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永遠的韶光
第7章 永遠的韶光
那段相識的時光,範柔真有如此渴望夏翰青永志不忘嗎?
答桉是矛盾的,她希望他記起,又但願他遺忘。
那年她剛過十六歲,未滿十七;那時節春寒未盡,暖風未臨;那一天她跷了第四節 國文課,伺機泡了碗速食麵填腹,躲在外掃區域的老榕下享受偷來的恬靜。
她記得饑腸辘辘稍微好轉的感覺,空氣中散播着草葉初萌的清香,圍牆外被隔絕的車聲喧擾;她記得打了一個小盹後驚醒,看看手錶課快要結束,準備起身返回學校餐廳再大快朵頤正式的午餐。
她沿着花圃小徑轉至教學大樓後方人煙稀少的長廊,避開教職員辦公室朝圖書館方向前行,經過公布欄,她望見前方一道男性身影,獨行在走廊上。
不必打照面,範柔就能确知男子是陌生客,不屬于校園。他嵴梁挺直,身形颀長,步履慎重卻時而停步,左顧右盼,顯然心有遲疑。男子應該是初來乍到。這座私校幅員不小,規劃卻不夠簡單明瞭,初來容易繞路走偏。
出于心血來潮,她信步跟在他後頭好一會兒,只見他極為認真打量校園每一處環節和景物,偶爾瞥一眼腕錶,似很在意時間,走到長廊盡頭,他似乎察覺了後方緊跟不捨的腳步聲,終于轉過身和範柔面對面。
第一眼看見那張臉,範柔眩惑了數秒。陽光盈滿的廊道上,男子清秀雅氣的臉龐一覽無遺,在望見她的剎那,似漣漪般從他的嘴角慢慢盪開了一朵笑容,那笑容和煦如陽,沖澹了原本眼底的涼漠,雖稍縱即逝,她捕捉到了他原有的冰涼眼神,但他笑容太搶眼,瞬間镌刻在她記憶裏。
男子太年輕,她猜不過二十許,不會是新來的教職員,況且他的穿着也不像。他穿着一襲扣領雪白襯衫,袖口輕松挽至肘部,下着合身卡其長褲,一雙茶色牛津鞋,模樣簡單不花稍,适切地烘托出他爾雅的氣質,範柔從他的一派從容和衣物的細節判斷出男子有着良好的教養。
男子露出一口漂亮的皓齒,和氣問她:「這位同學,請問妳知道教務處怎麽走嗎?我剛才好像轉錯了方向。」
範柔呆了一下,陌生男子流露的溫雅有禮和她粗魯不文的哥哥簡直有如天壤之別。她用力點頭,「知道,我帶你去。」
她和男子併行着,男子身上清洌怡人的氣味隐隐在空氣間傳送着,一股莫名的快樂湧上心頭。她不是個害羞的少女,邊走邊問:「先生是新來的社團老師?」只有外聘的社團老師才如此年輕。
「不是。」男子輕笑。
「那是體育老師?」她從他良好的身形判定。
「也不是。」
「那──」她側過臉大膽端詳他,不會吧?「新來的警衛?」學校的警衛向來只啓用年輕男性。
男子縱笑了兩聲,聲音清朗悅耳。「當然不是。」大概怕她越猜越離譜,男子自動揭露,「我是學生家長,來找教務主任聊一聊。」
「噢──」這答桉只令她驚異。家長?他的年紀能擔任哪種家長?
「這所學校果真不小。」男子有她帶領,更加放心地引頸覽勝,然後中途冒了句評語,「但收這種費用也太過了一點,可見人當了父母就等着當冤大頭。」
範柔心一驚,他這話指的是誰?他那口氣冷澹老成,和他的外表不甚相符。
「先生沒來過學校嗎?」都下學期了,既是家長,怎可能從未造訪過?
「去年我人還在國外,來不及陪着入學,所以現在才來看看。」男子解釋。
「噢──先生可以告訴我代表誰的家長嗎?搞不好我認識喔。」她試着打探。
「當然可以。高一的夏蘿青。」
「小蘿?」
兩人四目相交,男子再度露出溫和的笑容,這次多添了點欣悅,他停步面向她,朝她有禮地遞出手,「妳好,我是夏蘿青的大哥,請多關照我們家小蘿。」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他散發暖意的長指,那指頭像富含磁力,緩緩将電流輸送到她指尖,直達心窩,鼓動心跳,範柔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臉紅的滋味。
「這位同學,方便告訴我妳的名字嗎?」夏翰青有禮地問。
「噢,她們都叫我黑兔妹,你也可以這樣叫我。」基于少女某種莫名的心理,她當時覺得這個綽號比起範柔二字名副其實多了。
這名年輕男子聽了一怔,晃動的眼神似在納悶綽號和她的相關性。
範柔乍然一笑,這一咧嘴,男子意會了什麽,也跟着笑了。
當時的範柔,還保有兩顆明顯的兔門牙,長年在鄉下曬出的一身黑黝黝皮膚也尚未轉白,頂着一頭韓式美男短髮,習慣穿褲裝,怎麽看都和美麗溫柔絕緣。
後來範柔才知道,夏翰青少說了另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高二的夏丹青。但也不算說錯,日後,他的确只為同母所出的夏蘿青而來。
他想方設法把與夏家格格不入的小妹轉學至夏家認可的私立女校,那時候,範柔第一次見識到,作為兄長,他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照拂妹妹,而和手足向來水火不容的她,又是多麽欣羨同班同學夏蘿青;這份欣羨,慢慢地轉化,繼而生出一種想望──如果能夠擁有這份溫柔,如果能夠……她願意和夏蘿青交換兄長!
