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瀾月堂只是王府西苑的其中一處內宅,在主仆四人眼中卻是比很多大戶人家的大院都要寬敞氣派。

這也越發堅定了春娘想要長久留在梁王府邸的心思。

銀簾入院後負責整頓行李,連腳步都是輕快的,“那位梁王世子可真是風流俊朗,将咱們揚州那些公子哥兒全都比下去了,我就說姑娘定是有福氣的!”

春娘替阿朝解下面上的珠簾,露出滿意的微笑:“姑娘今日表現得很好。”

可不是好,方才那世子爺瞧她時的眼神都直了!

阿朝坐在妝奁前,聞言抿了抿唇,一雙杏眸清澈溫柔。

案幾上擺着些桂花糖糕,趁着春娘來梳頭,阿朝慢慢用了幾塊。

扶風水榭的方向還喧鬧着,偶爾傳來幾句戲樂聲和談笑聲,壽宴不知何時結束,瀾月堂這邊已經準備起來了。

繁瑣的高髻拆解下來,滿頭青絲烏亮如緞,滑落在女郎纖薄的背脊。

春娘也不禁暗暗感嘆,好在這幾日連哄帶騙的,否則姑娘豈能恢複得這般快。

她為阿朝重新梳洗一番,梳上大晏女子閨中時興的垂髻,再換上一身輕薄淺淡的紗裙,露出胸前一小片飽滿滑膩的雪膚,整個人看上去氣質柔和溫婉,又不失鮮妍妩媚。

春娘無比确定的是,無論今夜來的是梁王還是世子,只要姑娘将人伺候滿意了,将來可不止這樣的造化。

想到那梁王好以美人為盂,梁王世子手段又十分殘虐,春娘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又忍不住叮囑兩句。

“男人都喜歡乖巧順從的姑娘,你的心性恰是如此,放聰明些,萬莫忤逆主子的意願,只管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真有不情願的地方,也莫要顯現在臉上,忍得一時,貴主定會加倍疼愛你。”

這些話來時玉姑都提點過她,阿朝自幼所受的教導也是如此,故一一點頭答應。

春娘見她如此溫順,不禁想到今後,“梁王妃早年病故,王府沒有主母,你若能……”

話未說完,急促而微亂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

“世子爺,這是獻給王爺的美人…世子爺!”

“都給我下去!到院外守着!”

“嘭”的一聲,屋門大開,涼風伴着酒氣裹挾而入。

阿朝一轉頭,便見晨時見過的那位世子爺酡紅着臉闖了進來。

春娘暗暗一驚,只知這位爺惦記上了芊眠,卻不想來得如此之快,好在她們早有準備。

視線往下,春娘又不由得心中一緊。

那根皮質軟鞭原封不動地懸挂在男人的腰側。

“世子酒後性情粗暴,床帏間好使鞭,尤喜破瓜之樂”。

酒後,好使鞭。

春娘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兩個丫鬟都有些猝不及防,正要俯身施禮,殷重玉大手一擡:“這裏不用人伺候,你們幾個也都下去,爺不傳召,誰都不許進來!”

看來是要辦事了。

春娘攥緊手掌,應了聲是,又朝阿朝點點頭,便領着兩個丫鬟行禮退下,順道……帶上了門。

殷重玉一步步走向妝奁前的小女人,不、不對,她小小年紀,眉眼間還有些青澀,聽聞還未及笄,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

阿朝喉嚨咽了咽,心知讨好了面前這位,便無需再應付那梁王,心內再緊張,也任由男人握住自己的手。

蔥指纖纖,觸手滑膩溫涼,殷重玉只覺從指尖一路酥軟到了心口,呼吸都亂了幾分。

事實上,阿朝從未與男子觸碰,因着害怕,身體也異常的敏-感,尤其是這種陌生又帶着侵-略性的接觸,讓她本能地輕微顫抖着。

卻不知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對男人來說無疑是強烈的情-欲催化。

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阿朝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世子爺醉了,妾身為您煮些醒酒湯來可好?”

四目相對,殷重玉這才發現小姑娘一雙眼不光清澈純粹,眼尾薄紅,微微上挑時,竟還摻着一絲攝人心魄的媚,嗓音又是這般甜淨綿軟,一字一句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而那細長脆弱的脖頸下,薄紗衣襟半遮半掩,像無聲的邀約,胸前那一枚豔色的月牙痕跡點燃了他眼中的烈火,讓他渾身血脈贲張,迫不及待想要攫取一切。

阿朝才要起身,身體就毫無防備地跌進他烙鐵般滾燙的懷抱。

男人擒住那截纖細皓腕,黑沉的眼底迸出瘋狂。

……

扶風水榭內,謝昶的起身立刻驚動了梁王府的府衛。

這些人都得了吩咐,這位內閣首輔來者不善,身邊還帶着高手,不得不防。

是以今日王府上下都加強了戒備,唯恐生亂。

可首輔大人要消酒,尤其見他面色不虞,一雙眼陰沉得厲害,底下人哪還敢攔着,只得派了幾人暗中盯緊。

謝昶傳來近身的暗衛吩咐幾句,那暗衛當即領命離開,謝昶的臉色也越來越冷。

他閉上眼,雙拳攥緊,眉宇間的戾氣聚如山巒。

身體中那種前所未有的敏感和恐懼愈演愈烈,幾乎燒穿了他的心髒。

謝昶自十五歲起,便有一個秘密藏于心底無人知曉。

他與一女子同感識,共生死。

而那女子,正是他失蹤多年的妹妹阿朝。

先帝隆豐八年,南浔書院涉嫌一樁文字獄案慘遭滅頂之災,所有參與史籍編纂、檢修、刻印、買賣者一律斬首示衆。此案牽連甚廣,也殃及到無辜受累的南浔書院山長之子、謝昶的養父謝敬安。

官兵上門前夕,養母得知難逃此劫,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名游歷四海的方士,請其做法,令他兄妹二人感識相通、命脈相連。

那時的謝夫人是這麽說的:

“阿昶,你并非我之親子,大難當前,去留随君,你本就不必與我們一同赴死。”

“我知你志不在南浔這方寸之地,也知你性情堅韌不易磨折,能從閻王爺手裏奪下性命,來日定能青雲萬裏。當日救你之時,你爹爹從未想過讓你報答什麽,我們撫養你這些年,也從未過問你出身何處、仇家為誰,只盼你顧念當日救命之恩與這八年養育之恩,護佑阿朝一世安穩。”

“牽連進這樁案子,我與你爹爹勢必要與南浔書院同生共死,可阿朝還小,稚子無辜啊……你就讓阿娘再自私狠心一回……”

就算爹娘不說,他也不會棄阿朝于不顧。

說到底,阿娘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也是,誰會将幼女的性命交付給一個冷血陰鸷、身負血仇的怪物呢。

他當然也可以一走了之。

與他後來手上沾染的無數鮮血和人命相比,區區忘恩負義又算得了什麽。

可他最終還是答應了養母的請求,把自己的性命與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捆綁在一起。

他帶着阿朝連夜逃離南浔,不料不久後皇帝病重,正逢多地藩王北上,浙江十一府大亂,他與阿朝在人仰馬翻的街頭走散。

兵荒馬亂的時期,一個六歲的孤女如何生存?他本以為命不過朝夕,卻沒想到老天爺冥冥之中善待了他一回,那個小小的、嬌氣的、日日吵着要吃糖糕的孩子,竟然在亂世之中活了下來。

也幸好因着感識相通,他能感受到她日複一日的成長,磕磕絆絆,大病小災,甚至有一次險些丢了性命。

只是這秘密深埋心底,就連心腹下屬也不曾透露半分。

紫禁城殺機重重,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這權傾天下的位置,得罪的人不知凡幾,無論是為他還是為阿朝的安危考慮,都不能将自己的命脈暴露于人前。

也正因此,尋人的難度大大增加。

整整八年,他感受着她從孩童到少女初初長成,算算時日,這孩子年底就該及笄了。

風平浪靜了這麽多年,今夏以來他卻感受到她身體的急劇變化,一開始不輕不重,倒是折磨人,那種莫名的眩暈惡心甚至讓他以為她已有孕在身,後來才發現不是。

之後這幾日,他親身體會到她陷入從無僅有的傷痛與絕望中難以自抑,短暫的放松之後,今日這種劇烈的恐慌又再度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直到将她整個人吞噬。

驀地,手臂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謝昶猛然睜開眼睛,額角青筋直跳。

拂袖看向自己的小臂,那裏分明毫發無損。

他當然知道這種疼痛意味着什麽。

手臂上的那股劇痛還未消散,緊接而來的,又是一連串毫無章法、皮開肉綻的痛楚,脖頸,胸口,後背,腰側……以及,被扼住脖頸的窒息感,都無比的清晰。

她在挨打。

她在害怕。

她在……哭。

謝昶仿佛能夠聽到她的哭聲。

向來平靜從容游刃有餘的人,此刻呼吸都有些沉亂。

理智讓他冷靜下來,就算急也沒用,可身上每多增一分疼痛,謝昶眼底隐藏的瘋狂便多增一分,仿佛蟄伏太久的兇獸,下一刻就要從瞳孔中掙脫。

直覺告訴他,阿朝就在這裏,就在他的身邊。

這種感覺無比的強烈。

“你可有聽見女子的哭聲?”

身旁的淩硯亦是他心腹,方才見他面色陰沉如刀,一直屏息凝神地侍立在側,冷不丁聽到這一問,當即汗滴如雨,只能硬着頭皮搖頭:“屬下……未曾聽到。”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淩硯都未能聽到,想必是他聽錯了吧。

扶風水榭外是一條蜿蜒的複廊,光漏花窗的圖案便有百般變化,對應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可見處處都是動了心思的。

可謝昶此刻沒有賞景的心思。

漏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風,院內一棵鮮綠油潤的芭蕉樹在冷風中搖動不止。

那哭聲一直在腦海中回蕩,似乎還越來越近了。

謝昶的腳步似被什麽牽引着,沿着複廊一直往裏。

“大人,前頭是王府女眷的住所,怕是不能……”話音未落,淩硯眉頭倏忽一緊:“大人!的确有女子的哭聲!”

謝昶已經聽到了,面色幾乎冷到極致,便也毫無顧忌地加快了腳步。

疼痛随着那哭聲一道道在耳畔回響,一種喜怒交織的情緒在體內劇烈地交鋒,還有三分壓抑不住的、想要摧毀一切的欲望。

他現在腦海中甚至沒辦法思考其他。

出了回廊,沿着後院一間間尋找,沿路幾名王府護衛阻攔不住淩硯的身手,很快又增派了前院的府衛前來,淩硯旋即一聲哨響,幾名暗衛飛身入院,西苑之內一時陷入混戰。

王府護衛不知道這位首輔大人究竟想要做什麽,為首的那名護衛統領只能立刻派人前往水榭請梁王定奪。

瀾月堂外。

屋內鞭聲、器物破碎聲此起彼伏,崖香聽着裏頭一聲聲的哭求,臉色都白了幾分,她緊緊抓住春娘的手:“您快想想辦法,再這麽打下去,姑娘會被他打死的!”

“住口!”春娘籲了口氣,瞧一眼殷世子的兩名侍從,那二人從來時便如門神一般擋在院門外,無論裏頭什麽動靜,這二位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想來是見得多了。

崖香看了眼銀簾,見她躲在春娘身後不敢說話,自己又說不動春娘,心一橫,正欲撞開那兩名小厮闖進去,春娘趕忙将人攔住了,低聲訓斥道:“世子爺自有分寸,又豈會當真傷到她?爺讓在外頭等着,咱們等着便是!”

崖香急得落淚:“可是姑娘……”

那名青衫的小厮聞言笑道:“這位姑姑倒是個聰明人,咱們世子爺也就這麽點癖好,您放心,出不了人命,事後該給姑娘的好處那是半分不少。”

另一名胖些着灰布衫的小厮也笑:“是啊,世子爺風流美名在外,從來沒有虧待過誰,多少姑娘想進咱們王唔……”

話音未落,這灰布衫小厮胸口便重重挨了一腳,未完的話卡在喉嚨口,一口鮮血當即噴湧而出。

另外幾人還未看清情況,便見一道高大挺拔的暗色身影擡腳跨入院門。

等到那青衫小厮反應過來,那人已經踢開屋門闖了進去。

屋內一片狼藉,滿地的碎瓷和衣裙的碎片。

那個小小的姑娘躲在角落裏簌簌發顫,貝齒在唇上咬出了血,她狼狽不堪地護着自己身上僅有的寸縷,雪白膚色上綻開一抹抹刺眼的鮮紅。

謝昶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或許是那血色太過刺目,映得他的眼底也是一片猩紅。

心髒猶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攥緊的手掌甚至是微微顫抖的,不知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

然而稀薄的理智殘餘在對上那雙淚霧彌漫的眼眸時,謝昶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阿朝……”

他聽見自己帶着顫抖的低喚。

不必特意确認胸前那一枚月牙胎記,他也足以肯定,面前的姑娘就是她。

是他多年尋而不得之人。

他從榻邊箱籠內抽出一件披風,包裹住少女孱弱單薄的身體,然後俯身将人打橫抱起。

殷重玉手裏握着鞭柄,面上還有酒醉微醺與意猶未盡的潮紅,見到謝昶此舉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嘴角一扯:“我當是誰呢,素日聽聞當朝首輔不近女色,不想竟好這一口,謝大人若喜歡這丫頭,本世子送你便是,這當面奪人愛妾恐怕不妥吧?”

這話說完,便迎上那人犀利如刀的逼視,殷重玉骨頭都有些發涼。

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怎麽,你這就要帶她走?”

謝昶驀地笑了下,目光落在那猶自滴血的長鞭,眼底的涼意在這一剎皆化成了騰騰的殺意。

淩硯提着劍進門,看到滿室狼藉與自家主子懷裏抱着的人,還有什麽不明白。

謝昶的眸光從那鞭身移開,跨步出門向外,只冷冷從唇齒間吐出一個字——

“殺。”

作者有話說:

嘤嘤嘤,快給我貼貼!!

第 7 章 永遠的韶光

第7章 永遠的韶光

那段相識的時光,範柔真有如此渴望夏翰青永志不忘嗎?

答桉是矛盾的,她希望他記起,又但願他遺忘。

那年她剛過十六歲,未滿十七;那時節春寒未盡,暖風未臨;那一天她跷了第四節 國文課,伺機泡了碗速食麵填腹,躲在外掃區域的老榕下享受偷來的恬靜。

她記得饑腸辘辘稍微好轉的感覺,空氣中散播着草葉初萌的清香,圍牆外被隔絕的車聲喧擾;她記得打了一個小盹後驚醒,看看手錶課快要結束,準備起身返回學校餐廳再大快朵頤正式的午餐。

她沿着花圃小徑轉至教學大樓後方人煙稀少的長廊,避開教職員辦公室朝圖書館方向前行,經過公布欄,她望見前方一道男性身影,獨行在走廊上。

不必打照面,範柔就能确知男子是陌生客,不屬于校園。他嵴梁挺直,身形颀長,步履慎重卻時而停步,左顧右盼,顯然心有遲疑。男子應該是初來乍到。這座私校幅員不小,規劃卻不夠簡單明瞭,初來容易繞路走偏。

出于心血來潮,她信步跟在他後頭好一會兒,只見他極為認真打量校園每一處環節和景物,偶爾瞥一眼腕錶,似很在意時間,走到長廊盡頭,他似乎察覺了後方緊跟不捨的腳步聲,終于轉過身和範柔面對面。

第一眼看見那張臉,範柔眩惑了數秒。陽光盈滿的廊道上,男子清秀雅氣的臉龐一覽無遺,在望見她的剎那,似漣漪般從他的嘴角慢慢盪開了一朵笑容,那笑容和煦如陽,沖澹了原本眼底的涼漠,雖稍縱即逝,她捕捉到了他原有的冰涼眼神,但他笑容太搶眼,瞬間镌刻在她記憶裏。

男子太年輕,她猜不過二十許,不會是新來的教職員,況且他的穿着也不像。他穿着一襲扣領雪白襯衫,袖口輕松挽至肘部,下着合身卡其長褲,一雙茶色牛津鞋,模樣簡單不花稍,适切地烘托出他爾雅的氣質,範柔從他的一派從容和衣物的細節判斷出男子有着良好的教養。

男子露出一口漂亮的皓齒,和氣問她:「這位同學,請問妳知道教務處怎麽走嗎?我剛才好像轉錯了方向。」

範柔呆了一下,陌生男子流露的溫雅有禮和她粗魯不文的哥哥簡直有如天壤之別。她用力點頭,「知道,我帶你去。」

她和男子併行着,男子身上清洌怡人的氣味隐隐在空氣間傳送着,一股莫名的快樂湧上心頭。她不是個害羞的少女,邊走邊問:「先生是新來的社團老師?」只有外聘的社團老師才如此年輕。

「不是。」男子輕笑。

「那是體育老師?」她從他良好的身形判定。

「也不是。」

「那──」她側過臉大膽端詳他,不會吧?「新來的警衛?」學校的警衛向來只啓用年輕男性。

男子縱笑了兩聲,聲音清朗悅耳。「當然不是。」大概怕她越猜越離譜,男子自動揭露,「我是學生家長,來找教務主任聊一聊。」

「噢──」這答桉只令她驚異。家長?他的年紀能擔任哪種家長?

「這所學校果真不小。」男子有她帶領,更加放心地引頸覽勝,然後中途冒了句評語,「但收這種費用也太過了一點,可見人當了父母就等着當冤大頭。」

範柔心一驚,他這話指的是誰?他那口氣冷澹老成,和他的外表不甚相符。

「先生沒來過學校嗎?」都下學期了,既是家長,怎可能從未造訪過?

「去年我人還在國外,來不及陪着入學,所以現在才來看看。」男子解釋。

「噢──先生可以告訴我代表誰的家長嗎?搞不好我認識喔。」她試着打探。

「當然可以。高一的夏蘿青。」

「小蘿?」

兩人四目相交,男子再度露出溫和的笑容,這次多添了點欣悅,他停步面向她,朝她有禮地遞出手,「妳好,我是夏蘿青的大哥,請多關照我們家小蘿。」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他散發暖意的長指,那指頭像富含磁力,緩緩将電流輸送到她指尖,直達心窩,鼓動心跳,範柔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臉紅的滋味。

「這位同學,方便告訴我妳的名字嗎?」夏翰青有禮地問。

「噢,她們都叫我黑兔妹,你也可以這樣叫我。」基于少女某種莫名的心理,她當時覺得這個綽號比起範柔二字名副其實多了。

這名年輕男子聽了一怔,晃動的眼神似在納悶綽號和她的相關性。

範柔乍然一笑,這一咧嘴,男子意會了什麽,也跟着笑了。

當時的範柔,還保有兩顆明顯的兔門牙,長年在鄉下曬出的一身黑黝黝皮膚也尚未轉白,頂着一頭韓式美男短髮,習慣穿褲裝,怎麽看都和美麗溫柔絕緣。

後來範柔才知道,夏翰青少說了另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高二的夏丹青。但也不算說錯,日後,他的确只為同母所出的夏蘿青而來。

他想方設法把與夏家格格不入的小妹轉學至夏家認可的私立女校,那時候,範柔第一次見識到,作為兄長,他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照拂妹妹,而和手足向來水火不容的她,又是多麽欣羨同班同學夏蘿青;這份欣羨,慢慢地轉化,繼而生出一種想望──如果能夠擁有這份溫柔,如果能夠……她願意和夏蘿青交換兄長!

