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楚宮春(十二)
“她想走。”青袍子說了阿媛不能說的話不罷休,還往人心口捅了一刀,強調道,“想得都哭了。”
青袍子披頭散發,發頂中間被削去一片,露出小半塊頭皮,卻詭異地頂着一身正氣,信誓旦旦說,“我帶你走。”,望着阿媛宛如是來拯救天下蒼生的。
可阿媛明白得很這貨是專門來坑人的。只覺着身後氣息一變,驟然由冷變熱,下一瞬那滾燙赤焰掌風由身後貫出直逼青袍子。
青袍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吓到,一邊拆招一邊大叫:“弟弟。”
這一聲飽含深情的呼喚,當事人怒得恍若未聞,卻讓淩南等一幹侍衛在皇上不落下風的基礎上,都選擇了杵在原地雨中淩亂。
楚晔招招淩厲,青袍子錯愕過後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戰,雙刃長刀舞得如閃電銀鏈。
阿媛看得着急,楚晔身無寸鐵,那青袍子卻使得一手好刀法,明顯是吃大虧了。眼睛往向牆頭的逐日看,要是能取下來便好了,腳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去。
這舉動在被怒火燒得遍地焦原的楚晔眼中便是想再次趁機溜走的舉動。腳步一轉已不管不顧地直接背身朝這邊來揪人,“阿媛!”
阿媛回首便見楚晔撲過來,身後空虛,雙刃長刀緊随而至,瞳仁驟縮……不要……。
回過神來時,人已蠢得不要命地擋在楚晔前面,幸好刀鋒堪堪在右肩頓住。
青袍子收回刀。
阿媛劫後餘生,破口大罵:“渾蛋,你不是不打女人的麽?!”
楚晔轉眼間如順了毛的獅子怒意全散,攬着阿媛的肩,笑得十分的欠揍消魂,萬分寬厚的對青袍子道:“你走吧。”
“對不起。”青袍子手足無措地對阿媛道,“我……”
見人還扭捏着不肯走,楚晔在這驚心動魄一天中的耐心終于告罄,變臉冷笑道:“不是要去找人麽?再不走便留在天牢裏好了。”
說着吩咐人開宮門。
青袍子見楚晔與阿媛并肩而立,男的俊女的俏,又像以前一般親近了。對着這看上去很眼善的姑娘,他即便再不舍也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楚晔蜷了蜷發癢的手掌:對這個不知情又蠢得不可救藥的便宜大舅子還是不要太計較了。
宮門在雨夜中緩緩開啓,阿媛看得目不轉晴,那放在兜中的二百兩銀票叫嚣着無用武之地。
眼看青袍子要消失在宮門之外,久抑心中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澀楚湧了上來。內心深處總覺得自己是有一個家的,而這個家定然不會是在這裏。在這裏人人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于她,而她亦時時猜忌他人。楚晔對她極好,可正是這樣對她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卻一樣的欺瞞于她,細思極恐,極恐……。記憶的錯失讓她連判斷真假的能力也沒有。阿媛非常清楚在這有楚晔存在的皇宮之內,是找不到自己要的答案的。
“我要出門幾日。”阿媛歉然道,話是對着楚晔說的,一雙眸子卻在雨夜中閃着微光望着遠去的背影,腳步也不由自主上前追了幾步。
剛剛還豔陽高照,突然間便電閃雷鳴,楚晔現在的心情與當下的天氣分外的應景,驚濤駭浪想壓也壓不住,她走了便不會再回來了,而他卻只能一輩子困在這兒,連去尋的機會也不會有。一手抓住阿媛的手臂不由分說蠻橫地将人扯回來。
眼看青袍子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失去了謀劃日久的一個機會,阿媛急得用手去掰楚晔的手指,“我要出去!”。
許是因為阿媛的話刺激到他,又或許是阿媛看那便宜大舅子向往的眼神,再或者心中早就明明白白地知道她一心逃離他的心思。總之楚晔怒火倏然蹿起,稀裏嘩啦燒得胸腔像個炙熱的熔爐。
“怎麽?不舍得?想找個靠山出門?”熔爐頃翻燙得人體無完膚,楚晔面無表情地嗤笑,“阿媛你以為還能像從前一般行走江湖?如今你廢了武斷了手便是個廢人,除了呆在這裏還能去哪兒?”
“放開!”眼看出門無望,阿媛惡向膽邊生,猛地低頭死死咬住他的手腕。
楚晔無知無覺依舊死死扣住她的手臂,連眼神都未變一下。血從手背流下,瞬間便被瓢潑大雨沖洗幹淨,了無痕跡。
衆侍衛被這一出看呆了眼,這算是行刺麽?