進高中前,一直在外公家過着與兄長截然不同生活的夏蘿青卻不作此想。沒有人知道夏蘿青十六歲前過着怎樣的生活,讓她變成一座移動的小彈藥庫,內裏埋藏着不為人知的火藥,一顆脆弱的自尊心像輕易被引燃的火信,走到哪炸到哪,不僅和夏家一家扞格,在學校亦沉默寡言,不擅與人交。
私校學生多半來自富貴家庭,再不濟父母也是專業人才或高級主管,嚴格說來夏蘿青兩邊都不到頭,她屬于半吊子出身,沒在夏家生活過一天,卻又是名義上夏家的子女,言行舉止和其他女學生有着顯着的差異,縱使不說話,排擠自然形成,使得夏蘿青臉上益發有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範柔出生于健全的家庭,母親雖然在她上中學那年早逝,但她自小不愁吃穿,父親疼愛她,沒再二度續弦,堅持找了親族女性長輩照料她的生活。她對家族營生沒概念,只知道從小家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父親很少有清閑的時候。範柔自幼乏人嚴格管束,野性天成,母親去世後更難被教條拘束,和同父異母的大哥範剛之間的沖突越演越烈。她在學校惹出的小麻煩雖不斷,但聰穎的她功課良好,體育競賽頻拿大獎,師長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計較;可家中範剛血氣方剛,睚眦必報,沒輕饒過妹妹,兩人不是拳腳相向就是朝對方的寶貝搞破壞;範柔身手再好也敵不過範剛人高馬大的蠻勁,總是鼻青臉腫地上學。
她的鄉下生活結束在一次大破壞之後──她炸了她大哥的房間。
當然不是用上真的炸藥。鄰居小孩弄了一串過年玩剩的鞭炮給範柔,她靈機一動,埋在他哥的玩具堆裏,鞭炮威力不算大,引發的火勢卻很驚人,雖及早被大人發現緊急撲滅,她哥半個房間已呈現漆黑焦燎,明顯毀了。
這樁禍事震撼了長年姑息兒女争端的父親,她父親首次對女兒大怒,下手将她暴打了一頓,沒過問她的意見,託了關系,直接把她送到北部這所嚴格的女校住讀,徹底隔離了兩兄妹,免得哪天回到家整座屋樓被其中一個孩子夷為平地。
範柔無畏年少離家,炸了她哥的房間是沖動所至,她并非無悔意,但父親連親送她上臺北也不願意倒是傷了她的女兒心。
她無畏學校管束,規矩再嚴格她都鑽得了縫,偷得了閑,找得到樂趣。她覺得學校女生多半做作又小家子氣,根本不大理會,行事依舊大而化之。她沒有想過的是人言,一所成分單純的女校,竟可以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流言,源頭何處無從查考,流言似細沙,慢慢從各處縫隙洩露,流向她的耳根,把範柔推向群體邊沿,莫名地成了一座孤島。
流言斷斷續續,內容指涉她家族生意成分不單純,她父親以沙石業致富,染指黑道,來往白道,經營偏門行業,濫炒地皮成為土豪。她再無知也懂得那些形容詞絕非正面。
放假回家時她在餐桌上直問了父親:「爸,你是採沙石的流氓嗎?」
她父親一聽,霎時橫眉豎目,厚掌往桌面一拍,一只煎白鲳瞬間跳出盤子,滑到她面前。她父親聲若洪鐘痛罵:「貢蝦米肖話啦!汝差一點點把阿剛房間炸掉,我攏無貢汝是恐怖分子,今日汝敢貢汝爸系流氓?嗄?」
吓了老大一跳的範柔不敢再吭一句,默默返回學校。
漸漸地她才明白,學校同學們暗地較勁的已非財力,還有社會名聲。範柔的家族缺乏好名聲,空有財力無法為她獲得尊重,雖然她實在不明白流言是如何産生的,好像兜頭被蓋了印章就真的是流氓的女兒了。
兩個被邊緣化的女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尤其夏蘿青下學期開始住校以後,兩人更形親近,相濡以沫。她們性格并不相近,但同樣倔強,彼此理解,無視被周圍冷待和刻意疏離的事實,過着相互支援的校園生活。
在那近似嚴冬蒼白枯燥無味的高中生活裏,夏翰青的出現像金黃色的暖陽照射進霧霭中的一束日晖,閃耀着動人的光彩。
動人,僅針對範柔而言;煩人,卻是夏蘿青的感覺。
源于不足為外人道的因素,夏翰青極為勤快地到學校探望妹妹,每次大約花上一個多小時,通常安排在下午最後一堂自習課時間。
「你們有話不能週末回家再說嗎?」範柔一頭霧水,真奇怪的一對兄妹。
「我哥應酬回來經常很晚了,見不着我,他們夏家人通常也沒空和我說話,我哥有事就直接來學校見我。」夏蘿青簡短的解釋。
「他們夏家人」是夏蘿青口中奇特的家人代稱,分明把自己排除在夏家之外。許久以後範柔方知原委,夏蘿青和夏家長輩并無血緣關系,但那時候,十六歲的夏蘿青以最直接的情緒面對名義上的家人,絲毫沒有轉圜餘地。
「妳哥還在等妳,妳還不去?」
夏蘿青背轉身噘起了嘴,裝作沒聽見。
「怎麽啦?妳哥來看妳還不好?」
「……」還是不作聲。
「妳多幸運啊,我哥看到我只想踹我。」
「不去,他老對我說教。」原來是怕啰嗦。
「我看他帶了好吃的耶,去吧、去吧!」範柔催促着。
「妳想吃就替我去拿吧,就說我被罰補考不能分身。」
一開始夏蘿青還會乖乖去會面,到後來百般推托不肯聽勸,範柔順理成章成了傳信使者。
兩次以後,範柔終于知道夏蘿青不肯會面的真正原因了。因為,因為──夏翰青根本在對妹妹傳道授業解惑啊!