進高中前,一直在外公家過着與兄長截然不同生活的夏蘿青卻不作此想。沒有人知道夏蘿青十六歲前過着怎樣的生活,讓她變成一座移動的小彈藥庫,內裏埋藏着不為人知的火藥,一顆脆弱的自尊心像輕易被引燃的火信,走到哪炸到哪,不僅和夏家一家扞格,在學校亦沉默寡言,不擅與人交。

私校學生多半來自富貴家庭,再不濟父母也是專業人才或高級主管,嚴格說來夏蘿青兩邊都不到頭,她屬于半吊子出身,沒在夏家生活過一天,卻又是名義上夏家的子女,言行舉止和其他女學生有着顯着的差異,縱使不說話,排擠自然形成,使得夏蘿青臉上益發有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範柔出生于健全的家庭,母親雖然在她上中學那年早逝,但她自小不愁吃穿,父親疼愛她,沒再二度續弦,堅持找了親族女性長輩照料她的生活。她對家族營生沒概念,只知道從小家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父親很少有清閑的時候。範柔自幼乏人嚴格管束,野性天成,母親去世後更難被教條拘束,和同父異母的大哥範剛之間的沖突越演越烈。她在學校惹出的小麻煩雖不斷,但聰穎的她功課良好,體育競賽頻拿大獎,師長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計較;可家中範剛血氣方剛,睚眦必報,沒輕饒過妹妹,兩人不是拳腳相向就是朝對方的寶貝搞破壞;範柔身手再好也敵不過範剛人高馬大的蠻勁,總是鼻青臉腫地上學。

她的鄉下生活結束在一次大破壞之後──她炸了她大哥的房間。

當然不是用上真的炸藥。鄰居小孩弄了一串過年玩剩的鞭炮給範柔,她靈機一動,埋在他哥的玩具堆裏,鞭炮威力不算大,引發的火勢卻很驚人,雖及早被大人發現緊急撲滅,她哥半個房間已呈現漆黑焦燎,明顯毀了。

這樁禍事震撼了長年姑息兒女争端的父親,她父親首次對女兒大怒,下手将她暴打了一頓,沒過問她的意見,託了關系,直接把她送到北部這所嚴格的女校住讀,徹底隔離了兩兄妹,免得哪天回到家整座屋樓被其中一個孩子夷為平地。

範柔無畏年少離家,炸了她哥的房間是沖動所至,她并非無悔意,但父親連親送她上臺北也不願意倒是傷了她的女兒心。

她無畏學校管束,規矩再嚴格她都鑽得了縫,偷得了閑,找得到樂趣。她覺得學校女生多半做作又小家子氣,根本不大理會,行事依舊大而化之。她沒有想過的是人言,一所成分單純的女校,竟可以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流言,源頭何處無從查考,流言似細沙,慢慢從各處縫隙洩露,流向她的耳根,把範柔推向群體邊沿,莫名地成了一座孤島。

流言斷斷續續,內容指涉她家族生意成分不單純,她父親以沙石業致富,染指黑道,來往白道,經營偏門行業,濫炒地皮成為土豪。她再無知也懂得那些形容詞絕非正面。

放假回家時她在餐桌上直問了父親:「爸,你是採沙石的流氓嗎?」

她父親一聽,霎時橫眉豎目,厚掌往桌面一拍,一只煎白鲳瞬間跳出盤子,滑到她面前。她父親聲若洪鐘痛罵:「貢蝦米肖話啦!汝差一點點把阿剛房間炸掉,我攏無貢汝是恐怖分子,今日汝敢貢汝爸系流氓?嗄?」

吓了老大一跳的範柔不敢再吭一句,默默返回學校。

漸漸地她才明白,學校同學們暗地較勁的已非財力,還有社會名聲。範柔的家族缺乏好名聲,空有財力無法為她獲得尊重,雖然她實在不明白流言是如何産生的,好像兜頭被蓋了印章就真的是流氓的女兒了。

兩個被邊緣化的女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尤其夏蘿青下學期開始住校以後,兩人更形親近,相濡以沫。她們性格并不相近,但同樣倔強,彼此理解,無視被周圍冷待和刻意疏離的事實,過着相互支援的校園生活。

在那近似嚴冬蒼白枯燥無味的高中生活裏,夏翰青的出現像金黃色的暖陽照射進霧霭中的一束日晖,閃耀着動人的光彩。

動人,僅針對範柔而言;煩人,卻是夏蘿青的感覺。

源于不足為外人道的因素,夏翰青極為勤快地到學校探望妹妹,每次大約花上一個多小時,通常安排在下午最後一堂自習課時間。

「你們有話不能週末回家再說嗎?」範柔一頭霧水,真奇怪的一對兄妹。

「我哥應酬回來經常很晚了,見不着我,他們夏家人通常也沒空和我說話,我哥有事就直接來學校見我。」夏蘿青簡短的解釋。

「他們夏家人」是夏蘿青口中奇特的家人代稱,分明把自己排除在夏家之外。許久以後範柔方知原委,夏蘿青和夏家長輩并無血緣關系,但那時候,十六歲的夏蘿青以最直接的情緒面對名義上的家人,絲毫沒有轉圜餘地。

「妳哥還在等妳,妳還不去?」

夏蘿青背轉身噘起了嘴,裝作沒聽見。

「怎麽啦?妳哥來看妳還不好?」

「……」還是不作聲。

「妳多幸運啊,我哥看到我只想踹我。」

「不去,他老對我說教。」原來是怕啰嗦。

「我看他帶了好吃的耶,去吧、去吧!」範柔催促着。

「妳想吃就替我去拿吧,就說我被罰補考不能分身。」

一開始夏蘿青還會乖乖去會面,到後來百般推托不肯聽勸,範柔順理成章成了傳信使者。

兩次以後,範柔終于知道夏蘿青不肯會面的真正原因了。因為,因為──夏翰青根本在對妹妹傳道授業解惑啊!

在範柔青春少艾的認知裏,夏翰青這個男人簡直是個稀有的品種。

在她步行去見他的那小段路程裏,她渾身似只快樂的鳥,一路雀躍到終點。

二十四歲的夏翰青和多數年輕人不同,心情很少寫在臉上,泰半心思全收斂在溫文不彰的表情下,即使出現在面前的人兒有一半機率并非企盼的妹妹,也不輕易流露出愠怒或失望之色,像是頗能理解少女心的不可捉摸,他平心靜氣地接受夏蘿青的別扭表現,之後,再另闢蹊徑達到他的目的。

夏翰青從不贈與妹妹少女希冀的東西,他認為大量閱讀是學習的基礎,因此見面只帶精心挑選過的書籍來,範圍幾乎是中外名着或科普書讓妹妹攜回閱讀,接着再詢問她校園生活和功課問題。如果會面內容僅止于此,夏蘿青還能應付自如,不致于退避三舍;但真相其實是──「一本書不管厚薄必須在五天內讀完,讀完必須寫上至少一千字心得。如果是中文書還好,總是謅得出來,要是英文小說我頭就大了,我連湊個五百字都有困難啊。重點是他還會當場批改糾正,要是僥倖過關便罷,要是沒讓他滿意就退回重寫,下次就累積成兩篇了。這還沒完,時間夠的話他要檢查週考成績,進步是應該,如果退步,週末就別想出門了。妳以為我哥現在才這麽奇葩?他大學在國外念書時暑假回來也是這麽幹的,我心很累的。」

範柔聽得新奇萬分,「唔,挺有挑戰性的。如果妳直接拒絕呢?」

夏蘿青沮喪地看了她一眼,「我沒試過,我哥那個人──妳會覺得少惹他為妙!」

少女閱人有限,一個文質彬彬的男生如何令人生畏?

好奇心整個被勾動,夏蘿青找藉口不現身的次數裏,範柔當仁不讓,前去代替傳達訊息。圖書館閱覽室旁隔出的小會客室,就是他們見面的地方。

那段不長不短的時光裏,範柔總是雙手托腮,隔張長桌凝望散發着清新氣息的夏翰青,那是一種努力将眼前畫面盡收眼底的凝望,那畫面在範柔的記憶裏彷彿覆上一層幻美的濛光。低首垂眸審閱手上紙張的男人安靜而優雅,柔和的面龐沒有一絲牽動,只有睫毛不時在浏覽時眨動着,握筆的長指在白紙黑字上圈改着,在空白處留下成熟端秀的字體。

夏翰青從不叫她黑兔妹,對她本名似乎也沒興趣知曉,從未認真詢問過。他随口喚她小兔,兩個簡單的字透着趣致并去除了原先綽號的貶義,他經常在對她說上一番道理後話尾加上那麽一句:「小兔同學,妳說對嗎?」

她忙不疊點頭。每次審閱完千字心得,他會将原書重點更精闢地講解給範柔聽,然後再三确認:「聽得懂嗎?轉述給小蘿聽會有困難嗎?」溫和的聲調像夏夜時拂面的一縷縷沁心涼風,她只盼再來一點、再來一點。

她通常會回報一個OK手勢,接着他會問:「小蘿在班上怎麽樣?有沒有任何問題?都告訴我無妨。」

當然不能照實說,她會把事先編撰好的答桉奉上:「還可以,就是班上女生讨厭了一點,不過反正到哪裏都有讨厭的同學,所以也算不上問題。」

他聽了但笑不語,有一次他忖思片刻,似有感而發道:「小蘿要是像妳一樣就好了,我可以少操點心。」

「我有什麽好的?」她暗自訝異。

「像妳一樣時時開心着,不糾結。」

耳根立即漫熱,他不知道她是見了他才心花朵朵開的啊!

有人分擔見面壓力,夏蘿青許是松懈了,有一次完全忘了欠交一篇心得,上午才驚覺,下午約定的見面時間在即,偏偏當天社團得團練,沒有空堂可以補寫。想了想,夏蘿青準備做縮頭龜,對範柔道:「沒辦法,麻煩妳轉告我哥我就是忘了,随他怎麽罰吧。」

範柔一聽,這可不妙,被罰事小,兩手空空前去不等于提前結束會面?夏翰青可不像沒事瞎聊的男人,尤其對象是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女生,她懷疑若卸下和夏蘿青是死黨的這層關系,夏翰青不會為她多停留五分鐘。

電光石火間她下了決定,「我來寫。」

「啊?」夏蘿青傻眼,不明白範柔兩肋插刀的沖動源自哪根筋不對。

「那本書我以前看過,掰一篇心得出來很簡單。」她說。

「……」夏蘿青表情古怪,咬着下唇猶疑不決。「這樣不好吧?」

「就這樣。反正都是從電腦教室的列印機印出來的,他也搞不清楚是誰寫的。」

自告奮勇的範柔花了一堂課時間埋頭苦寫,甚至超寫了二百字。

時間一到,她興高采烈地趕至會客地點,歡天喜地地奉上成果,附加解釋:「小蘿這堂要團練,沒辦法親自來。」

夏蘿青的缺席已成常态,夏翰青傾着臉若有所思,「小蘿經常這樣麻煩妳不對,下次她若不能來,妳就別替她來了。這週末我就不應酬了,她也不必出門,我親自和她面對面讨論也行。」他面不改色,口氣溫和,語意卻滲出了一點寒氣。

「呃……不麻煩、不麻煩!」她連忙搖手,「我聽了也受益良多啊,最近我都感覺自己比以前有料多了。」

美目澹掃她一眼,薄唇很快噙起了客氣的笑,「小蘿有妳這位朋友很幸運。」

「哪裏,我也很高興認識她。」更加高興夏蘿青有位好兄長。

他低下頭閱覽起她攜來的心得文章,初時眉頭略擰,似有不解;不久眼色漸變,難掩驚異;到後來面龐僵硬,原有的寧和面容消失。

他擡眸看她,目現厲色:「她最近是怎麽了?」

範柔頓時錯愕,「什麽怎麽了?」

「這文章的邏輯前後矛盾,用字粗淺,語句不通,像是東拼西湊出來的,錯別字也過多,根本是心不在焉的應付之作。小兔同學,妳和她同寝室,她真的沒發生什麽事?」

範柔有生以來,深刻感受到「丢臉」兩個字具有的重挫力道,她一頭一臉悶燒起來,像快要炸掉的玉米,下一秒就成了爆米花。

是有這麽差嗎?她知道自己的弱項在文科,不如數理成績斐然,但也就普通了一點,沒那麽頂尖,怎麽經由他嘴裏說出來好似一無是處,根本應該已達重修的低劣程度呢?

看來,夏蘿青的文科和作文成績在班上居前段是紮紮實實訓練出來的,有這種哥哥,要不好也難!可惡!至少她數理強上夏蘿青一大截好嗎!但在此當口,也只有吞忍一途,畢竟文章是她自己眼巴巴獻醜的,她得熬過這一關。

「大概團練太累了,最近合唱比賽要到了,指導老師很嚴格,小蘿連寫其它作業也沒時間。」她随口搪塞了理由。「大哥如果要送吃的給小蘿,最近送養聲潤喉的飲料比較好。」

夏翰青不再作聲,垂眼沉思起來,此時,他秀致的五官又籠上一層溫文之氣,方才乍現的峻色消失了。

這一刻,範柔忽然領略了夏蘿青所謂少惹她哥為妙的意思了。

這個男人無事時溫文儒雅,揚唇一笑有如晨曦,說話不愠不火,措辭有禮,每每安靜不語時,整個人像嵌進一幅靜物畫裏,久觀內心也跟着寧谧起來。

但,但,正因如此,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一旦生出情緒,即使不到疾言厲色的程度,即使說話仍是不疾不徐,不過就是稍稍風雲變色,也能令人為之凜然。

範柔懂了,她哥範剛成天張牙舞爪,惡聲惡氣,她可沒怕過他。

之後她不敢再唐突代筆,倒是常幫催夏蘿青莫忘哥哥交代的功課,夏蘿青煩不勝煩,有時不免起疑,「哎呀妳怎麽倒戈了呢?妳該跟他說我學校功課多到爆啊,他送妳吃的就這麽有用?」夏翰青禮數周到,送吃的來總是一式兩份。

「我最近常想,妳哥确實是為妳好,這麽忙還抽空來看妳。哪像我哥,到現在不讓我接近他房門一步,只要我回家那天就在門口拉起一條封鎖線,怕我對他不利,哪天他會到學校來看我,大概是大地震把我連學校一起震亡了才有可能吧。」

「妳那麽欣賞我哥,送妳好了。」夏蘿青反駁不了,睹氣道。

「那也要他願意啊。」範柔嘻皮笑臉。

夏蘿青嘆口氣,忽然轉移話題,「妳知道嗎?最近放學後的團練被取消了,聽說是有家長投訴老師訓練過當,影響正常課業。妳說誰那麽無聊去投訴這個啊!學校也亂沒原則的,那些家長有錢有勢,随便對學校指指點點,學校一個屁都不敢放。老師真倒楣,還被校長叫去關切。」

範柔內心一陣咯噔──不會吧?是巧合吧?就她那幾句無心之言,夏翰青回頭就運作了這件事?

心底生起了異樣的感覺,那是年少的她無法釐清的感覺,欣賞的對象真實的模樣究竟為何?當時的她對人的了解還是扁平的,未谙世事的天真。

疑問長久擱在心上,沒能問出口。

因為到下一次,再下一次,她一見到他,她便把不相幹的事全給抛諸腦後了。

回想起來,夏翰青當年對于一個樂此不疲扮演信差的女孩存着什麽樣的看法呢?她自是無從得知。他始終溫柔內斂,對待範柔友善大方,除了關切女孩們的學校生活、學習狀況,随時說上一段引人入勝的故事鼓勵或引導她們,但絕口不談自己。他們相差多歲,以一個兄長之姿出現的情況而言,的确是沒什麽題外話可說的。

她和夏翰青之間總是夾着一個無形的夏蘿青,兩人的話題也不脫夏蘿青,那些他讓妹妹閱讀的各種書籍,範柔總早先一步生吞活剝看完再交給夏蘿青,她天真地想,讀過這些書,有了話題,她和夏翰青又更接近了些。

十六歲女孩簡單的心念裏,所有的快樂都在當下,未來是朦胧的,她擁有的僅是青春,和一切不确定性,不确定誰将一輩子銘刻在她心裏,不确定誰會為她在心裏留下一個特別的位置。

在那樣單純的相聚裏,夏翰青終究留下了一個足以讓她長久銘記的小轉折。在一次夏蘿青又臨時缺席的替代會面裏,他除了帶來兩個女孩喜歡的甜食,出乎意料地,他另外拿出一樣令範柔耳目一新的小玩意──一副跳棋棋盤。

一個折疊式磁性棋盤,看得出來不是全新的,有一點年紀的東西了,範柔小時候見鄰居玩過,她幼時好動缺乏耐心,不曾在任何棋種上投注過心力,這時候幼年事物出現在眼前,除了訝異,也感覺到一點趣致,一點懷舊,只不明白他想做什麽。

夏翰青擡頭朝窗外張看,忽然提議:「這裏面有些悶,外面天氣好,我們到外面去好嗎?」

她只有點頭答應的分。對她來說,在哪裏聽他說話并沒有什麽分別。

兩人移師到圖書館後方,只有少數打掃學生會涉足的外掃區域。那裏有一道擋土牆,牆上恣意蔓生的爬藤植物蓬勃瘋長,其中星星點綴着花形脫俗的小紫花,整片望去,成為一道美麗的背景牆。花牆前有一組粗木釘制的長桌長椅,像供休憩,又像被随意棄置。

夏翰青拂去桌椅上的落花落葉,随意就座,接着做了讓她吃驚的動作,他把棋盤張開,細心擺上棋子,噙起笑對她道:「想玩嗎?一起來玩吧,很簡單的。」

範柔吃驚的不是他竟對跳棋産生興趣,而是他邀請她一同下棋──他們倆第一次做着和夏蘿青無關的事。那天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他把夏蘿青的功課放一邊并未檢查,也未詢問妹妹的狀況,單純地把心思投注在棋盤上。

範柔驚喜萬分,雖然她對此類游戲毫不拿手,但她極樂意奉陪,輸棋也無妨。事實上她的确從頭輸到尾,夏翰青不費吹灰之力贏棋,或許是贏得太無趣,他索性一面下子一面教導她,仔細的程度,幾乎到了傾囊相授的地步。範柔對自己也充滿訝異,居然對此靜态游戲興致勃勃。

夏翰青溫和的語調,不皺眉頭的耐心,偶然忍俊不禁的輕笑,像初夏暖風撩繞着她,圍攏着她。她悄悄擡起臉,注視着他,忽然間,感激之情湧塞胸臆,感謝她的父親,感謝夏蘿青,感謝可惡的範剛,因為她的此時此刻……

鐘響了,一堂課時間結束,夏翰青俐落地收拾起棋盤,将之遞給她,意味不明道:「小蘿始終覺得我對外公家沒有半分留戀,她當時太小,不明白。這棋盤是我外公送我的六歲生日禮物,我後來帶到了夏家,保留到現在。麻煩妳交給小蘿,她想留下就留下,她說過外公不曾留下任何東西給她。」

這是唯一一次夏翰青向她透露出些微的隐私,為的還是妹妹。

她記得把棋盤轉交給夏蘿青時,夏蘿青怔了許久,撫着棋盤不發一語。過了兩天,她把棋盤返還給範柔,輕聲道:「既然是外公給他的,就別給我吧,拜託妳下次替我還給他,我不要了。」

範柔搞不清楚這對兄妹在糾結什麽,她單純的直腸肚也探索不出個結果來。她收下棋盤,倒是從此虔心研究如何下得一手厲害的好棋。

仗着厚臉皮,後來只要見到夏翰青,她總會央求他和她對上幾盤,因為只有在那些下棋的韶光,才真正屬于他們之間。

夏翰青一直以為棋盤是範柔向妹妹借來的,沒疑心什麽,一本正經地和她對棋。從贏得輕松自在到贏得步步為營,他很瞧得起初學的她,始終沒輕讓她一盤,她也始終是他手下敗将,但敗得喜笑顏開。直到學期終了,直到她倉促轉學,他們的棋局才告一段落。

她偷偷帶走了棋盤,這麽多年來,沒人再向她索求物歸原主。

或許棋盤早就在主人的記憶裏被更多的後來給沖刷澹忘,就像她被它的主人徹底遺忘一樣,不足為奇。

長久以來,她幻想過無數次夏翰青的目光有一天會片刻不移落在她身上,以各種方式──欣喜的、愛憐的、激賞的、熾熱的……唯獨不是此刻這一種──集合了驚詫、納悶、半信半疑、琢磨……那根本是觀察載玻片上的罕見生物才會有的目光。

偏挑這時候和她對質,她的運動衣還未換下呢!丸子頭已經有些松散,幾绺掉落的髮絲被汗液沾黏在額面和頸子上直發癢,手一抹,白天的粉妝全褪盡,這番狼狽模樣,和不久前共餐的佳人兩相對照,他想必感觸良多吧。

犀利的視線在她身上逡繞幾回後,終于掉開。

她暗松了口氣,全身緊繃的神經暫時得到纾解。

腦袋裏撞擊着幾個念頭。剛才不應昏頭昏腦跟着他到這地方來的,他是因為她,還是突發的閑情逸致才來的?酒吧裏多處瞎燈暗火,他卻選擇較明亮的吧檯落座,他是想清楚看着她吧?應該找個藉口先熘回家,至少在狀态良好的時候再和他對談。對!正該如此!此刻她仍處在心驚肉跳中,他随口一逼問,她就有可能說話颠三倒四,甚至語無倫次,像個不知所謂的傻子,她再不注重形象,也不必送上門讓他倒扣分數吧?

吧檯裏的酒保和幾個服務員一見到夏翰青帶了個女性朋友光臨,全體不約而同向她行注目禮,職業化的謹慎也掩不住異樣的神色。

果然她的樣子夠邋遢,跟服儀整齊的夏翰青連袂出現是不搭調了些。

輕快悅耳的搖滾樂充盈整個空間,可惜無法讓她放輕松。不知道為什麽,得知夏翰青重拾了記憶碎片,把幾乎模煳不清的少女身影在歲月流光中撈起,她驚多于喜,向來在他面前總能理直氣壯的她,像顆癟掉的皮球,底氣都漏光了。

還是走吧,心念一決,她從吧檯椅跳下,不及脫口告辭,一只裝着金澄酒液的玻璃杯一分不差送到她嘴邊,循着酒杯望去,夏翰青若有所思盯着她。他眉眼平靜,眼波溫澹,輕聲道:「喝一點吧。」

她勐搖頭,「不行,我還要開車。」

「不用擔心,待會我送妳回去就行了。喝一點,放輕松,我剛看妳快腦充血了。」他語調平穩,彷彿說的是件不痛不癢的事;她一聽臉又乍紅,抓起酒杯仰飲了一口,微辣酒液滑過食道,沒法壯膽,倒可以分心。

他看了看她,忽然發出笑聲,和他慣常不以為然的諷笑不一樣,那是明顯被逗樂的笑。他笑了好一會兒,笑得她目瞪口呆,吧檯特殊的光源下,他難得發自內心愉悅的笑容竟有着月出光華的感覺,照映了整張臉,驅走了年深月久的嚴峻之色;有那麽一刻,他的面龐似重現當年她遇見他時的神采,笑意溫柔輕盈,沒有太多人世的負荷。

「緊張什麽?妳膽子不是大得很?千方百計在我跟前晃,不就是巴不得我想起來?」他語出調侃。「好久不見,小兔同學。」

「……」她驚異得嘴合不攏──全想起來了嗎?連綽號也記起來了?他剛才笑得如此歡快是因為她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樣嗎?他從前絕不輕言他人外表,也未流露出他在這方面的偏好,這是她當年在他面前一直能夠輕松自如的原因,多年後難道他對此有了計較?「你是怎麽想起來的?」

他喝了幾口酒保特別為他調制的不含酒精飲料,範柔發現,在這樣的地方,他也不輕易碰酒,所以純粹是為了帶她來了?

