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第 86 章

“你先說說看,城主府裏藏了什麽,耶倫蓋爾又藏了什麽?”

艾爾洛斯還沒厘清這裏面的關系,埃克特先擋在聖子候選身前詢問。

小約翰只是個佃農,他連字都不識,逃入摩爾城後所能從事的也都是底層工作。那麽問題來了,一只随随便便就能被碾碎的蝼蟻,憑什麽能夠探知他根本不可能夠到的秘密。

少年立刻反應過來,長久缺乏睡眠以至于只能進行簡單線性思考的腦子終于完成開機預熱,他眯起眼睛,淡淡對伸着脖子和手的年輕佃農道:“只要你說的有道理,我會相信。”

“進了淨化之所的人……我在下層區的娼館裏見到了一個耶倫蓋爾的修女。我記得很清楚,她确實是負責照顧低齡孤兒的修女之一。”

生怕自己疏漏了什麽地方,小約翰轉着眼睛回憶:“瑪麗莎修女,那是她的名字,我和老爹交租時曾經見過她一回,所以能認出來。那一天,我跟着幫派裏的幹部去娼館催款,瑪麗莎她幾乎光着身子坐在那裏,人也變得精神恍惚,和她說話根本得不到反應。”

“大人,我沒有說謊,離開之後我記下了那間娼館的名字,老鸨子我也打聽清楚了……”

每個人少年時都曾有過向往憧憬的人,溫柔的瑪麗莎,美麗的瑪麗莎,她比他的母親更像想象中的女性形象。于小約翰而言瑪麗莎修女身上集合了所有女性最美好的閃光點,見到她堕落成那副模樣,無論如何他也不肯輕易離開。

埃克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佃農真的沒有發夢發到說胡話嗎?古老修道院裏忠貞純潔的修女,和下城區肮髒缭亂的私娼館,無論如何也不該搭上任何關聯。

他上前一把揪起小約翰的衣領,單手就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埃克特大人,我敢對聖主發誓,那就是瑪麗莎修女。她的頭發就像黃金一樣璀璨,很難再有第二人也能得到上天如此恩賜。”

聖騎士長松開手,不知所措的看向聖子候選——嘴上再嫌棄自己不夠虔誠,他到底也是聖光教廷的聖騎士。

艾爾洛斯在思考。

也許那條不見蹤跡的走廊,象征的就是這件事,消失于淨化之所的,那些所謂“不夠馴服”的人。

“你應該知道,我才從下城區返回。”艾爾洛斯沉重的将噩耗告知小約翰:“據我所知,經歷過這場瘟疫後,下城區女性的死亡數量簡直不敢想象,我不敢保證她還活着,我也不敢保證能找到她。”

一個神志失常的妓1女,不管她之前是什麽身份,在這場災難裏只會淪為最底層的犧牲品。他現在只能天真的期望那位素未謀面的瑪麗莎修女去世前沒有受過太多虐待。

福裏安神父掌管耶倫蓋爾修道院的時間前後不過七八年,他能在這七八年裏搞出這麽多幺蛾子,艾爾洛斯打從心底表示佩服,然後非常遺憾沒能直接用聖光術給他燒個舍利子出來。

“你剛才還說城主府裏也藏了東西,又是什麽?”

他竭力保持鎮定,扶在祭臺上驀然握緊的手說明聖子候選心裏根本沒有他臉上表現得那樣淡然。

小約翰喘勻了氣,失神嗫嗫道:“我給娼館的龜公塞了錢,他們告訴我,瑪麗莎是被城主家的下人扔進館子裏的,因為她不肯順從,傷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命根子。”

艾爾洛斯沉默片刻,他說話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麽冷靜:“……具體是哪位大人物,有名號嗎?我們耶倫蓋爾修道院的修女不小心防衛過當傷了人,作為聖子候選,無論如何我也得登門好、好、致、歉,不是嗎?”

如果您不是咬牙切齒語氣裏一股子“我要弄死那垃圾全家”的味道,或許我們就信了。

可惜小約翰沒能問出那個名字,娼館龜公的地位又能高到哪裏去呢?城主府的下人滿足了講述欲後多一個字也不肯再說,他也就無從探知。

“大人!”

有那麽一個瞬間,埃克特誤以為聖子候選轉頭就要沖進城主府大開殺戒了,他喊了一句,少年漂亮的藍綠色眼睛閃了閃,氣息慢慢恢複正常:“我知道了,你不必擔心。”

他确實是個性格有缺陷的人,但好歹是個人。收拾好情緒,艾爾洛斯木着臉對他道:“城主府裏的事情交給我,你留在教堂裏保護好自己……”

說不定小約翰回頭還得幫忙認人。

——關于為什麽邪1教徒能在短短一兩年內“積攢”那麽多祭品,聯系前後想想大概也有了方向。

剛好城主府被他借機為了個水洩不通,瑪麗埃塔夫人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無論她知不知道,費恩管家肯定不會對此一無所知。這種該千刀萬剮的罪孽艾蘭德城主能瞞住妻子,卻肯定不會瞞着家族派來的管家。

“也許馬爾斯集市裏的奴隸販子們會有話想對我說。”

艾爾洛斯掃過門外來來回回搬東西的奴隸,關于他們人身自由權的讓渡也有了幾分底稿。

幾個執祭結伴匆忙從側門走進禮拜堂,看到聖子候選也在頓時松了口氣:“梅爾大人,很多新搬進來的病人看上去快不行了,我們該怎麽辦,叫理發匠進來給他們放血嗎?”

真要放血病人就距離進墓地不遠了,艾爾洛斯瞬間精神起來擡腳就向前走:“水燒好了嗎?一個标準水桶裏摻一瓶煉金藥水,水裏還要放上适量的鹽,具體多少我演示給你們看。”

這些經驗已經在下城區反複實踐過,無論補液還是急救都有明顯效果。

他向執祭們展示過鹽水該如何配置後不放心的又甩了個治愈術,不少臉色發藍的病人轉危為安,瞧樣子至少能熬過今天。

來到上城區的頭一夜注定無眠,哪怕被接進教堂的病人們穩定下來,還有更多不願意配合集體治療的病人家屬時不時登門打聽消息。不少人認為聖子候選只肯在教堂和市政廳施術完全就是拿着姿态想要收割他們的財富,真聽下人說梅爾大人整夜都在救治病人反而不相信。

老實講,艾爾洛斯要是真想那樣做,他根本連修道院的門也不必出,直接等摩爾城情況糟糕到極點放火就是了。

有人自以為聰明,自然也有真聰明人。第二天清早,痊愈後主動留下幫忙的柯林斯先生收到了許多“親朋好友”的來信。

天知道這些親戚朋友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部分徽記他見也沒有見過。

貴族們總覺得主動求和有失身份,在這場與聖子候選展開的無聲較量中,他們惜敗于無法壟斷治愈術的資源。柯林斯嘛,勉強算是個有門第有出身的人,雖然他的家族門庭簡薄家人所作所為也有些短視,作為一個居中傳話的醜角分量還是夠的。

被忠心的車夫送進下城區集中治療點時柯林斯滿心都是憤懑與仇恨,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前腳病倒,後腳妻子就在岳母授意下打起遺産的主意。

他們膝下只有兩個女兒,還沒來得及生出兒子。假如運氣足夠好他能比太太活得久些,女兒們或許能多過上幾天衣食無憂的日子,如果他就這麽撒手人寰,遺産大部分遺産都将由侄子繼承。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妻子究竟為了什麽要致自己于死地。

任何施救措施都不做,沒有煉金藥水也沒有請過醫生,要不是怕做得太難看被人舉報,她連治愈術都不打算讓丈夫蹭。

“唉……”

柯林斯翻看過一封又一封信件,其中一封引起了他的注意。

寫信的人給出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條件——只要他願意将信裏羅列的請求傳達給聖子候選,就能知曉妻子的一些小秘密。

那些漫無邊際的要求注定會被梅爾大人拒絕,不用試柯林斯就知道結果。但他又非常想知道妻子隐藏的秘密。

“聖主原諒我。”

已經成為虔誠教徒的柯林斯先生索性将信紙全部兜在一起拿去等聖子候選有空,聖騎士長埃克特足足攔了所有人三個小時,好不容易才睡個囫囵覺的艾爾洛斯終于從卧室裏走出來。

“我先去看危重病人,有什麽話路上說吧。”

少年徹底摒棄了修道院裏步驟繁瑣的洗漱禮儀,清水薄荷膏洗手塊,五分鐘就把自己打理好——這個“好”顯然不符合要求,他頭發上還沾着水珠。

貴族們試探的路不止一條,除了柯林斯,很多執祭也收到了無法拒絕的信件。一時間勸和的聲浪滔滔不絕,似乎每個人都有足夠理由想要說服聖子候選同意登門給人施術。

“既然還有心思寫信,想來大人們的情況不甚嚴重。我只是個神官,又不是神明本身,沒有太多本事,恐怕幫不上各位的忙。當然了,你們之中要是有誰想離開聖光教廷也可以,随時告訴我,我可以給你們寫推薦信。”

他一句話就把前來勸說的人堵回去,從頭到尾沒來得及插上話的柯林斯先生舉起那包信件:“大人,這些可以作為燃料使用嗎?”

上城區與下城區最大的區別就在于這裏不能随意拆房子,為了維持篝火艾爾洛斯絞盡腦汁,就差把主意打到屋內取暖的火盆上……之所以沒那麽做純粹是怕執祭們受不了天氣,他們要是病了問題就真要往嚴重的方向滑落。

“應該……可以吧。”聖子候選表情好了許多:“直接送去燒了,我要趕去市政廳……”

上城區從昨日起開始隔離,包括并不限于宵禁、戒嚴。很多沒來得及逃跑的人家怨聲載道,他得先去市政廳救人順便再和治安官聊聊這個話題。

啊對了,還有城主府裏那些腦回路既複雜又平滑的王城貴客,不知道今天他們能不能重拾正常人類的交流方式。以及,費恩管家,還有馬爾斯集市裏的奴隸販子們,一個都別想跑。

第 85 章

第 85 章

“伯利蘭特子爵從王城來到咱們巴別爾領,為得是在避避寒氣的同時賞玩一番南國美景。誰能想到運氣不好……可是他的運氣不好,難道摩爾城的居民們就願意染上脫水症呢,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聖子候選氣呼呼返回教堂,聖騎士長埃克特留在後面攔住想要追上去的治安官,擺出一副很為他着想且非常親近的态度“密談”。

治安官先生乃是城內土著,代代都是摩爾城的治安官,不像艾蘭德家自海島而來,也不像瑪麗埃塔夫人從王城嫁到南方。在他心裏,家族裏老老少少為了城內的治安殚精竭慮數代,城主只不過是張會伸手要錢還會說話的保1護1傘罷了,城市真正的歸屬權應該是他的。

埃克特的“擔憂”真是說到他的心坎上。

王城的貴族怎麽會把目光投注在一個聽命辦事的官員身上呢?在他們看來,摩爾城已經是交通大臣勞埃德餐盤裏的肉,什麽時候美美的吃下去完全取決于勞埃德家族想要一種什麽樣的吃相。至于城中為市政服務的文官和武官?随時可以替換給附庸家族,不重要。

——為國王盡忠辦事是一定要做的,但并不耽誤順手給自己撈些好處。

以治安官為首的摩爾城本地勢力集團當然不願意就這麽輕易被人給“撈”了。

聖騎士長的微笑優雅而矜貴,卻又像教堂穹頂上的浮雕造像那樣并不倨傲。他的話讓治安官感同身受,立刻将這位大貴族出身卻又疑似背叛階級的聖職者引為知己。

一個不打算退役的聖騎士,他連婚都不能結,有什麽可防備的呢?世俗政治帶來的權柄與榮耀都屬于聖子候選,作為護衛四舍五入等量代換一下地位不就與治安官相差無幾嗎?

“唉……誰說不是呢。從之前的邪1教徒之亂我就看出來了,王室這是打算借着摩爾城向艾蘭德家族開刀。”他試探着抛出一個相對尖銳的話題,埃克特欣然接過:“國王的想法總是圍繞王室的利益,誰會在意地方官員死活。哎呀,我不該這樣說的,您就當是胡言亂語吧。”

能夠站在一起說同一個人的壞話,說話人之間的友誼基本上大局已定。治安官松了口氣,看來聖子候選并不會因為王室插手而動搖,當他發現瑪麗埃塔夫人根本就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後肯定會繼續物色下一個代理人……

大言不慚的說,治安官認為自己肯定能比一個女人會做事。

兩人就“城主府”的防護措施充分交換意見,至少在有人病死之前,憲兵們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或物輕易離開這棟屋子。

埃克特對于他的識趣很是滿意,關于人的野心這一點,他和艾爾洛斯看法類似——不怕人有野心,就怕有野心的是個蠢人。

拒絕新“朋友”的招待邀請,聖騎士長端着“和藹可親”的營業微笑告別治安官以及他現今的重要工作場所,他騎着馬返回城內教堂,遠遠就看到聖子候選站在臺階上指揮執祭們清理場地。

奴隸們滿大街小巷的搬運屍體接收病患,人流如同密集的蟻群,但是忙而不亂。

那孩子一心只想拯救世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要留一手保護自己,就這麽嘔心瀝血掏心掏肺的付出。

就像羚羊頭頂那對美麗堪比明珠的角,總要有幾條狼守着才不會輕易被獵人奪走。

“屍體停放處就安排在墓地外的樹林裏,也不用砍樹除草,我會及時清理。在教堂外的空地上把帳篷搭起來,點火燒水準備急救。”

四十個奴隸分成兩班,正在源源不絕搬運所有倒在路邊的人,執祭們笨手笨腳搭架子,艾爾洛斯已經挽起袖子點燃治愈術給人吊命了。

城內教堂的牧師或許不好意思拒絕各大家族上門治療的邀請,放在聖子候選這兒,至少明面上全城的人加起來也沒有他地位尊崇,什麽巴巴的趕去別人家裏施術?沒空!想都別想。

從聖地新調來的聖騎士們還沒接觸過梅爾候選,不知道該如何與他相處,正在糾結之中,聖騎士長終于回來了。

“行了,把盔甲換掉,馬都關到棚子裏。如果想在耶倫蓋爾待下去,就跟我來。”

埃克特給他們打了個樣兒,換上輕松的游俠裝束,混在執祭隊伍裏幫忙搭建隔離帳篷。

這種時候誰也不敢對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下手,至少敵對教派不敢——大家都是吃同一碗飯的,一個比一個要面子,你把別人家拼命救災的孩子打死了,是想挑起宗教戰争嗎?

被信徒抛棄的神明,不會比街邊野狗更體面。

艾爾洛斯根本沒工夫盤算什麽有的沒的,上城區的情況比他想象中還要糟糕。生病的仆人實在是太多了,這些人并非都服務于權貴,很多不過是居住在近郊村子裏的打工人。這裏又不像馬爾斯集市和下城區那樣嚴格執行了隔離策略,很多處于潛伏期的人被路邊倒斃的屍體吓壞了,告假的辭工的逃跑的比比皆是,疫病早已散播開來。

“我錯了。”

靠在教堂門柱上的少年臉色蒼白,“我不應該因為自身的回避情緒就放縱上城區,該強硬的時候不夠強硬,抱着僥幸心理瞻前顧後,這是我的過錯。”

他難過得呆毛都耷拉下來,走到聖子候選身邊聽到這句話的埃克特大為不解。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恕我直言,梅爾大人。您只是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不是城主,更不是領主,居住在這裏的居民不是您的責任。”

聖騎士長上前敲敲胸口行禮:“如果沒有您,下城區将徹底淪為死城,上城區的人也別想有好果子吃。”

明明親手締造出了一場奇跡,這個單薄的孩子憑借一己之力攔住死神無情的腳步,為什麽他還會如此沮喪?

