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尋一人(一)

幾天後,淩西來了。

淩西奉命追查顧随安行蹤,在珉楚遍尋不得之後,巡着蛛絲馬跡到了大業的翠微湖。

剛入翠微湖桃林,便發現這裏幾月前似乎有過一場混戰,桃林中的陣法已被破壞殚盡。雖經過打掃,卻處處是打鬥的痕跡,許是打掃之人并不經心,或者是故意露出馬腳。

初冬清晨,翠微湖靜谧異常,雲霧缭繞,湖邊的山莊在薄霧中隐約可見。

走入山莊,淩西才發現山莊已空置數月。莊內白幡未撤,迎着風獵獵作響,不盡凄涼,顯然有人去世不久。

淩西在莊內細細轉悠了許久未見一人,發現山莊後面樹木掩映下有一條小道,便沿着小道上了翠微山。

小道上迷障重重,淩西在內被困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才到了山頂,山頂別無他物,只有二座墳茔,茕茕孑立。一座是軒轅極與雲萱合葬之墓,立碑人是“軒轅睿”、“軒轅雲媛”,另一座是軒轅雲瑤之墓,立碑人也是“軒轅雲媛”。

下得山來,淩西挖開了湖外桃林邊的最大的一個土丘,裏面赫然有數十具屍體。死去數月,早已腐爛。

忍着惡臭,淩西掩鼻看去,其中有幾具上挂着白色雲母石做成的石牌,石牌大約只有半寸見方,上刻着“方丈”二字。其中一人的石牌為詭異的藍色。屍體從傷口痕跡來看,據淩西多年的江湖經驗,多半是善用劍的觀福樓出的手。

離桃林稍遠的地方,在樹木的掩映下有幾十座墳茔。從碑文上來看,有侍衛,也有觀福樓子弟。顯然這是一場惡戰,觀福樓與莊內侍衛雖然勝了,傷亡卻遠比敵人慘重,幾乎是以人命為代價的慘勝。

淩西還未走出桃林,便遇到了如臨大敵率衆而來的錢大福。

錢大福一反常态,收起平常慣用的笑臉,讓人搜巡四周,發現确只有淩西一人,才不甚客氣地開口道:“淩西,東觀福西淩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來大業國有何目的?想探查些什麽?”

淩西看了看數百衆觀福樓弟子,半真半假地道:“閣主受他人之托,命在下來尋一人下落。”

“誰?”

“回春谷谷主顧随安。”

錢大福沉吟了一會兒,胖臉堆起笑道:“淩護法,觀福樓可以賣你一個人情,但有來有往,也希望淩風閣也能略幫觀福樓一二。”

“……”

錢大福見淩西不語,收了笑臉,冷言道:“以觀福樓在業國之能,想要抹去一個人的線索,是輕而易舉之事。”

“在下不敢擅自作主。”淩西謹慎。

“也算不得大事,只是想讓淩護法幫忙尋一人而已。”

“不知錢掌櫃要尋誰?”

錢大福拉着淩西避開衆人,笑眯眯地從懷裏掏出二張小像,一張畫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公子,另一張畫的卻是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自己先看了看,得意地道:“漂亮吧”。

淩西圓詫異,“這是雙胞胎?”

錢大福睨了他一眼,“護法管那麽多作什麽?只問你見沒見過。”

淩西想了想,說:“沒有。”

錢大福收起畫像,嘆了口氣,道:“其一、顧谷主五月間在這桃林遭劫殺。觀福樓弟子趕到時,他已負重傷。衆人合力殲滅匪徒之後,他便急匆匆地動身回珉楚了……”

“可珉楚并未有他回來的蹤跡。”

“其二、淩護法可去楚國玉峰山頂一探。”錢大福目露痛惜之色。

“怎麽?”

“其三、顧谷主怕是墜崖了。”

“什麽?”

“也不能完全确定,畢竟沒親眼所見,再兼玉峰山乃珉楚軍務之要隘,當日樓內弟子也只是匆匆一眼,看到顧谷主的藥箱掉落在山頂。”錢大福看了看淩西,“淩護法可再去仔細探探。”

随後用手指了指,剛被刨開又被蓋上的土丘,不自覺地掩鼻道:“看到石牌了?”

淩西點頭。

“可知‘方丈’二字為何意?”

淩西搖頭說:“頭一次見,據在下所知,雲洲大陸并無此門派啊。”

“不錯,淩護法知不知,為何其中一塊為藍色?”

“可能是首領吧?”

“也許吧,但那人從武功上看,也不顯吶……”錢大福皺着眉頭,似是想不通,搖搖頭不再繼續想,又道:“其餘不挂石牌之人,可有看出端倪?”

“好像皆是珉楚之人。”

“嘿嘿,淩護法好眼力。”

淩西哂笑,“彼此彼此。”

錢大福嘿嘿嘿又笑了幾聲,說:“淩護法啊,再在下說了半天,詳盡地賣了三個消息了。而護法從頭到尾只說了二個字‘沒有’!”說着一只手豎起三根胖手指,另一只手又直起一根手指,在淩西眼前一晃,細眼一眯問:“不知護法何以為報?”

算盤打得劈啪作響。

淩西扯扯嘴角,無語。

錢大福又掏出畫像,熱絡地拍拍他肩:“兄弟啊,若是看到畫上兩人,通知在下一聲。為兄自當好好相報。”

淩西作勢想去拿畫像,卻被他一掌拍開,“作什麽?”

“把畫像拿去,給手下多臨摹幾份,分發下去,讓他們好好幫掌櫃找找。”

錢大福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家孩子又不是緝拿的要犯何需如此!護法只需記在心裏,平時多加留意便可。”

想來是觀福樓仇家甚多,怕動靜鬧得太大引人注意,反而為那畫中人招來禍事,淩西哼了哼,“那找不到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錢大福擺手,“還得麻煩淩護法去靈州城內的靈州客棧幫忙暗中探查一下,三月間有沒有見過此類少年或姑娘,再幫忙問一問,靈州客棧是誰開的。”

淩西咧嘴一笑:“掌櫃一口氣從吩咐了三件事吶。”

錢大福呼吸一滞後,又笑道:“怎能讓兄弟吃虧,兄弟可拿着石牌和其餘幾個人的內衫給回春谷大弟子高修遠一看。為兄隐約聽得顧谷主說起,說是要把這些東西帶給高師兄一見。”

這又是要刨開再剝衣衫麽淩西強壓住胃裏翻騰的酸水。

辭別錢大福後,淩西先去了玉峰山頂。

一路上山,山路上有不少細小碎石,路邊樹木上亦有刀劈劍砍痕跡,經過數月,這些都已成淡淡印記,若不是淩西善追蹤之術,尋常人是瞧不出來的。

山頂雲霧缭繞,一側懸崖上突勿地伸出一棵矮樹,枝丫上卡着藥箱,飽經風霜,已搖搖欲墜。細看懸崖邊沿,雖已模糊,但憑淩西多年經驗可以看出,曾經薄薄地塌了一小塊,必是有人落崖了。

淩西猜想:顧随安經過玉峰山時,再次遇到追殺,一路逃向山頂,然後墜崖。

淩西站在懸崖邊,從上往下望去,只見白茫茫地一片,投下一塊大石,宛如投進一堆棉花裏,聽不見一絲聲響,深不可測。

懸崖之下便是世人所道的“神秘之地”。

下了山,淩西便去了數裏之外的靈州城,來到靈州客棧開門見山地問店內夥計,三月時沒有有一位十五歲左右的少年或姑娘來過。店內夥計異口同聲,想都不想堅決否認決沒見過。

如此一致便是奇事了。一層層地往下查,卻發現靈州客棧數十年雖幾度更換掌櫃,但幕後老板始終是已逝的鎮國公蕭耀軒,于是便匆匆入宮來見楚晔。

楚晔聽完淩西所述,沉默許久,才道:“靈州客棧不用再查,人也不用再幫觀福樓找了。關于小公子在珉楚的痕跡全都抹去吧。”

“是”淩西雖有疑惑,卻不多言。

“軒轅極,便是當年業國的極帝麽。”

“是的。當今世上能讓軒轅睿立碑的,也只有兩人吧。所以翠微山上的軒轅極必是先業極皇。相傳軒轅極退位後,便與他的妻子隐居了,從此無任何消息。直到十多年前,才帶着外孫女安樂郡主回了業城,當時他已病重,遂将孩子托付給胞弟軒轅泰。後來不過幾月,軒轅極的病奇跡般居然好了,他和安樂郡主再次消失于人前。”

“安樂郡主?”楚晔垂目低語,安樂啊……。

“屬下猜想那另一個立碑人軒轅雲媛必是安樂郡主。她還單獨立了另一個‘軒轅雲瑤’的,當年極皇的獨生女兒便名‘軒轅雲瑤’,‘軒轅雲瑤’的墳茔已年代久遠,約有十四五年了,而極皇之墓尚新,大約只立了九個多月。山莊內的白幡還未及撤去。”

楚晔胸口生疼,想到三月初阿媛來找他,當時整個人輕減了很多,一身清冷素裝,眉宇間透着憂色。而自己對她卻不聞不問,還出爾反爾把人給棄了。

那樣的一個人抓着他的手,卑微的低聲求他,這一刻定然是走投無路……,而自己終究也沒有能給她一條生路……。

淩西看到楚晔,一手捂着胸口,面色蒼白似有痛苦之色,吓了一跳,“閣主。”

楚晔擺了擺手,無礙。

淩西又道出了一個秘密。

一卷泛黃的畫卷輔在禦案之上,畫上的美人巧笑嫣然眉眼間依稀有着阿媛的影子,下面寫着:吾妻小瑤。字跡龍飛鳳舞十分熟悉與“小九親啓”幾個字同出一人。

楚晔緩了緩許久,等面色好些,才召來高修遠。

第 42 章 楚宮春(二十一)

楚晔不答,轉身對着恭王說:“王爺可聽清楚了?朕已傳召沈尉入京。恭王先回吧。”

恭王走後,阿媛心中忐忑再問:“晔哥哥,我說錯話了?”

楚晔目露疲色道:“沒,阿媛先回吧”。

“我……”

“阿媛先回吧,我只是有些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

随着腳步聲遠去,屋內寂靜下來。楚晔疲憊地坐下來,大業國始終是她熟悉的母國,那些被強行忘記的東西,總是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也許不用藍雪蓮,她也能都記來吧。他又能瞞她多久,留她多久?

恭王此刻的心事,已不在沃水一案上了。

那個少年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十分可疑,若是他自己想出來,這樣的人為何只放在書房,不在朝上?蕭黨剛滅,皇上正是用人之際,哪怕随便給個官職,歷練一二便可堪大用。若是是皇上教的,那便更了不得了,如此寵愛,又長得那樣漂亮……,楚氏皇族可不像那燕氏一族,是斷不能出這樣醜事的。身為楚氏宗族族長恭王深感自己責任重大。

不過十日,沃水郡守沈尉應召而來。

禦書房內,楚晔聽到奏報,并未急着讓人進來,而是先跟阿媛說:“阿媛,你來問吧,這次我在一邊聽着。”

“可……可上次……”阿媛想到上次楚晔似乎并不開心。

楚晔看着她,眼裏雖有猶豫,可那躍躍欲試之色也清晰明了。他的阿媛所有情緒總是一目了然,而她自己似乎也從不掩飾。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這樣燦爛明朗的姑娘,定是從小被護得很好。那個玉樞啊,究竟怎麽把她養大,又都教了她些什麽?又存的是什麽樣的心思在教導?

恭王得到沈尉已入楚都且已進宮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來了禦書房。不巧,兩人一同進門。

沈尉四十多歲,任沃水郡守已有十多年,官聲一直很好。臉上雖有趕路風霜之色,但半新不舊的官袍卻十分整潔。

沈尉還是第一次面聖,看見皇帝端坐在龍椅上,雖然年紀尚輕,卻龍威甚篤,面上神情冷峻,口中不置一詞。邊上站了個眉目精致的少年。

那個少年,倒對着心中突突直跳的他粲然一笑,走下臺階,道:“皇上日前已看過郡守的折子,尚有幾事不明,所以特叫來郡守問上一問。”

“不敢,皇上盡管問,臣定知無不言。”

沈尉未聽見皇上出聲,倒是聽見少年又接着問:“沃水年年大水?”

“是”

“只在春末?”

“不止,向來春末雨水更多些。”

“聽聞,沈大人已任沃水郡守十多年之久?”

“堪堪十一年。”

“沈大人覺得如今沃水災禍跟十年前相比如何?”

