一次!”

“咱家與璧月之間清清白白,你竟然這樣想她!”馮永心口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人剜出來反複抽打,連吸氣都不住地抽痛,最後手指着袁輝,緊咬牙關道:“真相如何,咱家自會去查,倘若被咱家發現這信上所言屬實,璧月的死與你脫不了幹系,咱家就是拼了這條命,也絕不會讓你舒坦一日!”

袁輝見他這副不死不休的模樣,忍不住冷笑一聲:“我今日來,可不是與大監敘舊和結仇的,當日兵器行一案,可是大監暗中向我遞送的消息!謝昶若是查到我頭上,大監一樣逃不掉!您蠅營狗茍這麽多年,朝野上下無人不敬,可別落得個晚節不保的下場!”

袁輝離開之前,猩紅着雙目,恨極道:“大監非要與我割席,那麽這條命,我袁輝自己來掙!”

……

尚書房。

宿郦附在謝昶耳邊,将探聽來的消息一一上報。

謝昶面色微冷,轉而繼續對身側的九皇子說道:“将這副字帖寫好,我若不在,也可請馮大監指點一二,明白了嗎?”

九皇子認認真真地點頭:“明白了。”

次日下朝之後,晏明帝考查完九皇子的功課,讓馮永将人送回尚書房。

路上九皇子謹記謝昶的交代,将寫完的字帖遞給馮永瞧,“父皇和謝閣老都說大監書法造詣精深,大監覺得,我的字比之從前可有長進?如需改進,該從何處着手?”

馮永含笑俯身:“小殿下折煞老奴了,殿下有謝閣老這樣的良師,何須老奴提點呢?”

九皇子不肯罷休:“大監的字連父皇都盛贊,定然不同凡響,謝閣老今日又不在尚書房,大監就幫我看看吧!”

馮永拗不過,只好接過來瞧,可那紙面上的字跡甫一撞入眼眸,馮永當即吓得面色煞白,渾身哆嗦,險些将手中的紙卷丢出去。

九皇子烏黑的眼眸瞧着他:“大監,你怎麽了?”

馮永渾身發冷,胸腔一口氣順不上來,攥着一沓紙頁抵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喉嚨都生了血氣,他用巾帕抵着唇,目光垂下,瞧見帕面的血跡,他拳頭握緊,死死地收緊了手掌。

九皇子也吓得不輕,趕忙伸手去扶他:“大監,你究竟怎麽了?若是身體不适,我可自行回尚書房的。”

馮永直待咳停下來,才緩緩擺了擺手,歇了口氣才道:“殿下寫得很好,老奴沒事,先送殿下回去吧。”

他渾濁的雙目擡起來,遠處的飛檐鸱吻都像飄着血腥氣,晚秋涼風吹拂着背脊,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到這個地步,馮永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那字帖上的筆跡,即便是燒成灰他都認得,正是十八年前老安定侯之子、陝西三邊總督蕭顯豫的筆跡。

馮永在禦前行走,自然知曉謝昶有意重查當年蕭家勾結外邦一案,連九皇子都被拿來試探他,可見謝昶已經查到了他的身上。

方才他一時情急,露出破綻,恐怕這紫禁城藏在暗處無數暗樁已經将他的失态盡收眼底。

馮永腳步虛浮,一深一淺地踩在紫禁城冰冷的石磚上。

夜間輾轉難眠,腦海中浮現出的居然不是當年犯下的罪孽。

而是璧月。

剛進宮時,璧月還是儲秀宮負責外殿雜掃的小宮女,他那時已在禦用監做事,遇上個同鄉,難免照顧些,只是她生性怯弱,別說是将來要封貴人的秀女,就是儲秀宮随随便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丫鬟都能欺負到她頭上來。

那日儲秀宮臺階的石磚裂開,一位秀女路過時險些摔倒,左右找不到能出氣的人,就拎她過去賞了頓鞭子。那日她也沒忘了他們之間的約定,她抱膝蜷縮在宮牆下哆哆嗦嗦地将做好的酥餅遞給他,伸出的一截細瘦手腕上布滿鞭痕,瞧得他心痛不已。

他沒什麽本事,即便讀過書,會寫字,有幸入禦用監掌管書籍畫扇,可也只比最下等的奴才處境好一些,幫不到她什麽,也沒有渠道能提攜她一個小小宮女。

他想了很久,蹲在她身前道:“璧月,你想不想讀書,學寫字?”

宮女大多是貧苦人家出身,會寫字的不多,但只要讀過書,基本就能擺脫外院打雜的差事,比人人都能打罵欺淩的粗使宮女定然要上一個臺階。

璧月淚眼盈盈地望着他,點點頭。

從那以後,不論寒暑,他每日都抽出時間來教她讀書寫字,璧月很用功,冬日滿手凍瘡的時候也能咬牙堅持,一筆一劃地完成他給的字帖。

後來他升了典簿,因在宮中人緣不錯,也有了小小的話語權,便向尚宮局的司記女官舉薦了她,璧月這才得以擺脫儲秀宮的粗使丫鬟身份,跟在司記女官身邊打理宮中諸司的簿書,她不會再挨打,不會再受盡欺淩。

璧月在無人的宮牆下,悄悄地抱了他一下。

她小小的、表達感激的舉動,卻是他頭一回,享受到特權的滋味,也是頭一回,對她生出不該有的人欲。

日子就這麽細水流長地過下去就很好,直到後來璧月跑來告訴他,說爹娘替她說了門親,那人是京衛司的吏目,人長得高大英俊,待她出宮就要成親了。

心被剜空了一塊,深深的無力感席卷而來,幾乎将他整個人吞噬。

自然,姑娘在宮中做了女史、有了出息,家裏也跟着揚眉吐氣,能說到不錯的人家。

他能做的,唯有祝福。

不然呢?大好年華的姑娘,難不成陪他這閹人在深宮老死?

那時太子與懷王一黨水火不容,太子又因賢名在外,深為元嘉帝忌憚,而懷王野心勃勃、勢頭大好,元嘉帝甚至有廢太子立懷王的打算。他在深宮行走,最低等的奴才,不得不學會眼觀六路、見風使舵的本事,偶然探聽一耳消息,說太子發現一處兵器行,懷疑是懷王的手筆,正有前往搜查的打算,而當時的京衛司為懷王把持,他鬼迷心竅,幹脆将這立功的機會送給時任京衛司九品吏目的袁輝,讓他向當時的京衛指揮使進言,先發制人,反将太子一軍。

一步錯,步步錯,走上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而人一旦嘗過欲望的滋味,就會為欲望所驅使。他那時總想着,袁輝立了功,前途不可限量,璧月只會更加崇拜和愛慕自己的丈夫,哪裏還會記得深宮裏那個教過她讀書寫字的小小典簿呢。

于是他大膽向懷王自薦,以一手臨摹的本事蒙蔽老邁昏聩的元嘉帝,徹底為懷王除去眼中釘肉中刺的安定侯蕭家,一步步走上權力的高峰。

無論袁輝何等本事,還不是他這奴才的附庸?他要她永遠記得他的恩惠,記得他這個人。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他連她的死訊竟都不是第一時間知曉,這些年對袁輝的提拔,也着實可笑至極!

屋裏漂浮着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馮永躺在床上抵唇咳嗽幾聲,歇了口氣,正欲凝神小憩片刻,猛地一陣風刮過,吹熄了床邊的燭火,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馮永睜大雙眼,瑟瑟縮縮地四下張望,竟發現窗邊似乎坐了個黑發白衣的女子,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垂落在地板上,若有如無的哭聲在耳邊回蕩。

“你滿手血腥,一身罪孽,可有悔過?”

“你本才華橫溢,行的卻是黨邪陷正之事,來日到地底下,蕭氏一族不會放過你的……”

“九泉之下,你也莫要來見我了……”

馮永慌不擇路地想要去捕捉那道白衣的身影,卻被床邊的春凳絆住了腿,重重摔在地上,“璧月……璧月是你嗎?”

他忍着痛連爬帶滾撲到窗邊,那道白色的身影卻在指尖消散不見,他雙手緊緊扣住窗棂,十指幾乎摳出了血跡,“璧月,是我錯了……是我魔怔了,是我千不該萬不該,颠倒黑白,助纣為虐……你回來見見我可好?”

他坦之外,謝昶冷冷聽完這席話,看向身邊面色沉凝的晏明帝。

“來人,将馮永即刻押送大理寺,嚴加拷問!”

作者有話說:

第 75 章

每每這個時候,阿朝才深刻意識到自己的弱勢。

她還和幼時一樣,無法無天只是有賴于他的寵溺,內裏還是紙老虎,刻在骨子裏對兄長的敬畏這輩子難以磨滅,而明面上力量與體型的差距更是只能讓她屈服。

謝昶只是想讓她深深記住他的話,用他自己的方式。

最後她哭得瑟瑟發顫,雙手緊緊攀着拔步床的镂空,被他逼着哽咽出聲:“好……好……”

“哪裏好?”

“哥哥……伺-候得好。”

次日的寒衣節秋祭,一派風平浪靜。

袁輝負責整個皇城的安危,自然不會蠢到在這個時候刺殺,謝昶出事,他也難辭其咎。

何況謝昶這邊按兵不動,袁輝也不知他對當年之事了解多少,一切都只能從長計議。

神武門外。

謝昶坐在馬車內,翻看袁輝這些年的履歷,忽然察覺什麽,擡眼吩咐道:“回去知會夫人一聲,讓她自己先用晚膳,不必等我。”

宿郦颔首應下,立刻派人回府,自己則在禦花園附近暗中觀察。

等到夜幕降臨,禦花園果然有了動靜。

今日是寒衣節,不但宮中舉辦祭祀大典,尋常百姓家也有燒獻逝者的習俗,用五色紙裁剪寒衣,裝進塞滿紙錢的包袱裏焚燒祭奠,稱為“送寒衣”。

宮中為防走水和招鬼上身,向來禁止宮人焚香燒紙,可宮女太監們大多貧苦人家出身,入宮多年,還未彩衣娛親以盡孝道,父母親人就已離世,因此每年的清明、中元和寒衣節,總有宮人在禦花園燒紙祭祀,屢禁不止。

馮永昨日聽聞周璧月已逝世三年的消息,整日下來渾渾噩噩,就連今日祭祀大典陪王伴駕的差事也都一并交給了手下穩妥的宮監。

等到夜深人靜之時,馮永才偷偷摸摸抱着包袱來到禦花園。

今日一整日,他都在屋內準備這些,空缺的整整三年,不求這一日能夠補回,但求她在地下不會缺衣短銀。

禦花園的魚池邊有一塊隐蔽的空地,馮永燃了火折子,一邊為她燒紙衣,一邊抓着大把的紙錢銀錠往裏扔。

火光燒灼着眼瞳,馮永跪坐池邊,深深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袁輝這些年對你如何,連你的死訊都瞞着我,其他的呢,他說你在他身邊過得很好,我如今卻也不知到底有幾分真假了。是我沒用……倘若早知你離世,我必定求神拜佛,想盡辦法讓你在九泉之下安息,我能做的不多,至少也會讓你在下面過得好一些……我做了這麽多年的禦前紅人,袁輝如今是正三品的指揮使,見了我也得點頭哈腰,可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他……”

習武之人耳力極佳,宿郦藏在灌木叢中,能夠清楚地聽到他低聲的呢喃,這輩子鐵樹都沒開花的人,硬是從這三言兩語中品出了不為人知的情愫。

難不成,這馮大監一直對周璧月有意?

因他是個閹人,不能人道,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出宮嫁給旁人?

聯想起昨日他與袁輝的對話,連袁輝的指揮使之位都少不了馮永的推波助瀾,倘若只是為了周璧月過得好,才想盡辦法提攜她的丈夫,那麽馮永對周璧月的這份情,不可謂不深了。

岸邊人情難自抑,淚眼滂沱,肉眼可見的可憐,宿郦看了眼自己這身披頭散發、白衣飄飄的裝束,知道就是這時候了。

忽而夜風起,面前的火堆頃刻吹熄,馮永渾身一抖,恍恍惚惚看見一道人影從水面飄來,但又很快消失不見。

“誰在裝神弄鬼!”

馮永吓得腿軟,一時間站都站不起來,又因夜深人靜,在宮中燒紙終究有違宮規,不敢高聲喧嘩,口中喃喃地喊着一個名字:“璧月,璧月,是你回來了嗎?”

滿目空空蕩蕩,女人的哭聲細細碎碎飄散在波瀾微生的水面和窸窸窣窣的草叢,“是他害了我,你快來救我,救我啊……是袁輝害了我啊……”

馮永四處找尋這道聲音的來源,卻只見長發白衣的身影從面前一晃而過,人聲從四面傳來,仿佛在風中飄蕩,可每一個字眼都深深滲透進了馮永的耳膜。

“璧月,你說清楚!璧月!”