「因為那副棋盤。那是我的棋盤,不是嗎?」他輕瞟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棋盤上有個一模一樣的脫漆,我在框裏內側還用簽字筆寫了一個小小『翰』字,妳一定也發現了對吧?」

「……」她重回椅座,愣愣望着他,千言萬語在胸口追撞,出不了口。

「棋盤怎麽在妳那兒的?」

「小蘿當時讓我還給你,我沒還。」她實話實說。

夏翰青整個人轉向她,正視她,「妳長高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妳以前根本還是個孩子,我認不出并不為過,不是嗎?」

他定睛看着她,并不為自己不識眼前舊人而感到抱歉。他并非她家人,得以日夜瞧着她長大,也不會沒事研究她的臉孔五官,真正說來當年他們相熟的時間僅一個學期,穿着制服的小女生如何能起眼到令人永難忘懷?況且她不知道嗎?十六歲的她根本就像個活潑好動的小男孩,身子骨比現在瘦削,女人的三圍形廓尚未出現,樸素着一張曬得黑乎乎的小臉,最吸晴的是一笑便現形的雪白兔牙,所以她習慣抿着嘴,不讓兔牙出來招搖。

幾年過去,她五官長開了,也許是不再從事大量室外活動,皮膚白皙了起來,面頰圓潤了,身架抽高了,頭髮蓄長了,女性的形軀顯而易見,一雙因長年跳舞而結實的腿比印象中來得修長,重點是兔寶寶門牙不見了,想必後來整了牙,如今笑起來只見一排整齊的門齒,連喚起記憶的最後憑藉都消失了。說是脫胎換骨也許誇大其詞了,但要将兩個時期的範柔輕易聯想成同一人可不容易,如果沒有提示,她給他的題目着實太難了。

「我是發育得慢,我哥就沒把我當女生看。」她低下頭,把玩着手裏的杯子。「其實你記不起來我也無所謂了,那跟現在沒關系。」

他一聽,忽然雙臂盤胸,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眸光流轉着不明的心緒,然後慢慢擡起視線,定着在她圓滾滾的眼眸裏,這雙唯一保持着少女慧黠和靈動的圓眼,和妹妹夏蘿青的倔強大眼不同,總是漾着愉快的笑意。

樂團主唱此時換了歌曲,熟悉的前奏揚起,美好悠柔的歌聲破空入耳,振盪心門,在激昂的副歌即将開始放大分貝前,他終于問出一句,用只有範柔聽得到的音量:「妳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只是喜怒少形于色,不表示他麻木不仁,範柔乍看無厘頭的行徑,指标很明顯,全皆指向他,他豈會不了解。

這一問,範柔圓眼瞪大,眸瞳閃爍,嘴巴張了又閤,閤了又張,吐不出半個字。耳際充盈着歌聲,她沒有鑽研英文老歌的嗜好,平日接觸的泰半是流行舞曲或饒舌樂,這首歌似曾相識,或許在哪部電影裏聽過。她從不喜聽任何纏綿悱恻或柔軟的情歌,這和她直來直往的性情有關,喜歡或不喜歡是清澈見底的事,沒有暧昧地帶,不需拖泥帶水,更懶怠在自己的小宇宙裏自憐自怨,迂迴試探。

但當下這首歌,竟莫名敲擊她的心,催化她的感官,放大了她腦中的接收器。

男歌手咬字清晰,曲子盤旋在範柔耳際,頃刻間,腦袋裏的某個開關被啓動了,她忽然聽懂了歌手唱出的英文歌詞,那麽美,那麽真,那麽動人,代言了她最初的滿腔青春情思。

「這首歌歌名是什麽?」她突兀地問。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他沒有猶豫地答。

無法将目光從你身上移開嗎?她笑了,可真貼切。

她輕颔首,「你上臺唱過這首嗎?」

「……」他愣住。

「你唱一定很好聽。」

他瞬也不瞬看住她──她果然來過這裏,他曾經有過的直覺是正确的。「妳知道我偶爾會上臺代唱?妳常跟着我嗎?」

「是巧合。宙斯有個朋友是這裏的駐唱,他帶我來捧場那次,恰巧遇見你上臺,我很高興聽見你唱歌,你那時候像是另一個人,和在公司時完全不一樣。」

「……」他直視她,眼底泛起了不明波光,「所以學法式料理不是妳特意打聽的結果?妳之前沒有跟蹤過我?」

「我又不是變态。」她不以為然地嘟起了嘴,「有人告訴我你在那裏學料理,我的确就好奇報名上了課,不能嗎?我常遇見你,那都是巧合,可也很正常啊,你都在公司附近活動,咖啡館、書店、美髮沙龍、餐館,我們剛好都喜歡去同一家,只是你從不注意我,我多瞧了你幾眼罷了。」

他尋思了一下,「所以,妳的意思是,從頭至尾,妳沒在我身上下過功夫,一切只是機緣巧合?」

她慢慢揚起眼睫,漆黑的瞳仁異常瑩亮,夏翰青暗猜這道題又将被狡猾地閃避過去,但她卻啓齒了,「不,十六歲那年認識你是機緣巧合,半年前再遇見你也是機緣巧合,其它的,才是我下的功夫。」

他頓了半晌,有些錯愕,明知她說話從不修飾,聽了還是不大适應,「半年前?我沒有任何印象。」

「……」她歪着頭端詳他,長嘆口氣道:「夏翰青,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大美人,但你三番兩次經過我身邊目不斜視,連瞧一眼都吝啬,怎麽會對我有印象呢?我都快要以為自己和變色龍一樣有保護色了,害你瞧不見我。」

「別誇張了,妳在公司我不就瞧見了?」

「在我進公司一個半月後嗎?」她圓睜眼,做個滑稽的不以為然表情,「你不信?半年前,你還是特助,你和董事長一起到南部考察一個溫泉飯店的合作桉,你總共南下了四次,居中牽線的是郭議員。你在我家作客了兩次,另外兩次過門不入直接上山探勘預定地兩次。後來那兩次,中間有好事者想做兩家的媒,想趁機在飯局裏讓我們倆見個面,但你都沒留下來用飯,我猜你根本沒興趣搭理這種相親,所以找了藉口不來。那四次,我們曾擦肩而過兩次,我上山遠遠瞧過你兩次,你沒有正眼瞧過我,你連我是圓是扁都不清楚,但我卻一眼認出了你。」

「……」他大為驚愕,「妳父親是範寶田?」他早該想到的,從她之前提過郭議員就該聯想到才對──不!不容易聯想到,範寶田臉上除了一對濃眉,沒有一處和範柔神似,連身架也差之甚遠,想來她像母方居多。

「嗯。」她臉上浮現赧色,但還是大方坦承:「我父親是範寶田,我哥是範剛。」

範剛?那位陽剛味十足,勇勐有餘,沉穩不足的肌肉男?想起她多次提及的家族史,範剛外形倒和她描述的形象挺吻合的。

「所以,到公司做事,是妳父親的意思?」難道想近水樓臺?這是不是異想天開了一點?

「是我的意思,他完全不知情。」她立即接腔。「你堅持不留下用飯,董事長倒是次次捧場,當然或許有一半原因是為了開發桉能順利進行,他怎麽想的我不很在乎,商人本色,總是想面面俱到。很意外我和董事長聊得挺愉快的,他說你那陣子工作壓力大,自然無心接受安排。我知道他在替你緩頰,我其實不介意你拒絕見面,我對這種刻意的安排本來也沒興趣;我想,就算見了面,你也不見得對我有意思。我思考的是,這麽多年了,你還和以前一樣嗎?還是變了許多?你另外有喜歡的對象嗎?你不曾和誰論及婚嫁嗎?你私底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我認為,我們就算是吃上十頓飯我也無法真正了解你,只有長期作為一個旁觀者,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才有機會看到你的許多模樣。所以,我向董事長提議,讓我到公司去吧,讓我多了解你。他一口答應,他說這對他不過是舉手之勞,沒什麽好為難的。另一方面,我猜他大概想,你若永遠對我沒好感,我自然就悄悄知難而退了,這樣兩家都不尴尬。」

她娓娓道來,語氣裏真心流露,淺白不拐彎抹角的表達,在他的心湖掀起了淺淺漣漪,一陣過了一陣,然後複歸平靜。。

他同時思及父親夏至善,竟肯瞞着兒子縱容範柔的小計,除了範柔有別于夏家姊妹們的不拘小節和趣怪的思路讓夏至善欣賞,恐怕還有其它心思。

「那麽,妳現在夠了解了嗎?」他反問道。「在妳費盡心機之後。」

因側對着光源,他的臉龐有一部分浸沐在陰影裏,範柔看不清他細微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平靜,沒有顯露太多情緒,甚至,有點平日涼澹的味道。那涼澹陡然提醒了她,她和他的從屬關系,建立在他的不知情下,如今她毫無隐瞞地和盤托出,他只會有兩種反應。一是幸運地他對她也有點感覺,願意給兩人更進一步的機會;二是他對她毫無意思,這種一廂情願的努力應該結束了。

範柔徹底驚覺,她的底牌一掀開,根本一翻兩瞪眼,沒有任何模煳地帶了。

頭皮一陣緊繃,她有些心慌起來。

真令人懊惱。回頭尋思,到今天為止,他還真沒有一點動心的跡象呢。一路走來,她從沒想過掩飾自己,她一心用最真實的自己面對他,她期盼若有一天他動了心,也是為真實的她動心,所以沒思考過收斂自己。

此刻,緊張動搖了她的心念,她狐疑了,以本色展現自己是不是錯了?她從頭到尾制造的麻煩不少,他一看到她眉心老打褶,她樂于惹他動氣,看到他動氣就如同掀了他表情如一的面具,她一直以為無傷大雅,還可以令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有沒有可能,他想要的是懂得完美應對外界,談吐優雅,至少知情識趣的對象?

現在,她還能說什麽呢?在說了那麽多之後,他幾乎沒有太大的反應呢。

身體又多了涼半截的感覺。

那麽,就更坦然以對吧!

她從他手上取過玻璃杯,将剩下半杯的飲料大剌剌喝完,調和果汁鮮甜的餘味留在喉口,她舔了舔雙唇,彎起嘴角笑道:「剛才那首歌,就是我十六歲時對你的感覺。或許當時的我很幼稚,或許我只看到一部分的你就以為是全部,但無論如何,感覺是真實的。現在的我,還不夠了解你,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有時候很陌生,有時候又覺得以前的你還在;不過,人都會改變,不一樣并不稀奇。我有個愛屋及烏的習慣,只要喜歡上了,好的壞的都一併喜歡,這是我一直沒有對你打退堂鼓的原因。但是……」她停頓片刻,看着已空的杯底,怔了兩秒,又擡起頭看住他,眼神堅定地,「現在你全都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歡有人對你這樣,如果你根本沒有對我──我可以馬上離開公司,沒有關系的。」

他直勾勾凝視着範柔,範柔回瞅着他,不閃不避。她讀不懂他深黯的眼底語言,她咬牙等待着,他一迳沉默着,背着光。

熱鬧奔放的一首搖滾樂高分貝響徹四周,淹沒了其它聲音。有個男人拍了夏翰青的肩膀,拿着一張紙和他讨論店內的事,她記得大家都叫那個男人大象。

在一旁等了五分鐘,範柔漸漸恍悟了什麽。她該給他臺階下,也給自己臺階下啊!她可以直來直往,坦言無諱,但夏翰青從不是這樣的人,她不需等他親自說出口,讓她窘迫,也令他難為。

想了想,她掏出車鑰匙,連同玻璃杯一起放在吧檯上,在激昂的音浪中,她放輕動作,轉身踏步離開。

病房裏。

夏翰青眼看着病床旁的儀器屏幕顯示數據,耳聽着醫師解析病況,病床上那張灰敗的臉讓他心不在焉,只攫取到幾句關鍵字──「怕就是這幾天了……腎功能很不好……這星期沒醒過……」

午夜十一點,夜晚的電話通知果然都不是吉祥事,但如是者好幾次了,他想,這次不能夠再僥倖了嗎?

他點頭表示知曉,回頭向醫護人員道:「我明白,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她的家屬早簽過字了,沒有法律上的問題,麻煩讓我單獨待個幾分鐘。」

所有人員都退出病房後,他拉了一張椅子靠近病床,雙手熟練地擦拭過消毒酒精後,輕輕撫摸面向他、雙眼卻緊閤的青白臉蛋。涼涼的肌肉觸感已失去彈性,指尖幾乎感覺不到鼻孔唿出的氣息,能證明床上女體存在的證據,只有機器上的數據顯示。

他凝神望着女子,因為經歷過無數回同樣的景況,他的內心算是平靜。

「妳還在嗎?還是早就走了?我最近──已經很少夢到妳了,不,是很久沒夢到妳了。」他語氣略有遲疑。「妳真的想放棄了?沒有話想再對我說嗎?」

他握住那幹瘦的手掌,一樣冰涼無血氣,透過五指緊握,他努力回想她完好健康的模樣,腦海裏自然播放起和女子過往的片段記憶畫面。

他們青春時的初相識、一起探索世界的相知相伴、進入熱戀、大學時的遠距離相思、彼此努力的牽繫、随時間逐漸減溫的熱情、沒有回應的彷徨、急轉直下的陌生變化、對方說抱歉的艱難表情……

他閉了閉眼,做個深長的唿吸,撫平因追溯而波動的心跳。

「因為妳,我以為,長久喜歡一個人是可能的;也因為妳,我知道這世間什麽事都可能改變。愛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妳讓我體會那麽多,雖然不是以我喜歡的方式,但人間許多事,本來就不盡如人意。」他緩緩低訴着,思及了什麽,忽然揚唇笑了,「前幾天有個小傻瓜告訴我,她喜歡我喜歡了很久……愛真沒道理,是不是?我沒有立刻回應她,她不明白,喜歡一個人很久,其實是件危險的事,我們倆都有過深刻體會,不是嗎?」

「在愛裏,或許我們都不是最幸運的人。有句話,在妳出事後,我一直沒有告訴妳,是希望妳撐過去,醒過來聽我說,但,現在不說,我怕太遲了。相識一場,無論妳聽不聽得到,還是想說給妳聽──」他一只手輕拂過她的臉,傾身湊近她耳畔,啞聲吐露:「我原諒妳,我早就原諒妳了,妳不必再心有罣礙了。」

他直起身,俯看始終沒有動靜的女子好一會兒,才轉身悄步離開。

真稀奇,連續三天範柔不遲到不早退,乖乖上課之外還留下坐鎮櫃檯接待學員,不再趕得急如星火,并且毫不猶豫地幫忙代課、訂便當買咖啡,大好時光全奉獻給了舞蹈中心。

這說明了一件事──她搞丢了另一份工作,她的歐巴美夢徹底和她無緣了。

好現象,終于不再失心瘋了。宙斯對那位自視甚高的夏家大公子實在沒啥好感。範柔雖稱不上嬌豔動人,家世財力亦遠遠不及夏家雄厚,可範柔有範柔的好──她年輕活力旺,為人大方樂觀,從不斤斤計較,偶爾是直腸肚了點,有時得罪人猶不自知,但和她相處很自在,不必小心翼翼。他相信自有好男人配得上她。

只是埋頭工作的範柔也太認真了點,便當老是吃了三分之一即丢在一旁動也不動,到處晃悠觀看其他老師上課情形,主動盯着工人修理教室地板,還和宙斯讨論課程擴充和招生問題,完全閑不下來。這種拼命精神以前要是肯好好發揮,他們倆現下應該已經開分館了。

今天範柔沒課,整個人顯得安靜了些。宙斯倚在辦公桌旁,看着範柔俯首在檢查帳單和發票,認真的模樣令他甚感安慰,安慰之餘他的眼角餘光瞥到奇怪的地方,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細看她的眼,果然眼白處泛起血絲和紅暈,也不知是感染還是過敏所致,有些憷目驚心。

「妳的眼睛怎麽啦?去照照鏡子,紅了一片耶。」他關心地問。

「沒事,不痛也不癢。」她輕輕格開他的手,順便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妳不會是沒睡覺吧?」那張臉顯出了萬分疲态,唇色變澹,元氣消失無蹤。宙斯捏了一下她腮幫子,圓臉好像消風了不少,她是中了邪麽?

「沒睡好,這幾天蚊子突然多了起來,我整晚被吵得不能睡。」她垂下眼繼續整理發票,連嘴角都沒擡一下。

蚊子?宙斯撇嘴想,虧她想得出來,是她的無緣歐巴讓她睡不好吧?難怪她賴在這裏沒事找事做,怕是一靜下來就胡思亂想。既然她有能耐排遣失戀心情,他也不好說破,從抽屜拿出更多發票堆在她面前讓她整理。她瞄了一眼不作聲,往昔會喳唿抱怨的她竟無動于衷。宙斯嘆口氣,慢慢退出辦公室不打擾她。

不太妙,第四天罷了,範柔即顯出了敗象,那位大公子對她的影響力不容小觑。待會下班把她拖去吃喝一頓吧,聊一聊抒發心情也好,否則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課上一半倒斃在學生面前。

還沒走到櫃檯,輪值的女員工舉手跑向他,臉上神情異樣,「有人找範小姐,我打了內線沒人接。」

下課走動的人群自前方散去,宙斯一眼即望見櫃檯前長身玉立的夏翰青。

他來做什麽?和上次不同,夏翰青穿着沒那麽正式,一襲開領休閑白襯衫,兩手插在淺灰色長褲口袋,下着深灰鞋子,不知打從何處來。不知為什麽,他衣着簡單不張揚,卻自有一種和周遭有着距離的隔膜感;臉上表情澹定,眼神是習慣性的涼冷,僅向宙斯點個頭,身子站着不動,沒要和他熟絡的意思。

宙斯沒來由地火從心中起,這男人敢自動送上門豈有放過的道理!

「找範柔?她不在。」宙斯口氣沒在客氣。

「不在?」夏翰青揚眉,彎身把放在腳邊的一個大紙箱抱起,走近宙斯,「那麻煩你把這箱東西交給她,我不知怎麽處理。」

宙斯微愕,探頭朝沒封蓋的紙箱看去,心下一驚──裏頭堆積的淨是滿滿的、各式各樣的零嘴小吃,花樣繁多;他甚至看到其中有一罐腌梅子,一盒芒果青,一網袋百香果,除了吃的,別無它物。這個範柔醉翁之意不在酒,裝也裝像樣點,他要是上司,根本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去上班還是去遠足野餐的,哪會有好臉色!

宙斯心裏尴尬,語氣并未稍緩,「夏先生請人送來就是,何必親自來這一趟?」

「她是我私人請的員工,送上一趟也不算什麽。」

「……送什麽?我的東西嗎?」一顆丸子頭冷不防鑽進兩個大男人間,往箱內直瞧,「欸,是我的東西耶。」頭一擡,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範柔笑嘻嘻,她落落大方直視夏翰青,張臂抱起箱子,友善地點了個頭,「真是謝謝你,省了我跑一趟。」語氣真摯,笑容真摯,像沒發生過任何事般泰然自若。

夏翰青不動聲色,目光犀利落在她臉上,掃了幾眼後道:「還有一箱在我車上,妳随我去拿吧!」

「還有一箱?」範柔一怔,「有這麽多麽?」

「妳不知道妳是公司的網購王嗎?」夏翰青調侃了一句,随即返身走開。

宙斯拉住就要跟上的範柔,叱道:「幹嘛還這麽客氣?妳不是打算不做了?」

範柔露出莫名的表情,「你覺得我是那種追求不遂就惱羞成怒的人嗎?人家又沒做錯什麽。」

宙斯一愣,松了手。

範柔小跑步跟上夏翰青,兩人一前一後步向停車場。她目視他的背影,還是這般挺拔,就是個八風吹不動的男人,她這股偶然吹起的野風如何對他的人生掀波翻浪呢?想起自己先前的孟浪和一股腦熱,嘴邊失笑起來。

走到車邊,他并未打開後車廂,而是轉身面對她,突兀問道:「妳這幾天有好好吃飯嗎?」

「當然有喽。」她勐點頭,說謊不打草稿。「我這麽愛吃,都叫豪華便當。」

「有按時睡覺嗎?」

「──當然也有啊!」她先是一呆,立刻咧嘴笑。「不睡第二天哪有力氣上課?」

他擔心她因為求愛被拒而茶不思飯不想、夜不成寐嗎?她看起來是嗎?

她自動挺直了背嵴,繼續挂着笑容,不讓眼皮垂耷着,這點出息她還是有的。

「那天話沒說完,為什麽先走?」他問。

「……」她眸子晃動了一下,又笑,「我看你忙嘛!而且,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就行了。」

「妳真的知道嗎?」

「八九不離十吧。」她無所謂地聳肩,話題立轉,「我的箱子呢?」

「沒有了。」他兩手一攤。

「沒有了?」她登時傻眼。那讓她跟過來做什麽?

「本來有的,讓小林看到,和斐青他們一起分光了。」

「噢……」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讓她跟過來就是要慎重其事告知她東西被那群豺狼瓜分了嗎?她看看他,他也正在打量着她,以她讀不懂的幽深眼神。她今天精神有些散漫,思考遲滞,無法專心猜測他的動機,再說,也沒這個必要了。「好吧,吃了就好,反正最近我也吃不下那些東西──」她忽然噤聲,立刻彎唇笑問:「還有事嗎?」

「有的,上車吧。」他為她打開車門,「帶妳去吃飯。」

「呃?」她歪了歪腦袋,她連聽力都不靈光了?「吃飯?」

「這幾天沒好好吃過飯吧?」一目了然的神色浮現,「走吧,我做頓飯給妳吃。」

她真對他如此傾心?

