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楚宮春(十二)

“她想走。”青袍子說了阿媛不能說的話不罷休,還往人心口捅了一刀,強調道,“想得都哭了。”

青袍子披頭散發,發頂中間被削去一片,露出小半塊頭皮,卻詭異地頂着一身正氣,信誓旦旦說,“我帶你走。”,望着阿媛宛如是來拯救天下蒼生的。

可阿媛明白得很這貨是專門來坑人的。只覺着身後氣息一變,驟然由冷變熱,下一瞬那滾燙赤焰掌風由身後貫出直逼青袍子。

青袍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吓到,一邊拆招一邊大叫:“弟弟。”

這一聲飽含深情的呼喚,當事人怒得恍若未聞,卻讓淩南等一幹侍衛在皇上不落下風的基礎上,都選擇了杵在原地雨中淩亂。

楚晔招招淩厲,青袍子錯愕過後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戰,雙刃長刀舞得如閃電銀鏈。

阿媛看得着急,楚晔身無寸鐵,那青袍子卻使得一手好刀法,明顯是吃大虧了。眼睛往向牆頭的逐日看,要是能取下來便好了,腳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去。

這舉動在被怒火燒得遍地焦原的楚晔眼中便是想再次趁機溜走的舉動。腳步一轉已不管不顧地直接背身朝這邊來揪人,“阿媛!”

阿媛回首便見楚晔撲過來,身後空虛,雙刃長刀緊随而至,瞳仁驟縮……不要……。

回過神來時,人已蠢得不要命地擋在楚晔前面,幸好刀鋒堪堪在右肩頓住。

青袍子收回刀。

阿媛劫後餘生,破口大罵:“渾蛋,你不是不打女人的麽?!”

楚晔轉眼間如順了毛的獅子怒意全散,攬着阿媛的肩,笑得十分的欠揍消魂,萬分寬厚的對青袍子道:“你走吧。”

“對不起。”青袍子手足無措地對阿媛道,“我……”

見人還扭捏着不肯走,楚晔在這驚心動魄一天中的耐心終于告罄,變臉冷笑道:“不是要去找人麽?再不走便留在天牢裏好了。”

說着吩咐人開宮門。

青袍子見楚晔與阿媛并肩而立,男的俊女的俏,又像以前一般親近了。對着這看上去很眼善的姑娘,他即便再不舍也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楚晔蜷了蜷發癢的手掌:對這個不知情又蠢得不可救藥的便宜大舅子還是不要太計較了。

宮門在雨夜中緩緩開啓,阿媛看得目不轉晴,那放在兜中的二百兩銀票叫嚣着無用武之地。

眼看青袍子要消失在宮門之外,久抑心中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澀楚湧了上來。內心深處總覺得自己是有一個家的,而這個家定然不會是在這裏。在這裏人人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于她,而她亦時時猜忌他人。楚晔對她極好,可正是這樣對她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卻一樣的欺瞞于她,細思極恐,極恐……。記憶的錯失讓她連判斷真假的能力也沒有。阿媛非常清楚在這有楚晔存在的皇宮之內,是找不到自己要的答案的。

“我要出門幾日。”阿媛歉然道,話是對着楚晔說的,一雙眸子卻在雨夜中閃着微光望着遠去的背影,腳步也不由自主上前追了幾步。

剛剛還豔陽高照,突然間便電閃雷鳴,楚晔現在的心情與當下的天氣分外的應景,驚濤駭浪想壓也壓不住,她走了便不會再回來了,而他卻只能一輩子困在這兒,連去尋的機會也不會有。一手抓住阿媛的手臂不由分說蠻橫地将人扯回來。

眼看青袍子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失去了謀劃日久的一個機會,阿媛急得用手去掰楚晔的手指,“我要出去!”。

許是因為阿媛的話刺激到他,又或許是阿媛看那便宜大舅子向往的眼神,再或者心中早就明明白白地知道她一心逃離他的心思。總之楚晔怒火倏然蹿起,稀裏嘩啦燒得胸腔像個炙熱的熔爐。

“怎麽?不舍得?想找個靠山出門?”熔爐頃翻燙得人體無完膚,楚晔面無表情地嗤笑,“阿媛你以為還能像從前一般行走江湖?如今你廢了武斷了手便是個廢人,除了呆在這裏還能去哪兒?”

“放開!”眼看出門無望,阿媛惡向膽邊生,猛地低頭死死咬住他的手腕。

楚晔無知無覺依舊死死扣住她的手臂,連眼神都未變一下。血從手背流下,瞬間便被瓢潑大雨沖洗幹淨,了無痕跡。

衆侍衛被這一出看呆了眼,這算是行刺麽?

淩南頗有眼力勁地揮散了衆人:刺客出宮了,大家散了吧。

待人散了個幹淨,兩人還在雨中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未動。

雨勢變小,血水滴在了青磚上。

淩南撫着自己的手真心替主子疼,幹咳了許久才憋出一句砸死人的渾蛋真話。

“阿媛,你祖父已去逝了,你已無家可歸了……”還是跟主子一起住宮裏吧。

當頭一棒。

楚晔手上的人突然間便軟了下去,忙伸手撈起,只見阿媛滿口鮮血,一時間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她的。只覺得手中涼得可怕,輕飄飄如張娟紙一碰便碎了。

“阿媛!”悔意滔天。

高修遠拿着從回春谷帶回的續玉膏一入宮門,便被人拉到了蓁蓁院。

他看得啧啧直搖頭,吹胡子瞪眼道:“不是說好要好生将養麽,怎麽就又淋雨又受刺激了?”還刺激得不輕,急怒攻心傷及心脈。醫生又不是神仙,任憑你折騰一口仙氣便能讓人好了?!

楚晔垂首立在一側,面癱臉上難得露一絲懊喪,再怎麽樣自己都不該出口傷人,明明心裏心疼得要死,說出來的卻惡毒又誅心。

高修遠開了幾副藥,再次叮囑道:“好生将養,這傷了心脈之人最忌憂思動怒。”

楚晔接過方子,看過之後把它交給劉順讓他去煎藥。

趁這當口高修遠見縫插針地對楚晔說起了自己師弟顧随安。他明知今日皇上心情差到極點,但事不宜遲,讓他再等一晚都等不了,因為他那個寶貝師弟失蹤了。

高修遠想求楚晔幫忙去找。他想着師弟能把烏蘭這樣的秘藥給楚晔,那他倆交情必然匪淺,楚晔也定會願意的。

楚晔确實答應了,一是礙于高修遠的情面,二則擔心阿媛有一天恢複記憶後知道他對顧随安不加援手而責怪于他,這也是今日他放走青袍子蕭雲煦的原因。他時常憂心阿媛知道真相後恨他入骨棄他如履,能讓她少恨他一點便好,哪怕只一點點也行。

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巴不得顧随安消失的,盡管阿媛如今已不認得他們,但不見了最好,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

這隐晦的心思也只是随便想想,楚晔當場便傳令讓淩風閣去尋人,并指派淩西負責此事。

顧随安是在珉楚與大業的邊境小城靈州城失蹤的,且已有數月之久。靈州城是去往大業翠微湖的必經之路。

楚晔心中一滞,這倒是得好好查查了。

話說完了,屋裏便沒了動靜。

高修遠擡眼,皇上一身暗紅色盤龍常服已被捂得半幹,面無表情地閉目正襟危坐,眼皮微動不知道在想什麽,腕上的那一口好牙印突兀地曝露在通明的燈火下,血淋淋的甚是奪人眼球。職業病讓他抽抽嘴角忍不住道:“要不要臣幫忙包紮?”

楚晔拉了拉袖口掩住,沒聲響。

高修遠見他三句話不到便又如老僧入定靜默地端坐,心道:這副樣子不知有多少人被哄了去。都道新皇晔帝沉穩冷靜,但其實這人若真遇到了戳他心窩子的事就是十足十的暴躁沖動。而蕭耀軒的女兒顯然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善茬,這兩人……

高修遠嘆了口氣,望了望天:這是天雷與地火,可以燎原啊。

楚晔枯坐了半天忽地開口問:“高禦醫可有對家中夫人撒謊隐瞞?”

高修遠虎軀一震,這主對他的故人蕭耀軒女兒可沒幾句真話,還特別不要臉地自降夫為未婚未,企圖重新再成一次親,于是謹慎地答道:“适當地哄哄妻子實乃為夫之道。”

楚晔聞言思忖了一下,難得臉皮薄了點,有了尴尬之色:“若高禦醫曾有抛棄夫人之舉,後夫人又忘了,高禦醫可會如實告之?”

這簡直是作死的節奏,高修遠忙道:“臣從不敢有此想法,丁點也不曾有!”

沒得到答案楚晔不甘心,目光如炬非等着高修遠給個痛快的回答。

高修遠心中為姑娘一哀,答:“打死也不說。”他要是前腳這麽說,後腳家中夫人便敢與他和離。

楚晔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原本他還想等阿媛醒來後一五一十地全坦白了,顯然是行不通的,且不說蕭家那些事,光五裏坡那事阿媛便能與他決裂了。

高修遠見他神色變幻莫測了好一陣也沒有歇下,生怕他啥時步了丈人的老路。防微杜漸,出了個主意:“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別整天胡死亂想,自己吓自己弄出毛病來。

上座的人以沉默代表認同。

楚晔換下濕衣進來時,阿媛已被三月收拾妥當,安安靜靜地阖目躺在被窩裏,恬靜乖巧。

“姑娘好像發燒了。”三月道。

楚晔點頭,剛才高修遠已說過,她是淋了雨受了寒又冷不丁被打擊得不輕,所以一時承不住昏厥了。今晚必得好好燒上一場,只要心窩不疼便不太打緊。

附身摸了摸阿媛的額頭,果然灼手,問:“藥可喝了。”

“喝了。”三月答完,見皇上替姑娘額上覆了塊濕帕子後順勢坐在了床頭,便識趣地退出了來。

到了後半夜,阿媛竟燒得說起胡話來。

“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楚晔聽了個清楚,瞬間變了臉色,抓着她的手,低聲問:“都想起來了麽?”

床上的人卻自顧反反複複地說:“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黎明時分,燒終于退了,人也安靜下來。

第 32 章 楚宮春(十一)

屋外日頭西沉,雲湧風起,屋內被鍍上了一層昏沉的暗色,楚晔眼風掃過,只見一片暗紅之中阿媛的臉白的突兀,一雙眼隐在暗色中看不見光亮。

“走。”

阿媛站在床邊呆滞片刻凝了楚晔一眼,才拔腿而跑,邊跑邊喊得驚天動地,“皇上遇刺啦!”

青袍子被這一嗓子喊得手一抖露了個破綻,随即楚晔手一揚扯掉了那人臉上的黑绫,吃驚卻又不驚,果然是他。

沒了束眼黑绫青袍子慌了手腳,長刃被一腳踢飛紮進柱中,下一瞬脖頸被楚晔扣住,“來這裏做什麽?”

“找妹妹,順便殺你。”青袍子如實道。

“要報仇?”楚晔問。

青袍子掙紮片刻才搖頭道:“只是想殺你。”父母親的死怪不到楚晔頭上,但他倆生來便是該冤家,合該就是一生一死。

聞言楚晔卻緩緩松手,難得大度道:“你走吧。”

青袍子訝了半晌臉色才漸緩,最後竟露出一絲別扭的笑容。他走到柱前拔出長刃,“咔”地一下,長刃變回玉笛,問:“媛妹妹在哪兒?”見楚晔目光明晦不清地望着他許久不答,頓時急了,手中一緊玉笛變刃寒光畢現,“你殺了她?!”長刃一揮直指人鼻尖。

楚晔躲開,不答反問:“找到了人你打算如何?”

“帶她走。”

屋外一個雷鳴,雨點落下。

楚晔的話一字一頓在嘩嘩地雨聲中異常清晰:“孤男寡女,如何能跟着你一輩子?”

青袍子愕然,顯然從未想過這個。他苦惱地抓了抓頭皮,左思右想一番,才決然道:“雖然我已有了想住在一起的人,但我會守約做媛妹妹的夫君的,以後與父母親一般日日住在一起,照顧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了父母親的一番心意。

話音一落,一掌擦過他的耳廓擊在柱上,整個屋子都震了三震,塵埃飛揚中楚晔的臉變得猙獰,咬牙切齒地道:“她走了。”

“去哪兒?”

