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乙未

姜歷一百五十三年,是為乙未年。

乙未年春,章帝駕崩,章帝雖為亂賊登基,然今上念其治國有功,以皇帝位入葬,載入帝王譜。

乙未年夏,今上登基。因長年戰亂,國庫空虛,民生凋敝,登基典禮一切從簡。登基典禮上,扶聞國與陳國都派使臣送來祝禮。

扶聞國使臣共有三位,三位皆是年輕的少年,其中臉最白嫩的少年一見到今上,竟脫口而出“主子”二字,哄得在場人士啼笑皆非,三位中鐵姓的少年更是笑得放肆張揚,白嫩的容姓少年紅着臉追打他,一時間,登基大殿上雞犬不寧,所幸今上仁善,也不氣惱,直到一位宮婢出手制止住那二人,二人方才停止打鬧,容姓少年還一臉興奮地抱着宮婢直叫“阿九姐”,那宮婢只得帶着他們退出大殿,典禮才得以繼續下去。

扶聞國最後的那位宦姓使臣倒是相對端莊,一番整理之後,還能穩定下來念出扶聞國太後送來的祝辭,扶聞國太後與我國親好,除卻祝辭以及常禮之外,還将之前跟随今上征戰的軍隊送與我國,道那些軍隊:“去留随意。”

聞言,殿上的扶聞趙将軍悄悄地抹了抹眼淚,一邊的陳國将軍半是羨慕半是惆悵地拍拍他的肩膀。可不是嘛,跟着姜帝打仗打出感情了,能留下來也是美事一樁。

随後,南陳使臣上殿祝辭。南陳出手很是闊綽,祝禮包括九百九十九箱刀幣,跟随姜帝征戰的四支軍隊,還有十五座城池。

這下陳國的四位将軍也悲喜交加地抹熱淚了,只剩下劉将軍,茫茫然的望着南陳的使臣。

姜帝方才登基,半個月後,陳國便出現兵亂,衆大臣聯合國內各股兵力,反對攝政王王牧之,王牧之被逼敗逃東北邊界,随後王牧之向姜國求援,姜帝沒有考慮太久,立刻決定,出兵相助。

姜帝派出的軍隊很快将衆臣的叛亂鎮壓下來,然而戰時,某大臣心急殺了陳帝,欲自立為帝,然而還來不及坐上皇位,姜國的軍隊就踏入宮城了。陳國一時無主,而陳帝也再無旁支後裔,世人皆猜測,王牧之怕是要自立為帝了。就連姜帝,在與親信宮婢對弈時也說:“王牧之的野心,這下算是得到滿足了。”

然而讓世人皆跌破眼鏡的是之前還欲自為皇帝的王牧之此次竟并未快速行動起來,而是在數月之後,等到世人幾乎都要淡忘這件事時,王牧之才有了新的動作。而王牧之的舉動卻是世所未曾有過的驚世駭俗——他竟然帶着陳國的傳國玉玺,一路快馬趕到姜國衡陽,将玉玺送到姜帝帝臺上。

就連姜帝都震驚連連,問他:“您這是要做什麽?”

王牧之王相國揚一揚頭,神色自如道:“報國。”

“報國?何意?”

“我王牧之本就是姜國之人,既然陳國已是我的囊中之物,那将她獻與我的母國,又有何不可?陛下為何會覺得驚奇?”

姜帝一時竟無話可講,只見王牧之環視了太央大殿一圈,點點頭道:“果然還是這個地方好,寬敞又大氣。”王牧之回頭對姜帝道:“陛下,臣為陛下送來一國為禮,陛下可許臣一官半職?”

姜帝還有些不太理解他的腦回路,問道:“您屬意什麽職位?”

王牧之王相國微微笑:“下大夫。臣當初離開姜國時,便是下大夫在職,如今臣回歸,當還是此職位。”

姜帝看他半晌,問道:“先生,憑您之才幹,下大夫之位太過屈才了,若是您現在後悔,可即刻回頭,寡人就當沒有見過您還有這玉玺,您還是可以回陳國當您的相國甚至為一國之君,您可想好了?”

王牧之看他,灑脫一笑:“我王牧之求了半生的官,想要的不過是受人賞識,陳國沒人會賞識我,就算當了帝王也不會受人尊敬,倒不如回頭來當我的下大夫,我相信陛下是明君,陛下知我有才德,我自然不會永遠只會是個下大夫。”

姜帝起身,對他長揖到底,道:“先生,姜國必不會使先生屈才不得伸展。”

王牧之大禮回之:“多謝陛下。”

離宮之前,王牧之忽然想起一件事,道:“陛下,臣想央您一件事。”

“請說。”

“那位姓許的姑娘,額,臣還欠她一願,陛下能否幫臣問她一句,此番之事,可否能抵消那一願?臣不喜歡随時欠着別人的感覺。”

姜帝一愣,随即點頭道:“寡人知道了,那一願就自此抵消罷,大約她也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勞煩你的了。”

王牧之欣喜地告退了。

我從屏風後走出,妫冴拉住我的手,看着那遠去的背影,妫冴說:“此子有大才,只是不知他是大姜的貴人,還是賊人。”

我看着帝臺上兩尊玉玺,道:“是貴人還是賊人,是福是禍,就看陛下怎麽運用了。”

乙未年夏末,陳國納入姜國國域,姜國國境歷史首次延伸到海洋。

乙未年十月,姜帝立後許氏,與登基大典不同,因收納了陳國國庫,庫銀豐足,大婚典禮極盡隆重。

大婚當天,将臣同宴,當趙将軍見到國後真顏之時,頓時白眼一翻暈了過去,一旁的幾位将軍手忙腳亂,一邊罵着“這個木頭腦袋,跟他說八百遍許小将是女孩兒是女孩兒他就是聽不進去,這個木頭腦袋!”一邊搖醒他。

大婚當夜,國後在宦掌事的護送下走向椒房,在進屋之前,被鐵姓少年攔住,硬是塞了一碗湯藥給國後,國後雖疑惑,但還是一飲而盡。

待國後入了椒房,容姓宮婢問少年,給阿九姐喝的是什麽藥,少年答,恢複痛覺的藥。宮婢奇怪問為何現在一定要給阿九姐喝?過幾天給她喝不也一樣嗎?還那麽着急地趕着配置出來,過兩天也不遲啊。

少年臉紅了,直道你個小屁孩懂什麽,滾滾!

宮婢一怒,追着他跑了半個皇宮。

當夜,衡陽降下初雪。

乙未年冬至,新年将至,瑞雪豐年,國泰民安。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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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作者終于填滿一個中長篇了!!

渣作者終于對得起從前坑過的大坑小坑了!!!

填滿坑的快感真特麽的無與倫比啊!從今以後睡的好吃得香腰不酸腿不疼一口氣上五樓都不費勁啦哈哈哈哈!

在此特別鄭重隆重慎重地感謝“祁”小天使~~~~

沒有她那33個評論渣作者絕逼不會打雞血堅持下來的!!

麽麽麽麽麽大!

中間還有一位小天使發評,但是由于渣作者中間坑了太久,所以沒來得及及時勾搭,結果小天使飛走了!!哎!多麽痛的領悟!!

其實文裏還有挺多bug,渣作者打算在番外裏打打補丁,呃。。如果還有人要看的話渣作者就去撸粗來~~

要看的小天使請留言哈~

第 42 章 ☆、複辟

姜歷一百四十七年夏,廢妫帝,章氏稱帝,同年冬,章氏起兵攻打西煌。一百四十九年夏,西煌敗,姜吞并西煌,同年冬,南陳、扶聞聯軍,發兵姜國。一百五十一年秋,妫氏起兵,內戰開始,南陳、扶聞退而助陣妫軍。因時年為乙巳年,故稱,乙巳之變。

內戰一經開始,便呈現一邊倒的局面,有南陳扶聞的相助,妫冴兵力暫處于上風,加之姜軍內部軍心不穩,戰時多數兵士選擇棄戰,妫軍一路旗開得勝。

姜軍內部争議不休,漸漸演變為兩派,一百五十二年春,姜軍以楊将軍為首的親妫派連夜帶兵南行,投靠妫冴。

自此,妫軍憑靠歸順的軍力,收複失地。至同年秋分時,妫氏已收複近三分之二的土地,而妫軍所到之處,民皆載道迎之。

一百五十二年冬,章氏朝廷發生內讧,本由章氏一手掌控的朝廷中出現了主降派,主降派一開始只是微末的小官,章氏一一殺之,後不久,妫軍迫近中央,終于有大臣站出來主降,看着已有小半中堅力量的主降派,章氏沉默良久,而後,吐出一個字:“殺。”主降的大臣被章氏親兵當場斬首,太央殿上血流成河。章氏強制鎮壓朝政,月餘之後,有半數朝堂大臣稱病不朝,查探之下,發現這些大臣已攜親眷不知所蹤,章氏下令:立刻追拿,一經找到,不論男女老幼,盡數誅連。

此時,妫冴已迫近姜國國都衡陽城。

章氏朝廷只餘十數朝臣,章氏看着空蕩蕩的太央殿,對這些衷心追随自己的朝臣們說道:“寡人必死,爾等自尋生路去罷。”

朝臣一一叩別,再未出現。後,這十餘位大臣皆被發現自裁于家中,其中一位,甚至還将家人盡數毒死,然後才刎頸自殺。

自此,章氏朝廷,終于覆滅。

姜歷一百五十三年春,妫軍叩開衡陽城門,衡陽百姓夾道迎接。

入城前,妫冴拉我下了馬,他望着衡陽城未變的道路,握緊了我的手。

我回握住他,與他一道,踏上衡陽城的土地。

他說:“妫冴,終于回來了。”

妫軍踏入衡陽城,一路直奔宮門。

一經踏入宮門,但見宮內一片狼藉,死屍遍地,血流成河。我們已是見慣生死,然而卻未曾料到,在這宮牆內部,也已是人間煉獄。

太央殿前,三重親兵把守殿門,妫冴上前,道:“太央殿前流血,乃是對國家百姓和妫氏宗祖不敬。爾等已是末路,若不作頑抗,妫冴願放爾等生路。”

親兵未動,片刻後,首領突然舉刀,向妫冴攻來,立時,所有親兵皆攻過來,攻擊只針對妫冴一人。妫冴舉劍防守,各将軍領兵護駕,妫冴下令道:“莫要出人命,太央殿前不可放肆。”

妫軍這邊以人數優勢漸漸俘虜那些親兵,妫冴武力亦是壓倒性的強勢,親兵奈何他不得,忽然,有數十親兵目眦盡裂沖我而來,我回防不及,手臂被劍刺中,妫冴眼中一厲,沉聲道:“許長生,退後!”

我道:“這點傷不算什麽……”眼角掃到妫冴背後有冷光突襲,慌道:“當心背後!”我沖過去,舉劍擋開那幾乎碰到妫冴後心的刀刃,心下剛定,忽覺後背一股勁風。

妫冴驚道:“許長生!”