白衣的身影在眼前晃蕩,馮永瘋狂地想要抓住她衣衫的一角,卻不慎雙腳踩空,翻進魚池,好在沿岸水淺,沒有溺斃的危險,他掙紮着從水裏起身,雙腳裹滿淤泥,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宿郦見好就收,換了身衣袍,回到城門口的馬車停靠處。

“大人,不得不說您讓我扮鬼吓馮永這招還真有奇效!這周璧月不但與他同鄉,還是馮永惦記多年的心上人。”

原本依照謝昶的意思,今天扮成魂魄歸來的周璧月,只是為了挑撥馮永與袁輝之間的關系,二者相鬥,總能露出破綻,可倘若沒有馮永對周璧月的這份心,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哄騙得了他的。

“盯着這二人,看看馮永可有動作,他若要查袁輝,咱們給他添油加醋一把。”

“是。”

謝昶坐在馬車內沉思片刻,“時辰不早了,先回去吧。”

宿郦應聲躍上馬車,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從前大人忙起來夙興夜寐,留宿在衙署都是常有的事,如今有了夫人,真是片刻都離不開。

不過從自家大人夜裏叫水的頻次也能看出對夫人的喜愛程度,這些年清心寡欲,還是沒碰上喜歡的,老房子一旦着火,豈是輕易能澆滅的?

阿朝還未睡下,聽到屋內有了動靜,立刻起身掀簾去瞧,看到熟悉的身影才松了口氣,“你沒事吧?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謝昶走過來傾身吻了吻她額頭,“不是讓你先休息,不用等我嗎?”

阿朝就雙臂環住他腰身,“你讓我近日不要出門,今日又是秋祭大典,我怕你會有危險。”

謝昶揉了揉她發心:“你沒事,我就沒事。”

阿朝抿了抿唇:“那我也睡不着,萬一才閉上眼睛,誰給你來了一刀,那我豈不是很冤枉。”

她忽然想到什麽,去摸他腰,卻沒有摸到那柄軟劍。

腰間癢酥酥的,謝昶仰頭吸了口氣,忍不住去捉那只作亂的小手,“方才進屋時卸下來了。”

阿朝“哦”了一聲,烏潤的杏眸眨了眨:“哥哥,你從何時開始練劍的?幼時從未見你使過兵器,七夕那晚是我頭回見你出招,好生厲害!我還未看清,那兩個身手極好的黑衣人就被你一劍抹了脖子。”

少女心自幼對街頭舞刀弄槍的勇士格外崇拜,卻沒想到自己滿腹經綸的哥哥居然也有無敵的身手。

謝昶看到她眸中潋滟流轉的水波,不禁一笑:“回盛京之後練的,不過堪堪對付幾個人罷了,沒你想得那麽厲害。”

他說着沉默片刻,“阿朝喜歡将軍是嗎?”

阿朝愣了愣,竟然從他語調中聽出幾分惘然,她一時讷讷,不知如何回答。

謝昶嘆息一聲:“只可惜我這雙手是舞不了長槍,上不得戰場了,所以只能練劍……阿朝,哥哥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當然不是!”阿朝趕忙搖頭,“旁人再好,與我也沒有關系,在我心裏,哥哥才是最厲害的!”

小丫頭一臉認真的表情,倒讓謝昶想起她幼時總愛與人攀比哥哥,在這上面她可是從未輸過陣的。

他無奈地一笑,倒沒再說什麽。

倘若蕭家未曾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也該是與先祖一般馳騁疆場,建功立業,活成她最憧憬的模樣,而非在盛京朝堂行走于人心鬼蜮之間,夜夜枕仇恨入眠,熱血早已經涼透。

阿朝見他不說話,又心急得紅了眼,謝昶這才揉了揉她的臉頰,“不睡了?”

阿朝:“啊?”

謝昶道:“我先去沐浴。”

阿朝臉一紅,立刻說道:“那我早些休息,就不等你了。”

謝昶輕笑一聲:“好啊。”

阿朝頓覺一股熱意攀上背脊,也不知他是何意,左右她是從來猜不透他的,就悶悶地扯了被子鑽進去。

謝昶回來時動靜很輕,但從背後抱住她的時候,阿朝還是醒了,等了許久沒見他繼續動作,呼吸也慢慢平穩下來,阿朝才敢安安穩穩地貼着他睡。

男人的懷抱溫溫熱熱,卻讓她回想起方才他說那些話時眼底的神傷。

他的手就在身前,阿朝下意識垂頭,吻了吻他的手腕的傷疤。

本已經他都已經睡了,這一吻竟又驚起了肚中的魚泡,阿朝瞬間就想哭了,“你沒睡啊?”

耳邊男人的呼吸漸重,扣住她的雙臂鐵鉗一般,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帶着火星,“我給過你好好睡覺的機會,是你自己來勾我的。”

阿朝欲哭無淚:“我真要休息了。”

話音才落,男人就已翻身而上。

阿朝也是這會才真正明白從前他那句“蒙眼睛,的确是很會”的含義。

她本以為是姑娘家怕羞才如此,直到眼前被覆上他腰間的冰涼緞帶,視覺被阻擋,黑暗中觸覺便格外清晰,他的唇落在哪裏,哪裏都能勾起一陣顫-栗。

後來被他發現她腹中魚泡脹起時,那塊皮膚異常的敏-感,他便一邊吻她,一邊将指尖隔着肚皮覆壓在魚泡上,在那片薄薄的皮膚上反複揉按撚磨,将她不受控制的嗚咽盡數吞入腹中。

最後的結果如同赤骨花那一回,他自己出來了,但也有不一樣,上回她神志不清,想要的只會更多,終究沒有徹底地暢快,這回意識足夠清醒,而緞帶蒙眼到底起了效用,她出的一點不比他少。

要不怎麽說她是水做的小丫頭呢,就是很讓人疼惜啊。

謝昶愛瘋了她在身下淚眼迷離,語不成調,違心說不要的模樣,連一句“夫君”都斷斷續續,飽滿欲滴的唇瓣張張阖阖,想讓她咽什麽都乖乖地咽,乖巧得不像話。

……

一連幾日,馮永都未曾在禦前現身。

養心殿伺候的小順子是馮永的幹兒子,旁人問及,都是一個說法:“幹爹不慎染了風寒,告假休息幾日。”

他坦內,馮永躺在床上,顫顫巍巍地接過派去宮外打聽之人遞回的書信,上面白紙黑字寫着袁輝對亡妻是如何的打罵和冷落,致使璧月郁郁而終,而從十幾多年前開始,袁輝雖少有涉足煙花之地,可養在私宅的外室卻不勝枚舉。

袁輝在他面前營造的形象,可從來都是疼愛妻子的好丈夫!

否則馮永又豈會為了璧月的幸福,讓她不必再像初入宮闱時那般膽小怯弱、受盡欺淩,為了給她诰命夫人的頭銜,一輩子受人尊敬、昂首挺胸地活,才一步步在暗中提攜袁輝?

馮永寒衣節那晚從禦花園回來,人就大病了一場,消瘦清減的身形已經顯得佝偻了,蒼白的手掌緊緊攥着那封書信,拳頭抵住嘴唇,哭得咬牙切齒,肝腸寸斷。

作者有話說:

第 74 章

阿朝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若是回一句“太子殿下往後還是喚我阿朝就好”,定然掃了謝閣老的臉面,仿佛幫着外人同他對着幹似的。

“哥哥。”她小聲地喚,想勸他适可而止。

結果閣老大人轉過頭來,眯起眼睛:“還叫哥哥呢,嗯?”

阿朝氣怔地看回去,就見他眉梢一挑,步步緊逼,大有一副不喚夫君便不肯罷休的作态。

她咬咬牙,只好朝太子抿出個笑來:“那對面人栩栩如生,我與夫君都很喜歡。”

太子原本有些委屈,被她這麽一說,又覺心口癢酥酥的,“之前的捶丸賽,孤答應了給你賞賜,可那雪貂卻被你送了回來,孤想着還欠你一樣東西,又逢你新婚之喜,才決定送你這對面人,孤祝你與謝閣老琴瑟和鳴,恩愛到老。”

阿朝笑道:“多謝太子殿下。”

離開養心殿,阿朝咬咬牙,嫌棄地看向身側,餘光卻倏忽掃見他腰間懸挂的那一枚長頸獸的香囊,一時有些耳熱。

這人平日看起來一本正經,某些事上卻幼稚得像個孩子,和三歲時的她一樣,逢人便炫耀自己的哥哥,別村的小姑娘偷偷來瞧他,她恨不得爬到他身上擋住他的臉。

他呢,是逢人便暗戳戳地宣示主權,哪怕旁人多瞧她一眼,多同她說一句,這人都能窒悶半天,眼下讓人家喊她師娘,讓她在人前喚她夫君,他心裏就痛快啦。

醋精!小心眼!

阿朝笑話他:“閣老大人今年多大啦?”

謝昶揚起嘴角,捏了捏她的手心:“三歲也是你夫君。”

她被說得小臉一紅,男人則眉目舒展,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方才那聲夫君很動聽,今晚回去,讓夫君好好伺-候你。”

阿朝霎時面紅耳赤,渾身起了一層疙瘩,前後瞥了瞥,見無人才輕輕吐納:“堂堂內閣首輔,光天化日之下說些不害臊的話,不怕叫人聽見,讓你威嚴掃地。”

她到現在整個人還有些虛浮,倘若不是裙擺遮擋,今日就要遭人笑話了。

被他握住的掌心酥酥-麻麻的,不免就想起昨夜,這只揮毫潑墨指點江山的手是如何深掘腹地,與她肚中魚泡隔空相聚,輾轉撚磨,迫得她渾身痙攣險些失-禁,那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帶來的刺激,她這輩子都不想再體驗一遍。

倒不是光只有難受,暢快半點不少,她只是覺得丢人。

與從小将自己養大的哥哥坦誠相見,光這一樣就讓她難堪得擡不起頭,連吻他都帶着小心翼翼,遑論被他逼着喊出來,光是指節幾個來回,就讓她洩出東西,淋濕他半身。

心下正淩亂着,便見宿郦從不遠處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謝昶面色微凜,轉頭對她道:“我手頭還有事處理,讓淩硯護送你出宮。”

阿朝點點頭,打算去棋盤街新裝修的鋪子轉一圈。

宿郦本想找個機會試探馮永,沒想到正巧那京衛司指揮使袁輝為着明日寒衣節祭祀大典一事進宮,而太子此刻正在殿中,袁輝只得在外等候,便讓他瞧見這袁輝與馮永在廊下敘話。

千載難逢的機會,宿郦自是立即上報,不敢耽誤。

馮永與袁輝站在廊下,瞧見一身玄色麒麟袍的謝首輔朝這邊走來,兩人相視一眼,趕忙躬身拜見。

謝昶虛虛擡手,“馮大監與袁将軍不必多禮。”

馮永起身笑道:“謝閣老緣何去而複返?”

謝昶看了眼袁輝,“明日秋祭乃國之大事,本官聽聞袁将軍入宮面聖,正好也有幾樁細節與将軍商讨。”

袁輝暗暗繃直了背脊:“是。”

馮永唇角始終含笑:“難為謝閣老新婚燕爾,尚在休假之中,仍為國事操勞,大晏江山有您,實乃社稷之福啊!”

袁輝也在一旁拱手:“還未恭賀謝閣老新婚之喜。”

謝昶打量他片刻,忽而一笑:“說起來,謝府請來的那位喜娘倒是與袁将軍有幾分淵源。”

“哦?”袁輝沒想到這位謝閣老有意與自己搭話,一時心下惴惴。

謝昶似笑非笑道:“當初袁将軍還住在西城胡同時,這位喜娘正是你近鄰,也是袁将軍夫妻二人成婚時的喜娘,本官也是看她有眼力見、說話喜慶,才請了她來。”

猛地聽人提及他夫妻二人,袁輝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下意識看了眼馮永。

怔愣片刻方覺失态,忙又向謝昶躬身笑道:“如此說來,的确是巧了。”

其實他哪還記得十幾年前婚宴上的小人物,西城胡同已經是他做九品吏目時住的陋宅,之後升了正六品經歷立刻遷居,袁輝不知他為何故意提起此事,對方甚至對他十幾年前的居所都一清二楚,像冰山露出的一角,根本不知他還掌握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袁輝不禁斂下笑意,暗暗收緊了手掌,眉眼間掠過幾許深思。

謝昶将對方的表情盡收眼底,雲淡風輕地嘆了口氣:“斯人已逝,袁将軍三年未曾續娶,也算長情之人。”

話音剛落,對面兩人的面色幾乎肉眼可見地發生了變化。

謝昶餘光瞥見袁輝右手停在腰側,攥緊了拳頭,手背青筋隐現。

這是武将拔刀的慣常動作,只不過武官入宮需卸甲去劍,袁輝沒有配劍,但下意識出手的動作騙不了人。

再觀馮永,從他方才那句“斯人已逝”甫一落下,素來言笑晏晏風雨不動的人,唇角幾乎是立刻僵在原地,瞳孔轉向袁輝,後者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正巧這時禦前伺候的小順子出來,“謝閣老與袁将軍請吧。”

謝昶點到即止,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接下來的寒衣節商議,馮永站在晏明帝身邊魂不守舍,袁輝在回禀皇城布防時也同樣心不在焉。

養心殿商議完,謝昶回文淵閣,宿郦則在暗中留意袁輝與馮永二人的一舉一動。

袁輝果然未曾離宮,而是偷偷摸摸躲進馮永輪值的他坦內,馮永回來休息,推門進去,很快臉色一凜,轉頭朝外四下張望,見無人才回身進了屋。

很快裏頭傳來低聲的對峙。

“袁将軍使瞞得咱家好苦啊!咱家還記得端午當日,您還帶了粽子給咱家,說是璧月親手所做?方才謝閣老的話,袁将軍又作何解釋!”