艾爾洛斯見到自己的聖騎士長,先是裂開一個虛弱的笑意,緊接着垮下臉:“他們本可以不死。”

很多人病得都太重了,擡進教堂也只來得及趕上臨終彌撒。還有些幼齡的孩子,因為電解質紊亂而誘發痙攣與抽搐,痛苦萬分都不夠描述他們所遭受的一星半點。

埃克特見狀也不再勸,轉而提起另一件事轉移他的注意力。

“那個小約翰已經徹底痊愈如初,他在修道院幫了喬伊斯不小的忙,聽說城裏需要人手又主動來找我。所以,我把他帶來了。”

聖子候選的注意力果然被引走,他睜大眼睛皺起眉尖:“他來幹嘛?這種病有可能重複罹患,老約翰夫婦的身體也不是太好,讓他隔離一段時間然後回去。”

“也許是贖罪?您總得給信徒們一個踐行信仰的機會。”

他要這麽說,艾爾洛斯也沒辦法,只能點頭:“小約翰現在在哪兒?”

“我喊他來見您。”

青年很快就被叫到聖子候選面前,他帶着忐忑與隐藏不住的狂熱不斷偷看艾爾洛斯,看得後者好懸炸毛。

如果他有耳朵和尾巴的話,估計已經炸成一個灰白色的毛團。

“你的父親母親和姐姐,他們都還好嗎?”為了避免被信徒灼熱的視線烤糊,聖子候選硬着頭皮展開話題。

教堂門口人來人往,不是個閑聊敘舊的好地方。

收回釋放治愈術的手,艾爾洛斯率先轉身向禮拜堂走。

門廊上做裝飾用的“聖處女哀悼圖”老老實實沒再出現任何異狀,教堂寬敞的內部如今堆滿物資。

這些并不是他準備的,而是米連神父不遺餘力積攢所得。本意用于人員內部使用,不過在艾爾洛斯看來這樣做根本沒必要——如果事情真到了最糟糕的一步,就算把門一關躲起來城內教堂也不會幸免于難。

神職人員就不喝水了嗎?無論囤積多少物資,一旦地下水徹底被污染殆盡人類就只有死路一條。

囤積居奇是最愚蠢的損人利己,所以他命人清點物資,打算從今天就拿出去混在其他物資裏慢慢用掉。米連神父……只是急于彌補之前的過失,艾爾洛斯不會為他寫舉薦信但也不會專門把他叫到面前責罵。

就像不能埋怨路人行走的方向與自己相反一樣,這就是個癫狂的世界,短視得可怕不是某個人的錯,而是整個時代的錯誤。藍星上不也存在着長達數百甚至上千年的蒙昧紀年麽?面臨這種境地的人如果不想在日複一日暗自嗟嘆消磨生命,那就只能竭盡所能伸手去勾取天光。

一行三人一直走到祭臺附近方才停下腳步,這地方不耽誤旁人來往做事,也不至于随便就被人聽去談話內容,艾爾洛斯停下腳看向跟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的年輕佃農。

“小約翰,既然修道院救治你,那就代表大家已經原諒你之前的奇怪選擇。你不必擔心我會找你的麻煩或是收回租給你家的土地,今後好好照顧父母就是。”

聖子候選說話聲音冷冰冰的,小約翰和聖騎士長埃克特都知道,那只是因為他勞累過度實在提不起精神。

疫病爆發之前,專心致志在耶倫蓋爾規劃田地的“彼得執祭”可愛笑了。

“梅爾大人……”小約翰鼓起勇氣直視站在祭臺上才能與自己等高的少年:“大人,我有事情要悄悄告訴您,藏在修道院和城主府裏的秘密。”

聖子候選下意識動了一下,埃克特眯起眼睛。

曾經窩藏過膽敢祭祀鮮血大公的邪1教徒,城主府裏還躲着什麽都不奇怪。但是耶倫蓋爾修道院……

難道說福裏安神父不僅僅普通的瘋狂斂財外加膽大包天,他還背着費迪南主教搞了別的事?

第 84 章

第 84 章

“現在是冬天,花園裏無花可賞,他長了那樣迷人的相貌,就該一直待在那兒。”注*

伯利蘭特子爵留人失敗,眼看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揮退衛兵自顧自走了。勞埃德家族那個一點屁用也沒有的女人被他三兩句話吓住,哭哭啼啼跟在後面道歉。

他的好友,被稱呼為“維斯帕”的青年打開隔壁房間的門走過來,伯利蘭特子爵一見到他就忍不住大聲抱怨。

打發掉唯唯諾諾的衛兵與仆侍,維斯帕靠在門框上揚起眉毛點評起這場鬧劇。

“埋在聖光教廷裏的線人得換新的,梅爾比他們傳來的情報描述要強上許多。贊美運氣吧科特勒,這位梅爾候選不像他的同僚們那樣脾氣火爆,我是說……比如那位哲羅姆,或者那位西裏爾。”

他只穿了一件丘尼卡,連外套都沒披就趕過來,倒也不像表現得那樣冷淡。

“我真高興你沒有在這兒提阿德勒殿下的名字,”伯利蘭特子爵翻了個白眼,掀開鵝毛被從床上跳下來。他低頭從床底下扒拉出寝鞋,胡亂套上後踢踢踏踏走到五鬥櫥邊挑了瓶酒打開。

五鬥櫥裏陳設着昂貴的水晶酒杯,殷紅的酒水緩緩注入其中,大約八分滿便停下。

“接下來該怎麽辦,”伯利蘭特子爵不光給自己倒了一杯,匆忙前來确定他死活的朋友也得到一份兒壓驚的美酒。艾蘭德家族除了銀礦讓人垂涎欲滴,收藏的這些珍馐也着實美妙。

兩個青年同時端起酒杯舉了舉,維斯帕抿了一口就停下。

“顯而易見,你得去道歉。”他冷靜的接着又抿了一口,“突然爆發的脫水症實屬意料之外,不過更讓我吃驚的是梅爾候選,他和情報裏描述的太不一樣了,就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聖子候選全都是天生的光系魔力因子共鳴者,無病體質,隔絕邪魔,所以我們不能用這個理由向裁判所檢舉。畢竟在監獄裏待了那麽久,一點變化也沒有才是件怪事。”伯利蘭特子爵一口氣喝了半杯下去,打嗝呼氣:“這世上竟然存在伯利蘭特也找不到污點的人?不可能。”

來自上位者的暧昧示意被那小子一道聖光術打回原形,派人潛入耶倫蓋爾修道院結果探子傳回來的全是關于梅爾的好話。那個聖子候選甚至敢帶着幾個聖地騎士進入隔離區,雖然向奴隸販子征用了兩百名混血奴隸這一點頗有值得琢磨的地方,但他們不敢在這事兒上動手腳——大概率有可能激怒聖光教廷的同時激發民變。

“聖光教廷的神官什麽時候這麽忠貞了,這些年關于他們的笑話段子難道還少嗎。”

伯利蘭特抓狂的撓亂頭發:“威蒂拉領上上任主教就是被我父親幹掉的,我不信這個梅爾真能管得住嘴巴和前蹄。他才多大,十五還是十六?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有什麽見識,還是說我給的抵不上他想要的……那也太貪心了。”

他端着酒杯原地轉圈,維斯帕看不下去,上前推開他順手把窗簾拉開。

外面沒有人,可以放心說些私密話題。

“陛下只讓我們嘗試,又沒有下令必須做到。梅爾是個出色的人他只會更高興,那意味着王的眼光足夠好。”

說到這裏兩人交換了個眼神,伯利蘭特子爵冷笑:“要不是王城主教出手截胡,再過一段時間監獄裏的滋味兒肯定能讓梅爾屈服。他怎麽會和光系魔力因子共鳴呢,瓦爾哈利亞斯的入學測試是個擺設麽!”

“他是邊境孤兒院推送的,免試入學。”

維斯帕也冷笑:“陛下原本的打算是想要征服一個資質足以進入法師塔的魔法學徒,那是能夠保證王室至少再傳五代的力量。可惜計劃才剛啓動就被聖地給攪合了,吉魯克給梅爾也留了個足夠糟糕的印象,哈,就像你剛才做的一樣。”

卧室裏靜了五分鐘,伯利蘭特子爵喝光了杯子裏的酒,行動失敗被人貼臉嘲諷的惱意也散得差不多了。

“不,不只是聖地。你以為王城主教怎麽就那麽巧得遇上梅爾?雖然沒有證據,我猜恐怕是阿德裏安·拉萊納的手筆。煉金術士的人脈總能超乎我們想象,誰知道他怎麽搭上了聖光教廷的線。作為導師,哪怕只為了面子他也得護着自己的學徒。”

兩人很是默契的一同嘆氣,心裏對于拉攏、收買、威脅、利誘……等等一切能與艾爾洛斯·梅爾親近的手段都不大看好。

沒辦法,第一印象就是臭的,再往後無論怎麽努力也好不了。

他們又換了一次眼神,伯利蘭特垂頭喪氣:“好吧,我去道歉,一件家族收藏的聖物,外加……一套珠寶你看怎麽樣?鉑金和祖母綠很襯那孩子。”

說着說着他又不正經起來,維斯帕把酒杯頓在五鬥櫥的木質臺面上:“別拿那些讨好情婦的手段對待梅爾,除非你想被陛下視作情敵。”

伯利蘭特子爵舉手投降,換上嚴肅的口吻:“那麽,我的朋友,外加一件能夠容納封印物的法器匣。我個人認為這份賠罪足以挽回梅爾候選的心。既然他決定要成為一名虔誠的神官以躲避陛下的追求,那麽我就把他當做值得尊敬的神官對待。”

維斯帕見他終于有點認真的樣子,心底松了口氣。他這個朋友什麽都好,就是習慣不好。伯利蘭特家的權勢讓他有點認不清身份,在王城裏肆意戲耍仕女們也就罷了,大家看在王室與查爾斯二世的面子上不好為難一個弄臣。然而一旦他碰到國王留在盤子裏打算自己吃的肥肉,可以想見下場不會有多美妙。

“為了吉魯克的利益,我們必須攻陷聖光教廷。按照陛下現在的想法,明面上有阿德勒殿下競争聖子之位,如果背後能夠再加上梅爾的幫助,神權拜倒在君王冠冕下的那一天指日可待。你可千萬不能在這種時候任性。”

他着重把利害關系講了一遍,真心希望伯利蘭特千萬別搞出什麽幺蛾子。他的朋友翻了個輕浮的白眼,提起酒瓶又倒了一杯。

“知道了,可愛的小梅爾是陛下專門擺在最後才會去享用的小點心,他到底是裹着煉金術士的花邊還是鑲嵌着聖子候選的紋路都沒什麽要緊。”

啧啧啧,查爾斯二世是有什麽征服癖嗎?專挑硬骨頭啃。別人都躲進聖地了還緊追不放,梅爾除了臉好以外還有什麽,和他條件差不多的學徒瓦爾哈利亞斯學院裏一抓一大把,就不能退而求其次麽。什麽潛入法師塔,什麽在聖地做暗線,以伯利蘭特子爵觀察的結果看,巴別爾領的聖子候選絕對不是個能被征服的人。

什麽都敢舍棄的人是打不敗的。艾爾洛斯·梅爾舍棄了瓦爾哈利亞斯優渥的求學環境,舍棄了煉金術士這個很有錢途的未來,他連建立家庭娶妻生子這種上天賜予人類的欲望也一并舍棄,如果不幸交惡這樣的人就只能遺憾除掉。

嘛……算了,反正他只是國王養在腳旁的一條惡犬。狗是不應該揣摩主人心思的。

為了陛下的好心情,為了伯利蘭特的榮光,聖子候選大人就委屈委屈吧。

“明天上我就帶着禮物去城內教堂向梅爾候選賠禮道歉,至于勞埃德家的那個女人嘛……”青年露出陰鹜的笑意,“意圖軟禁聖子候選不正是腦子不好使又急于獻媚的女人會想出來的點子嗎?勞埃德大臣問起摩爾城的事都好幾回了,也該給老人家一個明确答複。”

“就按照你的打算辦。”維斯帕前後想想,覺得這個邏輯沒問題,“我去安排人散布流言,争取讓瑪麗埃塔夫人和她心愛的丈夫同時上路。”

伯利蘭特子爵聽了他的話,緩緩舉起杯中鮮血一樣的紅酒:“啊~這一杯讓我致敬愛情!偉大的愛,這份愛讓瑪麗埃塔夫人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她将義無反顧追随丈夫的腳步,直到抵達彼岸。”

“偉大的愛,直抵彼岸。”

維斯帕毫無波瀾的重複了兩句,轉身去到隔壁房間穿衣服出門辦事。

然後,他一出門就被憲兵給圍了。

城主印章至今還在艾爾洛斯手裏,離開城主府時聖子候選越想越生氣,他把瑪麗埃塔夫人塞給聖騎士長埃克特,自己拿着印章在寫給治安官的傳話紙條上蓋了個戳。

——來自王城的尊貴客人以及城主夫人的堂兄不幸患病,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城主府從現在起全線封鎖,不許出不許進。如果有人膽敢強闖,嗯,就地抓捕,原地遣送回房。

沒有城主印章的戳這就只是張紙條,有了這個戳治安官就有權把城主府圍得蒼蠅都飛不出去。

很不幸治安官雖然也忠于國王但并不屬于伯利蘭特家族的派系,他也不喜歡勞埃德先生插手城務的行為,比起前兩者他更願意由自己接手摩爾城。從埃克特那裏得到可靠信息的聖子候選果斷選中了一根極其優秀的攪屎棍。

反正方才府內發生的事沒人敢往外傳,具體什麽情況只要他先張嘴定性就沒有人會輕易翻供。

來啊,都別講究什麽道德什麽底線,創!盡管創!看誰先創死誰!

不明就裏迎面被創了個跟頭的維斯帕:“……”

高端的政鬥難道不是先栽贓陷害再下黑手謀殺嗎,你怎麽一上來直接就掀桌子開大了,這不神學!

一開始:維斯帕、維斯帕、維斯帕

寫到後面:帕維斯、帕維斯、帕維斯

注*出自王爾德的《道雷格林的畫像》,原文:等到冬天來臨,游客無花可看,他就應該待在花園。

第 83 章

第 83 章

“梅爾大人,子爵的情況不太好。無論出于友誼還是對王室的忠誠,我們都由衷希望他能在聖光照耀下平安痊愈。”

治安官摸摸又胖了一圈的肚子,趁着艾爾洛斯走過時跟在後面邊笑邊試圖引路。

這件事瑪麗埃塔夫人已經說過一遍,埃克特及時咳嗽,提醒聖子候選當心此處有坑。

艾爾洛斯沒有做聲,擡腿走向城主衛兵拱衛的馬車。挂着艾蘭德家族徽記的馬車早已準備好了,就等着聖子候選乘坐。

哪怕是如此艱難的時節,這輛馬車也專門搭配了兩匹生有灰底銀色斑點的杜瑞拉馬。每隔三十公分就有兩朵白色玫瑰點綴在馬具上,花蕊被摘掉了,裏面填充着藍綠色的碧玺,即便慘淡日光下也顯得熠熠生輝。

白玫瑰是聖光教廷的聖物,碧玺的顏色則無限接近梅爾候選的瞳色。這番讨好可以說是細致入微潛移默化,于無聲之中嘩嘩的猛刷好感度。

上次來還沒有這種待遇呢,艾爾洛斯大約明白了,瑪麗埃塔夫人又遇上了為難事想求他,而治安官則不願意聖地勢力過度插手其中。

平心而論,治安官的抉擇很可能要比瑪麗埃塔的更符合吉魯克公國的利益。但聖子候選代表着聖地,而代理城主則是目前的合作者,他可不能把胳膊肘往外拐——最主要是吉魯克王室不配。

這架馬車的車廂着實金碧輝煌,艾爾洛斯自打坐進來就不怎麽敢動。車廂內壁處處由金箔包裹,來自海族的珍貴明珠毫無尊嚴的随意擺着充當光源。就連腳踏也閃爍着美妙的金光,雖然那不一定是黃金,退上一萬步至少也含有黃銅,難道銅就是什麽廉價的東西?