“不知道。”

“……”。

“衛隊來了,還不快走。”

青袍子望向屋外,雨幕中果然人影幢幢向這邊跑來。抓起掉落的黑绫氣息一提,人已從另一頭翻窗而出。

見人走了楚晔出屋,随手将門掩上。迎頭遇上急匆匆趕來救駕的侍衛。

侍衛長高良勇一頭的汗,見到楚晔面色如常走來,心中大石落下之餘還不忘請罪:“臣等救駕來遲,皇上恕罪。”雖然皇上武功的高得吓人,他們來了反而礙事。

楚晔環視一圈問:“雲姑娘呢?”

高良勇答:“臣得到雲姑娘報信後便領着後宮的侍衛們前來救駕,好像看見雲姑娘往乾元宮跑去了。”

楚晔點頭,往外走。

侍衛們人擠人讓出一條小道來。

楚晔擡眼看去只見夜雨中,侍衛們烏泱泱一片站滿了整個鳳儀宮。

“皇上,您沒事吧?有無受傷?”劉順一身濕透從人群中硬生生擠過來擔心地問。

“無事。”楚晔邊答邊往外走。

還沒走到鳳儀宮宮門口,又擁來大批人馬。錢二領着數百名乾元宮侍衛跑來。

楚晔蹙眉:“你們怎麽也來了。”

聽這語氣,錢二心中一哆嗦,禀道:“雲姑娘說皇上遇刺了,臣等不敢不來。”雲姑娘那樣的語氣配上那樣的語氣,他們哪敢有半絲猶豫,生怕來晚了皇上便遭難了。

楚晔額上青經跳了跳,她這是一路嚷過去,把全宮的侍衛都招來了!

不僅侍衛,李輕雪柳如煙一幹妃嫔也都來了。與其說擔心,不如說她們更想露個臉,還有譬如柳如煙之流是來告狀的。

一時間莺莺燕燕,問安聲,擔心關懷之語此起彼落。更有膽小者想到皇上遇刺吓得啜泣起來。

楚晔只覺得頭皮發麻,三言二語打發掉衆人後往乾元宮去。

到了蓁蓁院才發現人根本沒回來過。

大雨如注,天色已完全暗了。

“都去找!”楚晔又驚又怒。

不過片刻,人沒找到,錢二卻從庫房中揪出了昏迷的季公公。

季公公被雨水一澆頓時醒了,擡頭見皇上兇神惡剎般地站在眼前,涕淚交加哀嚎道:“皇上饒命,奴才也是被逼得無法啊。”

剛才他獨自一人正靠在廊下打瞌睡,聽到身後動靜一看原來是雲姑娘。

雲姑娘讓他開庫房門,他哪裏敢說個不字,利落地為她開了門。

雲姑娘從箱裏取了一套皇上少時的衣衫,又翻天覆地亂翻一氣,最後問:“怎地連個銀子都沒?”

季公公搖頭笑道:“皇上與姑娘都是金貴人哪用着銀子這些俗物。”

可這位主還真偏愛這俗物。

雲姑娘朝季公公笑笑道:“江湖救急,公公身上可有銀子?”

這種公然索賄行徑季公公從小經歷到大,可想不到未來皇後也跟他索賄,有與榮焉。

他只愣了一瞬,便掏出了身上的十兩銀子外加二百兩銀票,這是他的全副家當。給皇後自然得頃其所有才能顯示自己的一片赤誠,才能有與劉順比肩的遠大前程。

可現實太殘酷。

雲姑娘全盤接收了他的家當後,指指梁柱道:“公公把自己撞暈吧。”

季公公以為自己幻聽了,“什……麽?”

“小心點,別太用力把自個兒給撞死了。”

“……”不是幻聽。

“給你指條活路,你不撞?”雲姑娘颠颠手中不知從哪裏搗騰出來的兩把長劍。“嗖”地一聲,一柄利劍出鞘,手只那麽輕輕一晃,季公公一截衣袖便掉了下來。她見狀的呵呵笑得陰森,“想來在你身上捅上兩個窟窿,也一樣能暈。”

……

“皇上!”季公公跪在雨中,油燈下,頭上烏青高高腫起,嚎道,“奴才整整撞了五次才暈過去啊。”

楚晔聽罷只覺得嘴裏泛苦,心口發涼。拔腿朝皇宮大門奔去。

禁衛軍統領淩南剛出宮門便得到“皇上遇刺”的消息,連忙折返下令關宮門,他倒要看看哪個不要命的會去刺殺主子。

淩南正準備入宮救駕,便見一藍衣少年正和守門的侍衛理論,“明明剛才宮門還開着,一個個都能出去,怎麽輪到我了便關了?!”

聲音聽着有些熟悉。淩南轉眼看去,雨已下得頗大,藍衣少年卻未着蓑衣,未撐雨傘,已渾身濕透,又怒又急。

阿媛前面的一人已順利出門,這就輪到自己了,一番例行盤查之後,侍衛喊“放行,”待她走到大門前,門卻要關了不給出了,哪有這麽欺負人的?!

阿媛氣得直跺腳,虧她剛才想到楚晔那個撒謊精還好一番愧疚不舍。現在倒好出不去了,酸酸澀澀的都喂狗了。

“阿媛。”有人叫她,小身板顫了顫,轉過身。

一位濃眉大眼的侍衛見她看過來,三兩步跑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後,露了個久別重逢的笑,“阿媛”,随手替她撐起雨傘,道:“怎麽傘都不撐?”

衣衫被雨水澆透貼在身上冰冷粘膩,阿媛心下卻一暖。下一瞬那人說出來的話卻十分地戳人肺管子,“快回去。”

“你認得我?”阿媛無視他的話問。

淩南點頭。

阿媛見他一身輕盔,着裝與普通侍衛不同,周圍的侍衛都對他十分恭敬,抱着試試看的心态盡量和氣地道:“我有急事要出宮。”

誰知那人手一擺,對關門的侍衛使了個眼色,朱紅色的大門頓時“轟”地一聲關了個嚴實,連條縫也沒給留,甚至連門栓也得十二分的停當。

這定然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家!

阿媛漰潰:“我要出去,你們憑什麽關着我!我要回家!”

沒等淩南開口解釋,眼前青衫一晃,促不及防地阿媛已被人掠起。

青袍子邊跑邊從懷裏掏出一個挂着細繩的銀勾,向上一抛,銀勾牢牢勾住宮牆瓦檐,他一手抓緊阿媛後領一手攀着繩子,腳一蹬沿着牆迅速往上爬。

速度之快堪比猿猴。

淩南大急飛身上前欲抓往繩子将人拽下來,誰知這繩像長了眼睛一般竟縮了上去。

眼看兩人快要越過宮牆,只聽得“嗖”地一記破空聲,逐日如一線銀光劈開雨幕穿過青袍子發頂與繩索沒入牆中,繩崩然斷開……。

阿媛整個身子不可控地後仰向下墜落,閃電劃過,那留在牆上的劍柄紛繁複雜的祥雲圖案泛着冷冽刺目的光芒。來不及去想自己這一墜性命會如何,心中只餘一個念頭:完蛋了,楚晔來了。

念頭一起,下一瞬果然落入了熟悉的懷抱。這懷抱氣息非常的不平,“嗬赤嗬赤”似風箱隐忍得特別厲害。

平安落地,阿媛僵直着身子,別說脖頸便是連眼珠子也不敢晃一下。只覺着身後立了塊大冰山瘆得能要人命。

“要走?”楚晔語氣還算平靜柔和,跟身後冷沉的氣息天壤之別。

阿媛慫得完全不敢答,沒來由的心虛,像都是她的錯一樣,甚至有種自己是個負心漢的錯覺,嗯,絕對是錯覺。

這種時候唯沉默是金,所以大家都十分配合的安靜,唯有嘩嘩的雨聲和時不時地雷鳴聲。

可偏有人不識人間煙火,不通人情世故。

第 31 章 楚宮春(十)

屋裏突然間靜了下來。

連李輕雪也被駭住。心裏冷笑,這是個沉不住氣,又吃不得虧的江湖蠻子。

柳如煙撫着半邊臉,愣了愣才哭道:“阿媛你怎麽打人。”

山茶撲上來跪在李輕雪面前,痛哭:“求娘娘為我家小姐作主,小姐雖比不上掌管宮務的娘娘,但好歹也是一等妃,今日竟只因一句戲言被人當衆無故毆打,讓妃嫔們顏面何存?”

李輕雪心中暗罵柳妃主仆,好端端地非拖扯上她,但既然當衆救上門來,同為妃嫔她對雲媛那記脆響的耳光也是心有餘悸,內心深處竟然隐約有兔死狐悲之感。

便開口道:“雲姑娘……”

只開了個口,就見阿媛一聲冷哼面若寒霜地看過來,一雙杏目冷冷清清,挑唇道:“怎地?還想來诓?欺我無知?”

李輕雪愕然,眼睜睜地看着她長袖一甩,拖着長裙逶迤而去。

雲洲大陸,七月二十這日最盛大的事便是大業國太子軒轅睿登基為帝了。

軒轅睿這回一改素日低調作風,将登基大典搞得隆重之極,一副要讓全天下都知道的樣子,居然還厚顏無恥地向各國送禮。哪有自己登基向人家送禮的?!

要知道除了大業,其它兩國的國君都巴不得他早點死了,這樣大業便能就此衰敗下去。誰都知道,為避免儲位之争,業皇軒轅泰數十年只精心培育這一根獨苗。其餘幾位皇子一到十歲便被封王趕出了業都,随行的夫子只負責教他們認字,不做個睜眼瞎便行了。

楚晔望着這還算豐厚的禮物,陰暗地想:軒轅睿這厮是挑釁他登基時沒給他送禮?!

不沒等他想明白,李妃與柳妃二人來告狀了。

告的是雲媛扇了柳妃一耳光。

楚晔聽罷忙問:“傷着了麽?”

後妃不得入前朝,來的是二人身邊的太監小德子與小亮子。

小亮子一想到自家主子半邊腫起的臉拼命點頭:“傷得還不輕呢。”

只見皇上大驚:“還不快傳禦醫!”接着起身急着向外走,邊走邊問劉順,“高修遠去了都月餘了,怎地還不回?”

劉順道:“前日得信說是快回了。”

楚晔走了幾步頓住,轉身問小亮子:“是左手還是右手?”

小亮子呆了呆,皇上這是擔心娘娘擔心地語無倫次了?明明該問“左臉還是右臉”。但皇上的錯做奴才是絕對沒膽指出的,便小心地把話講明白:“雲姑娘左手狠狠打了娘娘的右臉。”

小亮子感到皇上明顯松了口氣。這是?莫不是娘娘左臉要比右臉好看?平常也沒覺着啊。

楚晔一腳剛跨出門口,十七跌跌撞撞跑來,瑟瑟發抖地道:“姑娘不見了!”

……

阿媛甩掉了跟随的宮人獨自一人來到鳳儀宮,不過廢棄了幾月,這座後宮內最繁華的宮殿已是滿目瘡痍荒涼一片。

阿媛只覺得自己比這荒棄的殿宇也好不了多少,抱着頭在樹下痛哭。好一陣才發現面前站了一個人。

青袍緩帶,身形高而削瘦,背光而立面目模糊,長發散落。手執一杆玉笛,正微微俯身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不知道打量了多久。

阿媛唬了一跳,這人眼睛上蒙了一層薄薄黑绫,這到底是瞎沒瞎?心中這般揣測着,便伸手湊到他眼前揚了揚手。

沒反應,好像是個瞎子?

為防再度弄錯,阿媛的手緩緩靠近,作勢去扯他眼上黑绫。

不早不晚一只作死的蒼蠅飛到了那人的鼻尖,于是那人趕蒼蠅的同時亦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哭、什麽?”青袍子一字一頓地說。口音生澀,像是久未開口的樣子。

“放開。”阿媛掙了一下,他卻握得更緊了。

“救……”剛張嘴,便被另一只手牢牢捂住。這人沒輕沒重,直到阿媛兩眼上翻,快死過去了,這才倏地縮回手。

阿媛倒在地上緩了好長時間才緩過來,“咳咳咳,你想殺人啊!”

青袍子呆了呆,又思忖了會兒,才面帶愧色的搖搖頭。

阿媛心中一駭,這人怕是真的動過殺念,才會想了又想。人慢慢地往後縮了一段距離後,猛地爬起來,往外跑,“救……”。

眼前一花,青袍子已站在面前手臂一彎再次捂住她的嘴。

“別……叫。”

阿媛拼命點頭,生怕他一個用力把自己脖子給弄折了。

青袍子小心翼翼地松開手,阿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手縮回垂到身側後,才敢舒出一口氣。後退兩步跟他擺擺手,勉強擠出個和藹的笑容:“再見”,然後一步一步往門口挪。

走了沒幾步,小身板一顫,被人攔住了,還是先前那問題。

“哭什麽?”