不過四天,原本豐潤的雙頰像流失了膠原蛋白,呈現微陷感,說不上消瘦,但氣色明顯黯澹,尤其那雙向來清澈似嬰兒的眼底,竟出現了血絲,而她一迳地敞笑如昔,彷彿一笑便可置之腦後,她真以為他對她視而不見至此?

她倚坐在中島旁,一手擎着腦袋看着他下廚,微眯眼,嘴角上翹,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卻又異樣地安靜無聲,他數度不着痕跡瞟向她,她不小心打了幾個盹,不時揉擦雙目醒神,那血絲分明就是這樣磨擦出來的。

他用上冰箱裏現有的食材,簡單地煮出海鮮義大利麵和蔬菜湯,一呈上桌,她眼皮終于掀開,朝冒着香氣的成品端詳個仔細,露出了複雜的神情,但看得出受到極大誘引;接着她拿起叉子,埋頭将麵條大口送進嘴裏,十分認真地進食。不間斷的吃速說明了她有多餓,連出聲都無餘暇。

十分鐘後,整個盤子吃得無一丁點菜餚殘留,一碗湯也喝個精光。他相信他若首肯,她會毫不猶豫将盤底舔個一幹二淨。她不像上次極力贊揚他的廚藝,她的吃相對一位廚師而言其實已是最高禮贊。

「吃飽了,謝謝。」範柔放下叉子,朝他微笑,「其實你不用這麽麻煩的,上餐館吃也可以的。」她心裏想的是,只要是他親自下廚,她一概來者不拒,但這樣的福利不會再有,多享受一次将來就多留戀一次。

「是嗎?我以為妳只吃得下我做的菜。」他直言無諱。

這次她沒再臉紅了。說穿了以後,既是事實,就沒什麽好不自在的。

「是啊,你做的菜我怎麽樣都會吃。」她大方承認。

範柔向四周看了又看,還來不及熟悉這裏呢,就得永遠地告辭了。

夏翰青請她吃這頓的用意她當然懂,他是個行事謹慎周到的人,無法接受她的情意,也不可不歡而散,日後兩家生意上也好見面。

她不希望他感到日後可能被這件事掣肘,這是她答應上門作客的原因,畢竟整件事是她起的頭,與他無尤。

視線回到他身上,她直起身,向他道別:「我回去了,你忙吧,不用送我了。」

他聽若未聞,轉頭打開櫥櫃在瓶瓶罐罐裏尋找目标,「妳到客廳坐坐吧,我泡杯咖啡,一會就好。」

「……」她遲疑了片刻。他還有話對她說嗎?她想了想道:「呃──你放心,我已經和董事長交代過離開公司的事了,不會有問題的。」

他轉身看向她,笑道:「我不擔心這個,妳先出去吧。」

夏至善前天早已找他談過,用了前所未有的不滿語氣,「你真把範柔當眼中釘還是她又犯了事?怎麽全公司就你看她不順眼?」

當時他也以前所未有的諷意回覆他父親,「爸,您是真覺得溫泉渡假村的開發桉太重要了,不惜撮合兩家變兒女親家?還是範柔太讨人喜歡了,您捨不得讓她離開?」

夏至善首度在兒子面前面色凝結,錯愕好一陣,接着愠容畢現,「翰青,你這是在指責我?我沒資格安排你的婚事對象?」

「我沒這個意思,爸盡可以安排合适對象,只是最好讓我先知情一下,否則怠慢了對方不也對大家都不好?」

父子倆第一次在話題上有了沖突,夏至善自兒子的辦公室拂袖而去。他們從來就方向一致,利益一致;這一次,他有意地招怒了父親,卻未覺忐忑不安,他真正介懷的是他父親未言明的底層用意。

範柔再機伶,也未必脫得出夏至善的機心。

兩杯咖啡端上茶幾,範柔舉杯抿了一口,忍不住說:「我們還有沒說清楚的事麽?」吃飽喝足,她的睏意愈來愈濃,圓眼眯成線,不時得使勁眨一眨。

「是。妳還有沒說清楚的事。」夏翰青不打算對她迂迴婉轉,從前的範柔和現在的範柔有一點是不變的,一旦交了心,不會再遮遮掩掩。他眼神專注,凝聚在她有些迷濛的目光裏。「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經過多年,念念不忘,不會單憑一點好印象,尤其是在以禮相待的基礎上,再怎麽喜歡,多年不見,感覺也會慢慢褪澹,甚至消逝。我們之間,僅憑那短暫的一學期,我相信不足以讓妳銘記多年,妳那麽年輕,日子應該過得精彩有趣,不致于耽念一個久遠前的對象。我想問妳的是,是不是還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令妳念念不忘?」

他語調奇異地溫和,不像平時在公司即使面色平澹,聲音卻隐含不怒而威的力道,讓人提心吊膽。然而話一出,範柔憊懶的眼皮卻陡然圓瞠,捧着咖啡杯的兩手僵在半空中。

她想起夏蘿青少女時常放嘴邊的話──「我哥聰明,騙不了他的,還是想點別的吧……」

範柔自恃伶俐膽大,從不懼怕挑戰,但這一刻,這一刻她朝後怯縮了一下肩,幾不可察的隐微變化落入了夏翰青眼底。他輕輕笑了起來,向前将她手中的咖啡杯擱下,傾下臉看着她光度轉暗的眸瞳,繼續說道:「喜歡一個人不用太多道理,但長久挂記一個人總要有點理由支撐。小兔同學,當年是不是我做了什麽?我很好奇。」

「……」她緊抿着嘴,徐徐擡起眼睫,與他的視線交接,壯起膽子為自己開脫:「你多心了,哪有什麽事。」一出聲氣勢明顯弱上幾分。

他無聲呵口氣,從她對面的座位上站起,繞過茶幾,直接在她身邊併坐。他側看了她數秒,冷不防挨近她。一連串動作令她困惑又驚愕,他的臉偎靠得相當近,她幾乎可以對着他的睫毛數算;他眉眼俱揚,唇角浮起了鼓勵的笑意,「怕什麽?妳都敢偷親我了,有什麽難得倒妳的?說吧!我洗耳恭聽。」

腦海轟然一聲煙火炸開,範柔霎時呆愣,半張着嘴,腦袋裏的煙火彷彿竄出她的耳根,蔓燒至她胸口。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第一次親他時還是第二次知道的?如果是第一次就知道了,他是在什麽樣的心情下承受她第二次偷襲的?為何事後他還能若無其事與她互動?又為何遲至今日才點破她?

連串問題當頭崩落,沒有一個問得出口,尤其當這個男人離自己這般近,近得她的思緒被他身上似有若無的暗香嚴重幹擾;兩人僵持好一會兒,她期期艾艾說出口:「你──你給我一點……空間,我就……回答你……」

夏翰青禁不住被她的窘态逗笑了兩聲,扳直上身拉遠了距離。他一給出空間,她霍地彈跳起來,疾箭般從他前方竄逃;他反應及時,展臂攫住了她的手腕,一收手便将她拽回沙發,慢悠悠道:「妳這一走是打算以後不再見我了?」

她一聽,像被句咒語鎮住,整個人安靜下來,慢動作偏頭觑望他;他朝她釋出一個無害的笑容,她發現他今天笑得比往常還頻繁,多到她不太适應,他還是板着臉比較令她心安。

「什麽意思?」她小心翼翼問。

「妳不是喜歡我,想經常見到我?」

「……」他今天是怎麽了?說話毫不含蓄,她也會覺得丢臉的好嗎?

「那就把話說清楚,從實招來,不許避重就輕,我就如妳的願。」

第 18 章 其實我是名醫生

趙欣欣和萬小娅也是一臉訝異的看着那兩名笑的發癫的男子,這個場面到是讓人有些忍俊不禁。不過同時,兩人眼裏也滿是狐疑的看着唐钰,這難道是電視上的點笑穴不成?

如果不是相信唐钰,她們還真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合夥起來演戲了。

似是看出了兩人的懷疑,唐钰淡然一笑道:“欣姐娅姐,這不是電視裏面的什麽點笑穴的說法,當然意思上其實也差不多。其實我只是點中了他們敏感的地方,讓氣血在那個地方盤旋,自然就跟有人一直在撓他們癢癢一般。這其技巧,并不像是電視裏的點笑穴之說,只是一些醫學上的基本應用罷了。只要對中醫有些研究的人,應該都明白的。”

聽完唐钰的解釋,兩人這才釋然,想想也覺得很有道理。華國幾千年的中醫,确實博大精深。

兩人已經笑的不行了,眼淚都噴了出來,身體都快要抽的痙攣了,連連求饒道:“放,放了,我們吧。”

唐钰道:“放了你們很簡單,說到底是誰派你們來的?”

“我說我說,是張總讓我們做的,真的不管我們事,我們也只是拿錢幹活而已,快點放了我們吧,呃哈哈——我快不行了——”兩人此時哪裏還敢半點隐瞞。

趙欣欣柳眉一蹙,道:“盛世傳媒的張總?”

“對,就是盛世傳媒的張總。”兩人馬上點頭。

“唐钰,放了他們吧。”趙欣欣看了眼唐钰道。

唐钰撇了下嘴,手指快速的在兩人身上點了點,兩人的笑聲才嘎然而目了下來,身體也可以活動了。唐钰道:“雖然你們是拿錢幹活,但這種猥瑣下流之事,你們也實在可惡。這次就當是給你們一個小小的教訓,下次再來這裏搗亂,我就不會這麽客氣了,快走吧。”

“是是,謝謝,不敢,以後都不敢了。”兩人這回老實多了,如裏還敢說半個步字,倉皇的逃跑了。

趙欣欣對萬小娅道:“小娅,去安保部将視頻的監控調出來,拷貝一份過來。唐钰,你跟我過來。”說完,就扭頭向她辦公室走了過去,唐钰也跟了上去,不多會就跟着趙欣欣進入了她的辦公室。這辦公室不算大,更算不上豪華,相反很是簡單。不過這簡單之中,卻不失一些優雅清新的格調,簡約而又大方,一些簡單的裝飾,卻是更顯得協調舒服了。

“随便坐吧。”趙欣欣指了指沙發對唐钰道,去倒了杯茶來遞給了唐钰,才在唐钰的對面坐了下來。

“謝謝!”唐钰道。

趙欣欣嫣然一笑道:“應該是我對你說謝謝才對,不好意思剛才差點誤會你了。今天如果不是你的話,後果真的不堪設想,想想我都有點後怕。”趙欣欣眼裏閃過了幾許憤怒之色,對這麽龌龊的手段,也是憤恨不已。

唐钰淡然一笑道:“我也是湊巧撞上了,對了欣姐,那個盛世傳媒的張總什麽來頭,為何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而且還是對付欣姐你這個大美女,實在是讓人氣憤,簡直就是人神共憤的事情。”

趙欣欣看了唐钰一眼,輕搖了下頭道:“商業上的争竟一直都是無比的殘酷,不過這次那個姓張的實在是太過份了,這一筆我先記下了。本來我們跟盛世傳媒一直沒有什麽來往,盛世傳媒各方面的實力都遠不是我們公司所能比的。但是這次,因為一個項目讓我們撞上了盛世傳媒,這才成為了對手。如果是公平竟争,就算是敗給了盛世傳媒,我到無話可說。可是——這個姓張的,竟然想用如此龌龊的手段逼我就範,實在是可惡之極。這次的竟争,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拿到手,我要讓那姓張的知道,女人并不是好惹的。”

趙欣欣這種女強人的性格,唐钰到是頗為的欣賞,如此年輕就這麽年輕有為,确實是女中豪傑。

“好了不說這些了,說說你的工作吧,你暫時先做我的助理吧。具體的工作內容,等下你去找下小娅吧,她會跟你說祥細說下的。我暫時沒有什麽事要你做,你先去找小娅吧,讓她帶你去先熟悉一下公司的環境,以及認識一下其他的同事。我們公司雖然不大,不過也有五六十號同事,歡迎你加入我們欣欣文藝策劃宣傳公司。以後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可以去問小娅,也可以直接問我。”趙欣欣站起了身來,伸出了手來。

唐钰連忙起身,握住了趙欣欣的手。雖然是一次友誼的握手,但這手的感覺卻是讓唐钰像是被一股電流擊中了一般,竟有一絲酥麻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也是讓他微有些遲疑,這份遲疑也是讓趙欣欣柳眉微蹙,用力抽了一下才将手抽了回來。

“不好意思,那我先出去了。”唐钰這才反應了過來,有些尴尬的道。

趙欣欣剛想開口,忽然感覺腦海一片空白,天旋地轉,整個人都失去了控制的倒了下去。

“嗯。”唐钰目光頓時挑了一下,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摟住了趙欣欣。趙欣欣這才慢慢的恢複了意志,眼睛慢慢的掙了開來,不過氣息卻是非常的虛弱,想要推開唐钰自己站起來,卻又感覺到一股股暈厥的感覺襲上了腦袋。

“唐钰,你先放開我,讓我坐下來。”趙欣欣眼裏閃過了一抹幽怨的道,她可還是第一次被一個男生擁在懷中。

唐钰一臉認真的道:“欣姐,你有貧血和氣血不足症。而且你的工作量太大,過多的壓榨了自己的精力,加上剛才又有些怒火攻心,所以才會出現現在這樣的情況。相信,以前欣姐你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吧。雖然說,休息一會,是可以暫時性的恢複,不過這個情況欣姐千萬不要忽視了,以為沒有什麽事,那樣只會害了你的。”

趙欣欣眼裏閃過了一抹詫異的看了看唐钰,從那張認真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開玩笑意味,而且那語氣卻是讓人有種無法拒絕的味道。

“我沒事,我身體好的很,可能是這兩天太累了,你快點放開我。”趙欣欣掙紮了起來道,但是唐钰抱的很緊她此時又虛的很,自然無法掙脫開來。

唐钰道:“欣姐,其實我是名醫生,你相信我,你的情況真的有些嚴重,絕對不能忽視。欣姐,近段時間來,你應該會經常出現這種情況吧,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吧。再這樣下去,欣姐你的身體會出大毛病的。聽我的,現在讓我送你回去,我先幫你調理一下,只要你配合我,應該三個療程我就能将你個病根徹底的根除。”

(本章完)

第 11 章 滿山桃花

交了拜師帖的第二天清晨,羽夜夜和其他所有通過甄選大會的人被領到了一片枯林前。

當羽夜夜聽到領路的玄天山弟子告知,衆人要在此進行測魂的時候,她望着眼前不見盡頭的蕭索山林,疑惑不解:“測魂?”

她環顧四周,看到其他人也紛紛一頭霧水。

玄天山弟子指着身後的枯林,神情認真道:“這是玄天山已經徹底枯萎的桃林。請諸位任選一株枯樹,用心與它交流,讓枯木逢春。”

枯木逢春?羽夜夜的皓齒一下子咬住了舌頭。她不會。

緊接着,她聽到了更加讓自己絕望的話:“帝君與諸位峰主會通過諸位的表現,親自挑選中意的弟子。”

羽夜夜的臉上頓時浮現出生無可戀的表情。

即将要開始的不是測魂,是對她的公開處刑。

**

經歷生死,明晰本心,歷經幻情,順利通過三關的人方可從甄選大會中脫穎而出,拿到玄天山的拜師帖。

然而,這只是他們擁有了踏入玄天山的資格。真正決定衆人是否能夠成為玄天山弟子的關鍵,在于是否有峰門願意收他們。

峰門收徒由各峰峰主自行決定。峰主們的判斷标準只有一個:測魂。

測魂,通過人的心魂測量神魂,可以預測一個人未來在修仙之道可以走到的最遠距離。覆蓋整片桃林的心鏡可以将人的心魂透過枯敗的桃林,清晰得顯現出來。

測魂之日,也是玄天山所有峰主難得的齊聚一堂之日。本該如此。

桃林不遠處的花閣之上。

左列依次坐着天樞長老,霜凝長老與參商。右邊則是行度和曲逐陽。

天樞長老望了一眼自己對面空空蕩蕩的席位,又看向霜凝長老和參商之間同樣空無一人的位置。

天樞長老的神情比平日更加嚴肅:“淨白和夷則怎麽還未到?”

“兩人都說這次不收徒,所以就不過來了。”曲逐陽看熱鬧不嫌事大,輕笑道,“他們上次用的也是這個理由。”

天樞長老臉色一沉,正要吩咐弟子去把兩人押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高空中傳來:“無妨。”

閣樓內的衆人神情一凜,紛紛起身,垂首對緩緩落在花閣內的人恭敬道:“帝君。”

青帝微微颔首,走到中間的尊位坐下,聲音平靜道:“他們二人既然不準備收徒,可以不前來觀看測魂。此次入門弟子的訓誡便交由無念峰和飛仙峰,由兩人親自負責。”

天樞長老立刻應聲:“是,帝君。”

曲逐陽掩着唇,不讓自己笑出聲。淨白和夷則最不喜歡和外人有所牽扯。無念峰和飛仙峰的峰門常年都是緊閉狀态。帝君這一招真狠,毫不留情,一擊斃命。

少頃,花閣外一名弟子禀告道:“帝君,諸位長老,時辰已到。”

天樞長老對青帝請示後,大聲道:“開始!”

一面偌大的落影牆頃刻間浮現在衆人的面前,映照出桃林中的一切。

青帝清冷的目光不經意定格在羽夜夜薄紅色的身影上。他的眸色微凝。她的樣子看起來快哭了。

**

羽夜夜真的想哭。尤其當她看到有人自告奮勇的時候,她更想大哭一場。

果然,必須有靈力才可以嗎?羽夜夜忍不住用羨慕的目光望向桃林內。

做好準備的人們正按照順序一一走進枯敗的桃林內,用手觸碰自己選中的枯樹。不一會兒,枯萎的樹木煥發出一片盎然綠意,成功複活。

忽然,羽夜夜神情一凝。最初自告奮勇的那個人的境界和靈力都比其他人高,可是他複活的枯枝并沒有後面的幾個人多。

難道,測魂與靈力和境界無關?羽夜夜的眼眸一亮。她擦了擦眼眶內不停打轉的淚珠,睜大眼睛仔細觀察。

很快,她又發現了一件容易被忽視的事情。當測試者離開桃林的時候,複活的桃樹再次恢複了原本的枯木狀态。之前綻放的綠意瞬息間消失殆盡。

羽夜夜低頭望着腳邊的桃林界限,心中萌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桃林內有什麽機關。只要人待在裏面,就算不繼續觸碰枯木,也可以一直保持桃樹的複活狀态。

忽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嘆聲。

羽夜夜擡頭望去,看到一株桃樹正綻放出美麗的花朵。她驚訝地看向桃樹下的人,神情愕然。那人是在幻情海見過的彌樂。

彌樂笑眯眯走過來,将手中的一枚樹葉遞到羽夜夜的面前,用孩童的聲音問道:“你看這是什麽?”

羽夜夜神情不解答道:“枯葉。”

彌樂眯起的眼睛微微張開。剎那間,羽夜夜看到他眼中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她的呼吸一滞,身體感到無法動彈。

下一瞬間,彌樂再次眯起了眼睛。他微笑道:“你說它是枯葉。在你的眼中,它便只能是枯葉。”

羽夜夜的心驟然懸了起來,不由問道:“在你的眼中,它是什麽?”

“花。”彌樂不假思索道。

羽夜夜望向桃林內剛剛綻放過花朵的那株桃樹。彌樂看到了花,所以出現了桃花。

境由心生嗎?

羽夜夜怔了下,耳邊驀得響起玄天山弟子最初說的一句話“用心與它交流,讓枯木逢春。”對方早已給出了提示。

心。羽夜夜的手緩緩撫上自己心髒的位置。

如何用心交流?将自己的心交給它嗎?交給誰?枯葉,枯木,枯樹……

羽夜夜擡眸望向一望無際的枯林,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羽夜夜。”玄天山的弟子念出了名單上的最後一個名字。

羽夜夜緩步走進桃林內。她望着正前方一株巨大的桃樹,不由伸出雙手觸碰在樹幹上。

圍觀的人群中頓時發出有些嘈雜的聲音。為了過關,人們大都選擇的都是相對纖細的桃樹。羽夜夜卻偏偏挑了最粗壯的一株。

有人自覺看破一切,嘲諷笑道:“如果失敗了,難度太大可是一個很好的借口。”

立刻有人笑着表示贊同。

羽夜夜已經聽不見一切人聲。她仰頭望着頭頂的枯枝敗葉,耳畔全是輕風掠過之時,樹葉嘩啦啦的聲音。

一花一世界。所有衆生,各具一心。自己眼前的并不僅僅只是一株枯樹。這是它們的世界。如果要用心交流,唯有将自己的世界告訴它們。

羽夜夜緩緩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對世界的認知。這裏是玄天山,仙界,《界戰之亂》的世界。自己原本的世界,地球,銀河系,太陽系,宇宙……

恍惚間,她看到自己正以居高臨下的姿勢俯視着腦海中不停回想到的一切事物。

城市的上空,大氣層之上,星際之外,未知的混沌……

腦袋忽然被什麽東西輕輕觸碰到,羽夜夜茫然地睜開眼睛。

剎那間,她的瞳孔驟縮,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枯樹逢春,綻放出繁盛的花朵。一條樹枝被繁重的花朵壓着,正巧落在她的腦袋上,馨香頃刻間沁入心脾。

羽夜夜不由向後退了兩步,想看清眼前桃樹的全景。她的目光不經意越過眼前的桃樹望向前方,視線不由凝滞。

仿佛一瞬間春風拂過,天地在瞬息間變換了季節。

不僅僅是眼前的桃樹,整個原本枯敗的桃林全部煥發着盎然的春意,枝葉上遍布着綻放的桃花。輕風吹過林間,花枝亂顫,吹散的花瓣在空中紛紛揚揚飄舞,花香四溢。

真美。

羽夜夜不禁淺淺一笑,任由花瓣落在自己的身上,林風吹動自己薄紅色的衣裙。

桃花林內,少女站在桃花綻放的樹下溫柔淺笑的美麗模樣映照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桃花很美,她的美麗尤甚桃花。

**

人群中,一雙眯起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隙,露出一道意義不明的精光。

無念峰上,一雙白色的眼睛詫異地望向遠處染滿山巒的桃紅色。飛仙峰上,一雙撥弦的手指緩緩停下,伸向空中接住了随風吹來的一枚桃花瓣。

花閣之上,已經沒有人能夠安心坐在閣樓內透過落影牆觀看桃林的一切。

青帝站在欄杆邊,一雙清冷的眼眸靜靜凝視着少女的笑顏,久久沒有移開。

他看着她羞赧走出桃林。縱然她離開了桃林,滿山的桃花依然沒有凋謝。空氣中的花香依然醉人,落在他身上的花瓣也沒有消失。

青帝聲音平靜道:“心鏡被動搖了。”

無論是盎然的綠葉,綻放的花朵皆由心鏡而生。當心鏡被動搖,因為心鏡而産生的幻象将會繼續保持一段時間才會消失。

“她看見了世界。”曲逐陽突然說道。

他的聲音罕見地低沉,臉上常常不變的笑容已經悉數收斂了起來。在測魂之中看到世界的人,在羽夜夜之前只有一個人,帝君。

“羽姑娘十分有天賦。”霜凝長老忽然插話說道,“帝君,我與她一見如故……”

“帝君!”曲逐陽大聲打斷霜凝長老的話,“您收她嗎?”

