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楚宮春(四)
“嗯。我沒事了,你回自己屋睡吧。”阿媛道。
這麽辛苦,該回屋好好歇歇了,反正有宮女們在,實在不用他太過操心,讓她覺得十分地不安。
楚晔剛揚起的唇角又垂了下來,無視她趕人的話,問:“渴麽?餓麽?”
“不餓,有點渴。”阿媛如實回答。
那人唇角往上略擡了擡,喂她喝了水後,便回身坐到了桌案邊繼續看起奏折來。
珉楚一番腥風血雨之後,如今初定,事情很多,千頭萬緒。适才不過是因為擔心她,伏在床邊多看了幾眼,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阿媛感覺得到楚晔因為剛才那句讓他回屋的話,有些不高興。對于盡心照顧自己的人,亦有可能也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人,更是衣食父母的人,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解釋一下,讓自己日後生活有保障些。
“晔哥哥,其實剛才我是看你累了才叫你去睡的。”并不是想趕他走,一聲晔哥哥就這麽從善如流地從口中溜了出來,阿媛怔住。
話音未落,便見楚晔倏地站了起來,似被驚到。原本執在手中的朱筆,滴溜溜地在桌了滾了幾圈,在奏折上留下重重的痕跡後,“啪嗒”掉在地上。
往事如過眼煙雲般已在她記憶中消散,可那些留在記憶深處的痕跡是抹不掉的吧,兜兜轉轉,她還是會叫自己“晔哥哥”。而自己還是會像以前一樣,為這一聲而心神搖曳,如今更是摻雜了些許刺痛。
萬籁俱寂,身着藍色錦袍的阿媛,躍在枝頭。揮手間,攬月劍氣如虹,所過之處,樹枝連帶着白雪紛紛飄落。一雙黑色眸子,在雪光下晶瑩璀璨,含着滿滿笑意喚着他:“晔哥哥!”
恍若昨天,又恍惚已隔了千山萬水。
後來阿媛才知道,原來楚晔和她同住一屋,只是用屏風隔開變成裏屋與外屋,楚晔便睡在外屋。
雖然不合禮數,到底也是一番真情實意,不然大可将她丢給宮人們照顧。
自己那句“你回自己屋睡”終究是唐突了,辜負了他的心意。
劉順發現,新皇上作息極有規律,每天天不亮起身,練功,然後早膳、早朝,早朝後在禦書房處理政務,接見大臣,午時回院後便不再出門,奏折也全都拿回院。
皇上喜靜,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人随伺在側。所有的人,除了當值的都只在外院聽候,未經傳喚不得入內。和姑娘在屋內的時候,是最讨厭別人打擾的,那時候最好當隐形人,遠遠地站在屋外便好。
皇上和姑娘……,劉順有點無法言說,說是未婚夫妻,但比人家老夫老妻更甚些。
權貴人家夫妻分院而住,他們不僅在一個院而且還在一個屋,哦,不能算一個屋,前後用屏風隔開,淨室也是分開的。姑娘除了洗漱,所有的事皇上都親力親為,病痛時更是不眠不休在床邊守着。原本以為給值夜人用的外屋,其實皇上自己睡的。嘿嘿,大約青梅竹馬的江湖兒女都這樣吧。呵呵呵呵……。
劉順利用內務總管之便還刻意在前頭的太子東宮,給皇上設了間規模頗大的寝居,聖駕儀仗早晚進出,掩人耳目般地告訴大家“新皇居于此。”
作為皇上的親信,他也得為皇上心尖上的人辦點事,維護一下姑娘家的名聲不是麽?
皇上生在江湖不拘小節,可宮裏、世家貴族間的女兒家名聲何其重要,稍有纰漏就能殺人于無形。
有時候劉順都懷疑這倆人是不是在宮外成過親了?要不然為何如今這般地熟絡親密?又為何那天皇上連婚房也不願邁入半步,蓋頭未揭,合卺酒也未喝……連新娘的面也未見。現在明了了合着全因為有了這一位。
春日午後的日頭暖融融的,劉順站在屋外,發揮着他異于常人的聽力,用心地聽着屋內動靜。
西屋書房中的皇上按着平日習慣,想必正在看奏折。東屋內間姑娘此刻正醒着,十七正和的姑娘一搭一下地講着話,不知為什麽,姑娘特別愛和奴才們講話,尤其是十七,每次醒來都叫來十七問東問西。
問出來的問題頗為怪異,如這是地方啊?咱是哪國啊?皇上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啊?
這種問題,聰明的十七自然避輕就重,只揀有關先皇的說,至于後宮的那些妃嫔哪比得上太上皇重要,自是提都不用提。
每回姑娘一問相關的問題,十七總能把話帶到太上皇如何含辛茹苦養育皇上上去。惹得姑娘對皇上同情萬分,帶着說話也小心翼翼,從不提及楚宮過往,生怕觸動了皇上的傷心事。
有一日,十七吞吞吐吐地對他劉順說,姑娘竟然問:她多大了?