“雖年年發水,但從五年前開始有所好轉。”

“沈大人素有廉潔之名,撥款年年有餘,不會是沈大人在自掏腰包吧?”少年人畜無害一笑。

“臣沒有。”沈尉趕緊跪下,拿出厚厚兩本帳冊,呈上,“皇上,這是去年和今年年撥款災銀的帳冊,請皇上過目。”

“起來。”楚晔淡淡地說。

少年接過帳冊,自顧自地看起來。

恭王在一邊,暗自驚心,這是怎麽回事,今日由那少年主審麽?擡眼看看皇上,見他面無表情端坐在上。

不一會兒,少年笑着對沈尉道:“沈大人做得一手好帳,事無巨細,一一寫得明白,我也看得明白。敢問沈大人,為何安置災民費用會是修堤費用二倍之多?”

“因為需給災民造房,還得再給他們土地,尋為生出路,自然會多些。可歷年以來,這筆費用也是逐年在減少。公子不信可以命人去沃水郡拿來歷年的帳冊。”

“不必,我自是相信沈大人的,年年水災,沈大人自然不會把百姓安置在原地,而是離沃水更遠一些,這麽一來臨水而居的災民會越來越少,災民變少那費用自然是歷年減少。所以到如今才會有節餘?”

“是”

“可既有節餘,為何不好好修堤,而是年年還有水患?”

“臣有修,年年修。”

“既有修,為何還有水患?既有水患,那沈大人修到哪裏去了?”原本笑着的人,收了笑臉,威壓乍現。

沈尉頭上冒出冷汗,一時有些語無論次:“臣……臣……”

“我來替大人說說,大人确實年年有修,可自從五年前由于下游業國沃水治理好後,水勢順暢不少,水患也減弱。于是大人便把重心放在安置災民上了吧?”

“是”

“沈大人用節餘下來的錢不光給災民建好屋分好地,還每年拔糧,沃水郡無人不稱頌大人。甚至會有不人只恨自家沒遭災吧?!”少年眉目冷峻,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怒斥道,“然,沈大人不好好修繕堤壩不興水利,沒有從源頭上解決水患問題。你這做法與揚湯止沸有何不同?還是沈大人為了博個好官聲,舍本逐末,故意做些讓百姓顯而易見,馬上能受益的事,讓他們感思戴德,叫聲好?”

“臣不是,臣決無此想法。皇上!聖明!”沈尉吓得重重叩倒在地。

楚晔垂眸不語。

少年展顏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沈尉只覺得身上寒意直冒,冷得直哆嗦。又聽見他說:“沈大人自然不是汲汲鑽營之輩,要不然也不會數十年都呆在有水患沃水郡了,好歹也能升個京官,再不濟也混個富庶點的郡,沈大人是不?”

“小公子說得極是。皇上,明鑒。”沈尉委屈地眼眶微紅。

“沈大人是個好官。”少年笑道。

“不敢不敢當。”沈尉心裏松了口氣,眼淚卻掉下來。

“可沈大人不是個能臣哦。”

沈尉,狠狠一哆嗦。

“雖然沈大人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大人心願是好的,但能力卻有所不足,治水無能啊。沈大人舍本逐末,未從根源上把問題處理好,造成年年水患,朝庭年年需撥救災之銀,這一來一去造成的損失,沈大人與那貪沒銀子官員異曲同工啊?”少年說得閑涼。

沈尉冷汗與眼淚齊流,可卻被說得啞口無言。

“自古以來,好官能得百姓愛戴,能臣能升官發財,沈大人想繼續當好官還是想當個能臣?”那少年眨着一雙大眼睛興災樂禍地問。

“臣……臣……”沈尉朝楚晔狠狠叩首:“臣聽皇上的。”

楚晔看了一眼阿媛,說:“沈大人先起來吧。”

阿媛沖着龍椅上的人讨誇獎般展顏一笑,楚晔別過臉不看她,她只得轉過身繼續對沈尉說:“沈大人可有查明可此次沃水因何決堤?”

“連日降大雨,河水沒過堤岸,沖毀堤岸,造成決堤。”

“當水漫過堤頂,築堤的泥土會被水流逐步沖刷掉,然後堤身會變脆弱,擋不住水勢,導致河水沖毀堤壩。除了加護堤壩,河流定期清淤,消除附近鼠患,降雨時更需時時探查附近是否有管湧,諸如此類事,沈大人都需上心加派專人做好。還有河堤附近應多植些草木,數年後,自會有益于堤壩。”

“這……”沈尉張口結舌,看着少年,一時無法接受這麽大量的信息。

“沈大人”楚晔道,“沈大人此番該知道回去應該如何做了吧?”

“臣知罪。臣手下實在缺少精通水務之人,臣肯請皇上讓這位小公子随臣去沃水治水。”

“不行”話音未落楚晔便一口否決,看向阿媛,見她眼色中頗有幾分蠢蠢欲動之色,再次開口,卻是對着阿媛說:“休想”,緩了緩口氣才趕人:“累了便先回去歇歇。”

阿媛還想再說,看見楚晔暗含警告的眼神,只好耷拉着腦袋回去了。

人走後,楚晔對沈尉道:“朕會發榜,召集精通水務之人,協助大人。沈大人平時也應多讀點有關河水治理的書,自己總應該也得懂點!”

最後一句已含不滿之意,沈尉此時已驚弓之鳥連忙伏地道:“臣有罪,臣知罪,請皇上責罰。”

“若明年還如此,便數罪并罰,今天先饒沈大人一次。沈大人得用心辦好差。”

“謝皇上。臣定當竭盡所能。”

“先退下吧。”

沈尉聽到可以走了,趕緊走。他已被阿媛與皇上的一番訊問,弄得猶如在鬼門關走了來回數趟。

恭王在一邊看了場好戲,也把皇上和少年兩人的眉來眼去看了個清楚,這兩人分明不清不楚。于是恭王對自己女婿一事已放下心事,開始為楚氏宗族名聲憂傷了。

看到恭王還在,楚晔道:“恭王不必擔心,事已清楚,沃水郡守确有不當,柏大人今日就讓他回府,等開了年便去欽天監吧。”

“謝皇上。”恭王想開口勸勸皇上,但又覺得難以啓齒,更怕惹惱了他,牽怒還在大牢的女婿讓他再度遭殃。柏煊鵬年紀也一把了,現在能回來做個京官,是再好不過的了。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識實務的閉了嘴,下次有機會再說。

出門時,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見皇上獨自一人坐在龍椅上,抿嘴在笑,那笑容仿佛是自家孩子考了狀元自豪又得意,忽地又蹙眉,一張嘴抿成了一條縫似有千愁萬緒。哎呀呀,這真是……讓人傷神到眼瞎。

第 41 章 楚宮春(二十)

阿媛愣了愣道:“晔哥哥是擔心阿媛說你太過心狠手辣麽?”

想了片刻阿媛搖頭道:“不會,業國先皇軒轅極将自己異母弟弟全殺光才登上的皇位,沒了皇權之争,大業得以修身養息數十年有了今日之富庶。從來皇權路總是腥風血雨,踏骨而行。蕭家在珉楚已權勢滔天不說還插手儲位之争,他若不滅,死的便是晔哥哥了,阿媛怎麽舍得?”

“阿媛……”。

“再說若蕭家不滅珉楚必亂,到時豈是六百多條人命能解決的?将士,百姓這些都是人命。現今皇權收攏,時局日漸安穩,不是挺好?”

說完睜一雙冰琢般的眼睛,擡頭看向楚晔,目光清亮得能灼傷人心,楚晔擡手掩住了她的眼睛,掌下的長睫微動:“其實蕭家會有此報全因大老爺蕭遠的錯誤之舉:既已選定小兒子為繼承人便不該放任大兒子。兩相争鬥,最終害死了全族。合該學學軒轅氏重才輕血脈,只栽培一人便足爾。軒轅極親手将皇位禪讓給胞弟軒轅泰,而軒轅泰亦只培養了軒轅睿一位繼承人,數十年的皇位平穩更疊才讓業繁榮昌盛為三國之首。”

楚晔掌心微動,他怎麽可能忘記玉珮之上寫的是“軒轅雲媛”,但願只是巧合。

阿媛掙開蓋在眼上的手掌,沖着他眨巴着眼睛,調笑道:“蕭耀庭真是心若野狼膽若家兔,若在楚安死訊傳來時便揭杆而起,許還能與楚氏……。”

話未盡便被楚晔堵住了嘴,“胡言亂語。”

阿媛掰開他的手指,忽地想起一事道:“那日在鳳儀宮遇到的穿青袍的男子,說是你哥哥。”摸了摸豎起汗毛的手臂問,“不會是楚安吧。”

死而複生?

楚晔嗔了她一口,這哪裏是他的哥哥,分明是她的,“是蕭雲煦。”

“蕭雲煦?”

楚晔點頭,将人攬進懷裏撫着她的長發道:“鎮國公蕭耀軒的義子,蕭雲煦。”

阿媛詫異擡頭問:“那他來這兒做什麽?找你替蕭耀軒與蕭九報仇?”

難怪他提起楚晔時殺氣騰騰。

“阿媛認為他這仇該報麽?”楚晔嗓子發緊。

“蕭耀軒之死固然與晔哥哥無關,可蕭九之死着實與晔哥哥脫不了幹系,你們終究是利用了她……。”

想到蕭九,阿媛對她曾與楚晔成親的事半分也嫉妒不起來,只覺得悲涼。

沃水郡一事,讓多日不見的老王爺恭王坐不住了,因為沃水郡監禦使柏煊鵬是他的親女婿。此番女婿被冤,愛女如命且從不言敗的老王爺自然要來宮中讨要說法。

老王爺起了個大早,來禦書房時,楚晔還未回來便在偏廳等候,遠遠地看見一位漂亮的錦袍少年,旁無若人地進入禦書房,于是随手喚來一名太監,指着少年問:“那是誰?”

十七打了激淩,把頭埋得低低地答:“那是皇上的小厮。”

“把他叫來。”

“是。”

不一會兒,少年便來了。

走進一看,恭王唬了一跳,太過精致漂亮了。

那少年頗為自來熟,見了他先規規矩矩行了個晚輩禮,未語先笑:“王爺安好。”

迎面不打笑臉人,這點道理恭王還是懂的,“多大啦?”

“再過幾個月便十七啦。”

人看上去倒比年齡還小些,恭王又打聽:“家裏可還有親人?”

“沒啦。”

“……”敢情還是個孤兒,這大約又是楚晔從宮外找來的。無根無基又兼年幼确實更易控制,倒是合适做個禦書房書童。恭王暗忖:這楚晔短短半年已是深谙為皇之道了。

“你平日裏在這書房都做些什麽呀?”

“打掃整理。”

“每天都幹這個不嫌煩麽?”

“在禦書房當差難道不是個個都争破頭想來的麽?”少年睜大眼睛詫異地問,那副樣子倒像是問話的人是個傻的。

“……”,好吧,恭王深吸了一口氣。他這個差事雖無官銜,但對皇上的影響力比起那些三品大員也不差什麽。

“聽說當皇上的小厮堪比三品官!”那少年誇張地伸出三個手指。

恭王愣了愣,還真是個天真的小子,這話不能公開說,心裏明白就行,嘴上卻說:“你一個小厮怎能和朝庭官員相提并論?”

“不能。”

“……”好爽快,恭王一時語滞。

那少年也不多話,只靜靜候在一邊,廳裏頓時冷場起來。

恭王呷了口茶,擡眼看見一邊有棋,便問:“可會下棋?”

“很是會些。”少年特意強調了一個很字。

恭王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紀專說大話,口上說:“坐,陪本王下一局。”

“是。”少年興沖沖地擺好棋,指着黑子,道:“王爺先請。”

“不必,你一小娃娃先下。”

“不用不用。”少年頭搖得波浪鼓,後又覺得這麽說不夠自謙甚是不妥,才連聲道:“不敢不敢。”

“哼”恭王也不再跟他客氣,舉棋先下。

二人厮殺許久才分出勝負。

恭王險勝,擦了把汗,少年這個“很是會些”,還真是個“很是會”,小瞧他了。

少年拍手笑着道:“王爺棋藝堪稱天下無雙,打遍天下無敵手。”

“話不能說得如此大。”恭王嘴上謙虛,心裏卻很受用,可不是麽?活了這麽久,至今未遇敵手,管人家是真輸還是假輸,反正遇上他便是“輸”。

“時辰尚早,再一局?”