在範柔青春少艾的認知裏,夏翰青這個男人簡直是個稀有的品種。
在她步行去見他的那小段路程裏,她渾身似只快樂的鳥,一路雀躍到終點。
二十四歲的夏翰青和多數年輕人不同,心情很少寫在臉上,泰半心思全收斂在溫文不彰的表情下,即使出現在面前的人兒有一半機率并非企盼的妹妹,也不輕易流露出愠怒或失望之色,像是頗能理解少女心的不可捉摸,他平心靜氣地接受夏蘿青的別扭表現,之後,再另闢蹊徑達到他的目的。
夏翰青從不贈與妹妹少女希冀的東西,他認為大量閱讀是學習的基礎,因此見面只帶精心挑選過的書籍來,範圍幾乎是中外名着或科普書讓妹妹攜回閱讀,接着再詢問她校園生活和功課問題。如果會面內容僅止于此,夏蘿青還能應付自如,不致于退避三舍;但真相其實是──「一本書不管厚薄必須在五天內讀完,讀完必須寫上至少一千字心得。如果是中文書還好,總是謅得出來,要是英文小說我頭就大了,我連湊個五百字都有困難啊。重點是他還會當場批改糾正,要是僥倖過關便罷,要是沒讓他滿意就退回重寫,下次就累積成兩篇了。這還沒完,時間夠的話他要檢查週考成績,進步是應該,如果退步,週末就別想出門了。妳以為我哥現在才這麽奇葩?他大學在國外念書時暑假回來也是這麽幹的,我心很累的。」
範柔聽得新奇萬分,「唔,挺有挑戰性的。如果妳直接拒絕呢?」
夏蘿青沮喪地看了她一眼,「我沒試過,我哥那個人──妳會覺得少惹他為妙!」
少女閱人有限,一個文質彬彬的男生如何令人生畏?
好奇心整個被勾動,夏蘿青找藉口不現身的次數裏,範柔當仁不讓,前去代替傳達訊息。圖書館閱覽室旁隔出的小會客室,就是他們見面的地方。
那段不長不短的時光裏,範柔總是雙手托腮,隔張長桌凝望散發着清新氣息的夏翰青,那是一種努力将眼前畫面盡收眼底的凝望,那畫面在範柔的記憶裏彷彿覆上一層幻美的濛光。低首垂眸審閱手上紙張的男人安靜而優雅,柔和的面龐沒有一絲牽動,只有睫毛不時在浏覽時眨動着,握筆的長指在白紙黑字上圈改着,在空白處留下成熟端秀的字體。
夏翰青從不叫她黑兔妹,對她本名似乎也沒興趣知曉,從未認真詢問過。他随口喚她小兔,兩個簡單的字透着趣致并去除了原先綽號的貶義,他經常在對她說上一番道理後話尾加上那麽一句:「小兔同學,妳說對嗎?」
她忙不疊點頭。每次審閱完千字心得,他會将原書重點更精闢地講解給範柔聽,然後再三确認:「聽得懂嗎?轉述給小蘿聽會有困難嗎?」溫和的聲調像夏夜時拂面的一縷縷沁心涼風,她只盼再來一點、再來一點。
她通常會回報一個OK手勢,接着他會問:「小蘿在班上怎麽樣?有沒有任何問題?都告訴我無妨。」
當然不能照實說,她會把事先編撰好的答桉奉上:「還可以,就是班上女生讨厭了一點,不過反正到哪裏都有讨厭的同學,所以也算不上問題。」
他聽了但笑不語,有一次他忖思片刻,似有感而發道:「小蘿要是像妳一樣就好了,我可以少操點心。」
「我有什麽好的?」她暗自訝異。
「像妳一樣時時開心着,不糾結。」
耳根立即漫熱,他不知道她是見了他才心花朵朵開的啊!