要回答這麽個複雜的問題,阿媛心中酸楚得五味雜陳,一言難盡。是控訴楚晔欺她失憶所以一直诓她麽?還是因為把妃嫔誤認為太妃自己被自己蠢哭了?更或是因為嫉妒別人有家有名能名正言順住在宮裏,而自己不過是浮萍,來去全憑楚晔的一句話?眼睛一紅,淚又險些落下來。

“先前還……高興”青袍子不解,跟了她幾日她每一日都是開開心心的,那人也待她不錯,怎麽一轉眼就哭得這樣傷心。

阿媛一直在眼眶打轉的淚終于又掉了出來。

青袍子在一邊看了半天,才憋出四個字:“幫你報仇。”

淚即刻止住,阿媛掄起袖子抹了把淚捏緊拳頭道:“幫我去把那兩個女人揍一頓。”

青袍子頭搖得像波浪鼓:“我不打女人。”

“嗤……”。

“我可以幫你殺了楚晔。”

阿媛瞪大眼瞧着他良久,牙磨得霍霍作響,“不關你的事。”

話多了青袍子說得倒利索了,指着阿媛右腕道:“你被人挑斷手筋了,一定是他惹來的禍事,他是壞人專做壞事,我要殺了他!”

說到“殺了他”整個人變得殺氣騰騰,擡腳就走。

見他來真的,阿媛急了。楚晔縱然惡貫滿盈、罪惡滔天、恕無可恕,但也罪不至馬上就去死。随手撿起一顆石子便往他頭上扔,“不許去。”

青袍子頭也不回,袍袖微微一揚石子便飛落。

看着這個背影,阿媛心中驚濤駭浪,跑上前拖住他問:“你是誰?”

青袍子愣了半晌才道:“我是他哥哥。”

“你……你是……”阿媛對着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即使不太可能,但這般年紀只有……,“你是楚安!”

阿媛看着青袍子蒼白地異于常人的臉,那擋了半張臉的黑绫下似有雙鬼谲的眼正森森然盯着人。只覺得全身毛骨悚然,猛地推開他奔向門口,撕心裂肺大喊:“晔哥哥有鬼……”

後面“救命”那兩個字被人生生捂在胸中,眼前一黑,阿媛心中一哀:終于被他捂死過去了。

楚晔聽聞阿媛不見了有剎那的暈眩,穩住心神聽完十七的回話心有戚戚,不知道阿媛究竟知道了多少,或猜測到了多少,她向來聰慧也許已經全知道了。

但容不得他多想當務之急得先把人找着,萬不能再岀任何意外了,思及此心中急痛交加。

小亮子聽到十七說雲姑娘是因為受了委屈才打了柳妃娘娘,心中不服有心要替自家娘娘辯解幾句,剛要開口,擡頭便見皇上崩出兩字“去找!”話音間臉色已沉得如屋外的天氣般,随時都能一個炸雷劈下來劈死個人,性命要緊于是閉上了嘴。

眨眼間大門敞開,皇上人已出去了,禦案上徒留半支朱筆,剩下的半支化成粉未,被門外的大風一刮消散在四處。

小亮子兩股戰戰半天起不了身像是自己都要成了那灰沫。小德子慶辛自己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不說不錯。

楚晔急匆匆地一人徑自來到鳳儀宮。

鳳儀宮自打大婚那天起便封了殿門,裏面早已空無一人,幾月無人打理院內已雜草叢生。斜陽慘淡的餘晖透過烏雲間的縫隙落在瓦牆之上,巍巍宮殿顯出幾分凄涼和落沒。

虛掩的大門“吱呀”地開了。

冷森的寒意撲面而來,宮內的大樹遮天蔽日,整個殿宇都籠罩在一片森暗之中。

沿着長廊走向新房,原本不在意、不上心的婚禮,現在卻歷歷在目,每一個細節現在都能清晰得記起。他們一起祭天,拜祖,三跪九叩成為夫妻。他那時還很不耐一心想着快點結束,走得很急還險些帶倒了她。如今恨不能一切重來,他定然珍之又珍。

推開沾着一層薄灰的房門。那日他連帶她入婚房都是抗拒的,就在這門口随便找了借口就離開了,把她一人留在了這裏。若是當日他能看她一眼,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喜床上大紅帳幔低垂。前面喜桌上的合卺酒靜靜地還在原處,從頭到尾,沒有人喝過。一席大紅蓋頭落在地上,金絲線繡的彩鳳還栩栩如生展翅欲飛,當日她得知後該是怎樣的心灰難過啊,以致于寧願去死。

忽地身後冷風飛至,楚晔回首飛起一掌,只覺得眼前人影晃動,一柄綠幽幽地雙刃刀盤旋而至。

一個後仰躲開後,楚晔這才看清來人,高而清矍,眼上縛着黑绫,一把長笛已變為雙刃當胸橫握。心下一駭,問:“你是誰?”

那人并不言語,雙刃一揮便砍了過來,一招招刀鋒淩厲,殺機畢現。

眨眼間兩人已過了數招,楚晔手無寸鐵一時間也耐何他不得。

“诶?”地一聲,從喜床裏傳出。

楚晔閃身躍至床前剛要撩開帳幔,刀鋒已至,生生縮回手,兩人打得難解難分。

好一會兒,帳幔才從內掀開,阿媛探出頭來,看到眼前的情景愣了愣後迅速起身。

楚晔看到人囫囵完好,心下一定,“快走。”赫赫赤焰掌風驟然淩厲,所過之處一片狼藉,青袍子一退再退被他逼至屋角。

第 30 章 楚宮春(九)

一邊的山茶同樣貼心地取出随身帶着的小銅鏡。

阿媛一看,這支點翠雀尾金簪戴在頭上倒也合适,“多謝。”

柳如煙大度地笑笑:“無妨,今兒我戴了兩支,這對簪是我入宮時母親送我的。”

阿媛擡頭看她頭上的另一支,果然是一對,更不好意思了,欲取下來。

柳如煙忙道:“別,我有很多呢。”

阿媛聞言倒不客氣了,手又收了回來。

兩人手挽手去了柳如煙住的玉秀宮。

玉秀宮宮如其名,雅致秀氣。

柳如煙帶着阿媛去了她的寝居,打開衣櫃滿目的華服,翻開妝匣簪釵步搖滿滿一大匣。

柳如煙與阿媛掰扯着哪件衣服配哪樣飾物。兩位姑娘一說便是小半天。

柳如煙從櫃子最裏頭取出一個紫檀鑲玉小妝匣,得意地道:“這裏面可都是我娘為我打的笄簪。”

盒子一開,裏面紅紅翠翠一片,都是寓意吉祥的簪子。

阿媛拿起一支,細看之下簪腳上還刻着五五這樣的字樣,便問:“這是什麽意思?”

柳如煙訝得張大嘴,半天才合攏,“這是我生辰的日子啊。你都及笄了,連笄簪上刻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哦,一時忘了。”阿媛萬分淡定,仿佛只是多呵了一口氣。

柳如煙取出簪子,興奮地回憶自己的及笄宴,從宴會賓客一直說到衣裙鞋襪和滿屋子的賀禮。

聽得阿媛懊喪地想:“她早沒了娘親,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東西。”

見她興致缺缺柳如煙抱着盒子對她說道:“雖然是母親給的東西,但你若是喜歡我可以在你生辰時送你一支。你喜歡哪支?什麽時候生辰?”

阿媛眨巴着眼道:“這不好吧,都是你娘送的。”自己想有還沒呢,她倒多得要送人,真氣人!

“沒關系,我娘不會生氣的。”柳如煙又問,“你什麽時候生辰?”

阿媛心裏憋屈,就她一人無父無母沒人疼,睜大眼道:“晔哥哥不讓說,就怕人禮物送得太多,沒地放。”

柳如煙愣怔了半天,才靠近她耳語道:“你很怕皇上?”

“你不怕?”阿媛眨巴着眼睛反問。那可是皇上喲。

柳如煙樂了,連連點頭,“也怕。”

……

一來二去,兩人倒成了好朋友,時常在一塊。

自從知道阿媛滿宮地尋行禮找笄簪後,楚晔特意跟阿媛說:她的行禮還在宮外,沒來得及運過來,已着人去取了,大約……

楚晔算了算,沉默片刻道:“再七天便到了。”

阿媛聽了嘟着嘴道:“這麽久,晔哥哥便是現成再打兩匣子簪子時間也夠了。”

楚晔默了默道:“你哪裏有兩匣子,只有幾支而已,你素來厭惡戴簪子。”

好像不是這樣的,阿媛心道,失了憶連喜好也變了?

七日後的一大早,太液湖邊晨光絢麗,靜谧如畫。

夏日清晨熱度還沒上來,微涼的晨風拂過,蔚藍色的紗裙随風揚,一旁的楚晔難得換了一身降紅錦袍。

粉荷怒放,碧葉連天,一藍一紅相攜而來,隽秀如緞。

楚晔拉着阿媛走進臨時搭起的竹棚。

棚中整齊地放着香案和衣物。

阿媛訝異,正待要問個清楚,被楚晔一指封唇,“噓,別問。”

他在湖邊擺好桌案,焚起香。

帶着阿媛向東方叩拜,然後起身,盥洗手,拭幹。替阿媛挽髻加了一支木笄後,讓她進了涼棚換了身淡黃色的翼紗襦裙出來。

二人再拜,楚晔再次洗手,為她換上一支古藤繞枝翠玉簪。再入涼棚,出來是一襲煙羅翠色曲裾深衣。

三拜之後,楚晔把一支檀木流雲簪替阿媛簪上。簪用的是罕見的血色檀木,蜿蜒盤旋的流雲上面刻着含笑花,雕工一般,卻是楚晔親手所制。

最後換上的是一襲鳳凰火大紅長裙,裙子精心而制,層層裙擺薄如紗煙逶迤在地。從涼棚款款而出時,明豔的紅色如蓬勃的紅日點亮了整個太液湖,窈窕初現,明媚嬌妍。

楚晔看着她嘴角上揚,笑着說:“我的阿媛長大了。”

阿媛卻茫然無措喃喃自語:“這像是柳如煙口中的及笄禮了。”

忽地松竹香萦繞,被緊緊擁入懷中,阿媛一顆心驟然跳得劇烈,血液全都沖上腦門暈乎乎的,不及細想已是混沌一片。

許久,那人才略略松開,阿媛緩過一口氣,臉色暴紅。雖然在病中楚晔也常抱她,但那不一樣,且自從病愈後一直守禮。雙手抵着他前襟往外掙,驚慌失措地左顧右盼,“我……我……書還沒看完,我要回去了。”

楚晔輕笑,擡手扣住她下颌拇指不經意地輕輕摩挲,低聲語道:“沒人,幾日前就禁了。”

指下肌膚溫熱嫩滑,心裏泛起微微癢意,低頭與她額間相抵,四目相對輕嘆道:“別多想,跟着我便好。”

什麽?阿媛擡眼便瞧見他那雙眸子深晦如古潭,靜沒得讓人發顫。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壓近,想逃卻被牢牢禁锢住……。

“阿媛今天怎麽了?”柳如煙問。

阿媛低頭不語。

柳如煙見她今日一身隆重的火紅,黑鴉鴉高挽的發髻間簪了一支雕花檀木簪,更襯得明眸皓齒,粉腮似桃。

整個人卻魂不守舍。

“今兒怎麽簪了發簪了呢?平日裏不是不簪麽。”柳如煙問。

阿媛沒有聽到柳如煙的話,依然定定地低頭望着自己的手指頭,這手到後來怎麽就那麽聽話地環了上去。她動了動手掌,上面依然還有滾燙硬實的感覺……。

“哎。”冷不防被柳如煙撥下她的簪子,這才回過神來,“還給我。”

柳如煙把簪握在手中仔看,用料是上上等的血色檀木,可這雕工着實不怎麽樣,真是暴殄天物。上面“七二十”三個小字看得她心頭一跳。

這不就是今日麽?!

阿媛撲上來,奪過簪子,也不往頭上簪了,直接揣進懷裏。

“這是你的笄簪麽?”柳如煙問。

“幹嘛搶人家東西。”阿媛不悅。

柳如煙顯然不太識相,又問:“今日怎麽突然就束發戴簪了?以前不是一直随意的麽?”

“要你管?”

“阿媛,今日是你生辰麽?”