我已是回防不及,只聽得那勁風帶着兵刃的冷鋒破開空氣,向我後心砍來。

千鈞一發之際,太央殿內一道沉沉聲音,在劈開我後背之前堪堪止住刀刃:“住手!”

親兵停止動作,妫冴一劍挑開抵在我後背的刀刃,一掌拍開那親兵,将我護在懷中。

雙方僵持住,片刻後,殿內那道聲音道:“未九,你進來。”

妫冴攬住我的手臂緊了一緊。章合繼續道:“未九,你進來,我不傷你。”

我頓了片刻,擡頭看妫冴,妫冴搖頭,我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傷我。”

妫冴凝視我片刻,松開手臂,道:“有事立刻喚我。”

我應了聲,在親兵舉刀注視下走進太央殿。

太央殿內一絲光亮也無,偌大的殿內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重重的帷幔,罩得殿內昏沉凝重。

聲音從大殿深處傳來,穿過厚重的昏暗,沉沉地道:“未九,你過來。”

我走過去,腳步聲在殿內回聲影影。

近了,終于看清,那個人莊重地坐在帝臺上,衮衣旒冕,高高在上。

近了,也終于聽清,那道聲音其實還很熟悉,只是因為這濃重的昏暗和影影的回聲而添了許多蒼老。

“你看看我,我做帝王的樣子,和你想的,一樣不一樣?”

我說:“我不清楚。我從來沒有想象過你做帝王的樣子。”

章合笑了一笑,說:“說得也是。”他擡手,示意我走上去。

我走上帝臺,站在他面前,他緩緩擡頭看了我一眼,伸手拉住我的手,微微用力,我順着他的力道蹲下來,低頭,看到他擋在旒珠之後的雙眼,與記憶中一樣的黑沉濁暗,不同的是,少了分咄咄逼人的戾氣,添了分蒼老無力。

他細細地看了看我的臉,微微有些笑意說:“你看起來比之前快活多了,眼睛裏有活氣。”

我說:“你看起來卻不太快活,這個帝王,你當得可有滋味?”

他笑,說:“自然是很有滋味的,我夢想了一輩子的東西,自然是有滋味的。”

“可你并不快活。”

他拈着我鬓角的碎發,深重道:“傻丫頭,坐上這個位置,快活不快活,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看着他,驚覺他壓在旒冕之下的鬓角已經斑白,我指尖有些顫抖,不自禁道:“你投降吧,我保你不死。”

章合笑了,很是開懷的樣子,我許久許久沒見到他這樣無芥蒂的笑容了,我似乎是有些恍惚了,記起了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章合笑着笑着,開始輕輕咳嗽,他邊咳邊說:“丫頭,你告訴我,在你心裏,你是怎麽看我的?”

我說:“我以為你并不在意我如何看待你。”

章合咳得有些沒了氣力,他抓着我的手,往後靠在雕龍描鳳的椅背上,擡頭看着描金的柱梁,嘆道:“是啊,我原本也以為我并不在意你如何看我,我自認有所作為,可是臨了了,我才發現我在這世上根本沒做成什麽,我自認憑一己之力坐上帝臺,可最終這個帝臺選擇的不是我,在位不足六年的皇帝,今後在史書之上,我只怕只是個跳梁小醜罷了。我活這大半輩子,做過最有意義的事情,恐怕就是救了你,将你養育成人了。”

他服用的千絲紅此時毒侵心脈,嘴角已咳出血絲。我替他拭去血絲,握住他的手,說:“你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你獨自一人,以奴侍之身,坐上皇位,天底下,能做到的,只有你一人。你救活了我,我很感激很感激。你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我會一直一直記得,我喜歡上的那個你,那個如同神祇一樣的章合。”

我知道自己哭了,我已經擦不幹他嘴裏湧出來的鮮血,模糊的眼前只能看見染滿血紅的玄袍。

章合擡起手來,摸到我的臉,手掌摩挲着我的臉頰,拇指接到流下來的一滴眼淚,他将潤濕的拇指捏進掌心,吃力地說:“挺好,我沒想到,我還能從這個世上帶走一滴為我而流下的眼淚。多謝你,我的小丫頭。”

他靠在龍椅上,阖上了雙眼。

我伏在他膝頭,輕聲說:“也多謝你,章合。”

我走出太央殿,殿外的日光有些刺眼,我晃了一晃。一雙手臂接住我不穩的身子,我擡頭看那雙眼睛,從那裏面找到了一絲底氣。

我低頭掃視殿外盯着我的妫軍以及章氏親兵,在他們的注目下,緩緩擡起右手,将姜國的傳國玉玺高舉在手,宣示:“章帝駕崩!妫帝複辟!恭請陛下入主四海,萬歲無疆!”

章氏親兵頹力扔下兵器,而妫軍以各将軍為首,衆将士紛紛叩拜,聲勢如雷:“恭請陛下入主四海,萬歲無疆!”

姜歷一百五十三年二月十一日,章帝自裁太央殿,妫帝複辟,登臨帝臺。歷時十四個月的乙巳之變以章氏落敗告終。統治姜國近六年的章氏朝廷覆滅,章帝為人果敢毒辣,窮兵黩武,然其在位期間,吞并西煌,擴充姜國疆域,為往後姜國國域打下基礎,也為今後姜國稱霸天下奠定伏筆。功過相抵,妫帝考慮其居功不俗,厚葬其于之前建造完成的皇陵,谥號武,史稱,姜武帝。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一口氣發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 41 章 ☆、歸順

姜國送出的求和信,南陳遲遲沒有回應,拖到開春時節,再拖下去士氣都要被拖滅了,無奈之下,我終于寄給王牧之一封信:

“數年前,君許奴三願,奴尚留兩願未許,今日鬥膽,請君全奴一願,願君拒絕姜國求和,請君成全。奴叩謝。”

寄出時妫冴笑道,王牧之等的就是你這一封信。

我苦笑,王相國是不我們手上留有把柄。

果不其然,書信甫一送到,南陳便來了旨意,明言拒和。

旨意一下達,全軍沸騰。性急的陸副将第一時間将戰書送去姜國軍中。

烽煙再起,戰勢一發而不可收。此番,三國皆是全力迎戰,戰火從陳姜邊界處,一路燒到姜國內陸,那漫長的五個月裏,平均每九天打一場仗,每個人呼吸都是帶着血腥味

同戰火一起在姜國紛飛蔓延的,還有一首不知從何處傳開的童謠,童謠中唱道:“山菊開花八月三,月兒比人圓。烽火連天年複年,爺孫白頭不相見,沙場幾時還。新桂花開老樟斷,風水輪流轉。花下少年堂前燕,卻是舊人還。”

不久之後的一場戰役,姜國方面的主将是三朝元老,泰山級別的老将軍,陳國方面是桂将軍為主将,雙方會戰之時,桂将軍少見地将頭盔摘下,以示姜國老将軍的尊重,據不少在場的士兵說,老将軍方才神色還十分踞傲,一見着桂将軍的臉,頓時“面如金紙,跟見着鬼一樣”,還脫口而出“妫冴”這一名字,而桂将軍卻是神色入常,行禮後便重新戴上頭盔。之後戰役開始,老将軍明顯還不在狀态,幾番失神,戰術失誤,最後這位叱吒風雲的老将軍竟突然撤兵,戰役莫名其妙地就迅速結束了。

但這一天之後,三軍之中,一個個關于桂将軍的謠言漸漸傳開,謠言圍繞着姜國老将軍所說的那個名字,因為天下人皆知,妫姓乃姜國舊國姓,而自數年前姜國廢帝前往封地途中墜崖身亡,妫姓一脈便只剩下扶聞國太後一人,而姜國三朝元老一見桂将軍,脫口便出妫冴二字,再結合最近盛傳的童謠細細一想,更是疑點重重,什麽“新桂花開老樟斷”,桂、妫音相近,而那“樟”則與姜國如今的國君姓氏同音,這不是暗指妫氏盛而章氏衰嗎?而那句“花下少年堂前燕,卻是舊人還”,更是意有所指。這樣一聯系,人人揣測,那扶聞桂将軍,莫非是妫氏遺孤,來從章氏手中取回妫家天下?

對這個謠言,桂将軍未作出任何回應,但在姜國軍中,卻悄然掀起了一股風浪。姜國軍中不知是何人傳出了一張從前祁越帝時期的皇榜,榜上通緝了當時的一位妫氏皇子,而據有些聲稱見過扶聞桂将軍的人傳言,桂将軍的容貌,與皇榜上一般無二。

謠傳愈來愈甚,後來姜國朝中下令清肅軍中造謠傳謠之人,風頭被壓了下去,但是還是有不少人在交戰之時頻頻窺視扶聞主将。

夏末之後,戰争情況出了變故。變故首先出現在一場不到兩萬人的小戰役上,這種小戰役幾乎天天都有,雙方都熟練地擺開陣勢,正待一觸即發,忽然間,姜國軍中一片躁動,片刻後,也不知是從哪裏帶的頭,姜國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的扔下了兵器。更讓人震驚的是,姜國的将領見士兵如此,非但不怒,反而一陣沉默。沉默之後,那位将領突然大聲向對面的扶聞将領喊道:“扶聞桂将軍可在?”

扶聞将領一愣,讓人請了後方觀戰的桂将軍。桂将軍策馬前來,與那位姜國将領會面,那位将領道:“在下副将程飛,見過桂将軍。”

桂将軍道:“程副将有禮。副将喚桂某來所為何事?”

程飛抱拳一禮,道:“在下鬥膽,想問将軍一句話。”

“副将請講。”

程飛盯着桂将軍頭盔,道:“敢問将軍,可是妫氏遺脈?”

桂将軍道:“副将緣何這樣問?”

“軍中盛傳将軍乃是妫氏後人,若真是如此,那你我如此自相殘殺,豈非可笑?”

“副将所言差矣。”

“差在何處?”

桂将軍道:“副将身後,是姜國如今的帝王;而在下,”桂将軍回身看他,“在下的身後,是死在那位帝王刀下的妫氏一族,在下視那位帝王為仇敵,副将與在下立場不同,故而,副将不必顧念在下,盡可出兵。”

程飛激動道:“将軍果然是妫氏後人?”

桂将軍微微揚頭:“在下妫氏傳人,妫冴!”

程飛虎目圓瞪,而後果斷地翻身下馬,跪道:“程飛冒犯尊上,請尊上降罪!”

妫冴道:“程副将無需多禮,妫某如今既非帝王,也非親王,廢帝妫冴、順昌王妫冴都已葬身崖底,為塵為土,現在在副将面前的,只是一介凡夫罷了。”

程飛起身,望着妫冴,道:“尊上即便是凡夫,身上也依舊流着姜國王族血脈,程飛鬥膽,敢問尊上,何以将兵刃指向您的子民?”