“大監莫急,您聽我解釋!我絕非故意瞞着大監,只是璧月與大監多年來情誼深厚,璧月因病故去,我實在是怕大監心中傷懷,這才沒在您跟前提起……”

“呵,咱家若是沒有記錯,袁将軍當日為了這指揮使之位,可是頂着璧月的名頭求着咱家從中斡旋,當時您可沒提璧月已經走了啊!”

“我當然記得大監的提攜,沒有大監,何來袁輝今日!璧月心中也是感激您的,她臨終之時,還囑咐我與您內外相互扶持……眼下最要緊的一樁,上回您提醒我,謝閣老正在重查當年之事,只可惜我派去的死士沒能要了他性命,今日他故意上來與我敘話,恐怕已經知曉了什麽……你我同在一根繩上,您可要想想辦法啊!”

……

宿郦藏在他坦外聽得一清二楚,回去之後将這些話一五一十地回禀。

謝昶聽完嗤笑一聲:“原來這袁輝的指揮使之位是這麽得來的。”

宿郦嘆聲道:“只可惜當年的京衛司指揮使已經死無對證,不過猜也能猜到,這袁輝在兵器行一案中必然立下大功,否則也不會在先帝登基之後升為六品。”

謝昶眸光冷鸷,指節叩擊着案面,“袁輝騙了馮永,馮永又何嘗不是将他當成一把在外殺人的刀?袁輝既然敢刺殺我,那就說明當年蕭家一案一旦揪出幕後之人,他自知必死無疑,何況我手裏頭有他手下死士的供狀,刺殺朝廷命官本就是死罪,不怕治不了他。至于當年之事,讓馮永開口才是關鍵。”

宿郦道:“馮大監從不顯山露水,卻能在黨派相争與群王并起之中安然無恙地歷經三朝,如今高枕無憂地坐上乾清宮總管的位置,可見是有些手段的,大人打算如何應付?”

謝昶唇角一勾,“人一旦有了軟肋,就沒法立于不敗之地了。”

思忖片刻,他忽然目光一冷:“夫人回去了?”

宿郦回道:“淩硯說護送夫人去城中新裝的鋪子。”

謝昶聲口已經冷下來:“這段時日,讓夫人留在府中,輕易不要外出,加強澄音堂的布防,切莫給人可乘之機。”

宿郦趕忙俯身應下。

阿朝才在外逛了一會,就被淩硯護送回了府。

晚間謝昶回來,阿朝擔憂地看着他:“可是外頭危險,有人要對我不利?”

謝昶只攥了攥她的手:“別怕,我會盡快解決。”

“我明白,你自己在外也要一切小心。”

阿朝經歷過花神廟和七夕的刺殺,自然知曉其中兇險,何況她與哥哥共感,一身兩命,她又豈會在此時亂跑。

躺在床上,謝昶沉默地閉着眼睛,阿朝知道他在想事情,不會在此時打擾,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氣,才輕手輕腳地轉身背對他,打算好好睡一覺,身後猝不及防傳來一道低啞的嗓音。

“我是不是說過,今夜要好好伺候你?”

阿朝虎軀一震:“沒……沒有吧,我不記得了。”

話音才落,便聽到被褥窸窣的摩擦聲,随即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她被男人堅實有力的手臂禁锢,幾乎動彈不得,只聽到他怦然有力的心跳。

男人的嘴唇貼着耳廓,滾燙的氣息鑽進耳朵,“你才多大年紀,就有這麽大的忘性?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他說話時尾音也是微微上揚的,帶着沉沉的欲念,阿朝瞬間就哆嗦了。

作者有話說:

第 73 章

幽黃的燭火勾勒出男人硬朗分明的輪廓,氣質有種出塵拔俗的冷冽,像雪水裏浸過的、堅硬明透的琉璃雕刻而成,然而冰冷的琉璃在她指尖開始有了溫度。

阿朝似乎也是頭一回,可以像這樣認認真真地看他,看這麽久。

說不上是種什麽感覺,倘若有一個人肯在你面前閉上眼睛,有種完全信任、願意為你交付一切的意味。

阿朝忽然想起來,許久之前她也在他面前閉過一次眼睛,那時她不知他是何目的,只依稀記得一道灼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久。

“哥哥,書房那回,你讓我閉眼,也是在看我嗎?那時候你在想什麽?”

她還是忍不住想問,想從他口中聽到讓人愉悅的答案。

謝昶睜開眼睛,沉默地看她很久,最後揉了揉她後頸,嗓音低啞:“那時候,最想吻你。”

她果然眼前一亮,手臂撐着床褥趴在他身邊,開始吻他的眼睛,一邊吻,一邊道:“那怎麽沒見你行動?”

溫熱的觸感拂落在他面上,謝昶忍住将人壓在身下的沖動,慢慢地說道:“我在腦海中想過無數遍,如果吻下去,該如何同你解釋才好。怕吓到你,怕你一時無法接受,更怕你會因此疏遠我。将你找回來的那日,從你眼裏看到的疏離、恐懼和警惕的目光,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了。”

阿朝心裏微微詫異,她只知道哥哥先喜歡的她,可不知道那些無人知曉的角落裏,他曾經有過這麽多的百轉千回。

這還是那個殺伐決斷的謝閣老麽?

她将兩片唇瓣貼在他說話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微微紅了臉,小聲地喃喃:“我……當真有這麽好?”

見他手掌隐隐有往下挪移的趨勢,她小手立刻按住他:“不許動,你說了不還手的。”

男人突起的喉結在她唇邊上下滑動,阿朝能明顯感受到他氣息重了許多,脖頸的皮膚比她的唇還要燙。

她小心翼翼地擡頭,瞧見他熾熱的眼神竄着火一般看着自己,立刻就羞得滿臉通紅,“你閉上眼睛,別盯着我瞧。”

謝昶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阿朝不放心,生怕他一個忍不住直接撲上來将她一口吃掉,也羞-恥于在對方灼灼的注視下胡作非為,尤其這個人還是哥哥,被他淩厲幽沉的目光一掃,她直接腿軟,還怎麽繼續。

她四下看了看,目光最後落在他寝衣的腰帶上。

避火圖上有這樣的做法,想來就是怕姑娘害羞才蒙眼睛的。

謝昶閉着眼,就察覺腰間驟然一松,原以為小丫頭只是想看他的腰,沒想到冰涼的絲緞轉瞬就覆上了他的眼睛。

視覺被徹底隔絕,謝昶渾身皮肉繃緊,額頭青筋浮動,幾乎是立刻攥住了手掌。

阿朝在撂撥這方面絕對只有天賦,沒有努力。

天賦是她極致純粹與千般妩媚相生的眉眼,是她天生飽滿欲滴的柔軟唇瓣,是她溫涼細膩、不論掃過何處都能帶來戰-栗的指尖。

雖說這回任由她擺布了,可她依舊像想要興風作浪但又拘于大人看管的頑皮鬼,又像被縛住手腳的猛虎身邊想要以牙還牙但又畏畏縮縮的小羊,是的,她習慣了做他的小孩,也是昨夜才看到他撕開這層正人君子外皮,內裏如同餓虎撲羊的真面目。

好在猛虎暫時收起獠牙,她便大膽撕開楚楚衣冠,入眼是緊實的月匈膛,柔韌勁窄的月要身,肌肉線條清晰流暢,溝壑分明,再往下,還能看到隐隐盤錯的青筋,讓人臉紅心跳。

少女的手指像溫暖的河流,在他深陷的腹肌線條下細膩地流淌,甚至沉迷其中,細細摩挲到每一處。可怕也是真的怕他,連指尖掃到梅花尖尖立起時都在微微地顫抖,肚中魚泡漲得她滿臉羞紅。

“哥哥,你生得真好啊。”這句話絕對是由衷的感慨。

燈架上燭火“呲呲”響動一聲,燭光晃得人心旌搖曳,只是阿朝沒發現男人眼前的絲緞下,隐隐冷汗滲出。

其實仔細去瞧,他的皮膚也不算全然光滑,腰間有掐出血絲的指甲印,胸腹還有許多縱橫交錯的陳年舊傷。

指甲印是她昨晚留的,不多,被他發現之後,便不容許她掐在他身上發洩和借力了,他可不願意她醒來之後疼到哭,就讓她攥緊床沿,後果就是整片帷幔都被她扯落在地。

好在底下人換帷幔時沒有當着她的面兒,晨時她被他抱去淨室,回來時簇新的床帏已經換了上去……阿朝晃晃腦袋,将那些窘迫至極的畫面從腦海中踢出,視線調回他身上。

那些陳年舊傷也已經很淺了,當時爹爹的醫館裏有最好的傷藥,可時隔十七年,這些疤痕竟然還未全消,可想而知當時何等觸目驚心。

阿朝的手指才在他腰間一處舊傷撫了撫,床上的男人竟是控制不住地劇烈痙攣,随即就聽到他粗沉不穩的呼吸,阿朝只覺得胸口被猝不及防的疼痛與恐懼壓得喘不過氣,她強忍着不适,立刻去瞧他面色,才發現謝昶面上蒼白至極,額間青筋暴起。

共感像一條繩子,将她也一并拽入冰冷的深潭,刺骨的寒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如同刀刃般在皮膚上劃開一道道血口,再一寸寸地浸入骨髓。

“哥哥,你怎麽了?”

她哆哆嗦嗦地去揭開蒙在他眼上的絲緞,才發現連絲緞都已被他的冷汗濡濕,男人雙目緊閉,雙手還死死地攥着身側的床褥。

“哥哥,哥哥……你別吓我……”她在哥哥身邊這麽久,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痛苦的模樣。

緞帶蒙上雙眼,幼時那些鮮血淋漓的記憶霎時一擁而上。

謝昶還記得,那些人為了讓他深刻感受到疼痛,不遺餘力地想盡各種辦法,甚至拿給犯人續命的湯藥喂他喝下,只為他不至于疼痛至昏厥,清晰而長久的感受每一分痛苦。

他們蒙上他的雙眼,他便不知刺鞭從何處落下,不知等待他的是哪一處皮開肉綻,而視線被隔絕,痛覺便格外清晰,他們享受地看着他在蜷縮在黑暗中苦苦掙紮,看他筋骨全無,衣不蔽體,在酷刑之下失去權門驕子應有的體面——流放之路太苦,怎麽能沒點樂子呢?

謝昶在混混沌沌中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有滾燙潮濕的液體落在他的臉上,仿佛漩渦中伸來一雙手,分明柔若無骨沒有半點力量,卻将他從地獄拉回人間。

“哥哥,你怎麽了……你別吓阿朝……”

阿朝哭得渾身止不住顫,正要着人去找郎中,一只大手緩緩伸過來,将她攬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方才還滾燙的男人身體,頃刻間冰冷如鐵,他并未睜眼,可落在她後背的手掌一下下地輕撫,良久才從胸腔發出低沉的聲音,“阿朝,還難不難受?”

阿朝不住地搖頭,待他境況好轉,那種沉沉喘不過氣的感覺也慢慢散去了,“哥哥,你怎麽了?”

謝昶長長籲出一口氣,“我沒事,只是想起一些從前的事情,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朝驚魂未定,到現在手心還在冒冷汗,她搖搖頭,緘默許久,只是一直緊緊地抱着他,卻也一直流淚。

謝昶指尖摸到那條緞帶,忽然笑了笑:“還知道蒙眼睛,看來的确是很會。”

阿朝愣了愣,昨夜她也摸過他身上的舊傷,他并沒有方才這麽大的反應,難不成是這條緞帶的緣故?

謝昶輕輕拍着她後背,面色平靜道:“小時候,我被那些人蒙上過眼睛。”

阿朝怔愣片刻,才擡起頭看着他,喃喃地問道:“那你方才怎麽不說?若知道你不舒服,我又怎麽會……”

謝昶揉了揉她的臉,“說了今晚要讓着你的,新婚第二日就言而無信,如何還能有下次?”

阿朝心中鈍痛,眼淚洶湧地奪眶而出,幾乎就是沖他吼道:“你知道的,我就是胡鬧啊!”

謝昶笑着将人攬入懷中,嘆口氣:“方才我自己也沒料到會如此,很多年沒人在我身邊胡鬧了。”

環抱着懷中輕輕發抖的小小身體,謝昶忽然覺得,自己還真的挺不是人的,明明可以瞞着,她也一樣會愛他,可他偏偏要把所有的苦難宣之于口。

就像從前對她坦白身世的那一次,他亦不吝同她分享自己的過去,他永遠記得那日,她為他流下的眼淚。

他在人前威風八面,可在她面前從來不需高傲和尊嚴,泥地裏再深陷一點,她對他的愛便會深一點,這樣很好。

他捧起她的臉,将她的眼淚一點點吻去,“乖,不哭了,哥哥讓你高興高興,好不好?”