從馬拒隔離帶到城主府,總共也就走了半小時不到。透過清晰度極高的玻璃,僅用肉眼觀察艾爾洛斯就看到路邊躺了不下十五個重症病患。

人命如此被輕賤,情況怎麽可能好得起來。

他壓下火氣收回視線,一心一意思考瑪麗埃塔夫人下一步打算做什麽,或者說,伯利蘭特子爵和他的朋友為求活命時有可能做出什麽蠢事。

聖騎士長埃克特策馬跟随在華麗的馬車後面,同樣在想這個問題。

伯利蘭特,這是個非常特殊的姓氏,代代為王室服務的他們免不了被其他人在背地裏咬牙切齒蔑稱為國王的番犬與爪牙。大約就是因為髒手套做久了,王室特別恩賜給他們“伯利蘭特”這個意味着“光明”的詞彙作為姓氏。

很諷刺,但不可否認,伯利蘭特家族自有其獨到之處。

聖騎士長還沒有被送進聖地成為一名光榮的聖騎士前就已經學會該如何與這個家族來往,但是寥寥無幾的接觸無一不表明伯利蘭特子爵本人的行為實在難以恭維。估計他是在王城裏惹到了不能惹的人才不得不跑來巴別爾領緊急避開,這樣說來查爾斯二世不一定徹底放棄他……用最簡單的話來表達就是這個倒黴蛋不能死在摩爾城。

在耶倫蓋爾待久了對于這些權貴人家特産的廢物子弟真是越來越沒有耐心,這樣不好。埃克特深刻反省了一分鐘,決定換個角度思考。

正常人是難以理解蠢貨的,但如果這個蠢貨同時又是個纨绔子弟,那麽他可能露出的種種醜态就比較确定了。無非重金利誘或者幹脆命令打手随扈将聖子候選軟禁在城主府,這樣一來珍貴的治愈術就可以為其獨享,至于那些平民該怎麽辦,抱歉,他們核桃大小的腦仁兒想不了那麽深遠。

馬車停在城主府外,上前幫着拽腳蹬開門的人正是費恩管家。

還好不是讓下人趴在地上充當腳墊,艾爾洛斯苦中作樂的想。

“夫人,容我最後一次鄭重向您提出要求,請務必按照憲兵們宣傳的方法改變飲食和生活的習慣,務必保證水源與食物不被污染。病人一定要隔離治療,疾病當前身份和地位都是無用的标簽,并不能阻擋死神揮刀的動作。”

走出車廂,聖子候選最後一次努力為生活在上城區的普通中産們尋找生機,瑪麗埃塔聽了,也點了頭。

“就是您剛才說的那些嗎?放心我一定督促憲兵們照做。嗯……把病人隔離,不喝生水不吃生食,然後還有什麽?”

她的表情裏有一種殘忍的天真,是沒有切身經歷過痛楚的人才會有的雲淡風輕。

“然後請在固定地點設立提供熟食熱水的救濟站,治療的事交給我。”

艾爾洛斯試圖用最簡單的語言讓她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如果能保證不餓死,生病的人就不會在最初感到不适時仍堅持勞作,這很重要,直接關乎後面挽救他們時需要花費多少心力。”

好在瑪麗埃塔夫人不至于說什麽“那就讓他們去死”之類的鬼話,默念幾遍聖子候選給出的具體事項,她招手喊人去市政廳傳信。

“憲兵隊目前還處于控制之下,但是開放救濟糧我沒法做主,那必須通過市政廳的規劃與審核才行,行政程序,您一定比我懂。”

已經走進城主府的艾爾洛斯差點腳下一滑摔倒。

霍亂啊!那是霍亂啊!霍亂當頭你跟我講行政程序,怎麽沒見你怼那些掣肘的政敵時這麽給力?

“要麽我親自登門去各家募捐,就以聖光教廷的名義?”

他連看都不想看這個豬隊友,這會兒瑪麗埃塔夫人倒是突然又變聰明了:“還是不必了,您瞧着需要休息。”

如果讓聖子候選帶着聖騎士們再登門“募捐”一次,等到脫水症流行結束之後她的名望将永遠無法壓過聖光教廷,就只能一直給聖地充當“門面”。

代理城主是可以更換的,就像商人們每隔幾年花錢重新裝修鋪面一樣,并非付不起代價。

她不想失去手裏的權力,也不想被換掉。

費恩管家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新命令便行禮退下去傳話。艾爾洛斯不放心的去看埃克特,後者點點頭,轉身跟上。

穿過長廊的這段路程沒有人再開口說話,直到走進客房卧室,艾爾洛斯看着病人,忍不住露出地鐵老人手機臉:“脫水症?”

伯利蘭特子爵裹着被子呼呼大睡,卧室門被人推開了也不知道。

房間裏充斥着已婚人士才懂的味道,昭示着住在這裏的人至少度過了一個風情旖旎的夜晚。

艾爾洛斯二話不說轉身就走,門廊外的衛兵放低長矛阻攔他的腳步。

“這是什麽意思?”

聖子候選忽然綻開一個笑容,不大不小的聲音弄醒了躺在爽上睡覺的人——也許他早就醒了,只是閉着眼睛故意如此。

“梅爾候選!聖主啊,見到您我……”

沒有給他說完的機會,衛兵手中的長矛接連落地,敲出叮叮當當的雜亂聲音。

“現在!就在眼下!你打個哈欠的功夫,也許某戶人家的男人因為缺少治療而失去生命,整個家庭也将面臨滅頂之災。而你!你們,還在因為各種各樣無聊的理由勾心鬥角互相傾軋。我不是吉魯克公國的子民,我也不是摩爾城的居民,我不關心更不在乎誰從國王手裏得到了什麽樣的權力什麽樣的好處。讓開路,別逼我向教宗解釋為何要用聖光術裁決貴族。”

猶如荊棘叢般的光刺鋪滿整個走廊,銳利的尖端與熾熱的溫度無一不說明艾爾洛斯·梅爾根本不是傳說中那般不學無術弱的一批。

衛兵們犯不上為了幾個銅子兒賣命,一見情況不對立刻收起武器看向授意他們做這件事的人。瑪麗埃塔夫人則淚眼汪汪看向呆在床上的伯利蘭特子爵.

“子爵閣下,您昨晚就寝前可不是這樣對我說的!您說您懷疑自己不幸罹患脫水症,希望我能将梅爾大人請來施術,這!難道說另兩位紳士也在騙我這個即将守寡的可憐人嗎?”

她是真的被擺了一道,衛兵是她安排的沒錯,但前提是伯利蘭特子爵與另一位來自王城的年輕少爺都病了啊!

為了治病救人對聖子候選動兵器與純粹閑得無聊胡鬧做這件事,所造成的後果完全就是兩個概念。

艾爾洛斯厭惡的向後瞥了一眼,伯利蘭特子爵攤手:“親愛的,只有這樣我才能請到你麽,理解一下嘛!”

一瞬間少年差點把鞋脫下來照臉砸過去。

“很好,您成功從我這裏獲得了謝絕往來的待遇。”他收回視線正色對哀哀戚戚的瑪麗埃塔夫人道:“我覺得,您或許不大适合代理城主事務,不如安心休養,把雜物都交給艾蘭德少爺費心。也許他不至于聽別人随便說幾句話就稀裏糊塗上鈎。”

夠了,他給她的機會已經足夠多了,多到超出耐心。

瑪麗埃塔紅潤的臉頰瞬間變得蒼白,她跌倒在地,支撐着向前伸出雙手:“請您寬恕,請您原諒我啊,我真的不知道!”

她還是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有野心沒關系,怕就怕有野心卻沒有能夠與之匹配的能力,更怕沒有能力還非要實踐那份野心。

從王城來的子爵前前後後都在城裏做了什麽,身為城主就不能多少了解一些?哪怕只是日常小事,也足以判斷出此人性格。就伯利蘭特子爵這樣的人,但凡有一絲了解瑪麗埃塔就不該輕易相信他。

但她就是不去問也不去了解。一城之主對情報的掌控力度約等于零,不說和萊利比,随便拉個從下城區回來的奴隸都能表現得更好。

“梅爾大人!梅爾大人……我知道錯了,我知道了!”

被堂兄觊觎的同時失去教廷的支持,瑪麗埃塔夫人不敢想自己将會面臨什麽。她奮力撐着身子站起來,追在艾爾洛斯身後毫無體面的祈求:“梅爾大人,看在我的小羅伊德份兒上,求您!”

埃克特擺脫了費恩管家的糾纏趕來與聖子候選彙合,他看了眼淚流滿面頭發裙子都亂糟糟的城主夫人,十分淡定的問了一句:“您動手了?”

“一點點小小的聖光術警告。”艾爾洛斯淡淡道。他回答過埃克特的問題才收斂火氣重新看向瑪麗埃塔:“夫人,如果我是您,這個時候我會先去努力修複親子關系。羅伊德·艾蘭德少爺年齡還小,他需要撫養者與教導者,教導他的人一定來自王城,但可以不來自勞埃德家。如果您沒有年紀輕輕就患上健忘症,半小時前我曾提醒過盡快讓勞埃德神父趕來摩爾城履職。”

有母親在,有來自父親家族的背後支持,又有親舅舅在外面幫忙,羅伊德·艾蘭德少爺的城主之位穩如磐石。至于說城內事務,這不就拐一個彎重新落進做媽媽的人手中了嗎?

這樣簡單的路都想不出來,可見瑪麗埃塔夫人确實空有野心并無能力。

不過這也怪不得她,缺少教育的大環境下天生的女性政治家堪比鳳毛麟角。她們被壓迫被奴役,她們被侮辱被損害,就算偶有覺醒也不知道該如何捍衛權力與尊嚴。像是瑪麗埃塔夫人這樣,一個弄不好全城人都得給她陪葬。

“埃克特,你再教一教她,讓她明白暫時後退并不意味着失敗和認輸。”

愚弄聖子候選,放任疫病蔓延,如果不想承擔這兩項相當分量的罪名,卸任後暫退幕後是瑪麗埃塔如今最體面的路。

聖騎士長驚奇的看看聖子候選,看了足足五秒鐘,才像突然發現冰箱裏的一顆猕猴桃其實是雞蛋那樣俯首領命:“謹遵您的命令,梅爾大人。”

瑪麗埃塔固然是塊朽木,但聖子候選很聰明,對于一個服務于聖地的聖騎士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消息嗎?

他無比欣喜于抽到這根上上簽,也暗自欣慰于自己沒有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去試圖掌控艾爾洛斯。

或許一開始他确實能控制他,但是要不了多久,這個聰明的孩子就會把給自己帶上籠頭的人掀到水溝裏去。

目送聖子候選大步離開城主府,埃克特低頭近乎憐憫的看着瑪麗埃塔夫人:“女士,我記得我早就警告過您,想要保住地位就不要首鼠兩端兩邊都打算讨好。”

他的語氣是那樣溫柔,以至于讓瑪麗埃塔誤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可那是王城來的子爵,我怎麽敢不相信他的話呢……”

“所以梅爾大人才要您暫時退一退啊。大人是個心軟又仁慈的好人,哪怕您搞砸了那麽多次,又不聽話又總是和查爾斯二世的走狗來往,他還是在想方設法為您安排出路。”

聖騎士長椰褐色的眼睛冷冰冰的:“兒子、堂兄和花言巧語的公子哥兒,這回您總該知道要選那一邊站定了吧。”

第 82 章

第 82 章

“諸位,目前還留在名單上的人就只剩下你們了。眼下我要帶四十人返回上城區,餘下其他人和之前一樣提前獲得自由留在下城區。”

艾爾洛斯返回營地第一時間就将名冊上還“活着”的五十多名奴隸集合起來。

他不打算去賭奴隸販子的良心與道德,于是将選擇權交到奴隸們自己手中。

“我保證,就算最後不得不花錢将你們買下,不久的将來我也會找到合适機會宣布赦免。”

比起放生純淨水,還是放這些苦命人一條生路更有實際意義。

“咱們信您,梅……啊不是,彼得老爺。您帶着咱們二百兄弟進了疫區,沒有一個人因為疫病丢掉性命,除了您咱們還能信誰呢!”

為首的老奴隸裂開嘴笑,他的牙不是因為年老掉落,而是前任主人看了不喜便命人活生生敲掉。

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很多,艾爾洛斯每天都絞盡腦汁想出各種理由劃掉他們的名字,眼前還剩的這五十多人都是主動要求留下的。

“來來來,別讓彼得老爺為難,咱們自己挑出二十幾個幸運小子。”

奴隸們大笑着自行分組,捉對猜拳決定去留。

這是場出乎意料的比試,贏的人垂頭喪氣,輸的人興高采烈。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争什麽呢,只是大家都想留在聖子候選身邊罷了,哪怕為此付出失去自由的代價。

就像在耶倫蓋爾修道院時一樣,艾爾洛斯身上的馬甲早就搖搖欲墜了,旁人卻還在想法子幫他挂上——營地裏誰不知道彼得執祭就是梅爾大人啊,沒辦法,大人喜歡這樣,大家就只能哄着他玩兒呗。

勉強算是種難得的娛樂。

二十個“幸運兒”很快就篩選出來,除了本人不開心外每個人都很開心。

艾爾洛斯劃掉他們的名字,每人發放十根木簽,喊上守在外圍的聖地騎士走向燃燒着篝火的空地。

木樁上拴着各種趁火打劫偷盜劫掠的家夥,只要被抓到奴隸們就會把人送到這裏捆着示衆,這也是最近十天新養成的習慣。

接下來艾爾洛斯要讓下城區所有人都知道,但凡作惡,必遭報應。

“半小時時間,任何人都可以上前為他們辯解。只要言之有理,只要大家同意,這個人就能得到一次被寬恕的機會。記住,只有半小時。”

人頭一旦落地就再也接不回去了,在最終時刻來臨前,他還在想辦法盡量避免冤案與誤會。

營地裏來來往往人流密集,有來換簽子的,有來交任務的,有來等着領救濟糧的,也有來找事做的。

唯獨沒有投機客和死不悔改的幫派分子。

“左邊第三根樁子上捆着的矮個兒混蛋是我那鄰居家的小子。這孩子打小就壞,總沖着我家窩棚撒尿,這回也是因為挨着水井解褲子被拉來亮相。我不是想給他讨饒說情,只是這麽個混球,有街坊們盯着應該能管住。”

遭逢大難,藏在人們心底許久的溫厚良善在磨砺中浮出水面,只要不是難以忍受的行徑,很多人都得到辯護以及原諒。

最後,還有三十多人完全沒有誰肯站出來替他們說哪怕一句話。

“讓他們為自己辯解吧。”艾爾洛斯背過身面向看着這一幕的人群,頭一個被拉出來的正是灰蛇幫的彎鈎吉米。

“他殺了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這惡棍寧可殺死一個孩子吞吃同類也不願意彎下腰做點事換救濟糧!”

人群沒有給吉米狡辯的機會,無論是迫害無辜孩童還是拿同類做儲備糧,這些行為無疑觸到了所有人的痛點。艾爾洛斯給了他一分鐘讓他聽聽來自人海的憤怒,然後示意聖地騎士動手。

寬闊的重劍有着與體型不相稱的利刃,閃光之後吉米的腦袋和他的彎鈎一起在塵土裏翻滾,下一個人被帶到空地中心。

“他奸殺了六個女人,連五十多歲的老婦都不放過,殺死她們搶走她們儲藏的糧食,不能原諒!”

很快下一顆頭顱就滾着去和吉米作伴去了。

老實講,這幾天治療點不幸病故的人加起來都沒有聖子候選此刻下令殺的數多。沒有做秀也沒有噱頭,迥異于狂歡節開幕時的行刑表演,一浪高過一浪的聲音裏盡是對光明的頌贊。

最後一個惡人授首倒地,整個下城區山呼海嘯感謝聖子候選的仁慈。艾爾洛斯滿心不是滋味的與所有人道別。

——都殺得人頭滾滾了,也不知道哪兒仁慈……

“城內教堂的神父和牧師會過來繼續幫助大家,而我,現在要去幫助我們的城主和文官們了。”

居民們當然明白聖子候選不可能一直留在下城區,但還是有不少多愁善感的人紅了眼圈低聲挽留。

“到哪裏去追尋光明?”