妫冴道:“正是因為妫某是姜國王族血脈,所以才容忍不得祖先筚路藍縷打下來的江山為他人所糟踐,也容忍不了姜國的子民遭受他人魚肉,妫某的兵刃并非指向姜國百姓,妫某的兵刃由始至終都只指向糟踐姜國百姓的那位帝王。”

“可您帶領的軍隊,卻在姜國的土地上,手刃姜國的百姓!”

妫冴聞言,策馬繞過他,走到姜軍面前,掃過那一雙雙黑黢黢的眼睛,看着他們,揚聲道:“我妫冴,生而為姜國人,死而為姜國魂!妫冴無能,白白将江山拱手他人,此乃我妫氏一門不幸,妫冴愧對列祖列宗;然章氏登基,苛政重稅,未一年而建行宮三所,登基兩年,征戰二十餘月,其窮兵黩武,勞我百姓,傷我百姓,苦我百姓,此乃我姜國百姓不幸,妫冴愧對國民百姓。我妫氏一族不足惜,妫冴卻容不得章氏肆意魚肉我姜國百姓!妫冴無能,只有借助陳國以及扶聞的力量,才得以與章氏抗衡,待除去章氏,護得姜國百年基業穩固如前,妫冴必刎頸以謝天下!”

妫冴之言,擲地有聲,戰場上一片寂靜,三國的兵士皆擡頭,看着馬背上獨立于蒼涼天空下的他。

一聲長鳴劃破天際,蒼鷹吟嘯着隐入層雲。程飛雙膝點地,道:“程飛願跟随尊上,伐章氏,複妫氏!”

姜國的軍隊一同跪下,聲勢如雷:“吾等願跟随尊上,伐章氏,複妫氏!”

妫冴掃過軍隊,道:“若你等跟随妫某,那你等便将背上叛賊之名,你等可還願意?”

程飛堅定道:“為我大姜百年千秋,我等甘願追随尊上!”

“我等願意!”

妫冴翻身下馬,雙手扶起程飛,後退一步,向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道:“有将士如爾等者,乃我大姜之大幸也!程副将,諸位勇士,請受妫冴一拜!”

程飛激動得面孔通紅,虎目含着熱淚,拱手受了妫冴的大禮,道:“我等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接下來的戰役中,在程飛的輔助下,妫冴又收進了幾支軍隊,再之後,戰役不知何時悄然改了形勢,妫冴所到之處,姜軍幾乎都一一歸順,後期的戰争,幾乎不見血腥,而妫冴軍隊所到之處,竟收到來自姜國百姓的補給,當吃到百姓親手盛的米飯之時,我看見妫冴的眼圈悄然變紅了。

妫冴一路收兵,不損一兵一将的方式震驚了三軍。

南陳扶聞幾位副将一路瞠目結舌地看着姜國軍隊一支支歸順,妫冴将他們請到帳中,一番告罪,道出真實身份,說:“妫某欺瞞了諸位,也利用諸位幫妫某打下這半壁江山,妫某愧對列位信任,妫某在此向列位謝罪,列位若是不齒與妫某同事,妫某自将帶兵離開,若是今後大小戰役,有需要妫某幫忙的,只需狼煙知會一聲,妫某自當盡力。”

扶聞趙副将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我只聽兵符之令,兵符在誰的手上,我便跟随誰。”

而南陳副将面面相觑,性情耿直的鄧副将一巴掌拍在羊皮地圖上,将桌子拍得震天響,粗聲粗氣道:“老鄧不懂姜國什麽朝政,可老鄧瞧不起那愛暗地裏使陰招的姓章的,老鄧也只知道桂将軍是條漢子,老鄧敬重他,不管他是哪國人,姓什麽,老鄧都敬重他,只要他願意,老鄧還想跟他一塊兒打仗!”

同樣烈性子的柳、陸二位副将跟着道:“老鄧說得對,只要桂……妫将軍不嫌棄,我們就還一塊兒打仗!反正咱打的都是那個姓章的,老黃,你說呢!”

黃副将摸摸胡須,道:“上面的軍令是讓我們和扶聞軍合作,妫将軍仍是扶聞軍主将,便仍是友軍,有什麽理由不接納友軍呢?”

鄧、柳、陸一個振奮,附和:“對,妫将軍是友軍!咱沒事兒和友軍作對做什麽?”

妫冴感激道:“五位義薄雲天,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能與五位好漢一同共事,妫冴求之不得!”

五位副将開懷大笑。

數日後,扶聞與南陳均下達政令,內容出奇地一致:妫氏複辟,天意民心之所向,道德倫理之必然,我等友邦,當竭力護助。副将趙卿/将軍劉卿、副将黃卿等,盡卿之能,輔助妫氏。欽哉。

自此,陳姜之戰轉而為北姜內戰,南陳、扶聞退而助陣妫軍。

時年,姜歷一百五十一年,秋未央,而冬将至。

作者有話要說: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完結在望完結在望,渣作者心情很是激動啊!!

第 40 章 ☆、三國

經上次一役,南陳損兵八萬,扶聞折将二萬。南陳随即從中央調兵十萬以補充,然而扶聞卻久久未有動靜。數日之後,傳來八百裏加急文書,書中告知,扶聞國君驟然駕崩,國中亂成一團,因國君生前未立儲君,朝中議論紛紛,分成兩派,一派支持國後所生的年幼嫡子,但因嫡子尚在襁褓,人言無法掌管朝政,于是乎另外一派支持寵妃所生皇長子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朝政一片混亂,要求扶聞軍士回國守國喪,暫不參與姜陳兩國之争。

收到文書後軍中大亂,驚恐于國君崩逝,國運未蔔。妫冴立即召集軍隊,在一衆惶惶然的将士面前揮斥怒喝:“爾等七尺男兒,做什麽兒女懦夫的模樣!國君生死由天定,上天也自然會選出下一任國君,輪不着爾等憂心惶恐!爾等軍人,天職是保家衛國,為國家熱血封疆,國家前途未蔔,陳姜二國之争關乎扶聞百年後世,爾等絕不能有半點退縮!想想你們在國內的妻兒老小,想想你的子孫後代!你站在這兒,就是為了給他們打出一片和平的未來,打出一片國泰民安的土地!将士們!站穩腳跟,握緊武器,打出一場勝仗給他們看吧!!”

熱血沸騰的男兒們應道:“是!!!桂副将!!”

随後妫冴修書一封,八百裏加急送回扶聞,秘密傳到國後手上。

半月後,扶聞八萬援兵抵達,送來前朝旨意:國君驟崩,朝綱混亂,後有民間方士容氏、鐵氏以及宦氏帶兵突入朝堂,輔佐國後擁立嫡長子為帝,國後自立太後,主持國政。太後明言陳姜之戰關乎國運,不得袖手,派兵八萬援戰,封桂副将為主将,晉将軍位,統領九萬扶聞軍,助戰南陳。

此書一出,軍心大定,桂将軍在軍中的聲望也水漲船高,不只扶聞軍,連一向氣盛的陳軍見到桂将軍也分外恭謹。只除卻扶聞趙副将,這位老副将每每見到桂将軍,特別是見到桂将軍與手下的許副将在一塊兒的時候,臉上總有些不自在的神色。

四月份的時候,戰争已經整整持續了半年,南陳的軍隊已推進北姜的腹地,南陳軍中突然發生變故,兩大主将之一被敵方策反,酣戰之時突然倒戈相向,我軍被叛軍與敵軍兩面夾擊,盡管最後逃出生天,然損失慘重,除卻叛敵的七萬人,南陳損五萬,僅剩九萬兵馬,扶聞損三萬,僅剩五萬兵馬。

南陳加急上書朝廷,請求增援,朝廷公文卻遲遲不批。消息說是奸佞當道,供上十數名美女,狐媚勾得陳國國君已半月不理朝政,将一幹政事推給奸佞,請援的文書九成是被奸佞扣住,恐怕再送不到國君手上了。

這要緊的關頭,偏偏敵方咬緊不放,二十萬大軍不停歇地攻過來,我方屢屢慘敗,戰線一退再退,短短三個月時間就退回陳國疆界,若不是扶聞不間斷的近十萬兵力的補充,怕是早已支撐不住。

積郁成疾的陳國老主将,扛不住秋老虎來襲,八月末的時候撒手去了,臨走時不知是不是糊塗了,一味地抓着妫冴的手,不甘道:“打……打回姜國去!為我陳國……陳國……陳國怕是,要亡了啊!”老将軍含淚瞑目。

老将軍離世的消息在軍中炸開了一片動蕩,南陳軍隊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恰逢敵軍進犯,南陳潰不成軍,毫無招架之力,一戰過後,傷亡甚慘重,許多老兵跪在地上痛哭。朝中遲遲不來文書,為老将軍請封的折子以及請援的折子遞上去皆是石沉大海,日複一日無望的等待讓南陳軍心散亂,眼見着士氣愈來愈低落,妫冴終于站出來,當着陳國周、陸、黃三個副将面前摔下一封戰帖,道:“我不知道諸位還要傷懷多久,也不知道陳國是否走到末路,我只知道,若是任諸位再傷懷下去,這一場戰必輸無疑!到時候陳國才是實打實地要亡了!扶聞不過是為了輔佐陳國才出兵賣命的,若是陳國已無意輸贏,那請盡早告知在下,在下好立刻領兵回國!姜國的戰帖已下,三日後清河灣會戰,是戰是降,請諸位大人早些告知在下!”說完拂袖出帳,留三位副将面面相觑。

我擔憂他說得會不會太過了,畢竟我們是外人,他拖起我的手說不會,那些人都是經歷過生死的,現在需要的是當頭棒喝,說得輕了反倒沒作用。

我點頭,餘光瞥到一旁經過的趙副将,擡手打了個招呼,趙副将應了聲,目光在我與妫冴緊扣的手掌間停了片刻,面色尴尬地疾步走開。

我有些臉紅,道,趙副将這誤會越來越大發了。

妫冴笑道,他倒不完全是誤會。

如妫冴所說,南陳的副将們被當頭棒喝之後,閉門不出,三日後再見,一個個面容邋遢,渾似做了幾年難民似的,只是那目光卻終于不是如活死人一般的混沌,都是一雙雙拉滿血絲但亮得驚人的眼睛。清河灣的這場戰,打的苦,敵方人數壓倒性的優勢,但是打的有氣勢,比之之前老将軍在時打得還有氣勢。還一點不尋常的是,陳國的三名副将,見天地往扶聞帥營裏跑,整場戰役的戰術幾乎都是在妫冴書桌上制定的。

這一役還是輸了,姜國軍打進陳國國境,形式大反轉。戰後幾個将領大醉了一場,陳國副将醉得站都站不起來,周副将拉着妫冴的手臂,痛哭流涕,嚎道:“我等懦夫,守不住國門,可今後,姜國宵小膽敢往我陳國再邁一步,我等必碎其屍斷其骨!”