哼,這是要诳他再下呢,不上當,若不小心輸了,敗在一乳臭未幹的小子身上一世英名就此終結。恭王淡淡地道:“本王累了。”

少年出門吩咐了太監們幾句,不一會兒,宮女們端着各色糕點,魚貫而入,放了滿滿一桌。

少年指着一桌五顏六色的糕點,讨好地笑道:“王爺這是頂頂好吃的糕點,您嘗嘗,連嘗邊歇,等嘗完肚子飽了,也就不累了。”

猶不死心,恭王暗道:為保數年不敗記錄,他是決不會再下的。但糕點還是要嘗嘗的,一大早出門,早飯都沒能好好吃。

楚晔回來時,滿桌糕點已被恭王吃了個精光。人還未進屋,就聽見阿媛驚詫地道:“王爺,好肚量啊。”

“想當年,本王年輕時也騎馬打仗,那時都能吃得下半頭豬。”

“啊?王爺真是又勇猛又海量,好在像王爺這麽勇猛之人軍中少之又少。”阿媛雙手一攤又接着道,“不然珉楚的糧草怎能夠用?”

“你這臭小子……”

眼見恭王要翻臉,阿媛忙道:“不過王爺以一敵百,吃上十個人的口糧,珉楚也是賺的。”說着比劃出九個指頭,“還賺這麽多呢。”

“哼”

楚晔進屋,揚眉一挑,眼含笑意對着阿媛嗔道:“淘氣。”

這口氣,莫名讓恭王打了個冷顫。冷顫過後才回神想起自己女婿,趕緊速戰速決一語中的道:“柏煊鵬絕不是為了官位誣陷他人之徒,望皇上明察。”

“嗯,朕已派人徹查此事。”皇上口氣極淡。

唉,恭王嘆了口氣,沃水郡守沈尉乃有名的清官,為人公正廉明,所以那時他才将自己那個書呆子女婿送到沃水郡去,想讓他去混上一二年,回楚都再能升上一升。誰知這個冥頑不化的,倒告禦狀參起上司來了,還貌似搞了個烏龍。這禦使告禦狀參奏不實可要下大獄的。他希望皇上能網開一面,放他一碼,罷個官也就算了。

咬咬牙,恭王繼續說:“望皇上看在臣女婿只是糊塗并無惡意的份上,從輕發落。”

“王爺,事情還未查清呢,怎能說這樣的話。”皇上道。

“……”恭王眼睛瞥向那個相當于三品官的少年,挑了一下眉,示意他看在棋友的份上幫忙說上幾句。

阿媛脖子一縮,張嘴比着口型,“我只是個小厮。”

恭王狠狠瞪了他一眼後,眼光掃了下棋盤,又對她偷偷比劃了一個第一的手勢。阿媛了然,那意思是,讓她幫忙說說好話,他把天下第一的名號讓給她。

誰稀罕,阿媛擡了擡下巴,當人小孩诓。

楚晔看着這一老一少,撫額道:“阿媛,可是有事?”

恭王兩眼瞪得像銅鈴,目含威脅:皇上問你話呢,你要敢不乘機幫我說好話,看我怎麽收拾你。

“皇上,此案确實有待徹查,疑點甚多。”阿媛道,“首先,從沃水幾乎年年有大水,沖毀屋舍也不是第一次,而朝廷年年撥款修堤振災。一個年年發大水的地方,年年有餘款,是為怪事。

其二,沃水,在楚是為上游,在業為下游,上游年年水患,而下游卻有四五年安然無患,同樣治堤修壩,為何業多年無事,楚卻年年為患?且沃水在業河床更高,水勢雖緩但所挾泥沙卻更多,治理更難。難的無事,易的卻年年出事。所以這也是怪事。

其三,治水患這樣的大事,一個新來的禦使都能發現的問題,為何河工部卻一無所察?”

恭王驚訝道:“珉楚沒有河工部,大業國才設。”

“我記錯了嗎?”阿媛錯愕地擡頭看了看楚晔,見他獨自一人站在暗處垂目不語神色不明,等了許久才又接着道,“想來柏禦使感覺事情有蹊跷,才上殿參奏的,若是換成平常人自然會探查清楚再上奏,但柏禦使初來駕到,根本無從着手;他又是個文人,自然有不吐不快的文人風骨;更兼他有個好丈人,自然膽氣比一般人足些。”

說完看了看恭王,恭王低頭沉思不語。又看看楚晔,楚晔正看着她,目色幽深。心有惴惴,不安地問:“說錯話了?”

第 40 章 楚宮春(十九)

午後,他在書房內見到了玉樞。

玉樞收了信,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摘了呀!小公子想看就讓他看看,一個大男人你別扭什麽?”

“……”燕卿容深覺這一對大小公子甚為無恥。

“早摘了不就沒事了,他只是好奇,并無惡意。”

“可他翻臉比翻書還快,一言不和,不待人解釋便打人。”

玉樞目露些許情愫,看着桌案,自顧自寵溺地笑了笑,“被慣壞了。”

燕卿容一陣惡寒,肌皮疙瘩都起來了,趕緊告辭。

二年來,不可告人的心事憋在心中反複回憶。今天終于說了出來,燕卿容莫名有些松快。擡眼看向楚晔,發現他垂着眼,臉色有些蒼白,如秋風中蕭瑟的枯樹孤單矗立,初秋的暖陽都照不散他身上一下濃似一下的寒意。

“楚皇” 燕卿容出聲喚他。

“今日之事,乃朕與皇子間的秘密,皇子想來不會與人多言吧?”

“……”

“呵”楚晔笑得寒涼入骨,“若觀福樓知道,三皇子不僅來楚國買馬,還将小公子音容笑貌透露給他人,不知作何感想,你父皇又不知會如何看待一向看重的皇子三皇子你!”

“……”

比起大小二位公子,顯然這位楚皇更無恥些。

與高調入楚相反,三皇子燕卿容入楚都不到一日便匆匆離開。

楚晔一人在禦書房獨坐到深夜心如翻江思緒紛亂。

早在集雪便曾疑過阿媛是觀福樓小公子,只是後來發現她是女子才作罷。想不到觀福樓小公子還真是個姑娘家,難怪對世人瞞得死死的,淩風閣數次窺探都未得半點信息。玉樞把這樣的嬌姑娘裝成男子藏得這麽深是想要作什麽?阿媛口中心心念念的先生會不會便是玉樞?

江湖傳言小公子五歲時便跟在大公子身邊了,可以說是大公子一手帶大的,在觀福樓地位超然。既然如此那日又為何千裏迢迢來楚都在五裏坡對他講那樣的話?

楚晔的心猛地一陣抽痛,當日她一身素服,許是外祖父去世後遇上禍事,大業已無她容身之地,那樣卑微不過是想求他收留,能有一安身之隅,可他,可他都做了什麽!他拒了她!以至于她不得不回蕭家接受那場殘酷的聯姻,差點毀了她自己也毀了他。

楚晔胸口疼得喘不過氣來,平日裏那樣驕傲的姑娘,卻在那刻把自己放進塵埃裏,求着他。而他卻生生地将人推開了,阿媛那日該有多難過多絕望啊,所以在華音殿見到他才會,……他不敢再多想若有一天她全都記起來會怎麽樣……。

眼看月影西斜才回院裏,在裏間洗漱完出來時,忍不住輕輕挑開帳幔,阿媛已擁着被子熟睡了,一頭青絲鋪散在枕上,半掩着瓷白如玉的臉龐。

楚晔看了一會兒,才要放下帳幔,不想人意外的醒來了。

阿媛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叫他一聲,坐了起來,楚晔趕緊幫她掖緊被子,“別着涼了。”

阿媛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問:“晔哥哥,下雨了?”

楚晔這才發現外面已有細細雨聲,“嗯,快睡吧,已經很晚了。”

“晔哥哥,醒了便睡不着了,我們去東屋看看吧。”

聲音軟糯,楚晔的心也随之軟成一團,怎麽也拒絕不了。

“晔哥哥,你先去外間等等,我穿下外衣。”

楚晔輕笑一聲,一把連人帶被抱起,去了東屋,把她放在東面臨湖大窗下的軟榻上,未點燃燭火,而是徑直打開窗戶,風雨聲頓時破窗而來。

楚晔連人帶被擁着裹得像蠶蛹一般阿媛,半靠在榻上。

阿媛掙了掙,楚晔反而替她緊了緊被子,“再掙便回去了。”

阿媛搖頭,“我是看你穿得單薄,想分你半床被子。”

楚晔聞言,那夾雜着濕氣的涼風此刻吹在身上也有了幾分燥熱,掙紮許久才克制地低頭朝着小臉輕輕一啄。炙熱的氣息噴勃在耳畔,阿媛被燙得毛骨悚然,縮縮脖子,團緊被子奮力地掙遠些,讨好道:“晔哥哥神功附體自然是寒暑不忌的,剛才是我多慮了。”

楚晔失笑,“還是有些冷的。”伸手把人撈回懷裏,兩人一同靠在榻上。

由窗子向外望去,整個湖整籠罩在細細密密的雨中,唯有圍着湖邊的一圈宮燈,影影綽綽地閃着昏黃的光亮。雨勢漸大,幕天席地的雨水仿佛從天上傾灑下來,灑向湖面,灑向湖中殘荷。原本微弱的燭火也被澆滅,屋外一片漆黑,只聽見一陣緊似一陣的風雨聲。

“今天那個三皇子好像認識我。”阿媛道。

“嗯?”楚晔。

“我像是以前得罪過他。”

“……。”

“可我不記得了。”

楚晔籌躊了半響,剛要張嘴,便聽阿媛道:“哼,是好是壞全憑他一張嘴,誰知道真的假的。”

阿媛轉過臉望着窗外,“別的且不說,這人無故來珉楚不定打什麽壞主意呢,說不準他這頭買了珉楚的馬,回頭又騎着馬來打珉楚。”

“嘿嘿嘿。”阿媛低頭笑了,黑暗中看不清臉色,一雙眼卻因笑意亮晶晶的,“當人傻子。”

楚晔擁着阿媛靜靜地坐在榻上,被這笑意感染,心裏松快起來:就這樣罷,就這樣二人相依到老,得一隅安寧未償不是幸事。

大臣們發現最近皇上身邊時常跟着一位少年。每他們偷偷打量這位小公子時,總能遭到皇上暗含千刀萬剮的威脅冷眼,不敢再看第二眼,所以至今大夥兒都沒看清過,直覺上是個漂亮的少年。

他們向劉順打聽,劉公公如臨大敵,嘴巴閉得緊緊的。

匆匆月餘,已是初冬。

阿媛的手在續玉膏的作用下已好,與楚晔這些日子幾乎形影不離,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自從有了阿媛這個政事小能手,楚晔也松快了不少,不需再熬夜批折了。閑暇時,散步溜馬,游湖看花,歲月靜好。

楚晔原以為那麽嬌氣的她在禦書房堅持不了幾天。出乎意料,每日和他一道早早起床。他上朝時,阿媛己把書房收拾的妥妥貼貼,奏折分門別類地放好,墨磨得濃淡适宜。下了朝接見大臣時,她站在一邊,只肅着臉細細聽着,不發一言從不置一詞。楚晔還發現,他總能在書桌上一眼看到所接見大臣上的奏折,或相關文書。一次二次以為只是巧合,時間久了只暗自心驚,這像是做慣了的。

一日楚晔捏着手中的折子笑問:“阿媛可是我肚裏小蟲子,我想什麽阿媛都知道?”

“晔哥哥接見大臣難道不是按官職,按上奏事情輕重緩急來麽?”

“這些折子你都看過?”

“嗯,不能看麽?”阿媛先是詫異,後明白過來有些怯。

“不是。”

楚晔摸了摸她的頭,眼神複雜,一般人即使是看了也不會懂,而阿媛匆匆幾眼便能分出輕重及所涉部門和官員。這可真是……,想當初他也是父皇手把手的教,自己又逐磨了幾個月,借着以前多年閣主的歷練才入手的。

他幾乎可以斷定阿媛口中的先生定然是玉樞了,恐怕玉樞平生最得意的事并不是自己天下第一公子的美名,而是教出這樣一個不遜于他的學生吧。好在這是他的,終究是他的阿媛。嘴角微勾,頗為得意。

這日沃水郡監禦使柏煊鵬突來楚都告禦狀,狀告沃水郡守沈尉隐瞞沃水大水事實。

滿朝震驚。

同日,八百裏加急送來了郡守沈尉有關沃水大水的奏帖。

奏帖上說,沃水并沒有大水,只是春末那段時間比往年雨水多了些,不知何故堤壩塌了一塊,河水倒灌,沖了不少田地與房屋。郡丞早已安置好村民。這次損失雖大,但歷年來朝庭撥款有剩餘,尚能應付。所以沃水一事,沃水郡并未上加急的折子,而是遞交了尋常的折子,并未着重提到水患。

此帖一出,風向逆轉,原本大罵郡守匿而不報的人,瞬時都紛紛指責柏煊鵬誣陷忠良,要求皇上嚴懲。柏煊鵬被暫時關押,待徹查清楚後,再作懲治。

阿媛聽聞此事後,敲着沃水郡折子,笑着跟楚晔說:“歷年治水救災銀款還有節餘?呵呵,晔哥哥,楚國撥款難道不經過核算,随意亂撥的麽?還有那位柏煊鵬,沒弄清楚情況就千裏迢迢來楚都告禦狀?他為官多久了?難道不知輕重麽?”