謝昶去剪了指甲。

他的指甲其實不算長,修剪得非常幹淨齊整,謝昶用磨甲刀磨得再圓潤光滑些。

回來時阿朝面上淚痕未幹,兩手攥着被角,呆呆地瞧他:“讓我高興?你是要表演什麽節目嗎?別不是什麽袒月匈赤膊的表演吧?”

話音方落,男人溫熱的氣息覆上唇面,“月要帶都被你解了,哥哥想不袒月匈赤膊都難了。”

這句話幾乎是從舌尖傳入的耳膜,只是這一回他吻得很輕很慢,舌尖在她唇齒間細細描繪,給她留足了清醒的餘地,以至于指尖的觸感異常清晰。

從山巒到盆地,從雪山到溫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神經最為敏-感脆弱的地帶,于是集中在一處輾轉碾磨,輕攏慢撚,将她的身體弓成最極致的弧度。

他吻着她,盡管動作溫柔,呼吸卻已不能自抑,體內一波波血潮随着她唇齒間溢出的聲音幾欲擊潰顱骨。

阿朝隔着朦胧的淚簾,看到細小的灰塵和晃眼的水滴在燭光裏打圈兒,滿眼缤紛的色彩。

謝昶深深喘了口氣,淋濕的手指在她紅潤飽滿的唇瓣塗抹,水嫩得像兩瓣蜜桃,喂她一點點吃下去。

迷迷糊糊間,聽他在耳邊輕笑:“果真是水做的小丫頭。”

阿朝縮在他懷裏,全然沒了力氣,渾身還在輕微地打戰。

翌日一早,謝昶帶人進宮謝恩。

晏明帝眉開眼笑,說了些諸如舉案齊眉白頭到老的話,阿朝都一一颔首謝恩。

只是沒想到從養心殿,竟然迎面遇上太子,阿朝才傾身施了個禮,手掌就被身邊的男人緊緊握住。

太子擡眼看到少女海棠花般嬌媚的容顏,不禁怔忡片刻,想到父皇的一位嫔妃在宮宴上說過,新婚的姑娘是要比從前氣色好些,究竟是什麽講究?

他真的覺得阿朝更漂亮了,眼波流麗,顧盼生輝,比起從前清新脫俗的美,束起婦人發髻的她,更像是秋日裏盛放的嬌豔欲滴的海棠,可一颦一笑都是驚人的姝色。

謝昶上前半步,将自家小妻子擋在身後,唇邊含笑道:“太子殿下的新婚賀禮有心了,你師娘很喜歡。”

太子僵立在原地,心裏像空去了一塊,怔愣良久才讷讷說道:“阿……師娘喜歡就好。”

作者有話說:

這本正文快要完結啦,糾結的十三還在想下本寫什麽,寶子們想看啥留言說哦,想看什麽番外也評論區告訴我呀~

第 72 章

許是這一夜消耗太多,一整日睡下來又未曾進食,碗裏的乳鴿湯不知不覺就喝到見底。

原本新婦嫁過來的次日,不光要給公婆敬茶,還需熟悉阖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務,她不用費這個心,倒比旁人還要乏累一些,一覺歇到傍晚,整個大晏怕都找不出第二個。

做姑娘的時候嬌縱些也就罷了,如今做了府上的主母,總覺得身上擔了責任,又怕澄音堂的下人背後說她懶怠,阿朝思前想後,還是讓崖香去将嫁妝和聘禮單子取來,再仔細清點一遍,分門別類收入府庫。

只是才起身,下腹一陣酸痛襲來,雙月退綿軟乏力,每走一步都牽扯着疼痛。

佟嬷嬷一進來就瞧見她步伐艱難的模樣,甚至藏在衣裙下的雙月退還有些顫,聯想到昨夜那被撕扯在地的帷幔和綢褲、換了幾回的床褥,佟嬷嬷對自家大人又多了一層認知。

當朝首輔,內閣閣老,行房時卻比那些武将還要生猛,夫人嬌弱纖細如何承受得住,幾乎就要扶着桌案才能走路了。

阿朝瞧見佟嬷嬷進來,面頰微微浮上兩道紅暈,昨夜那幾回,都是佟嬷嬷帶人進來收拾的。她是府上的老人,素日最是規矩森嚴,也不知瞧見那洇濕的床褥時是何感想。她還記得,哥哥的臉上,甚至連拔步床上都沾了她的東西……佟嬷嬷定然也是瞧見了的。

“天色将晚,姑娘若還覺體乏,倒不如一并用了晚膳,好生歇着吧。”

她越如是說,阿朝就越是無地自容。

至于晚膳,從前她在青山堂,只要他差人說回來用膳,再晚她都願意等,沒理由新婚次日,她就自己先用了。

“我無妨的,躺了一日也夠了,嬷嬷過來,可是府上有要事處理?”

“也無旁事,”佟嬷嬷遲疑着将手中的錦盒端上來,“白日宮裏差人送了樣東西過來,是太子殿下送給夫人的新婚賀禮,夫人可要打開瞧瞧?”

阿朝微微一驚,太子又給她送什麽?

她接過錦盒打開來瞧,兩個着大紅吉服、栩栩如生的面人映入眼眸。

佟嬷嬷:“太子殿下說,面人不值錢,讓夫人一定要收下。”

阿朝仔細瞧了瞧,忍不住笑了笑,穿喜服的面人,不是她與哥哥又是誰?謝閣老還是一如既往的濃眉深目,神情肅冷,想來就是太子殿下眼中長久的形象,左邊那個是她,倒是笑得燦爛,連她腮邊兩枚淺淺的梨渦都勾勒出來。

太子殿下別出心裁,恐怕是知道貴重的賀禮她不宜收,才找匠人捏了這對面人。

“那就收下吧。”

阿朝環顧四周,才想起這已是哥哥的澄音堂了,器具擺設處處歸置整齊、有條不紊,到底不是她自己的青山堂,可以讓她随心所欲地布置。

她想了想,“還是收到青山堂吧,就擺在我屋內那架多寶格上。”

青山堂如今算是她娘家了,大婚前也是特意修葺過一番的,即便搬到哥哥這邊來住,那頭也是日日有人清掃打理的。

佟嬷嬷颔首應下,夫人這麽決定是對的,這面人兒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手筆,大人瞧見外男送給夫人的新婚賀禮,嘴上不說,心裏恐怕也不會舒坦。

瞧見夫人說話有氣無力的,佟嬷嬷想起昨夜光是床褥就換了三回,也不知是姑娘的身子過于敏-感,還是大人太過天賦異禀。

佟嬷嬷嘆口氣:“大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那上頭是要貪戀一些,夫人在他面前是能說上話的,不論是為大人,還是為夫人自己,也該勸一勸才是,一夜兩夜放縱些無妨,可長此以往,再強健的人也是遭不住的。”

道理阿朝都明白,可真到幹柴烈火的時候,腦海中哪還有理智可言。那種欲-念是源源不斷的,共感橫在中間,只要他想,她的身子也會不由自主地去配合,而她的迎合,無疑又将男人的情-欲推上極端。

想起今後夜夜都要與他同床共枕,阿朝下意識地蜷起身,坐在榻上并緊了雙月退。

謝昶在衙署處理完十月初寒衣節的一應事項,宿郦也查到新的線索回來。

“袁輝故去的妻子周氏與馮永是同鄉,這倒沒什麽,只不過那婦人原本也是尚宮局執掌文書的女史,與禦用監有些文籍上的往來,後來周氏二十五歲出宮,嫁的便是當時還是京衛司小吏的袁輝,夫妻二人原本十分恩愛,可這周氏三年前病故,袁輝卻并未大肆操辦白事,不知是何緣由。如今這袁輝也還未續娶,只悄悄養了幾位外宅,知道他妻子亡故的人并不多。”

謝昶手指輕叩着案面,目光落在《雁塔聖教序》中的一行字——“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潤”。

對比整篇流暢的筆跡,這一句筆鋒中卻只見細膩柔情。

“馮永可知他妻子已然亡故?”

宿郦遲疑了一下,“這……屬下不知。”

謝昶眸光微凜:“找機會試探一下,看他反應如何。”

宿郦拱手:“是。”

謝昶見他還杵在這,眼皮掀起:“還有事?”

宿郦斟酌道:“太子殿下派人往府上送了夫人新婚的賀禮,聽說是特意尋民間匠人捏的面人,夫人差人擺在青山堂了。”

謝昶神情不大好看。

回府之後先去了趟青山堂,在放置各種金銀玉器的多寶架上瞧見那對突兀的面人,謝昶的眉頭又蹙緊幾分。

宿郦原以為是單個的面人送來哄夫人高興的,沒想到是一對,自覺白擔心一場,松了口氣道:“太子殿下有心了,這面人還是照着您和夫人的模樣捏的,您別說,還挺像。”

謝昶覺得不像。

他有這麽難看?

他伸手将那個面人小姑娘取下來,她的倒是捏得很像,烏溜溜的瞳孔,眉眼彎彎,唇瓣嫣紅,笑起來很能感染人,哪怕是沒有生命和溫度的面人,也生動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也不知太子對着她模樣的面人看了多久。

謝昶面色突然就往下沉了沉。

回到澄音堂,膳桌上的飯菜已經熱過一遍,平日他回府,阿朝估摸着時辰就讓下人擺膳,沒想到今日多等了一炷香功夫,好在醒來時用了碗乳鴿湯,這會倒還不餓。

見他從門外進來,阿朝想起昨夜,又有些羞惱,恨自己明明說了不要,身體卻是愉悅的反應,羞的是與叫了十幾年的哥哥坦誠相見,被他一遍遍地親吻每一處、做最親密的事,那種不自在和難為情讓她擡不起頭來。

謝昶進門就瞧見她手掌撐着炕桌,要從榻上下來,趕忙上前扶住她手腕。

他沒敢用力,小丫頭細皮嫩肉的,細白的腕子上還有一圈紅痕,柔弱無骨的模樣讓人從心底生出憐惜。

被他握住的手腕有些麻酥酥的,阿朝悄悄瞥他一眼,首輔大人日夜操勞,面上竟瞧不出半點乏累。

這就不得不佩服成大事者超乎尋常的精力和體力。

幼時阿朝就發現了,哥哥往往夜裏睡兩三個時辰,就能保持一整日的清醒,只是這樣的體力,放在讀書與操勞國事上是好事,可于她而言就是煎熬了。

謝昶扶着她在膳桌旁坐下,“今日休息得如何?”

阿朝眼睫顫了顫,不知他這話何意,難不成休息好了就要再來?

她垂下腦袋悶聲道:“沒……沒休息好。”

她甚至覺得昨夜這一遭,沒十天半個月根本緩不過來。

謝昶捏了捏她的手,阿朝被他掌心的熱度燙得一顫,随即就聽到他漫不經心的嗓音:“往後澄音堂上下全都交由你來打理,屋內屋外也任由你的喜好布置。今日那面人既已送回青山堂就罷了,往後再有喜歡的擺設,自己拿主意便好,不必過問我的意思。”

阿朝立刻反應過來:“你回來得晚,是去青山堂了?”

謝昶面色夷然,不動聲色地往她碗中夾了塊桂花糖藕。

阿朝忽然有些想笑,“你特意去青山堂瞧了那面人,知道我喜歡,也不幫我拿回來?還堂而皇之地說任我的喜好布置,別不是因為那是太子殿下所贈唔……”

話音未落,下颌忽然被一只伸來的大掌握住,阿朝口裏的糖藕才咽下,兩腮就被他揉捏得變了形。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阿朝也是昨日被他欺負狠了,嘴皮子上怎能再被壓制,她笑嘻嘻道:“人家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謝閣老腹中別是一泡醋吧?”

謝昶笑了聲,指尖松了松,在她耳垂處重重一捏,方才還洋洋得意的小丫頭猛地肩膀一縮,立刻紅了臉頰,酥了骨頭。

他又笑了好一會,阿朝紅着眼氣沖沖地瞪他,昨夜的記憶湧上腦海,從耳垂烘出來的熱度直往腦門上頂。

她被拿捏了……徹徹底底被這個人拿捏。

用過晚膳,阿朝讓崖香多抱了條被子進來,從今日開始,她可不要跟他睡一個被窩了。

阿朝洗漱完,立刻鑽進床內側的小窩,将自己裹成個蠶蛹。

眯了一會,就聽到床邊的動靜,她又扯了把被子,将耳垂也一并裹進去,只露出半個腦袋。

謝昶去拉她被子,沒拉動,他揉了揉露在外面的毛絨腦袋,“今晚讓你歇歇,不動你了,出來。”

阿朝被他摸得又縮進去半個腦袋,“既然不動,那還是不要睡一起的好,我歇得也踏實。”

才說完,便聽身後安靜了片刻,她才打算偷偷朝外瞥一眼,那只大手忽然強勢伸進來捏了捏她後脖,涼涼的嗓音砂礫般刮蹭着耳膜,“再不出來,我可不能保證你的安危。”

阿朝再次被人掐住命門,簡直欲哭無淚,尤其是他涼飕飕的聲音說着“出來”,仿佛逃犯遇上官兵,她若再躲着不出,這人就要放火燒山了。

阿朝沒法,只好松了松被子,調轉過身,才見他手裏拿着藥膏,淡淡地瞧她:“自己脫了。”

她臉都紅得滴血,“你給我,我自己來。”

謝昶道:“你瞧不着。”

她咬牙:“你讓崖香進來。”

謝昶看了她許久:“聽話。”

兩廂對峙,最後還是她繳械投降,慢騰騰地褪了衣褲,冰涼的藥膏激得她渾身一顫,随即男人溫熱的指尖覆上來,她幾乎是咬着唇忍得發抖,才煎熬地等他上完藥。

他去淨手,阿朝又把自己裹在小被子裏,這一回被子沒有掖緊,果然就被他一把掀開,男人就勢躺了進來,她不肯翻身,背對着他,他便強勢地将人調轉過來。

男人溫熱的氣息一靠近,仿佛施了法般,她整個身子都酥軟了下來。

阿朝抵着他緊實的胸膛,鼻頭一酸,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要被他壓制,“你又欺負我。”

謝昶笑着吻了吻她臉頰:“那你說怎麽辦?”