南陳的副将敢說敢當,下次再戰,形式更劣與從前,但周副将領着五千死士,沖在前線,以肉體凡胎擋住槍林劍雨,愣是咬住姜國軍隊,自始至終沒有後退一步。姜國讓他們瘋狂的打法吓到,暫且撤兵。周副将被擡回來時,半邊身子都不全了,手腳都斷了一截,肚子被開了碗大的洞,我猛地一見着,眼淚就掉下來了。周副将咽氣前,抓着自家兵士的手,說:“你們記着,便是成了這樣,也不能讓姜國再打進來一步!”

周副将去了,軍中爆發出一聲怒吼,旋即,又一聲怒吼,片刻後,吼聲一片,分不清是南陳軍中還是扶聞軍,男兒們的血氣都是一樣的熾熱。

這個關頭,南陳朝中又出了大事。陳帝荒廢朝政,縱情淫樂,奸佞敗壞朝綱,終于有人按捺不住,暗殺了奸佞,一紙退位诏書送到陳帝面前,以相國王牧之為首的大臣組成聯盟,帶兵逼宮。陳帝退位後,軟禁在行宮,陳帝無子,王相欲自立為君,遭衆臣反對,最終擁立陳帝愚智的堂弟為新帝,王相把持朝政。王相攝政後發的第一封诏令,便是任命朝中大元孫上卿為将軍,增派鄧、柳兩名副将,持虎符調遣十五萬兵馬,立刻奔赴前線。

這十五萬兵力的到來令人大喜過望,而後連續兩次勝仗打下來,軍中更是士氣激昂。只是新派來的孫将軍不太受陳國四位副将的青眼,原因是這位孫将軍乃是文官出身,平時總是端着官威架子,臨戰時也無甚經驗,是以這群武夫比起孫将軍那焚香調琴的大帳,倒更願意往扶聞的帥營裏紮堆。

接下來戰局變得很是喜人,前線連連告捷,終于在十一月底,戰争僵持整一年的時候,将戰線重新推回了姜國邊境。

這個時候,姜國那邊突然來了一封書信,直送到陳國朝堂之上,那封信用燙金的大字寫道:請和。

南陳朝中還沒有消息,然而這封信的存在着實在前線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動。有不屑主戰的一派,也有斟酌和解的一派。

其他人也就罷了,我發現消息傳來的一瞬,在妫冴臉上看到了一絲猶豫。

當日軍中幾個将領就此展開了讨論,最終發現主戰主和皆有人在,且勢力相當,辯駁最後進行到激烈處,陸副将、柳副将、鄧副将這三個性情烈的漢子在會議桌上大打出手,吓得孫将軍躲進桌底不住地驚叫。

最後幾個将領請妫冴來做定奪,妫冴垂眸片刻,說道:“別争了,是戰是和,都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妫冴在幾個副将不解的目光下離開大帳,黃副将走近來問我道:“桂将軍看起來不對勁啊,怎麽了?”

我搖搖頭,想了一想,跟了上去。

妫冴一直走到軍營背後的山丘上,站在那裏看火紅的天邊,我走過去,問道:“你很在意那一封請和信嗎?”

妫冴看着遠方,沒有回答我,我沉默片刻,伸手握住他的手指,他回握住我。許久,他才開口,道:“許長生,若我不再複國了,你會怎麽想?”

我一愣,頓了頓,道:“重點不是我怎麽想,而是你怎麽想。”

妫冴眼中出現一絲迷惘:“你說,我複國這一件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要看是對誰來說了。”

“那麽,對于百姓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擡頭看他,他轉過頭來看着我的眼睛。我想了想,道:“我覺得,是好事。”

“可是你看,我這段時間做的事情,戰火不熄,傷亡不止,民不聊生,這僅僅只是為了報我的家仇,僅僅只是因為我一個人的仇恨,你覺得,這是好事嗎?”

我搖搖頭,道:“若只是為你個人的仇恨,這不值。但你要知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家仇,這是國仇,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可是這只是因為我自認為姜國是我妫氏家族的所有物,但其實呢?這個國家的土地是百姓在耕種着,經濟是百姓在繁榮着,這個國家因百姓而生長着,而我,甚至是妫氏,又算得了什麽呢?我為這個國家做了什麽,憑着什麽去擁有她呢?憑什麽讓她因我而受難呢?”

“陛下,”我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掌,将它展開,我撫摸着那掌心的紋脈,道:“陛下,你擁有這個國家,這是這個國家的人民賦予你與生俱來的權利。百姓需要一個帝王,需要一個主心骨,需要一個旨意代表天意去承認他們,這樣他們才能安心地在這片天賜的土地上修養生息。你也看見了,一個軍隊沒有主将時的混亂,主将代表的是一種力量,能鎮得住這個軍隊裏的人心,小小軍隊如此,那更別說一個國家了。百姓的心是散的,但帝王能讓百姓的心聚在一起,以帝王為中心,這些聚集起來的心組成了國家。這是上古時便傳承下來的儀式,早已融入百姓的血脈,同這個國家一道生長。其實你複國或是不複國,對于百姓來說都沒所謂,你若複國,那麽百姓苦這一時,往後,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好帝王;你若不複國,那麽今日停戰,日後,待姜國再強盛,定會再起戰火,章合是沒有人性的,不會在乎百姓生死,那麽到時候,百姓還是會受苦。區別只是,那一種苦更難熬些,還有熬過那一陣苦之後,他們會覺得值還是不值。你與章合,我更相信你會去在意百姓,所以,我認為,你比章合,更适合做這些百姓的帝王。”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躲閃地與他對視,他伸手将我納入懷裏,低聲說道:“我會成為一個好帝王的。”

天邊紅霞漸漸地落下,我與他的心跳彙在一起,時間走得很慢。

“咳咳!”一聲咳嗽。

我連忙推開他,轉頭看到趙副将眼睛瞧着別處,不自然地說道:“那個,孫将軍說有事找桂将軍,你們,額,先回去吧!”

說完趙副将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我還來不及害臊,便莫名地被逗樂了:“我快想不起來趙副将正眼看我的樣子了。”

妫冴低聲笑,拉住我的手,往軍營裏走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渣作者有時候同一章會再發一次,是為了矯正錯字來着,時不時小修一下,待到完結,估計會從頭再捋一遍。

第 39 章 ☆、使臣

姜國新帝登基方才二年,一舉吞并西煌,世所震驚。扶聞交出西煌國君,換得三十年和平契約,然而朝堂之上依舊人心惶惶,風傳姜國新帝以外臣之身稱帝,恐言行不正,或不可信,扶聞一國,福禍未知。

扶聞國君憂思成疾,入秋後病重,國後憂心不已,将一名方士獻與國君,國後稱之前出計助姜國戰勝西煌的便是此人,此人自稱能愈國君之疾,國君聞言召見。

那方士觐見國君,第一句話便是:“陛下所憂之事定将于今歲入冬後發生。”

國君大驚,追問:“先生何出此言?”

方士答道:“今歲國中各地皆澇,民生艱苦,國庫空虛,而姜國收成頗豐,又吞并西煌,勢不可當,姜國必乘勝追擊,不出三月,便會起兵。”

“先生可有良策?”

方士一揖:“姜國發兵已成定局,我等無力阻撓,然而我等卻有一事可以左右。”

“勞先生賜教!”

“姜國發兵是必然,然對誰發兵卻不一定。”

“先生的意思是,陳國?可是陳國兵強馬壯,比之姜國國力更勝,姜國怎麽可能出兵陳國?!”

“姜國不會出兵陳國,但難保陳國不會出兵姜國。”

國君眼中一亮,道:“先生是說?”

方士作揖,請職道:“草民鬥膽,請國君封職,出使南陳,獻計于陳,請陳出兵北姜。”

國君猶豫片刻,道:“先生所言不虛,然而先生如何能保證,南陳定勝如今的北姜?先生又如何能保證南陳勝後,不會施難于我國?”

方士答道:“姜國新帝好戰,南陳卻不是,南陳左相王牧之,乃鄙人故交,王相深為南陳國君任重,若王相提議不動扶聞,陳國必不會發難。”

國君沉吟片刻,最終首肯,道:“扶聞一國命運,便仰仗先生了!”

三日後,桂姓方士封官上大夫,持玉符出使南陳。

陳國國君召見扶聞使者,使者言:“陛下萬德,鼎立天下,為衆國表率,今姜國不安分,擅自吞并友國,爪牙畢露,禮儀敗壞,不日必将染指我國,我扶聞小國不足惜,然我國亡後,姜國必将合三國之力對付陛下,其心險惡,我扶聞雖小國,也不堪為其附庸,唯陛下高山仰止,不勝敬畏,請陛下匡扶正道,彰表天下,我國願盡我所能,輔助陛下!”

陳國國君大悅,賜宴于使者。之後國君連夜請來左相王牧之密議,商議一夜之後,在早朝上召使者,回複道:“我大國者,自有匡扶正道之責任,姜國不遜,應得教訓,扶聞是我友國,用心良苦,寡人甚悅,贈國禮以表感謝。”

使臣拜謝。

回扶聞之前,使臣與下人易容拜訪相國府,權傾一時的王相恭敬有加地對其二人行了大禮,道:“王某能有今日,全仰仗二位。”

使者扶起他,道:“王相胸懷玉才,若被埋沒實在可惜,姜國不适合王相,倒不如陳國國君,十分看重王相。”

“國君擡舉王某,王某感激不盡。”

“王相堪得起重任,只是陳國畢竟還是小了點,王相的一腔才華怕是施展得不太盡興。”

王相擡頭看了使者一眼,道:“閣下擡舉,但若閣下能制造出一個更大的舞臺,并且信任王某的話,王某必赴湯蹈火,竭其所能,回報閣下。”

使者暢然笑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王相恭恭敬敬地送二人出府,出府之後,使者對下人說:“王牧之有才,更有野心,這樣的人你也敢用,膽子也真夠大。”

下人回道:“王牧之被貶之後,提議送他來陳國的人,可是公子您。”

使者朗聲一笑。

同年十一月,南陳攻姜,扶聞派出一支五萬兵馬的軍隊助陣南陳,由身經百戰的李将軍領兵。扶聞軍中有一桂姓副将,似乎是新官上任,很是眼生,卻是精通兵法,謀略了得,在他的戰術下,扶聞軍一路告捷,于是乎他漸漸的很受李将軍的器重。

二月份的一次戰役打得異常艱難。

因扶聞軍擅奇襲,于是桂副将提議一種由扶聞奇襲打頭陣,南陳随後包抄圍剿的戰術,此戰術一出,屢試不爽,一路凱旋。

二月份的那次也是同樣的戰術,敵方被突襲時一鍋亂粥,我方士氣鼓舞,然桂副将卻眉頭緊皺,與手下的許小将交換一個眼神,對李将軍說道:“将軍,似乎有些蹊跷。”

久經沙場的李将軍也面色凝重:“老夫也覺着不對勁,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許小将輕聲說:“太順利了。”

三人的擔憂終于成了真,以往奇襲戰術,扶聞最多堅持兩刻鐘,打亂敵方防禦,南陳軍隊便會突圍包抄,然而此次,扶聞軍已孤身奮戰了一個多時辰,敵方早已反應過來,進行應對,而南陳援軍卻依舊未來,眼看着已經撐不住了,李将軍毅然下令:撤軍!