“阿媛”楚晔想了想接着道,“沃水郡監禦使柏煊鵬原本只是閑職官員,只因在蕭黨一案中有功,才升為沃水郡監禦使。”

“蕭黨?”阿媛這些日子以來私下也曾聽聞有關蕭黨一案,楚晔登基之初曾與鎮國公蕭耀軒合力将以蕭耀庭為首的蕭黨連根鏟除,蕭氏一族六百三十一人一夜之間全死了。那一夜必是驚心動魂,血流成河。

随即朝中局勢大反轉,凡是與蕭黨有瓜葛的都成了輸家,同樣的站在楚氏這邊的封官加爵,成了贏家。

珉楚也因這番動蕩而大傷元氣。

“嗯。阿媛怎麽看?”楚晔突然間問,問的是對蕭黨一役的看法。

第 39 章 楚宮春(十八)

等她走了,楚晔才接着道:“三皇子誤會了,朕并未與觀樓福達成任何協議。”

“觀福樓小公子已登堂入室,楚皇何必欲蓋迷章。”

阿媛竟是觀福樓的小公子麽?一句話讓楚晔心驟然停跳一拍,面上卻不改色,問:“三皇子與小公子熟識?”

“不熟!”燕卿容回答極快。

“是麽?”楚晔露出完全不信的神色。

“只見過一次。”

“聽聞,小公子身份極為隐秘,三皇子只見過一次,便能知曉他身份?”

“小王只是偶然撞破了他的身份。”燕卿容有些窘迫,想到當日情形,臉又不可控紅透了耳根,生平之恥。

“寥寥一面,三皇子就如此肯定他是觀福樓小公子?”

“當日大公子也在,他與父皇商談商貿之事,小王見過數次。他們下屬當着大公子稱他為小公子,這哪會有錯?”燕卿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楚皇并不知剛才那人是觀福樓小公子,看來他未跟觀樓福有協議倒是真的。只是這小公子來楚宮幹什麽?又看了看楚晔,眉眼俊美氣度矜貴,施施然站在樹下,翩翩君子似皎皎朗月,端的是一副好皮囊。

難道是那人又……,真是可惡,有了玉樞公子還不知足!難道楚皇也是……哎呀,真是,這真是……。

燕卿容面色又變幻莫測起來,眼神更是□□裸很有深意地打量着楚晔。

楚晔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愣了愣才想明白,原來他和當初的自己一樣,以為阿媛是斷袖。可當時自己也只是懷疑,而這位明顯是肯定。為什麽會這麽肯定?

“楚皇” 燕卿容有些痛心疾首地提醒道,“楚皇莫要被他那無害的外表迷惑。”

“怎麽?朕倒覺得小公子端方可親,不知他如何得罪了三皇子,你要這樣谝排他。他可是朕的座上賓,豈容你如此胡說八道?”楚晔說着已滿臉怒色。

“楚皇,莫要被小公子那張笑臉給迷惑了,此人詭計多端,翻臉比翻書還快。”

“哦,莫不是三皇子在他手上吃過虧?”

狀似無意的一句問話讓燕卿容原本己淡下去的臉色,“轟”地一下又紅了個徹底。

楚晔幽幽地看着他的臉,心裏倒動了幾分真氣,“哼,三皇子無話可說?可見你居心頗測,來朕面前滿口謊言究竟是何目的?”說完作勢便要叫來侍衛将人拿下。

“不……不……”燕卿容這下真急了,真被人從楚宮趕出去顏面何存?結結巴巴地道:“二年前觀福樓大公子向父皇提出合作事宜,一來二往,父皇便命我私下送信給大公子。那日,………”

那日,燕卿容來到觀福樓,大公子玉樞正巧外出,要第二日才回。于是他便在樓內住下。掌櫃錢大福分外熱情,不僅安排了上好的廂房和飯菜,還派專人陪他逛業都。

由于他這次來大業國甚為隐密,不僅溯燕鮮有人知,更是繞開了業國朝庭。所以出門便戴了一個蝶形面罩。

大業富庶,都城大街上更是熱鬧非凡,也正是在這街上,他遇到了正在街上百無聊賴瞎轉悠的小公子。小公子年紀尚在稚齡,怪哉,也和他一樣戴了面罩,若不是兩個陪行的觀福樓弟子對他行禮,是斷想不到這個穿得珠光寶氣,一臉孩子氣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觀福樓小公子。

小公子看見他,很高興,晃着一雙亮閃閃大眼睛問:“你就是傳聞中燕國第一美人三皇子?”

燕卿容有些不好意思,“在下正是燕皇三子。”

“哈……三皇子難得來一趟,小弟請你吃頂頂好吃的……”說完拉了他回觀福樓。

燕卿容被小公子的一番盛情沖昏了頭,自動忽視了,那兩名觀福樓弟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回到觀福樓,小公子拉着他七拐八繞地進了院子深處一間雅致的飯廳。指着滿滿一桌菜,笑着道:“這可都是大業國頂頂有名頂頂貴頂頂好吃的。”

說完見幾名跟随的弟子,站着不動,有些不悅地吩咐:“走遠點,本公子喜歡清靜。”

待到弟子們離開,小公子樂呵呵執起一壺酒給他斟上,“這可是一壺頂頂好的好酒”,自己卻倒上一杯清茶,眼裏笑意滿滿,“三皇子請!”。

“為何小公子不飲酒?”

“哈?哦,先生最不喜小弟飲酒,說還年幼,需再長些才能飲。”

“那為兄也以茶代酒,相陪才好。”

“不,不用。”小公子笑得人畜無害,“先生常教導我,招待貴客需好酒好菜,這只有菜沒有酒怎麽行?”

“……”

“三皇子,聞聞,這酒香不香,醇不醇?”

燕卿容善飲,自然一眼便看出,此乃難得一見的好酒。酒蟲早已被勾出,便不再客氣,舉杯暢飲。可惜他只道是好酒,卻不知有一種酒叫“三杯醉”,乃江湖上殺人越貨必備良酒。

好吃好喝很高興,席間與小公子相談,發現他年紀雖小,見識談吐皆不俗,甚為開懷,酒過三巡,引為知己。

小公子便道:“三皇子怎地還戴着面罩?”

“小公子不也戴着?”相熟之後燕卿容也不客氣。

“觀福樓上下除了先生和幾個大掌櫃,都沒見過我真容,我這是常态好不好?倒是三皇子平日裏仗着美色,招搖出門,今天怎麽遮起臉來了?”

聽到“美色”二字,燕卿容頓時警覺起來,他自幼長在深宮,父皇又是個妃嫔無數,偶爾也狎玩娈童的,再兼自己也長得美,平時也收到過不少男子投來異樣的目光,所以比一般人更懂更敏感些。

他擡眼看了看小公子,見他眨着一雙大眼睛期盼地看着他,目光清澈純然,怕是自己想多了。

也許是這酒水太濃醇,他此時竟別扭上了,不肯摘下面罩,還借着酒意脫口而出:“小公子摘下,為兄便摘。”

誰知那人真不是個好相與的,臉色一板,重重放下茶杯,“哼,不肯?”逆了意瞬間便翻臉。

燕卿容有些後悔,剛才的話有些孟浪了,剛想開口道歉。卻見那人惱怒地擡手執起杯子大大地飲了一口,酒入腹中,才要發作,發現錯拿了燕卿容的杯子,瞪着眼直愣愣地看着他傻了。

燕卿容看着小公子的嘴,想到剛才兩人共飲一杯。燕皇宮出來的皇子倒底比尋常人多想了些,瞬間酒意上頭臉紅到了耳根。

紅暈剛漫到耳根,一陣勁風襲來,本能地偏頭避開,眼角餘光瞥見小公子惱羞成怒出手來摘面罩。他急忙閃身退向後面,那人不依不饒,再次出手,兩人過手不到三招,“撲通”小公子直直地摔向地面,又聽見“咔嚓”一聲,薄如蠶翼的銀制面罩,摔出了老遠。

撲在地上的人,許久不動一下,莫不是摔壞了?走過去,拿手指撮了一下他的肩膀,“哎……哎……”

那人突然睜開眼,“抓到你了”一把扯住他腰帶,燕卿容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好幾步,“嘣”地一下,腰帶斷了,大驚失色跌倒在地,他拼命捂住褲子向後爬。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神,朝那人看去,那人臉色通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顯然醉倒了。

燕卿容這才提着褲子,小心翼翼地走近,慢慢地去扯他手中的腰帶,那人手中的腰帶攥得甚緊幾下都沒扯出,倒驚動了他,睜開霧蒙蒙的眼道:“好像醉了”,又燦然一笑,如春花盛開,“原來醉是這個樣子的。”說完頭一歪,睡死過去。

燕卿容原本清醒了幾分的酒意又上頭,呆呆地看着他,心想:小公子容色更甚大公子,這才是真正的絕色。

沒容他多想,房門被粗魯地打開了,大公子玉樞進來,一見這情形黑了臉,改了一貫溫文風雅的作派,一把揪起他怒道:“你都幹了些什麽?”

“我什麽也沒幹,是……是……他,”燕卿容急急地撇清道,“他扯了我的腰帶!”

“量你也不敢。”玉樞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後,才松開他,抱起小公子。待發現人已醉得不醒人事,陰沉着臉又問:“這怎麽回事?”

“不小心喝了口酒,才一口,不是我讓他喝的,是他自己拿錯了杯子,不小心喝了一口。真的,真的……。”燕卿容這才想到,一口酒能醉成這樣,能醉成這樣,是多麽讓人不能信服的一件事啊,尤其是自己是喝了好幾盞還好好地站在這兒,可一時詞窮,只好反反複複地說;“真的,真的。”

直到玉樞抱着人走遠了,他還在一邊喃喃自語地說“真的,真的。”

第二天,一大清早,一夜未眠的燕卿容來到玉樞住的院子交信。

時初夏的清晨,鳥語花香。他站在院外,毫無賞景的心情,眼巴巴地等着玉樞早點起床,等他接了信,自己好趕緊離開,他深以為此乃是非之地,早走是為上策。

這一等,直到日上三竿,才見五六個侍女,捧着衣衫,玉冠,洗漱用具,從外魚貫而入。好大的陣仗,燕卿容腹诽,比他父皇也不差什麽。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一人打着哈欠從院內出來,顯然剛睡醒不久。見了他如見仇人,頓時睡意全消,二話不說舉手便開打。

不過幾招燕卿容便落了下風,臉上一涼,面罩被掀開,露出一張如桃花般妍麗的臉,五官深遂如雕刻一般,高鼻紅唇,明眸善睐似含着一汪三月春水,瞳仁的微褐像是陽光下水中琉璃,晃惚間炫目。

果真很美。

“呵呵,終于看到了。”那人十分無賴地開懷大笑。

燕卿容似乎都能透過小公子的嶄新銀制面罩,看到他張揚無忌的笑容。也許被這笑容感染,又或許怕再生事。不發一言,紅着臉,走了。

第 38 章 楚宮春(十七)

楚宮書房百年藏書,是個消遣時光的好去處。

屋外秋風乍起落葉蕭蕭,屋內一椅一榻,兩人一起各看各的,柔潤似水歲月靜好。

偷得半日閑散,楚晔斜卧在軟榻上手裏拿着書,眼睛卻瞄着端坐在書桌前的阿媛。

小姑娘坐得筆直,雙手放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拿着書看。他也不拘着她,天文地理乃至宮闱秘史都由着她看。

楚晔不禁哂笑,只要是在書房,平時咋咋呼呼的小姑娘難得的安靜,嗬,總算有個地方能讓她安生下來。這工工正正樣子分明是學堂裏的孩子聽先生講課的樣子,她先生能教成這樣實屬不易,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才能讓猴兒似的人,到了書房便畢恭畢敬起來,像個小學究。

在禦書房時便更像換了芯子,肅着小臉,威勢十足,正經地很。當然兩人獨處時偶爾也有那麽幾回潑皮甩賴。

續玉膏用了月餘,阿媛的手已大好,偶爾也能提筆寫上幾個字。

她的字跡亦很讓楚晔意外,不是女兒家簪花小楷而是狂草,游龍驚鳳自成一體,張狂之極,若不是親眼所見怎能讓人想到是出自姑娘家之手,不知又是臨摹誰的?怕是當初她口中驚才絕學的先生吧。如今雖腕力不足,但也看得出是下了苦功夫的。有這樣聰慧的學生他先生定然是歡喜的。

“我先生啊,只比你稍大幾歲。”這話猶言在耳,讓人的心重重一躍。

阿媛感覺到注視的目光,回過頭來,四目相對,俏臉騰地紅了,見他起身走過來,飛快地收拾好書本,匆匆說了聲:“我走了”,腳底抹油轉身便跑了。

阿媛出門沒多久,楚晔便追了上來,不由分說攬着人足尖一點上了樹,将她壓在枝上,目光灼灼戲谑道:“阿媛想往哪裏去?”