阿朝氣惱地在他喉結咬了一口,最後疼得自己咽口水都難,她眼眶一紅,所有的委屈齊齊湧上心頭。

她真不知道當初阿娘是怎麽想的!共感到底有什麽好啊!她連為自己讨個公道都不成,最後疼的還是她自己。

小丫頭哭得一抽一抽的,哭得人心肝疼。

謝昶仰頭嘆了口氣,沉默許久,替她想了個辦法,“你不是挺會嗎?要不然……今晚讓你一回,随你怎麽動,我絕不還手。”

阿朝哭着哭着就停了下來,輕輕吸了吸鼻子,感覺是個不錯的主意,上回她中了赤骨花和丁香的毒,也能将他折磨得不輕,雖說共感在這,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但好歹他比自己多兩百,眼下又沒有更好的出氣的法子,如此想想,心裏就暢快了些。

她伸手之前,遲疑地看他一眼:“你真不還手?”

謝昶無奈地笑笑:“嗯。”

她試探着伸過去捏了把他的腰,明顯感覺男人身體立刻一僵,她自己也有感覺,但症狀不算重,能忍。

擡眼看到他陰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朝心裏發毛,又不确定地問道:“你不會等着下回報複我吧?”

謝昶幹脆閉眼躺平:“說了讓你,絕不反悔。”

阿朝抿抿唇:“那我來咯。”

作者有話說:

【注】“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潤”來源《大唐三藏聖教序》。

第 71 章

這麽大的動靜,再裝睡就顯得太刻意了。

其實在他進門時,阿朝就已經醒了,倒不是聽到門框響動聲才醒,而是……肚裏的魚泡實在繃得厲害,撐得她睡意全無,洞房花燭夜,便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哥哥,你回來了?”

她喉嚨哽了哽,顯然是沒話找話說。

謝昶撥開她鬓邊的碎發,在她額角吻了吻,沉冽的木質香氣散入鼻端,随即便聽到他從月匈腔裏傳來聲音:“嗯。”

她咬咬唇,試圖換個話題:“你累不累?”

濕熱的輕吻落在她面頰,似含着淡淡的笑意:“你希望我累嗎?”

阿朝臉都羞紅了。

被窩裏多了個人,熱氣幾乎立刻蒸騰上來,躺在床上被他硬實手臂緊緊按在懷中還是頭一回,素日裏無比熟悉的男人氣息也透出幾分陌生的味道,尤其那只滾熱的大手覆在她腰身,阿朝只覺得渾身局促,不知所措。

雖然答應過他,新婚夜要乖乖還債,可真到這一步,一顆心被懸在半空,迫切的渴望與難抑的惶恐在體內冰火兩重天,她的身子緊緊貼着他,甚至都在輕微地顫抖。

“阿朝,別怕。”

謝昶沒想到她能緊張成這樣,來時幾乎壓制不住的欲-望只能暫時壓抑,先慢慢安撫她的情緒。

溫熱的大掌纏入她烏發,淡淡的茉莉香氣萦繞鼻尖,他指尖摩挲在她光滑細膩的後頸,在她額頭吻了吻,慢慢挪移至眼尾、鼻尖,又吻她柔軟粉嫩的臉頰。

少女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但依舊是帶着輕微的顫的,身體裏有他的體征,如何能做到平靜無瀾。

阿朝見他沒有再往下動作,才敢輕輕回抱住他腰身,只是總被他這麽瞧,總覺得羞,不敢擡頭與他對視。

她兩頰暈紅,輕輕問道:“哥哥,我好不好看?”

他好像從沒說過她好看。

從前說喜歡她,似乎大多來自于她的陪伴,他把自己說得那麽慘,權傾天下的首輔,除了她,好像從沒擁有過什麽。

謝昶慢慢捧起她的臉,沿着輪廓細細摩挲,薄唇彎起來:“好看。”

燭火下的少女臉頰緋紅,香溫玉軟,與往日又有些不同,欲-念的加持,襯得她整個人像浸在晨露裏的玫瑰,眼角眉梢都是動人的媚色,指尖撚過的柔軟唇瓣透着濕潤的水意,像糖葫蘆外包裹的那層透紅的糖霜,輕易讓人動了口腹之欲。

他的确是沒想到,從前那個胖乎乎的小團子竟能生出如此千嬌百媚的模樣,不過她幼時也是極漂亮的,讓人想要捧在手心裏疼愛。

被他指尖掃過之處泛起絲絲的癢,阿朝的肩膀輕輕縮了一下,複又察覺到他溫熱的大掌緩緩挪移,她一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哥哥。”

他這次沒有回答,鳳眸黑沉沉地掃過那枚小月牙。

魚泡漲得她頭皮發麻,阿朝不合時宜地開了口:“哥哥,我們的共感……唔。”

小月牙被他溫熱掌心覆上,阿朝下意識地攥緊身下的薄毯,倒吸一口涼氣,但還是接着方才的話問道:“當真沒法子解開麽?”

滾燙的氣息撲灑,他微微一頓,沒辦法只能回答:“當年那名方士或許已經不在了,我查了許多年仍然一無所獲,但也會繼續查下去……你非要在這個時候問?”

“我沒……唔。”

話音未落,男人的唇瓣覆壓上來,帶着清冽的酒香,橫沖直撞地叩開貝齒,一點喘息的餘地都不留,将她唇齒間每一處都染上他的氣息。

夜色暗沉,月是血紅色的娥眉月,細細的彎鈎挂在碎瓊亂玉的雪山穹頂。未至深冬,雪山的梅花就已經開了,瑩嫩的花瓣,觸手細膩溫涼。

腹中有一汪溫泉開始升溫,忽然就意識到什麽,大掌逶迤往下,懷中溫軟的身體忽然劇顫了一下,小手軟綿綿地伸過來阻攔。

如何能阻攔,他已經發現了。

甚至怔了片刻,才輕輕咬了一下她紅透的耳垂:“誰讓你這麽幹的,嗯?”

阿朝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不是壓箱底的嫁妝嗎?姑娘們都要穿?

盡管喉嚨壓抑不住自己的聲音,可那些聲音根本就不在她控制範圍內,意識全散,腳趾繃緊,舒張,再蜷縮,像挑戰最高難度的水晶盤上舞。

迷迷糊糊間,聽到他啞聲說了一句:“阿朝這麽穿,哥哥很喜歡。”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

着實料想不到的嫁妝禮,為他打開桃源秘境。

所有極端的歡-愉與痛苦在他身上一一照應,一遍遍地刺-激他的顱骨,額頂青筋劇烈地跳動,繃出他一身的汗。

這時候什麽高風亮節,什麽光風霁月,通通被洗刷得只見骨子裏的肮髒卑劣。

拔步床兩邊的龍鳳高燭明亮如瀑,謝昶在這夜頻頻看到如雨的飛虹。

直到紅燭燃盡,天光大亮,他拍了拍她輕輕顫動的肩膀。

“阿朝,起來喝點水。”

阿朝嗓子發啞,虛脫得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唇邊碰到水,立刻将一整碗咕嚕咕嚕喝幹淨了。

她低垂着眼睫,手中的錦衾死死按緊,仍然輕輕地喘-息着,想說什麽,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良久之後才動了動嘴唇。

“那綢褲……不是你放進嫁妝箱的嗎?”

謝昶微微一愣,随即便想通了,他根本沒有非要她穿這個,恐怕是佟嬷嬷的意思。

不過現在也沒必要糾結了,無論她穿不穿,都改變不了任何後果。

何況那條綢褲現在……他垂眸望向床下,被扯下來的薄紗帷幔裏,露出鴛鴦戲水的大紅一角——

已經被他撕爛了。

其實在他發現綢褲異常前,阿朝就已經不太清醒了,八年瓊園所學根本派不上用場,肚裏憋着魚泡時的反複激蕩幾乎要了她的命。

所有的觸覺、聽覺,甚至是味覺都在成倍地燃燒,虛無的魚泡與真實的魚泡猛烈碰-撞,幾乎是靈魂出竅的程度。

她知道他們之間與旁人不同,盡管已經逼着自己去做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這件事遠遠超乎她的極限。

這一夜都像沙灘上的魚,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體裏的水分迅速流失。她甚至覺得,自己此刻還好端端活着,也是有賴于他還活着,倘若不是他一直保持清醒,那幾次她恐怕都已經暈過去了。

阿朝叫一根手指都擡不了,渾身都軟塌塌的,謝昶聽到她沙啞的咳嗽,再扶她起身喂了些水,“還要不要?”

阿朝聽到這句幾乎條件反射般地一顫,杏眸擡起來,用盡全力瞪住他,謝昶這才意識到自己沒說清楚,輕笑了聲:“我是在問,還要不要喝水?”

阿朝緊咬着通紅的下唇,點點頭。

謝昶就再喂她喝了一些。

待她稍稍恢複些精神,便将人抱去淨室擦洗,一旦食髓知味了,指尖劃過她粉白柔膩的雪膚,紅燭夜裏那些滾燙的記憶也再度湧現腦海,只是看到她滿身斑駁紅痕,到底忍住沒有再要。

擦洗幹淨,複又将人抱回床內,取來藥膏替她下-身紅腫處上了藥。

阿朝看他的神情疲憊又複雜。

“你真不用休息?”

大晏新婚休假三日,他昨夜都已經那樣了,她那麽累,他與她共感,又能好到哪,可這個人居然還打算去衙署辦公。

謝昶俯身在她面頰吻了吻,彎唇笑道:“你睡吧,替我多睡一會。”

阿朝将緋紅的小臉深深埋進被褥,這一睡就到了下半晌。

醒來時手邊摸到本畫冊,她乏累地撐開眼皮,忍不住拿來翻了翻,說實話她看過的避火圖冊也不少了,竟從未見過那樣的尺量,昨夜瞧見時,她幾乎不敢置信。

春娘同她說過,避火圖作娛-情之用,現實中也鮮少有圖冊上那樣的尺量,讓她不要害怕,可哥哥的竟然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難怪那魚泡總在她腹下作亂。

可見這避火圖也都是騙人的,真正圓房的時候根本理會不到這些,只能予取予求。

至于共感,她擔心的所有事情都在昨夜狠狠地發生了。

如果說人能觸-摸到蒼穹與地府,那麽昨夜她幾乎就是上天入地幾個來回。共感可以讓她歡愉百倍,但帶來的煎熬也遠遠超乎她的承受範圍。

阿朝無奈地閉上眼睛,饒是哥哥手眼通天,找了這麽多年都沒有結果,也許他們這輩子只能這樣了。

可昨晚這樣的狀況,若是多來幾回,她根本是受不住的。

臨近傍晚,崖香才聽到屋內的動靜,趕忙端着溫好的山藥乳鴿湯進來。

“姑娘醒了?”