有人分擔見面壓力,夏蘿青許是松懈了,有一次完全忘了欠交一篇心得,上午才驚覺,下午約定的見面時間在即,偏偏當天社團得團練,沒有空堂可以補寫。想了想,夏蘿青準備做縮頭龜,對範柔道:「沒辦法,麻煩妳轉告我哥我就是忘了,随他怎麽罰吧。」
範柔一聽,這可不妙,被罰事小,兩手空空前去不等于提前結束會面?夏翰青可不像沒事瞎聊的男人,尤其對象是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女生,她懷疑若卸下和夏蘿青是死黨的這層關系,夏翰青不會為她多停留五分鐘。
電光石火間她下了決定,「我來寫。」
「啊?」夏蘿青傻眼,不明白範柔兩肋插刀的沖動源自哪根筋不對。
「那本書我以前看過,掰一篇心得出來很簡單。」她說。
「……」夏蘿青表情古怪,咬着下唇猶疑不決。「這樣不好吧?」
「就這樣。反正都是從電腦教室的列印機印出來的,他也搞不清楚是誰寫的。」
自告奮勇的範柔花了一堂課時間埋頭苦寫,甚至超寫了二百字。
時間一到,她興高采烈地趕至會客地點,歡天喜地地奉上成果,附加解釋:「小蘿這堂要團練,沒辦法親自來。」
夏蘿青的缺席已成常态,夏翰青傾着臉若有所思,「小蘿經常這樣麻煩妳不對,下次她若不能來,妳就別替她來了。這週末我就不應酬了,她也不必出門,我親自和她面對面讨論也行。」他面不改色,口氣溫和,語意卻滲出了一點寒氣。
「呃……不麻煩、不麻煩!」她連忙搖手,「我聽了也受益良多啊,最近我都感覺自己比以前有料多了。」
美目澹掃她一眼,薄唇很快噙起了客氣的笑,「小蘿有妳這位朋友很幸運。」
「哪裏,我也很高興認識她。」更加高興夏蘿青有位好兄長。
他低下頭閱覽起她攜來的心得文章,初時眉頭略擰,似有不解;不久眼色漸變,難掩驚異;到後來面龐僵硬,原有的寧和面容消失。
他擡眸看她,目現厲色:「她最近是怎麽了?」
範柔頓時錯愕,「什麽怎麽了?」
「這文章的邏輯前後矛盾,用字粗淺,語句不通,像是東拼西湊出來的,錯別字也過多,根本是心不在焉的應付之作。小兔同學,妳和她同寝室,她真的沒發生什麽事?」
範柔有生以來,深刻感受到「丢臉」兩個字具有的重挫力道,她一頭一臉悶燒起來,像快要炸掉的玉米,下一秒就成了爆米花。
是有這麽差嗎?她知道自己的弱項在文科,不如數理成績斐然,但也就普通了一點,沒那麽頂尖,怎麽經由他嘴裏說出來好似一無是處,根本應該已達重修的低劣程度呢?
看來,夏蘿青的文科和作文成績在班上居前段是紮紮實實訓練出來的,有這種哥哥,要不好也難!可惡!至少她數理強上夏蘿青一大截好嗎!但在此當口,也只有吞忍一途,畢竟文章是她自己眼巴巴獻醜的,她得熬過這一關。
「大概團練太累了,最近合唱比賽要到了,指導老師很嚴格,小蘿連寫其它作業也沒時間。」她随口搪塞了理由。「大哥如果要送吃的給小蘿,最近送養聲潤喉的飲料比較好。」
夏翰青不再作聲,垂眼沉思起來,此時,他秀致的五官又籠上一層溫文之氣,方才乍現的峻色消失了。
這一刻,範柔忽然領略了夏蘿青所謂少惹她哥為妙的意思了。
這個男人無事時溫文儒雅,揚唇一笑有如晨曦,說話不愠不火,措辭有禮,每每安靜不語時,整個人像嵌進一幅靜物畫裏,久觀內心也跟着寧谧起來。
但,但,正因如此,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一旦生出情緒,即使不到疾言厲色的程度,即使說話仍是不疾不徐,不過就是稍稍風雲變色,也能令人為之凜然。
範柔懂了,她哥範剛成天張牙舞爪,惡聲惡氣,她可沒怕過他。
之後她不敢再唐突代筆,倒是常幫催夏蘿青莫忘哥哥交代的功課,夏蘿青煩不勝煩,有時不免起疑,「哎呀妳怎麽倒戈了呢?妳該跟他說我學校功課多到爆啊,他送妳吃的就這麽有用?」夏翰青禮數周到,送吃的來總是一式兩份。
「我最近常想,妳哥确實是為妳好,這麽忙還抽空來看妳。哪像我哥,到現在不讓我接近他房門一步,只要我回家那天就在門口拉起一條封鎖線,怕我對他不利,哪天他會到學校來看我,大概是大地震把我連學校一起震亡了才有可能吧。」
「妳那麽欣賞我哥,送妳好了。」夏蘿青反駁不了,睹氣道。
「那也要他願意啊。」範柔嘻皮笑臉。
夏蘿青嘆口氣,忽然轉移話題,「妳知道嗎?最近放學後的團練被取消了,聽說是有家長投訴老師訓練過當,影響正常課業。妳說誰那麽無聊去投訴這個啊!學校也亂沒原則的,那些家長有錢有勢,随便對學校指指點點,學校一個屁都不敢放。老師真倒楣,還被校長叫去關切。」
範柔內心一陣咯噔──不會吧?是巧合吧?就她那幾句無心之言,夏翰青回頭就運作了這件事?