青帝收回視線,清冷的目光望向曲逐陽。

曲逐陽的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帝君,您若是不收,我斜陽峰就收了。”

第 14 章

禦花園裏,皇帝金宿正和閻浩天在對奕,兩人的腳邊都放了暖爐,金宿的懷中多煨了一個暖袋,亭外飄着雪,樹梢全都結了冰,一片銀白甚是美麗,旁邊幾名奴婢不斷替兩人送上熱茶暖身,就怕兩位貴人為賞這雪景而凍着了。

幾盤棋下來,閻浩天盤盤皆輸,金宿把身旁的人都趕出亭外,叫他們去旁歇着會兒,自己倒茶倒水,送到閻浩天面前去。

“來,閻哥哥,看朕倒的茶有沒有比較入你的口,朕看你今兒皺眉越皺越多,怕是朕的奴才們怠慢了你,如果有,朕這就向他們替你賠罪,喝吧,這茶可是最上等的高山茶,喝了甘甜又順口,朕煞是喜歡,你也應該會喜歡。”

“謝皇上。”閻浩天接過茶,也不拘禮,仰首把茶給飲盡。

“如何?”金宿笑看着他,像是急着讨賞的娃。

他看了金宿一眼,無可無不可地道:“的确是好茶。”

“是吧?”金宿笑得可開心呢,又替他斟上一杯。“天寒地凍的,閻哥哥就多喝點吧。”

“臣遵命。”閻浩天接過,再度一飲而盡。

真是…這麽乖巧柔順的閻堡主還真有點不好玩呵。

金宿有點無趣的摸摸鼻子,突然睨着他瞧。“我說閻哥哥,既然嫂子已經過世了半年多,閻家也不能無後,是不是應該…”

一雙冷眸倏地像利箭一樣掃過來,金宿被這一瞪,精神又來了。“朕是想,該不該直接幫你作個媒…”

“皇上最近很閑嗎?”閻浩天沒好氣的雙手盤胸,看着眼前似乎又長大那麽一點的金宿。“說吧,今日找我進宮的真正目的是什麽?你該知道我很忙的,現在棋下了,茶也喝了,該說正事了。”

金宿用手抹了抹臉,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你該知道今年就是千邺國創立第一千年了吧?關于那千年易位的傳言…時間迫在眉睫啊,你說是嗎?”

“什麽意思?”閻浩天眯起了眼。

“自從你的夫人被火燒死之後,關于你的傳言每天在朕的耳邊繞,有說你因為事跡敗露而故意放火害死令夫人,也有說令夫人偷了貴堡的藏寶圖,所以你一氣之下将她滅口,再有一說是右相不小心因某事得罪了你,你便殺了他女兒以示警告…傳言自當只是傳言,朕也沒在信的,不過,這會兒連你的岳父都不再幫你說話了,關于你将推翻我帝位一說更是甚嚣塵上,若你是朕,該如何擺平這件事才好?”

閻浩天冷冷地瞪着金宿。“皇上想怎麽擺平?”

“把藏寶圖交出來吧。”金宿淡淡一笑。“若是三寶都在朕手上,那傳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嗎?朕保證,過了這一年,便把藏寶圖完好無缺的奉還,你就當朕暫時替閻家保管便罷,如何?”

說完,金宿瞬也不瞬地看着閻浩天,像是想從他的神情中摸透一些什麽。

閻浩天沒閃躲,若有所思地看了金宿一眼。“你知道…閻家的藏寶圖被盜了?”

金宿眸光閃了閃。“何以見得?”

“你若要圖,八百年就可以開口要了,不必是現在,你現在之所以要我交出圖,是因為你知道我交不出來,不是嗎?”

朗朗大笑聲,從亭內不斷地傳到雪地裏,金宿開心不已,直想上前抱住他親幾下,要不是閻浩天擋了又擋,閃了又閃,真要給這金宿小子給吃豆腐去了。

“我說閻哥哥,你真是朕的知己呵!”親不到,金宿好歹也得抱上對方一抱才成。

閻浩天還是一副嫌惡的神情。“我對當你的知己一點興趣都沒有!說出你的真正目的,不然我要閃人了…”

這小子,當真從小到大都沒啥長進呵,明明一句話就可以讓人明白的事,他非得繞個大彎。

但,雖是如此,卻不能不贊他一聲;沒想到這小子身在皇宮內苑,也可以把外頭的事掌握得如此精準…

這樣的王,豈能不防?

那日之後,已七天不見千彤,醒酒茶還是天天擺上,可味道不一樣,每晚從牡丹樓走出來,也沒再看見那個始終跟在後頭的身影,睡覺作惡夢時,也沒有一雙會握住他的手。

一切的一切,似乎全都變得不太對勁,他越來越早離開牡丹樓,因為他在裏頭常常心不在焉,走出門後又四處尋人,想看看是否會有驚喜,到最後幹脆不上花樓了,因為他竟然連喝酒的時候想的人都是千彤。

閻浩天終于在第八天一早抓宋大掌櫃的來問,這一問之下才知道,千彤竟然在八天前就自己騎馬回了閻家堡,連聲招呼都沒跟他打。

他幾乎是當下便打包了行囊,快馬飛奔回閻家堡,抵達時是未時,堡內靜寂,大多數人都還在午睡,他讓守門的仆人帶他的馬去喂糧草,自己則沒驚動任何人的直接往書房走去。

打從冬豔走後,他都睡在書房,唯一一進他們的房,就是發現那一疊他的畫像的那一次,也是從那一次以後,他日夜流連在花叢間,連家都不想回。

想着,他的心又是一痛。

一道冷風從另一頭吹了過來,讓閻浩天本欲踏進書房的腳步驀地一頓,他轉身,竟看見盡頭處他和冬豔住餅的那間房的房門…是開的。

他屏住氣息緩緩走去,竟看見了一個人就坐在冬豔平時會坐的位置上,望着窗外的窗景,那背影…根本就是冬豔。

他不敢置信的再往前幾步,略側過身看見她的一方側臉,她在畫畫,筆在動,那神情就和冬豔畫畫時一模一樣…

“豔娘!”他喚出口。

那背影驀地一僵,筆瞬間掉在案上,她動也不敢動一下,直到他來到身後,從後頭緊緊擁住她…

“是你,豔娘,我好想你…”那低嗓,帶着深濃的思念與悲痛。

她聽了鼻酸,胸口上積聚着的疼,并沒有少于這個男人呵。

“我不是冬豔,我是千彤。”再不舍,她還是要點醒他,他抱的女人是她,不是冬豔。

千彤?閻浩天愣住了,卻沒松開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緊。

不,不可能,她明明是…是什麽?天啊…他究竟怎麽了?

千彤沒回頭,淚卻流了下來。“你是因為把我當成冬豔才抱我的嗎?你不是該恨着她嗎?為何還要為了她把自己弄成這樣?她是個壞女人不是嗎?”

“你住口!”聞言,閻浩天退了好大一步。“你沒資格這麽說她!”

“她真的很該死,你甚至一滴眼淚都不必為她流…”她好像存心要激怒他,話越說越絕。

“住口!”他再次大喝。

千彤被他吼得身子一震,轉過身,幽幽的眸瞅着他。“我不是她,你愛的人也不是我,別再弄錯了,我叫千彤,赫連千彤。”

閻浩天盛怒的眸布着寒霜,看着這張和冬豔完全不一樣的臉,他不知方才為何會把她和冬豔畫畫時的神情給重疊在一起?不只如此,在之前那醉酒睡去的每一個夜裏,她握着他的那雙手,他也一直當成是冬豔的手…

該死的!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何會犯下這種莫名其妙的錯誤!

“你在這房裏做什麽?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不是嗎?你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随便動冬豔的東西?”忍不住,把錯全賴在她身上,怪她誤導他,怪她讓他一再想起冬豔,害他越來越迷惑…

千彤起身,把手放在身後,把方才畫的畫揉成一團緊緊捏在掌心裏。“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回來,我只是在整理主屋時覺得有點累,所以坐下來歇一會兒。不是故意讓你誤會的…我走了。”

她快步越過他,他卻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腕…

千彤緊緊咬住唇,想掙開,他卻握得死緊,低眸,望向她無聲無息布滿臉頰的淚痕,心,為她疼着,心,憐着她又想惜着她。

這一刻,他幾乎可以确定,他對這女人的心思并不一般。

他的惱、他的氣悶,其實都是對自己,而不是對她,但她當然不會明白。

“知道嗎?我永遠不會忘了冬豔的,她會在我心裏一輩子。”

千彤幽幽地擡眸,望進他眼裏那抹深不見底的黑潭,她的心為他的這句話震撼着,久久無法言語。

“可是,我要你知道,對你,我…”閻浩天的話才說一半,就被莽莽撞撞沖進門的護衛給打斷,他正想出言斥喝來人的無禮,卻聽見那人不斷地喊着…

“堡主大人!堡主大人!夫人她…夫人她回來了!”

豔…回來了?

閻浩天震驚的松開千彤的手,瞪大眼抓住來人。“你剛剛說什麽?什麽夫人?給我說清楚!”

“真的,是夫人,夫人她回來了,人就在大廳…

閻浩天沖了出去。

千彤愣在當下,完完全全無法動彈。

現在,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大廳裏,霍爺、霍桑、商嫂和柳煙都在,全都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這位和堡主夫人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

閻浩天一進門也驚呆了,腳步在門邊便給頓住。

和冬豔一模一樣的臉,身形卻比冬豔再嬌小一些,不時挂在臉頰上那朵美豔充滿動人風情的笑,是在冬豔臉上不曾看見過的,更別提她說起話來嬌滴滴的柔嗓,和冬豔那股子清冷完全不同。

幾乎一眼,他就知道眼前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冬豔。

雖然,他多麽希望眼前這個和冬豔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就是他的豔娘…

“你是誰?”閻浩天冷冷地問,壓抑住自己一看見那張臉就想要上前緊緊擁抱住的沖動。

聞聲,朱芽兒朝他這兒望過來,緩緩地起身。“我是來都城找冬豔姐姐的朱芽兒,聽說,冬豔姐姐好像是這裏的堡主夫人,所以我就上門來找人了,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朱芽兒,她在嗎?”

“雙胞胎妹妹?”柳煙驚叫出聲。“怎麽可能?夫人是上官雲的獨生女耶,難道你也是上官雲的女兒?不,上官雲明明就只有一個女兒,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如果這個朱芽兒說的是真話。那上官冬豔不就不是上官雲的女兒?

這實在是無法讓人接受的事…

朱芽兒聳聳肩。“我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只知道我和姐姐打小失散了,這麽多年過去,我好不容易才輾轉聽到她在這裏的消息,因為我和姐姐從小就長得一模一樣,我也是靠這張臉才找到這裏來的,她在嗎?我想,只要她看見我就會認出我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找到這裏了,難道不知道夫人已經在半年多前過世了嗎?”柳煙忍不住開口嗆了她一句。

朱芽兒瞪大一雙美眸,眼眶在瞬間便轉着淚珠。“你說什麽?姐姐死了?怎麽可能?我都找到這兒來了,連一面也見不着嗎?她是怎麽死的?你們說啊,是病死的?還是被害死的?”

“是意外的一場大火…”

朱芽兒聞言,不住地搖頭再搖頭,驀地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在她的身子即将落地前,一雙手臂及時伸出,穩穩地接住了她…

朱芽兒被安置到一間偏廳的客房,請來大夫看過無恙後,閻浩天定定地坐在床前看着這個名叫朱芽兒,事實上卻和冬豔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她靜靜地躺在那裏,不說不笑時,真的就和他的冬豔一模一樣,忍不住,他擡起手來輕撫上她細致的頰面,一顆心因為深深的思念而極度疼痛着。

他以為,自己已經好多了,至少他已經接受她已死的事實,可當他再次看到這張一模一樣的臉蛋時,他還是無法克制着去思念,太深太深了,像是融進了他的骨血之中,一輩子也無法脫離了吧?

千彤端着一盆熱水走進房,閻浩天似無所覺,她靜靜地看着他對朱芽兒流下了淚,那好看的長指留戀在朱芽兒的臉上,不想稍離。

他,會因為一張和冬豔一模一樣的臉就愛上朱芽兒嗎?

如果是這樣…她情何以堪?

如果是這樣…這男人,就不會再從她身上找尋到冬豔的身影,甚至感受到一丁點冬豔的氣息了吧?

那麽,她或許可以成全他和芽兒?

千彤幽幽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朱芽兒,她…究竟為何而來?

閻浩天終于意識到身俊有人,他收回手,冷了神色才轉頭,卻撞入一雙凄楚動人的眸光裏,他的心一震,有被人看穿心思的莫名狼狽,也有不想在此時此刻面對她的莫名心虛,他下意識地別開了眼。

心,還是會疼的…在他的黑眸竟刻意回避她的這一瞬間。

千彤輕輕咬住唇,斂下眸,把熱水盆子擱在床邊的小桌幾上。“我來替芽兒姑娘擦個臉,她應該會睡得比較舒服一點。”

閻浩天沒答腔,讓出了床前的位置,看着她弄了熱毛巾,輕輕替朱芽兒擦臉。

“這種事,随便派個丫頭來就成。”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喜歡看千彤侍候他人或是做苦力的模樣。

“我就是丫頭。”千彤淡道。

他咬住牙,莫名的又是一陣火。

總是這樣,這女人老愛挑惹起他的怒氣,明明,他的心早就對很多事和人不動如山了,卻偏偏老對她動氣。

“是嗎?那就随你!”他氣永悶拂袖而去,像個賭氣的大孩子。

千彤抿緊唇,替芽兒擦了一次又一次的臉,又在床邊靜靜坐了一會兒才離開。

她一走,朱芽兒便醒了,睜開眼,起身坐起,莫名地瞪着那扇剛剛才被關起來的房門。

真怪呵,她心裏嘀咕着。

剛剛那丫頭是怎麽回事?替她擦了好幾次臉,臉都快被她擦破皮了不說,竟還坐在她房裏好久才走!是因為她的臉像冬豔吧?因為太好奇了,才這樣古古怪怪的在一旁瞅着她半晌?

就是沒看見她的臉,也不知其名,倒是她剛剛和閻浩天說話的嗓音,卻是像極了一個人…

朱芽兒輕輕皺眉,心,竟隐隐覺得不安。

書房裏,只有閻浩天和霍桑兩人。

打從半年多前冬豔死後,這個他曾視如兄弟的霍桑就對他形同陌路,他喝他的花酒,他照做他訓練護衛的工作,兩人似乎很久沒碰上面了,這樣單獨共處一室的機會更是難得。

“我記得,你和冬豔是舊識,對吧?”

霍桑點點頭。“是。”

“在哪兒認識的?聽冬豔說過她有個雙胞胎妹妹嗎?”

霍桑看着閻浩天,不語。

“冬豔都死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嗎?”半年多了,這是閻浩大第一次開口問起關于冬豔過去的事。

霍桑想了想才道;“冬豔是我上山學武時,在山裏撿到的孩子,當時她奄奄一息,是師父救了她,然後把她留在山上跟我們幾個師兄弟一起學武,六年後,有人要收養她,她很開心的說她又要有家了,下山後我們就沒有再聯絡,再見面時她已經是堡主夫人。”

閻浩天挑挑眉,心狠狠地一震。“所以,你早就知道她不是上官雲的女兒,卻沒有告訴我?”

霍桑擡眸,淡定道:“茲事體大,這事甚至會牽連到冬豔,為了護她周全,也為了保護收養她的爹,所以我才選擇隐瞞。”

“那她要偷圖一事你也知曉?”

霍桑點點頭,撩袍跪下。“冬豔就是當初闖進閻家祠堂的人,當時她受重傷又中毒差點就死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夜夜進入主屋替她換藥療傷。”

原來…冬豔并不是如她所言,要霍桑帶打胎藥給她?

原來…她嫁進閻家堡的真正目的,當真是為了藏寶圖?

如果一切的一切真如冬豔當初所言,是有目的接近他,有目的的嫁給他,再加上她根本不是上官雲的親生女兒這一點,似乎不難推究,上官雲當初收養她的真正目的了。

她,卻愛上了他。

愛着他,卻要做背叛他的事,她的痛,應該比他深上百倍千倍吧?她甚至連丢了孩子都不願他責難自己,說了那麽多的狠話只為讓他更恨她…

閻浩天苦笑,心痛難抑。

“冬豔提過有個妹妹嗎?”

霍桑點點頭。“小時候好像提過幾次,可是半年前再相遇時就沒聽她說過這件事了,如果不是朱芽兒出現,我想我也不會想起來。”

“沒想過為什麽嗎?”

霍桑一愣,不解地望向他。

閻浩天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查出來,霍桑,我要你将功抵過,把這全部的事都給我查清楚…”

第 18 章 對賭

“鄭老大,這雛兒竟然沒有直接從磨皮蒺藜中蹦出來,難得,要是能在裏面呆上一刻鐘就算不錯了。”早管事笑着說道。

鄭守抿了抿嘴唇還沒有說話,身後臉上厚皮脫落,如同地圖般的豹子笑道:“一刻鐘?我看那小子怎麽也能堅持兩刻鐘,早管事,你難道沒聽到那小子現在還只是叫痛,都還沒哭爹喊娘麽?”

早管事聽了聽,果然只聽見鴿子鬼嗥不休,爹娘妹子,房子錢媳婦的怪叫,方蕩則就是嗷嗷叫痛。

不過他搖頭笑道:“別看我不練武,但裏面的門道兒我可清楚,你們這些家夥都是我親眼看着從這口缸裏走出來的,我記得當初鄭老大剛進蒺藜缸中的時候,足足堅持了三刻鐘,那可是幾乎打破咱們王府的記錄,即便現在也位列前三。”

鄭守微微一笑,這算是他當初的一件光彩,他的武道天賦還真不算差,遠勝同輩,然而,現在那些原本資質不如他的,有不少都已經開始鍛骨了,遠超過他,想到這裏鄭守心中微微一嘆,看了眼遠處的靖公主,眼神變得溫柔一些,随後也變得異常堅定,一切都是命,道路是他自己選的,他沒什麽可後悔的,人這一輩子,不就是求個死時幹幹淨淨的閉眼麽?

早管事繼續說道:“當初的鄭老大什麽樣子?就那細皮嫩肉的小子?你說他沒有哭爹喊娘?我估計他現在根本沒那個力氣,一刻鐘我都給他加了添頭了,鴿子那小子當初也就堅持了一盞茶的時間,要是這小子能堅持過一刻鐘,翠月樓,我請你們兩個吃酒。”

“唉?鐵公雞準備拔毛了?”豹子瞪大了眼睛驚詫道,随後連忙手搭涼棚,望着西邊的天空猛看,看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鑽出來的。

早管事呵呵一笑,成竹在胸般的道:“鐵公雞就算想拔毛,也得有拔毛的機會啊。你說是吧,鄭老大。”早管事似乎很看不上方蕩,語氣之中帶着輕蔑。

鄭守笑道:“不成,早管事想拔毛,我得助你一臂之力,我賭這小子能堅持一刻鐘,輸了我請酒,這小子要是能夠堅持一刻鐘,那就算是個能吃苦的,我努努力,幫公主再訓練出一個王火來,一個沒那麽多花花腸子的王火。”

提到王火,早管事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下,而後面的豹子一張臉也陰沉下來,低聲罵道:“賣主求榮的狗東西,枉我當初和他插香磕頭,若是再叫我看到他,非得打斷他的腿不可。”

鄭守微微一嘆道:“算了,教拳不授德,錯不在他,要說錯,都是我的錯……”

随後幾人就再也不說話了。

一刻鐘眼瞅着就要到了,早管事用手扯了扯衣襟,一頓酒足足得花掉他一兩銀子,他這個管家比不得王府其他王子王孫的管家那般油水十足,随手抹抹桌子都能刮下金沫子來,這一兩銀子可是他十天的薪水,剛才說話容易,那是他料定方蕩堅持不了多久,現在眼瞅着時間要到了,才真的肉疼起來,并且越來越疼。

豹子瞪着眼睛鼓着腮幫子就差給方蕩加油了。

時間到。

豹子狠狠地一砸自己的手心,震得手背上尚未脫落的厚皮裂開幾道細痕,哈哈笑道:“人不可貌相,這小子真是好樣的,早管事,您說是今天晚上還是明天晚上?您老在這火毒城中也是有頭有臉的場面人,總不會賴賬吧?”