昨夜的陣仗,崖香守夜時也聽得一二,上半夜也因着自家姑娘的低吟臉紅心跳了一回,可後半夜一直到今晨,裏頭不但沒消停,動靜反而越發大起來,崖香心裏對姑娘只剩下擔憂。

崖香将她扶起身,看到薄紗寝裙下掩藏不住的紅痕,不由得輕輕撫了撫:“大人也太不知收斂了。”

阿朝實在羞于見人,只能說道:“我沒事,都已經上過藥了。”

看到湯盅裏的山藥和乳鴿,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哥哥不是不讓吃這些……”

說完才反應過來,哥哥已經将小廚房的禁忌食單撤了,往後這些食材,她不但能吃,恐怕還要多吃。

只是這東西說不好,兩個人捆綁在一起,快-感是雙向的,可受的累也是雙倍。她消耗太大,不能不補,可吃一頓,能同時滋補兩個人,那個人不用滋補都能那般悍勇,若是再滋補……阿朝想起昨夜情景,又有些頭皮發麻,食不下咽了。

作者有話說:

【注】“冽彼下泉,浸彼苞稂”來源《詩經》,汩汩泉水湧動,浸濕岸邊水草。

第 70 章

大紅燈籠,張燈挂彩,府上慢慢有了辦喜事的氛圍。

成婚的一應事宜沒要阿朝怎麽操心,從頭到尾都是謝昶和府上的管事在操持,至于含清齋的幾個小姐妹要不要請,阿朝着實糾結了一番。

若非崔詩詠對哥哥有意,從前她二人算是走得近的,阿朝還記得她贈她散卓筆,帶她在含清齋認路,含清齋的功課也幫了她不少,請了旁人卻不請她似乎不好,可她畢竟喜歡過哥哥,讓人家來參加自己與哥哥的婚禮,總有幾分炫耀和宣誓主權的意思。

佟嬷嬷讓她不必擔心:“即便這頭不請崔姑娘,大人也會請崔大學士的,崔姑娘的事,大人自有分寸,不會傷了兩家的情面。”

阿朝這才點點頭,她在京中本就沒什麽朋友,便請了兩位公主與含清齋幾個要好的同窗。

盡管一切都已安排妥當,謝昶也還像從前那樣三天兩頭慣常來青山堂用膳,可越臨近婚期,阿朝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

從兄妹到戀人是一道坎,從戀人到夫妻又是另一道坎。

直到大婚前一晚,佟嬷嬷從箱籠中取出避火圖冊,阿朝才真正明白自己緊張的最大根源所在。

從前再如何親近,也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可今日之後,他們的心與身都将徹底屬于彼此了。

尤其是,他們與尋常夫妻還有些不同。

這樁共感綁在身上,即便是平日動情也格外煎熬,甚至她主動親吻他時,也被肚中的魚泡折磨得很快丢盔棄甲,實難想象房事上會有多艱難。

可這些不能為外人道。

佟嬷嬷見她滿臉羞怯,眼底還夾雜着一絲緊張與恐懼,趕忙說道:“閨閣女子嫁人,總要經歷這一遭,這避火圖冊上不少讨巧的法子,姑娘多看多學,到時才不至于手忙腳亂,多吃苦頭。”

這屋裏只有崖香知道她的過去,阿朝雖不經人事,可這些圖冊她在進京之前就已被逼着看過不少,未免露出端倪,眼下只能在佟嬷嬷的諄諄教誨下,紅着臉一頁頁翻過去。

佟嬷嬷瞧着姑娘纖細的腰肢,又想起這身外裳褪下去時那瑩嫩柔軟的雪膚和魅惑人心的身段,大人已是成熟男子,人高馬大,血氣方剛,素日瞧姑娘的眼神就已經很不對勁,待成了親,只怕不是收斂的人。

思及此,心中不由得暗嘆一聲,提醒她道:“大人素日最疼姑娘,圓房時若有不适,一定要及時與大人溝通,頭先一回疼痛在所難免,後面調整磨合,慢慢也就适應了。”

阿朝羞紅了臉,低垂的腦袋輕輕一點。

說來也是奇妙的緣分,去歲這個時候,大人才将姑娘從梁王府救回來認親,今年府上就辦喜事了,照大人對姑娘的疼愛,明年府上怕就要添個小主子了。

佟嬷嬷替兩個主子高興,可瞧姑娘如此羞澀緊張的模樣,未免明日不能順利成事,思前想後,還是将壓箱底的那條大紅繡鴛鴦戲水的綢褲取了出來。

漆盤上疊得齊齊整整,阿朝原以為是心衣或是圓房時要用的錦墊,好奇打開,直到看見那褲腰下空蕩蕩的一片,小臉幾乎是一瞬間漲得通紅,“嬷嬷,這是……”

佟嬷嬷語氣尋常:“姑娘不必害羞,新婦洞房時都這麽穿,也是大晏的姑娘們壓箱底的嫁妝,明晚與大人行周公之禮前,姑娘一定記得穿上。”

盡管大人說穿不穿看姑娘自己,可以姑娘這般嬌羞的性子,如何願意穿?不若這時候挑明,也好方便洞房夜成事。

這褲子阿朝在避火圖冊中瞧見過,可那似乎都是夫妻間的情-趣,她可從未聽說過這樣的風俗。

不過瓊園養出來的姑娘到底不是規行矩步的大家閨秀,不會對房事一無所知,而伺候的男子也沒有幾個是青澀懵懂的,自然也就用不着這些。

阿朝面紅耳赤,簡直難以啓齒:“這也是……哥哥準備的?”

佟嬷嬷沒有明說,只道:“姑娘安心穿吧,開裆褲本就是為新婚夫婦順利圓房才有的風俗,姑娘到時候就明白它的好處了。”

阿朝滿臉紅得滴血,再多問一句都覺得羞-恥,只好點頭應下。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阿朝就起來梳妝了。

大紅鮮亮的嫁衣鋪了一地,阿朝望着妝鏡前的自己,有種心跳不受控制的感覺。

府上的丫鬟們今日穿的也都是簇新的喜慶衣裳,給她梳頭的則是府上一位兒女雙全的仆婦,最是有福氣的,說這梳頭也有講究,從上往下梳,這叫有頭有尾,梳一下便要說一句吉祥話,什麽白發齊眉、子孫滿堂,滿屋子的丫鬟仆婦們也跟着笑,屋子裏熱熱鬧鬧的。

等到客人陸陸續續上門,崇寧公主也帶着同窗們過來,見了她今日的妝發和嫁衣,直誇她漂亮。

公主到現在還在感慨:“只差一步,你就成我嫂子了!如今你可是閣老夫人了,來日我太子哥哥見了你,尚書房、翰林院那些人見了你,不得喚一聲師娘?”

阿朝實在哭笑不得,她可沒想那麽多,也沒那個膽子,哥哥官居首輔,禦下威嚴,自然擔得起一聲閣老,可她還是個小姑娘,怎擔得皇子進士們一聲師娘。

等到外頭敲鑼打鼓、禮官唱和聲響起,崖香忙将繡金鑲寶的卻扇遞上來。

阿朝接過卻扇,遮住自己的臉,聽到接連不斷的賀喜聲漸近,知道是哥哥過來了。

好在今日起了大早,沐浴、着衣、梳妝一通忙活下來幾個時辰,終于在他來之前一切準備妥當。

至于婚禮,繁瑣之處格外繁瑣,從簡之處也格外簡單,兩人身份特殊,又是在府內接親成婚,這就省去了給長輩敬茶、鬧新郎的流程。

阿朝只有新郎官這麽一個娘家人,謝昶豈會給自己出難題,至于外頭那些人,出于對首輔大人的敬畏,誰敢鬧到他頭上,往後還混不混了?

隔着一層薄紗圓扇,阿朝就看到那人一身大紅吉服邁入正堂,高大挺拔的身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屋裏頭笑語喧阗,個個攢着一肚子賀喜的話,而他緩緩蹲在她身前,牽過她的手,輕聲道:“阿朝,跟我走吧。”

隔着卻扇,看不到他的表情,阿朝卻能聽出他嗓音中淡淡的笑意,被他包裹的手指一片酥-麻。

她輕輕地點頭,慢慢起身,一手舉着卻扇,一手被他牽着緩緩踏出青山堂。

耳邊鞭炮聲、唱賀聲、歡笑聲不絕于耳,從青山堂到澄音堂,無需花轎,一路踩在柔軟的絲頭紅毯上,恍惚置身雲端,餘光掃過喜毯兩邊,滿滿鋪就的鮮花燦若雲霞。

沉重的發冠壓得人喘不上氣,她整個人頭重腳輕的,分明是往日走慣的一條路,今日卻頻頻出錯,一會是左腳絆了右腳,一會險些踢到火盆,一會又忘記跨門檻,越是出錯就越是緊張,三番兩次之後,謝昶就緊緊握着她的手不敢再松了。

阿朝木木地被他牽着拜了天地,直到在禮官唱詞指引下入了洞房,以為最窘迫的禮節都過去了,沒成想飲合卺酒時,看到男人冷毅清晰的下颌,一時怔愣,又不小心被酒水嗆了一口,咳得小臉通紅,眼尾都帶了淚。

屋子裏全福太太和喜娘都在笑,說姑娘年紀小呀,成親難免緊張,說得阿朝愈發窘迫得擡不起頭。

謝昶就讓她們都出去了。

滿室燈燭燃燒,謝昶擡手在她眼尾輕輕地摩挲,目光落在她嬌羞妩媚的容顏,靜靜地看了許久。

阿朝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了,小聲地提醒:“哥哥去宴客吧,外面可都等着你呢。”

謝昶指尖緩緩擡起她下颌,輕笑道:“還叫哥哥呢?”

她便更是羞澀,一擡眼,就仿佛被他幽沉灼熱的眸光禁锢,燭光落在他眼裏,恍如黑夜中明亮的星樓,竟然透出幾分蠱惑的意味。

她咬咬唇,非要與他作對一般,一字一頓:“謝、無、遺。”

謝昶含笑看着她:“還有呢?”

她故意想了想,“謝、昶。”

謝昶又笑:“還有呢?”

阿朝紅唇微抿,梨渦輕陷,朝他使了個手勢,謝昶便附耳到近前來,少女溫熱清淺的氣息裏,一聲軟綿綿的“夫君”跳入耳中。

謝昶喉嚨一熱,身體微微有些緊繃,随後克制地在她耳邊輕輕吻了吻,“等我回來。”

阿朝聽到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已經隐隐察覺魚泡鼓了起來,想到夜晚将要面臨的一切,心下是從未有過的忐忑。

才坐了一會,便見崖香和瑞春端着食碟和湯盅進來,“姑娘是先填一填肚子,還是奴婢服侍您沐浴卸妝?”

阿朝微微睜大了眼,雖不懂成婚的規矩,但大抵知道新娘子要端端正正坐在床邊等他回來的。

崖香倒了杯熱茶端上來,“大人體念姑娘,說鳳冠霞帔太重,一整日下來壓得人不舒服,橫豎該走的形式也走完了,姑娘想卸就卸下來吧,不必拘着外頭的規矩。”

阿朝心裏暖暖的,這才松了松脖,在崖香的幫助下,将發髻上最重的金冠摘了下來,喝口茶潤喉,又用了兩塊桂花糖酥,便讓瑞春伺候她沐浴了。

謝昶素來不喜應酬,匆匆應付完幾桌人,再與崔兆和說了會話,很快就回來了。

淨室裏傳來水聲,大紅喜燭靜靜地燃燒着,謝昶掃一圈屋內,滿眼耀目的紅,仿佛也是有溫度的。

從前他不喜紅色,總讓他想起那些陰暗血腥的過去,如今倒覺得紅色也很漂亮,她一臉嬌羞時石榴籽般的耳垂,她走起路來會輕輕晃動的玉髓耳珰,窗格上貼的囍字,拔步床上繡着龍鳳呈祥的喜被,拜天地時她一身大紅的嫁衣……他從未奢望過有這一日,心愛之人就在身邊,他與她也能有秋夜作春宵的一天,一切都好像不真實。

阿朝沐浴完,崖香正替她絞頭發。

佟嬷嬷看準時機進來淨室,叮囑她穿上那條綢褲,阿朝難為情極了,終究還是逃不過去,在佟嬷嬷的關切目光下扭捏地穿上,又在外頭穿了件銀朱色的寝裙。

下擺空空蕩蕩的,淨室潮熱的水汽蒸得她面頰紅得滴水。

回到主屋,坐在紫檀木桌前的男人聽到動靜,慢條斯理地擡起眼眸,阿朝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雙月退都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一股熱氣席卷在四肢百骸,空蕩的那處卻泛起絲絲涼意,仿佛有風竄過。

沐浴後的少女一雙清澈烏亮的杏眼,燭火下泛起潋滟的水波,柔軟的墨發還帶着絲絲縷縷的水意,柔滑的綢緞般披散下來,銀朱色的寝裙襯得膚色白得幹淨透明,而寝裙覆蓋不到的地方,每一寸雪肌都透出驚心動魄的媚色。

阿朝沒想到他已經過來了,竟然就坐在這裏等她,一時嘴巴打結,不知說些什麽好。

謝昶喉嚨微微滾動下,起身道:“我去沐浴。”

阿朝咬了咬下唇,腦袋一熱就說道:“你……要我服侍你沐浴更衣嗎?”

好像嫁了人是要伺候丈夫起居的。

謝昶似是愣了下,随即才揚起嘴角,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今日就罷了,你累了整日,先歇着吧,你若實在想要服侍我沐浴……”

阿朝這才反應過來,當即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昶垂首在她飽滿水潤的唇瓣上吻了一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在這等我。”

阿朝坐到床邊,越想越是羞赧,方才她只是作為新婚妻子客氣地一問,沒想到被他理解成另一種意思,仿佛是什麽暧-昧的邀約,顯得她迫不及待似的。

很快便聽到淨室的水聲,滴滴答答仿佛敲打在她心口,待他沐浴完,可就要圓房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那裏似乎一直熱熱的沒能消停。

要不就像佟嬷嬷說的那樣,同他好好溝通?他們來日方長,也不急于此時,可她又穿了這件綢褲,心思真是昭然若揭……就不該穿的……現在後悔也晚了。

阿朝咬咬牙,幹脆直接鑽進被窩裏閉眼假寐。

等他回來,瞧見她已經睡着,那事兒是不是就能緩緩了?