樹幹光禿禿地,只有幾片枯葉要掉不掉地懸着,下面的人一擡頭便能望見他們。

阿媛背靠在枝桠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個不留神掉了下去。

楚晔低低地看着她,兩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纏

阿媛身體仿佛被釘住,長睫輕顫,眼神向一側游移,手被大掌團住移至滾燙硬實的腰腹,一聲輕笑,樹桠胡亂晃動起來,阿媛心中一慌擡手緊緊地攀上他的腰。

楚晔身子一僵之下,伸手将她牢牢扣在懷裏,一記深吻,幾乎将人呼吸奪去……。

最近上早朝的衆臣們發現,皇上坐在龍椅上會時不時地摸唇作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原本時常陰着臉,不拘言笑的人,突然成了這副模樣了,衆臣們有些毛骨悚然,更加小心辦差。

今日大家七嘴八舌讨論的是溯燕三皇子燕卿容的來訪。

溯燕前段日子與大業打得火熱,來珉楚何幹?

衆臣還沒論個明白,溯燕三皇子燕卿容已高調入楚都了。

燕卿容十五時便美名遠播,如今已有十七,正是“陌上誰家年少”的風流年紀,坐車入楚都時,擲果盈車整個楚都沸騰了。男女老少都上街一睹他的風采,整條大街圍得水洩不通。

禦書房內,燕卿容正極力游說珉楚國以賣糧為名實則售賣馬匹給溯燕。

燕地寒冷不宜馬兒生長,倒是珉楚西北之地,草場肥沃養了無數戰馬。

楚晔癱着一張臉任憑燕卿容說得唾沫橫飛,心裏卻想着當初在集雪阿媛說見過燕卿容,不知兩人是否認識相熟。

劉順探頭探腦地往屋內張望,被楚晔看見,一記冷眼掃來,劉順背後被人推了一把,跌進書房,只好硬着頭皮禀報:“皇上,雲媛求見。”說到雲媛二字,口齒含混不清,低不可聞。

楚晔眼皮跳了跳,今日她不是被他诓着去宮裏的書房麽?怎地又來了?

擡眼瞧見,門外有一個身穿月白衣衫的少年,腦子還沒想清楚要不要讓這個麻煩進來,心裏已舍不得讓她站在風口中等候,口中遂道:“進來。”

阿媛進來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楚晔一看,來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翠竹繡紋長衫,戴着天青色玉冠,束一條五色彩滌,玉面紅唇姿容潋滟讓人一見難忘。

衣衫針腳繡紋都很熟悉,是母妃為他做的。深宮寂寥,閑暇時母妃就愛給他做衣裳,每次一做便是一大一小二套。從小到大,一直到成年都有給他做。這件就是給他十三四歲時穿的。可母妃沒想到,過了七歲他便出了宮,再也沒能穿這些衣衫了。如今阿媛穿着……嗯……甚好……。

嘴角不經易地向上微勾,卻見阿媛眼睛偷偷地瞄向燕卿容,剛彎起的嘴角瞬間垂下,咳咳,這是得到消息來看美男的,不是來看他的。

阿媛再次朝燕卿容看去,被正主逮了個正着。

燕卿容一看清來人,頓時臉色變白,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接着又像想起了什麽,臉頰迅速飛紅,越來越紅,拼命地調整呼吸想讓臉白下去,可臉卻完全不受控制成了豬肝色。他自知這一番變幻莫測不可自控的臉色全被在場的二人看在眼裏。實在呆不下去,匆匆告退。

人一走,楚晔皮笑肉不笑地問:“他可好看?”

阿媛還在想,剛才那人的臉色太詭異,随口便答:“還沒來及細看。”

楚晔恨恨地朝她嘴唇咬了一口,一口猶不解恨還想再來第二口時,劉順在外報:“各位大臣求見。”

阿媛一聽,推開人捂着嘴,趕緊溜了。

燕卿容走在出宮的路上,忽然被一個少年攔住去路。

一張俏臉笑着問:“你認識我?”

心中驚疑不定,什麽意思

“認識我,又想裝作不認識?”

“……”說對了,燕卿容想:還真想從不認識你。

“得罪我了?”那人狐疑地問。

明明是你大大地得罪了本皇子。

“從實招來,你在哪裏?怎麽得罪我的?”

燕卿容這時才聽出來,那人居然把那件事連同他都忘記了,一時間不禁五味雜陳。雖然他巴不得此事從未發生過,自己也從不認識這個人。但此刻心裏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自己時時憶起的事,卻居然被人忘得一幹二淨,一如被風輕輕一吹就散的薄煙,了無痕跡。

“你忘記了。”燕卿容是肯定的語氣,也對,不過戲弄,你這樣的人怎麽能記得住。那人身邊的公子天下無雙,自己自愧不如,有這樣的人陪着寵着怎麽還能想起別人來。

“不是你得罪我,而是我戲弄你?”阿媛有些尴尬,聲音軟和下來,“既是這樣,你躲什麽?”

燕卿容定定地看着他,二年未見,身形高了不少也少了些稚氣,卻還是一會兒兇神惡煞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潑皮無賴的樣子跟以前一模一樣,哼,更甚往昔。

“阿媛。”楚晔三言兩語打發掉大臣,便急匆匆往出宮的路上走。果不其然,看到兩人正在說話,燕卿容神色更是玄妙。

楚晔一手攬上阿媛的腰,問:“三皇子還有事?”怎地還不走?

燕卿容看到二人親密的樣子,像受了奇恥大辱,跳開一步指着阿媛道:“你果然……哼,當年我以為你年紀尚幼不懂事,才會如此,想不到你如今更是公然……哼!”

“當年我怎麽了?”阿媛好奇地問。

燕卿容忽地又紅了臉,吱吱唔唔答不上來。

楚晔的臉色更是沉了下來:“剛所議之事,朕與大臣商量過後覺得實不可行。禮部已為三皇子安排好驿站,三皇子可早些去歇息。”

這番明着攆人的話,終于讓燕卿容記起今日來訪目的,冷靜下來道:“莫不是楚皇早已跟觀福樓達成協議?”說完目光轉向阿媛,扯着嘴角嘲諷道:“小公子,真是好手段。”小小年紀招惹了一個又一個。

阿媛見他不過兩三句話便面有諷色,便不依了,一樣的嘴角一扯嘲道:“那是自然,總歸比三皇子好上那麽一點點。大業盛産糧食,溯燕避開合作的觀福樓倒來珉楚買糧,還想以買糧為名實則購馬,這等挂羊頭賣狗肉的事,三皇子當大業是傻了還是當珉楚傻了,亦或當這全天下的人都是傻的麽,看不出你這掩耳盜鈴的蠢樣?!”

俐牙利齒字字誅心,燕卿容被她氣得差點吐血,一張俊臉青了又白,白了又紅,紅了又青,恰似元宵節的三色走馬燈。

可那人說到興頭上依舊不依不饒:“哼,要何協議?溯燕好生無恥,前腳剛收了觀福樓的銀子,後腳就來招兵買馬?燕究竟是想對付誰防着誰?三皇子高調入楚是想挑撥楚業兩國關系?你父皇可知道你這番所作所為?”

“大公子可又知道你這番所作所為?”這人從個人的人身攻擊上升到了家國的高度,終于讓燕卿容穩了心神停了變幻的臉色,冷眼地盯着楚晔攬在她腰間的手。

“你說什麽?”阿媛不解。

“三皇子誤會了。”楚晔對阿媛說,“你先回去。”

阿媛看着楚晔一副不容商量的樣子,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 37 章 楚宮春(十六)

恭王來的路上不停地暗罵李相李芮之。今早聽說,昨天晚上的中秋宴皇上的未婚妻雲媛竟然放蜂把妃嫔們全蟄了,害得皇上在那樣月圓之夜無佳人相伴孤單一人,當真是妒得目中無人天怒人怨。

他游說了李芮之半日,但李相這個老匹夫自家孫女傷了也不聞不問不為人讨個公道,喝了半日的茶,連個響屁都沒放!

恭王入宮時天色将晚,禦案後的皇上聽了要他處置雲媛的奏議後一張臉冷肅地不能直視。

“皇上,雲姑娘還未封後便如此跋扈,行事乖張無忌,合該送去家廟庵堂請個教養嬷嬷好好教她宮規禮儀,等她行事得體了再考慮大婚事宜。珉楚的皇後總不能是個粗魯善妒之人,那不是讓溯燕與大業恥笑?!”恭王說話完全不顧及上座的人越來越黑的臉色,“那個與她作惡的小侍衛更不能留,是非不分,該進大牢好好審問審問才是。殺一儆百,看還有哪個不要命的還敢聽人吩咐去殘害後宮妃嫔。”

适才在一邊回了事還沒來得走的夏明生一聽不對了,恭王口中那個不能留的小侍衛不就是自己親弟弟嘛。不過是個小小的惡作劇,又不是殺人放火,何置于……,作為世人口中的江湖匪類他太清楚什麽是“好好審問”了。

當即怼了過去:“這大老婆整治小老婆不是天經地義麽,就是當場發賣了也行,哪來那麽多廢話!”

“民間确是如此,可那是皇宮,妃子們都是上了皇家玉碟的,世家貴女豈能輕慢!說讓出宮便出宮?夏大人!”

“這皇上的家事,要恭王多管個啥閑事!”

“……”。

“人家小侍衛才十歲,恭王一個上了大年紀的大善人也能忍心把人送往大牢審問?”

夏明生一字肩、大腦袋,滿臉橫肉,三角眼一瞪,便是個街邊潑皮。人們一般都很難想得到他與那個唇紅齒白一臉老成的小正太侍衛是同胞兄弟。當然這種事他們兄弟倆自然不會到處渲揚,也只有淩風閣的少數幾人知道。

是以恭王一時懵遭,為何這個夏大人像被踩了尾巴一樣怒怼他,“……”。

“這是想審出個什麽來?想把雲姑娘踢走,換上自家的孩子,你好當國公爺?可惜沒這福份,你家孩子也同姓楚。哦,對了,你還有個幹孫女。”夏明民想起來了:早上劉順讓柳家接人出宮養病。瞬間明了打通任督二脈後,話也句句直剖人心肺,“你這是栽培多年進宮争寵的女人廢了,惱羞成怒,遷怒他人為自己出氣罷了。”

恭王一張老臉漲得發紫,平日裏梳得齊整的白色美髯也亂了,語窒了半天,最後幹脆撕破臉皮直言道:“柳妃娘娘前日被雲姑娘扇了一巴掌後又蟄傷了臉,如今更被莫名逐出宮,六月降雪之冤!王法與宮規何在?皇上以何服衆?請三思。”

楚晔鐵青着臉一言不發。

夏明生道:“別扯那麽多,皇上看不中的姑娘打發回家不是很對麽。”

不對,恭王道:“宮內妃嫔只要踏進宮門不論生死都乃皇上的人,豈可出宮!”

夏明生不懂那些宮規,但他這些日子在戶部當差,銀子拔得當當響:“唉,蕭黨之禍讓國庫空虛日久,如今己是上頓不接下頓,宮內養那麽多妃嫔整日光花有銷無半分進項……唉,皇上一人又受用不了那麽多,唉……,可惡的是她們還三天兩頭聚衆享樂,唉,那銀子呀像流水一樣……送出幾個花銷大的利國利民啊。”

“妃嫔出宮皇家臉面何存?”