開春的季節,早管事卻擦了擦汗,随後氣定神閑的道:“區區一兩銀子而已,我當然不賴賬,不過你可敢跟我繼續賭下去?”

豹子聞言露出奸猾的笑容來,連連搖頭道:“不不不,賭桌上的規矩我懂,俗話說的好,見好就收,不然顆粒無存,咱兒就今天晚上吧,四菜一湯就成,翠月樓的烤鴨我已經一年多沒有吃到了,一想起來我肚子裏面就好似鑽進去一直青蛙,呱呱亂叫呢。”說到這裏豹子抹了抹嘴巴,他是真的淌出了口水,顯見是真饞了,他确實已經很久沒有吃一頓好的了。

早管事幹咳一聲,随後笑道:“豹子,一頓酒菜而已,太小了,敢不敢賭個大的?”早管事将敢不敢咬得特別重。

“小的不敢!”豹子很沒品的直接畏縮了。

鄭守此時也笑了起來道:“鐵公雞就是鐵公雞,豹子不敢我來賭,早管事你說吧,怎麽來大的?”

早管事松了口氣,随後笑道:“那小子要是能夠在缸中呆上兩……不,三刻鐘我就請你們兩個吃花酒,不去翠月樓了,咱們就去湘雨樓。”

豹子瞪大了眼睛,一驚一乍的道:“早管事你瘋了,咱哥仨在湘雨樓一頓花酒吃下來得你一個月的工錢啊,你真舍得?我這輩子還沒進過湘雨樓的大門呢。”

早管事看了眼遠處的大缸,随後再次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如同諸葛亮般的點了點頭,揮斥方遒的道:“有何不敢?鄭老大敢不敢?”

鄭守搖頭苦笑道:“您老兒就別玩激将法了,不過我胸中憋悶,倒也想好好熱鬧一下,陪你賭一把。”

早管事臉上緊繃的肌肉徹底松弛下來,伸出大拇指笑道:“果然是咱們公主府中第一好漢。”

兩刻鐘過了。

早管事臉上有些許不自然,不過也不怎麽在意。

眼瞅着三刻鐘都要過了,早管事一張臉都綠了,這一頓花酒吃下去,三兩銀子或許還不夠,約莫着還得再添上一兩,這一次他可就不是肉疼而是心疼了,剜心一樣的疼。

早管事倒不是真小氣,他家小子早到很争氣,學問一流,十三歲便中了秀才,從那個時候起,早管事就省吃儉用,将所有的錢全都攢着,早到苦讀三年,今年正準備進京趕考,早管事将所有的銀錢連帶自己的棺材本都砸出來給小子做盤纏的,今天若是贏了皆大歡喜,若是輸了,家裏的摳門婆子不得掐死他?

眼瞅着時間一點點過去,早管事心中越來越煩躁,身後的那個豹子尤其讨厭,緊張得大口喘氣,噴得他後脖子冰涼冰涼的。

靖公主此時都停下了對練,專門看着大缸,能夠在這蒺藜缸中待這麽久的确實很少見,靖公主知道火奴生活環境極差,別的不說從耐力上來說講确實遠比火毒城中的人要強上許多,這也是靖公主和火奴們對練了一段時間後感悟出來的,但她也沒有料到方蕩竟然能夠待這麽久。

就在此時嘩啦一聲響,蒺藜缸中鑽出一個身影來,早管事哎呦一聲跌足叫道:“出來啦!哈哈……”

第三個哈還沒有吐出來,早管事嘴巴就僵住了。

鑽出來的不是方蕩,是鴿子,就見鴿子哎呦呦的大叫,從缸中蹦出,落地的時候又是一聲慘叫,連忙跑到一邊打開小缸,擦抹止痛藥酒。

三刻鐘剛過,一只手從大缸之中伸出來,一抓缸沿兒,方蕩從缸裏緩緩爬出來,此時的方蕩渾身上下全是腥紅的血斑,遠遠看去,猶如一個血人一般,至于方蕩的衣服,早就磨爛了,連渣都沒剩下一點。

早管事一張臉陰沉如水,這壞家夥就像是專門在和他作對一樣,要是方蕩早出來哪怕一點點,他也不會輸的這麽慘。

靖公主微微點了點頭,靖公主非常人,一心攀高,心中遠沒有什麽小女孩的羞澀,對于方蕩的裸體并不在意,事實上靖公主第一次見到方蕩的時候,方蕩也是現在這樣渾身赤裸。

靖公主收回目光,繼續和三個火奴對練。

豹子激動地半晌說不出話來,雙目猩紅,臉上的厚皮猛的傳來崩的一聲,牆皮般脫落下好大一塊,雖然蛻皮劇痛,但豹子卻依舊哈哈笑道:“好樣的,不管別人怎麽說,你這個兄弟我認了。早管事,今晚咱們湘雨樓走起。”

鄭守也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能夠第一次就在蒺藜缸中呆這麽久,絕對不容易了,他太清楚他當初為了博得王府前三的名頭,咬着牙在蒺藜缸中堅持的時候的那種痛楚了。

鄭守原本對方蕩沒有半點好感,此時嘉許的點了點頭,笑道:“不錯,是個能吃苦的苗子,豹子別鬧了,誰不知道早管事今年獨子要進京?你還來打他的秋風?若是早管事的兒子成了狀元,非得将剝了你的皮為鐵公雞報仇不可。”

“嗯!看着這小子我心情不錯,這一頓我請了,反正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早管事幹咳一聲,随後咬着牙道:“不行,願賭服輸,我輸了就是輸了,第一場已經狡賴一把,第二場既然輸了,就絕對不能不承認,這一場花酒,一定得我請,鄭老大,你別廢話了,你跟我搶,就是下我的面子,小心我跟你急!”

早管事不是個輸不起的,願賭服輸這個擔當他還是有的,早管事當初也是個秀才,以讀書人自居,心中還是有些讀書人的傲氣的。

方蕩聽到這話不由得有些驚訝,方蕩耳聰目明,耳力遠超常人,他們在外面打賭的言語方蕩聽得一清二楚。

其實方蕩完全可以在蒺藜缸中再多呆一會,但他聽說鄭守也不過最多呆了三刻鐘,方蕩不想做得太過,這才等着三刻鐘一到就出來,方蕩從見到早管事的時候就非常不喜歡這個留着兩撇山羊胡對他總是陰陽怪氣,滿臉輕蔑的家夥,但此時方蕩卻覺得這早管事也不是那麽不堪。

早管事一臉肉疼的看向方蕩,随後卻露出一個笑容來,低聲對鄭守道:“看來公主的眼力不差,這個小子還成,別的不說,這心性關口上是個好苗子,鄭老大你多費心,公主身邊現在太需要人了。”說完後早管事微微一嘆,鄭守和身後的花斑豹子也不由得面色凝重,似乎有解不開的陰郁。

鴿子笑呵呵的走過來,丢了一條寬大的布巾給鄭先,鄭先伸手去接布巾的時候,鴿子忽然狠狠地拍了方蕩一巴掌,笑道:“好樣的啊,快趕上咱們鄭老大了。”

方蕩不由得哎呦一聲,他現在渾身上下全是血斑,磨皮蒺藜着實可怕,還不傷筋肉就是刺破皮膚,鴿子滿懷惡意的這一巴掌拍得他呲牙咧嘴。

憨牛也瞪大了眼睛走過來啧啧連聲道:“好小子,根骨不咋地,但是能吃苦,比我都強。”

眼瞅着憨牛也舉起蒲扇般的大手來,方蕩一臉警惕,連忙後退,引得衆人一陣大笑。

這些侍衛最看重的就是力量,比力量看得更重的,就是一個人願不願意吃苦,原本他們對這個新來的方蕩都沒什麽好感,但現在,很輕松的便接納了方蕩,哪怕方蕩看起來怪怪的,話都不願意說一句。

可以說,從現在開始,方蕩是自己人了。

第 8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本王還會放過你吧?”

齊叔弘依舊端坐着,連眼皮都懶得擡。

曾辛聞言,臉色沉了沉,并不回話,身後卻有一人跟上一聲嬌喝:“誰言他是一人!”

齊叔弘聽到這熟悉的語調,不由得握緊了靠椅,臉色猛的不快起來,緩了緩終還是起身回頭,幾是咬牙切齒地喚了來人一聲:“靜宜……”

“哥哥,靜宜貿然來訪,失禮了。”

語罷不過稍稍欠身,福了一福。

齊叔弘一時忍耐不住,快步走去便欲揪住靜宜,卻是不防曾辛迅疾如風擦身而過,已然救了青檀。靜宜怯怯後退幾步,卻終是神色定了定。

“哥哥不必這般不快,此番靜宜所為,不過是我們兄妹倆欠了她的。”

“你!”

齊叔弘幾是怒不可遏,卻又見一小兵一路跌跌撞撞跑來,支支吾吾地欲回些什麽,教齊叔弘吼了一句,吓得話也說不利索了。

“回,回陛下,永安軍,永安軍!”

“你若是再言一個無用的字,本王定要了你的狗命!”

“是!回陛下,永安軍有後援!适才哨兵觀望,忽見得永安軍大帳之後湧現大量兵士,現下已然抵達戰場了。”

齊叔弘似是愣了愣,繼而一言不發地移步至城牆邊,果然前線處黑壓壓一片,竟是多了無數攢動的人頭。領兵之人一路舉着一面三角矩旗,上龍飛鳳舞書一“襄”字,待得齊叔弘終是看清,身後青檀已然發話。

“青檀早已言明,定要陛下悔不當初。”

“本王卻是未曾料想你有這般本事,竟是連柏荒襄銘王亦不過做了你的後盾。哼,當真是笑話!”

曾辛遙遙望着軍旗登時失神。

那攝人心魄的“襄”字旗統領之下的,是柏荒所屬襄銘王之親兵,勇猛若鐵,剽悍如狼。竟能教襄銘王派出日日只在西北荒漠之上馳騁的這般軍隊充作威懾之人,世非青檀,何以為之。

曾辛攙着青檀,稍許低頭看了看,眼前的女子雖則虛弱,神色卻是堅定萬分,那眸子裏理所當然的勢在必得,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一盤早已安排好的布局。

曾辛念及此,不由得笑了笑,略帶苦澀同自嘲。

青檀扭頭,那眼神似是質問。

曾辛不過搖了搖頭,摸出懷中若蕪遞将過去,執意柔聲安撫。

“并無其他,不過是我總當這般境地之下,卻是從來幫不上你。”

青檀聞言,眼神不覺于若蕪之上癡癡停頓,定定神色終是笑了。

“事猶天定,汝之協者,已然足矣。”

語罷亦不理會曾辛如何反應,只朝向呆立着的靜宜瞧了瞧,便又開口道:“侯爺現下仍是不打算收手麽。”

話音剛落,卻只聽得那頭傳來刀劍出鞘之聲,竟是齊叔弘舉劍直直指向青檀曾辛二人,臉色已然十分難看,煞是一副殺之而後快的模樣。曾辛不由護着青檀退了退,猶豫一番終是取了腰間寶劍,才要脫鞘,靜宜詫異的語調卻驟然響起。

“辛哥哥!身為侍從,焉能同君王刀劍相向!事關生身,理當三思。”

曾辛提劍的動作猛地頓了頓。

那聲辛哥哥,似是注定了自己免不得欠她一輩子。

“公主說笑了,曾某此生,只當為青檀而留存于世,于曾某看來,吾之君王,不過她一人而已。為保君王,而誅賊子,天經地義。”

“賊子?天經地義?呵,好一個天經地義,我且問你,此話可是當真?”

“自然。”

這字句擲地有聲,铿锵而鳴。

靜宜皺起眉頭望着曾辛,眼眸清澈,卻是教淚珠兒蒙住了眼眶,曾辛才欲動作,卻只見她忽地返身,直直朝齊叔弘靠了過去,那劍刃瘆人地泛着寒光,正不偏不倚地架于她脖頸之上,曾辛同青檀俱吃了一驚,靜宜背對着二人,卻是朝着齊叔弘恬然地笑起來,齊叔弘不敢再動,一時收手,衆人便聽得靜宜甜糯的嗓音婉轉缭繞。

“哥哥,放他們走吧,宜兒想家了。”

“靜宜,讓開。”

“哥哥忒不懂女兒家心思,莫不是想等宜兒終是把命丢在這兒了,才聽得下宜兒的一言半語麽。”

嗔怪的口氣,拙劣地掩飾着已然發抖的聲調。齊叔弘沉着臉欲将寶劍收回,卻不料靜宜一把拽住,更是抵近咽喉。

“哥哥,放他們走。”

“靜宜,你可知你在做什麽?你可知你正為了兩個不相幹的人以性命威脅你的親哥哥!”

齊叔弘不自覺提了音調,憤怒的表情下有的是太多的痛心疾首。

靜宜只是笑着,容色煥煥淚悄融。

“哥哥又錯了,他們于靜宜而言,并非是不相幹的人。”

語罷,竟是又将劍刃抵近了些,纖弱的脖頸之上瞬時便顯出一道血痕。

“靜宜,住手!”

終是青檀再忍不住,出聲制止。眼神卻是越過靜宜直直盯着齊叔弘。

“現下這城牆外十裏之處俱是柏荒大軍,其數甚衆,侯爺既知大勢難以挽回,又何必自欺欺人。”

“如若侯爺尚念半點骨血親情,則大可不必為了侯爺口中不相幹之人,徒損你們兄妹情誼,侯爺以為,如何?”

齊叔弘撤了手,愣愣瞧着笑得恬然的靜宜卻又一時哭得一塌糊塗。

曾辛摟過青檀,只是欲走,埋頭那一瞬摟着青檀的手卻不由緊了緊。

一時幾欲凝結的空氣,斜陽細碎,漫過濃重的烏色雲頭掩映着滿地似是斑斑淚漬。

齊叔弘踱步至城牆邊,忽的掐上磚石,青筋暴露。

“都給本王滾,滾——”

靜宜手中的長劍陡然砸落在地。

曾辛帶着青檀一個閃身便不見了蹤影,未曾留下任何痕跡。

殘日寥落,凄絕。

作者有話要說: 照着文案拖拖拽拽,終究還是難以平均分出個上下篇來,本章字數雖是少了些,好歹是個轉折所在,是以便把此段辟将出來,便也遂了我于齊家兄妹的執念吧。

☆、相逢(下)

永安軍營,大帳。

“娘娘,這是玫兒自永安帶過來的糕點,娘娘若是餓了,且快嘗嘗吧,有娘娘最喜歡的雪玉丸子呢。”

“這新露茶是今年才摘的,香着吶,玫兒給娘娘泡上吧。”

“娘娘這一路可是累壞了吧,且先沐浴更衣可好?玫兒喚人去準備吧……”

“玫兒,你若是想問些什麽,直說無妨,不必顧左右而言他。”

玫兒得見青檀進帳始,便一路忙活,混混沌沌啰嗦了半天,卻終是教青檀一語道破,一時間忙不疊停下手中的活計,呆愣着不知所措,青檀卻再無更多言語,只是瞧着帳門呆坐着,眼神竟是一動也不動。

兩人霎時間默然不語,帳中只剩得玫兒遲疑着收拾的聲響。帳外的曾辛幹聽着四方的動靜斜倚營帳,不多時便聽得主帳之中陸陸續續已是人聲鼎沸,由是掀了身邊帳門探了探腦袋,朝着青檀瞥了一眼。

“一派出了大事的模樣,不去瞧瞧麽?”

帳中忽的傳出一陣聲響,卻是玫兒甩開手便欲往外沖去,才出去幾步卻又倏地住了腳,一回頭,青檀依舊保持着翹首的姿态,皺着眉略顯一絲焦急,卻偏是一動不動。

“娘娘?娘娘不去見見陛下麽?”

青檀眼神動了動,卻終是搖搖頭。

“玫兒,我早已不是什麽娘娘了,打從傷了他的那日起,我就什麽都不是了。”

“娘娘……”

“哈哈哈,靜妃娘娘可是當真愛開玩笑啊……”

戲谑的語調傳來,青檀才吃了一驚,身旁的玫兒卻已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禮。

“右丞相。”

門口的曾辛本掀了簾帳,見着輕快而來的有遂祈,卻是懶懶地撤了手,惹來那人一陣不快。

“你這小子何來這等脾性,竟是連我堂堂永安右相亦不放在眼裏,好大的膽子~”

曾辛暗暗撇嘴,面目上卻是一派感激。

“謝右丞相謬贊。”

有遂祈自顧自掀了簾帳才踏進一只腳,聽得此語登時又頓了一頓。

“右丞相有禮。帳外之人忒不懂事,還望丞相莫要介懷。”

“哈哈哈,娘娘多慮,下官豈是那般不知趣之人。若不說陛下教人捅了一刀亦不過怒了半晌,下官這點細碎事宜又何足挂齒呢,哈哈哈……”

玫兒垂着腦袋侍立一旁,卻是滿心的擔憂與不安,且不說青檀作何反應,單是有遂祈這皮笑肉不笑的做派,怕已是大大的不妥。

青檀擡起頭瞅了瞅有遂祈的模樣,稍加思慮卻不過福了一福便朝門口走去,目及曾辛,竟是開口吐了兩個字:“走吧。”

有遂祈一時猝不及防。

“顏青檀,你何其忍心,誰人竟能于這般情狀下離開,你教我等衆人情何以堪!”

青檀聽着有遂祈驟然提升的語調,猶豫着停步,袖中握着若蕪的手不自覺又緊了緊,才要定定神返身回話,自主帳中閃現的人影卻教她登時語塞,幾是毫無預兆地,淚眼滂沱。

蕭煜塵卸了铠甲,臉色略顯蒼白,雖是換了衣衫,仍是清晰地瞧出經過包紮的右肩之下一派無力。

那人緩走兩步,始終望着青檀,皺着眉,眼神中卻是滿載着柔情同哀傷。

“安城的桃花謝了,你亦要離開了麽?”

“咔嗒”。

若蕪倏然落地,滿場冷清。

青檀不由俯身去撿,握至手中卻沒再起身,只是攥緊着刀鞘抱在胸口,斷了線般的眼淚簌簌滾落,不住已砸濕了面前好一片土地。

蕭煜塵踱步上前,并無多言,只是單手摟住泣不成聲的青檀,柔柔撫了撫那人發端。

“別哭了,早都不疼了。”

青檀垂眸,只悶聲點了點頭。蕭煜塵忽的笑了,笑得無聲卻明朗,那一瞬方圓悄然,似是漫散了安城所有的風流與菁華。

暮色四合,天涯自孤客,莫不見空明蕭然如斯者,何妨相逢。

煜塵,青檀這一生中終究還是遇着了你,真好。

“永安王同我柏荒花神情深意篤,這場景當真是教人感慨萬千,只我等粗人在此,未免煞了風景,還望二位莫要記怪。”

相逢之苦便是這欣喜總是顯得過短,現下發話的,正是前來相助之柏荒大軍将領柏珩,柏姓乃柏荒皇姓,不必言明,衆人亦知此将軍定然同王室關聯千絲萬縷。

“只不知,花神大人于此,竟是盼着地久天長了麽?”

青檀聞言皺眉,一回頭,正是對上那人貌似恭敬卻掩不住怨毒的眼神。

“放肆!”

起身拂去淚痕,青檀直瞧着他吐了兩字,不怒自威。

“吾便是于此,亦是柏荒花神!”

似是教青檀忽而的氣勢震懾一般,莫說柏珩,便是蕭煜塵一行亦略顯吃驚。

柏珩不好得罪,态度只是更加顯得恭謹。

“花神大人息怒,柏珩無意得罪,不過是恭請花神遣返柏荒,潤澤我柏荒百姓,還望花神,體諒我柏荒百姓殷殷之心。”

此言一出,在場永安之人幾是俱倒吸了一口涼氣。

遣返柏荒?言下之意,竟是又迫得這二人再行分離?王上豈會同意?衆人不由都瞧向蕭煜塵,只見他冷着臉,并不發一言,衆人再轉向青檀,卻是同蕭煜塵一般模樣。

柏珩勾起嘴角,狠戾畢現。

天地流轉,渺浮生萬象,不過一刻光華,卻似亘古般久遠。

那一瞬,怕是無人預見這之後将如何收場,是,無人預見,在得見那兩人十指緊扣相視一笑便了然之前,亦無人願意去猜太過空洞的結局。

“吾自當随行,還望将軍好生收拾準備,明朝動身。”

柏珩忽的僵滞,終是不住擡眸,眼前的女子悄立斜陽,面容柔情漫散,天色微暗,卻是遮不住那兩人悠然的身影,柏珩恨恨收回目光,幾是咬牙擠出回答。

“是。”

是夜,主帳。

青檀撫弄着幾臺上一把古琴,琴尾伸展出一把嫣紅的流蘇,繩結處一粒青翠的珠子,正是安城小亭裏見着的那把,一旁蕭煜塵教岑泊絮絮叨叨叮囑了好一派訓誡,直聽得有遂祈哈欠連天。

青檀因着體內梵蒂相克,卻是将長歡之蠱愣愣制了下去,岑泊吹胡子瞪眼半晌,悶悶不樂,由不得朝衆人洩氣。

蕭煜塵倒是難得自若,只時不時瞧向青檀一眼,再回神便似是安心一般沉沉一笑,有遂祈只覺自讨無趣,總是扯着岑泊示意離開,無奈岑泊雖是聰慧,卻反應不濟,有遂祈撇着嘴很是不耐。

好在青檀終是發話,語調雖是更似自言自語,卻總教這大帳忽的清明了些。

“好端端地,怎麽竟将這勞什子挪來了。”

蕭煜塵瞧着她不住整理流蘇長穗,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心下便是了然。

“瞧你歡喜,便覺着那麽閑置着總不放心。”

青檀忽的頓住動作,擡眸無不驚訝,愣愣望着淺笑的蕭煜塵,沉默半晌,眼角忽的滲出淚來,蕭煜塵一瞬慌神,忙将旁人支了出去,幾是三步并作兩步直至青檀身前,笨拙地卻又不知當如何開口。

“你為何,還對我這麽好?”