扶聞軍隊迅速撤軍後退,然而退至半道,卻遭逢敵方近五萬的埋伏,僅剩二萬人的扶聞軍被前後夾擊,陷入困境。李将軍眼看危難當頭,虎目一橫,怒發沖冠,劈刀直前,喝令道:“我扶聞男兒豈能為此種肖小所擋!全軍聽令,能砍一雙絕不準只殺一個!殺回本再去閻王跟前報道!!沖啊!!”

全軍沸騰:“沖啊!!”

剎時間昏天暗地,血染飛沙。

苦戰之時,一聲嘶喊憤怒了全軍:“将軍!!!”

李将軍殉國,将士們血湧腔膛,怒吼着厮殺。

扶聞将士勇猛無雙,一夫當十,然盡管如此,人數占絕對優勢的姜國軍也占據着絕對上風,眼看着扶聞将被覆滅,桂副将一聲令下:“全軍聽令!集中突破敵方左翼!”

桂副将下令,必是突圍有望,扶聞軍士氣抖擻,湧向敵方較為薄弱的左翼。

一番苦戰,扶聞終于突出重圍。

撤軍途中與南陳援軍彙合,扶聞趙副将質問陳軍為何遲遲不來,陳軍卻道之前派出了八萬兵馬,卻遭遇伏擊,已全軍覆沒。

桂副将道:“看來敵方已有對策,奇襲戰術用不得了。”

趙副将道:“此番絕處逢生,全仰仗桂先生,我等必身死以報答!”

夜裏紮營修整,趙副将想起桂副将胳膊受了刀傷,包了兩瓶藥膏去給桂副将,甫一撈開門簾,卻看見年少有為的桂副将摟抱着手下許小将在親嘴,趙副将唰地放下門簾,悶着紅透的老臉走開了,一回兒又悶着紅透的老臉回來了,将傷膏放在帳篷外,咳嗽了一聲,道:“我、我的藥膏呢,怎、怎麽找不到啦?那可是能止血化淤、潤、潤、潤腸通便的好東西啊!”說完,疾步走開了,邊走邊呢喃,年輕人,火力旺盛,火力旺盛啊……還帶着傷呢……

帳內,火力旺盛的桂副将摟抱着許小将,低聲笑了笑。

許小将有些臉紅:“趙副将誤會了。”

桂副将點頭:“嗯。”

頓了會兒,許小将輕聲道:“你為什麽親我。”

桂副将又把她抱緊了些,道:“因為我害怕。”

許小将沉默,桂副将繼續道:“我不是頭一次這麽接近死亡,但是,我頭一次這麽害怕死亡。李将軍倒下的那瞬間,我想,如果我現在也死了,會怎麽樣,我想到自己再不能複國,我覺得很遺憾,但除了遺憾,仿佛也再想不出什麽。然後我就看見你了,我想,我死了,就再看不到你為我這樣拼殺,我死了,也許你會為了別人而拼殺。我發現自己很害怕,但同時憤怒得無以附加。所以我親你。”

沉默了好久,這些話在腦子裏轉了好久。我說:“妫冴,你說的這些話,我記住了。”

妫冴說:“嗯。”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8 章 ☆、信任

“你長高了許多。”

妫姬夫人說。

妫冴笑笑:“是啊,最後一次與長姐并肩而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妫姬夫人看着他,眼裏說不出的懷念:“那是候你才到我肩膀,轉眼,便長成七尺男兒了。”

妫姬夫人拉住妫冴的手,眼裏含着淚光:“小冴,這麽多年,苦了你了。”

妫冴輕輕回握她:“不苦。”

妫姬夫人拍拍他的手,道:“身子怎麽樣?夏易回話說尚未病愈,我看着氣色倒還湊合,就是身板兒太瘦了。”

“已經好很多了,只是我底子壞了,只能慢慢地養起來。”

妫姬夫人又是滿眼的淚,卻也不說話,只緊緊地握住妫冴的手。妫姬夫人低頭,整頓了一下,方才擡頭,轉眼看過來的時候,神情已然平靜下來。“長生今日生辰之喜,我也沒準備什麽,這裏有一副手钏加一對玉釵,都是當年我出嫁的時候,母親特地命人打給我的,這麽多年,我都沒舍得拿出來戴過,今日便送了你罷,你也別嫌棄東西老舊。”

我連連擺手:“長公主擡舉奴婢了,這禮物太貴重了,奴婢受不起。”

妫姬夫人笑笑:“什麽人受什麽禮,我會不知道嗎,我給你這東西,因為你配得起這東西。”

這話說得重,我看向妫冴,妫冴溫溫笑着,點一點頭。我只能收下:“奴婢多謝長公主。”

妫姬夫人微笑着說:“也莫要說什麽奴婢不奴婢的,小冴這條命是你們救的,你們就是小冴的恩人,也是我妫娓的恩人,今後不必講這些虛禮了。”

我擡眼撞上妫姬夫人那肯定的眼神,又看看妫冴不變分毫的溫笑,低頭:“……是。”

妫姬夫人扶起我,手撫了一撫我的發鬓,道:“拿了這些東西,也要好生打扮打扮自己,好好的一個姑娘,總是清潔溜溜的,看着簡素過頭了。”

後方容六“噗嗤”一聲沒忍住笑,我臉上一熱。

妫冴悄悄地別過了眼,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往上翹。

妫姬夫人看了看妫冴。

“小冴,”妫姬夫人看向妫冴,“長姐與你說會兒話。”

妫冴點頭,看了看我們,我們了然,紛紛退下。

一出門容六就捂着肚子喊餓,想到他們都還沒有吃飯,我說,今日我下廚,以謝你們為我準備生辰之恩。

容六和宦虞歡喜地答應了。

我并不很擅廚藝,只會些簡單的菜色,但容六和宦虞很給面子地吃得很開心。

收拾好她們的碗筷出來,我看見前廳的燈熄了,問下人,下人說來客已經走了。

“幾時走的?”

“一刻鐘前。”

“公子呢?”

“送走客人就回房了。”

我想了想,回後廚端了些飯菜,來到妫冴門前,我敲一敲門。

“進來。”

推門進去,他坐在窗前,就着油燈在看書,他看得入神,我進去他也沒有擡頭。我将飯菜放在桌上,道:“吃點東西吧。我随便弄了些東西,手藝不好,只能寥表謝意。”

他合上書,坐過來嘗了一口,道:“是沒容六做得講究。”

我笑:“湊和湊和吧。”

他示意我坐下,夾了一筷子送進嘴裏,說:“長姐說姜國和西煌開戰了,姜國一路凱旋。”

這話鋒轉得有點快。

我點點頭:“姜國兵力本就比西煌強,修養生息整整五年,兵強馬壯,這是必然。”

“确實。而且有人需要一場壯大的勝利來穩固他的威望。”

“公子英明。”

他笑:“你少來。”

“公子怎麽回答長公主的?”

他喝了一口清湯,道:“姜國必勝。扶聞暫且只需養精蓄銳,增加兵力,作壁上觀便可。”

“公子所言甚是。”

“得了吧。都是些廢話。”他放下筷子,道:“待到時機成熟,扶聞仍舊要出兵。”

我看他:“助陣姜國?”

他笑:“果然對你沒法賣關子。對,助陣姜國。”

“只是不知扶聞國君會不會依你之言助陣姜國,這是件挺冒險的事。”

“扶聞君不傻,與他講清楚其中利弊,他自然會懂。畢竟對扶聞來說,這是唯一一條生路。”

我點點頭。

看着時間不早了,我起身收拾起碗筷退下,走到門口妫冴叫住我,我回頭,他看着我:“有些事情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并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你。”

我笑道:“你不必多說。我相信你的。”

他深深地看着我,道:“許長生。你對我而言……”

“妫冴!”我打斷他,他靜靜地看我,我局促地笑了聲,道,“時間不早了,你先歇息吧。”

他沒出聲。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姜煌之戰持續了十九個月,姜國一路大捷,從東北面一路攻城拔寨,西煌國君一退再退,都城一遷再遷。最後一戰,退無可退的西煌軍隊突然絕地反擊,數百兵士以***的方式引燃姜國後方,姜國糧草焚盡。西煌軍開始瘋狂反攻,已經絕望的兵将們視死如歸,打得姜國措手不及,糧草不足外加西煌奇襲得勝,姜國軍中士氣萎靡。西煌破釜沉舟,戰局情形對姜國不利。

就在此時,一支扶聞軍隊奇襲西煌後方,西煌回防不及,後方被堵截,兩面夾擊之下,西煌被迫投降,西煌國君逃往南邊,半月後被扶聞軍隊俘虜,送回扶聞國。幾乎是同時,姜國來使扶聞,請求以十座城池換回西煌國君。扶聞方面的回複是:

姜為仁義之國,是以扶聞出兵助姜,姜欲得西煌君,須以仁義為諾,姜許扶聞三十年安寧,則扶聞許姜西煌君。

十日後姜國國君回信送達,答曰:如君所願。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7 章 ☆、晴天

扶聞多山,入秋以來多有山雨,近日難得天氣不錯,總算是見着陽光了。

清早去看妫冴,今日不用藥浴,妫冴早早地就在院子裏練劍,見着我來也不停,踢起腳邊的一截樹枝給我,笑說:“來過兩招。”

我剛剛接到樹枝,妫冴便刺了過來,我連忙後退,妫冴卻笑:“這般膽小。”

我壓好架勢,道:“方才沒準備好。來吧。”

妫冴沒有客氣,攻了過來。

妫冴功夫底子不弱,從前也是以一當十的好手,但經年卧病,手生不說,身體底子不如從前,出招力道也大打折扣。

三十招過後,妫冴漸漸落于下風。最後妫冴手腕一錯,劍竟然沒拿住掉了下來,我一時沒收住力道,樹枝打到他,他往後退了一步,臉色有些發白。我慌忙收了拳腳,上前扶住他,問道:“沒事吧?”