“關你什麽事?”阿媛十分讨厭回答這樣的問題,煩躁起地起身要走。

柳如煙向來好脾氣,拖着她道:“好啦,別生氣,人家只是覺得簪子別致又漂亮想看看而已。”見阿媛回過身來,松了口氣,促狹地笑語:“這麽着緊,是心上人送的罷?”

阿媛頓時耳根都紅透了,張了張嘴,火熱的氣息、柔軟的唇舌餘韻尚存,腳一跺捂嘴便跑。

迎頭便撞上來人,懷中的三支簪散了一地,李輕雪順手撿起還給主人。

心中腹诽:衣衫雖美,但這飾物到底是差些了。一般女兒家的釵環首飾都是由母親、祖母、外祖母相贈,越是世家權貴越講究飾品的年代,這代表了一家的家風底蘊,不是一些新貴商戶所能企及的。比如李輕雪自己便有不少由家族傳下來頭飾,古樸華貴不是坊間能買到的,有幾樣即使放在宮裏也絕不遜色。而這雲姑娘藏在懷中的那些根本就是新制的,完全不夠看。更何況,簪子以金玉為上,木本為次。

李輕雪身後的幾位美人,見到柳如煙行了禮後,便笑嘻嘻地道:“今日特來相邀鬥簪釵。”

阿媛這才看到她們每人都捧了匣子來,才要離開,李輕雪笑吟吟地道:“難得遇到雲姑娘,不如和咱們姐妹幾個湊個熱鬧?”見阿媛似是不情願,便又勸道:“不過是看看哪支最有趣,姑娘不願鬥也沒關系,橫豎作個評判,來湊個趣罷。”

柳如煙上來挽着她胳膊道:“對不起呀阿媛,早就約好她們了,剛才居然渾忘了。”

兩人這麽一說阿媛倒不好意思走了。

各色金玉簪釵鋪陳了兩大桌,金光閃閃差點閃瞎了阿媛的眼。

不相上下,各有千秋,阿媛捂着藏在胸口楚晔送她的那三支簪,再怎麽漂亮也沒自己的好,一時間也說不上來自己的好在哪裏。

一位美人出來道:“這最好的自然當屬李姐姐的白牡丹點翠金簪了。”她拿起簪子細看贊道:“瞧,這玉雕得如此通透,連花瓣間的紋理也一清二楚。”

李輕雪抿唇笑道:“哪裏,這原是我□□母在世時賜我玩的。”

衆人目露豔羨。

美人嘆道:“姐姐的妝匣豈是我等能企及的啊。”

衆人附合。

偏柳如煙不服氣手指東邊冒出一句:“那裏頭不知會有些什麽樣的,聽說呀當日這妝匣就裝了滿滿一車呢。”

這一句讓衆人神色莫測起來。

李輕雪一把拍掉柳如煙伸出的手,嗔道:“雲姑娘還在,你胡說些什麽,還不快跟人道歉。”

柳如煙咋舌,一臉悔色對着阿媛道:“對不起,一時失口,阿媛莫要見怪。”

阿媛不明白疑惑地很,臉卻冷下來了問:“為何?”

柳如煙糾結了半天,才在阿媛愈來愈冷的目光下,低聲道:“不該提及先皇後的。”

哪裏來的先皇後?蕭氏蕭豔虹不是已被先皇褫奪封號休離了麽。

柳如煙見她不解,急得再道:“阿媛你別在意,那蕭九幾月前就不在了。大婚那天皇上只是與她行了禮,當夜她便燒死在華音殿了。”

阿媛如五雷轟頂,炸得整個人嗡嗡作響。

李輕雪見她這副樣子便明白她什麽都不知道,一個被蒙在鼓裏的傻子。可不是,她不過是個無根基的人,孑然一身,周圍的人又有誰會跟她說上一句真心之語,提點一下告之真相。心中憐憫便道:“皇上心在朝堂,我等作後妃自當謹言慎行為他分憂。”

阿媛僵立了半天,才轉動眼珠子,看向這一屋子的年紀女子,環肥燕瘦,個個別有風致。自己當初怎麽就能認定她們是太妃了呢?就因為楚晔天天陪着她,便自以為是地認為他不會有別人?真傻啊,還同情她們?原來自已才是被人同情的那個。

“阿媛,你別生氣,我認錯了還不行麽,我知道皇上只對你一個人好。”柳如煙見她紅着眼一言不發地呆立,急得抓着她胳膊邊哭邊安慰。忽地頰邊一痛,阿媛反手便是啪一記耳光。

第 29 章 楚宮春(八)

十七等人發現雲姑娘有些不開心,一進書房便把他們給關在外面了,好在這裏是深宮內苑,書房外又有侍衛把守,想來也不會有危險。姑娘家因為吃不到好吃的,鬧些情緒也尋常。

阿媛關上門,總算清靜了,走到哪裏都有人跟着,不過小半天她便煩了。

書房很大,如十七所說,藏書頗豐。這對于什麽都忘了的人來說,從這裏确實可以了解到很多事。

阿媛轉悠了半天,抽出一本《上古雲族》,略略翻了下,正欲細看,窗外傳來一陣響動。

打開窗戶,露出一張美人臉。

阿媛認得,這位是剛才騰飛閣上的柳太妃。

“還記得我嗎?”柳太妃扒着窗口問。

阿媛點頭,往她身後看,她居然是一個人的。先皇去了,倒沒人拘着她了。

柳太妃探頭往裏瞧了瞧,又問:“你愛看書?”

阿媛着實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愛讀書的人,只道:“随便看看。”

“出來玩?”

阿媛心中樂意地很,太妃這是邀請自己去玩,轉身道:“好,我這就出來。”

“別。”柳太妃歪着腦袋道,“身後跟着一大串人有什麽好玩的。”

阿媛瞪眼,那該怎麽辦?

“從這裏爬出來啊。”

雖然年歲相差不多,可好歹也算是個長輩,怎地教人爬窗了,真是熱情地讓人難以抗拒。

“姐姐啊,你在那頭接着我點。”阿媛利索地爬上凳子,翻過了窗戶。

柳如煙伸手扶着她落地,道:“別姐姐的了,把人給叫老了,叫我如煙就行。”

“如煙。”阿媛從善如流,“我叫阿媛。”

“阿媛,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啊?都十六了?你怎麽看着都像未及笄的樣子。”

阿媛挺了挺胸脯,“真的已經十六了。”

柳如煙摸着阿媛下垂的散發,奇道:“十六怎地不戴笄簪?珉楚的姑娘及笄後頭一年都束發戴笄簪。”

“笄簪?”

“是啊,及笄時親人長輩送來的簪子。”

阿媛擡眼瞧了下柳如煙頭上的桃花金簪,幾瓣小小的粉色花瓣鑲嵌在赤金的簪上,俗氣的很,便道:“我樂意。”

柳如煙見她面有嫌棄之色,摘下頭上的簪子,“這不是我的笄簪,是入宮時皇上賞的,我過了十六又已嫁人可以不戴笄簪的。這是早上山茶給我戴的,說是配我今天這身衣服正好。”

說着還特意轉了一圈給她看。她今天穿得是一身金繪牡丹淡粉裙,倒确實配這桃花簪。

柳如煙道:“今日日頭甚好本來想穿石榴裙的,雖說先皇已過了百日,但在這宮裏到底還不宜穿得太過鮮豔。”

阿媛心裏升起無限同情,柳如煙二十不到便守寡成太妃,太可憐了。

“等過陣子,我跟晔哥哥說說,讓你們住到行宮去?”

宮裏太不自由,到了行宮可以愛穿什麽便穿什麽,也不用整日困在一個地方,還能偷偷出門。

柳如煙低頭不語,良久才紅着臉道:“我已侍過寝了。”

阿媛訝然,她自然明白侍寝是啥意思,聽十七說,侍過寝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後妃。但侍過寝的太妃必需老死在宮裏麽?那真真是太可憐了。

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安慰才好,柳太妃已傷心地鼻子都紅了,快要哭出來了。

柳如煙半天都沒聽到阿媛的只言片語,擡眼看時,并沒有預料到的傷心、憤怒,甚至連丁點的嫉妒之色也沒有。一雙清澈杏眼裏滿是同情憐憫。

她漸漸心生憤懑,定是仗着與皇上從小相識不把人放在眼裏。

阿媛見她神情幾變,最後竟有怒色,忙道:“沒關系,這樣也好,免得當一輩子老姑娘,好歹也算嫁了回人!”

話剛說完,見柳如煙臉色猙獰,一副要撲上來掐死人的樣子,忙握着她的手把話說完:“總比當個有名無實的寡婦好。”

寡婦?柳如煙擡眼眺望前朝,巍峨的殿宇,金色的琉璃瓦,駐立飛檐上的神獸。

“呵呵”收回目光看着眼前這個傻子笑出聲來。

“你怎麽了?”阿媛問。

柳如煙擺擺手,“我得回去好好齊整齊整。呵呵呵……。”

“……?”阿媛不解。

“改天再來找你。”

“哎……”

楚晔回屋時正值晚膳,簡單漱洗出來時,三月已擺好滿滿一桌菜。

阿媛坐在桌邊,撐着腦袋不知在想什麽。

他自然是知道騰飛閣上她想吃又沒吃。心裏有一絲暖意,阿媛終究是把自己的話放在心裏的。宮中險惡,真怕她再被人害了去。

今日冷不丁地讓她遇到那一幹人,真不知道她會怎麽想。

楚晔替阿媛挾了一塊糖醋魚。

阿媛皺眉道:“我不愛吃酸的。”

糖醋魚放回自己碗裏。

“要吃什麽自己夾。”

見阿媛悶聲吃完飯,楚晔又擔心又竊喜。

擔心她知道他納了這麽多妃嫔生氣。看到她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又竊喜,這定然是醋了。還信誓旦旦地否認自己不愛吃酸的,分明就是個小醋壇子。

小醋壇子郁悶了一陣問:“侍過寝的太妃娘娘得一直老死在宮中麽?”這麽多年輕漂亮的姑娘留在宮中真的好麽?

楚晔訝然,卻還是點頭,依律确實如此,不過他把父皇的妃嫔們全都送到了皇家庵堂裏了。

小醋壇子聽了,不再說話,回了內室,扯過從書房裏拿來的一冊《大業秘聞》歪着腦袋看了起來。

人家不問,楚晔想了一下午才想好的一肚子表明心意的措詞倒沒了用武之地。憋得慌,卻拿不準阿媛到底在想什麽,不敢輕易挑起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話頭,生怕說錯話反坑壞了自己。

第二日,三月給阿媛梳發時。

阿媛道:“我已及笄了,該挽發了。”

三月重新給她挽起發,看了看鏡中的人。

脖頸白暫秀颀,臉若桃花,杏眼彎眉,退些許青澀,顯出少女的嬌美。

不由笑道:“姑娘這般打扮真好看。”

阿媛滿意地笑笑,見三月從妝匣中挑出一枚金銀絲線繞成的雙色紗花往她頭上放,忙道:“我要發簪。”

三月為難:“姑娘這匣裏沒有簪。”

別說這盒裏沒有,怕是整個院裏也不見得有。姑娘的衣物飾品都是皇上置辦的。皇上似乎不大喜歡簪子,初來時外院的五月還因戴了只金簪被趕了出去。于是劉公公令乾元宮所有的宮女不準帶簪子,只束發帶。

怎會沒有,阿媛把盒子翻了個底朝天,接着又是好一陣翻箱倒櫃,果然沒有。

“我的行禮呢?”阿媛問三月。

三月搖頭。

阿媛起身:“去庫房找找吧,說不定放那兒了。”

三月:可不可以說她就來了個人,貌似壓根就沒有行禮。可在劉公公告訴她院裏當差的第一要訣便是:不能說的打死也不說,可說可不說的自是不要說,不得不說的盡量少說。

于是一向以劉公公馬首是瞻,劉公公的頭號粉絲三月沉默了。

掌管乾元宮庫房鑰匙的季公公一見阿媛來了,一邊偷偷着人去告訴劉順,一邊忙不疊地打開了庫房門。

“雲姑娘您随意,要什麽盡管拿。”難得有機會見到這位被皇上捧在手心裏的貴人,這馬屁自然得拍好。這庫房裏不過是些金銀珠寶和幾箱陳年舊物,沒啥要緊物件。

阿媛進來看了一眼指着裏頭幾個大箱子問季公公:“這是我的行禮嗎?”