夏明生冷笑諷道:“難怪恭王世子讨的小老婆不如王爺多,原來臉面不及王爺大。”

……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大半個時辰,最終恭王終不敵市井無賴,敗下陣來。可猶有不甘,若柳如煙真出宮,他這個當幹爺爺的老臉也沒了,身為族長如何在楚氏宗族中立足。

恭王雖敗卻賴着不走,以清貴的無賴之姿讓楚晔收回成命。

眼看楚晔動怒又要将人架出去,有人來給恭王遞了個下坡梯。

令恭王意外又啞口無言的是那個遞梯子的竟是自己口中的罪魁禍首雲姑娘。

柳妃宮中的小意子來禀:雲姑娘已命宮人将柳妃娘娘送回宮中,着人好生救治。

恭王聞言老臉着實青青紅紅了一陣,最後又當着皇上的面,昧着良心厚臉皮地打臉誇贊了雲姑娘幾句才作罷回府。

阿媛這些天晚上老是作夢語,常常喊“先生”,好在偶爾也喊上幾句“楚晔”,倒讓這個當皇帝的沒那麽抓狂。

楚晔私下也問過高修遠。

“烏蘭只有藍雪蓮可解,沒有藍雪蓮她的烏蘭毒不會解,記憶也不會恢複。她在睡夢中喚先生,不代表她記起了什麽,不過是潛藏在憶憶深處的東西不經意地出現在夢境中而已。”高修遠看了眼楚晔,“她不是也喚皇上麽?”

楚晔挑唇笑了笑,也對。若是只喚他便更好了。

高修遠看出了這人的心思,雙手一攤忙道:“即便是神仙也不能掌控夢境啊。”

新娘子獨自一人在喜屋內又冷又餓,蓋着蓋頭,什麽也看不見。可她不敢動,一直就這麽等着,許久許久也沒有人來,也沒有人來救她。轉眼間蓋頭落下,漫天的紅色,到處是屍體,滿地鮮血浸沒鞋襪,新娘子手執鮮血淋淋的長劍,突然間一柄冒着寒光的長刀向她劈來……先生救我!

阿媛從夢中驚醒。

楚晔挑開帳幔,見她散着發坐在床上,眼裏餘悸未褪。

“又夢魇。”楚晔問。

阿媛點頭。

“夢到什麽了?”他邊問邊順勢坐了上來,為什麽叫的不是他。

阿媛抱着被子道:“剛開始記不住,後來做多了便能記着些了。”

她看着楚晔神色複雜,“我夢到新娘子在喜屋內等着新郎,空蕩蕩的房間只有她一人枯坐着,從晨昏到日暮。她很害怕,就這麽蓋着喜帕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敢動。她等不到新郎卻等來了很多殺她的人,他們說她殺了很多人……新娘手持利劍,喜屋內到處是殘肢斷臂,紅彤彤一片,分不出是嫁衣還是血,刀斧劈向她的時候沒人來救她……”。

阿媛擡頭,看見楚晔漆黑的眼眸露出悲涼的神色。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良久阿媛才說:“那個姑娘何其無辜,他嫁的男人是為了殺他全家而娶她,真可憐。晔哥哥,蕭九她是喜歡你的吧?”

楚晔面色蒼白如紙,薄唇微顫,無言以對。

“所以呀,死了更好,死了便不用傷心難過了,生無可戀,死亦何懼。”阿媛開始明白蕭九的絕望。

“不要。”楚晔一下子攬緊了她,仿佛要溶入骨血,“什麽都過去了,我們會好好的。”

阿媛伏在他肩頭哽咽道:“我一直在想為何晔哥哥武功那麽好,而我卻什麽都不會,原來我真的是被人廢了。”她從他懷中直起身子,望着他期盼地問:“我以後還能再練武麽?”

被問的人避開了那期許的目光搖頭,問的人眼眸瞬間變得黯淡。

楚晔緊握住她的手道:“有我在,不會也沒甚關系。”

沉默良久阿媛道:“自從醒來失憶後,我一直在揣測晔哥哥說的話哪句真,哪句假?好生累得慌。”

昏黃的燭火搖曳,映得楚晔臉色異常蒼白,眼微垂,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顫抖的暗影。

未等他答阿媛又道:“在這宮裏,哪怕是人人知道的事,若是你想瞞着我,便不會有人來告訴我。”

楚晔艱難地想要開口,阿媛忽地伸手抱住他,截住了他的話,“可我明白晔哥哥是真的對我好。”

楚晔只覺得胸口滾燙一片,回手緊緊摟住她。

許久,見她擡頭驀地抿嘴一笑,眉眼彎彎苑如春日破冰,春花初展,“我想通了,反正知道晔哥哥最疼我,總歸是為我好的。光是一個胡思亂想的夢便能讓人如此難過,我又何苦去追究那些事徒增煩惱?”

一時間楚晔如蒙大赫,可轉念一想,這丫頭怕是想得簡單了,又裏又低落幾分。那樣冰雪聰明的人,要不了多久便會堪破一切吧。若真有那麽不幸的一天,希望到時她能像今天一般……一般豁達。

經過鳳儀殿之事後,楚晔以衆妃嫔安全為由,令衆人都在各自宮中好生待着。

同樣的,他也不敢再讓阿媛獨自出門亂晃惹出事端來。畢竟兩人還有大半年才能成婚,這當口傳出嬌縱善妒這樣的閑話來于阿媛大大不利,姑娘家名聲何其重要!盡管阿媛本就是又嬌又妒,但皇後的名聲向來要是淑良賢德的,所以阿媛也得是淑良賢德的。正如皇上向來是寬厚仁德的,他也絕不是睚眦必報之人。

楚晔他從未自省過,與未婚妻共居一室才是最壞人名聲的。

他既不敢放任阿媛一人,便只好時時提溜在一邊了。

“晔哥哥這是想讓我做你的貼身小厮?”阿媛雙眼放光,喜不自勝。

楚晔對“貼身”二字格外滿意,低頭笑看着她,只見小姑娘黑鴉鴉的烏發、凝脂般的肌膚、不染自黛的雙眉、杏眼內波光流轉,鼻梁巧而直、唇色鮮麗如新破榴實,着實想上人吮上一口。

頭剛低,人跑了。

楚晔撫了撫唇,那日湖邊酥酥麻麻的觸感讓人懷念不已,可那小姑娘每次見他有輕薄之意便跑得比兔子還快。

不僅不讓親,還不讓抱了,明明她也主動抱過他的,真是下床便翻臉不認帳了。他總要尋個機會與她好好叨念叨念。

第 36 章 楚宮春(十五)

中秋宴的蜂蟄事件在衆妃嫔合力調查之下終是水落石出。

而皇上卻以後宮先有刺客後有蜇人蜜蜂為由,令衆人都在各自宮中好生待着,無事少出來瞎逛,免生事端。

說是為了衆人的安全實際上便是把人給禁足了。

衆人自然是不滿的。明明是苦主,最後倒成了受罰的一方。

好在皇上還沒不準家人來探望。

蜂蟄的次日李輕雪的母親火急火燎地來。

“母親。她欺人太甚了!”李輕雪怒道,她只在下颌處被蟄了下,并不算嚴重,敷了藥已差不多消腫了,“如此善妒不容人,竟然放蜂蟄人讓人參不了家宴。”

皇上以一年孝期為由從不來後宮。自從進宮到如今她也只在生辰宴上見過聖顏一回。原以為中秋家宴能在禦前露臉,想不到剛出門臉便毀了。好在毀的還不她一張,聽聞後來皇上一人在殿裏獨坐片刻後便走了。

李輕雪一陣恐慌,蜂蟄案只稍一查便查出了,偏皇上對罪魁禍首片字不提,甚至連她身邊的人侍衛也不動分毫反而責怪妃嫔沒有安安份份呆在屋裏。那人分明是借此向她示威!

“那又如何,在這宮裏你便得忍着!她針對的不是你一人更得忍!忍到別人不能忍出頭針對她的那一天!”李夫人痛聲道,“當初讓你早早定親,你挑三撿四,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如今到好,被家裏兩個官迷心竅的送進宮來,知道委屈了?晚了!!”

“母親……嗚嗚嗚嗚……她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憑什麽……嗚嗚……”

“就憑她是皇上親口認下的未婚妻,是他的青梅竹馬!”李夫人冷笑道,“又是個青梅,咱家裏不是也有個麽,心不是都一樣地偏到天邊了?差不多的年齡,把你送了進來,讓那個賤蹄子在家當大小姐找好夫婿,哼,作她的春秋大夢!”

“母親,皇上會像爹一樣偏心麽?”

“輕雪。”李夫人替她擦幹眼淚,“別想什麽心不心的了,入了宮,以後便守着你的份位尊榮過日子,以後再有個皇兒,便可以了,別肖想太多。”

“母親……”

“你是李家的嫡女,在這宮裏,你的家世最出色,如今又是掌管宮務的一等妃,是這後宮的第一人。宮裏無人敢小瞧你,即使将來有了皇後,她家世也必定不如你,無論是皇上與她都會敬你三分。”李夫人嘆了口氣道,“前日你讓小德子同小意子一道去禦前告雲姑娘的狀,告她不懂禮數宮規無故傷人。你以為打的是雲姑娘的臉面,可你實際打的卻是皇上的臉面。她可是皇上當着朝臣們親口認下的從小長在一處的未婚妻!說她不知禮數,那不就是在說身為師兄的皇上沒有教導好她麽?如今皇上将你們拘在宮裏不過是小懲大誡想讓你們敬重他這個未來妻子而已。”

李夫人撫着李輕雪的脊背道:“在這裏可再不能像在家一樣了,別作意氣之争。還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得多長長心眼。”

李輕雪靠着她道:“母親是說,雲姑娘還會害再女兒?”

“雲姑娘只是嬌橫的丫頭,母親倒覺得她出了氣,不會再單獨找你麻煩。再者她孤身一人無兵無卒,出了事後皇上定然會把她看緊應該掀不出什麽風浪來。母親擔心的是柳、吳之流。尤其是那個柳如煙。”

“柳妹妹待我尚可。”雖不如以前在宮外的感情好,但在這宮裏也算是親近之人。

李夫人戳着她腦袋,“就沖你這句話,我就千萬個不放心。”

“母親有什麽可不放心的。”李輕雪不服氣。

“你看看你,人家三句好話,便被哄了去。為娘的告訴你……”李夫人無奈地道,“那柳丫頭,看上去天真其實城府極深。”

李輕雪不解,李夫人很不屑地道:“柳家教養出來的專門入宮争寵丫頭,會天真到哪兒去?”

“我怎麽不知道?”

“你從小到大除了與人比首飾衣服,你還知道什麽!”李夫人恨鐵不成鋼,真想把自己的人生哲學一股惱兒全塞進她腦子裏。

“你看看,柳如夢,柳如花兩個丫頭,同是一個娘胎出來的,這兩個丫頭從來不求什麽琴棋書畫,歌舞技藝樣樣精通,只學了家中庶務與禮儀,早早地便許了好人家。你不覺得奇怪麽?”

“我一直以為是柳如煙得寵,才與其它姐妹不同些。”

“蠢,以後多動動腦子,哪個親娘會把女兒當妾來撫養,這分明……”

“娘!”李輕雪哭了,“女兒如今也是妾。”

“是娘不好,說錯話了。”李夫人心疼地摟着她,“娘的輕雪最好的丫頭。”

柳如煙的傷勢是衆人中最重的一個,臉上手上被蟄了好幾口,至今還腫着,她蒙了塊紗布。

屋裏靜悄悄的,所有人都被打發出去了,她手裏拿着一張寫滿字的紙片低頭看了一遍又遍。

深情款款,是讓她出宮與他相聚,他甚至表示要求到禦前讓皇上将她賜給他。

賜給別人啊,是的呢。自己說得好聽是個妃其實也就是個妾,不就是可随意扔給別的男人的麽?