淩南頗有眼力勁地揮散了衆人:刺客出宮了,大家散了吧。
待人散了個幹淨,兩人還在雨中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未動。
雨勢變小,血水滴在了青磚上。
淩南撫着自己的手真心替主子疼,幹咳了許久才憋出一句砸死人的渾蛋真話。
“阿媛,你祖父已去逝了,你已無家可歸了……”還是跟主子一起住宮裏吧。
當頭一棒。
楚晔手上的人突然間便軟了下去,忙伸手撈起,只見阿媛滿口鮮血,一時間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她的。只覺得手中涼得可怕,輕飄飄如張娟紙一碰便碎了。
“阿媛!”悔意滔天。
高修遠拿着從回春谷帶回的續玉膏一入宮門,便被人拉到了蓁蓁院。
他看得啧啧直搖頭,吹胡子瞪眼道:“不是說好要好生将養麽,怎麽就又淋雨又受刺激了?”還刺激得不輕,急怒攻心傷及心脈。醫生又不是神仙,任憑你折騰一口仙氣便能讓人好了?!
楚晔垂首立在一側,面癱臉上難得露一絲懊喪,再怎麽樣自己都不該出口傷人,明明心裏心疼得要死,說出來的卻惡毒又誅心。
高修遠開了幾副藥,再次叮囑道:“好生将養,這傷了心脈之人最忌憂思動怒。”
楚晔接過方子,看過之後把它交給劉順讓他去煎藥。
趁這當口高修遠見縫插針地對楚晔說起了自己師弟顧随安。他明知今日皇上心情差到極點,但事不宜遲,讓他再等一晚都等不了,因為他那個寶貝師弟失蹤了。
高修遠想求楚晔幫忙去找。他想着師弟能把烏蘭這樣的秘藥給楚晔,那他倆交情必然匪淺,楚晔也定會願意的。
楚晔确實答應了,一是礙于高修遠的情面,二則擔心阿媛有一天恢複記憶後知道他對顧随安不加援手而責怪于他,這也是今日他放走青袍子蕭雲煦的原因。他時常憂心阿媛知道真相後恨他入骨棄他如履,能讓她少恨他一點便好,哪怕只一點點也行。
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巴不得顧随安消失的,盡管阿媛如今已不認得他們,但不見了最好,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
這隐晦的心思也只是随便想想,楚晔當場便傳令讓淩風閣去尋人,并指派淩西負責此事。
顧随安是在珉楚與大業的邊境小城靈州城失蹤的,且已有數月之久。靈州城是去往大業翠微湖的必經之路。
楚晔心中一滞,這倒是得好好查查了。
話說完了,屋裏便沒了動靜。
高修遠擡眼,皇上一身暗紅色盤龍常服已被捂得半幹,面無表情地閉目正襟危坐,眼皮微動不知道在想什麽,腕上的那一口好牙印突兀地曝露在通明的燈火下,血淋淋的甚是奪人眼球。職業病讓他抽抽嘴角忍不住道:“要不要臣幫忙包紮?”
楚晔拉了拉袖口掩住,沒聲響。
高修遠見他三句話不到便又如老僧入定靜默地端坐,心道:這副樣子不知有多少人被哄了去。都道新皇晔帝沉穩冷靜,但其實這人若真遇到了戳他心窩子的事就是十足十的暴躁沖動。而蕭耀軒的女兒顯然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善茬,這兩人……
高修遠嘆了口氣,望了望天:這是天雷與地火,可以燎原啊。
楚晔枯坐了半天忽地開口問:“高禦醫可有對家中夫人撒謊隐瞞?”
高修遠虎軀一震,這主對他的故人蕭耀軒女兒可沒幾句真話,還特別不要臉地自降夫為未婚未,企圖重新再成一次親,于是謹慎地答道:“适當地哄哄妻子實乃為夫之道。”
楚晔聞言思忖了一下,難得臉皮薄了點,有了尴尬之色:“若高禦醫曾有抛棄夫人之舉,後夫人又忘了,高禦醫可會如實告之?”
這簡直是作死的節奏,高修遠忙道:“臣從不敢有此想法,丁點也不曾有!”
沒得到答案楚晔不甘心,目光如炬非等着高修遠給個痛快的回答。
高修遠心中為姑娘一哀,答:“打死也不說。”他要是前腳這麽說,後腳家中夫人便敢與他和離。
楚晔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原本他還想等阿媛醒來後一五一十地全坦白了,顯然是行不通的,且不說蕭家那些事,光五裏坡那事阿媛便能與他決裂了。
高修遠見他神色變幻莫測了好一陣也沒有歇下,生怕他啥時步了丈人的老路。防微杜漸,出了個主意:“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別整天胡死亂想,自己吓自己弄出毛病來。
上座的人以沉默代表認同。
楚晔換下濕衣進來時,阿媛已被三月收拾妥當,安安靜靜地阖目躺在被窩裏,恬靜乖巧。
“姑娘好像發燒了。”三月道。
楚晔點頭,剛才高修遠已說過,她是淋了雨受了寒又冷不丁被打擊得不輕,所以一時承不住昏厥了。今晚必得好好燒上一場,只要心窩不疼便不太打緊。
附身摸了摸阿媛的額頭,果然灼手,問:“藥可喝了。”
“喝了。”三月答完,見皇上替姑娘額上覆了塊濕帕子後順勢坐在了床頭,便識趣地退出了來。
到了後半夜,阿媛竟燒得說起胡話來。
“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楚晔聽了個清楚,瞬間變了臉色,抓着她的手,低聲問:“都想起來了麽?”
床上的人卻自顧反反複複地說:“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黎明時分,燒終于退了,人也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