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楚宮春(二)
十七慌慌張張跑出來,與正要回去看看出了何事的劉順撞了個滿懷。
劉順沉聲問:“出了何事?”他瞬間已調整好心态,作好最壞打算,能不能不要上刑,直接死了算了……。
“雲姑娘醒了。”十七喘了半天氣才道。
劉順真想一腳踹死這幫人算了。虧他還怕他們沒有伺候主子的經驗,一個個都勞心勞肺手把手地教,到頭來一個個都想把他弄個心悸而亡!
楚晔見床上的人,長睫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木然地望着帳頂好一會兒,才把眼神往這邊移來。
四目相對。
沒有了光亮,亦沒有了之前見到他的那種欣喜,黑漆漆地眼睛清冷陌生,謹慎地打量他許久,才掙紮着起身。
楚晔忙去扶她,到底還是牽動了傷口,掌間的身子一陣痙攣,蒼白額上瞬間起了一層冷汗。
楚晔扶着她,一動都不敢再動,生怕再弄疼她。
她無力地再度閉上了眼,盡量調整自己的呼吸,讓它輕緩些,這樣胸口的疼才能好些,适應一陣後,才有力氣再度緩緩睜開眼睛……。
“醒了。”楚晔的聲音幹澀得如在沙礫上搓磨過,“疼麽?”
她入目的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目光複雜地讓人辨不清是喜是悲,是痛是哀,就這麽如劫後餘生般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深邃的黑眸子裏映着一張蒼白陌生的臉。
他是誰?眼中的那個人又是誰?
一片混沌。
惶恐漸升。
她急促地喘着氣,尖銳的疼痛如巨浪般迎頭襲來,将她砸得眼前一片昏花……
屋內頓時腳步聲四起,亂成一團。
她被人猛地緊抱進懷裏,痛加劇,她用手去推,可手無知覺,張口欲喊:“別抱那麽緊。”卻喉嚨幹啞發不出聲來。
當她以為要被人抱死時,只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禀皇上,雲姑娘既服了那東西,怕是不能再用止痛的藥物了。不如再讓她多睡幾天,熬過去……。還有……別抱那麽緊,她快疼暈過去了。”
抱她的雙手猛地一松,差點把她摔在床上,好在又及時地撈了回來,才險險撿回一條命。
她再次被小心地摟進那個懷抱,淡淡地松竹香萦繞,那人替她試去額上的汗水,柔聲道:“別怕,會好的。”
就着那人的手吃下一顆藥丸之後,她再次沉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她再次醒來時,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
呼吸間已不再有痛楚。
見已在床上躺了月餘的人睜開眼,屋裏再度響起慌亂的腳步聲。這回這份慌亂之中還隐隐帶着份喜悅。
“快去禀告皇上,雲姑娘醒了。”
“請高禦醫來診脈。”
“你們都輕點,別驚着姑娘了。”
管事的人一開口,大家明顯放輕了腳步,連帶聲音也輕柔了幾分,生怕吓到這脆弱的人。
“姑娘。身上可有不适?”一位圓臉宮女柔聲問,眼裏卻閃着激動的光芒。
奴才們來這“蓁蓁院”裏一個多月了,千盼萬盼地終于等到姑娘醒了,能不激動麽。
自從來了這個院子當差,大家唯一的任務便是等着姑娘醒來。時間一日日地過去,她真怕床上這位嬌弱的人醒不來。那他們這一院子的奴才性命堪憂了。
姑娘一日日的昏迷,皇上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差,這院裏的奴才當差是當得是一日比一日心驚膽戰。
如今人醒了,大家松了口氣,這一院奴才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蓁蓁院”裏的奴才不多共十六人,內監與宮女各八人,與後宮嫔妃相比這點人數少得可憐。
他們的活,說輕松也很輕松,劉總管只撂下一句話:“照顧好姑娘,讓她開心便成了。
”
這姑娘可不是一般地姑娘,而是皇上青梅竹馬的新後。是皇上在先皇下葬後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當滿朝文武宣布的未婚妻。當日散朝,皇上便把重傷昏迷的姑娘接進了宮,還不眠不休地守到今日。
這樣的姑娘豈能有一絲怠慢?
不一會兒,阿媛便聽見屋外響起急切的腳步聲,眨眼的工夫,那個差點抱死她的黑眸子已到了床邊。上下打量着她,見她臉色不再蒼白如紙,冷峻的眼裏不由泛起了喜色。
“阿媛,你醒啦!”
松竹香再次萦繞鼻間,她被抱入懷中,黑眸子伏在她肩頭哽咽地問:“還疼麽?”