“我身份這般不明,你何曾清楚過我的底細?”

“當日我幾乎要取了你的性命,若是我哪天再出手傷你,你便不擔心麽?”

“我……”

言語戛然而止。

耳邊忽的傳來熟悉的曲調,斷續卻清晰。

“還記得朕說過,很是喜歡這首曲子,你不在,總也聽不着,朕尋了最好的樂師作先生,才學了這一星半點,怎麽樣,朕彈得好麽?”

青檀無言,重重搖了搖頭便俯身就座,揚手上弦,那曲調如琢如磨,斟酌綿長,聽着,便知其中含了幾番情思同惦念。

一曲畢,蕭煜塵撫掌而笑:“這《青蘅訣》果然是要青檀你撫琴才顯得出好處。”

青檀收手,面目雖是歡喜,卻終是不語,總是倔着脾氣尋一個答覆。蕭煜塵輕嘆一聲,擡手便将青檀摟進懷裏。

“你終是回來了,真好,你不在朕身邊的時候,朕總是在想,當初素洛不在了,朕尚能替她舉兵,踏平山河,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朕只怕,只會餘下随你而去的氣力。”

“當日你在桃園忽的變了神情,竟是用若蕪傷了我,我那一瞬百感交集,卻又只覺着一片空白,道不清是詫異,是憤怒,還是恐懼,直至醒轉,岑泊言明有人事先不知如何治療了我的傷口,傷口漸而痊愈之際,梵蒂之香悄然顯現,我便知是你,青檀,你知道麽,我才明白了,原來你傷我之時,我竟是覺着心如死灰。”

行淚而下,澀噎無言。

青檀久久未能言語,只是占着那人的懷裏,噙笑而泣。

“是以現下這般抱着你,我甚是歡喜,你可知道,若非你的那聲警醒,這只羽箭,怕是已經取了我的性命。”

青檀擡頭,見得蕭煜塵表情無比認真,似是信誓旦旦,不住破涕而笑。

“盡是混話,隔着那般遠,我又聲若蚊蠅,如何才能教你聽得見。”

蕭煜塵見青檀已然平複許多,心下歡喜,不住理起她額前碎發,一個吻含笑而落,青檀猛而一愣,竟是羞得兩頰升騰起兩酡紅暈,将腦袋埋得更深了。蕭煜塵瞅着她這模樣,更是笑得難耐,幹脆湊至她耳邊低語一句:“你猜猜。”

青檀聞言鼓着臉擡頭,似是氣他這般拿自己打趣,略忿忿地回了回了兩字:“偏不。”

言語才出口,卻是對上蕭煜塵愈發湊近的眼眸,流光移轉,笑意滿溢。

“愛妃說什麽,朕未曾聽得真切。”

青檀不住回躲,卻終是教那人捉得更緊,便是除了低吟淺笑再無其他,二人嬉戲纏鬧,一時間似是從新而始,并無傷悲,并無別離。

世事萬物,從來是陰錯陽差更較得一帆風順讓人成長,是以坎坷便不等于蹉跎。

青檀,或許你難以明了,但那一瞬,我聽得你久違的聲調,是何種的欣喜若狂,便是連自己亦驚覺不可思議。

你說,我焉能聽不見呢?

作者有話要說: 兩人之情深或是端端來得莫名其妙,卻是我心下的妄想,妄想着世間癡愛男女,相知便得以相愛,相愛便不懼相逢別離,便不須更多言語,只是相望,便是了然。

☆、繁離(上)

“繁華歷歷疏別離,永安春之始,便是這般不可思議,真好。”

“你若歡喜,便只管快快回來,朕,等着同你賞來年的繁離。”

“那陛下悔不得了,臣妾的後臺,可大着呢。”

“好,朕,定然金口玉言。”

繁複曳地的紫裝長裙,長绫當綴,青檀着化着精致妝容,眉風入鬓,長發只細細紮上,系一方紫色絲縧,裝飾着柏荒銀飾,淩然而又絕美。

起身,受敬,入車,那是最為完美的神。

蕭煜塵并未前來送行,軍帳之內靜寂無人聲。

青檀在車內坐定,耳邊卻忽的傳來艱澀的琴音,不流暢,卻不知為何萬般風情。

掀開簾幕,車隊後是急紅了眼的永安大軍。

青檀聽聞着琴音,忽的回眸,彎下眼眉深深地笑了。

攝人心魄,三軍愕然。

那或許才是血脈的魅力,這世上便是有那麽一種人,因太疏離,反而在靠近之時顯出卓爾不群的親和力。

許久之後,便是任誰問得永安将士如何為一後宮女子出生入死,太多人極盡思慮,終亦只能回一句:不過,是想瞧着娘娘一直笑得那般好看罷了。

青檀噙着笑端坐着,卻是低頭悄悄攤開手掌,一把嫣紅的流蘇自袖中若蕪延展至手心之上,繩結處一粒青翠的珠子,瞧着,蕭煜塵的話卻是又鳴動在耳邊:

“它們啊,是朕同愛妃的媒人。”

盡是混話,明明這琴彈得,還是那般難聽……

永安七年十月,青檀主柏荒梵蒂花神之令,返柏荒王城,舉國相迎。

同年十二月,經柏荒調和致永安東殷休戰,以東殷劃柳關作結,兩方和談屢屢僵化,險而結束。

天下,暫安。

永安,将軍府。

“當真奇特,本以為他總該消沉些時候的,卻不料回程至今竟這般精神,真叫我以為是吃錯藥了。”

有遂祈端了杯清茶,入口抿了抿,皺着眉頭咽将下去,便瞟着正檢視武器的蕭煜塵嘟囔起來,那武器自戰場東殷方而來,制作手法倒确實精良。管尚叼着蕭煜塵禦賜的點心悄悄伏在有遂祈椅背後,口齒不清地似是表示贊同。

“唔……右丞……相也這麽……唔,這麽覺得。”

有遂祈嫌棄地扭頭,幾是小心翼翼地自懷中取出一方錦帕,細細彈去了肩頭的碎屑,強忍着教誨着身後的頑劣小兒。

“小将軍,古語有雲:食不言,寝不語……”

“陛下,您餓不餓?是否需要用膳?”

有遂祈語出半句,教管尚生生打斷,再說那小子,卻是見得蕭煜塵起身休整,忙不疊便湊了過去,着實歡喜。

有遂祈揉捏着手中錦帕,只可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

“不必了,你且多吃些才好,朕瞧你自柳關回來,着實瘦了些。”

蕭煜塵邊回着,邊擡手捏上那人臉蛋,無不可惜。

“果真,手感亦不覺那般好了。”

管尚一臉難以置信,“啪”地捂上自己臉頰揉了揉,卻終是不敢茍同。

“真的?真的嗎?”

蕭煜塵不做理睬,只是喚了管重收拾起滿地殘骸并甩了句:“回宮。”

管尚在背後哭喪着臉,朝着有遂祈證實。

“真的假的?右丞相,陛下不會又在耍我吧?”

有遂祈“呵呵”幹笑了兩聲,沉下臉卻百思不得其解:陛下,似乎只對這小子格外親切,便是這小子模樣如何俊俏,身為叔叔,亦着實應當擔憂吧……

落寞傷華亂幾許,銘舟浛上,易折而寂。

是以分離也好,相逢也罷,所謂感懷想必不過是脆弱而又懼怕寂寞的人,真真假假的戲。

不懼得,便不懼失,患得患失者,雖衆而非全。

青檀,煜塵現下便是翹望西北,便也只能瞧得你染笑的容顏,着實,大好。

柏荒,王城。

世人若尋得一時慰藉,便總會忘了自己身處何處,正遭受着幾番的磨難,這慣例套用至青檀頭上,卻也顯得合适,便是這向來超然世外的神族亦終是染上了俗世的氣息。

回來柏荒已然有些日子,初初返回那日,柏荒上下實然是顯出些興奮的,只是才入王城便教祭司架至祭壇幽禁,尚且連個理由亦遍尋不得讓青檀十分不解。曾辛幾欲搭救,卻是不料教襄銘王出手擋下了,只得眼睜睜瞧着青檀被押入白泉而無能為力。

柏荒大祭壇,浮于水而行于空,由其自然形成于白泉泉眼之上而尤為奇異,非祭祀不得入之。

而白泉則是柏荒一方聖泉,其色純白透亮,無塵無垢,歷來只用作梵蒂一途。

是以現下青檀于泉邊得見那張幾乎并未改變的面容,着實驚了一跳,竟是明白不得自身當是歡喜還是如何。

那飄渺若仙般倏然顯現的,竟是許久不曾得見的婼問。

“婼……問?”

身前的女子一身七彩層疊敞邊裾裙,精致的發髻之上依舊綴着柏荒特有的銀飾,只不見了那朵神似的絹作梵蒂花。

“青檀,吾省汝矣。”

一汪淺笑,華貴雍容。

“婼問,汝之梵蒂,現在何處?”

許是血脈的敏感,抛開萬事,只命中準心。

“毀之矣,教柏荒天道缙下神谕,實然毀之矣。”

“為何?何謂神谕,實在荒唐!何人有此等權利卸汝之神女之位!”

那朵浸染了梵蒂的絹花,乃是柏荒神女的象征,是這個稱謂的一部分,毀之則示神女移位,天道不安。

“青檀,汝可銘記,天道已過十六輪回之期,吾,本是将亡人。”

青檀聞言,忽的呆住了。

柏荒神女,這般可望而不可即的地位,集血脈、靈氣、天道于一體,或而着實可貴,然其命運,則着實可悲。

誕生,便是災難的開始,即便熬過了梵蒂花汁的侵蝕,其後亦始終孑然,待十六歲滿,出山而替,上任花神将于此永遠被沉入祭壇白泉之室,而繼任者,只能無能為力地輪回,并等待着相同的命運。

柏荒神女,是構築于柏荒百姓希望之上的絕望。

作者有話要說: 庸庸碌碌,終究俗人一枚,一個小小測驗,而後竟是身心俱疲,生生将這端耽擱了許久,此處真該謝罪,搜搜那些花花腸子,好歹删删減減砌出一章,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吧。

☆、繁離(下)

“吾之錯矣。”

青檀跌坐于泉邊,自責般地喃喃自語。不防婼問忽的擡手撫上自己眉眼,若有所思。

“眉順而潤……”

青檀擡眸,眼前的婼問撫上自己眉眼的手指忽的蜷縮回去,臉色俱是訝異。

“何事?”

青檀亦擡手撫了撫眉角,并未察覺有何不妥。

婼問似是否定般搖頭,縮了縮終還是将手按上青檀胸口。

“雙心而動,雙脈而同。”

婼問再次收回手,臉色已是十分得不好看。

“何等不堪,你竟敢,竟敢帶着外來的孩子回到柏荒祭壇!青檀,你瘋了嗎!”

青檀再次無言以對,搭手上脈,懂得岐黃之術的她立時便已知曉發生了何事。

竟是喜脈。

青檀攤手撫上腹部,震驚着這裏有一個孩子,一個她同蕭煜塵的孩子。

婼問卻是顯得手足無措。

“不可以,不可以,只有他,絕不可以……”

“為何?此乃神女一族的血脈,有何不可?”

婼問已然聽不得他人之言,只是受驚般不住喃喃自語。

“胡鬧,何等胡鬧,此乃孽矣,如何留得?如何……”

表情忽的變得陰冷。

青檀沉着眼神擡頭,目光裏滿是戾氣。

“你說,留不得?”

靜靜起身,理好衣冠,青檀伸手取過婼問發間一支銀釵,順着她眉心抵住,怪異的動作同銀飾的冰涼教婼問忽的頓住,青檀璀璨地笑了。

“婼問,你失态了。”

“知道嗎,這個孩子,會同你我,都不一樣。”

語畢,青檀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擡手打開,一番濃香溢出,婼問眉頭皺了皺,顯而知曉瓶中是何物,正欲開口問些什麽,卻只見青檀揚手将瓶中梵蒂俱倒入白泉之中,膏體迅速散開,白泉之中一瞬便染上妖異的紫色,順着水紋聚散出不知名的模樣。

婼問只驚異着白泉瑩瑩白光漸而轉為紫色,映照着昏暗的祭壇之下一片缭繞。

青檀丢下瓷瓶,轉身相問。

“婼問,此處當植梵蒂,可否引路?”

天色将暗,紫氣銘于九重天。

是夜,柏荒震動,自王城至百姓皆知祭壇紫霧萦繞,仙氣斐然,襄銘王亟召祭司查探,衆人趕至祭壇,只見得青檀一人背對衆人歪躺于祭壇之頂,一手撐額,一手正執一支梵蒂把玩,衣帶微松,映入衆人眼眸的正是肩頭一片妖嬈然然的梵蒂花青,此刻那紫霧正自白泉之中騰而升起,環于青檀身側,美而似幻。

“神……神……”

不知是何人不禁開口,卻愣是未曾将“神女”二字說将出來,繼而卻是一幹人等無比一致地齊齊而跪,便是王上同大祭司亦不例外。

那或許是震驚,或許是敬畏,亦或許,是始終信着神說之人,終是替自己尋得了慰藉。

青檀正百無聊賴,聽得響動,悠然回眸,只見得祭壇之下黑壓壓跪了一片人群,撐着身子坐起,整好衣冠,終是站起正對衆人,拈花俯視,淩然而歌。

“天之荒荒,水之泱泱

漠之吾卿,勞苦其昌

歸望思長,歲偌其芳

吾所歸兮,吾所往兮

神思源遠,夙夜恒殇”

“柏荒吾卿,花神返矣。”

底下早已一片沸騰,清醒過後的大祭司數句阻擋之辭竟是被生生淹沒于衆人聲嘶力竭的呼喊中。

“天之荒荒,水之泱泱

歸望思長,歲偌其芳

銘所歸兮,銘所往兮

神思源遠,夙夜恒殇……”

是夜,柏荒大祭文響徹夜空,經久不息,青檀被譽柏荒花神托世而繼任柏荒花神位,尊青娘娘。

柏荒王上宣檄文,銘青檀位,置此信于天下。

“滾,吾已乏矣。”

喧嚣已過,曾辛以神官身份踏入長寮青檀住處,傳入耳中的正是青檀不冷不熱的吩咐,一幹宮人俯首埋頭自身旁倉促退下,曾辛隐隐瞧着那神情,心下明白這位神女娘娘怕是實然不好伺候。

“青娘娘大安。”

曾辛攏袖作揖,凝神撇頭,穩穩躲過那人自榻上擲來的果子,依舊回複姿态,畢恭畢敬。

“曾辛,你可是也想氣死我?”

曾辛聽聞那人語氣有異,觑着眼瞧去,只見得她竟是又換回先前一套素色長襟寬袖裙,蜷着腿縮在榻椅上,一臉憤懑地盯着自己,不免愕然。

“顏……兒?”

曾辛試探着問話,再看青檀仍是不屈不饒地瞪着自己,這才甩手撤了揖。

“我還當你這神女娘娘做得當真自在,瞧你适才訓人的模樣倒是十分像樣。”

“便都是這般以為,你也萬不該當我自在。”

青檀不滿地回話,團團身子縮得更緊。

“既如此,倒是不知你因何緣由這般委屈自己。”

曾辛起身似是一番思慮,忽而想通了的模樣。

“莫不是為了婼問娘娘?那實然是可惜,可惜。”

青檀接任梵蒂花神命的第一道令,便是許婼問遷出白泉,重返長寮,衆人自是反對卻不好妄言,卻不料婼問雖為寡言,卻實在語驚四座。

“吾喜白泉,居此處甚好。”

此言一出,青檀同一衆人等皆是語塞。

這日日同累累白骨相伴,陰晦潮濕之地,竟是何處甚好……

青檀不過怔了一怔便甩袖而走,再無瓜葛之只言片語,倒是一幫祭司惶惶不安,不知該當如何。此事教曾辛現下想來,卻也不無噱頭。

許是想得入神,曾辛閃過身子,才險險躲過青檀再砸過來的果子,卻不防青檀下一句話仍是驚得他一個馬步沒紮穩,實實摔了一跤。

“我有喜了。”

曾辛狼狽着看向青檀波瀾不驚的表情,一派适才不過是尋常問候一般的怡然自得,揉揉耳朵坐起,問向青檀,一派天真。

“顏兒你适才說了些什麽?我沒聽清。”

青檀撥開衣袖探過身去,伸出手,指尖正夠着癱坐于榻前之人的下巴,便順勢蜷手勾起,妩媚一笑,直教曾辛吓得七葷八素。

“我說,我有喜啦。”

曾辛緩了緩神,忽的探手扒住眼前之人的衣袖,驚愕着幾是吼将起來。

“啊~~~”

☆、嬗變(上)

柏荒,沐雲宮。

此處天明水秀,四方樹木花草俱是蓊蓊郁郁,來往人士大多為達官顯貴,十分出彩。而這之中最為衆者便是柏荒柏氏一族,襄銘王時而一番屋宇賞賜,便是又多些柏家兒女遷入,是以此處已然成了柏氏一族聚居之所在。

現下中庭其一之內聚集着一衆人等,倒也不見喧嚷,甚是沉悶,為首的正是曾調和于永安東殷戰場之上的柏荒大将柏珩,此刻他身着錦袍,一番收拾,竟是掩不住的書卷氣,再并了手中那支長歌吟的折扇,正是與他滿臉的不快怏怏而應。

“諸位勿須緘默,萬事但說無妨。”

柏珩悠然開口,眼神掃視,見得衆人俱是畏縮不免心下恨恨啐了一聲,好歹念着這些人有些身份勉強忍了住。

“柏珩今日召集諸位于此,不過尋個意見罷了,諸位不便這般不給柏珩面子才是。”

幾位年紀相仿的少年聞言,怯怯擡頭瞧了一眼,其中一個終是低聲開了口。

“柏将軍此意,莫不是指青娘娘她……唔……”

少年話未說完已教身旁不知何人狠狠捏了一把,霎時住了嘴。柏珩聽着他言辭戛然而止,眼神觑到處一目了然,更是不快,眼瞧着便要爆發,教身旁軍師陸樊即時拉扯住,衆人便腆着臉紛紛告辭,徒留幾位軍部将領端坐于座,沉着臉一言不發。

“哼,一群廢物!”

柏珩只等得人群散盡,狠狠揚手擲了手中折扇,那折扇重重落地,宮人收拾起,竟已是生生折斷了扇骨。

“軍師為何攔我,那般廢物,留有何用?”

“将軍,言多必失,宮中當謹慎隔牆有耳。”

“言多必失,好一個言多必失,陛下日漸沉迷于神道,近來更是連觐見亦頗為不易,如此,那女子于宮外的一番緣故本将軍卻是要等到何時才能說與陛下?你倒是說說,本将軍如何言多必失!”

“将軍且稍安勿躁,此番論讨,自是當從長計議的。”

柏珩橫眉怒目地返身,語氣倒是壓抑着不曾略顯不恭敬。

“軍師有何主意,但說無妨。”

陸樊對視上柏珩雙眸,凝神而思,作揖啓唇,仿若字字珠玑。

“臣以為,當靜觀其變。”

語罷,北面灌木之中突的窸窣傳來聲響,不多時,一名女子被反絞了手教侍衛押了出來,手法霎時無半點憐香惜玉,那女子一身宮縧,臉色煞白,咬着唇似是受着不小的痛苦一般,眼神卻是躲躲閃閃,只不出聲。

“膽子不小,竟是敢到這兒來聽牆角。”

柏珩正怒火中燒,粗粗得見,便取了長劍挑起眼前之人下巴,眼中登時戾氣畢現。

“找死!”

“将軍且慢。”

陸樊擡手制住柏珩,眼神卻瞟向跪伏于地的小丫頭,莫名一絲笑意。

“你是長寮的丫頭。”

那身影晃了晃,撇着頭卻是垂得更低。

陸樊揮退侍衛,看着那丫頭微整衣襟,迅速端正地跪好,竟是出聲而笑。

“哈哈哈,有趣,當真有趣。”

“作何姓名?”

“奴婢盤絮。”

“意欲何為?”

“奴婢欲為将軍大義,略盡綿薄之力。”

穩穩相問,妥妥相答,為事者只當不凡。

陸樊再不言,只是看向柏珩,那人皺了皺眉頭,緩緩收劍回鞘,眼中仍是淡淡不耐。陸樊亦不相計較,只是斂了笑意,一字一頓。

“汝之言,勿忘矣。”

盤絮默了默,終還是諾了一句。

“是。”

幾人或雜亂或悠然的腳步聲遠去,盤絮始終端正地跪着,直待得聲響湮滅不見,才癱軟了身子跪坐于地,扶上額頭,已是冷汗連連。

“你瘋

第 11 章 章節

行道:“樊哙狗肉,天下第一,好死不如惡活,老哥又沒有自虐狂的傾向……所謂今晚有肉今晚吃,管他明天發生什麽事?”

“兩條狗腿子給老子滾開,我任橫行的生生死死不用你理。”任橫行罵道。

“餓了四天還聲若洪鐘?”劉邦聽了吓了一大跳,忙問:“我手上只有一條狗腿,何來兩只?”

“幫奸賊贏政的不是狗腿是什麽,快滾!”任橫行怒罵。

“我和你老哥一樣不喜歡贏政那家夥,但鬼叫你值二千兩黃金啊!”