果然人還是貼着床裹着被子才安心,阿朝靜靜地完成自我催眠,眼皮子一蓋,睡意就慢慢攏了上來。

謝昶從淨室回來,看到的就是燭火下少女安靜嬌美的睡顏,拔步床兩邊龍鳳燭燒得噼啪作響,在她面上落下一層柔和金黃的光影,聽說這對紅燭是要留一夜的,若能同時燃盡,夫妻便能白頭到老。

掀開喜被,指尖傳來少女的體溫,他呼吸微微一重,躺下來,緩緩伸出滾燙的大手,将躲在床內的人一把攬進自己的懷中。

作者有話說:

第 69 章

宿郦進書房禀報時,謝昶正在看兩張紅底燙金的長單——

一張是“聘禮”,一張是“嫁妝”。

“何事?”謝昶頭也未擡。

宿郦趕忙收回眼神,從袖中取出幾張陳年文書:“派出去的探子怕打草驚蛇,只從武英殿一些易被遺漏的邊角找回這些。”

謝昶接過來翻看一遍,雖時隔十餘年,依舊能看得出紙上鐵畫銀鈎般的筆法,只不過太監到底因身體原因,不比尋常男子筆力雄健遒勁,馮永的偏輕柔,但單看筆跡也很難瞧出異常,直到翻閱到最後一張,謝昶眸光微微一凜。

宿郦道:“這張是禦用監找到的,夾在一衆文書中不算顯眼,與他本人的字風格相差太大,不過署的是馮大監自己的名,探子也一并取了回來,大人可是發現了異常?”

謝昶沉吟片刻,“是臨摹的褚遂良的《雁塔聖教序》,褚遂良的字疏瘦朗潤,剛柔并濟,臨摹起來卻不容易,這幅字柔和有餘,堅-挺不足,但已有七八分相像——此人極擅臨摹。”

話音落下,眸中已是前所未有的犀利。

宿郦眼睜睜看着自家大人愈發沉戾的面色,繼續說道:“不過探子離開之後,這馮永又親自去了一趟武英殿和禦用監衙門,似乎是找什麽,不過也未見他焚燒或帶走任何一封書信或文書。”

謝昶冷哂一聲:“找當年遺漏的蛛絲馬跡吧。”

他已有七八分确定馮永與當年之案有關,但僅憑一張臨摹的碑帖,不足以成為板上釘釘的證據。

謝昶指尖叩擊着桌案,“先從袁輝着手,查他二人的關系。”

禦用監典簿與京衛司吏目,一個是內廷的宦官,一個是皇城外名不見經傳的小吏,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十七年前便有了來往,再熟識的同鄉也做不到這一步。

宿郦領了命,又擡眸掃了掃案面上的嫁妝單子,“大人自己迎娶姑娘,哪還需要備嫁妝?”

他見就沒見過這般豐厚的,不說那厚厚一沓的房産地契,單子裏還有多少千金難買的金銀玉器,便是公主出降也未必有這樣的體面。

謝昶斂眸,“我既是她兄長,也是她夫君,自然兩邊準備,把最好的都給她。”

宿郦走後,佟嬷嬷帶着找好的喜娘前來拜見。

府上辦喜事,便是佟嬷嬷和江叔這樣的老人也難以做到事無巨細,而喜娘對于各項流程如數家珍,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不過頭一回與當朝首輔這樣的大人物交涉,尤其是對上那雙冷酷陰郁的眼眸,喜娘心裏還是犯怵。

可無奈新郎官與新娘子俱是周親亡故,府上也沒有能說上話的長者親眷,一切都是這位謝閣老在主持大局,這家給的喜錢又多,喜娘即便心中畏懼,也只好拉彎嘴角,一派喜氣洋洋地上前行禮,簡單介紹了一下嫁娶的流程。

謝昶都一一記下,不過他們彼此相知相愛,又是皇帝賜婚,就免了納采、問名、合八字的流程,接下來就是下聘了。

喜娘剛來就注意到桌案上那兩張比她人還長的禮單,原來謝閣老不但備了聘禮,還為這位夫人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實乃聞所未聞。

佟嬷嬷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咱們夫人與大人既是未婚夫妻,也是彼此依靠的親人,大人疼夫人,給再多都是舍得的。”

喜娘接過那張嫁妝單子,各項陪嫁看下來,一時震驚得都說不出話來,連拔步床都是真金貼面、象牙玉石鑲嵌的上好黃花梨,器物裏頭随便拿出一樣,都夠普通的大戶人家置辦一座宅子的,何況還有這麽多!更別提那些田莊地契。

按照喜娘以往的經驗,光這份嫁妝單子上羅列的器物,少說就有一百擡之多,已經超乎了喜娘對銀兩的認知,再加上聘禮,當真是良田千頃、十裏紅妝了!

要知尋常官宦人家嫁女,六十四擡嫁妝就已經是厚嫁了!

直到佟嬷嬷咳嗽兩聲提醒,喜娘這才回過神。

佟嬷嬷道:“府上沒有操持的主母,也無對婚娶習俗經驗豐富的親眷,大人今日請您過來,就是想問問這嫁妝單子上可有考慮不周之處,咱們多添多補,一一拟定。”

就這還要多添多補!喜娘對上案前男人沉冷的面色,哆哆嗦嗦擦了把汗,一番細看下來,田産地契、器具擺設、首飾衣裳,大件小件的确已經周全得不能再周全,只兩樣……一般人不清楚,喜娘做這行的卻是熟稔于心,可這謝閣老冷峻端方地坐在這裏,她也不好開口。

謝昶淡淡掀起眼皮,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略有不耐道:“差什麽直說便是。”

喜娘吓得心驚肉跳,罷了,橫豎這裏也沒有外人,這位大人又與旁人不同,既是新郎官,又是唯一的娘家人,兩人不日就要成親,沒什麽難以啓齒的。

喜娘咽了咽喉嚨,擠出個笑容來,“只缺兩樣,姑娘出嫁前,做母親的要為女兒準備避火圖和開裆褲,都是大婚壓箱底的嫁妝。”

謝昶聽完面色微微一變,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雙手在袖下緊握成拳。

佟嬷嬷心中也是一驚,她倒是想過這兩樣,本想着大婚前晚提點姑娘一二,沒想到這喜娘竟毫不避諱,她悄悄觑一眼自家大人的面色,好在平靜如常。

謝昶松了松拳頭,指尖在案面叩了兩下,“這事嬷嬷去辦吧,至于穿不穿……看姑娘自己。”

小丫頭臉皮薄,要真讓她穿着開裆褲圓房,不得要了她的命。

佟嬷嬷應下來,就帶着喜娘下去操持了。

婚期定在九月廿八,到九月二十前,兩百四十擡嫁妝與聘禮陸陸續續擡進青山堂。

辰時開始,向來因着這位內閣首輔坐鎮鮮少有人來往的謝府門外熱熱鬧鬧聚集了不少人。

老百姓只見過大街上十裏紅妝的氣派,對于府內娶妻卻是聞所未聞。

首輔大人夫婦,一個住在謝府東院,一個住在西院,二百四十擡嫁妝從澄音堂送到青山堂,從謝府敞開的正門望去,能看到浩浩蕩蕩的納征隊伍穿過回廊,看熱鬧的從辰時一直瞧到晌午之後,有人幹脆端了飯碗邊吃邊等,就等這納征禮何時結束。

“你們有人數了嗎?擡到第幾擔了?”

“少說得有兩百擡了!聽說既下了聘禮,還置了嫁妝,想不到首輔大人出手如此闊綽!”

“可不是,聽說那姑娘身世可憐,也是這謝閣老照看着長大的,謝府這些年就這一個姑娘,如今謝閣老娶了她,可不得當眼珠子疼!”

“話雖這麽說,我記得當日令國公府嫡女出嫁,一百二十八擡嫁妝已經是潑天的排場。這兩百餘擡納征禮若是在謝府之外,恐怕要從城東走到城西,半個盛京都要跑出來看了!”

……

嫁妝單和聘禮單拿到手時,阿朝的手臂明顯往下沉了沉,并且對自己學了将近一年的管賬能力表示懷疑。

從頭到尾算下來,幾乎是個炫目驚心的數字,只能呆愣愣地看着長龍般的隊伍将聘禮和嫁妝一齊擡進青山堂。

先前謝昶問過她,京中可有中意的宅子,她若說有,他怕是連府宅都要遷過去,況且青山堂連院名都承載了哥哥對她的思念,還有那棵杏子樹,難不成也要一并遷移?阿朝不想遷宅,這裏就很好。

如今想來,恐怕哥哥是怕她的青山堂放不下二百四十擡聘禮和嫁妝才提要遷宅子的。

阿朝深深地吸一口氣,眼看着底下人在府庫一直忙到暮色低垂,才将所有家具器物金銀首飾安置完畢。

晚間,謝昶過來用膳,阿朝攪着手裏的小勺,垂眸笑說:“哥哥給得太多啦,不怕我來日敗光家産?日後我要開鋪子,做全京城最大的胭脂鋪的掌櫃,銀錢都是流水一般花出去的,掉進水裏也不知能不能聽個響,哥哥就這麽放心将家業交給我啦?”

謝昶道:“給你的就是你的,你做生意賺錢,我替你高興,賠了錢,我給你兜底。”

他擡手舀了碗湯羹,推到她面前,“至于謝家的家産,一時半會還不至于敗光。”

她咬咬唇,輕輕說道:“聘禮也就罷了,嫁妝算什麽,你也不是我親生哥哥。”

謝昶擡眼笑了下,“怎麽,想改口了?”

阿朝被他說得臉紅心跳,心裏卻有種被填滿的充盈感。

從前做兄妹,他是遮風擋雨的傘。

往後做夫妻,他是可以停泊的港灣。

她看着蓋着滿滿肉糜的湯羹,秀眉微微皺起:“人家大婚前都是少食清減,要做最漂亮的新娘子,你倒好,日日盯着我吃飯,不怕我吃胖了?”

他含笑看着她:“吃胖點好。”

阿朝抿了口湯,又夾了只蝦餃,“男人不都是喜歡櫻桃口、小蠻腰,偏你不一樣。”

謝昶看着她粉嫩的腮幫鼓鼓囊囊,像只小松鼠,眉眼間笑意愈深,“旁人喜歡小蠻腰,我喜歡你,自然不一樣。”

阿朝紅着臉,抿唇笑:“那我可要多吃一些,最好吃得比你還要重,往後才不讓你欺負我。”

燭火下,少女的笑顏如午夜的海棠般嬌羞,謝昶靜靜看了她好一會,才笑道:“我怎麽欺負你了?”

阿朝不想和他掰扯這個話題,再被他這麽瞧,魚泡可就繃不住了。

用過晚膳,謝昶帶她去了祠堂。

給謝敬安夫婦磕過頭,謝昶起身,第一回 将謝家族人靈牌後的黃幔緩緩揭開。

滿堂燭火在夜風裏閃動,阿朝只覺得有些晃眼,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看到的卻是藏在那黃幔之後的,上百座她從未見過的靈牌。

少女嘴唇翕動:“這是……”

謝昶看向正中的幾座牌位,平靜地說:“是我的家人,今日帶你來見見他們。”

阿朝一時心緒難平,看到正中的牌位上刻着“先考蕭公諱顯豫府君之牌位”幾字,旁邊那一座則刻的是“先妣蕭母孺人閨名雪婵之牌位”,這應該就是哥哥的親生爹娘。

而一側皆豎刻一排小字——“陽上人蕭濯恭立”。

“蕭濯……是哥哥的名字?”

謝昶淡淡嗯一聲,攜她向蕭家先祖磕了頭。

起身時,阿朝的眼眶有些紅了,“他們是如何去世的?”

謝昶眸中劃過一絲凜冽的寒意,“我父親生前遭人誣陷,連累蕭家滿門流放,途中遭奸人所害,族人死傷殆盡。”

牌位上的人皆卒于元嘉十八年,正是哥哥受傷的那一年,阿朝的心口微微顫抖着:“那哥哥可報仇雪恨了麽?”

謝昶伸過去牽住她冰涼的手指,握在掌心摩挲:“只要我還在一日,當年那些人,一個都逃不掉。”

他目光落在自己母親的牌位,平淡地笑道:“從前你不是問過,我的繡功遺傳了誰嗎?”

阿朝側頭看向他。

謝昶道:“我母親未出閣時就是盛京城繡工最好的姑娘,我應當是遺傳了她。”

閨名“雪婵”二字,一聽就是美人。

阿朝的眼淚已經忍不住了,“哥哥生得這般好看,哥哥的母親也一定很美。”

只是逝去整整十七年的人,容顏再盛也已經記不清了,謝昶只記得她是如何被手臂粗的刀身貫穿腰腹,那時滿地都是她鮮紅刺目的血,流不幹似的。

謝昶沉吟許久,長籲一口氣,擡手替她擦了眼淚,“都要成親了,還哭得像孩子一樣。我父母見到你,定然也是高興的,阿朝別哭,笑一笑好不好?”