季公公愣了愣,看了一眼蓁蓁院裏跟來三月,瞧這頭低得快折了,仍笑着回:“不是,這是皇上舊物。”

阿媛走過去打開箱子,只見裏面放着成套的男子衣衫。全是一次都沒有穿過的新衣,從孩童到少年都有。

“這是太妃娘娘在世時親手給皇上做的。”季公公用力抹去擠出來的二滴淚,“那時她已有恙在身,生怕皇上日後穿不到親娘做的衣衫,一做便是兩大箱。”

阿媛拿出一件寶藍色的袍子,往身上比劃了一下,呵呵,正好。把衣衫疊好重新放回去時,擡眼見牆角放着數只上了鎖的箱子,問:“那裏面是什麽?”

“喔,那是劉公公搬來的,奴才也不知。”季公公低頭答,說不靈清的東西還是甩給劉順好了。

阿媛走過去,見銅鎖右角刻了個小小的九字,心道看來這也不是她的行禮了。

一行人從庫房出來,便聽到宮門口的争執聲。

柳如煙一見到阿媛便大聲喚她。

“你怎麽來了?”阿媛問。

“來找你呀。”柳如煙道。

旁邊的山茶指着錢二氣呼呼地跟阿媛告狀:“他不僅攔着不讓進,還不讓人往裏傳訊。”

錢二這會兒倒頗有幾分正氣凜然之勢,道:“皇上有令,說雲姑娘在此養病,任何人不得打擾。”

阿媛沖着柳如煙尴尬地笑了笑,拉着她往裏走。

柳如煙腳步一動,眼前就橫了一臂。

阿媛見鐵了心要把人攔在外面的錢二,只覺得頭大。

柳如煙倒貼心,“要不,上我那兒玩吧。”

阿媛點頭,“那你再等我一會兒。”她指指頭發,發髻上三月只給她束了幾條五色彩帶,還沒簪花呢。

“給。”柳如煙從自己頭上拔下一簪子戴到阿媛頭上。

第 27 章 楚宮春(六)

阿媛依言閉目,良久才又慢慢睜眼,昏暗中只見他一身單薄的寝衣,坐在略顯小的凳上,雙手交疊,腰背板得筆直,正閉目養神。

輕扯着他衣袖,“你回去睡吧”。

楚晔仍舊閉目道:“無妨。”他是練武之人,以前還時常風餐露宿,坐一晚上算不得什麽事。

衣袖繼續被人捏在手中不放,楚晔睜眼,好端端的寝衣已被她拽在手中揉捏得起了折子,抓住作亂的手,問道:“怎麽了?”

阿媛想了想,身子往裏蹭了一大截,空出外床,拍拍床沿道:“你坐。”

楚晔輕笑,倒也不客氣,坐上來靠在床頭握着阿媛的手,低頭問:“這樣能睡着了罷?”

阿媛點頭,拉過一床薄毯給他,見他蓋上,才又閉目。

被她這麽一弄,楚晔倒散了睡意,鼻息間全都是熟悉的馨香,似花非花擾得人心旌搖曳,垂目看近在咫尺的人,眉翠含颦,唇似三月淡櫻,忍不住想讓人親上一口,沒來由地一陣臊熱。有心要把身上的薄毯掀掉,可偏偏又舍不得。

正天人交戰之際。

阿媛忽地睜眼問:“晔哥哥,我的傷會好的罷?”

楚晔瞬間清醒:“嗯。”

一只裹着紗布的手晃到他眼前,阿媛眼眶微紅,哽咽道:“我的手也會好的罷?”

“嗯”

“不會永遠像現在這般抓不住東西罷?”

楚晔輕握住她受傷的手道:“不會,高修遠過幾日便會起身去回春谷取續玉膏,等他拿來了,你用上幾便能好了。”怕她還擔心,又道,“回春谷裏有雲洲最好的藥,而高修遠是回春谷的大師兄,他定能治好你。”

阿媛怔了怔,猛地撲進他懷裏哭道:“剛才我夢到自己幹壞事殺了人,那些人要我償命,我不願,他們便一刀砍了我的手。”

楚晔胸口一下子濕熱了一大片。

“晔哥哥。現在的這只不是我原來的那只,而是別人的。”

“胡說。”楚晔雙臂收緊聲音發顫,“這便是阿媛自己的。”

阿媛擡起頭來,“當真?”

“自然。”楚晔抱着她,撫着她的背安慰道,“阿媛從來沒做過壞事。”

做壞事,殺人的向來是他。她是受他所累,錯的壞的從來只是他一人。牽連到無辜的她亦是他今生最大的惡夢。

“一場夢而已作不得真。”楚晔道。

阿媛抹了把眼淚,問:“晔哥哥見過我家人麽?”

楚晔被她這東一下西一下天馬行空般的問題,問得有些腦子打結,怔住。

“晔哥哥見過我父母麽?”阿媛又問。

看着她那雙充滿希冀的眼,楚晔道:“見過你父親。”

阿媛直起身子,雙眼發亮,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楚晔驟然間無話可說。蕭耀軒是怎樣一個人?瘋子?劊子手?為了替妻女報仇,不惜搭上整個蕭氏一族?甚至于利用女兒的終身大事,罔顧了她的性命!

面對如今什麽都不知道的阿媛,這些話他都開不了口;也不忍心再讓她去面對這些;更不想讓她知道。她只要好好地在他身邊,陪着他在這楚宮裏,晨昏日暮日日在一起,生兒育女一起白首。

待孩子長大了,他就卸了這擔子,屆時她愛上哪兒,他便陪着她上哪兒。

楚晔嗫嚅了半天才幹巴巴地說了句:“他長得很好看。”

阿媛雙眸漸漸黯淡,癟嘴哼道:“晔哥哥騙我的罷。”

楚晔搖頭,別開眼道:“我幼時見過他。”

阿媛掰着指頭,算了算,惱道:“我一出生便被父親丢棄在了淩風閣?!”

“他沒有丢棄你,只是你母親生下你便去了,而他又病了,沒法把你帶在身邊。”楚晔道。

阿媛聽了再次眼淚直掉:“然後他沒來得及把我接回去就病死了麽。”

楚晔額間青經直跳,一個謊需得千萬個謊來填,而他早已在謊言中萬劫不複。

一時間也不知該回答是還是不是。更猜不到她下一個問題是什麽,自己又該如何應對。答得不好,無疑是作繭自縛,越說越亂。

楚晔不語,阿媛自動腦補完自己悲慘身世。

喃喃嘆道:“師父和你真是好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

楚晔一頭栽在床上捂臉。

“晔哥哥,我一出生便被送到了閣中,那時粥飯定是吃不得的,你們奶總會給我吃的罷?”阿媛伸手撥開楚晔捂臉的手,淚眼朦胧地道,“我覺着我小時候要是連口奶也沒喝上,也忒可憐了。”

楚晔愕然,結結巴巴地道:“沒人奶,還有羊奶,牛奶,總之沒餓着你,你看你不是長得好好的麽。”

“現在算好麽?”阿媛舉着雙手,淚嘩地流下來。

楚晔一顆心頓時像被泡在她的淚水裏,又苦又澀。

只見她忽地目光一閃,咬牙道:“是不是姓蕭的幹的?”她偶爾在宮人們那裏也聽過一耳朵蕭黨的事

“不是。”楚晔急急地打斷她,強調,“與他們無關。”

他怎麽能讓阿媛去恨蕭家人,要恨也該恨他。正當他絞盡腦汁,想好怎麽應她接下來的問題“那是哪個匪徒?”或“晔哥哥替我報仇了嗎?”

阿媛卻淡淡地“哦”了一聲,不再追問。扯過一方帕子,擦幹淨臉,看到楚晔胸大團的淚漬,伸出指頭心虛地指了指。

楚晔起身去外屋換好寝衣過來,便見阿媛已在床上躺得端端正正,閉目睡去了。

他松了口氣,搓了搓手,替自己找了個阿媛會做惡夢的借口,側身在外床躺下。

大半夜下來,幾乎讓他心神耗盡,不過片刻倦意襲來。

朦胧中,聽見一個幽幽冷冷的聲音。

“晔哥哥七歲才出的宮,居然四歲便在淩風閣喂我吃奶了。”

阿媛支起身子,只見身側那人,挺得筆直,雙手垂放在腿側,雙目緊閉。随着她的靠近胸腔起伏間隐有鼾聲傳來,這是驟然間睡熟了?!

第二日醒來,楚晔看着隔着薄薄的寝衣靠在自己懷中酣睡的人,好一陣兵荒馬亂的心猿意馬,才咬牙起身。

梳洗整齊出了門。

劉順趕緊跟上,小心地道:“柳妃娘娘着人來問,今日皇上可有空去後宮?”

“嗯?”這好端端地出什麽事了?

劉順回道:“今日柳妃娘娘生辰。”

楚晔有些煩燥,斥道:“這不是該內務府安排地麽?”

劉順心中暗悔,真不該一時心軟替人傳話。這個主顯然是不高興去的,且還認為是自己失職。想來這個主定是認為照顧好妃嫔,讓她們開開心心安安分分地,是內務府的事。如果有妃嫔來尋皇上,必是內務府工作沒做到位。

劉順心中哀嚎,不是這樣的,這個認知偏差頗大。

阿媛身子一日日地好了起來。她發現楚晔其實極忙。

他能在自已病痛時常陪着,是十分的不易。

每天天不亮便起身,這一忙便要到天黑才回來。回來時還帶着一大摞奏折,與她一起用過晚膳後,又開始在西邊書房忙碌起來,直到深夜。

日日如此操勞,楚晔卻越來越神采奕奕。

“啪”地一聲,燭花爆了一下,西屋書房外腳步聲輕輕響起,楚晔擡眼間,他心愛的姑娘已俏生生地站在門口,輕扣門扉。

小姑娘經過好生将養,膚色瑩潤如玉,眉目可人,無一不趁他的心。

在他的示意下,來人款款走到身邊,菱唇微啓,輕喚:“晔哥哥。”

楚晔喉結微動,別開臉,低頭看手中的折子,口中問:“怎麽了?這個時辰還不就寝?”

時候不早了,重傷初愈,該好好養着,早點睡才是。

小姑娘有些不滿,嘟着嘴道:“我已經好了,除了右手沒什麽勁外,其他的都好了。晔哥哥不是還沒睡麽?”

她如今這病弱的身子如何能與自己相比。

話雖如此,但楚晔不接話,根據與阿媛相處的經驗心得,這時候還是不出聲為秒。她是個得不得理都不饒人的,吃不得半點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縱然失憶了,随着身子日漸好轉,原本因為失憶膽怯而小心收斂的這些脾氣也漸漸顯現出來。

對此他卻甘之如饴。阿媛不再像剛醒時對他既疏離又戒備。如今她身邊只有他一人,日複一日,總有一天她會再次喜歡上自己。這一次他會牢牢抓住。阿媛只會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阿媛依然繼續抱怨:“我很悶,想出宮。”

楚晔聽聞猛地攥緊了一下拳頭。

“晔哥哥每天很早就出門了,要到晚上才回,這一整天也沒人陪我玩。今天我走到乾元宮門口,被侍衛們攔住了,他們說沒有你的吩咐不給我出去。”話說完,帶了幾分委屈,這是被囚了麽?

原來只是想出乾元宮啊,并不是要離開他。

楚晔松開拳頭,揉了揉額,還只是未及笄的姑娘,哪裏舍得真把她拘在院子裏,近來太忙沒時間帶她出門。現在她不過只是想出院子走走,又不是要離開他,豈有不應之理?哪怕是想出宮,只要讓他陪着,也會毫不遲疑應下。再說她也不是能拘着的性子,一向是哪兒熱鬧往哪兒湊的。

楚晔失笑:“是我忘了吩咐下去,他們不過是盡職而已,乾元宮原就是需令牌才能出入的。”

“這麽嚴啊,晔哥哥在宮裏藏了寶藏?”