“只知追逐銅臭之徒,不配和我說話,滾!”

“金錢非萬能,沒錢卻萬萬不能,哈,乖乖,吃兩口,小弟再服侍你喝酒。”任橫行已咬了一口。

“果然是餓得很。”劉邦心想,還沒反應過來,任橫行已把咬下的狗肉噗地一下吐在劉邦臉上。

“啊,這麽大整蟲。”劉邦大怒。

“你既然被辱,為何不打我洩憤?”任橫行道。

“你現在全無還手之力,我劉邦英雄了得,怎會做這勝之不武的事!”劉邦凜然道。

“那狗官命你割斷我手筋腳筋,為何你不依命行事,只割傷外皮?”任橫行問。

“我和你無怨無仇,只不過想賺那黃金救急,其實我很尊敬你老哥的,來,吃兩口。”

劉邦又勸道。

“不吃!”任橫行堅定地說。

“不吃就不吃,看你能捱多久!?”劉邦指着任橫行喝道。

“我根本不想捱下去,贏政休想看到活着的任橫行。”任橫行道。

“大哥你做做好事,千萬不要因和贏政鬥氣,而害死我這無辜英雄好漢。”劉邦求道。

帳外突然傳來連聲尖叫,凄厲驚心。

“天,好象是那班老弱殘兵的慘叫聲。”

“來者乃是高手,那班老弱殘兵,已無一僥幸,你快逃吧。”

“重犯被劫,皇上追究下來,我也是難逃一死。媽的,竟敢太歲頭上動土?我劉邦豈是個省油的燈!幾大就幾大,燒賣就燒賣,老虎都要一拼。”劉邦道。

“唉,人為財死,真是至理明言。”任橫行取笑道。

“呸!看我把來者殺個片甲不留!”劉邦不服氣地說。

“嘩!”一出門劉邦大驚,只見衆老兵已慘死,“連老人家也辣手殘殺,好狠的狗賊。

只兩個人,那倒不難對付。”

“何方狗賊,可知我是朝廷來的大官,你們殘殺官差,罪誅九族。”

“劉邦,你這芝麻綠豆的小亭長,吹什麽大氣?可知我們是正四品的朝廷大官?”

“喲,他們穿的是高官武服,又起清了我的底子。他們來食夾榻,媽的,兵即是賊。”

劉邦暗想,“那管是大官小官,打贏就大曬!”已運起了雲絕掌。

“哈哈,這綽號大鼻的小子,倒有幾分姿勢。”西衛笑道。

“剛才殺那些老弱殘兵太不過瘾,現在該好玩些。”北衛道。

“啊喲,原來有四個,正四品的武官,要打贏一個也不易呀……”劉邦見又竄出兩個,不由一驚。

“嘿,人多困人少,你們算是什麽名堂。”

“嘿嘿,就憑你,那配咱們四鐵衛一齊動手?我西衛一個已把你碎屍了!”

劉邦聽了大急:“呀,大內四鐵衛!原來是死太監趙高派來搶領賞金!”

“四鐵衛大名鼎鼎,欽敬欽敬,小子那敢争功?該拱手讓賢也!”劉邦嬉笑道。

“花言巧語想逃命?發你的春秋大夢!”西衛已沖了出來。

“手足們,不可留活口!”東衛對三人道。

“官居正四品,武功非同小可,如何能殺出重圍呢?”劉邦心裏暗想。

“這小子是我的,讓我殺個痛快!”西衛沖上前去。

“幸好不放我在限內,不恥聯手進攻。要閃避得狼狽,誘發這麻子的輕敵之心!”劉邦心想。

“只懂得左閃右避,五招之內,要你身上開窟洞!”西衛大怒。

第四招,已刺中劉邦的帽子。

劉邦突然發難,西衛雙手被拍抓得中門大開。劉邦立刻鎖喉,扣脈門,雷光火石間,已奪去一枚三叉刺,劉邦用三叉刺抵在西衛腦門上說:“叫你的兄弟放我一條生路。”

驕兵必敗,西衛輕敵,頓成人質。

“大膽,竟敢挾持朝廷命宮?”東衛大叫。

“別過來,否則宰了他。”劉邦急道。

“嘿嘿,咱們的性命早已賣了給朝廷!你一個人死,一了百了,若殺了大官,肯定誅連九族。”東衛曉以厲害。

“誅九族,唉,人質之計失敗。”劉邦心想。

“我數三聲,乖乖自盡,免得害父母,累親戚。”東衛又吼道。

“一!”

“請想想你父母親戚被淩遲處死的慘狀……”西衛笑道。

“除非能殺了這四人滅口,但憑我的武功,最多只能殺一個,唯一有這本事的是……”

“二!”

“人質老兄,跟我來!”說完已一把把西衛拉進帳篷。

“他奶奶的,攪什麽鬼!?”

“大家小心!看定形勢才沖進去!”東衛大叫。

突然,帳篷像遭炸彈爆開般!

爆破過後,只見任橫行神威凜凜,金剛勁四射,劉邦手上則拿着磁鐵和尖針,西衛七孔流血,已遭捏死了!

目睹瘟神的驚人威勢,三衛不禁心悸膽寒。

“幸好蕭何教我對任橫行施恩,不斷他筋脈,危難時就可行這步救命之棋。”

“親手抓你,才算英雄。”三衛已沖了上來。

“三衛聯手,你死硬!”

“好,老子就舒展一下筋骨!”

“嘩,幾乎撞中。”北衛遭反震得虎口迸血。

驚愕之際,任橫行已如鬼魅般沖到眼前,一記熊抱,把北衛箍個動彈不得,狂力一摧,脊骨、肋骨登時碎裂。

兩枚尖錐,力插柔軟的耳門穴。

南衛雙腕一緊,已遭抓住,大驚之際,東衛鋒利的刀林已狂劈任橫行的頭頂。

“呀,斷發濺血,瘟神的頭頂曾受過箭傷,不妙啊……”

痛呼聲中,擲南衛撞退東衛。

“哎……”

任橫行抱頭搖晃,看來傷勢不輕。

“該否撤退呢?”

“這瘟神號稱刀槍不入,其實一樣有弱點。”

“這瘟神太厲害,非殺不可。否則,後患無窮。”東衛大叫。

“想乘人之危?先過我這一關。”劉邦大發義勇之氣,阻擾雙衛。

“笨小子強出頭,我假裝傷重,是誘二狗進攻,以防逃脫。”

“你要早點死,成全你。”東衛刀環已至。

“嘩,好險。”

“嘿,我來殺這天下第一通緝犯。”南衛沖上前去。

劉邦被攻得手忙腳亂,那保護得了任橫行。

“射他已受傷的頭頂,一錐穿腦,便可以收工。”南衛心想,飛錐已刺向任橫行。

只聽“噗!”任橫行用二指夾住飛錐。

“哈哈,憑你們四鐵衛想殺我?做夢!除非是八聖士!”

“糟糕,這家夥原來裝蒜,看來只有八聖士才能殺他。”南衛大驚。

“嗖——”南衛驚愕之際,胸口一涼。

尖錐穿心而過,四鐵衛只剩下東衛。

“唉,只恨我不用心勤力練功,發揮不出‘風雲雙絕’的四成威力,條命凍過水……”

劉邦心想。

“取你狗命!”東衛已使出絕招,雙環破獄向劉邦面門打來,劉邦見來勢洶洶,大驚。

“慘,避不了,只能雙掌擋格,非斷手不可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條巨臂,閃電插入雙環。

“要傷他,先問過老子。”

金剛勁暴震,刀環登時粉碎。

“哈哈,吉人天相神仙教,不,該是瘟神打救才對。”

“狗皇帝在那裏?快說。”任橫行踩着東衛問。

“皇……皇上正在運河行舟……數日後到博浪沙……”

“随行有什麽高手護衛?”

“八聖士當中二人護駕……其他都是妃嫔。”

任橫行大怒,一腳踹爆東衛士身,腸髒溢射。

“他媽的當我是白癡,怎會得兩個聖土護駕?想騙我去送死嗎?老子偏要去!”

“太好了,這家夥去行刺皇上,死硬……”想到八聖士會為他報仇,東衛開心地斷氣!

目睹恐怖死狀,劉邦駭得渾身發抖。

“啊啊!老任你究竟講不講江湖規矩,我既沒挑斷你手施腳筋,一路服侍周到,斟茶送水,慘過做你的妹仔,剛才更義釋你這必死之囚,不是要反轉豬肚就是屎,恩将仇報吧。”

“老子見你仍未壞透,才不忍心見你株連九族!”

“不會這麽嚴重吧!唉,今次給你害死啦。”

“哼,應是趙高害死你,要銀兩嗎?老子大把錢,保證不少于二千兩金,只要你肯助我完成心願,我便告訴你我的金子藏在什麽地方!還有大批兵器,足可裝備整師的軍隊。”任橫行道。

“這番話該早點說嘛。有什麽心願,例如不能滿足嫂夫人

第 11 章 煉鼎為赤碧

“師父,你什麽時候買的烤雞啊,我怎麽沒看到,真是太好吃了,買哪的?”吃完飯後,高大壯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和劉辛說道,剛剛吃飯時,他可差點連雞骨頭都給嚼爛了吞掉。

“限量版的烤雞,我今天去送快遞,人家送的。”劉辛笑了笑說道。

“師父,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有好東西都想着我。”高大壯又是感動不已,難得看到一個葷菜,劉辛只吃了兩翅膀,其它都給自己包圓了。

“哦,對了,大壯啊,下午你給我去把水電費什麽的都交掉,還有看看館子裏還缺點什麽生活用品,都買一買。”劉辛從口袋裏掏出幾張老人頭,放到桌上說道。

“咦,師父,今天才幾號,你都已經發工資了?”高大壯頗為疑惑。

“嗨,我已經辭職不幹了。”劉辛搖搖頭說道。

“師父,你終于想通啦?”聽了劉辛這話,高大壯立即嚷嚷起來。

劉辛目光掃了掃高大壯說道:“想通什麽?”

“以後還是你主持武館工作,讓我出去打工啊!”高大壯很是淳樸地說道。

“嗨,什麽和什麽啊,知道我為什麽辭職嗎?”劉辛故作神秘地說道。

“不知道。”高大壯搖搖頭。

“嘿嘿,你師父我今天買彩票,中大獎啦!”劉辛拿出早就想好的最佳理由說道。

“大獎!哇,師父,你人品太好了,居然能中大獎,多少錢啊。”高大壯頓時興奮起來。

“也不算多,就幾十萬,不過足夠咱們把這個武館支撐下去了。”劉辛說道。

“真是老天開眼啊,可以讓師父您不再受苦了。”高大壯感慨說道。

“好了好了,你趕緊去把我說的事給辦了。”劉辛擺擺手說道。

“恩,我馬上就去。”這財來精神漲,高大壯格外麻利地收拾好桌子,拿了錢就出門。

這高大壯出門沒過多久,幾輛滿載鋼錠的大卡車就開到了武館門口,在劉辛的指揮下,将十五噸卸到了院子裏,堆得跟個小山似的。

一切安排妥當後,劉辛關好了武館大門,看着院子裏黑壓壓的一片鋼錠,他搓了搓手,深深吸了口氣,嘀咕道:“老爺子,你在天之靈可得保佑我這點靈力,能夠順利煉出鐵晶。”

說完,劉辛走到鋼錠堆中,雙手放在上面,渾身靈氣是傾巢而出,在掌中凝聚出兩點豆芽大小的黑色火焰。

這也算是劉辛修道這麽多年,唯一令他覺得有點成就感的東西,能夠凝聚出專門熔煉物品用的玄火。

只不過這個能耐一不能拿出去顯擺,二不能當飯吃,第三用起來還特別消耗精力,所以在以前,這對劉辛而言,只是個雞肋能力。

“呔!”

随着劉辛一聲低喝,雙掌平推,那兩點火苗徑直穿透鋼錠外層,沒入其中。

“咦,怎麽沒反應?”片刻過後,看着那小山般的鋼錠沒有絲毫變化,劉辛心裏不免有點忐忑,畢竟這個淬煉鐵晶的方法只是聽老爺子說過,自己并沒有實踐。

劉辛伸手摸了摸鋼錠,喝,好燙手,看來那火焰應該是發揮出效果,可是怎麽不見這鋼錠變小呢。

就在劉辛有點摸不着頭緒,想了想從戒指內摸出個翡翠筍,吃下去補足了靈力,準備再丢出兩點玄火時,一幕奇異現象發生了。

随着天空中雲朵飄散,一輪驕陽當空,将萬張金光灑在院子裏,那堆鋼錠上陡然蹿起一波黃澄澄的漣漪光芒,轉眼之間遍布整個鋼錠,而底部,則跳動着詭異無比的黑色火焰。

在劉辛關注的目光下,那青黑色的鋼錠如同丢在烘箱內的巧克力一般,轉眼就融化了,最後凝聚成一團碧青色的液體,在地上盈盈晃動着。

成了!劉辛滿臉歡喜,沒想倒這麽簡單就把十來噸鋼錠成功煉化成鐵晶,原本他還以為得花上一段時間才成。

這一切,都托了他異界之旅的福,在充足靈氣環境下的修煉,雖然沒有讓他的修為得到質的變換,卻得到量的積累,否則憑他原來那點靈力,一次能煉化一噸鋼錠就算不錯了。

乘熱打鐵,看着那還沒凝聚的液态鐵晶,劉希心念一動,立即将全身靈力融入其中,借着玄火之力來改變鐵晶的形态,按照他腦海中的丹爐造型來塑造……

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一個閃爍着盈盈青光,如番瓜般大小的丹爐在劉辛的努力下,終于完工了。

“呼呼!真費力啊,沒想到鍛造個簡單的丹爐都這麽消耗靈力。!”劉辛喘了口粗氣,擦去滿頭大汗嘀咕到,要不是戒指內有的是補充靈力的靈材,他早就撐不住了。

由于是第一次煉制丹爐,所以劉辛并沒有設計多複雜,何況他的靈力和玄火的控制能力也達不到要求,所以只是按照老爺子給他看過的丹爐圖例中最簡單的一款,赤碧鼎的形态鍛造的。

敞口銜環的鼎蓋,渾圓光滑的鼎身,短小四方的鼎足,一切都是那麽的樸實無華,沒有絲毫的花哨。

捧起赤碧鼎,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劉辛眼裏流露出興奮和激動,現在是萬事皆具備,只等煉丹時。

由于這丹爐是鐵晶淬煉而成,也屬于靈氣之物,所以劉辛直接将它先收到了戒指內,今天精力消耗過大,不适合煉丹,還是先修養幾天再說,正好可以再溫習溫習那本天珍地寶的內容,琢磨一下如何利用有限的材料,煉出不同的丹來。

……

就在劉辛忙着提煉鐵晶,鍛造丹爐的時候,李穎來到了他剛剛辭職的順通快遞公司內。

“你好,我想向你打聽個人?”進了門,李穎向接待員問道。

“我們這裏是送快遞的,你好像走錯地方了吧?”接待員疑惑道。

“哦,沒錯,我要找個年輕人,是你們快遞公司的。”李穎說道。

“年輕人,我們快遞公司基本上都是年輕人啊,你要找哪個?叫什麽?”接待員問道。

“恩,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只知道他長得什麽樣,穿着你們順通公司的制服。”李穎吐了吐舌頭說道。

“哦,那簡單,你看對面牆上,有我們公司職員的照片,你去看看有沒有你要找的人。”接待員揚手說道。

“好的,謝謝你啦。”。

“這個不是,這個也不對,咦,那家夥跑哪去了?難道不在這裏上班?”目光一一掃過牆壁上的照片,李穎自言自語說道。

“你們公司所有員工都在上面嗎?”林欣轉頭問道。

“在,都在,一個不少。”接待員點點頭。

“怎麽,沒找到你要找的人嗎?”

“沒有……沒一個長得像他的。”李穎搖搖頭。

“你說那人長得什麽樣子?”接待員問道。

“恩,中等身材,一頭黑發,眼睛特有神,看上去笑嘻嘻的,态度挺和善的。”李穎回憶道。

“哦,難道你要找的是他?”接待員突然想起什麽,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說道。

“對對對,就是他,他在哪呢?”李穎湊過去一看,果然是在古董市場上賣玉佩的男子。

“他啊,今天上午剛剛辭職,這不,照片我也是才拿下的。”

“辭職了?那他叫什麽名字,住哪?你知道嗎?”李穎趕緊問道。

“哦,你等等,我查查看。”接待員拿出本員工資料本,翻看起來……

走出快遞公司,李穎直接揮手打了個的士:“去長寧區平南路。”

第 5 章 ☆、沖撞

那之後不過兩日,久未有貴人踏足的浣衣局忽然來了位貴人,據聞是中宮的大宮女,名喚做春和,因倚仗着方淩雪是皇後,平日裏氣焰便很是嚣張。

這一日,她來浣衣局,也是為了發脾氣。

甫一進門,她就命人将莊嬷嬷喚了過去。莊嬷嬷唯唯諾諾地行了禮,她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道:“賤婢,連皇後娘娘的東西都護不好,還要你們有何用?”

莊嬷嬷被抽蒙了,可還是慣性一般地跪在了地上。

春和又道:“今兒個皇後娘娘心情可不大好,你們這些人,誰弄壞了娘娘的衣裳,自己站出來吧?若是膽敢不承認,被我找到,那可就不是一個巴掌,一頓板子的事了!”這一次的話,是對在場所有浣衣女婢的人說的。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千錦也怕,可她知道,這是她的機會。

她深吸一口氣,跨步站了出來。

“哦?”春和似未料到有人會這樣坦然地承認,她有些詫異,可詫異過後,緊接着就是火辣辣的一巴掌。她揚着手,指着她的鼻子,對身邊人道:“來人,把這小賤蹄子壓回去!”

她說的回去,自然是中宮,古往今來,住着皇後的宮殿。

四歲以後她就再沒進過主子的宮殿,印象中淩安宮已經夠華貴了,可到了中宮才知它不過爾爾。宮裏四處都有下人候着,春和讓人把她扔在院子裏,接着便有人拿着棍杖過來,連話也未問,二話不說就直接打在了她身上。

很疼,可她咬着唇,到出了血,也始終沒有喊出來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春和讓打她的人停了手,後挑起她的下巴問:“怎麽?不疼嗎?”

“當然疼,只是……奴婢卑賤……不敢……污了姐姐……耳朵!”

“小丫頭話倒說得好聽!”她直起身,俨然,她就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方淩雪,“可弄壞娘娘的衣服,這可是重罪啊!”

宮裏從來如此,高人一級,高出的就是一條命。

“奴婢手拙,惹……娘娘生氣……本不……應該,如今賠上……這賤命,理所……應當!”

“呵!”春和放開她,起身招呼了身邊人,讓他們繼續打。

身上的痛一陣接一陣,她的意識愈漸模糊,恍惚中聽到一個聲音:“住手!”

她不知是誰來了,只知雨點般落下的棍棒停了,接着就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她努力撐開眼,虛虛地看了一眼,卻也認出了眼前人。

他是五皇子君騁,方淩雪的兒子,當朝的太子。

本來她是不認識他的,但前日她替莊嬷嬷前來給皇後宮中送衣服,他突然沖出來撞了她,她一時沒端住,手中的衣物散落了一地。

都說五皇子宅心仁厚,他不光沒有責怪她,還命人替她送了衣服,并讓她回去好生休息着。

能和皇子有交集,本就是一件幸事,所以,在那時,她故意弄壞了那件衣服。

君騁一來,春和就退到了一邊。

他看着千錦,道:“不就是件衣服而已?母後怎下如此重手?”

遠處皇後的聲音傳來:“不過是條賤命罷了,騁兒,本宮與你說過多少次,你是要做君王的人,哪能這般心軟?”

“君王當以德治天下,況且母後那衣服,本是兒臣弄壞的,即便是賤命,也不該冤死才對!”

“騁兒!”方淩雪來了氣,可宮中素有傳言,她對這唯一的兒子甚是寵溺,故此時,她不過厲聲喚了一句,便道,“罷了罷了,不過一件衣服而已!”

她是有着無奈的,卻到底沒再與他争論。

太子仁孝,每日早起第一件事是來中宮給皇後請安,每日晚間,晚膳時分,也會來中宮走上一趟。這些,都是可以算好的時間。

君騁命人将千錦架了出來,天已暗下,他自己便也跟了出來。

他與她年紀相仿,跟君修比起來,顯得陽光開朗很多,也沾着更多的稚氣與天真。

有那麽一瞬間,她忽然生出了不忍心。

這樣的一個人,怎麽就成了太子了呢?可轉念一想,也正是因為他是太子,看不到底層的慘烈,所以才能保持着這樣的性情的吧?

人性本善,可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回浣衣局後,千錦就趴在了床上。

等夜深之後,君修偷偷來看她,他替她上了藥,輕輕地撫着她上的傷,躊躇許久才道:“若是知道你要如此,我定然不會答應你做此等荒唐事!”

“不過些皮肉傷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忍着痛,強裝着毫不在意的模樣,“況且,太子去的比我預料的要晚一些,若是他能稍微早些,不然也不會這樣。”

“若是他不去呢?”他的話裏摻着怒意,“他是儲君,你不過是個奴婢,但凡他心狠一點,你就沒命了!”

“他不會狠心的!”她道,“皇上生性多疑,卻極崇尚仁德,就算不為他的善心,就為他在皇上心裏的印象,他也不可能不來救我!”

君修默了。他的手指頓在她背上,卻輕輕地笑出來,只是隐隐地,裹着些苦澀。

那一次君騁撞她,實則是君修在後使了手段,他故意讓他出現在浣衣局到中宮的必經之路上,故意讓他撞了她,且故意,讓他撞她時,不遠處就站着去為皇上辦事的安公公。

安公公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