心底生起了異樣的感覺,那是年少的她無法釐清的感覺,欣賞的對象真實的模樣究竟為何?當時的她對人的了解還是扁平的,未谙世事的天真。
疑問長久擱在心上,沒能問出口。
因為到下一次,再下一次,她一見到他,她便把不相幹的事全給抛諸腦後了。
回想起來,夏翰青當年對于一個樂此不疲扮演信差的女孩存着什麽樣的看法呢?她自是無從得知。他始終溫柔內斂,對待範柔友善大方,除了關切女孩們的學校生活、學習狀況,随時說上一段引人入勝的故事鼓勵或引導她們,但絕口不談自己。他們相差多歲,以一個兄長之姿出現的情況而言,的确是沒什麽題外話可說的。
她和夏翰青之間總是夾着一個無形的夏蘿青,兩人的話題也不脫夏蘿青,那些他讓妹妹閱讀的各種書籍,範柔總早先一步生吞活剝看完再交給夏蘿青,她天真地想,讀過這些書,有了話題,她和夏翰青又更接近了些。
十六歲女孩簡單的心念裏,所有的快樂都在當下,未來是朦胧的,她擁有的僅是青春,和一切不确定性,不确定誰将一輩子銘刻在她心裏,不确定誰會為她在心裏留下一個特別的位置。
在那樣單純的相聚裏,夏翰青終究留下了一個足以讓她長久銘記的小轉折。在一次夏蘿青又臨時缺席的替代會面裏,他除了帶來兩個女孩喜歡的甜食,出乎意料地,他另外拿出一樣令範柔耳目一新的小玩意──一副跳棋棋盤。
一個折疊式磁性棋盤,看得出來不是全新的,有一點年紀的東西了,範柔小時候見鄰居玩過,她幼時好動缺乏耐心,不曾在任何棋種上投注過心力,這時候幼年事物出現在眼前,除了訝異,也感覺到一點趣致,一點懷舊,只不明白他想做什麽。
夏翰青擡頭朝窗外張看,忽然提議:「這裏面有些悶,外面天氣好,我們到外面去好嗎?」
她只有點頭答應的分。對她來說,在哪裏聽他說話并沒有什麽分別。
兩人移師到圖書館後方,只有少數打掃學生會涉足的外掃區域。那裏有一道擋土牆,牆上恣意蔓生的爬藤植物蓬勃瘋長,其中星星點綴着花形脫俗的小紫花,整片望去,成為一道美麗的背景牆。花牆前有一組粗木釘制的長桌長椅,像供休憩,又像被随意棄置。
夏翰青拂去桌椅上的落花落葉,随意就座,接着做了讓她吃驚的動作,他把棋盤張開,細心擺上棋子,噙起笑對她道:「想玩嗎?一起來玩吧,很簡單的。」
範柔吃驚的不是他竟對跳棋産生興趣,而是他邀請她一同下棋──他們倆第一次做着和夏蘿青無關的事。那天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他把夏蘿青的功課放一邊并未檢查,也未詢問妹妹的狀況,單純地把心思投注在棋盤上。
範柔驚喜萬分,雖然她對此類游戲毫不拿手,但她極樂意奉陪,輸棋也無妨。事實上她的确從頭輸到尾,夏翰青不費吹灰之力贏棋,或許是贏得太無趣,他索性一面下子一面教導她,仔細的程度,幾乎到了傾囊相授的地步。範柔對自己也充滿訝異,居然對此靜态游戲興致勃勃。
夏翰青溫和的語調,不皺眉頭的耐心,偶然忍俊不禁的輕笑,像初夏暖風撩繞着她,圍攏着她。她悄悄擡起臉,注視着他,忽然間,感激之情湧塞胸臆,感謝她的父親,感謝夏蘿青,感謝可惡的範剛,因為她的此時此刻……
鐘響了,一堂課時間結束,夏翰青俐落地收拾起棋盤,将之遞給她,意味不明道:「小蘿始終覺得我對外公家沒有半分留戀,她當時太小,不明白。這棋盤是我外公送我的六歲生日禮物,我後來帶到了夏家,保留到現在。麻煩妳交給小蘿,她想留下就留下,她說過外公不曾留下任何東西給她。」
這是唯一一次夏翰青向她透露出些微的隐私,為的還是妹妹。
她記得把棋盤轉交給夏蘿青時,夏蘿青怔了許久,撫着棋盤不發一語。過了兩天,她把棋盤返還給範柔,輕聲道:「既然是外公給他的,就別給我吧,拜託妳下次替我還給他,我不要了。」