“到廣袤的平原上去。”

“到巍峨的山崗上去。”

“到繁茂的森林裏去。”

“到耶倫蓋爾修道院去。”

“聖光在那裏降臨。”

“聖子睜開慈悲的眼睛。”

贊美詩的曲調伴随着聖子候選一行穿過街壘,馬爾斯集市的商人們聽到了,自發走出居所跟着唱。

“聖光在上兄弟,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意義上的為自己是個聖地騎士感到自豪。”

埃克特在馬拒旁見到了幾位從聖地來的同事,他也聽到了來自下城區的歌聲,所有守在這兒等待聖子候選的人都聽到了。

梅爾大人身後稀稀拉拉跟着四十來個奴隸,想必這些就是他冒着風險辛苦這一趟得到的“收獲”。

奴隸販子們的臉都青了。

“願聖光照耀你我,辛苦你們了,兄弟。”

聖騎士長敲敲胸口,揮手命人搬開馬拒。

艾爾洛斯和聖地騎士們默認了繼續隔離的舉動,因為眼下上城區才是疫病流行的溫床。

老爺們行行好,別去禍害那些連房子都失去了的窮苦人吧。

為了歡迎聖子候選歸來,瑪麗埃塔夫人和治安官,以及幾位貴族家主都出現了。他們每人都站在馬拒旁發表了一番自認為相當能夠激動人心的演講,可惜只有西半部分傳來零零散散有氣無力的掌聲。

沒關系,估計是泥腿子們聽不懂雅致的修辭,所以才反應寥寥。

聖子候選面無表情的站在原地從頭聽到尾,別說表态,他連個“嗯”字都沒有。着實讓各位家主有些氣餒。等到最後瑪麗埃塔夫人做完總結他才邁開腿上前,不過也沒說什麽喜聞樂見的話。

“立刻、現在、馬上,把所有生病的下人全部送進城內教堂,這不是商量,而是告知。從我進入西城區開始,但凡不聽勸告不遵守臨時條例者,不要怪我行使特別權限。”

所謂特別權限,無非還是那兩個詞——封門,放火。

“梅爾候選,這樣做不太好吧,各大世家的面子……”

有過一面之緣的某位家主上前“好心”勸告,不等聖子候選作出應對,聖地騎士和聖騎士長先出手把他圍了個結結實實。

“別別別!有話好好說啊!”這位家主顯然沒有與重甲騎兵對抗的能力,迅速結巴着敗退:“明白了,我這就回去讓人把生病的下人送去教堂。”

先出頭的椽子慫了,跟在後面觀望的人也沒什麽好堅持的。艾爾洛斯這才得以繼續說話:“把市政廳空出來,所有生病的市民都送去那邊等待治療。我要招募護工,大家看着辦。二百個奴隸現在只有四十多個還活着,根本忙不過來。”

如果他要求生病的仆人和普通市民待在一處接受治療,不知多少人寧可躺在家裏病死。

大戶人家對此肯定是抱持着懷疑态度的,中産們卻個個喜極而泣迫不及待。

如今老爺們要麽躲在宅子裏要麽躲到鄉下去,根本不知道外頭具體都發生了什麽變化。只有天天出門工作的人最清楚,馬爾斯集市裏的人已經恢複正常生活了,甚至有人趁天黑隔着馬拒偷偷做起生意。

權貴人家有倉庫有儲備,普通中産的小家庭可沒有那麽強的風險抵禦能力。

日漸窘迫的餐桌逼迫人們不得不以身犯險,每天夜裏馬拒兩旁的黑市都會異常繁榮。現在聽說能夠有個集體的治療點,就算明知此去兇多吉少,想到同往彼岸而去的不止自己一人,至少心理上能得到不少安慰。

這些艾爾洛斯都知道,否則看守馬拒的憲兵們就不會那麽容易集體眼瞎了。

瑪麗埃塔夫人自然竭力支持聖子候選的要求,反正她從不去城主府辦公,也不涉足市政廳,對這兩個地方并沒有清晰整體的認知。既然艾爾洛斯張嘴,她樂得配合。

“就照梅爾大人說的做,憲兵們,去把市政廳清理出來,然後挨家挨戶尋找病人!”

她聰明的把“搜查”改成“尋找”,終于成功獲得掌聲與歡呼。

生病的仆人只能交給奴隸運送,艾爾洛斯給了所有人一下午時間完成他的要求,這會兒先盯着聖地騎士“護送”米連神父與城內教堂的牧師出發前往下城區。

“東城區的情況已經好多了,不需要你去辛苦勞累,按照聖地騎士們的提醒繼續踐行我留下的計劃就行。因為環境惡劣外加物資不足,許多窩棚和破舊木屋都被我拆了充當燃料。你要做的就是幫忙重建……”

他壓低聲音給了米連神父一根“胡蘿蔔”:“我會盡快從城主這裏要到東城區的重建權,有重建權就有王室撥款。聖光教廷接手做這件事,不需要聖地花費太多,做得好了今後所有住在那裏的人都會成為聖主的信徒。”

米連神父瞬間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抖擻,他感激的看了艾爾洛斯好幾眼:“您真是個大好人,肯成就他人肯原諒他人的大好人!”

就算他即将出發前往湖畔鎮教堂受罰,只要先有了這把功績攥在手裏,用不了三五年就又能重新東山再起。

眼看撈名利的時候聖子候選居然把機會讓給自己!

米連神父只覺得艾爾洛斯從頭到腳都在發光。

“加油,好好幹。”

聖子候選拍拍米連神父的肩膀,雖然雙方的年齡與地位發生了微妙的錯位,但是并不影響神聖的氣氛。

送別神父,艾爾洛斯在衆人簇擁下先去了城主府——他是想回教堂的,可惜瑪麗埃塔夫人的懇求讓他不得不改變計劃。

“大人,伯利蘭特子爵不幸染病了,還有他的朋友和我的堂兄也……”

少年加快腳步走向聖騎士長,行動間抽空轉頭對她道:“我的建議是,寫信請您的兄長盡早履職。他是聖光教廷的神父,從宣誓皈依的那天起就不再是勞埃德大臣的遠房子侄了。”

但願瑪麗埃塔夫人能聽懂他什麽意思吧,否則事後可別埋怨梅爾大人有好事不想着自己人。

第 81 章

第 81 章

距離聖子候選帶人進入下城區已經過去十天,如果再有人從馬爾斯市集東面越過街壘,他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色吓呆。

成片成片的破敗木屋都已消失不見,新建的各種簡易帳篷站在原位取而代之。這玩意兒看上去有點像窩棚,不過高大寬敞,油布上開個方形窗口倒也不比木屋采光差。雖然不如磚石建築保溫抗風,但是裏面能擠好幾個人,反向解決了采暖的難題。

聖地騎士們管得嚴,帳篷裏要麽都住着有血緣關系的親屬,要麽單一性別進去擠,從側面杜絕混亂發生。

原有的排水溝重現天日,沒有排水溝的地方人們現場趕工挖出一條條依照地勢排污的溝渠。

水井重新變得清冽,沒人敢在取水地附近放肆。

曾經那些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的窩棚也都全部消失殆盡,拆除木屋獲得的結實廊柱全都被用在搭建帳篷上——不用打地基,不必額外搜羅物資,除此以外艾爾洛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能保證近十萬人的居住。

兩百人的奴隸分成小隊就像水滴彙入大海,每天都有人“意外死亡”,每天都有新的小隊深入片區動員底層居民們主動為生存而奮鬥。一個聖子候選是救不了所有人的,但是當大家知道“脫水症”這種病症可以克服之後,為求生而爆發出的力量也絕對超乎想象。

現在再看下城區,不同的居住區之間方正規則,道路平整寬闊四通八達,如果不是路邊排排應急帳篷顯得太古怪說不定比某些城市上城區的規劃還要合理。對比如今的東城區,它或許仍舊貧窮破敗,但是在傾頹的枯枝上,新芽已然萌發。

一開始的營地随需要換了好幾次位置,從最靠西邊的空地挪到下城區正中心。不幸罹患疾病的人被第一時間送進去,痊愈的人在家人攙扶下哭着向聖地的方向跪拜感激——感謝聖主将梅爾候選送到耶倫蓋爾。

好吧,這個毛病艾爾洛斯已經習慣了,反正教徒們永遠先謝那位看不見摸不着的光明與契約之神,活人不跟連形體都沒有的偶像計較。

沒能救活的病人當然也有,不僅有,而且還很多。就算上城區的治療全部脫手交給城內教堂的牧師,他也實在跑不過來。霍亂發病猛,病程中不良反應激烈,猝死概率高,也就是說能不能吊住那一口氣,往往就是搶救的關鍵。

不過有那麽一部分病人,早早就已經被放棄。

艾爾洛斯忙不過來,把他切開剁碎了也忙不過來,所以某些騎在底層民衆頭上作威作福的小買辦小首領們就這麽被他偷偷放生掉。

就像灰蛇幫的老彼得,以及其他被小弟們前呼後擁送來請求“賜福”的幫派領袖。

下城區不需要敲骨吸髓的寄生蟲,這裏的人保證自己活下去就已經很勉強了。未來會如何不知道,眼下艾爾洛斯盡量想給他們留個更好些的重開局面。

全心全意施救與随随便便糊弄,其中的差別在這場瘟疫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等到上城區那位被家人放棄的中年男子能從床上站起來時,下城區的幫派大佬們也已死得差不多了。

失去首領的混混們同時面臨疾病與饑餓兩大威脅,當然有人試圖铤而走險。但在聖子候選身邊那位苦修士一連串當衆“淨化”了幾十個罪大惡極者之後,所有人都變得非常講禮貌且很明白秩序為何物。

所以說,沒有哪個地方的人天生素質高,關鍵就看管不管。

不僅施以懲罰,還要予以保障。

馬爾斯集市最先擺脫疫病陰影,這裏的商戶手裏多少有幾個錢,自然比別人惜命。物資充足的條件下那裏沒有誰需要铤而走險,所以便成了最好管理的片區,防疫效果也最顯著。稍次一些的是下城區,有時候艾爾洛斯都會恍惚誤以為自己是來做基建而不是救人的,解決完水源污染的問題後這裏的居民憑借着優秀的身體素質(……)硬是熬過霍亂流行的時節。

嗯,也許這就是為什麽種花家兔子對隔壁三哥家街頭料理敬謝不敏的原因吧,三哥吃了精神煥發身體倍兒棒,兔子吃了就得直送ICU。

匹配機制不一樣。

只有上城區,遲遲籠罩在疫病的陰影下。

集中治療不配合,生活習慣不改正,就算憲兵們天天舉着大喇叭滿大街小巷的宣傳也沒用,不少人明知道脫水症來自水源污染但也懶得燒熱水喝。對,就是懶得動手,他們寧可花錢買酒,抱着酒瓶子當水灌也懶得給平民幾個銅幣買些木柴。

這種人就是光明與契約之神親臨也沒救。

馬爾斯集市每日新增病例歸零,下城區每日新增病例降到個位數的時候,上城區開始出現大批死亡。

死的人裏有貴有賤,不過大多數還是普通中産,以及為權貴人家服務的雇工與仆人。

埃克特把這個消息告訴艾爾洛斯時差點沒忍住臉上的厭惡之色——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面對世代服務自己的仆人也就那樣了,有良心的把病人送去城內教堂博一條命,有人性的把病人扔在下人集體居住的屋子裏等死,兩樣都沒有的直接把人拖到路邊扔掉。

屍體滲出的液體反複污染水源,疫病的源頭總也控制不住,情況能見好就有鬼了。

“把米連神父和內城教堂的牧師調去下城區,我算他們将功補過……補鮮血大公那件事的過。”

他知道自己再不挪窩摩爾城就要出大亂子,眼下不是任性的時候。

平民死光了只要城主和貴族們不上報,王城那邊也就只當一切安好。但要是與王城各世家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倒黴蛋們死多了,王室就會被各種誇大其詞的描述吓得瑟瑟發抖,一驚一乍一天十八封信的聯系聖地求救。

不是所有神官都願意以身犯險,傳統的處理方式無非範圍大些的“封門、放火”——城門一旦徹底封閉物資就再也運不進來,真正受苦的還是那些下城區的普通人。

“你去通知城內教堂做好準備,我回去做下善後,不然容易發生民變。”

這麽多天的歷練艾爾洛斯說起假話都沒人能看得出來了,埃克特不疑有他:“一定要注意安全,不然我陪您去?”

民變比疫病還可怕,暴怒的民衆一旦沖破封鎖……

如果聖子候選在場的情況下摩爾城發生民變,聖地恐怕會做出極其不利于艾爾洛斯的決定。

“不必,有聖地騎士們在,我需要他們處決一些不順從的人。你別做那個,那不好。”

少年垂下眼睛,他似乎被自己這個決定吓到了,整個人無法控制的微微顫抖:“我很安全,馬上就回來交接。”

他之所以這麽說,完全是為了威脅米連神父與他的牧師——如果你們拒絕為下城區的病人施術,很可能就會面臨私刑與上吊繩的“盛情款待”。

至于說被處決的都是什麽人……營地篝火旁的那幾根柱子早已人滿為患擠不下了。

艾爾洛斯不喜歡這樣,但他知道治亂世需用重典。本應管理城市的行政機關早已癱瘓,如今能夠做出這個決定的人只有他這個慈悲之名早早在外的聖子候選。

真可笑,他低着頭攥拳和自己擰巴較勁:下令剝奪生命的人反而被稱頌“仁慈”,這究竟是個什麽光怪陸離的世界!

埃克特只以為聖子候選是在不忍心,長嘆一聲拍拍肩膀勸他:“也許等到下一個冬天您就能收到調令返回聖地了。到時候我們一起想法子争取去個富庶些的教區,面積小些也好,地方小事情也少,您大可以在那裏施展抱負。”

現在說這樣的話,純粹就是哄孩子。聖騎士長心裏比誰都明白艾爾洛斯·梅爾憑借鎮壓邪1教徒一事走上臺前,他注定不會是坐上寶座的那個人,但也不再可有可無,他的選擇很可能成為影響天平的最後一枚砝碼。

與此相對應,聚焦在他身上的惡意也不再如同以往那般稀薄。無論是想要拉攏這個善良的孩子,還是想要打擊他所支持的人,梅爾大人都是更好下手的目标。

他沒有退路了。

艾爾洛斯默默點頭,表示他接受聖騎士長的安慰。埃克特松了口氣,又拍拍聖子候選另一邊肩膀:“既然您下定了決心,我也不再啰嗦。兩小時後我和米連神父他們在這裏等您,如果您沒出現,我會帶人沖進下城區。”

等他說完交接物資的隊伍也已分開,艾爾洛斯轉身就走,他要抓緊時間把剩下那些奴隸安排好。

目前名冊上還活着的奴隸“僅剩”五十餘人,這個數目并不誇張,事實上下城區報向聖地的死亡人數才真正令人懷疑作假——人口近十萬的貧民窟才死了三千多人?其中還有兩千死于聖地隊伍到達之前,也就是說艾爾洛斯僅在賬面上便救了一千多條命,這怎麽可能!

除非光明神親臨。

以裁判所最高先知和一位樞機主教為首的調查團已經坐上煉金飛艇從聖地出發了,他們要親眼看看摩爾城的現狀。如果梅爾候選沒說謊,這場被人力扼殺的瘟疫必将成為“神跡”的一部分,如果他膽敢說謊……聖子候選确實不入裁判所,但不意味沒有死亡率。

公公的腿感染了,還有血栓,之前三天都在醫院護理,太忙太亂把請假的事兒給忘了,非常抱歉!