阿朝含淚點點頭,唇角彎起,抿出一個笑來。

可轉頭望向那正中的牌位,又再度濕了眼眶。

她這一生幸運過兩回。

第一回 是在這人間睜眼時便看到了他,第二回是在歷盡千帆過後可以成為他的妻子。

此後年年歲歲,碧落黃泉,哪怕千難萬難,她都會緊緊握住他的手,頂風執炬,也要在他黑暗岑寂的前路留一盞不滅的燈,直至生命的盡頭。

作者有話說:

第 68 章

柔軟悅耳的嗓音,如同輕盈的律聲在耳膜彈跳。

盡管不是他心裏的答案,可謝昶仍舊受用,好幾次皆因這句稱呼,在耳鬓厮磨時激起他一身的火,恨不得将她狠狠揉進自己的身體,可最後還是放過了她。

一道聖旨,加之兩人素日的親昵,阖府上下就算是灑掃的粗使也明白怎麽回事了。

阿朝被他一路牽着手,那種頭重腳輕的感覺才一點點消退,溫熱的大掌包裹着她,擡眸能看到他挺拔清靡的背影,好像可以在一起走很久很久。

回到院中,擡頭看到青山堂的牌匾,一瞧便是他親手所書,寫這幅字時他的心裏也是想着她的吧,“青山朝別暮還見”,他們果真重逢,果真……要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

崖香跟在身後紅了眼眶,自己照顧了多年的姑娘不必再受颠沛流離之苦,有了最好的歸宿。

瑞春和盈夏也替姑娘歡喜,至于佟嬷嬷,從兩人非親兄妹的真相大白那日開始,便不敢再插手兩位主子的感情了,自家主子這些年孤身一人,也就姑娘在身邊時才有片刻歡愉,大人與姑娘兩情相悅,佟嬷嬷也希望他們一直好下去。

只是瞧着兩人的背影,佟嬷嬷心裏還有些為姑娘擔憂,大人雖是文官,卻生得高大筆挺,二十餘年都未曾有過女人,便是素日裏看姑娘的幽暗眼神也透着一絲欲,可姑娘身姿嬌弱,腰肢細得柳枝一般,還沒有大人的手掌寬,恐怕極難承受得住。

累絲鑲紅石熏爐裏淡淡青煙缥缈,明亮的燭火在少女的面前掃出一片緋紅的薄暈。

謝昶坐下來,看到膳桌上偏于素淡的菜品,想到先前因着他的身體反應給她列了一張禁忌食單,連牛羊肉也要少食,未免苦了她,不禁輕嘆一聲,捏捏她的手:“往後成了親,你想吃什麽便吃什麽吧,那食單我讓小廚房撤了。”

撤了是何意,那些助陽的食材随便她吃?

阿朝立刻羞紅了臉,要不是問過醫女,她到現在還不知那張食單對她的身子有何影響,如今他這一說,仿佛一切都赤-裸-裸的毫無阻礙了。

他都這樣了,還想着助陽……倒也不必。

她讷讷地應了聲,用完半碗飯,還消滅一整碗的雞絲湯羹,吃得肚皮撐撐,往榻上一坐,才看到瑞春和崖香端着剔紅透雕漆盤進來,上面齊齊整整堆疊着厚厚的大紅衣物。

這是……嫁衣?

阿朝下意識挺直背脊,欲哭無淚地收了收腰身,“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早說她又豈會吃那麽多!

謝昶沉炙的眸光從她纖纖不足一握的腰身掃過,不知撕開這層衣帶,內裏是何等誘人的光景。

一晃的工夫,阿朝只覺得肚裏的魚泡又鼓脹起來,睜大眼睛詫異地看向他。

她做了什麽嗎?

她連衣裳都未換下!怎麽就……

男人濃稠的欲-望寫在眼睛裏,連她直直看過來時,目光也無半點掩飾,好整以暇地回望過去,直白炙熱的溫度,一下子燙紅她面頰。

底下人也不知他二人在想什麽,崖香只以為自家姑娘害羞,笑道:“姑娘進來試一試吧。”

阿朝滿臉羞赧,這才垂眸點點頭。

嫁衣厚重繁複,并未因是他親自來繡或是時間緊迫,就偷工減料草草收兵,反而針腳細密,不容半點馬虎,衣襟、衣袖皆是鋪錦列繡,裙擺上碩大鋪開的丹鳳朝陽紋穿金錯彩、绮麗如霞,幾乎将京繡的大氣華美展現到極致,一針一線都是他的心意。

光是兩個丫鬟幫她試穿,就已經費去少說兩炷香功夫,連見慣華麗嫁衣的瑞春都忍不住撫摸着衣袖的蝠紋贊嘆:“不知是哪家繡坊所制,竟如此精細又不失大氣。”

阿朝抿抿唇,面上紅暈不退,加之嫁衣金紅兩色鮮亮耀眼,愈發沉得她面色緋紅如錦。

謝昶親自繡的嫁衣,只有阿朝和幾名心腹知曉,明目張膽的愛意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反而容易招致禍端,他就這麽一個軟肋,是他養在血肉裏的珍珠,要小心翼翼地呵護。

腰封系好,崖香再替她整饬一番,阿朝才從屏風內緩緩走出來,裙擺寬大厚重,有些挪不動腳,阿朝慢騰騰地擡起頭,看向坐在榻上的男人,“哥哥,好看嗎?”

從她自屏風內出來的那一刻,謝昶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

大紅嫁衣如火如霞,襯得她本就晶瑩細膩的雪膚愈發如剝殼的荔枝般白嫩,那一截細細的天鵝頸從大紅繡金的衣襟延伸出來,兩側紅玉髓的細長耳珰随着步伐輕輕晃動,在雪白透粉的脖頸留下一圈纖細的暗影。

少女褪去從前的稚嫩,一颦一笑間流露出驚人的瑰色。

謝昶自上而下地打量她許久,最後走到她面前,眉眼含笑:“秋冬之間着嫁衣正好,不冷不熱,穿着可還合身?”

阿朝點點頭,面上微微赧然:“你也不曾派人過來量體裁衣,怎知我的尺量?”

居然連月匈脯和腰身都恰恰合身。

謝昶眸光暗了暗,嗓音牽出幾分沙啞:“你抱我的次數可不少,試香的那一晚……”

他還沒說下去,阿朝小臉已經蹭地燒起來了,“……不許你說。”

謝昶笑了笑,就不逗她了,目光垂下,瞧見她月匈前隆起時輕微的局促,才想到這幾個月來她是長得很快,對比她纖細的腰身和四肢,大致也能猜到她這一年來的肉都長到哪兒去了。

從前她抱過來時,只感覺玲珑有致恰到好處,後來吻到那枚小月牙時,才慢慢開始留意她的曼妙美好。

謝昶喉結滾了滾,嗓音很低很沉,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量,“去換下來吧,有幾處我拿回去改改。”

阿朝注意到他眼風方才掃過那裏,不禁渾身羞燥,嫁衣已經非常合身了,唯有這處有些緊繃,她本想着算了,在出嫁前再減減食也就大差不差了,可居然被他瞧了出來!

肚裏的小魚悶悶地鼓囊起來,她咬了咬牙,真是不想再理他。

轉身去換衣裳,手腕卻別人猛一把拽回去,撲到他堅實的胸口,男人溫熱的嘴唇覆上來,清冽的茶香夾雜一點即着的男人氣息,從唇齒,到喉間,再到心口,一層層熱氣肆意颠蕩,原本嫁衣就壓得她喘不過氣,再被他這一折騰,指尖都酥軟得擡不起來。

“阿朝,你知道我想做什麽。”

沙啞的嗓音從唇齒間傳來,她身體止不住一顫,身後還有人瞧着,兩只小手軟綿綿地抵着他,染了淚意的眼眸有些羞赧,卻又心疼他。

謝昶知道她臉皮薄,忍耐多時,不差這一時半會,怎奈她身上的嫁衣紅得太過刺眼,才将他體內的火盡數點燃,光是這麽親吻下來,遠遠不能讓他滿足。

縫制嫁衣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想她千遍萬遍,仿佛那柔滑的布料下就是她水玉凝脂般的肌-膚。

謝昶深深地籲出一口氣,揉了揉她粉嫩的面頰,“去吧。”

阿朝眼睫顫了顫,踮起腳尖,在他凸起的喉結吻了一下,緊接着便聽他呼吸一重,脖頸似有青筋隐現。

她咬咬下唇,極快又極輕地說道:“大婚那晚,我來還債。”

說罷就不再看他,拎着裙擺躲到了屏風後。

兩個丫鬟就當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到,直到服侍姑娘換衣裳時,才瞧見她雪嫩的肌-膚泛起了薄薄一層粉,像粉白細膩的桃花瓣,從肌理中透出勻淨的香氣,腰窩微微泛紅,留下幾個淺淺的指印,便是連女子都我見猶憐的程度。

也難怪大人愛不釋手了。

次日一早,阿朝早早入了宮。

昨日賜婚的聖旨一下,一夜之間傳遍整個盛京,被滿京城盯着婚事的首輔大人總算定了親,而自去年尋回來的謝家小姐親事也塵埃落定,只是衆人都未能想到,最不可能在一起的兩人,竟被皇帝下旨賜了婚。

才進學堂,阿朝就被衆人圍堵在了書桌前。

崇寧公主想起秋闱放榜那日還在擔心阿朝要被謝閣老關在家裏熬成老姑娘,沒想到才不過幾日,人家都要成親了,嫁的還是謝閣老本人,話本裏也沒見過這一出!

公主又哭又笑的:“怎的如此突然,謝閣老不是你的哥哥嗎,怎麽就要娶你了?你二人成了親,滿京城的公子姑娘們上哪兒哭去啊。”

一連串的問題,阿朝也不知從何開始回答,只是抿唇笑了笑:“興許是哥哥覺得我頑劣蠢鈍,怕我出去闖禍,禍害旁人,這才求陛下賜了婚。”

李棠月昨日聽得這個消息,驚得一晚上沒睡着,“謝閣老待你是很好,可他那麽兇,你心中可是願意的嗎?”

阿朝羞赧地點點頭:“哥哥待我很好,我自然是願意的。”

饒是今日來時就提前做好了被“盤問”的準備,一圈問下來,阿朝也屬實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見到蘇宛如進了西次間,挑眉沖她笑,阿朝就更是紅着臉低下頭。

蘇宛如一臉志得意滿地朝衆人攤攤手,“我就說謝閣老忍不了那麽久吧,你們呀,還是想想自己的婚事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

人家嫁的可是當朝一品,多少盛京女子的春閨夢裏人,無論是樣貌還是學識,遍尋大晏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在座的誰敢承認一句從未惦記過首輔夫人的位置。

與其在這操心阿朝過得不好,不如操心操心她們自己。

阿朝頭已經低到案上去了,原以為無人留意到方才那句,不想李棠月又突然開了口:“對了,你怎知謝閣老忍不了,要娶阿朝?”

話音落下,整個學堂的目光投射過來,阿朝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在蘇宛如沒有多說什麽,只擺出一副“我就是知道”的表情,課前卻是特意擠到阿朝身邊來,悄悄在她耳邊說道:“上元那夜,我就瞧着你們逛情人橋了!”

她滿臉寫着早就撞破的表情,阿朝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我那時不知玉鈎橋就是情人橋。”

蘇宛如竊竊笑道:“你不知道,謝閣老還能不知?你牽他的手,他可一點都沒有反抗的意思呢。”

說得阿朝臉都紅了。

姜燕羽與崔詩詠前後腳進了門,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姜燕羽昨日聞得消息,開始也是詫異,可慢慢也就釋懷了。父親打探過宮裏的口風,太子妃的人選不出意外就是她,到歲末年初這段日子,她只需規規矩矩不出差錯,誰也越不到她頭上去,與其折一身傲骨,等一個虛無缥缈的首輔夫人之位,不如坐上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位置。只是沒想到,最後嫁給謝昶的人,竟然就是阿朝。

“阿朝,恭喜你們。”

阿朝沒想到,最先向她說出恭喜的人,竟然是崔詩詠。

她擡眼看到對方清淡柔和的眼神,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晌午時分,阿朝去了崔詩詠的齋舍,“崔姐姐對不起,上回香囊的事情……那時我與哥哥還只是兄妹,沒想到後來發生了這些事。”

崔詩詠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黯然。

她還記得那日大雨,她執拗地去讨個說法,得到的卻是他冷酷的回應——

“遇見她之後,我卻是頭一回對婚娶之事有所期待。”

“往後餘生除了她,我都不會再有旁人。”

她那時多麽嫉妒這個人,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他全部的愛。

她甚至一度以為,謝昶這樣的人,與風花雪月根本搭不上任何關系,甚至從未指望他會喜歡自己,但只要她嫁入謝府,歲歲年年,總有一日能焐熱他的心。

可她沒想到,能讓他視若珍寶的女子終究還是出現了,比她們所有人都早一步。

崔詩詠甚至有些憐憫當初贈她散卓筆、并通過她送香囊給謝昶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也無話可說。

崔詩詠抿出一個笑來,良久才說了一句:“他很愛你,你會幸福的。”

這時候如何安慰都不合适,阿朝只朝她點點頭,“大晏才俊千千萬,崔姐姐來日定能覓得良人。”

崔詩詠笑道:“多謝。”

休憩時,李棠月從隔壁齋舍跑過來,見她已經在收拾書本課業,微微一驚:“往後都不來含清齋了?”

阿朝點點頭,婚禮要籌備,鋪子也急着開張,幹脆往後就用先前那幾位同窗一樣的理由——在家中待嫁。

李棠月又問婚期。

阿朝想了想,“大概就是在九月或十月裏擇一良辰吉日。”

李棠月:“這麽快!”

阿朝聞言不禁紅了臉:“哥哥說,寒冬臘月裏穿嫁衣太冷,就選在初冬之前。”

作者有話說:

謝昶:是冬天穿嫁衣太冷,不是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