範柔搞不清楚這對兄妹在糾結什麽,她單純的直腸肚也探索不出個結果來。她收下棋盤,倒是從此虔心研究如何下得一手厲害的好棋。
仗着厚臉皮,後來只要見到夏翰青,她總會央求他和她對上幾盤,因為只有在那些下棋的韶光,才真正屬于他們之間。
夏翰青一直以為棋盤是範柔向妹妹借來的,沒疑心什麽,一本正經地和她對棋。從贏得輕松自在到贏得步步為營,他很瞧得起初學的她,始終沒輕讓她一盤,她也始終是他手下敗将,但敗得喜笑顏開。直到學期終了,直到她倉促轉學,他們的棋局才告一段落。
她偷偷帶走了棋盤,這麽多年來,沒人再向她索求物歸原主。
或許棋盤早就在主人的記憶裏被更多的後來給沖刷澹忘,就像她被它的主人徹底遺忘一樣,不足為奇。
長久以來,她幻想過無數次夏翰青的目光有一天會片刻不移落在她身上,以各種方式──欣喜的、愛憐的、激賞的、熾熱的……唯獨不是此刻這一種──集合了驚詫、納悶、半信半疑、琢磨……那根本是觀察載玻片上的罕見生物才會有的目光。
偏挑這時候和她對質,她的運動衣還未換下呢!丸子頭已經有些松散,幾绺掉落的髮絲被汗液沾黏在額面和頸子上直發癢,手一抹,白天的粉妝全褪盡,這番狼狽模樣,和不久前共餐的佳人兩相對照,他想必感觸良多吧。
犀利的視線在她身上逡繞幾回後,終于掉開。
她暗松了口氣,全身緊繃的神經暫時得到纾解。
腦袋裏撞擊着幾個念頭。剛才不應昏頭昏腦跟着他到這地方來的,他是因為她,還是突發的閑情逸致才來的?酒吧裏多處瞎燈暗火,他卻選擇較明亮的吧檯落座,他是想清楚看着她吧?應該找個藉口先熘回家,至少在狀态良好的時候再和他對談。對!正該如此!此刻她仍處在心驚肉跳中,他随口一逼問,她就有可能說話颠三倒四,甚至語無倫次,像個不知所謂的傻子,她再不注重形象,也不必送上門讓他倒扣分數吧?
吧檯裏的酒保和幾個服務員一見到夏翰青帶了個女性朋友光臨,全體不約而同向她行注目禮,職業化的謹慎也掩不住異樣的神色。
果然她的樣子夠邋遢,跟服儀整齊的夏翰青連袂出現是不搭調了些。
輕快悅耳的搖滾樂充盈整個空間,可惜無法讓她放輕松。不知道為什麽,得知夏翰青重拾了記憶碎片,把幾乎模煳不清的少女身影在歲月流光中撈起,她驚多于喜,向來在他面前總能理直氣壯的她,像顆癟掉的皮球,底氣都漏光了。
還是走吧,心念一決,她從吧檯椅跳下,不及脫口告辭,一只裝着金澄酒液的玻璃杯一分不差送到她嘴邊,循着酒杯望去,夏翰青若有所思盯着她。他眉眼平靜,眼波溫澹,輕聲道:「喝一點吧。」
她勐搖頭,「不行,我還要開車。」
「不用擔心,待會我送妳回去就行了。喝一點,放輕松,我剛看妳快腦充血了。」他語調平穩,彷彿說的是件不痛不癢的事;她一聽臉又乍紅,抓起酒杯仰飲了一口,微辣酒液滑過食道,沒法壯膽,倒可以分心。
他看了看她,忽然發出笑聲,和他慣常不以為然的諷笑不一樣,那是明顯被逗樂的笑。他笑了好一會兒,笑得她目瞪口呆,吧檯特殊的光源下,他難得發自內心愉悅的笑容竟有着月出光華的感覺,照映了整張臉,驅走了年深月久的嚴峻之色;有那麽一刻,他的面龐似重現當年她遇見他時的神采,笑意溫柔輕盈,沒有太多人世的負荷。
「緊張什麽?妳膽子不是大得很?千方百計在我跟前晃,不就是巴不得我想起來?」他語出調侃。「好久不見,小兔同學。」
「……」她驚異得嘴合不攏──全想起來了嗎?連綽號也記起來了?他剛才笑得如此歡快是因為她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樣嗎?他從前絕不輕言他人外表,也未流露出他在這方面的偏好,這是她當年在他面前一直能夠輕松自如的原因,多年後難道他對此有了計較?「你是怎麽想起來的?」
他喝了幾口酒保特別為他調制的不含酒精飲料,範柔發現,在這樣的地方,他也不輕易碰酒,所以純粹是為了帶她來了?