第 80 章

第 80 章

“大人,耶倫蓋爾最近接收了五十三個脫水症病患。一開始只有三兩個,還是被附近村民偷偷扔在大門外的,後來修道院能夠治療這種病的消息傳出去,數量一下子變多。”

埃克特所在的上城區還保持着對外聯系,修道院每天都會派人前來傳遞消息,偶爾也會分一些緊要物資送來。

“菲利普斯帶着苦修士和佃農們按照您離開前留下的計劃已經把田地分割好了,引水溝這幾天就能挖通,放火燒野草的準備正在進行中……”

例行報告過各處情況,他将一封信交給聖子候選。

其實教廷內部開辟得有專用信息通道,主要方便各地主教及時與樞機會議以及教宗聯絡。像這種走了一個多月的信明顯是私人額外找了商隊遞送,這種只會發生在手頭緊張的年輕神官之間……偷偷說些不想讓上面知道的小話。

将信塞進袍子,艾爾洛斯看過面前這個病人後态度很是強硬的再三對送其來的車夫道:“請務必告知貴府如今支撐門廳的主人,如果不按照要求妥善照顧病患,那就不要再把他送來浪費我的治愈術了。”

這個病人身上穿着嚴謹的會客服,不用想也知道它束縛着身體極其難受。加上整個車廂裏全都是嘔吐物與糞便混合發酵後的腐臭味,思維發散的人憑借這兩點就能想象出一整部情節曲折的小說。

黏膜顏色說明此人身體狀态已然岌岌可危,身邊卻只有一個車夫并兩個男仆跟着,這家夥如果不是倒黴的單身漢,只能證明他的親屬多少有些做事不地道。

不過話也不能說得太絕對,艾爾洛斯仔細觀察着車夫的表情,私底下在心裏暗暗吐槽。

這兩天借着釋放治愈術與聖光術的便當他見識了不知多少人家裏難念的那本經書,什麽稀奇古怪的愛恨情仇都有,從一開始動不動就難繃到現在,“面無表情”之術練得爐火純青堪稱大成。

趕車的中年人臉上閃過一絲愧色,仆人們兩兩相望四目對射,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平日裏想要見一回治愈術的光芒少說也得捐獻一塊田地,如今梅爾候選每隔六小時免費就給施一回術,白白浪費掉确實說不過去。

但……但他們也只是靠着主家吃飯的下人罷了,哪裏敢說話事人不想聽的東西呢。

“大人,我們夫人可是向教堂捐贈了整整八十袋小麥粉,您通融一下。實在是,人手不夠啊,很多下人也病了。”

三人互相推诿了幾圈,最終還是車夫賠着笑上前沖艾爾洛斯點頭哈腰:“我們聽說馬爾斯市集裏開辟了專門的收治點,或者,您看,能不能把先生送過去治療?”

不說排在他後面的人和治療完畢準備離開的人,就連騎在馬上維持秩序的埃克特也忍不住挑眉——這兒可不是在藍星上的種花家,生病了去醫院已經成為常識中的常識。在中央大陸上随便哪個國家,“治療”都意味着極大可能橫着出去端着回來,大差不差相當于開啓一場危險程度不亞于49年入國軍的奇幻冒險,屬于死馬權當活馬醫的終極豪賭。

下城區那是因為本就沒有任何生存保障,灰蛇幫又純粹拿病人當做“生化武器”使用,誤打誤撞才給送進治療點。很多上城區的“體面人家”那是聽都不要聽的,頂級權貴更是只能接受牧師登門施術,一點不好的影子都不肯給人瞧見。

這位養得起馬車還雇得起兩位男仆的病患,恐怕已經被家人放棄,仆人們口裏的“夫人”或許已經換上黑紗,就等聽到噩耗傳來好開香槟慶祝。

意識到自己被人用近似憐憫的目光偷偷盯着看,昏昏沉沉的病人猛然睜開眼,脫水讓他眼球渾濁,正午日光晃得他心換意亂。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越這麽想,胸口越能感覺到一股涼氣兒不斷往外冒,就好像身體破了個口子,維持人體生存的神秘物質正順着這個口子稀裏嘩啦向外流淌。

視線裏有一塊輕輕顫動的黑,也不知道是哪位執祭的袍子。

想要活下去的急切迫使他伸出手緊緊攥住對方的袍角,被他拉住的少年差點摔進車廂。

“梅爾大人!”

馬拒只打開了一個小口,艾爾洛斯撞在木樁上霎時倒抽一口涼氣紅了眼圈。

疼,提神醒腦的那種疼。

“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救救我!”

病人自以為的悲鳴在圍觀者耳中不過蚊子哼哼般的低語,艾爾洛斯忍住毆打病患的念頭,一邊吸氣一邊耐心安慰:“你放心,我不會放棄你,我快要被馬拒尖刺紮到了,你先松松手。”

生死面前,無論平日多麽勇敢的人都難免膽怯,何況這位病人瞧着也不像是有什麽武勇的樣子。

衆人上前七手八腳将聖子候選解救下來,艾爾洛斯嘆了口氣:“把他送去下城區治療點,那邊雇了專人照顧。”

車夫轉身就把兩個仆人打發走了,自己緊緊守在病人身邊,看上去像是下定決心要追随主人直到最後一站。

“倒是個忠仆。”下一個上前接受治愈術的是位老者,馬車上沒有懸挂徽記,艾爾洛斯只當他是個中産人家的老家主:“……”

治療完畢,隊伍帶上病患家裏奉上的“捐贈”調轉馬頭朝集市拍賣行走去。上城區還有城內教堂的牧師頂着,馬爾斯市集與下城區全靠艾爾洛斯一人支撐。

死的人少了,橫躺在街頭的屍體焚燒後得到妥善處理,烏鴉們在這兒找不到食物只能另尋他處,沒有那些滲人的“哇哇啊啊”聲人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市集是最快恢複生活氣息的分區,萊利領着安普頓商團把事情辦得樣樣條理清晰,很是體現了一番優秀商人的職業素養。艾爾洛斯只需要集中放一個治愈術再放一個聖光術,活兒就幹得差不多。

“上午情況怎麽樣?”他找了個光線明亮的位置坐下休息,順手抽出塞進袍子裏的信件:“……”

萊利見他低頭停頓在那裏,吐到嘴邊的話及時咽了回去。

等會兒再說吧,聖子候選的樣子瞧着可不像沒事。

這是封來自威蒂拉領的信,寄信人……也是聖子候選之一,傳說中那位憑借一己之力強行彌合聯軍內部分歧抵禦蠻族南下入侵的猛人,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聖子的西裏爾。

這算不算是優等生寫給吊車尾的考點筆記?艾爾洛斯在心裏偷笑了兩聲,撕開火漆取出信紙展平。

幾個月前他寫了封信想要向西裏爾詢問一些關于獸人各族的情況,好久不見回音還以為對方不想搭理自己呢。

信紙上的字跡整齊娟秀,字母棱角間暗藏倔強,總之比艾爾洛斯寫的要好多了。他一邊從字裏行間提取信息一邊慶幸沒讓埃克特和喬伊斯看到這封信裏面的內容。

不,不是內容的問題,而是不想再多添一門書法課。

也就是原身的字足夠潦草他才好運的沒有穿幫,但是專門去練……不不不,有那個時間他寧可躺着。

西裏爾候選在信裏描述了獸人各族基本的分布以及生活習慣,對于艾爾洛斯提出的“固定居所”、“傾銷手工制品”等建議抱持着高度興趣。

北地不缺黃金,礦石儲量也非常可觀,如果能聯手将這塊地方吃進聖光教廷肚子裏,大佬在信裏保證上位後一定會善待巴別爾教區的吊車尾同學。

所以這是時來運轉抱上大腿了?

艾爾洛斯抖抖信紙,摸着下巴吸氣。

別的聖子候選一發聖光術就能幹掉只不亞于猛犸的魔獸,自己卻只能勉強消消毒殺殺菌吊住病人的命。這麽一想,高下立現,已經決定放棄角逐聖子之位的他确實應該提前想想下注的事了。

下得好少走十年彎路,下不好上山下海開荒。

這種事,最好還是參考一下本地人的意見再回答。艾爾洛斯将信紙折好塞回信封,打定主意等疫情過去後就和埃克特讨論。

放開這件明天再頭疼也不遲的事,他把目光移到萊利身上:“你剛才想說什麽來着?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沒什麽,就是早上您走之後有個老人沒熬住……千萬別往心裏去,所有人都竭盡全力了,畢竟是脫水症,如果沒有您我們怕是全都會死。”

這話沒錯,疾病面前不分種族階層,這也是為什麽霍亂又被稱為死神祭祀的主要原因。

艾爾洛斯倒也不至于多愁善感到如此地步,遺憾過後問起病人的身後事:“有家人幫忙料理嗎?還是說希望我能抽空去做個彌撒?”

給人念經辦葬禮對現在的聖子候選來說都算是休息了,他只需要低頭站着站一會兒就行,事情自有旁的人去做。

獸耳大叔細長的眼睛裏恍惚有那麽一瞬閃過慈祥的光芒。梅爾候選是個好孩子,他沒看走眼,商團也沒投錯人。

“不必了,我們的人早就做過相關準備,已經燒成灰由家人帶回走,只是告訴您一聲。”

艾爾洛斯:“啊!這樣啊,那太好……啊不是,辛苦大家。”

差點嘴瓢,這種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太好”,幸虧病患家屬不在。

萊利把頭別過去偷笑,笑完轉回來鄭重道:“您昨晚又沒合眼是吧?趁這會兒還有時間,請您躺下睡上一小時。”

這個語氣,這個內容,獸耳大叔仿佛與塔娜修女長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艾爾洛斯被他這樣誠懇看着,一會兒比一會兒別扭,三五分鐘便敗下陣來:“好的,我去睡覺。”

休息的房間就在商團樓頂,知曉聖子候選在這兒小憩,所有人下意識收起聲音和腳步。

——讓那孩子好好休息吧,他真的攔下了死神的鐮刀。

這一覺就睡到晚飯時分,艾爾洛斯迷迷糊糊起身,随着引導換衣服洗漱吃東西,直到胃裏略有些撐才真正清醒。負責照顧他的商團侍應終于忍不住噴笑出聲……似醒非醒的梅爾大人實在太可愛了,軟乎乎的,讓做什麽就做什麽,給拿什麽就吃什麽,乖的不得了!

睡醒了的聖子候選說什麽也不肯繼續滞留,确認過馬爾斯市集隔離區的物資儲備情況後他讓人找來奴隸販子。艾爾洛斯直接告訴他們由于受到疫情以及灰蛇幫的影響,帶進下城區的奴隸死了四十多個,已經全部焚化完畢,如果他們想親眼确認的話歡迎走出東邊街壘去焚化坑裏尋找。

奴隸販子們只能賠笑,本想着等瘟疫結束就反口,到時候說不定還可逼迫這個一看就很生嫩的少年花大價錢買下那些不好出手的刺兒頭。結果這才幾天就死了四十多人,等到春天降臨估計留不下幾個活口。

眼下被梅爾候選要走的奴隸死都死了,為了這些死掉的賤貨再去得罪聖光教廷委實不智。他們是商人,追逐的是利益,任何損傷利益的行為都是不可取的。

還好都是些最不值錢的混血,死光了他們也不至于賠本。

艾爾洛斯就知道他們會強顏歡笑吃下這個虧,只要支付足夠的金錢就能從資本手裏買到能夠絞死它的麻繩,這些買辦性質的奴隸販子也在此列。

“大家放心,遭此損失,我是不會原諒下城區那些幫派分子的。膽敢挑釁聖主的威信,那些執迷不悟的罪人必将付出代價!”

他說得真情實感咬牙切齒,實際上根本沒往心裏去。

反正只是安撫這些人的場面話,順便強化一下自己的神棍光環(……)。等借着疫情将下城區梳理幹淨後就不會有幫派存在了,某種意義上來說首領和幹部們的确付出了沉重代價。

“額……”

奴隸販子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當他們認為聖子候選年輕可欺時他總會不經意的從他們身上撕下塊肉帶走,當他們覺得聖子候選深不可測時他又總會做些出人意料的孩子氣舉動。

梅爾候選到底是歧視奴隸貿易,還是支持,沒人能做出判斷。總之就是……艾爾洛斯·梅爾這個人怎麽不按牌理出牌啊!

第 79 章

第 79 章

目送聖地騎士跟在阿明身後離開,沒有熱鬧可看的下城區居民們四散而去。又過去一天,得到消息來這裏領救濟糧的人比之前兩日翻了好幾番。好在事先就定下交換的規矩,來吃飯的人越多做工的人也就越多。

各個任務小組招攬幫手的聲音此消彼長,營地附近不複之前那般死氣沉沉的模樣。

“挖水溝!挖水溝有人沒有?滿十五人出發,有手有腳就能幹,可換木簽兩根!”

“快來拆破屋子,拆出的木頭燒水煮飯!”

“招人照顧病患,來了能吃第一鍋……”

“掏骨灰!掏骨灰!掏出來放在指定位置。”

艾爾洛斯坐在地上等待忽然湧上的眩暈感自行緩解,他眯着眼睛,聽着熱鬧嘈雜的聲音,緩緩呼出一口氣。來到這個世界前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接受普普通通的教育,過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從沒想過會被命運的浪潮推到本不屬于他的位置上。

他知道自己怯懦,膽小,做事不夠周全,只能想到将曾經在文獻中見到的記載生搬硬套到陌生世界。

嘗試,然後失敗,或者成功。

那是條只能向前不能後退也不能游移不定的路。

“大人,您還好嗎?要不要休息?”

任務組陸陸續續招滿人手走出營地開工,執祭們也終于騰出手可以接過晚餐重任。沒人發現聖子候選的狀态不大對勁,還以為他只是熬了幾晚上沒合眼導致的精神不濟。

“嗯?我沒事,我馬上就好……”

少年收起一閃而逝的慌亂,擡頭沉穩應答:“上城區的病人們都還在等着我,沒有時間繼續休息。”

他借着聖地騎士的輔助站起來,一邊拍掉身上沾染的塵土,一邊走向帳篷:“該釋放聖光術驅魔了。”

其實是要定時對治療點進行全面消殺——他在心裏把自己想象成一臺全自動紫外線消殺器,也許還能當當急救設備。

早上在這裏用過治愈術勉強拉住幾條命,他再次進入帳篷明顯感覺到氣氛發生了變化。

病人們躺着等死和病人想要努力活下去,這兩種狀态帶來的效果完全不同。數小時前還彌漫着絕望的治療點裏已經能聽到小小笑聲,那聲音清脆稚嫩,艾爾洛斯側頭看了一圈,發現是個頭發枯黃身材幹瘦的小姑娘。

她坐在鋪着幹淨稻草的床位上,朝端水給她喝的奴隸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笑臉。

五1六歲的小姑娘,只要吃飽肚子眼睛裏就會折射出無憂無慮的快樂。

“大家都吃過早飯了嗎?”

疲憊一掃而空,艾爾洛斯打起精神提高音量詢問,四下裏立刻傳回雜亂無章的回應:“吃了吃了!真好吃,聖恩節也沒吃過這麽好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其實沒什麽烹饪手藝,只是不吝啬油鹽罷了。

身量不高的少年彎着眼睛對所有人笑道:“麻煩大家閉上眼睛。我要在這裏放個聖光術,強光刺眼,小心受傷。”

病患們紛紛響應:“好啊好啊,我們閉好眼睛了……”

輕輕擡起手,璀璨的白光猛烈爆發。坐着靠着躺着的人們只覺渾身被一條暖暖的線輕輕掃過,有什麽沉甸甸的東西跟着一掃而空。

“保持衛生,飲水用餐都要格外注意。有緊急情況随時派人聯系。”

向負責這裏的執祭再三強調過後他擡腳走出帳篷,苦修士馬普爾提着鏈枷一直在等——聖子候選艾爾洛斯·梅爾已經成為他心目中第一重要的人,其重要程度遠遠超過不久之前還被敬佩着的苦修士首領菲利普斯。

因為梅爾大人他,是真的在救苦救難救命啊!