忽地想起那日。

她還和阿媛交好,兩人時常在一起。那日在宮中書房,風雲陡變竟要下起雨來。

她領着宮人趁着雨點還未落下先行一步離去。

阿媛的蓁蓁院離書房較遠,怕是趕不及,便索性等雨下完了再走。

不過走了幾步,雨便極快地下來了,無奈柳如煙只好躲入湖邊的亭子。

驟雨中,一人撐着傘信步而來,金線滾邊的玄色暗紋常服,金邊墨玉冠,烏發濃眉,黑眸冷凝,隐隐龍威令人不敢親近。

那人走至書房門口,阿媛已迎了出來,兩人相對他揚眉笑了笑,那一笑眉眼間的冷肅之色倏然盡去,如破雲而出的月間清輝令人再難忘卻。

他将傘往阿媛那邊移了移,拉起她的手兩人同行。

雨越發地大了,伴着急風,便是他手上的大傘也不能同時為兩人擋住這急風驟雨。

只見他低頭對身邊的姑娘低語了幾句後,便一手攬住她的腰腳尖一點向湖中掠去。象只飛燕掠過湖面只在小船、碧荷之間留下點點漣漪,片刻間兩人已穩穩落在對岸。

別人稀松平常的事在她心裏卻已妒得發瘋。那濤天的權勢加上旖旎的深情誰不想要?

紙片在手中擰成團最後成一推碎屑。

七二十,柳如煙怎麽可能忘得了那是什麽日子!她注定不會是他的,最後能留下的定然會是自己。

柳夫人進門時,柳如煙立在窗口出神。

柳夫人環視四周皺眉不悅道:“怎麽屋裏就你一人,伺候的人呢?”

“都出去各忙各的了。”柳如煙答。

“一個失了勢的妃子誰還耐煩伺候你!你知不知道皇上已要你出宮?”

見柳如煙驚訝,柳夫人接着道:“今兒一大早劉公公便在早朝後叫住你父親,說你染了惡疾需出宮休養,讓柳家盡早把人接走。”她說話像點了炮仗又急又快,“你看看你進宮大半年連皇上的衣袖都沒摸到半片,柳家養你有什麽用!”

柳如煙聽了定了定心神,道:“求母親與父親說說,讓他去請恭王出面為女兒說上幾向好話罷,女兒若真被逐出宮顏面何存!便是家中的兩位妹妹臉上也不好看。”

柳夫人今日之行也就是來看看出宮之事還有沒有寰轉的餘地,一個女兒被放出宮不管什麽原因都是于柳家不利的,雖然兩個小女兒已定了人家,畢竟還沒成親,她不允許任何影響她們的事發生,尤其是眼前這位惹出的麻煩。

“好,你父親那裏我自會去說。”柳夫人應下後又道,“解鈴還需系鈴人,你自己總要出把力,去求一求雲姑娘。”

柳如煙摸了想自己的臉,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可縱使這樣也沒有人問候一聲。

柳如煙頂着日頭已跪在乾元宮門口一個時辰了。

阿媛冷冷地看着她,嗤道:“你這一跪不論我應不應你,都會成為一個狠毒的妒婦,當真是好一條苦肉記。”

秋日的陽光雖不如夏日灼熱直直地打在身上一個時辰卻也很不好受。柳如煙傷痛未愈,紅腫地方越發的猙獰,嘴唇幹裂,一頭的汗不知是曬的還是痛的,搖頭遞上一張悔過書。

上面字字句句寫明是她自己目中無人,企圖挑起雲姑娘與皇上之間的不睦,故意在衆人面前挑起事端,引得雲姑娘發怒失态。後又把蜂蟄之事嫁禍與雲姑娘,其實都是她一人所為,為了掩蓋還故意讓自己受傷。

柳如煙聲音幹啞難聽:“如煙不是真的想要欺騙姑娘,剛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後來看到姑娘與皇上感情甚篤便怕坦白了後,姑娘一怒之下告訴皇上,屆時皇上處罰如煙。”

一張責任全攬的悔過書加上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語,倒真是難為她想得這麽周全。

“誰稀罕!”阿媛不屑。

“姑娘自然是不稀罕的,可有了這個皇上便不用那麽為難了,發生那麽多事後,總要對後宮、朝臣們有所交待,這個畢竟可堵悠悠衆口。”柳如煙道。

“嗤……”

“如煙求姑娘能在皇上替如煙說上幾句好話,讓如煙能留在宮中。”

“宮裏有什麽好的,你家中有親人,與他們團聚豈不大大好過一人困死在這兒!”

柳如煙痛哭道:“正因為家中有親人,我不能出去拖累他們。父親官職不高,朝中多的是踩低拜高之人,如煙一旦出去,定會讓父親在同僚面前分外難堪。再者家中兩位姐妹還未出嫁,也怕連累她們被婆家看輕。”

阿媛聽了默了默,将手上的悔過書撕成兩段,留了挑起事端的前半張,後半張揉成碎片扔了,哼道:“你先回去吧,以要再起什麽壞心眼,新帳舊帳一道算。”

第 35 章 楚宮春(十四)

皇上坐在龍椅上顯然心情很不好,一壺酒自斟自飲很快去了大半。

劉順拍拍胸脯,還好,今日為了讓皇上能與妃子們歡度良宵準備的都是淡淡的薄酒。

蓁蓁院裏頭的刺尖兒姑娘顯然是深紮在皇上心口上的,皇上哪會舍得沒行禮便下手?可皇上好賴也已二十出頭了,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怎麽能忍?忍壞了怎麽辦?

當着太監的職,操着老媽子心的劉順早已看不慣敬事房王福貴的不作為的失職之舉,重新為皇上準備了綠頭牌,特別是李柳二妃放在最顯眼位置,不光是因為她們份位高,更因為他私下打聽到這兩位的牌子曾經被翻過。雖然那時雲姑娘還沒入宮,但這也充分表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皇上也是有需求的,不是麽?

不一會兒,傳信的人到了。

“李妃娘娘突患急病不能出席宴會,望皇上恕罪。”李輕雪宮中的小德子道。

“柳妃娘娘出門前突患急病不能出席宴會,望皇上恕罪。”柳如煙妃宮中的小亮子道。

接着一個個地都來道病。

劉順心裏發寒,這一個個都要做什麽?視咱們這位年輕英俊的皇上洪水猛獸麽!

獨自坐在上首的那位聽了禀奏後放下了手中酒杯,突兀地咧了咧嘴角道:“把夏明民叫來。”

夏明民站在殿中目光有些躲閃,他是做了不太好的事,但也是主子讓他聽姑娘的話的,于是她吩咐什麽便做什麽了。

其實也不是什麽要人命的大事,他也不過是按姑娘的吩咐去城外買了幾箱子鋒放在禦花園內,然後再去繡衣局在各位娘娘新衣上灑了些花粉。今日各位娘娘一道出門赴宴,不管衣衫上有沒有花粉大家混在一處免不了都被蟄了。沒什麽大毛病,在屋裏養幾天就成了。

哦,原來是傷了臉面所以才出不了席。

劉順偷瞄皇上,只見他咧着嘴又問:“姑娘為何這麽做可有告訴你?”

夏明民見主子似乎不大生氣,便道:“姑娘說,她們明明是妃嫔卻合起夥來騙她是太妃,所以才要叮她們個滿頭包,她還特意叮囑我在給送去玉秀院的衣衫上多灑些花粉。說是玉秀院那位最壞,一肚子壞水。虧她以前還好生待她。”

夏明民說完擡頭見主子笑了笑,想來這是完全不生氣了。可這主子的小老婆也太多了些,他光灑花粉便灑得手快折了,于是見主子心情頗好,少年老成的他好心出言提醒:“皇上,您這小老婆太多了,很麻煩啊。”

他們淩風閣素來只一個媳婦的,都是在刀尖上玩命的人,逃命時帶上一個媳婦已是礙手礙腳的不得了,別說這麽一大堆,完全是不把自個性命當回事啊。

“胡說。”楚晔嘴上這麽說,人已笑吟吟地起身回院了。阿媛這定是醋了,秋風送爽多日來的抑郁一掃而空。

圓月已上樹梢,銀光遍地,蓁蓁院依然靜谧。

桃樹下傻姑娘正坐在石凳上,靠着石桌一手托腮望着月亮發呆。

粉腮凝脂,明眸如水。

見到來人,眉頭皺了皺,哼了哼起身要走。

楚晔三兩步上前執着她的手,語氣略顯生硬局促,長這麽大他還從未解釋過這樣的事,“阿媛,那些人與我無幹,我都不認識她們。”說的自然是他們都明白的後宮那群人。

阿媛轉過身,臉上不是楚晔以為的高興,而是一臉的“人怎麽可以無恥到這境地”的神色。

楚晔心中一慌,說錯了什麽?

只聽見她道:“你明明讓人家侍過寝的!”還說不認識?這謊扯得有些離譜了吧?!

“沒有。”楚晔堅定擺手。

“騙人!”

“沒有。”

“楚晔你這個騙子,專門騙人!”

“阿媛,這次真沒有。”

“上次是哪次?”阿媛咄咄逼人。

“……”

“叫王福貴來,翻翻敬事房記錄便是。”過往不究,先把今天的事捋清楚了,楚晔滞了許久才想出一個力證自己清白的主意。

王福貴戰戰兢兢,那個隐藏數月的炸彈像要爆了?如何是好?現在改還來得及嗎?前路漫漫不知将會有怎樣的風雨,作好萬全準備,自救便好。

到了蓁蓁院的王福貴十分鎮定地抖着手呈上了敬事房記錄。

楚晔一翻,空空如也,一個字也沒有,一如自己的清白。随手遞給阿媛,中氣十足,“看”。

阿媛瞟了一眼點頭道:“既如此該給柳如煙按個欺君之罪。”想了想有些心軟,“殺頭便算了,趕出宮去得了。”

“嗯”楚晔。

一旁的王福貴聽得不僅手抖了,腳也開始不受控制,這柳如煙定是不甘心要狠狠鬧上一場,然後拖出他來,大家都不用死,唯死他一個。

人這一抖,現世報便到了,從懷中又抖出一本來。

阿媛手疾眼快撿起,一翻,呵呵。整冊只一條記錄,兩人!

“嘩”地一下,冊子扔進楚晔懷裏。

楚晔低頭一看,怒了。

“王福貴!這怎麽回事!”

“剛才那是下冊,這本是上冊。”王福貴定了定神頂着一頭冷汗,在皇上駭人的目光下盡量把自己撇清些:“皇上,您生辰那日不小心翻了兩張牌。”

“朕怎麽不知道?”楚晔已不敢去看阿媛的臉色,更不敢想自已在她心中成了什麽樣的貨色。先是裝不認得別人,然後又弄本假的來哄她,最後還裝不知情。鑒于以前自己在阿媛面前毀得七七八八的形象,阿媛定然不會往好處想他。

要命的是王福貴還答:“奴才支會過皇上的。”

阿媛已咯咯咯笑出聲來。許久未聞的笑聲,今晚聽來特別瘆人。

瘆得楚晔脫出而出:“清不清白你試試便知了。”

笑聲嘎然而止,臊熱的空氣在秋夜靜沒的夜晚漫延。

王福貴回到自己屋裏腿還是軟的。

劫後餘生。

雲姑娘聽了皇上這麽不要臉的話後,腳一跺紅着臉跑了,皇上忙着追上去花前月下,忘了處置他,于是他悄悄地溜了回來。

帶上兩本冊子本就是自己臨時起意,反正皇上總共就那麽一回,與其花大力冒殺頭之罪去改還不如重新做一本。

他想着兩本都放在身上,看皇上的臉色行事。誰知一進院便見皇上的未婚妻雲姑娘也在,所以便拿出了那本空白的,畢竟惹得未來皇後不高興也是罪過。

人算不如天算,那本有着烏龍記錄的掉了出來,唉,害得皇上要以身銘志,大罪過。

這廂欲以身銘志的人,一時半會兒還銘不了。

楚晔追到了屋裏被阿媛紅着臉狠狠地瞪了一眼,想到剛才自己的話頓時臊得無地自容,再也呆不下去,退了出來坐在外屋的椅上豎起耳朵聽裏頭動靜。

半天沒響動,連呼吸都是清淺的。

忍不住越過屏風向裏看去,只見她一身百蝶穿花銀紅上襦,下面一條月白色滾銀邊的襦裙,坐在桌邊低頭呆呆地望着淺杏色的月桂圓月和合如意圖的桌布,身後是明黃的帳幔。這樣熱鬧的顏色間那張略微蒼白憂郁的臉騰地讓人心中一刺。

那個明媚地如雪地晴空般無一絲陰霾阿媛終是因他之錯而找不回來了。

這一刻楚晔無比的頹然心灰。日前答應她等她的手好些了便放她出宮的承諾,同樣的在這一刻也變卦了。外面的風雨太大他不在她身邊片刻也放不了心,更怕她從此不回讓他獨自一人枯守在這裏。

也許不是今日才變卦,也許早在出口答應的那刻便後悔了。才會以治傷的借口再留她幾日。

楚晔站在屏風邊,離阿媛足隔了大半個屋子,手背在身後緊了緊道:“阿媛你已無家人可團圓,我又何償不是呢。”