我擡頭去看他,卻見他眼底促狹,我暗叫不好,卻躲閃不及,被他一把抓住手臂,另一只手兩指相并,輕輕點在我的命門上,他勾起眼角:“兵不厭詐。你輸了。”

距離有些過近了,我掙脫他往後退了一步,苦笑道:“是,我輸了。”

他笑了笑,收劍入鞘。他看了看天,道:“難得天氣好,出去走走吧。”

我應道:“诶。”

城南有一雲來觀,多有修士前往修行。妫冴臨時起意,說要去尋訪道緣。

山路難行,我們走了大半日,總算是在密林深處找到了那所道觀。

道觀清淨,正有真人坐壇論道,妫冴拉着我坐在修士信衆之間,一同聽道。

“抱元守一,離境坐忘”。

我雖不懂道,聆聽論道,卻也能心定神清。

論道結束,修士退壇,我随同起身,妫冴卻拉住了我,輕聲道:“等等。”

我不解,迷惑地坐下。待修士完全退去,妫冴拉我起身,走向真人。

妫冴作揖道:“聽真人論道,勝讀十年聖賢書。”

真人道:“公子言重。”

真人眼睛掠過我,沖我微微颔首:“姑娘道緣深重,且望珍惜。”

我一愣,尚未接話,妫冴便道:“此番前來,便是為了這番事,望真人多加開導。”

真人道:“既是故人所托,老道盡力就是。”

“多謝真人。那在下且先回避。”

真人颔首。

我迷惑地看着妫冴,他笑着微微一點頭,便先退出了道壇。

我一頭霧水,看向真人,真人道:“借姑娘手掌一看。”

我遲疑一瞬,還是将手遞了過去。

真人輪番慢慢看了兩只手,又問我生辰名字,我一一告知。

真人思索片刻,道,原來如此。

真人看着我,年老卻清明的雙眼直視我內心,他問道:“姑娘可有心結?”

我一愣,點了點頭。

“可能告知?”

我遲疑,真人道:“姑娘不必介懷,姑娘心善,卻受心結所苦,老道修行之人,只是想解姑娘憂慮,其餘不會多言。”

我默然許久,才道:“真人錯看了,小女罪孽深重。”

真人道:“姑娘所說罪孽,可能告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殺過許多許多人。”

“你害怕那些被你殺死的人向你索命嗎?”

我搖頭。

“那你害怕什麽?”

“我怕我會忘記死在我手裏的那些人。”

“你為何殺人。”

“為了保護我在乎的人。”

“姑娘,老道有一問,姑娘可否給出回答。”

“您說。”

“你駕駛一輛馬車,車上有你想保護的人,馬匹突然失控,你控制不住,馬車前有兩條路,一條路上有一個行人,另一條路是懸崖,選前者,則你們活,行人死,選後者,則你們死,行人活。你選哪邊?”

“我……”

真人看着我。眼眸清明。

我沉默許久,終于說出口:“我選我們活。”

真人道:“那麽,若是殺死你自己,能使馬匹平靜下來,則他人皆可獲救,你會怎麽做?”

“殺死自己。”

“若是你自殺,則行人也會死,而他人能活,你會怎麽做?”

“……自殺。”

真人握着我的手,說:“姑娘,是時候放下了。”

我看向真人。

“姑娘,你殺人,因為你別無選擇。老道不是妄言你殺人便是正确,那些人确然無辜,你也實在有罪。姑娘是凡俗之人,萬不得已的情況,也只能做出有利于己方的選擇,但姑娘并不能承受那選擇所帶來的負擔,因此,姑娘寧願選擇與行人一同赴死,以求贖罪或者逃避。姑娘,你是否懷有尋死之心?”

“……”“姑娘,以死贖罪,其實最是敷衍無用,你便是死了,你所殺死的人便能獲得重生、他們的家人便能獲得利處嗎?姑娘,聽老道一言,若是想要贖罪,便活着,為生者做些好事吧。”

我愣怔良久,只聽得真人最後說了一句:“放下執罔,正視自身。”

真人離開後,妫冴走過來,抹掉我臉頰邊上的眼淚,道:“看來,這一趟來得挺值。”

我問妫冴,為什麽特地拜托人來開導我。

妫冴笑笑,說:“你在我面前又不說實話,我能有什麽辦法。”

我看着他,他笑啊笑,說:“回去吧。”

回到府裏已經是傍晚,一路上心神不寧,回府以後我也沒有注意府裏的異常,待回過神來,妫冴已将我帶到後堂,說來已是晚飯時間,府內卻出奇的安靜,容六他們也不見蹤影。

我問妫冴:“他們人呢?”

妫冴神秘地笑笑:“你等一等。他們馬上來了的。”

我心中疑惑,總感覺今日妫冴異常的古怪。

過了半刻左右,我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容六和宦虞笑盈盈地走來,宦虞先問:“今日玩得可還盡興?”

妫冴答道:“反正不虛此行。”

“那就好。”

我見容六肘彎裏挂着個食盒,問道:“你拿着這個做什麽?對了,你們晚飯已經吃過了嗎?”

容六笑嘻嘻的,神秘地眨眨眼,道:“沒吃呢!晚飯啊,就在這個食盒裏呢!”

“這個食盒這樣小,裏面的吃食夠吃嗎?”

“當然夠!”

容六将食盒放在桌上,慢慢地打開,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我不由得引頸前看,只見容六将一海碗放在桌上,碗裏卻只是清湯挂面。

“許長生。”妫冴突然說。

“嗯?”我看他。

他彎起嘴角,眼睛看着我,道:“生辰快樂。”

我愣怔。

“生辰快樂!”

“生辰快樂!”

容六和宦虞一同說道。

我恍然想起來,今日正是我一十九歲生辰,我全然忘記了。

我看着他們,張口閉口,卻只能吐出幾個字:“……真是……”

容六嘻嘻笑着,把我推到椅子上,把筷子塞到我手裏:“壽星公,快吃壽面吧,冷了可不好吃了!”

“那你們……”

“先別管我們!這壽面可是我和虞姐姐忙活了一整天弄出來的,湯底都是熬了三天三夜的牛骨湯!你快嘗嘗,可不許說不好吃!”

我眨眨酸澀的眼睛,點頭道:“诶!”

容六的手藝自然是沒話說,只是碗裏面滾進了兩滴眼淚,鹹了。

我悶頭将壽面吃了個幹淨,幹淨得容六連連笑眯了眼。

吃完壽面,容六大呼籌劃幾天的任務總算完成了,今天可以睡個好覺了!

我一邊聽着,吃驚道:“你們準備好幾天了?就為着,就為着我的生辰?”

容六皺着臉說:“什麽叫‘就為着你的生辰’哪!阿九姐的生辰當然要花功夫去辦啊!想着要給阿九姐什麽禮物,可想破我們的腦袋了!還好主子聰明,想到了阿九姐真正需要的東西!”

“我需要的東西?”我轉頭看妫冴,妫冴眯着眼睛看着我笑。

“對啊!說來這次還要謝謝鐵小花那個老怪物,要不是他,我們還真找不出雲來真人那樣的得道高人,哎!算了!下次多做些好吃的給他吧!”

我一怔,想起白天真人所言“故人所托”,原來那故人,竟是鐵小花。

想到他平常輕蔑叫我“瘦竹竿、瘦竹竿”的,未曾知,他竟為我勞心勞力至此。

我四處看去,不見鐵小花蹤影,問道:“小花先生呢?”

容六翻個白眼,擺擺手表示不想提:“出去浪去了!”

我見他她那一臉的不屑和嫌棄,不禁笑道:“你怎麽總不待見他?”

容六撇着嘴:“見他就煩!”

容六的表情逗笑了我們,高高低低的笑聲裝點着我十九歲的生辰。

我笑着,默默地去看妫冴,他低低地笑着,眼睛掠過我,眼裏溫柔似一泓秋水。

他笑容溫潤柔軟。

我以為這個生辰是我度過的最為動人的生辰,卻沒想到,最大的驚喜還在留在最後。

下人來報,有位夫人來訪,說來祝賀長生姑娘生辰之喜,已接到外廳等候。

我們走到外廳,看見那個黑紗覆面的神秘夫人,夫人看見我們,或者說,是看見妫冴的時候,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起來。

當她慢慢揭開面紗時,我看見妫冴脊背驟然一震,随後,他用一種似乎鎮定,卻有一絲不穩氣息的聲音說道:

“……長姐。”

作者有話要說: 手感不對,寫得有點不太舒服。每每情節緩和下來,人物的情感問題就突顯出來了,渣作者身為摳腳大漢不擅長處理特別細膩的情感,然後寫出來就覺得特別碎,哎……

渣作者碼字慢,過年又忙,拖更了真是對不住_(:з」∠)_

但是渣作者真的好想打滾求留評求收藏啊QAQ……

渣作者很容易滿足的,只要稍微給兩個字就會心滿意足的━((*′д`)爻(′д`*))━就算是吐槽批評渣作者也求之不得渣作者是抖M來着_(:з」∠)_

第 36 章 ☆、妫冴

“嘿。許長生。”

妫冴微笑說。

他站在月下,月光照進他的眼眸,像是照進一弧深潭。

我恍惚了許久,才找得見自己的聲音:“……啊。你回來了啊。”

妫冴伸出手:“來。扶我一把。”

妫冴身子還很虛弱,幾乎整個人的力量都靠在我身上。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單衣,手幾乎是冰涼的。

“你站了多久了?”我問。

“不清楚。”他微微有些咳,“今天初幾?”

“今天十一了。”

“十一了啊。今晚月色不錯啊。”

“嗯。”

“沒想到,今生還能看見這樣好的月色,真是我的福氣。”

“嗯。”

他擡頭看了會兒月亮,眉眼很是溫和。

不久,他說:“這樣好的月色,浪費了可惜,這院子看着挺精巧,擔得住這好月光,你陪我走走吧。”

“诶。你先等等。”

我進屋拿了厚厚的披風,給他披上。然後扶着他,他順勢握住我的手,說:“走吧。”

他走得慢,一步一步,踩得鄭重安穩。

“你手裏拿的什麽東西?”他問。

我一看:“一些小玩意兒,街上買的。”

“這麽晚了,還有街市?”

“嗯。今天祭月,扶聞國慣例,解除宵禁。”

他點點頭,然後用一種聽不清情緒的語調呢喃:“……扶聞國啊。”

他從我手裏一堆東西裏抽出來一個東西,頗有興趣的樣子:“這是什麽?”

“面人。面團捏成的人偶。”

他手指撫過面人的笑臉,道:“這小人看起來真快活。”

“嗯。”

他轉頭看我:“你瘦了些。”

我頓了一下:“嗯。”

“這些天迷迷糊糊的,總瞧見一個竹竿似的人影,現在看來,真的是你。”

“……也許是別人也說不定。”

他搖搖頭,眉眼的笑意溫和舒朗:“是你。我認得出來。”

慢慢地順着院子轉了一圈,夜來霜露重,妫冴身體受不住,我便扶他回了屋子。

臨走前妫冴在我身後輕聲說了句:“多謝。”

我一頓,答道:“不用。我甘願的。”

阖上門,站在階下,擡眼看着皎皎明月,驚覺月光也是能刺眼的,看得久了,也會流下淚來的。

妫冴醒來,最最振奮的是容六,她看見妫冴坐起在床上向他微笑的時候,生生愣了好久,才傻着眼跟我說:“阿九姐,主子醒了哎。”然後白眼一翻就暈過去了。

哭笑不得得把她弄醒,她知道妫冴真的醒過來了,興奮得跳了半天,又滿院的歡呼通知:“主子醒了!主子醒了!”