青年一見聖子候選出現,急忙擡腳将杵在地上的鏈枷踢起輕巧扛上肩頭,少年走過時他再自然不過的落下半步跟在他身後。

“大人,需不需要我安排幾個人盯住今天鬧事的那些灰蛇幫成員?”

聖子候選被人圍攻,這事兒不可能随随便便不疼不癢的放過去,哪怕只是被人圍起來反對了幾句——他是不能被反對的,重點就在這個“被”字上。

瞬息間阿明家的情況就被摸得清清楚楚,連同人群裏說話聲音特別大的那幾個,全都查了個底朝天。馬普爾修士把這些事無巨細的向艾爾洛斯報告了一遍,後者攪攪腦子裏的漿糊,開動到一半就宣告關機。

“不必,暗地交代奴隸們小心提防就是,我沒有太多精力去和一個小幫派糾纏不清。”

真實情況是腦子太累,自動卸掉了那根弦。

“或者幹脆就讓那些人把陶碗帶走算了,省下不少燒熱水的時間和消耗,分發清洗的人手還能調去做別的。”

馬普爾小小聲的碎碎念,時不時偷偷去看艾爾洛斯的臉色。

聖子候選給每個人都安排了休息時間,唯獨他自己像個不斷被鞭策的陀螺一樣連喘息的空閑也沒有。青年修士是真的在為他擔心,生怕聖子候選活活把自己累死。

艾爾洛斯聽完也只是笑笑,輕輕搖頭:“不行啊,馬普爾。你想想看,就比如梅莉和她媽媽,如果我發給她們兩個一枚金幣讓她們帶回村子,你覺得開春再雇短工時還能見到她們嗎?”

那必然是看不到了,那對可憐的母女怕是活不過冬季。因為金幣價值太高,高過了兩條人命。

“陶碗不值錢,真送給這些下城區的平民對耶倫蓋爾也沒有任何影響。但是你別忘了,昨天我們才剛燒掉一具丢失所有肌肉的屍體。如果是動物幹的,它們一定首選吃掉營養豐富可能有脂肪堆積的內髒,四肢上的肌肉則沒有任何吸引力。”

想到昨天那具凄慘到連性別都難以分辨的屍體,馬普爾臉色發青。

沒人願意做出那個猜測,但大家都清楚下城區流通的“肉”究竟是什麽。也正因為如此,收集物資兌換木簽子的清單上始終沒有任何關于“新鮮肉類”的條目。

普通人冒險跑進營地為得就是領取救濟糧,第一次分發時艾爾洛斯親眼見到為了争搶糊糊而下死手拼命的場景。高大強壯的男人揮舞拳頭肆意欺淩老人與婦孺,那些被欺淩的人只能含着眼淚坐看救命的半碗食物被人奪走倒入口中。

馬普爾修士揮舞鏈枷将打作一團的人們分開,才半小時就累得手腳酸軟——不大的空地上就沒有和平的角落,處處都是紛争。

然後聖子候選就定下了規矩:用勞動換取木簽子,再用木簽子兌換食物。兩根簽子換一碗糊糊外加三個土豆,這樣就算萬一被搶奪走部分勞動成果也不至于讓人毫無希望。第二條規矩就是不允許将陶碗木勺帶走——此舉固然有防疫方面的考量,更重要的也是為了避免搶奪發生在營地之外。

就地吃進肚子裏才是最保險的舉措。

“我明白了,回頭就和那幾個從奴隸裏脫穎而出的領頭人談談,讓他們進出時多加注意。聖主在上,這場瘟疫快點過去吧。”

馬普爾擡起雙手在額頭輕點數下,艾爾洛斯偷偷翻了個白眼。

指望光明與契約之神垂憐顯聖?那還不如指望上城區的老爺們忽然長出良心來得靠譜呢。

他們剛走,阿明就背着母親返回營地,跟着他的聖地騎士在馬屁股後面栓了一串兒“戰利品”。

不出艾爾洛斯所料,這個大男孩一離開營地就被人堵到背陰角落索要木簽,要不是有人專門跟在後面看着,他恐怕會被活活打死。

“直接往救治點去,我要先把這幾個混混處置了。”

他将人拖到篝火旁,用繩子将随手抓到的灰蛇幫小幹部們結結實實捆在木樁上示衆。

一開始只是污染水源的人會被捆在這兒丢臉,随着來領救濟糧的人逐漸增多,粗陋的“法律”也跟着增加了好幾條,包括并不限于欺侮婦女、行騙、搶劫、偷盜。

阿明沒工夫圍觀平日裏趾高氣昂的幹部灰頭土臉被人往臉上吐吐沫,背着母親照直沖向收納病患的治療點。他一心只想為母親求口煉金藥水,其他的什麽都不在乎。

負責管理治療點的執祭正在叮囑幾個奴隸再去多燒幾鍋開水來,三五個重度腹瀉的病患又把稻草和衣服給弄髒了,聖子候選明明白白下令遇到這種情況必須第一時間處理,他不敢輕忽。焦頭爛額湊齊物資,執祭剛打算親自去搬動病人收拾污物,冷不防眼前沖出來一個焦急萬分的少年。

“求您看看我媽媽,她,她沒有反應了!”

執祭吓了一跳,還以為阿明的母親是重症感染者。他拉了個奴隸要他去處理病患弄髒的床位,自己邁開腳步領着來求助的年輕人向裏面走:“她拉了幾天肚子?吐的多嗎?有沒有吃過東西喝過水?”

“不,我媽媽她沒有生病,她是為了阻止那些人帶走妹妹被踹傷了。”

阿明難過的苦着臉央求:“求求您,彼得執祭說我可以把媽媽帶來……”

他知道這裏是治療脫水症的地方,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彼得執祭”說話夠分量。

幸運的是“彼得執祭”确實有這個能力。

執祭有些懷疑這年輕人有沒有說真話,不過他也沒貿然出言反駁,而是領着他把背上的老婦人放在隔開其他病人幾個位置的稻草上。

“梅爾大人剛剛離開,上城區那邊的病人情況不容樂觀,大人趕着過去救命……我先給你申請一些煉金藥水來。你洗幹淨手了嗎?能不能留下照顧你母親?”

阿明當然願意,他懷裏還有很多簽子,幾天不出去做事也沒關系。

“我妹妹,昨天晚上也被送來這裏了,她病了。”年輕人老老實實招認,然後擡起眼睛滿含期待:“她還好嗎?她在哪兒?我,我可以照顧她,她們兩個,和媽媽一起。”

這本是合家歡的團圓場面,執祭卻皺緊眉頭:“你妹妹病了,她不和你們同桌吃飯嗎?”

脫水症一病就是一家子,誰也跑不了,不然來照顧病人的就都是親屬了,根本不必額外招攬人手。

按照聖子候選的講解,這孩子和他媽媽也快該發病了,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看看阿明明亮的眼睛,不忍心讓這個年輕人失望。

“行吧……告訴我你妹妹的名字長相,等會兒讓她轉過來住。”

說完他大聲朝帳篷門口喊了一句,不等阿明反應過來,熱糖鹽水、煉金藥水迅速被送到手邊。

一瓶藥水也就五口的量,上城區支援的那些早就用完了,眼下這瓶都是天亮時分聖子候選帶來的,據說出自牧師喬伊斯之手。

嗯……為什麽一個牧師會制作煉金藥水,這件事已經沒有人想去問了。

有得用就用,很多事不需要追根究底。

第 78 章

第 78 章

“老大,咱們就……這麽被放了?您說那個白頭發小子是不是傻?嘿嘿!”

彎鈎吉米跟在老彼得身後,咧嘴開的歪嘴裏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

普通成員互相攙扶着一瘸一拐走得稀稀拉拉,只有托爾和吉米能随侍首領左右。

托爾天生缺陷,平日裏除非生理需要多一個字也沒有,他手上的長刀早被聖地騎士給收繳了去,這會兒正在鬧別扭,臉色難看得像是親吻了癞1蛤1蟆的屁股。

老彼得往身後掃了一眼,抿緊嘴腳步不停。

傻?傻的是你!

兩頓稀粥外加幾個土豆就買下這麽多壯勞力,那個也叫彼得的小執祭聰明得很。他甚至不需要為灰蛇幫這麽多普通成員費心安置地點,只管坐等着收取“份兒錢”就行。

被灰蛇幫送進營地的那些病患就是最佳“人質”,病得頭都擡不起來的他們同時也是幫派成員的家人朋友。如果還保持着缺衣少食的封閉環境,心知此行有去無回炮灰們自然同仇敵忾心甘情願為幫派所用。

但現在他們還活着,能活多久不知道,至少眼下有氣兒在喘,這……可就不好操作了。

明碼标價的收買,往往比私下威逼利誘更讓人難以拒絕。雖然這回教廷來的小子放了灰蛇幫一碼,老彼得敢打賭,最多五天,至少一大半底層成員就會變成對方的忠實擁趸。

他身上還披着宗教光環呢,營地裏還藏了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

幫派骨幹們在附近找到了最寬敞最“華麗”的建築請首領進去休息,一路都保持着沉默的老彼得在彎鈎吉米幫助下踢開沙發上的屍體坐下。

瘦長托爾緊緊貼在他身後,還在為長刀被奪走而生氣。

難耐的寂靜醞釀了十幾分鐘,幹部們頻繁交換眼神差點把眼球給扭傷,終于統一意見一塊注視被挑選出來的倒黴蛋。

被這麽多人綠着眼睛盯着看,充其量不過是個好狠鬥勇街頭混混的人心底猛然打突。

這是……什麽意思?

汗珠沿着發際線骨碌碌滾下額角,用力吞咽了一口吐沫,這個小幹部像是在掩飾什麽那樣粗着嗓子大聲叫罵:“一群婊子養的下賤奴隸,居然敢反抗咱們灰蛇幫,老大,您得為兄弟們做主啊!”

他當然不敢罵聖地騎士,只能将怒火與矛頭抵向聽命打了場漂亮伏擊的奴隸。

算這小子聰明。

幾個骨幹移開視線。

向奴隸們複仇和向教廷複仇完全是兩個概念,前者他們做起來自然肆無忌憚,後者麽……沒有絕對的理由喊這種口號純粹是活膩了找死。

有人張嘴打破平靜的表象,其他幹部立刻跟上。一時之間不大的廳內充斥着各種污言穢語,複述出來只能看到滿篇口口。

老彼得不動聲色冷眼看着幹部們表演大于真情實感的叫罵,等了一會兒覺得情緒差不多到位了,他才把手胳膊從沙發上挪開。

首領終于有了反應,幹部們暗喜不必繼續絞盡腦汁往下演,如雷一般的污言穢語漸漸低不可聞。

在座這麽多人随便拉出去哪個就地打死都算不上無辜,雖然這麽說,他們對自己還是有個基本認知——這就是場徹頭徹尾的敗仗,灰蛇幫根本不是聖光教廷的對手。也就好運托庇于瘟疫肆虐,否則光那幾個騎士便能殺的得他們片甲不留。

“老大,咱們該怎麽辦?還是說就這麽……?”

下首處排在第一位的中年人沒敢把“歸順”二字說出來,不過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說的就是這個。

老彼得掀了掀眼皮,冷然道:“你們怎麽想?”

沒人不怕被剝了皮挂在樹梢上,廳室內瞬間靜得堪比墳地。

滿意的看到幹部們乖乖低頭服軟,老彼得這才緩慢向後靠在沙發靠背上。被他們踢下去又丢出門外的屍體有點滲液,皮革被屍液染出點點綠斑。

他随意擦了一下,習慣性将手掌撐在嘴邊。

“能讓孩子們吃上飯,怎麽能說是件壞事呢?這不是聖光教廷應該做的麽,庇護教徒……我只是有點擔心被帶進營地的病人,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們,唉,真是造孽。”

老彼得沒有說聖光教廷一句不好,話裏話外卻特別容易引發聯想。

幹部們咂咂嘴品出幾分味道,心裏多少有些數。

第二天清早,沒有資格面見首領的普通成員們從廢棄屋子裏鑽出來,幾人一組想法子湊早飯。

昨晚那個小執祭說得很清楚,幹活、收集物資、照顧病人、拖屍體……無論做哪樣都能換取木簽吃上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不比三天一變全看幹部心情的份兒錢要劃算多了?

別看聖光教廷提供的食物只有稀粥和烤土豆,至少都是能混飽肚子的幹淨食物,總比幫派分配的樹皮草根腐敗臭肉要強。

誰知道那些肉……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

遠遠望去,營地中間的篝火上白煙袅袅,幾個奴隸奮力用木勺舀着什麽,另外一幫人等着他們忙完了又把桶裏的東西倒進去……如此循環往複。

帳篷裏不時有人進出來往,刺耳的聲響不曾停消。

“淡鹽水!快點!煉金藥水還有嗎?兌稀了每人都分一口。梅爾大人還沒有從馬爾斯市集回來?”

又過了一會兒,騎士們簇擁着一個身形模糊的少年從西邊走來,一行人匆匆忙忙鑽進帳篷,柔和的白光由弱變強,聲嘶力竭的叫嚷變成歡呼。

“這兒有人開始發燒了!他有救了!”

阿明是去年年底加入灰蛇幫的,他本想拒絕幹部的招攬,但是拒絕了就不能留在馬爾斯市集門外接活。阿明沒有辦法,只能加入。

像他們這種連自己名字都不會拼的窮人,根本想不到離開現在住的地方還能去哪兒糊口。阿明的父親也是灰蛇幫成員,前年卸貨時倒黴被壓死了,幫派出面向沒有捆結實貨物的商人要了一筆錢,一個銅板也沒落進遺族手裏。

母親的身體在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就垮了,妹妹年齡卻還小。從那以後養家的重任就移到這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肩頭。

幸虧妹妹年齡小,枯黃的頭發稀稀拉拉,上下看去渾身皮包骨,這才在瘟疫與饑餓中逃過一劫。

但是妹妹感染了脫水症,幫派成員來家裏拉人時母親擋在床前被一腳踹開吐了血……如果沒有煉金藥水救治,她很快就會死。

他聽到那些人在奇怪帳篷裏的吼聲,他們有煉金藥水!

帳篷裏的全都是脫水症病人,阿明認為他們遲早都會死,可以不去浪費珍貴的物資。但就算藥水被節省下來也不是一個幫派苦力能夠肖想的,他很着急。

妹妹在帳篷裏,看不見摸不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母親躺在破破爛爛的稻草上就在眼前,可以想想辦法。

昨晚露面的那個少年執祭看上去很好說話,阿明舔舔嘴唇緊緊褲腰帶,下定決心。

“你……這是今天上午來的第三趟了吧?好小子!”

負責發放木簽的是個中年執祭,第三次将手中木簽遞出去:“一袋小麥粉,半塊黃油,半碗燕麥,還有兩具屍體,給。”

他面前的大男孩手長腿長,臉上帶着幾分拘謹,正弓着背不斷揉搓衣服扣子。出于憐憫,執祭湊近過去壓低聲音透露了一些內部消息:“早上梅爾大人才從上城區帶了物資回來,你先別走,通常第一鍋糊糊裏都是好料!”

阿明眼前一亮,諾諾謝過執祭,攥着一把簽字圍在篝火旁等待。

和他一樣的灰蛇幫成員裏沒有誰敢留在這兒,昨晚的教訓太過深刻,好多人頭都被打破了,胡亂包裹一下就得早早起來做事。

如果還有得選,阿明也不想無所事事站在篝火旁發呆,往返忙碌的奴隸和執祭們時不時掃過來一眼,看得他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舒坦。可是只有留下他才能掙到機會,否則就只能眼睜睜看着母親死去。

太陽升起後那個灰白發色的黑衣小執祭又出現了,他紮着袖口,白色丘尼卡不小心露出一角,只要別看臉這副毛糙活像不修邊幅的鄰家小夥伴。

他生得太好了,阿明敢對着太陽發誓長這麽大也沒見過比“彼得執祭”更漂亮的人,無論男女。

只見執祭少年讓人先将鐵鍋裏翻滾的熱水舀走,下一秒他就眼也不眨的朝冒白煙的鍋裏丢了半塊黃油。

還挺眼熟,這黃油好像就是阿明從幫派駐地偷來的那塊。

黃油遇熱既融,彼得執祭端着一大盆細碎菜葉子倒下去,滋滋啦啦的香氣“砰”一下炸開。

阿明眼睛都快看直了——雞蛋!鹹肉碎屑!牛奶!濃稠的小麥粉糊!