不疼了,阿媛張了張口,卻發不出完整聲音,只是幹涸的發出了一個音節。
“怎麽了?”黑眸子低頭細細看她,臉上關切之色溢于言表。
阿媛覺得喉嚨幹澀地發疼,眼睛不由地瞟向桌上的牡丹彩釉茶盞。
黑眸子了然,示意三月倒來一杯水,先用嘴唇輕觸杯沿,試過溫度之後,才從善如流地舉到她嘴邊。
阿媛定定看着眼前的杯子,不知道該不該去喝這杯水,盡管她渴得嗓子有冒煙之勢。
人有些僵硬,這樣親密的舉動顯然只有一個關系可以解釋,但那些人明明稱她為“姑娘”。
不甘心地想或許是她爹?
不對,太年輕,生不出她這麽大個女兒。
喔,那便是親哥。
腦補完,阿媛終于安心地就着他的手喝了水。
很快那人不要臉的自我介紹,徹底打破了她的安心。
那人抱着她道:“阿媛,別怕,什麽都不記得也不要緊。你只要記得我是楚晔,是你的未婚夫就好。等過了一年孝期,我們便大婚。”
阿媛腦子打結,這信息量有些大,且每一個都事關她終身。
原來自己叫阿媛。
原來自己失憶了。
原來她有個叫楚晔的未婚夫。
萬幸,原來他們還不是夫妻啊,不用一醒來便多了個可以肌膚相親的丈夫,她苦中作樂暗自松了口氣。
轉念一想,又不對了,即使是未婚夫妻也不該如此親密才對。多少也應該避點閑才對。舉目四周,很顯然這裏是楚晔的地盤,周圍的人無不聽他一人吩咐。
自從他進來以來,屋裏只留了一個宮女聽候吩咐,其餘地都出去了。那宮女也是遠遠垂目而立,宛若隐形人。看這情形,楚晔怕是很少假手于人,都是親力親為照顧自己。
那麽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呢?他們去哪兒,自己的家在哪兒。
還有楚晔,他們都稱他為“皇上”,他對自己說的是“大婚”,只有皇上成親才稱之為大婚不是麽?那她不是未來皇後麽?
楚晔,阿媛竭力地在腦海中搜索着這個名字,茫茫然一片,一無所獲。
“阿媛,這些日子,我日日擔心,生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留我一人該怎麽辦?”
聲音悲涼,宛如真的經歷過一番生死。怕是自己的傷真的很重,吓到他了吧。原本很親近的人,突然不記得他了,他心裏也不好受吧。阿媛低頭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水。
楚晔見狀,立馬将茶杯舉得再高些,讓阿媛喝得暢順些,待喝完還細心的替她擦了擦了嘴。
剛放下擦嘴的帕子,眼前便出現了一只手,掌心攤開。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看向他,如山中清泉,清澈明亮,已不見了一月前的死氣。
楚晔不由嘴角上揚,如同初識一般,握住手掌,在她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下“楚晔”,寫完又接着寫“雲媛”。
這便是兩人的名字啊,阿媛擡眸便撞進楚晔略帶笑意的眼睛裏,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擡眸低首間兩人幾乎鼻息相聞,阿媛原本蒼白的臉上硬生生地生出幾分紅暈來,別扭地從楚晔的懷中掙紮出來。
懷裏空了,楚晔微不可覺地沉了沉臉。
這時在門外聽候的劉順,低聲說:“皇上,高禦醫來了。”
禦醫高修遠,年近五旬,為雲洲大陸第一神醫回春谷先谷主宋回春的大弟子。
高修遠為人低調,又頂了個禦醫的名頭,除了楚氏幾乎很少有人知道,他有枯骨更肉,起死回生之能。
高修遠從太醫院一路來到了乾元宮。
這裏原是衆皇子讀書的地方,雖不是前朝最大最華貴的宮室,但勝在臨着太液湖風景獨好。如今被新皇用來當作寝宮,裏面早已煥然一新。
院子裏的宮人來來去去忙碌地很,但一個個訓練有素,人影晃動間不發出半點聲響。
看這樣子,那個差點要了他半條老命的人,現在已醒了吧。再不醒,剩下的半條命怕也要被新皇折騰完了。
轉過白玉影壁,便到了內院。
豁然開朗。
一桃一杏兩棵二人合抱的大樹花壓滿枝,深淺不一的粉色花瓣如飄雪般落在院中,漫天的缤紛間蕩起一股清香。
林間彩蝶飛舞,翠鳥歡啼一切都充滿了春的生機。
高修遠沿着青石小徑往裏走。
劉順正站在廊下,見到他來,往裏輕聲回禀一聲後,便為他打開了房門。
高修遠走入最中間的正屋大門,拐進東屋,帷幔深處,一人大大咧咧坐在雕花大床邊的繡凳上;一人靠坐在床頭,好奇地朝着他看。
總算被救回來了,即使有欠缺,但至少人還活着,他不用無顏面對先師與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