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楚宮春(六)
阿媛依言閉目,良久才又慢慢睜眼,昏暗中只見他一身單薄的寝衣,坐在略顯小的凳上,雙手交疊,腰背板得筆直,正閉目養神。
輕扯着他衣袖,“你回去睡吧”。
楚晔仍舊閉目道:“無妨。”他是練武之人,以前還時常風餐露宿,坐一晚上算不得什麽事。
衣袖繼續被人捏在手中不放,楚晔睜眼,好端端的寝衣已被她拽在手中揉捏得起了折子,抓住作亂的手,問道:“怎麽了?”
阿媛想了想,身子往裏蹭了一大截,空出外床,拍拍床沿道:“你坐。”
楚晔輕笑,倒也不客氣,坐上來靠在床頭握着阿媛的手,低頭問:“這樣能睡着了罷?”
阿媛點頭,拉過一床薄毯給他,見他蓋上,才又閉目。
被她這麽一弄,楚晔倒散了睡意,鼻息間全都是熟悉的馨香,似花非花擾得人心旌搖曳,垂目看近在咫尺的人,眉翠含颦,唇似三月淡櫻,忍不住想讓人親上一口,沒來由地一陣臊熱。有心要把身上的薄毯掀掉,可偏偏又舍不得。
正天人交戰之際。
阿媛忽地睜眼問:“晔哥哥,我的傷會好的罷?”
楚晔瞬間清醒:“嗯。”
一只裹着紗布的手晃到他眼前,阿媛眼眶微紅,哽咽道:“我的手也會好的罷?”
“嗯”
“不會永遠像現在這般抓不住東西罷?”
楚晔輕握住她受傷的手道:“不會,高修遠過幾日便會起身去回春谷取續玉膏,等他拿來了,你用上幾便能好了。”怕她還擔心,又道,“回春谷裏有雲洲最好的藥,而高修遠是回春谷的大師兄,他定能治好你。”
阿媛怔了怔,猛地撲進他懷裏哭道:“剛才我夢到自己幹壞事殺了人,那些人要我償命,我不願,他們便一刀砍了我的手。”
楚晔胸口一下子濕熱了一大片。
“晔哥哥。現在的這只不是我原來的那只,而是別人的。”
“胡說。”楚晔雙臂收緊聲音發顫,“這便是阿媛自己的。”
阿媛擡起頭來,“當真?”
“自然。”楚晔抱着她,撫着她的背安慰道,“阿媛從來沒做過壞事。”
做壞事,殺人的向來是他。她是受他所累,錯的壞的從來只是他一人。牽連到無辜的她亦是他今生最大的惡夢。
“一場夢而已作不得真。”楚晔道。
阿媛抹了把眼淚,問:“晔哥哥見過我家人麽?”
楚晔被她這東一下西一下天馬行空般的問題,問得有些腦子打結,怔住。
“晔哥哥見過我父母麽?”阿媛又問。
看着她那雙充滿希冀的眼,楚晔道:“見過你父親。”
阿媛直起身子,雙眼發亮,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楚晔驟然間無話可說。蕭耀軒是怎樣一個人?瘋子?劊子手?為了替妻女報仇,不惜搭上整個蕭氏一族?甚至于利用女兒的終身大事,罔顧了她的性命!
面對如今什麽都不知道的阿媛,這些話他都開不了口;也不忍心再讓她去面對這些;更不想讓她知道。她只要好好地在他身邊,陪着他在這楚宮裏,晨昏日暮日日在一起,生兒育女一起白首。
待孩子長大了,他就卸了這擔子,屆時她愛上哪兒,他便陪着她上哪兒。
楚晔嗫嚅了半天才幹巴巴地說了句:“他長得很好看。”
阿媛雙眸漸漸黯淡,癟嘴哼道:“晔哥哥騙我的罷。”
楚晔搖頭,別開眼道:“我幼時見過他。”
阿媛掰着指頭,算了算,惱道:“我一出生便被父親丢棄在了淩風閣?!”
“他沒有丢棄你,只是你母親生下你便去了,而他又病了,沒法把你帶在身邊。”楚晔道。
阿媛聽了再次眼淚直掉:“然後他沒來得及把我接回去就病死了麽。”
楚晔額間青經直跳,一個謊需得千萬個謊來填,而他早已在謊言中萬劫不複。
一時間也不知該回答是還是不是。更猜不到她下一個問題是什麽,自己又該如何應對。答得不好,無疑是作繭自縛,越說越亂。
楚晔不語,阿媛自動腦補完自己悲慘身世。
喃喃嘆道:“師父和你真是好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
楚晔一頭栽在床上捂臉。
“晔哥哥,我一出生便被送到了閣中,那時粥飯定是吃不得的,你們奶總會給我吃的罷?”阿媛伸手撥開楚晔捂臉的手,淚眼朦胧地道,“我覺着我小時候要是連口奶也沒喝上,也忒可憐了。”
楚晔愕然,結結巴巴地道:“沒人奶,還有羊奶,牛奶,總之沒餓着你,你看你不是長得好好的麽。”
“現在算好麽?”阿媛舉着雙手,淚嘩地流下來。
楚晔一顆心頓時像被泡在她的淚水裏,又苦又澀。
只見她忽地目光一閃,咬牙道:“是不是姓蕭的幹的?”她偶爾在宮人們那裏也聽過一耳朵蕭黨的事
“不是。”楚晔急急地打斷她,強調,“與他們無關。”
他怎麽能讓阿媛去恨蕭家人,要恨也該恨他。正當他絞盡腦汁,想好怎麽應她接下來的問題“那是哪個匪徒?”或“晔哥哥替我報仇了嗎?”