宦虞自是喜不自禁,一連地來問妫冴想吃些什麽,她馬上去買去。

倒是大功臣鐵小花聽見她這樣大呼小叫,很不以為然,撇着嘴道:“醒了就醒了呗,我鐵小花是神醫哎,還會救不醒他嗎!有功夫亂喊亂叫,還不如趕緊弄桌好酒好菜好好孝敬你鐵爺爺才是!”

容六翻了個大白眼,不去理他。

氣得鐵小花連連跳腳,罵道:“個忘恩負義的小胖咂!”

妫冴身體還很虛弱,但看着氣色還好,眉眼溫潤,倒像是比從前更加柔和了。

容六說主子大病過後,跟換了個人似的。宦虞倒是看得了然,說,經歷了那麽些事情,心境變化是尋常事。現在看你,也跟從前不一樣了哪。

容六頗為老成地嘆了一口氣,道:“唉。改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妫冴醒來後,鐵小花說人既然已經醒過來了,也就沒什麽必要頻繁的猛藥催了,于是開了些溫補的藥浴方子,藥浴次數也減少為三日一次。

原本因為妫冴行動不便而直接放進卧室的藥浴缸也被搬到隔壁,先前搬出的家具也都挪回原處。

妫冴笑道,這樣他每日清晨就不用一睜眼就盯着個大缸子看了。

我說,那現在換張大桌子,你有的可看了。

妫冴笑啊笑,說,越來越放肆。

“有棋盤嗎,想下一盤。”

藥浴過後,妫冴說。

我答:“有。”

對局的時候,我着實驚了一下,倒不是妫冴棋力進步,而是,妫冴的棋風變了。從前與妫冴對奕,總感覺對方氣勢迫人,棋路霸道,劍拔弩張。便是他以前未出事,還是三皇子的時候,棋路也是狠辣。而現在,他落子卻是出乎意料的溫和不少,然而,雖是溫和,仔細一看,卻是精準地咬住對方的關節之處,出棋穩重、老道。一局下來,看似不甚激烈,然而我卻是舉步維艱。收官之時,他之前的步步為營才逐漸顯現并織成大網,将我困頓其中,而我一番苦鬥,最終乘白子先手之利,險勝半目。

一局終了,我長抒一氣,竟覺疲累。妫冴也是一聲長嘆,眼底卻是滿足之色,道:“過瘾!”

看見他眼底和從前一樣的興奮之色,我不覺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過年忙啊,估計會時不時拖更,小天使請原諒哈

第 35 章 ☆、複蘇

院子裏的桂花開了,絲絲的香氣似乎沖淡了宅子裏随處的藥材味。

容六一大早的就來叫我幫她摘桂花,撇着嘴說鐵小花那個老妖怪嚷嚷着要吃桂花雞。

摘了大上午,宦虞過來,說葫蘆巷那邊送藥材來了,順便遞了封信來。

信件稀松尋常,通篇只是些家常裏短寒暄問候,但除去首句與尾句,摘取第二句的第一個字,第三句的第二個字,第四句的第三個字……依次推論,那些字連系起來便是:“冬風将起,閉門不出。”

“‘冬風将起,閉門不出’?什麽意思?是說快要入冬了,讓我們別出去嗎?”

宦虞哭笑不得:“當然不是,妫姬夫人費了老大勁從宮裏送出來的消息,會是這麽些瑣碎事情嗎!”

“我也知道不可能是這個意思,開玩笑嘛!”容六不好意思的臉紅了,問我道:“阿九姐,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我點頭:“大概。冬風主西北,‘冬風将起’,是說西北方向有事情吧?近來傳聞西煌在大肆招兵買馬,西北西北,應該是指西煌北姜,大約是妫姬夫人收到消息,西煌國和姜國近期不和,将有戰事,而‘閉門不出’,是說扶聞不打算參與吧。”

容六一聽就皺起臉來,憤憤道:“章合這是要做什麽?他剛當上皇帝幾天,就要出兵打仗,勞民傷財的,苦的是大姜的百姓!他就不怕他那皇位不安穩嗎!”

宦虞搖搖頭道:“你不知道,他早前那個攝政王的位置就已經安穩得不得了了,我一個司膳房的小女官都知道,朝堂後宮,早就姓章了,連顧老大人都不止一次說,江山易姓不過就差個形式!”

容六抹抹眼角,恨道:“他遲早會有報應的!”

我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道:“會有的,放心。”

午間鐵小花嫌桂花雞做甜了,不肯給妫冴做藥浴,讓容六追着打了一圈,才勉強配了明早藥浴的方子。

近來藥方變得柔和了許多,鐵小花拍着胸口保證妫冴清醒指日可待。

月初的時候,老先生最後為妫冴把了次脈,說他的病積沉多年,要完全根除那是神仙才辦得到的事情,但好歹師兄把他從鬼門關拉出來了,在這之後好好将養着,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時近中秋,老先生說這裏的事他管的夠多了,要回家頤養天年去。我們麻煩人家太多,只能百般感激道謝,踐別宴上,連一直未出面的妫姬夫人都微服出席,向老人杯酒致謝。

妫姬夫人送了老先生幾張地契,老先生收了。

老先生走了,為妫冴藥浴推拿的事便交手給我,步法經穴之類,我看多了也能照模照樣的學出來。

妫冴的身子消瘦得可怕,身子單薄得像張紙,肋骨根根可見,蒼白的皮膚上散布着不少疤痕。這麽多年了,眉眼慢慢的長開了,幹淨利落的五官,卻因為長年的病氣,看起來分外單薄。如今,他身上顯得不那麽單薄纖細的,也只有他指腹上那些老繭了,昔日彎弓仗劍不可一世,如今也只留下了這些痕跡。

擦幹了藥汁,讓下人幫着把他擡去床上。其中一個下人走路忽然一個趔趄,差點松開手裏的人,另一個年紀長點兒的罵道:“沒長眼睛啊!摔了少爺怎麽辦!”

那下人委屈道:“不是,剛剛少爺手動了一下,我給吓着了!”

我一聽,叫他們趕緊放好妫冴,看着妫冴雙眼緊閉面目安穩,沒有絲毫的波動,問那個下人:“他的手真的動了?幅度大嗎?”

“動了!”那下人先是肯定,然後摸着頭,回想了一下,又不太肯定地道,“不過也說不準,現在想想,說不定是我弄錯了……”

我點點頭,讓他們下去了。

執起妫冴的手,細細瘦瘦的,了無生氣。

我将那不甚溫暖的手貼在額頭上,默默地念道:“別睡太久了,都等着你呢……”

中秋時節,國後祭月的風俗,四國皆有之,扶聞國祭月大典定在秋分,诏告說當天午夜之時國後在祭壇主祭月神,醜時過後解除宵禁,市井開放,與民同樂。

聽到這消息我便笑,醜時過後,那哪裏還會有人出去閑逛玩樂。轉眼卻瞧見,容六和鐵小花眼巴巴地在瞧着我,一臉的向往和渴望。容六也就罷了,小孩子心性貪玩改不了,這鐵小花就算童心未泯,可他老人家自由自在,愛哪兒去哪兒去,這樣看着我做什麽?

我還沒問出來,容六便忍不住開口央求了:“阿九姐,我想出去玩兒!”

接着鐵小花也說道:“瘦竹竿兒,放小胖子出去玩兒!”

“……”我不解問鐵小花,“您為什麽要容六出去?”

鐵小花理直氣壯:“一個人出去太無趣了,有個傻子陪着正好!”

容六憤怒地甩他一眼,随即轉臉可憐巴巴地求道:“阿九姐,一起出去玩兒吧!老是悶在宅子裏,你都多久沒出門啦?”

我搖搖頭:“你要去就去吧,早點兒回來,注意安全。”

“阿九姐,一塊兒去吧!”

一旁走來的宦虞也道:“長生,你跟着去吧,宅子裏的事我看着。容六說得不錯,你老是悶在家裏不是個事兒,年紀輕輕的,出去玩兒會兒散散心!”

容六歡喜地說:“對對!虞姐姐說得對!就這樣說定啦!”

我無奈地點點頭。

祭月那日,等醜時一到,打更聲還沒落地,容六便拖着我出了門。

一到街上,那華燈初上,人來人往的倒是讓我吓了一跳。鐵小花早像個猴子一樣蹦蹦跳跳四處竄跑,容六也是一臉的興奮,指着前面買雜耍的大呼小叫:“阿九姐你看啊你看啊!哈哈哈,以前在姜國都沒有見着這麽好玩兒的雜耍!”

“小聲點!別姜國姜國地叫喚!”我拍拍她的腦袋。

容六連忙捂住嘴,但捂不住笑意,笑嘻嘻地說:“不說不說!阿九姐你看你看,到處都是好吃的!”

那邊鐵小花蹦蹦跳跳地竄回來了,手裏一堆的小玩意兒小吃食,笑得見牙不見眼:“小胖子,我見着那邊兒有一個捏面人兒的,讓人捏了一個你,活靈活現的!”

“真的?給我看看!”容六一臉驚喜。

鐵小花捂着嘴,把一個泥人兒遞過來,容六拿過來一看,氣的不得了——那哪兒是面人兒,那就是一頭圓圓滾滾的小面豬!

“鐵小花你個老妖怪!我咬死你!”容六兇光畢露地去攆鐵小花,鐵小花一路笑得猖獗。

我撿起容六扔在地上的小面豬,粉紅粉紅,肉嘟嘟的樣子,竟然和容六有些神似,我連忙忍住笑。

擡眼看去,容六和鐵小花追追打打的,跑得沒了影,倒是看見了鐵小花所說的那個捏面人的攤子,見着比別的攤子清淨,我走了過去。

攤主是個四十上下的漢子,一直埋頭捏着面人,見有人來了,擡頭笑得憨厚:“姑娘,您要買面人兒嗎?看中哪個?”

我一愣,有些窘迫,上下看了看他攤子上捏的一個個面人,忽然瞧見一個布衣公子哥模樣的小面人,小小少年的模樣,配着一把劍,圓圓的臉蛋笑得緋紅。我鬼使神差地就伸手去把他拿了下來。

“姑娘喜歡這個面人?”

我又是一愣,點了點頭。

“一個銅板!還要什麽嗎?”

我搖搖頭,摸出一個銅板給他。

“您走好!”

我拿着小面人慢慢地走,燈火下那布衣小少年笑得愈發開懷。

“阿九姐!”遠遠地容六跑過來,眉飛色舞地拉住我說:“前面有在耍雜技的,可好玩兒了!我帶你去看!”