居然還有人不知道自己年齡的?這是個什麽毛病?劉順想到姑娘剛來時那氣息奄奄的樣子,當即叫十七閉了嘴。心驚肉跳地回想,即便是他這個內務府總管也不知道姑娘的生辰八字。芳齡幾何?姓随名啥?家住何方?有無父兄?……統統一概不知。這張嘴閉嘴的竟全是皇上一人之言。無人敢問,更無人敢質疑。
而姑娘好似懵懵懂懂的什麽都不知道,常會一下一下有意無意地小心地探問着,這怕不是什麽尋常事……,既如此只當不知道的好,宮裏向來是知道得多,死得快。
“十七,為什麽叫你十七啊?”阿媛問。聽楚晔講她早已及笄,今年十六了。
“因為奴才今年正好十七。”
“所以便有十五和十五半?呵呵呵,還有三月、二月。誰給取的,這麽不上心?”
“回姑娘,是劉公公給賜的名。”
劉順在外心中大呼“冤枉”,當日“蓁蓁”院的奴才們都由皇上親自過目,問到十五,他說自己叫“小園子”,皇上便不悅了,說:“你既已十五,便叫十五吧。”他趕緊打蛇随棍上,把所有人的名字改了,宮人安年歲,宮女按出生月份,取了新名,而其中兩名小太監一人十五,一人十五歲半,于是便叫了十五和十五半。
皇上倒也滿意,那些紅紅翠翠的名字,反倒啰嗦,不如這個好記。
“那劉順多大了?”又聽見姑娘問。劉順心裏一陣緊張,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對名字不滿意,千萬不要叫三十三。
“三十有三了。”
“哦,皇上小時候也是劉公公伺候的麽?”
“奴才不知。”
劉順松了口氣,還好,又聽見她說。
“算算劉順的年紀,該是的吧。”姑娘聲音有些得意。
被堪破了秘密啊。劉順暗道,如今這宮中老人們都被打發掉了,已鮮少有人知道這一層。
在皇上未進宮時,自己一直在乾元宮,雖已升為一宮主管太監,但這宮內沒有主子,長年無人,跟冷宮一樣,哦,不一樣,冷宮裏的宮人也比當時的他強,多少還有點油水可撈。
随着皇上入住乾元宮別人都道自己走了狗屎運,一下子升了內宮主管。其實也不盡然哪,若沒有少時機遇,哪裏來的今天?皇上一出生他便伺候皇上了,那時的容妃娘娘特意叫了還算是孩童的他,陪着皇上玩耍,自己從此便對皇上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了。
“十七,說說些趣事吧。”又聽見姑娘說。
十七的父親是個秀才,八歲那年父親死後,他便被後母賣到了宮裏,一直在宮裏書房當差,由于他頗識得幾個字,又在書房負責打掃,平時偷偷看了不少書,因此比一般宮人更有學識些。
十七從楚,到燕又到業。各國的奇聞異事說了個口幹舌燥,最後實在沒得說了,又見姑娘聽得正是興頭上,一雙大眼睛期待着,腦子一昏,便說起了宮人間相傳的皇家八卦。這八卦自然萬萬不能是珉楚的,這點腦子他還是有的。
“據說,業國的太子乃一神人。”除了玉樞沒有比這人更能引起姑娘家興趣了。以前在書房,宮女們只要一聽這個便都兩眼放光。
“神人?有三頭六臂麽?”姑娘的眼睛果然也是亮了亮。
“這倒未曾聽說,但業國人奉他如神砥。”
“神砥?那得長成啥樣啊,美麽?”
“這倒不知,但奴才知道溯燕國的三皇子乃燕第一美人。”說歸說,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見過太子睿畫像,倒是燕三皇子的畫像滿天飛。
“真的麽?有他的畫像麽?”阿媛睜大了眼睛很好奇,壓低聲音問,“有晔哥哥好看麽?”
十七被問得啞口無言,心道闖禍了,心有戚戚地看向西屋……。
果然,皇上從西屋快步過來,冷眼一掃。
十七冷汗直流,趕緊退下,連滾帶爬走出屋子,被劉順重重踹了一腳,“叫你胡言亂語。”
楚晔手中還拿着未批的奏折,走過去拍了一下阿媛的腦袋,“聒噪”,恨恨地拿起被子,将她從頭蓋到腳,“快睡。”
用力掙紮着扒開蒙在臉上的被子,“晔哥哥,悶死了。”
楚晔替她掖好被子,看到被蒙得有些微紅的臉,忍不住伸手輕掐了一把,才道:“快睡,等錯了時辰又要鬧頭疼了。”
“睡不着,晔哥哥,我可不可以出去看看。”
“好好在屋裏養着。”
“我什麽都不記得,外面是啥樣的都不知道。”委屈的淚水說來便來,不停地在眼眶打轉。
真見不得她這樣子,楚晔嘆了聲,抱着她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