楚晔擡頭目光灼灼,難得地調笑道:“藏了你。”

第 26 章 楚宮春(五)

屋外春光正好,湛藍的天空上飄着潔白的雲朵,樹丫上新葉如蓋,暖陽從雲朵中探出,發出了炫目的白光,刺得阿媛閉上了眼。陣風吹來,泛起涼意,竟打了個寒戰。

“禁不得風?”楚晔才出門,又将人抱回了屋。

“我不要回去,不想老在這裏躺着。”

唉,嘆了口氣,把人抱去了西屋,放在了窗邊的軟榻上。

打開窗戶,軟榻上的人一眼便可望見太液湖。

湖邊楊柳依依,千萬條綠色的絲縧迎風搖擺,人在屋中似乎也能聽到“莎莎”聲,一團團白色柳絮随風飄散開來,像漫天飛舞的雪花。湖中的荷葉己從水中冒出來,在粼粼水波中,顫巍巍地迎着陽光,肆意生長。

等楚晔回屋拿來薄被時,人已彎着唇角睡去了……

唇透着淡淡粉,不似之前的蒼白幹涸,柔軟而潤澤。

楚晔看了片刻移開目光,伸手關上窗子。

仿佛與世隔絕,一方屋舍內靜悄悄地,只有她平穩的呼吸聲與自己筆下“沙沙”地書寫聲。心在這一刻無比寧靜亦無比滿足。

據說新皇忙得很,又值先皇西駕,所以并不來後宮。

沒了可以争的東西,皇上又從不拘束她們,珉楚後宮異樣的和諧快活。

她們時常三五成群吟詩作誦,踏青賞景,每一天都似女兒家的盛宴聚會,倒也逍遙自在。

柳如煙眼尖遠遠地便看到劉順領着十多個太監擡着一席軟轎,站在路邊。

衆妃嫔興奮地一湧走到劉順面前,劉順趕緊上前請安。

柳如煙開口問:“皇上可在?”

還未等劉順回答,便聽見林子裏響起一個迷糊的聲音,像是剛被吵醒的樣子:“唔,誰來了?”聲如黃鹂,分明是一個姑娘家。

正當大家心中揣測時。

春風拂過,各色脂粉味随風飄向林子,突然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接着便聽見一個冷冷的男聲:“都給朕退下。”

李輕雪心下一跳,随衆妃嫔悻悻而歸。

柳如煙一人獨自落在最後,走到半路,趁人不備悄然從林間繞回,輕輕拂開遮擋的花枝,只見青草綠樹之間一年輕男子懷中抱着一個小姑娘靠坐在樹下,小姑娘眉目精致,此時已咳得面色通紅,男子輕拍她的背問:“可好些了。”溫柔缱绻,滿滿的愛意,如這春日陽光無遮無掩破雲而出,全無平日裏冷冽樣子。

想再上前一步,“嗖”地一下,腳下攔了一條樹枝。

“退下”楚晔,聲音硬冷已隐隐含怒。

柳如煙又羞又惱又愧,跌跌撞撞離去。

“誰呀?”

“不相幹的人,現在可好些了。”

“嗯。”

“阿媛,我們該回了。”

“晔哥哥,我瞧見樹上有個鳥窩呢。”

楚晔仰頭,槐樹上果然有一個鳥窩。

“不知道,裏面有沒有鳥蛋。”

“想看?”

“嗯。”聽見這話阿媛目露驚喜。

楚晔抱着她輕輕一躍,眨眼兩人已站在樹丫上了。

阿媛探頭看去,窩裏居然有數只小鳥,鳥媽媽不在,小鳥們看到他們,叽叽喳喳叫個不停。她伸出手指,用指尖點了點一只小鳥的腦袋:“真醜。”,灰撲撲的。鳥兒們看到手指以為是喂食的小蟲子,張着大大的嘴,朝着手指擠來擠去。惹得阿媛咯咯咯笑個不停。

看了一會,她忽地道:“晔哥哥功夫如此了得,我這個做師妹定然也不會差,等我身子養好,自個兒也能飛了,便能天天來看上一看。”

楚晔聞言,身子一僵,頓了頓才道:“阿媛,你并不會武。”

“哦。”阿媛笑吟吟地低頭拔弄着小鳥兒羽毛,神色如常,心中卻翻江倒海:她得有多傻缺?不會武還去替個高手擋刀子?難道她愛楚晔愛得這麽慘?寧願自己送命也不願讓他傷半根手指頭?哎呦喂,怎麽辦?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而且她還覺得自己是只要稍作威脅分分鐘便能把楚晔這個未婚夫給賣了的節奏……。

哎呦喂,這可如何是好?

沒有深情,只能套路了。

雲媛:套路深不可測。

入夜,珉楚禦書房。

淩風閣護法淩西正與楚晔回禀近日在大業查到的事。

楚晔有四個從小跟着的随從,淩東,淩南,淩北,淩西。

四人中淩東年歲稍長,已有三十,淩西與淩北比楚晔略大些,淩南和楚晔一般大。楚晔登基後,淩東接管淩風閣;淩西作為淩風閣護法,還是像以前一樣雲游在各國之間;淩南依舊跟在楚晔身邊現為禁衛軍首領;淩北已升為玉峰山都督任主将。

自從肅清蕭黨之後,玉峰山的戍衛就成了楚晔一塊心病。

不可否認蕭家善出将才,蕭氏滅族之後,珉楚除了北疆顧家父子,幾乎無善戰的主将可用。淩北縱然機智善謀,但畢竟初入朝政軍營,又無實戰經驗,一人之力哪能擋得住大業之狼虎之師。

雖然兩國有不互犯的約定,但楚晔深信以太子軒轅睿的野心,一有機會必會挑起戰事。

今日淩北為楚晔帶來了好消息,是關于軒轅睿的。

一向行為端方,一言一行堪為大業之表率的高齡單身漢太子睿竟公然拒婚,且行為十分的過激。

按淩北的話來說,乃業都一場大戲。

那日業後将她的親侄女太子睿的親表妹蘇家大小姐蘇錦瑟賜給太子睿為側妃。賜婚懿旨才入太子府,門外蘇錦瑟的花轎就吹吹打打地到了。這分明是業後對她的這個兒子進行的一場逼婚。

于是兒子惱了,阖府大門緊閉,坊間傳言連後門的狗洞都給堵嚴實了。任憑送親隊伍吹吹打打,愣是不讓花轎進門。按常理,這時候蘇家花轎該立馬擡回,省得在此被人圍觀,任人議論,丢人現眼。

可蘇家的這位小姐,也是業都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奇葩之才。據傳她自小就一直禀承非表哥不嫁的原則,癡心不改地從十歲一直等到了二十。要知道,雲洲大陸的女子及笄便可成婚,十三四歲父母便開始相看人家,有些着急的十三四就嫁了的也不少。二十歲未成婚的女子已是鮮少,況且蘇錦瑟十年連一個婚約也沒,真是罕見之奇葩了。

既嫁不了她幹脆用家裏為她準備的嫁妝辦了私塾,專門接納一些窮苦人家的小孩子;有時甚至會隔着竹簾,化身為教書先生,親自為這些孩子們授課;她還辦了醫館,救治了無數人。

因而對于這位大齡女子,無論是看在她的所作所為,還是看在業後的面子上,業都的世家們都會說聲蘇姑娘賢德。

如今這位賢德女子終于盼到賜婚懿旨,即使表哥家門緊閉,她依舊不退縮。十年都等了,還怕在這門口等?哪怕等上幾日也無妨。她就不信表哥會真的不顧姑姑的旨意?看不到她的一片癡心?即便都無視,他一個太子總是要出門的罷。

幾個時辰後,太子終是憋不住要出門了,但出門之前,先命業都府尹連人帶轎統統轟回了蘇府。

堅強的蘇小姐終于崩潰,羞憤尋死後被人救下。

當夜業後病倒,太子睿入宮探望。這一探便是月餘不見人影。

已撒手朝政多年業皇軒轅泰再度出現在朝堂之上,接手政務。以雷霆之怒斥蘇家藐視皇威,挑起事端,并奪爵免官,全家貶為庶民不得再踏入業都半步。蘇錦瑟更被直接賜死。業皇似乎恨毒了她,将人扔在亂葬崗下令不許收屍。業後亦受牽連被賜居別苑養病,無故不得擅離。

一月後,太子睿才出現在早朝,人驟然輕減了不少,似是大病一場。一向以宅心仁厚為名的他卻對業皇此番處置若罔聞。

正因為大業出了這麽一樁事,太子睿自顧不暇。珉楚這次大面積換将,業才沒有借機生事。

這一月內太子睿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淩風閣幾經探查無從得知。

楚晔聽完後,心下稍定。

夜色深沉。

蓁蓁院裏廊下的宮燈散着暖桔色的光。

內室忽地傳來若有若無的啜泣聲。

楚晔警醒,起身急步跨入內室,摞開床帳,借着廊檐微弱的燈火一看。

裏面的人緊緊抱着被子,呼吸急促,眉心蹙起,雙目緊閉。

“阿媛。”

聽到喚聲,阿媛倏然眼開雙目。

四目相對,她眼內的惶恐之色一閃而過,呆愣片刻才拍着胸脯舒了口氣。

楚晔挑亮燭火,這才看清阿媛臉色泛白,鬓發已被淚水打濕。

“夢魇了?”俯身握住她的手柔聲問。

阿媛點頭。

楚晔拖來繡凳,在床邊坐下,定定地看着她問:“夢到什麽了?”

阿媛搖搖頭,“醒來便不太記得清了。”

楚晔不再多問,陪着着她,兩人一坐一躺默然良久。

見阿媛漸漸地閉上眼,楚晔替她掖好被角,才要起身将燭火挑得暗些,忽地衣袖被人扯住,回身見阿媛眼巴巴地瞧着他,彎了彎唇角道:“不走。”

阿媛臉色微紅,松開手。

楚晔挑暗燭火,坐回繡凳,見她還睜着眼,道:“快睡吧。”

第 25 章 楚宮春(四)

“嗯。我沒事了,你回自己屋睡吧。”阿媛道。

這麽辛苦,該回屋好好歇歇了,反正有宮女們在,實在不用他太過操心,讓她覺得十分地不安。

楚晔剛揚起的唇角又垂了下來,無視她趕人的話,問:“渴麽?餓麽?”

“不餓,有點渴。”阿媛如實回答。

那人唇角往上略擡了擡,喂她喝了水後,便回身坐到了桌案邊繼續看起奏折來。

珉楚一番腥風血雨之後,如今初定,事情很多,千頭萬緒。适才不過是因為擔心她,伏在床邊多看了幾眼,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阿媛感覺得到楚晔因為剛才那句讓他回屋的話,有些不高興。對于盡心照顧自己的人,亦有可能也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人,更是衣食父母的人,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解釋一下,讓自己日後生活有保障些。

“晔哥哥,其實剛才我是看你累了才叫你去睡的。”并不是想趕他走,一聲晔哥哥就這麽從善如流地從口中溜了出來,阿媛怔住。

話音未落,便見楚晔倏地站了起來,似被驚到。原本執在手中的朱筆,滴溜溜地在桌了滾了幾圈,在奏折上留下重重的痕跡後,“啪嗒”掉在地上。

往事如過眼煙雲般已在她記憶中消散,可那些留在記憶深處的痕跡是抹不掉的吧,兜兜轉轉,她還是會叫自己“晔哥哥”。而自己還是會像以前一樣,為這一聲而心神搖曳,如今更是摻雜了些許刺痛。

萬籁俱寂,身着藍色錦袍的阿媛,躍在枝頭。揮手間,攬月劍氣如虹,所過之處,樹枝連帶着白雪紛紛飄落。一雙黑色眸子,在雪光下晶瑩璀璨,含着滿滿笑意喚着他:“晔哥哥!”

恍若昨天,又恍惚已隔了千山萬水。

後來阿媛才知道,原來楚晔和她同住一屋,只是用屏風隔開變成裏屋與外屋,楚晔便睡在外屋。

雖然不合禮數,到底也是一番真情實意,不然大可将她丢給宮人們照顧。

自己那句“你回自己屋睡”終究是唐突了,辜負了他的心意。

劉順發現,新皇上作息極有規律,每天天不亮起身,練功,然後早膳、早朝,早朝後在禦書房處理政務,接見大臣,午時回院後便不再出門,奏折也全都拿回院。

皇上喜靜,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人随伺在側。所有的人,除了當值的都只在外院聽候,未經傳喚不得入內。和姑娘在屋內的時候,是最讨厭別人打擾的,那時候最好當隐形人,遠遠地站在屋外便好。

皇上和姑娘……,劉順有點無法言說,說是未婚夫妻,但比人家老夫老妻更甚些。

權貴人家夫妻分院而住,他們不僅在一個院而且還在一個屋,哦,不能算一個屋,前後用屏風隔開,淨室也是分開的。姑娘除了洗漱,所有的事皇上都親力親為,病痛時更是不眠不休在床邊守着。原本以為給值夜人用的外屋,其實皇上自己睡的。嘿嘿,大約青梅竹馬的江湖兒女都這樣吧。呵呵呵呵……。

劉順利用內務總管之便還刻意在前頭的太子東宮,給皇上設了間規模頗大的寝居,聖駕儀仗早晚進出,掩人耳目般地告訴大家“新皇居于此。”

作為皇上的親信,他也得為皇上心尖上的人辦點事,維護一下姑娘家的名聲不是麽?