阿媛卻淡淡地“哦”了一聲,不再追問。扯過一方帕子,擦幹淨臉,看到楚晔胸大團的淚漬,伸出指頭心虛地指了指。
楚晔起身去外屋換好寝衣過來,便見阿媛已在床上躺得端端正正,閉目睡去了。
他松了口氣,搓了搓手,替自己找了個阿媛會做惡夢的借口,側身在外床躺下。
大半夜下來,幾乎讓他心神耗盡,不過片刻倦意襲來。
朦胧中,聽見一個幽幽冷冷的聲音。
“晔哥哥七歲才出的宮,居然四歲便在淩風閣喂我吃奶了。”
阿媛支起身子,只見身側那人,挺得筆直,雙手垂放在腿側,雙目緊閉。随着她的靠近胸腔起伏間隐有鼾聲傳來,這是驟然間睡熟了?!
第二日醒來,楚晔看着隔着薄薄的寝衣靠在自己懷中酣睡的人,好一陣兵荒馬亂的心猿意馬,才咬牙起身。
梳洗整齊出了門。
劉順趕緊跟上,小心地道:“柳妃娘娘着人來問,今日皇上可有空去後宮?”
“嗯?”這好端端地出什麽事了?
劉順回道:“今日柳妃娘娘生辰。”
楚晔有些煩燥,斥道:“這不是該內務府安排地麽?”
劉順心中暗悔,真不該一時心軟替人傳話。這個主顯然是不高興去的,且還認為是自己失職。想來這個主定是認為照顧好妃嫔,讓她們開開心心安安分分地,是內務府的事。如果有妃嫔來尋皇上,必是內務府工作沒做到位。
劉順心中哀嚎,不是這樣的,這個認知偏差頗大。
阿媛身子一日日地好了起來。她發現楚晔其實極忙。
他能在自已病痛時常陪着,是十分的不易。
每天天不亮便起身,這一忙便要到天黑才回來。回來時還帶着一大摞奏折,與她一起用過晚膳後,又開始在西邊書房忙碌起來,直到深夜。
日日如此操勞,楚晔卻越來越神采奕奕。
“啪”地一聲,燭花爆了一下,西屋書房外腳步聲輕輕響起,楚晔擡眼間,他心愛的姑娘已俏生生地站在門口,輕扣門扉。
小姑娘經過好生将養,膚色瑩潤如玉,眉目可人,無一不趁他的心。
在他的示意下,來人款款走到身邊,菱唇微啓,輕喚:“晔哥哥。”
楚晔喉結微動,別開臉,低頭看手中的折子,口中問:“怎麽了?這個時辰還不就寝?”
時候不早了,重傷初愈,該好好養着,早點睡才是。
小姑娘有些不滿,嘟着嘴道:“我已經好了,除了右手沒什麽勁外,其他的都好了。晔哥哥不是還沒睡麽?”
她如今這病弱的身子如何能與自己相比。
話雖如此,但楚晔不接話,根據與阿媛相處的經驗心得,這時候還是不出聲為秒。她是個得不得理都不饒人的,吃不得半點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縱然失憶了,随着身子日漸好轉,原本因為失憶膽怯而小心收斂的這些脾氣也漸漸顯現出來。
對此他卻甘之如饴。阿媛不再像剛醒時對他既疏離又戒備。如今她身邊只有他一人,日複一日,總有一天她會再次喜歡上自己。這一次他會牢牢抓住。阿媛只會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阿媛依然繼續抱怨:“我很悶,想出宮。”
楚晔聽聞猛地攥緊了一下拳頭。
“晔哥哥每天很早就出門了,要到晚上才回,這一整天也沒人陪我玩。今天我走到乾元宮門口,被侍衛們攔住了,他們說沒有你的吩咐不給我出去。”話說完,帶了幾分委屈,這是被囚了麽?
原來只是想出乾元宮啊,并不是要離開他。
楚晔松開拳頭,揉了揉額,還只是未及笄的姑娘,哪裏舍得真把她拘在院子裏,近來太忙沒時間帶她出門。現在她不過只是想出院子走走,又不是要離開他,豈有不應之理?哪怕是想出宮,只要讓他陪着,也會毫不遲疑應下。再說她也不是能拘着的性子,一向是哪兒熱鬧往哪兒湊的。
楚晔失笑:“是我忘了吩咐下去,他們不過是盡職而已,乾元宮原就是需令牌才能出入的。”
“這麽嚴啊,晔哥哥在宮裏藏了寶藏?”
楚晔擡頭目光灼灼,難得地調笑道:“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