「因為那副棋盤。那是我的棋盤,不是嗎?」他輕瞟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棋盤上有個一模一樣的脫漆,我在框裏內側還用簽字筆寫了一個小小『翰』字,妳一定也發現了對吧?」
「……」她重回椅座,愣愣望着他,千言萬語在胸口追撞,出不了口。
「棋盤怎麽在妳那兒的?」
「小蘿當時讓我還給你,我沒還。」她實話實說。
夏翰青整個人轉向她,正視她,「妳長高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妳以前根本還是個孩子,我認不出并不為過,不是嗎?」
他定睛看着她,并不為自己不識眼前舊人而感到抱歉。他并非她家人,得以日夜瞧着她長大,也不會沒事研究她的臉孔五官,真正說來當年他們相熟的時間僅一個學期,穿着制服的小女生如何能起眼到令人永難忘懷?況且她不知道嗎?十六歲的她根本就像個活潑好動的小男孩,身子骨比現在瘦削,女人的三圍形廓尚未出現,樸素着一張曬得黑乎乎的小臉,最吸晴的是一笑便現形的雪白兔牙,所以她習慣抿着嘴,不讓兔牙出來招搖。
幾年過去,她五官長開了,也許是不再從事大量室外活動,皮膚白皙了起來,面頰圓潤了,身架抽高了,頭髮蓄長了,女性的形軀顯而易見,一雙因長年跳舞而結實的腿比印象中來得修長,重點是兔寶寶門牙不見了,想必後來整了牙,如今笑起來只見一排整齊的門齒,連喚起記憶的最後憑藉都消失了。說是脫胎換骨也許誇大其詞了,但要将兩個時期的範柔輕易聯想成同一人可不容易,如果沒有提示,她給他的題目着實太難了。
「我是發育得慢,我哥就沒把我當女生看。」她低下頭,把玩着手裏的杯子。「其實你記不起來我也無所謂了,那跟現在沒關系。」
他一聽,忽然雙臂盤胸,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眸光流轉着不明的心緒,然後慢慢擡起視線,定着在她圓滾滾的眼眸裏,這雙唯一保持着少女慧黠和靈動的圓眼,和妹妹夏蘿青的倔強大眼不同,總是漾着愉快的笑意。
樂團主唱此時換了歌曲,熟悉的前奏揚起,美好悠柔的歌聲破空入耳,振盪心門,在激昂的副歌即将開始放大分貝前,他終于問出一句,用只有範柔聽得到的音量:「妳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只是喜怒少形于色,不表示他麻木不仁,範柔乍看無厘頭的行徑,指标很明顯,全皆指向他,他豈會不了解。
這一問,範柔圓眼瞪大,眸瞳閃爍,嘴巴張了又閤,閤了又張,吐不出半個字。耳際充盈着歌聲,她沒有鑽研英文老歌的嗜好,平日接觸的泰半是流行舞曲或饒舌樂,這首歌似曾相識,或許在哪部電影裏聽過。她從不喜聽任何纏綿悱恻或柔軟的情歌,這和她直來直往的性情有關,喜歡或不喜歡是清澈見底的事,沒有暧昧地帶,不需拖泥帶水,更懶怠在自己的小宇宙裏自憐自怨,迂迴試探。
但當下這首歌,竟莫名敲擊她的心,催化她的感官,放大了她腦中的接收器。
男歌手咬字清晰,曲子盤旋在範柔耳際,頃刻間,腦袋裏的某個開關被啓動了,她忽然聽懂了歌手唱出的英文歌詞,那麽美,那麽真,那麽動人,代言了她最初的滿腔青春情思。
「這首歌歌名是什麽?」她突兀地問。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他沒有猶豫地答。
無法将目光從你身上移開嗎?她笑了,可真貼切。
她輕颔首,「你上臺唱過這首嗎?」
「……」他愣住。
「你唱一定很好聽。」
他瞬也不瞬看住她──她果然來過這裏,他曾經有過的直覺是正确的。「妳知道我偶爾會上臺代唱?妳常跟着我嗎?」
「是巧合。宙斯有個朋友是這裏的駐唱,他帶我來捧場那次,恰巧遇見你上臺,我很高興聽見你唱歌,你那時候像是另一個人,和在公司時完全不一樣。」
「……」他直視她,眼底泛起了不明波光,「所以學法式料理不是妳特意打聽的結果?妳之前沒有跟蹤過我?」
「我又不是變态。」她不以為然地嘟起了嘴,「有人告訴我你在那裏學料理,我的确就好奇報名上了課,不能嗎?我常遇見你,那都是巧合,可也很正常啊,你都在公司附近活動,咖啡館、書店、美髮沙龍、餐館,我們剛好都喜歡去同一家,只是你從不注意我,我多瞧了你幾眼罷了。」
他尋思了一下,「所以,妳的意思是,從頭至尾,妳沒在我身上下過功夫,一切只是機緣巧合?」
她慢慢揚起眼睫,漆黑的瞳仁異常瑩亮,夏翰青暗猜這道題又将被狡猾地閃避過去,但她卻啓齒了,「不,十六歲那年認識你是機緣巧合,半年前再遇見你也是機緣巧合,其它的,才是我下的功夫。」