怪不得每個月來收份兒錢的幹部總會埋怨漂亮婆娘太費錢,這麽漂亮的人就該吃這些好東西。

艾爾洛斯忙了一夜沒合眼,一回營地就發現沒人有空煮早飯。昨天灰蛇幫送來的病人躺滿半個治療點,奴隸和執祭們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都撲在搶救上了,要不是白1嫖到一群本地勞動力,今天營地就得停擺。

他握着木鏟奮力攪合蔬菜糊糊以免糊底,眼見身邊站着個陌生少年,想也不想擡起下巴就喊他幫忙:“你!就是你,手洗幹淨了嗎?快去洗手,然後來幫忙!”

阿明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好運就這麽落在頭頂。他急急忙忙将簽子塞進腰帶,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要去專門的地方用洗手塊和熱水洗手。

等他再回來,彼得執祭飛快遞過木鏟,随手從包袱裏翻出一截肉腸用力切割。

有肉還有鹹味的肉腸被切成小指甲蓋大小的肉丁,倒進糊糊裏沒過多久就煮得膨脹。阿明偷偷咽了口口水,他打定主意要把這頓飯省下來留給母親,要是弄不到煉金藥水,至少也能讓她在臨死前吃點好的。

肉香味達到頂峰後,彼得執祭用木鏟敲敲鐵鍋邊沿大聲吆喝:“吃飯啦!開飯啦!排隊洗幹淨手!先供應病號!”

帳篷裏嘩啦啦鑽出一堆人,先在旁邊領到陶碗和木勺,然後嗡嗡嗡的慢慢沿着篝火方向形成條“一”字。

“彼得執祭”用胳膊肘推推阿明:“別站着發呆,你快去另一邊把烘土豆扒出來!”

阿明早就被糊糊裏的肉味給熏迷糊了,掄開膀子賣力幹活,從灰堆裏扒拉出一筐又一筐熟土豆——他總算明白為什麽這篝火經夜不熄,不然準備這麽多人的口糧能把做飯的給累死。

鍋底最後一口糊糊被鏟幹淨他才反應過來,沒!吃!到!忙碌了一早上的奔頭全是特別供應給病人的!

窩了一肚子火,阿明悶着頭自我調節——妹妹也在那座怪模怪樣的帳篷裏,說不定她吃到了?能讓她吃到一些肉也挺好,不枉做哥哥的一早上忙到頭暈眼花。

“你還沒吃吧?給,這是給你留的。”

“彼得執祭”先是喊了幾個奴隸去擡水來,轉身借着鐵鍋遮掩從下面遞了碗香噴噴的肉菜糊糊給阿明,順帶着還有三顆特別特別圓的土豆。

這是給我的?

阿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少年執祭愣了好幾秒,對方不耐煩了,上下颠動着催促:“你怎麽總是在發呆?快拿走,我要端不住了。”

他急忙伸手接過陶碗,下意識将碗沿送到嘴邊就着吸溜了一口——

濃香!絲滑!燙得人舌頭生疼卻又不舍得咽下去。

眼睛裏被燙得滿含淚水也要強忍,阿明一直等到那股肉味在口腔中滿溢開來才一點一點合着口水将糊糊咽下去。第二口他就不碰了,頻頻看向昨晚尋到的存身之處。

他想把糊糊端去母親床前。

奴隸們擡着新汲取到的淨水注入鐵鍋,艾爾洛斯就着上一鍋的鍋底又熬了一鍋“漿糊”,這一次只有鹽、菜和面粉,供給最虛弱的病人。

等到兩鍋“病號飯”分完,接下來才輪到準備分發出去的救濟餐,奴隸和執祭們吃得也是這個。

當然了,聖子候選也一樣。

全程摸魚走神的阿明一直在想該怎麽開口,他看到別人領到食物後都會就地吃光,陶碗和木勺還得歸還原處不得帶走,顯然只能本人享用。碗裏的糊糊總不能倒出來用衣服兜着,再說了他衣服裏還藏着一把木簽。

如果被幫派幹部看到,十根簽子裏最多只能留下三根,這樣的話他就得繼續出去幹活,不能留在營地裏想法子搞煉金藥水了。

眼看太陽逐漸移向頭頂,阿明實在憋不住了。他眼巴巴的望着坐在地上休息的彼得執祭,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

艾爾洛斯早就注意到這個心思半途就溜號的家夥,盯了半天也沒發現他對鐵鍋裏的糊糊動黑手,正在疑惑就見這人可憐兮兮的轉過頭來看着自己,似乎有什麽無法解決的世界難題。

“嗯?”

兵荒馬亂的早午飯時間已經結束,休息半小時他就要“長途跋涉”到馬爾斯市集西邊封鎖線上去給等在那裏的上城區病人釋放治愈術吊命,“有什麽事快說,這裏每個人都很忙。”

尤其他這八百畝地獨一顆的半吊子“醫生”,更忙,忙到脊背貼到任意平面就有可能立即陷入昏睡。

“……碗……”也就是合作着張羅了一上午飯食自認彼此已經成為熟人,阿明才敢把嗓子眼兒裏的聲音放出來:“借碗,行不行?”

他從褲腰帶裏抽出忙了半個晚上才換到手的木簽子,一股腦将它們塞進“彼得執祭”懷裏:“這個先抵給你,我一定會把碗還回來!”

艾爾洛斯看看手裏的簽子,眉頭逐漸皺緊:“不讓人把碗帶走,是為了盡量避免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不勞而獲。你是想把早飯帶走吧?帶給誰?家裏的病人還是老人?”

他打量了阿明一會兒,肯定道:“你家有受傷了的老人!”

如果是病人,昨晚就已經被送進治療點了,而且下城區的老人們也沒有“退休”一說,只要還有行動能力,所有人都要像螞蟻一樣勤勤懇懇才能勉強不餓死。也許這個年輕人的父親參與了昨晚灰蛇幫組織的“襲擊”,現在正躺在床上叫苦不疊。

阿明被人猜中窘況,忍不住瑟縮着身子哀求:“我真的會把碗還回來,一定還,你要信我!”

整個營地的規矩是不能因為某一個人的特殊情況就輕易打破的,只要陶碗被人帶出去一次,再往後就別想完完整整足數回收。更要命的是眼下時節艱難餐具只能共用,那些偷偷将碗帶走的人絕對不會認真做好消毒工作,根本無法保證有效切斷霍亂傳播。

眼看這個哀求的年輕人就要跪到地上去了,艾爾洛斯狠下心搖頭:“不行,我不能允許你把營地裏的餐具帶走。不只是你,所有人都一樣,帶走餐具你也不要回來,今後營地不會再向你供應救濟糧。”

圍觀人群發出陣陣噓聲,裏面躲着不少想要渾水摸魚的家夥。

“您就讓他把碗帶回去吧,他家裏躺着個受傷的老母親。”

有人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跟着求情:“我們保證只有這一次破例,絕對沒有下一回。”

“是啊是啊,阿明不是想偷走修道院的陶碗,他要真的想偷,根本沒必要和您說。”

“一只破陶碗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通融一下不行嗎?”

“聖光教廷很闊綽呢,沒必要跟咱們這些苦力計較這個吧!”

人群後方不斷發出嘈雜刺耳的聲音,不時将視線投來的聖地騎士迅速發現異狀,“誇嚓誇嚓”騎着馬趕來解救聖子候選。

“你們圍在這裏做什麽?不想做事換飯吃就離開。”

起哄架秧子的幾乎都是灰蛇幫成員,見到聖地騎士出現被揍過的地方瞬間幻痛上湧,下意識想要朝反方向移動。他們一動,包圍圈露出空檔,一些奴隸也跟在馬蹄子後面湊過來看熱鬧。

湊熱鬧的奴隸借着空檔往事件中心看去,發現居然是大好人“彼得執祭”被圍了,頓時拽着尤其突出的幾個人揮拳:“@!#%#¥……@!#¥,敢當着咱們的面兒欺負彼得執祭,是不是活膩了?”

與幫派成員們不相上下的口口詞漫天飛舞,同時飛起來的還有試圖搞事的幾個幹部。

聖地騎士赫然發現自己根本派不上用場,奴隸們僅憑赤手空拳的戰鬥力就能将聖子候選護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他們甚至不知道那是聖子候選,還以為梅爾大人身邊的執祭也能釋放治愈術。

這種事怎麽可能啊!

拜托你們睜眼看看……

好吧,長得一點也不符合典籍描述是梅爾大人自己的問題,不能責怪見識貧乏的奴隸。

艾爾洛斯站在包圍圈中心默默觀察,他一直在看阿明的反應。随着“勸說”的人越來越多,年輕勞工的臉也越來越紅。緊接着聖地騎士出現,奴隸們憤而出手,他的臉又變白了。

“對,對不起,我……我不借碗了。”

年輕人垮下肩膀,抖着手将髒到看不出底色的上衣脫下來挽了個結,端起那碗有肉有菜的糊糊就想往裏倒。

就算汁液流幹淨,至少還能帶點肉屑和菜葉回去吧。

幹淨細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從“勸說”聲出現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苦笑:“這是你辛苦一上午才換取到的一頓飯,還好守着篝火沒有變成一坨涼粉,趕緊吃了吧。”

他“噗”的捏開烘土豆,黃澄澄的沙瓤露出來,周圍全是咽口水的聲音。

“至于你受傷的母親,你為什麽不把她送來救治呢?我從來沒說過營地拒絕接收病人這種話。”

“……啊?”

別說阿明愣在原地,圍觀的人也紛紛愣住。奴隸們是不會幫“彼得執祭”以外的人說話的,為阿明張目聲援的除了別有用心的灰蛇幫只有不明就裏的、來領救濟糧的人。

也是哈,為什麽不把受傷的老人帶過來?

艾爾洛斯無奈道:“憑你的能力,用簽子換取的食物足夠贍養老人,這裏有幹淨的水源還有煉金藥水,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一門心思非要借這只不值錢的陶碗。”

“哈?”

除了拟聲詞,阿明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天底下居然會有這麽好的事?因為是聖光教廷的執祭所以這個少年才格外溫柔仁慈嗎?

“還不趕快謝謝大人!去把你媽媽帶來啊?”

善意的哄笑聲驅散了灰蛇幫刻意制造出來的噪音,阿明如夢初醒似的抖抖身子,人群讓出一條路給他,年輕人精神十足的向外奔去。

艾爾洛斯看了眼騎在馬上的聖地騎士,後者低頭敲敲胸口的護心鏡,調轉馬匹跟在後面。

第 77 章

第 77 章

老彼得打從娘胎裏落地時起就在灰蛇幫的地盤上生活,他那連名字都已經模糊的老爹老娘也是在幫派裏靠着給馬爾斯集市的商人搬運貨物為生的苦力勞工。當年還不那麽老的老彼得曾是個很有精神的棒小夥,家裏給他定了賣水寡婦的女兒做未婚妻,眼看小兩口即将走到一處成家立業,日子說不定能有點奔頭。

——如果瑪蓮生得更像她母親一些就好了,醜妻、薄地、破棉襖才是人生三寶。

老寡婦靠着賣水做些半開門的生意好容易将唯一的孩子拉扯長大,她不想讓女兒年紀輕輕就步上自己的後塵,自然竭盡全力籌謀着要将瑪蓮嫁入灰蛇幫成員的家庭尋求庇護。那時的老彼得身材高大,脫了上衣搬運貨物時胳膊上贲起的肌肉比她拳頭都大,她一眼就相中了這個身體健康的女婿。

健康強壯好啊,女兒不必像她一樣人生尚未走完便不幸先行失去存身之處。

恰好老彼得的老爹老娘正在為兒子的婚事發愁,附近條件相當的人家裏居然幾乎全是男孩,沒有女孩!

兒子娶不到老婆不就意味着沒有孫子?沒有孫子家裏不就少了個賺錢的勞動力?

艱難拮據的生活環境下,只有壯勞力才能負擔得起整個家庭的生存大計。相比起養一養就能帶來“巨大”收益的男嬰,女嬰往往一出生就會被抛棄,少數沒被抛棄的幸運兒也會在月經來潮之後急匆匆嫁人生子,為父母賺一筆小錢。

不僅僅在摩爾城的下城區,整個吉魯克公國都在一定時期內保持着适齡男女比例極度失衡的問題,多的是人打一輩子光棍,或者兩個男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湊在一起搭夥過日子。但王室和權貴們的子弟們是沒有這種憂慮的,他們不但享受着妻子帶來的嫁妝,分割着妻子娘家的繼承權,還保留了畜養情婦的“合理權利”。

不,或許畜養的不僅僅是情“婦”……所以國王和貴族對此毫不關心。

一個着急嫁女兒的暗娼,一對生怕沒兒孫養老的苦力,兩邊一拍即合,後面的事就非常順利了。

瑪蓮是個漂亮又能幹的姑娘,老彼得從父母處得知天上掉的餡餅居然也能砸在自己頭頂後就一門心思賺錢攢錢……他希望能給新娘搭一間像點樣子的木屋,不叫她跟其他面目模糊的女人一樣像頭油膩膩的豬似的縮在窩棚裏。既然女婿如此豪爽,為了女兒婚後能過得好些老寡婦也咬牙拿出攢了一輩子的十幾枚銀幣給她做嫁妝。

這件事被老彼得家大嘴巴的鄰居宣揚出去,一時間瑪蓮成了整片苦力區裏最風光的少女,每次老彼得想起她就覺得渾身充滿力量,至少還能再扛十件大貨!

緊挨着老爹老娘的木屋很快就建好了,老彼得高高興興的在斜對角的老寡婦家裏牽到了新娘子的手。

他離開了也就二十分鐘不到,轉身功夫老爹老娘欣慰的笑臉凝固成血色回憶。

瑪蓮凄慘的哭聲在馬爾斯市集外的天空中回蕩了許久,老寡婦就住在不遠處,聽到第一個男人發出下流的粗笑時就揮舞着生鏽破爛的菜刀沖了過來,很快跟老勞工兩口子一樣躺在地上合不住眼。

老彼得紅着眼睛看着幫派裏的骨幹們前來“賀喜”,他被一部分幹部壓在首領腳下給他當腳墊踩着墊腳,耳邊是新婚妻子從撕心裂肺逐漸變得沙啞麻木的哭泣。

“不要哭嘛,今天可是小瑪蓮嫁人的好日子,大家都來湊熱鬧,彼得也很開心呢。”

幫派首領對這場香豔戲劇非常滿意,臨走前踩着老彼得的頭把他踩進腳邊爛泥裏:“你老婆不錯,大家都很喜歡,從明天起減免你家三個月的份兒錢,不要不知足哦。”

瑪蓮姑娘在新婚的木屋裏躺了四天,第五天早上,她的血流幹了。

就在同一天,勞工彼得不知所蹤,幾年後制皮匠彼得回來了,馬爾斯市集的東出口處突然出現一具倒挂着被扒光了皮還被鞭子抽爛了的無頭屍體。那現場沖擊力實在太強,三不五時就挂一個,堪比邪1教徒獻祭。被驚動的治安官找來不少線人詢問,問了兩三個月也沒有結果——誰都清楚線人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說。

在他們反複暗示下治安官終于弄明白這是幫派內鬥,頓感無趣的長官帶着憲兵們摟着酒館侍女的細腰拍拍屁股走人。又過了一個月,制皮匠彼得成為灰蛇幫新的首領,街頭的樹梢終于得以休息。

時間已經過去三十多年,棒小夥彼得和制皮匠彼得變成了如今這位半耷拉着眼睛看人的老彼得。

“準備好火把,托爾好孩子,拿着這把刀,你的任務是把那些病得不行的兄弟們送到最前面。聖光教廷,呵呵,聖光教廷……”

陰婺的老人掀起眼角朝外掃視:“聖主在上,願聖光與我們同在,呵呵哈哈哈哈!”