容六拉着我,一條街上到處的溜,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她一個都沒落下,短短一條街,兜來轉去的逛了一個多時辰。

容六玩兒得可盡興,回去的時候笑得臉蛋紅撲撲的,懷裏一堆的戰利品。

送容六回了屋,慢慢走回自己屋的時候,往院子裏看了一眼。

這本來是個世家大族的宅院,後來破落了從轉手他人,屋子和院落裏的樹植都上了年紀,房子和人一樣,都是越老越會說故事。今夜的月色真的好,之前在燈火重重的街市上也這樣覺得,但是,現在在這個牆院深深、樹影重重的老院落裏,看見月光靜靜地越過屋瓦、穿透枝桠,落在老青石板的小路上,疏影斜枝的,脈脈的有種陳年老故事的感覺。

我折過身,沿着老青石板一路一路地走進老院子裏。

青石板路的盡頭栽了株有年歲的金桂,脈脈的香氣順着月光渡過來。月光原來也是有味道的,我才知道。是桂花香的味道。

繞過一叢早早落葉的丁香,前方十丈遠處,便是染香月光的金桂。開得滿樹荼蘼的桂花,月光下靜靜地端立着,風托着小小的花朵,落地無聲。

這個年老的老院落,同年老的月光與花香,像是向我講述一個年老的故事。站在故事裏的那個清瘦蒼白的青年,是故事的結局。

他慢慢慢慢地轉身,微笑。一幕幕都不像是真實的。

他說:“嘿。許長生。”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4 章 ☆、小花

老先生口中的小花師兄,是玄虛真人門下第六個弟子。玄虛真人一身絕學,據老先生說,真人将修真之術傳與大弟子,将兵法之術傳與二弟子,将機械之術傳與三弟子,将言語之術傳與四弟子,将政論之術傳與五弟子,将藥理之術傳與六弟子,将巫蔔之術傳與七弟子。

老先生說,幾位師兄皆是世外高人,如今已遍尋不着,唯有老六,常年蝸居扶聞國都之外的土地廟。老六精通醫理,但一生隐世,一年只外出一次,時長一月,隐姓埋名,周游各國,懸壺濟世,行醫家本分,其餘時候,遇見病患,救或不救,都是看他心情。

老先生說,他這師兄一生沒有別的愛好,獨愛吃雞,幾乎成瘾,一生的志向便是嘗遍天下美味雞肉,還研制出一種秘法烹制雞肉,便是老先生教與容六的那個法子,無奈師兄廚藝不精,無法實行他的秘法。幸虧是容六有天賦,能用這秘法烹饪出美味,引得師兄出來。可他這師兄性情古怪,強求他不來,若是強求,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會去救的。現如今容六是将他綁了過來,卻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容六聽見老先生這樣說,卻眼中怒氣不改分毫,氣惱道:“我本是不想綁他的,可他竟然嘲笑我廚藝稀疏、智力不全!爺爺、阿九姐,我真是氣極了!”

“難道不是嗎!”松了綁的少年指着容六笑的猖狂,“你這個小不點,腦子裏沒缺三兩腦髓老夫是不信的!老七,你從哪兒找來這麽一個不只胸部連腦子都發育不良的小胖子的啊?”

尚有着嬰兒肥的容六跳起來就要咬他,他靈活一閃,閃到虞姑娘身邊,摸了一把虞姑娘的屁股,驚得虞姑娘一聲尖叫,那少年嘿嘿一笑,道:“這樣□□的,才是真的女人嘛!看見沒有,那邊的小胖子還有那個瘦竹竿?”

容六追過去:“我咬死你個登徒子!”

師兄大人人雖靈活,卻也敵不過身懷武藝的容六,幾下便被抓牢了,容六找準地方就要下嘴,讓老先生給制止了。

老先生對我說:“你們先帶着容六下去一會兒,我和師兄單獨談談。”

我感激地答應了,和宦虞一起架住張牙舞爪的容六出去了。

“能成嗎?”宦虞問。

我擡頭看天:“看妫冴和大姜國的命數了。”

已經破釜沉舟走到這一步,我不信,上天真要亡我。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前廳傳來響動,我們忙跑過去,沒到正廳就聽見少年清亮亮的聲音在叫嚣:“好你個老七!十來年未見,能耐了啊!敢威脅我!老三那個老怪物都沒敢在我鐵小花的面前甩臉子,你倒是膽兒肥了不少啊!”

“師兄你聽我說呀!這事兒确實要緊,您老不看佛面看僧面,您看在師尊的分上,也不能袖手旁觀啊!”

“哼!師尊他老人凡胎是降生姜國土地,但師尊降生時那塊地還不姓妫!有什麽好顧念的!倒是你老七,老愛管這麽些破事,師尊總說天地變化,自有來去,這聽天由命的事,你瞎操個什麽心!”

“師兄,你這話不對!”

“哪兒不對!”

“你記得當初師尊為何只将修真之術授予老大,卻将兵政巫藥之術教予我們六人嗎?”

“還有為啥的,老大一輩子死蠢死蠢,守着個丹爐就能耗死他的腦子了,還能想些其他?咱其他人性子沒他悶得住,按師尊的話:一個二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坐不住真元!”

“您看,連師尊都料定了,我們注定是免不了凡俗,便教予我們凡俗之術,也命我們誓言,不得以術揚名。師尊授我巫蔔之術,我便也脫不了這世間更替糾葛。我這輩子沒用自己的能力做過一件好事,唯一一次妄圖改變時運卻害死了自己的女兒,師兄,那娃娃還有救,且他的生死關系甚大,您就成全我老頭子吧!”

“呸!你個小鬼頭敢在我面前自稱老頭子,臉還要不要了啊!”

“是是,您老您最老!”

“我老什麽我!你看我這模樣你個老字還說得出口!”

“那你讓我怎麽說你?你成這個模樣還不是你自己偷吃師尊煉化的那麽些藥給弄的!”

“哼!”小少年不服氣的轉頭,看見我們,眼珠子一打轉,嘿嘿笑道:“老七,要我幫你不是不行……”

老先生同我們皆是一喜,老先生驚喜道:“多謝師兄成全!”

小少年擡手擋住老先生對行他的禮,道:“等等!我也不是沒條件的!”

老先生豪氣地說:“什麽條件你說!”

小少年彎着眼角一笑,擡手一指:“我要這丫頭天天給我做飯吃!”

我們看向被指的容六,容六咬着牙道:“哼!做就做!”

我們欣喜,我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腦袋瓜。

小少年笑呵呵:“我可警告你,這一天三餐,要餐餐令我滿意,我才會去醫治,若有一餐我不滿意,便是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會去醫的!”

容六硬氣道:“你等着吧!我容六的手藝,不收拾得你服服帖帖的,我便不姓容!”

一向喏喏的容六,放出這樣硬氣的話,她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些自尊自信的。我們也信任她。

但不想,頭一天的早膳,便讓她受了一挫。鐵小花甩了勺子,嫌棄道:“這八寶粥該用老砂鍋悶才香,你用的是兩年的新砂鍋,不夠味兒!”

容六氣的眼圈發紅:“我們初來乍到的,哪兒給你找老砂鍋!你這是雞蛋裏挑骨頭!”

鐵小花吊着眼珠子:“怎麽?不樂意了?那好啊!我這就走人!管他裏邊那後生的死活!”

容六攔住他,梗着脖子道:“找!我馬上另找!你別得意,我早晚讓你說不出名頭來!”

說完甩頭走出門,見着在門外的我和宦虞,一頭便撲進我懷裏。我忙摸摸她,安慰道:“不哭,容六不哭!老砂鍋是吧?阿九姐給你找!”

我立刻去葫蘆巷找到夏易,夏易帶着我家家戶戶的搜羅,扛回來十幾個砂鍋,容六一個個仔細看,挑出一個七十來年的和一個五十來年的,其他全退回去了。

過後的幾天,鐵小花天天都能在某一餐飯桌上撂筷子,不光是我們,連容六都讓他整的沒脾氣了。

直到第十天,在我們緊緊的圍觀下,鐵小花終于是安安穩穩的吃到了晚飯的最後一筷子,他把那筷子一放下的時候我們個個都捏着一把汗,他拿帕子擦擦嘴,甩開帕子,悠閑道:“你們那個要死不活的病人,帶我去看看吧!”

我們一下子站起來,幾乎額手稱慶,容六眼眶裏淚珠子轉啊轉的,抱着老先生哭笑不停。

鐵小花不樂意地敲桌子:“怎麽怎麽,都這麽開心,是不是沒人生病啊!”

我趕忙摁捺住自己要飛起來的心情,忙帶路:“您請,這邊!”

鐵小花看病不讓旁人幹擾,把我們關在門外面,無聲無息地過了一刻鐘,門才打開來。

大家緊緊地盯着鐵小花,他悠哉哉地拿帕子擦擦手,對着老先生道:“老七,你這藥下的可真猛,本來三個月能治好的病,生生讓你的藥給拖拉到半年才能消完病根!你這小老頭怎麽盡能給人添亂啊!”

老先生老臉一紅:“我也不精醫術,只能想到那一個救命的辦法,您厲害,您趕緊說法子啊!”

“不急,”鐵小花信步走走,“先準備些東西。”

鐵小花先是把妫冴房裏的家具桌椅除床外全都搬空,然後讓人扛進去半人高的敞口大陶缸,倒入大箱的藥材,讓人連夜熬煮着,不得斷火,不得煮幹,随時加水添火。問他為什麽要在屋裏生火煮藥,那麽大個缸放在院子裏不就成了,他吹胡子瞪眼的:你要想讓那後生大冷天的在院子裏洗澡我也随便你!

那一大缸藥材熬到早上,藥香味兒竄遍了整個宅子。

吃完了早飯鐵小花滿意地溜達到後院,妫冴房裏的藥汁已經熬得黑亮黑亮,房間裏苦香氤氲。鐵小花瞧着,一揮手:“得啦,別再煽火啦!”

兩個下人忙停了扇子。鐵小花從腰帶上解下來一個酒葫蘆,往那藥汁裏滴了兩滴酒水,就兩滴,瞬間屋子裏苦味更濃,還帶着絲縷的酒香。

過了一會兒鐵小花試試藥汁的溫度,點點頭道:“差不多了,你,還有你,把那後生衣服剝了扔裏邊去!”

兩個下人忙照做了。

妫冴進了陶缸,鐵小花撸着袖子,對老先生示意道:“老七,來,照着奇經八脈給這個後生好好洗把澡!”

兩人一道,左右開弓,那架勢不像是洗澡,倒像是練功,連步子都有章法的樣子。

藥浴過後,鐵小花又給妫冴推宮過血半個時辰,最後才寫方子熬藥。

鐵小花的法子奇絕,據老先生說是玄虛真人傳下的古方,但用藥兇險,藥量多變,最是考驗醫家醫技。

鐵小花聽見了鼻子仰得朝天高,哼哼道:“那可不!天下間除了我鐵小花,誰敢保證會用這方子且不出差錯!小胖子,還不快去熬碗雞湯來跪謝我!”

容六已經讓他磨得沒了脾氣,做個鬼臉就走了。晚上飯桌上,一道鮮美的烏雞湯香得鐵小花的腦袋都塞進湯碗裏出不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