阿媛擡頭,見他還是一身明黃正服,立在天青色與墨色渲染的玉石屏風邊,身後是昏黃的燈光,影影綽綽,遺世獨立,一般無二的孤獨落沒。許是沒有了以前的記憶,這數月來的日子異樣的清晰,點點滴滴都是這人的身影,或喜或悲,或欺或瞞,但無可否認若沒有他精心的照料自己也許早就不在了。不在了呀……那所有的都失了意思。

如今這一雙眼眸看着她深如幽潭,潭上風平浪靜,潭下卻暗流湧動。最後暗流向上橫溢,終是連面上的平靜都沒有了。

楚晔聲音發緊,終是說出了心中的渴求:“留在這裏陪着我可好?”。

屋裏靜得可怕,楚晔能聽見遠處的鳥叫蟲鳴、風吹樹葉莎莎聲,唯獨聽不見阿媛的聲音。

他僵立着心裏漸漸灰敗。

忽地一聲“好”。

幹脆利落只一個字。

他愣怔了許久才明白她在說“好”。

“阿媛你不會在哄我吧?”楚晔。

阿媛搖了搖垂着的腦袋。

原本不抱希望的事,突如其來地就成了自己最愛的樣子,這般幸福讓人忐忑。

為什麽?她明明為出宮籌謀了許久。楚晔雖然不願意承認,卻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從醒來看似那一個個狡黠問題,無數次的試探不過是想要出去,要一個“自己是誰?為何會如此?”的答案。扪心自問,他會告訴她麽?楚晔思前想後:既忘了便不說了罷,說了徒增煩惱傷心。

罷了那便到此為止,只要人在他身邊便好了,楚晔上前将她擁入懷中,“既答應了便不準再偷跑了。”

“哼,我向來言而有信。”

“……”楚晔即使臉皮再厚此刻也無話可說。

“晔哥哥,你可別再欺負我了。”

胸口一片溫熱的濡濕,楚晔擁得越發緊了,心中為自己那日的話悔得要命。阿媛明明在意他的,甚至能為擋下刀子,可自己轉眼間就說那麽渾的話。

想到當時的情形心裏又十分的甘甜雀躍,再想起阿媛昏迷的剎那,心又疼得厲害。

反反複複澀澀甜甜只想把人揉捏進自己身體裏,他怎麽舍得再讓她不高興。

第 34 章 楚宮春(十三)

楚晔下了朝匆匆回來時,阿媛已起身正端着一小碗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吞。

短短一夕之間似乎瘦了一大圈,一雙眼瞧着分外的大,幾乎占了半張臉。她聽到動靜擡眸看來,目光幾變最後漸漸變暗,看得人心裏發疼。

楚晔坐到她身側揣着滿腹的心事,看着她喝粥。

喝完粥阿媛簡單地梳洗了下便要出門。

“阿媛。”楚晔拉住她,“要去哪?”

阿媛轉過身挑眉似笑非笑:“出宮行麽?”

楚晔手緊了緊最後頹然松開,“好,我讓淩南與蘇櫻跟着你。”

初秋的陽光帶着一絲夏未的灼熱投進屋裏,光影斑駁間空中細微的塵埃清晰可見。同樣清晰地是阿媛漸漸滲出的淚水。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又能回哪裏去……。”

秋風帶着昨夜的雷雨微涼而濕潤,那白雪皚皚山巅之上的藍雪蓮便是烏蘭的解藥,此刻正靜靜地鎖在禦書房內的密匣中,藍雪蓮能解百毒自然也能解烏蘭之毒。

小姑娘立在陽光之下,淚水晶瑩剔透,眼中臉上都是哀傷之色。盡管這樣也比她木然得看着自己,随着金簪入心滅了眼中的光亮要好得太多。

楚晔趕到華音殿時已經晚了,阿媛被一箭穿胛釘在柱上,原本持劍的右手,被殘忍地挑了手筯,皮肉翻轉,血水順着手腕流向指尖,在腳下彙成一灘。攬月掉落在血水中……。剛被廢了內力,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踮着腳,軟軟像是沒骨頭般一動不動地挂在柱上,大紅嫁衣上有無數道口子,血水滲出來,幾乎把整件衣服都染成了暗紅色。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

“閉嘴!”楚晔從來都沒有這麽厭惡別人喊他皇上。

阿媛聽到呼聲,擡頭看過來,看到來人灰暗的眼神亮了亮。可當看清他一身同樣的大紅喜服,環顧四周又見侍衛們跪了一地,高呼“皇上”。眼中光亮便如風中殘燭般明明滅滅。

楚晔跌跌撞撞地走近,伸手想要抱抱她,可發現她全身是傷被釘在柱上,他的手顫抖着伸着,卻不敢碰她。

“原來楚皇是叫楚晔啊……”阿媛眼裏最後一絲光亮滅了,透出一股死寂。

心生滔天懼意,楚晔嘶聲力竭大喊:“高修遠,高修遠!淩南,快把高修遠給我叫來!快,快,快,快……。”

聽到聲音,阿媛驟然用帶傷的右手打向自己心髒。楚晔驚懼,一把握緊她手臂。“撲哧”一聲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音,趁他不察,用左手把一枚藏在袖中的赤金鳳簪深深刺入自己的心髒。

淩南帶着高修遠趕來時,華音殿在火山血海中一片死寂,唯有楚晔懷中緊緊抱着一個身穿同樣大紅嫁衣的姑娘,孤零零一人呆坐在殿門口的石階上,目色空洞。從此後,他心愛的姑娘不在了,塵世間唯剩他一人踽踽獨行,人的一生竟是那麽地長,無窮無盡,無企無盼。

兩柄冒着寒光的古劍被扔在地上。華音殿內湧出大量的鮮血,彙流成河,順着石階蜿蜒而下,越過兩人,浸沒了古劍。

高修遠趟過血河小心翼翼上前,認真探了探阿媛的脈息道:“有氣,還沒死。”

楚晔像是活過來了,目光流轉,哽咽着哀求道:“救救她,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高修遠立刻讓阿媛服下護心丹,氣息漸漸強起來。

楚晔令淩南調開侍衛隊,自己施展輕功一路把她抱進了禦書房。又聲稱自己在書房內處理蕭黨一案後續,命任何人不得踏足書房半步。幾天內,除了淩南和三月及每日來請平安診的高修遠進出,連劉順也只能遠遠地守在屋外聽候。

二天後,阿媛氣息漸穩。楚晔終于松了口氣,郁沉了幾天的臉色稍緩。

又幾天過後,人卻不醒,原本稍緩的臉色,再次陰雲密布,比之前更勝,幾欲癫狂。

山雨欲來風滿樓,高修遠看到這樣随時會發狂的臉色,結結巴巴地道:“目前來……來看……以姑娘的體質,恢複內力,完全接好手筋,有些困難,但……但保個命應該……應該……不成問題啊。”

楚晔一把抓住起高修遠的前襟,紅着眼說:“為什麽還不醒?為什麽?”

“再等等。”

“等到什麽時候?”楚晔松開高修遠。

高修遠踉跄着往後退了幾步才停住,躊躇道:“應該快了。”

楚晔聽到後,默不作聲繼續坐下,盯着人等她醒來。

又過了一天,阿媛不僅沒醒,連湯藥也喂不進了。氣息也漸漸低落。

高修遠急得嘴角冒出幾個大血泡。

原以為皇上已經發狂了,當他作好心理建設踱進禦書房正準備迎接狂風驟雨時,卻沒有風雨,只有風平浪靜之下的濃稠哀傷。

楚晔安靜地坐在床邊,自言自語道:“這是不想活了麽?”

是啊,人自己不想活,還讓人怎麽救。高修遠了悟。

又見皇上一手中握着一個小瓶,拇指不停地撫着瓶身,定定地看着床上的人,目色悲涼。

高修遠看向瓶身,只見上面寫着“烏蘭”,心中一動,出聲問:“皇上,這是師弟的藥?”,他可認得顧随安的筆跡。

沒人回答。

高修遠小心翼翼試探道:“不如皇上給她用了吧。”

還是沒有聲音。

高修遠盡可能地放柔和聲音:“活着總比去了的好。”說完蹑手蹑腳地出了門,把門關好後才呼出一口氣守在門口。

是啊,好死不如賴活着。她死了,讓他怎麽辦?所有的謀劃不過是想能留她在身邊。

待人出門後,楚晔起身把阿媛抱起,将人靠在自己肩頭。才短短幾天,人就瘦得脫了形,抱在懷中骨頭烙得他生疼。臉上的嬰兒肥退得無影無蹤,尖尖的下巴,唇色泛白,濃密的睫雨下青暗一片。

兩人額頭相抵,楚晔低聲道:“阿媛,對不起。”

說完從瓶中倒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丸子,丸子通體烏黑,散着濃郁的藥香。把藥丸放入自己口中後,低頭去喂。雙唇相觸,楚晔把藥丸往她口中推,感到有人喂藥,阿媛更是牙關咬緊,淚水泗流。

楚晔心一狠,擡手扣住她下巴,一個用力,“喀嚓”牙關被打開,藥丸入口,阿媛掙紮着想要吐出,被他用唇舌死死抵住,終于藥丸入喉吞下。

大約過了半日,阿媛終于不再拒絕湯藥了,氣色也日漸好起來。

楚晔挑了個日子把她帶進了蓁蓁院。

阿媛暫時沒有離開,高修遠帶回了續玉膏,在楚晔的提議下先治好傷再走。

經過青袍子事後,楚晔深以為即便是在宮中也不是十全十的安全,于是從淩風閣調來了夏明民入宮跟着阿媛。

夏明民是夏明生的胞弟,明明是十歲的小娃娃卻學了他主子整天板着個臉,像個二十歲的學究。以前在淩南外出之時,夏明民便頂替淩南跟在楚晔身邊做他的随行小厮。跟哥哥夏明生相反,夏明民人雖小性子卻沉穩細心更難得是小小年紀武功卻不弱。

夏明民兄弟、李霖與東南西北四淩一樣都是長在淩風閣的,不同的是四淩是孤兒,而夏氏兄弟和李霖家中父母尚在。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是中秋節。

這一日是阖家團圓的日子,依例宮中将舉行一年一度的夜宴。除了除夕歲宴,這是宮中最大的夜宴了,除夕歲宴除了妃嫔們還有楚氏宗族參加,而這中秋夜宴僅限于帝後與妃嫔,屬于家宴。

新皇登基之後第一次夜宴,自然辦的分外隆重。

甘露殿煥然一新,各色宮燈點得殿內亮如白晝。正中間白玉階梯之上是煌煌龍椅與禦案,階下宴案以品階排列一直排到殿門口,足可見妃嫔人數之多。案上已擺好瓜果水酒,只等一聲“開宴”便上熱菜。

劉順站在殿門口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心想着待會兒是如何的衣香鬓影,環珮叮當,皇上又是如何地與大家歡聚一堂,開懷敞飲,總之必是愉快熱鬧的一晚。

漸漸地他便開始憂心了,眼看宴會時間要到了人卻一個都沒來。皇上倒也罷了,自從那日之後雲姑娘便病恹恹的不肯出門,皇上還在院裏與她大眼瞪小眼勸她一起來呢。但這妃嫔們怎地也還沒到,平日見不到聖顏,這會子都應該上趕子才對。

眼見鐘漏一點點往下掉劉順趕緊着人去請李柳二妃。皇上的四妃因蕭黨一案已去了二人,麗妃被直接處死,吳妃受她父親吳為的連累已降妃為嫔。因而在這在沒有皇後的楚宮之中兩人分庭而持不相上下。

最後李柳二妃還沒到,皇上倒端着一張冰塊臉獨自一人來了。

楚晔一肚子抑郁之氣,阿媛人雖暫時留下了,卻變得寡言少語,悶在屋裏甚少出門不算還時常白日裏發呆、晚上常作惡夢。原本親近的兩人像隔着層紗,再也貼不到一起。今日有心帶她出來看看歌舞,想着把她哄高興了能讓她像以前般與他親近。可阿媛卻瞪着眼道:“皇上的家宴合該請了那些拜過堂上了綠頭牌的人,我一個姑娘去合适麽?”

話少了,但蟄人的本事倒漸長。

楚晔被她一句話噎得氣息不穩,滿腹的話臨到頭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不敢與她針尖對麥芒再把人給氣病了,只得忍着。

臨出門時,阿媛又恭賀他“玩得開心”。

楚晔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