聖光啊,來得太晚了。

進入下城區的第二天,兩隊奴隸留在據點挑挑揀揀搭了幾排長條簡易架子出來。材料都是從附近空無一人的木屋窩棚上拆下來就地取用,不需要挖地基也不需要修整地面,厚實帆布往上一蒙,只要不下雪不下雨就是個還算不錯的容身之處。如果仔細看看隔開床位間的破爛木板,一定有許多種花家的兔會覺得眼熟。

這不就是丐版方艙麽!

背靠着焚化坑的急救點,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安排。

艾爾洛斯帶着與昨天不同的人再次返回水井旁,由于附近的屍體和遺留物昨天下午就已經被移走,放置一夜後井口看上去好了許多。

“把淤泥挖出去倒在太陽底下,等會兒我去處理。啊!等等!汲上來的水不能喝,先提去沖刷地面以及挖好的排污溝。”

他從執祭們那裏“借”了身黑袍換上,寬大的袖口紮得嚴嚴實實,已經長到耳邊的頭發用粗布一裹,看着更像是個眉目如畫的美麗少女。

井欄四周濁惡的污泥很快就被挖掘殆盡,空氣不再惡臭逼人,偶爾有人解下面巾擦汗也不會被熏得生無可戀。衆人齊齊動手,井水很快就被得只剩個底。一桶接一桶冷水将石板沖刷出原本的顏色,蛆蟲與邊邊角角裏扣不出來的黑泥随着水流彙入溝渠排掉。

從修道院帶來的消毒粉被交給聖地騎士們分次撒入水井和水溝,為了求得心理上的安慰,聖子候選還朝着井口井底井壁一口氣甩了半打聖光術進去。

別說那些陳年的青苔和稀泥,這口井裏裏外外被刷得都快發光了。

“等到井水再次滿溢就可以正常使用,不過想要洗碗洗手洗澡或是飲用還得燒開了才行。”

有了能夠放心的水源,就不必再勉強馬爾斯集市與上城區那邊每天絞盡腦汁想法子送水過來,相應物資渠道可以更多偏重到食物和藥品上。

艾爾洛斯成就感滿滿地注視着清水一點一點在井底重新聚集,轉頭就叫人在附近豎個牌子警示。

“安排人在這兒輪班盯着!不允許将生活污水傾倒在水井附近,也不許允許任何人在以井口為圓心半徑五十米的圓形內随地便溺,誰敢這麽做,就把他給我捆到聚集點的木樁子上罰站示衆!還得自行把污水垃圾清理幹淨。”

下城區的居民們不知道保持環境衛生的重要性,那就教他們知道,讓他們習慣按照規範去做。像霍亂這種極度危險的烈性傳染病,說老實話只要處理好下水道污水就根本不會發生。

一切舉動都被灰蛇幫派出的其他探子看在眼裏,淘井、搬屍、散發救濟糧,聖光教廷一絲針對本地幫派的防備也沒做。

很快忙忙碌碌的一天在袅袅升起的炊煙中宣告結束,得到消息前來領取救濟糧的平民是昨天的三1四倍,就算這裏只提供兩餐稀粥和烤土豆,空地上的包裹也瞬間憋下去不少。

暗中觀察的探子急得抓耳撓腮,深恨尚在冬季的天黑得太慢。

抓心撓肝守到後半夜,好不容易才确定那幾個穿身盔甲的騎士牽着馬往集市方向離去沒有再次出現,一盞忽明忽滅的風燈被人偷偷摸摸挂在樹梢上。

空地附近一圈的房屋都已經被拆幹淨了,多了點什麽少了點什麽一覽無餘。

空氣中傳來陣陣看不見摸不着的波動,緊張、興奮、渴望,迫不及待與躍躍欲試。

駐紮點正中心的篝火經夜不息,除了保證提供熟食外它還肩負着燒開水的重任。眼下主帳篷已經安靜許久,只有三兩個奴隸坐在火邊打瞌睡,萬籁俱寂之中弦月的微光偷偷穿透雲層撒下一片蒼白。

“怎麽樣?”

一個聲音壓抑着輕問。

回答的人側耳聽了一會兒确認沒有危險才把消息傳遞出去:“來的是耶倫蓋爾修道院的聖子候選,毛孩子罷了,黃昏前還敢把奴隸全都派出去找病人……哼,咱們馬上就給送來,他得謝謝灰蛇幫。”

也就是随時可以動手的意思。

提問的人貓着腰悉悉索索跑遠,很快又去而複返。

“準備好了就上,記得扔準點!走!”

霎時間呼喊和欲望都不再被遮掩,雷鳴般的腳步隆隆由遠及近。

要是深夜來訪的“客人”們再多一些謹慎,或許他們會注意到篝火旁的奴隸連打瞌睡姿勢都沒有換過。可惜他們全都被貪欲沖昏了大腦,一心只想着多搶些物資據為己有。

毫無疑問,頭一回打高端局的他們很快就感受到了來自大漂亮國的降維打擊。不是說種花家沒有相應戰術,而是作為普通平頭百姓的某位現任聖子候選沒能在大學搶到軍事理論選修課程,遺憾的與更适合兔寶寶體質的伏擊方式失之交臂。

第一批沖向篝火的幫派成員三人一組,兩個健康人架着一個病重患者兇猛突進,沖出L型轉角後他們脫離建築物遮蔽進入平坦地帶,眼看勝利在望卻聽得身後突然聲光大作。

信號是一團亮到刺目的白光,緊接着莫名其妙的粉塵從天而降,随之而來的還有各種能砸傷人的建築垃圾。

沒錯,破花盆,爛凳子腿兒,石頭,碎瓦,應有盡有。

“哇啊!”

“好痛!”

“快!快找到是誰躲在上面扔東西!”

一部分人調轉方向想要闖入二層報複膽敢攻擊自己的對手,沒想到另一側屋頂上也跟着飛來密密麻麻的石塊和木棍。兩個方向同時發力互相掩護,更高處還有人趁亂往下潑水撒沙子,灰蛇幫的打手們硬是沒能突破這條“火力地帶”。

一時間傷情不斷,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尚未鬧出人命。

下城區的房子臉貼臉肩并肩,幾乎所有木質小樓打開窗戶居住者就能手拉手,可以想見距離挨得有多緊,作為交叉火力點的L型轉角裏呼痛聲大作。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所有L型街角處,聖地的隊伍背靠街壘無須擔心腹背受敵,各個奴隸小隊嚴格按照要求行事,偶有受傷也能及時得到治療。

只需要保持眼下的勢頭慢慢消耗,天亮後前來劫掠的幫派團夥自然就會散去。

扛着病患的灰蛇幫成員們背後一陣惡寒,再糊塗他們也能看出己方不占優勢。都是在街頭混飯艱難求存的,誰也沒有那麽多義氣為了別人傾情搭上自己的小命。想想差不多也算湊合到達預定位置,這些人幹脆直接把渾身綿軟有氣無力的病患往地上一放,掉頭撒腿便跑。

不等他們跑出去三五米,又是背後失守。隆隆馬蹄聲由近及遠瞬間出現在眼前——聖地騎士們只是牽着馬躲到物資後面等待機會,并沒有像探子以為的那樣逃往馬爾斯集市。

逃跑的游兵散勇哪裏是騎兵的對手,輕輕松松被追上,沖得太上頭以至于撤退時落在最後的倒黴蛋只來得及“啊”了半聲就飲恨倒地。其他人見到他這個“樣板”無不汗毛倒豎,姿勢非常熟練的雙手抱頭就地蹲下:“投降!投降!”

憲兵隊來拉人完成年度KPI時他們也這樣,反正進去了最多蹲幾個月就會被放掉,監獄裏有飯吃有床睡,相當于度假!

聖光教廷麾下的聖騎士沒有擊殺俘虜的習慣,灰蛇幫成員只要束手就擒,騎士們也不好再對他們做什麽。這時候明面上留守的那支奴隸隊伍終于出動了,拖着地上連喊疼都虛弱不堪的病患直奔白天剛蓋好的治療點。

遠處街巷中的戰鬥已然結束,聖子候選領着奴隸們趕豬趕羊一樣趕着頭破血流歪七八扭的幫派分子在篝火旁集合。

“你們全都是我的俘虜,沒人支付贖金的戰俘身上可能發生什麽,傳說裏描述的與事實大差不差。所以,如果你們不能讓我滿意,那就只能去後面那個焚化坑裏躺着了。如何?”

不知何時天空中細雪緩緩飄落,艾爾洛斯低頭看着面前黑壓壓蹲了一片的灰蛇幫,随手指了個人:“老彼得在哪兒?”

俘虜們用視線回答了他的問題,最不起眼兒的角落裏,一個滿臉陰暗皺褶的老人屏氣縮着。

很快,灰蛇幫首領與主要骨幹就都被“請”到篝火旁與聖子候選面對面。

“灰蛇幫?”

馬普爾修士不知從哪兒找來張椅子請聖子候選坐下,少年左腳搭在右腳上,側着頭瞧上去心情極好:“我也叫彼得,執祭彼得。真有趣,也不知道耶倫蓋爾附近究竟有多少彼得。”

沒人覺得這個笑話有趣。

老彼得沉着臉,平靜的表象下滿心都是利益得失——想不到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還真有幾把刷子,就連跟在他身邊的小執祭也有如此膽色敢帶着毫無忠誠可言的奴隸擊敗自己。不過輸了就是輸了,街頭掙命的人願賭服輸,只是這認輸也有認輸的門道,認得好了未嘗不能改換門庭抱上一條大腿。

他始終覺得,這麽多年來灰蛇幫的地盤總也擴不出去就是因為沒能抱到大腿。

就像與他們一街之隔的鐵鈎幫,只不過首領的侄女給治安官的馬夫睡了幾次,憲兵年底胡亂抓人湊案子便就從來不往他們那邊去,足以說明問題。

聖光來的太晚,聖子候選來的不晚就行啊!那種身居高位的人總得在腳底下養上一兩條吃人肉喝人血的惡犬,這個便宜給誰占不是占?他老彼得憑什麽就不能交好運?

“老爺垂憐,咱們只是來讨飯的窮人,哪裏敢自稱幫派冒犯您呢。什麽灰蛇幫不灰蛇幫的,您說的話咱老了耳背,沒聽明白。”

他耷拉着眼睛,語氣沙啞緩慢,果然像個行将就木的老者。

要不是有艾米麗女士此前的舉報,艾爾洛斯還真有可能被他糊弄過去——他看上去就是那種歷經苦難的滄桑面容,五官一點也不兇惡,隐隐還能找出幾分樸實憨厚。

就挺讓人意外。

“哦,後半夜登門讨飯,還帶着武器?”

“彼得執祭”的聲音裏多了幾分諷刺,老彼得咧嘴笑笑:“是嘞,自從城門被封鎖以後下城區就亂了,白天咱們哪敢出來啊,萬一被北邊的大型幫派發現了可怎麽辦?只能晚上成群結隊行動,還得手裏握着家夥事兒才敢出門。”

這純純是打算咬死不認了,哪怕叫人把賊贓拿在手上,只要當事人橫下心百般抵賴,背着道德包袱的聖子候選也只能憋着。

“行吧,你說你們是投奔過來平民,我姑且當你說的是真話。”披着執祭馬甲的艾爾洛斯把腳放下,向前挪挪身體,用右手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圈:“你也看到了,我帶來的糧食物資都有限,不可能敞開了供應下城區所有人吃飽吃好。既然你帶着這麽多人前來皈依,那麽先前被送進治療點的那些病患應該也是諸位的親朋好友。果然患難見真情,大家冒險來找聖光教廷還不忘帶上生病的友人,真叫人感動。想必你們也做好了為朋友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的心理準備……”

聽他說到這裏,老彼得眉頭一皺,直覺事情要糟。

但是胡話已經吹出去了,他總不能說自己就是專門搜羅了幫派領地上所有還能喘氣兒的病人就為了把疾病傳染給營地裏的健康人吧。

“所以,我需要你們收集食物藥品,還需要你們幫忙照顧病患。不勞動者不得食,這是個公平的分配原則,別告訴我這麽多人一心就是要來躺着吃飯的?”

彼得執祭滿臉純真的瞪大眼睛,老制皮匠又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把這漂亮精致的小家夥想得太壞了。

那就更不能承認他們真就作此打算,人要臉樹要皮,誰能面對着這樣一個孩子毫無底線呢。

于是老彼得皺着眉艱難點頭:“沒錯,跟着我來的小夥子們都是好漢,不會做那等白吃白喝不要臉面的破事兒。”

地下蹲着的灰蛇幫成員們紛紛在肚子裏叫罵——出發時您可不是這麽說的,您說搶上這一票人人喝酒吃肉,好日子至少還能再過十年!

細碎的疑惑被老彼得陰冷的眼風鎮壓下去,艾爾洛斯就當自己沒看到他們的眉眼官司。

他總不能把灰蛇幫成員通通打死,這麽多習慣無秩序生活的年輕壯勞力沒個領頭的也不行,所以老彼得還得辛苦辛苦,好歹再多活幾天。

“那麽你們就住在空地外的廢棄房屋裏吧,我随時需要人手你們随時過來幫忙做事,每完成一樣就會有執祭發放一根木簽子,吃飯時上繳木簽作為憑證。做工、尋找物資、護理病患、搬運屍體,這些都能換飯吃。怎麽樣?”

少年爽快的用左手向外也畫了個圈,示意灰蛇幫成員們朝那邊看:“你們自己分好小組,先去找地方住下,早飯還得等到天亮以後。”

手下人沒有被打亂也沒有沙子摻進來,老彼得放心了不少,他覺得面前這個小執祭大約是被自己糊弄住了。

等灰蛇幫成員們離開聽力範圍,艾爾洛斯飛速從衣袋裏掏出小本本一個名字接着一個名字往下念:“彼得,好吧又是一個彼得,褔納、科勒、米亞斯……”

他念的全都是些奴隸的名字,但凡叫這個的奴隸聽到呼喚便按習慣走出隊列,最後聖子候選收起本本,擡頭對所有人道:“他們都已經死了,死于灰蛇幫突然襲擊外加感染脫水症。”

空地上一片寂靜,過了四五分鐘議論聲從耳語變成歡呼,大家這才明白過來艾爾洛斯究竟什麽意思——奴隸的名字被勾掉了,死人不會複生,死掉的奴隸當然也就不再是奴隸。

他們提前從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手上獲得了他許諾過的自由。

“給自己起個新名字吧,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摩爾城下城區的普通平民,運氣很好,逃過了脫水症的魔爪。等到疫情結束,耶倫蓋爾修道院歡迎你們前去租種土地成為佃農。”

那些奴隸販子嘴裏的話,艾爾洛斯半個标點符號都不相信。等疫情過去他們大可以借着“交接購買手續”的借口百般抵賴,與其等到那個時候不得不掏錢贖買這些奴隸以兌現諾言,不如現在趁機直接放了他們,甚至還能順手給這些可憐人安排上新身份。

被叫出來的奴隸要麽重名要麽就是在剛才的“戰鬥”中不幸受了點傷,這會兒傷口都已經完全愈合了。但在聖子候選這裏,他是不會因為理由已經不存在就放棄計劃的。

說讓你們自由,那就必須要讓你們自由。

牧師、聖騎士長以及苦修士首領都不在,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不整個活兒出來實在對不住此前每天被嚴防死守的郁悶。

诶嘿!

今天本來想加更的,奈何我家太後突然牙疼得厲害。趕忙帶她去牙科醫院做檢查,小七十歲的人了還要遭智齒的罪。

唉……提醒諸位小甜心小天使,智齒一旦開始疼,就狠狠心拔了吧!

拖欠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