皇上生在江湖不拘小節,可宮裏、世家貴族間的女兒家名聲何其重要,稍有纰漏就能殺人于無形。

有時候劉順都懷疑這倆人是不是在宮外成過親了?要不然為何如今這般地熟絡親密?又為何那天皇上連婚房也不願邁入半步,蓋頭未揭,合卺酒也未喝……連新娘的面也未見。現在明了了合着全因為有了這一位。

春日午後的日頭暖融融的,劉順站在屋外,發揮着他異于常人的聽力,用心地聽着屋內動靜。

西屋書房中的皇上按着平日習慣,想必正在看奏折。東屋內間姑娘此刻正醒着,十七正和的姑娘一搭一下地講着話,不知為什麽,姑娘特別愛和奴才們講話,尤其是十七,每次醒來都叫來十七問東問西。

問出來的問題頗為怪異,如這是地方啊?咱是哪國啊?皇上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啊?

這種問題,聰明的十七自然避輕就重,只揀有關先皇的說,至于後宮的那些妃嫔哪比得上太上皇重要,自是提都不用提。

每回姑娘一問相關的問題,十七總能把話帶到太上皇如何含辛茹苦養育皇上上去。惹得姑娘對皇上同情萬分,帶着說話也小心翼翼,從不提及楚宮過往,生怕觸動了皇上的傷心事。

有一日,十七吞吞吐吐地對他劉順說,姑娘竟然問:她多大了?

居然還有人不知道自己年齡的?這是個什麽毛病?劉順想到姑娘剛來時那氣息奄奄的樣子,當即叫十七閉了嘴。心驚肉跳地回想,即便是他這個內務府總管也不知道姑娘的生辰八字。芳齡幾何?姓随名啥?家住何方?有無父兄?……統統一概不知。這張嘴閉嘴的竟全是皇上一人之言。無人敢問,更無人敢質疑。

而姑娘好似懵懵懂懂的什麽都不知道,常會一下一下有意無意地小心地探問着,這怕不是什麽尋常事……,既如此只當不知道的好,宮裏向來是知道得多,死得快。

“十七,為什麽叫你十七啊?”阿媛問。聽楚晔講她早已及笄,今年十六了。

“因為奴才今年正好十七。”

“所以便有十五和十五半?呵呵呵,還有三月、二月。誰給取的,這麽不上心?”

“回姑娘,是劉公公給賜的名。”

劉順在外心中大呼“冤枉”,當日“蓁蓁”院的奴才們都由皇上親自過目,問到十五,他說自己叫“小園子”,皇上便不悅了,說:“你既已十五,便叫十五吧。”他趕緊打蛇随棍上,把所有人的名字改了,宮人安年歲,宮女按出生月份,取了新名,而其中兩名小太監一人十五,一人十五歲半,于是便叫了十五和十五半。

皇上倒也滿意,那些紅紅翠翠的名字,反倒啰嗦,不如這個好記。

“那劉順多大了?”又聽見姑娘問。劉順心裏一陣緊張,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對名字不滿意,千萬不要叫三十三。

“三十有三了。”

“哦,皇上小時候也是劉公公伺候的麽?”

“奴才不知。”

劉順松了口氣,還好,又聽見她說。

“算算劉順的年紀,該是的吧。”姑娘聲音有些得意。

被堪破了秘密啊。劉順暗道,如今這宮中老人們都被打發掉了,已鮮少有人知道這一層。

在皇上未進宮時,自己一直在乾元宮,雖已升為一宮主管太監,但這宮內沒有主子,長年無人,跟冷宮一樣,哦,不一樣,冷宮裏的宮人也比當時的他強,多少還有點油水可撈。

随着皇上入住乾元宮別人都道自己走了狗屎運,一下子升了內宮主管。其實也不盡然哪,若沒有少時機遇,哪裏來的今天?皇上一出生他便伺候皇上了,那時的容妃娘娘特意叫了還算是孩童的他,陪着皇上玩耍,自己從此便對皇上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了。

“十七,說說些趣事吧。”又聽見姑娘說。

十七的父親是個秀才,八歲那年父親死後,他便被後母賣到了宮裏,一直在宮裏書房當差,由于他頗識得幾個字,又在書房負責打掃,平時偷偷看了不少書,因此比一般宮人更有學識些。

十七從楚,到燕又到業。各國的奇聞異事說了個口幹舌燥,最後實在沒得說了,又見姑娘聽得正是興頭上,一雙大眼睛期待着,腦子一昏,便說起了宮人間相傳的皇家八卦。這八卦自然萬萬不能是珉楚的,這點腦子他還是有的。

“據說,業國的太子乃一神人。”除了玉樞沒有比這人更能引起姑娘家興趣了。以前在書房,宮女們只要一聽這個便都兩眼放光。

“神人?有三頭六臂麽?”姑娘的眼睛果然也是亮了亮。

“這倒未曾聽說,但業國人奉他如神砥。”

“神砥?那得長成啥樣啊,美麽?”

“這倒不知,但奴才知道溯燕國的三皇子乃燕第一美人。”說歸說,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見過太子睿畫像,倒是燕三皇子的畫像滿天飛。

“真的麽?有他的畫像麽?”阿媛睜大了眼睛很好奇,壓低聲音問,“有晔哥哥好看麽?”

十七被問得啞口無言,心道闖禍了,心有戚戚地看向西屋……。

果然,皇上從西屋快步過來,冷眼一掃。

十七冷汗直流,趕緊退下,連滾帶爬走出屋子,被劉順重重踹了一腳,“叫你胡言亂語。”

楚晔手中還拿着未批的奏折,走過去拍了一下阿媛的腦袋,“聒噪”,恨恨地拿起被子,将她從頭蓋到腳,“快睡。”

用力掙紮着扒開蒙在臉上的被子,“晔哥哥,悶死了。”

楚晔替她掖好被子,看到被蒙得有些微紅的臉,忍不住伸手輕掐了一把,才道:“快睡,等錯了時辰又要鬧頭疼了。”

“睡不着,晔哥哥,我可不可以出去看看。”

“好好在屋裏養着。”

“我什麽都不記得,外面是啥樣的都不知道。”委屈的淚水說來便來,不停地在眼眶打轉。

真見不得她這樣子,楚晔嘆了聲,抱着她出了屋。

第 24 章 楚宮春(三)

高修遠心裏十分高興,一向看淡生死的醫者臉上露出了喜色。

細細探脈一番後,高修遠對着坐在床邊的楚晔道:“回皇上,姑娘身上其它傷已基本好全,只是手腕肩胛胸口傷還得将養幾日。尤其是手上,千萬不能用力。”

阿媛喝了水,喉嚨已舒服很多,能發出聲來了。不用禦醫明說,她也能感覺到自己傷勢很重,期望能快快好起來,恢複記憶。雖然看起來,楚晔像是待她不錯的樣子,但什麽都忘記了,心裏畢竟不踏實。

“大叔,為什麽我會什麽也不記得了?以後能好麽?”

話音一落,原本暖意融融的屋子,蕭瑟了幾分,阿媛竟覺得身上透起了冷意。

“下去吧。”楚晔冷言揮退了高修遠。

松竹香再次盈繞,楚晔握住她的手,眼裏有着看不明的情緒,“阿媛,忘便忘了,有什麽要緊,人好好的就行。”

阿媛不覺得這樣算好,什麽都不記得了,于現在的她來說,他只是一個看着對她好的陌生人,甚至連說的是真是假都無從判別。心裏有些委屈,但也清楚的知道,這裏是楚晔一人之言,他是皇上,說什麽便會是什麽。于是沉默地不再多言,眼裏卻泛起了霧氣。

即使是什麽忘記了,人卻還是那個人,動不動就哭鼻子的那個人。楚晔把再次把人攬進懷裏。

阿媛頭深深埋在他懷中,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見他用極澀的聲音道出了她的身世。

阿媛是個孤兒無父無母,與楚晔一樣自小生在江湖,是他的師妹,兩人自小便定了親。二月前,楚國大變,原太子楚旭和皇子楚安遭遇不測。他被父皇從淩風閣召回繼承皇位,回宮途中受到埋伏。她是因為救他才受重傷。

一個故事,三言兩語便說了個明白。

沒有破綻,但阿媛能感覺得到,這二個月來的驚心動魄,世事的巨變。

高修遠出了門,不由了地暗嘆了口氣。并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入了一側的廂房。

不一會兒,楚晔推門而入,撇了眼桌案上分門別類調制好的膏藥,道:“她撐不住又睡過了去,才醒了才一個時辰不到。”

聲音中帶了些擔憂。

“皇上,她這次是九死一生,又被廢了內力,此刻猶如被掏空了的枯樹,終不能和以前相比了,能救回一命已是萬幸,若不是她異于常人的體質,怕早就撐不過了。”

高修遠見他坐在椅上,沉默不語如老僧入定,心中一嘆,寬慰道:“能醒來便會無事了,當年姑娘被先師帶回谷中時才剛出生五日。當時正好臣也在谷中,她在娘胎裏不足八個月便出生,将将生下娘親便死了,一路颠沛流離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徐嬷嬷抱着她到回春谷時,又小又弱,手臂上還被劃了道口子,鮮血直流,奄奄一息,哭都哭不出來。當時臣給她上藥,藥一上,血便止住,養了十多日人便大好,不時地沖人笑。”

“然後呢?”

“這丫頭倒像足了她親爹的脾性,給她紮針上藥倒不怕疼,只受不得半點委屈怠慢。你得把她沒日沒夜地抱在手上哄着,不然便是驚天動地的大哭。徐嬷嬷當時傷重,只得臣和先師日夜輪流抱着她,後來連尚是孩提的師弟也派上用場了……”

“後來呢?”

“後來?……三個月後,徐嬷嬷傷愈便悄悄地抱着她出谷了,從此不知去向。如此奇異強健體質,臣平生只見過二個,怕這世上也只有這二人了。”高修遠感嘆道。

“還有誰?”楚晔沉聲問。

“……”叫你多嘴,高修遠暗罵自己,最後鼓氣勇氣道,“皇上,此乃回春谷辛秘,恕臣不能相告,這幾日若不是看到姑娘體質,臣也是認不出姑娘就是當年的嬰孩的。”

楚晔聽到後,默不作聲,良久才問:“她內力能恢複麽?”

“臣無能,怕是不行了。”高修遠思索了一下,又道,“臣曾在一本古書上看到過,百年紫葉樹可助人恢複內力。可那是上古樹木,雲洲大陸早已絕跡。”

“可渡她些麽?”

“萬不可,皇上。”高修遠接着道,“練武之人,被人廢了內力,雖不傷性命,可終究會傷及髒腑,令身子大損,再也承不起別人的功力。”

頓了頓道:“姑娘這次又心脈重傷,實不宜再習武。心脈若再度受傷恐會折壽。”

空氣如凝固一般,讓人窒息,許久才聽見楚晔又問:“她的手能恢複如初麽?”

“臣師弟研制出一種可續筋脈的膏藥續玉膏,或可為一用。”

被挑斷的手筋能接上,也非易事,更別說要恢複如初了,盡管有續玉膏這樣的神藥,高修遠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像是對于不能完全治好阿媛的手有所不滿,楚晔聲音十分硬冷,“顧随安?”

“是的,皇上見過師弟?”高修遠話一出口就直想打自己的臉,那東西便是師弟給皇上的,他們不止相識,怕是相交甚篤。

“續玉膏此乃回春谷密藥,尋常人取不出來。而師弟許久未有消息,恐是得需臣自己跑一趟了”

先師宋回春一生只收了二個徒弟。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如今年紀尚小的顧随安。顧小師弟雖然天份極高但人卻有些不着調,整日雲游在外,谷中事務丢給管家。如今更是幾個月消息全無。就算不為了續玉膏自己也是要回回春谷看一看的。

高修遠說完擡眼看楚晔,見他坐在椅上默然失神。

春日陽光透過窗棂照進來,将屋子照得透亮,細小的塵埃飄蕩在光影之中,浮浮沉沉間莫名地一股子悲意漫延開來。

良久,他才低聲道:“有勞費心了”。

高修遠告退走出屋子,春光灑在頭上熱哄哄地。呼了口氣,時隔二個月,這滔天惡浪算是過去了。今天終于能回家睡個好覺,逗逗孫兒了。

快步走出院子,再回首看去,蓁蓁院靜靜地駐立在綠蔭叢中。

這樣也好,那樣殘忍的傷痛忘記了也好。

剛出乾元宮,蓁蓁院太監十七追了出來。

十七雖然極力裝鎮定,眼神卻已慌亂,口齒也不伶俐,“高……高禦醫,不好了,姑娘吐血了!”

剛才,昏睡的姑娘忽然醒了,幹咳了幾下後吐出了一口黑血。

風雲陡轉,高修遠大驚,掄起老腿往回跑,他不敢想,如果阿媛真的去了,楚晔怕是要和他的故人一般了,那人最終憑着自己的執念在十多年後清醒了過來。可楚晔沒了牽挂怕是不會有這樣的執念。若在他任期內真的出了這樣的事,他愧對在珉楚皇宮世代為醫的列祖列宗。

除了高修遠沒有人知道,在先皇咽氣那晚直到阿媛清醒的那幾天裏,楚晔瀕臨崩潰,人前他還是那個寡言少語的新皇,人後能一整天不吃不喝不錯眼地看着阿媛,生怕一眨眼人便沒了,而自己即便再悔再恨也沒了指望。

高修遠到的時候,阿媛又嘔出一口血,噴在扶着她的楚晔身上,質地精良的明黃龍袍,瞬間将血水吸了進去,留下暗紅的斑點。

楚晔的臉色倒比吐血的人還慘白了三分,見到他來,冷嗖嗖地甩過一個眼色,治不好大家都不用活了。

高修遠毫不懷疑。

甚至楚晔瘋起來,都有可能親自動手了結他。

楚晔來自江湖,從小就被先皇秘密交由淩風閣閣主聶淩風撫養。身在江湖,殺戮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所以也只有這位皇子,能毫不手軟地屠盡蕭家男女老幼六百餘口,誅其黨羽千餘人。

屠戮終于讓人遭到了報應,可不該啊,不該拖上一個無辜之人啊。

高修遠小心翼翼地探脈,一探再探之後,松了口氣,“無妨,淤血受阻,吐出來倒是好事。”

楚晔一顆心稍稍放下,他相信高修遠的話,這世上除了高修遠沒有人能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救得活阿媛。或許還有同為宋回春弟子的顧随安。

顧随安?!當他是傻了麽?!

那種生生割舍的滋味此生他決不要再嘗第二回。他決不會像父皇那樣,眼睜睜地看着心愛的姑娘嫁人生子,而自己一人在這險惡的宮中踽踽獨行。

正如高修遠所說,吐出淤血阿媛臉色好了很多,人也感覺松泛很多,進了幾口粥便又睡了。

這一睡,再次醒來已是深夜。

屋裏靜悄悄地沒有宮人,只有一人伏在床頭,握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借着昏黃的燈火,阿媛細細打量他,清俊如玉,長眉入鬓,鼻梁高挺而直,薄唇微抿,濃密的睫毛下有着深深的青影,顯然是長久未得安眠了。

他睡得極不安穩,眉宇深鎖。

不禁想讓人用手去撫平它。不過輕輕一動,人便驚醒過來。

睜眼的剎那,目光淩厲冷肅,另一只手已執起放在一側的利劍。當眼風掃過阿媛伸在半空中手時,有片刻呆愣,随即唇角彎了起來,收了神色,生怕吓着人輕聲道:“醒了?”

第 23 章 楚宮春(二)

十七慌慌張張跑出來,與正要回去看看出了何事的劉順撞了個滿懷。

劉順沉聲問:“出了何事?”他瞬間已調整好心态,作好最壞打算,能不能不要上刑,直接死了算了……。

“雲姑娘醒了。”十七喘了半天氣才道。

劉順真想一腳踹死這幫人算了。虧他還怕他們沒有伺候主子的經驗,一個個都勞心勞肺手把手地教,到頭來一個個都想把他弄個心悸而亡!

楚晔見床上的人,長睫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木然地望着帳頂好一會兒,才把眼神往這邊移來。

四目相對。

沒有了光亮,亦沒有了之前見到他的那種欣喜,黑漆漆地眼睛清冷陌生,謹慎地打量他許久,才掙紮着起身。

楚晔忙去扶她,到底還是牽動了傷口,掌間的身子一陣痙攣,蒼白額上瞬間起了一層冷汗。

楚晔扶着她,一動都不敢再動,生怕再弄疼她。

她無力地再度閉上了眼,盡量調整自己的呼吸,讓它輕緩些,這樣胸口的疼才能好些,适應一陣後,才有力氣再度緩緩睜開眼睛……。

“醒了。”楚晔的聲音幹澀得如在沙礫上搓磨過,“疼麽?”

她入目的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目光複雜地讓人辨不清是喜是悲,是痛是哀,就這麽如劫後餘生般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深邃的黑眸子裏映着一張蒼白陌生的臉。

他是誰?眼中的那個人又是誰?

一片混沌。

惶恐漸升。

她急促地喘着氣,尖銳的疼痛如巨浪般迎頭襲來,将她砸得眼前一片昏花……

屋內頓時腳步聲四起,亂成一團。

她被人猛地緊抱進懷裏,痛加劇,她用手去推,可手無知覺,張口欲喊:“別抱那麽緊。”卻喉嚨幹啞發不出聲來。

當她以為要被人抱死時,只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禀皇上,雲姑娘既服了那東西,怕是不能再用止痛的藥物了。不如再讓她多睡幾天,熬過去……。還有……別抱那麽緊,她快疼暈過去了。”

抱她的雙手猛地一松,差點把她摔在床上,好在又及時地撈了回來,才險險撿回一條命。

她再次被小心地摟進那個懷抱,淡淡地松竹香萦繞,那人替她試去額上的汗水,柔聲道:“別怕,會好的。”

就着那人的手吃下一顆藥丸之後,她再次沉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她再次醒來時,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

呼吸間已不再有痛楚。

見已在床上躺了月餘的人睜開眼,屋裏再度響起慌亂的腳步聲。這回這份慌亂之中還隐隐帶着份喜悅。

“快去禀告皇上,雲姑娘醒了。”

“請高禦醫來診脈。”

“你們都輕點,別驚着姑娘了。”

管事的人一開口,大家明顯放輕了腳步,連帶聲音也輕柔了幾分,生怕吓到這脆弱的人。

“姑娘。身上可有不适?”一位圓臉宮女柔聲問,眼裏卻閃着激動的光芒。

奴才們來這“蓁蓁院”裏一個多月了,千盼萬盼地終于等到姑娘醒了,能不激動麽。

自從來了這個院子當差,大家唯一的任務便是等着姑娘醒來。時間一日日地過去,她真怕床上這位嬌弱的人醒不來。那他們這一院子的奴才性命堪憂了。

姑娘一日日的昏迷,皇上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差,這院裏的奴才當差是當得是一日比一日心驚膽戰。

如今人醒了,大家松了口氣,這一院奴才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蓁蓁院”裏的奴才不多共十六人,內監與宮女各八人,與後宮嫔妃相比這點人數少得可憐。

他們的活,說輕松也很輕松,劉總管只撂下一句話:“照顧好姑娘,讓她開心便成了。

這姑娘可不是一般地姑娘,而是皇上青梅竹馬的新後。是皇上在先皇下葬後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當滿朝文武宣布的未婚妻。當日散朝,皇上便把重傷昏迷的姑娘接進了宮,還不眠不休地守到今日。

這樣的姑娘豈能有一絲怠慢?

不一會兒,阿媛便聽見屋外響起急切的腳步聲,眨眼的工夫,那個差點抱死她的黑眸子已到了床邊。上下打量着她,見她臉色不再蒼白如紙,冷峻的眼裏不由泛起了喜色。

“阿媛,你醒啦!”

松竹香再次萦繞鼻間,她被抱入懷中,黑眸子伏在她肩頭哽咽地問:“還疼麽?”

不疼了,阿媛張了張口,卻發不出完整聲音,只是幹涸的發出了一個音節。

“怎麽了?”黑眸子低頭細細看她,臉上關切之色溢于言表。

阿媛覺得喉嚨幹澀地發疼,眼睛不由地瞟向桌上的牡丹彩釉茶盞。

黑眸子了然,示意三月倒來一杯水,先用嘴唇輕觸杯沿,試過溫度之後,才從善如流地舉到她嘴邊。

阿媛定定看着眼前的杯子,不知道該不該去喝這杯水,盡管她渴得嗓子有冒煙之勢。

人有些僵硬,這樣親密的舉動顯然只有一個關系可以解釋,但那些人明明稱她為“姑娘”。

不甘心地想或許是她爹?

不對,太年輕,生不出她這麽大個女兒。

喔,那便是親哥。

腦補完,阿媛終于安心地就着他的手喝了水。

很快那人不要臉的自我介紹,徹底打破了她的安心。

那人抱着她道:“阿媛,別怕,什麽都不記得也不要緊。你只要記得我是楚晔,是你的未婚夫就好。等過了一年孝期,我們便大婚。”

阿媛腦子打結,這信息量有些大,且每一個都事關她終身。

原來自己叫阿媛。

原來自己失憶了。

原來她有個叫楚晔的未婚夫。

萬幸,原來他們還不是夫妻啊,不用一醒來便多了個可以肌膚相親的丈夫,她苦中作樂暗自松了口氣。

轉念一想,又不對了,即使是未婚夫妻也不該如此親密才對。多少也應該避點閑才對。舉目四周,很顯然這裏是楚晔的地盤,周圍的人無不聽他一人吩咐。

自從他進來以來,屋裏只留了一個宮女聽候吩咐,其餘地都出去了。那宮女也是遠遠垂目而立,宛若隐形人。看這情形,楚晔怕是很少假手于人,都是親力親為照顧自己。

那麽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呢?他們去哪兒,自己的家在哪兒。

還有楚晔,他們都稱他為“皇上”,他對自己說的是“大婚”,只有皇上成親才稱之為大婚不是麽?那她不是未來皇後麽?

楚晔,阿媛竭力地在腦海中搜索着這個名字,茫茫然一片,一無所獲。

“阿媛,這些日子,我日日擔心,生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留我一人該怎麽辦?”

聲音悲涼,宛如真的經歷過一番生死。怕是自己的傷真的很重,吓到他了吧。原本很親近的人,突然不記得他了,他心裏也不好受吧。阿媛低頭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水。

楚晔見狀,立馬将茶杯舉得再高些,讓阿媛喝得暢順些,待喝完還細心的替她擦了擦了嘴。

剛放下擦嘴的帕子,眼前便出現了一只手,掌心攤開。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看向他,如山中清泉,清澈明亮,已不見了一月前的死氣。

楚晔不由嘴角上揚,如同初識一般,握住手掌,在她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下“楚晔”,寫完又接着寫“雲媛”。

這便是兩人的名字啊,阿媛擡眸便撞進楚晔略帶笑意的眼睛裏,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擡眸低首間兩人幾乎鼻息相聞,阿媛原本蒼白的臉上硬生生地生出幾分紅暈來,別扭地從楚晔的懷中掙紮出來。

懷裏空了,楚晔微不可覺地沉了沉臉。

這時在門外聽候的劉順,低聲說:“皇上,高禦醫來了。”

禦醫高修遠,年近五旬,為雲洲大陸第一神醫回春谷先谷主宋回春的大弟子。

高修遠為人低調,又頂了個禦醫的名頭,除了楚氏幾乎很少有人知道,他有枯骨更肉,起死回生之能。

高修遠從太醫院一路來到了乾元宮。

這裏原是衆皇子讀書的地方,雖不是前朝最大最華貴的宮室,但勝在臨着太液湖風景獨好。如今被新皇用來當作寝宮,裏面早已煥然一新。

院子裏的宮人來來去去忙碌地很,但一個個訓練有素,人影晃動間不發出半點聲響。

看這樣子,那個差點要了他半條老命的人,現在已醒了吧。再不醒,剩下的半條命怕也要被新皇折騰完了。

轉過白玉影壁,便到了內院。

豁然開朗。

一桃一杏兩棵二人合抱的大樹花壓滿枝,深淺不一的粉色花瓣如飄雪般落在院中,漫天的缤紛間蕩起一股清香。

林間彩蝶飛舞,翠鳥歡啼一切都充滿了春的生機。

高修遠沿着青石小徑往裏走。

劉順正站在廊下,見到他來,往裏輕聲回禀一聲後,便為他打開了房門。

高修遠走入最中間的正屋大門,拐進東屋,帷幔深處,一人大大咧咧坐在雕花大床邊的繡凳上;一人靠坐在床頭,好奇地朝着他看。

總算被救回來了,即使有欠缺,但至少人還活着,他不用無顏面對先師與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