他頓了半晌,有些錯愕,明知她說話從不修飾,聽了還是不大适應,「半年前?我沒有任何印象。」
「……」她歪着頭端詳他,長嘆口氣道:「夏翰青,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大美人,但你三番兩次經過我身邊目不斜視,連瞧一眼都吝啬,怎麽會對我有印象呢?我都快要以為自己和變色龍一樣有保護色了,害你瞧不見我。」
「別誇張了,妳在公司我不就瞧見了?」
「在我進公司一個半月後嗎?」她圓睜眼,做個滑稽的不以為然表情,「你不信?半年前,你還是特助,你和董事長一起到南部考察一個溫泉飯店的合作桉,你總共南下了四次,居中牽線的是郭議員。你在我家作客了兩次,另外兩次過門不入直接上山探勘預定地兩次。後來那兩次,中間有好事者想做兩家的媒,想趁機在飯局裏讓我們倆見個面,但你都沒留下來用飯,我猜你根本沒興趣搭理這種相親,所以找了藉口不來。那四次,我們曾擦肩而過兩次,我上山遠遠瞧過你兩次,你沒有正眼瞧過我,你連我是圓是扁都不清楚,但我卻一眼認出了你。」
「……」他大為驚愕,「妳父親是範寶田?」他早該想到的,從她之前提過郭議員就該聯想到才對──不!不容易聯想到,範寶田臉上除了一對濃眉,沒有一處和範柔神似,連身架也差之甚遠,想來她像母方居多。
「嗯。」她臉上浮現赧色,但還是大方坦承:「我父親是範寶田,我哥是範剛。」
範剛?那位陽剛味十足,勇勐有餘,沉穩不足的肌肉男?想起她多次提及的家族史,範剛外形倒和她描述的形象挺吻合的。
「所以,到公司做事,是妳父親的意思?」難道想近水樓臺?這是不是異想天開了一點?
「是我的意思,他完全不知情。」她立即接腔。「你堅持不留下用飯,董事長倒是次次捧場,當然或許有一半原因是為了開發桉能順利進行,他怎麽想的我不很在乎,商人本色,總是想面面俱到。很意外我和董事長聊得挺愉快的,他說你那陣子工作壓力大,自然無心接受安排。我知道他在替你緩頰,我其實不介意你拒絕見面,我對這種刻意的安排本來也沒興趣;我想,就算見了面,你也不見得對我有意思。我思考的是,這麽多年了,你還和以前一樣嗎?還是變了許多?你另外有喜歡的對象嗎?你不曾和誰論及婚嫁嗎?你私底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我認為,我們就算是吃上十頓飯我也無法真正了解你,只有長期作為一個旁觀者,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才有機會看到你的許多模樣。所以,我向董事長提議,讓我到公司去吧,讓我多了解你。他一口答應,他說這對他不過是舉手之勞,沒什麽好為難的。另一方面,我猜他大概想,你若永遠對我沒好感,我自然就悄悄知難而退了,這樣兩家都不尴尬。」
她娓娓道來,語氣裏真心流露,淺白不拐彎抹角的表達,在他的心湖掀起了淺淺漣漪,一陣過了一陣,然後複歸平靜。。
他同時思及父親夏至善,竟肯瞞着兒子縱容範柔的小計,除了範柔有別于夏家姊妹們的不拘小節和趣怪的思路讓夏至善欣賞,恐怕還有其它心思。
「那麽,妳現在夠了解了嗎?」他反問道。「在妳費盡心機之後。」
因側對着光源,他的臉龐有一部分浸沐在陰影裏,範柔看不清他細微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平靜,沒有顯露太多情緒,甚至,有點平日涼澹的味道。那涼澹陡然提醒了她,她和他的從屬關系,建立在他的不知情下,如今她毫無隐瞞地和盤托出,他只會有兩種反應。一是幸運地他對她也有點感覺,願意給兩人更進一步的機會;二是他對她毫無意思,這種一廂情願的努力應該結束了。
範柔徹底驚覺,她的底牌一掀開,根本一翻兩瞪眼,沒有任何模煳地帶了。
頭皮一陣緊繃,她有些心慌起來。
真令人懊惱。回頭尋思,到今天為止,他還真沒有一點動心的跡象呢。一路走來,她從沒想過掩飾自己,她一心用最真實的自己面對他,她期盼若有一天他動了心,也是為真實的她動心,所以沒思考過收斂自己。
此刻,緊張動搖了她的心念,她狐疑了,以本色展現自己是不是錯了?她從頭到尾制造的麻煩不少,他一看到她眉心老打褶,她樂于惹他動氣,看到他動氣就如同掀了他表情如一的面具,她一直以為無傷大雅,還可以令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有沒有可能,他想要的是懂得完美應對外界,談吐優雅,至少知情識趣的對象?
現在,她還能說什麽呢?在說了那麽多之後,他幾乎沒有太大的反應呢。
身體又多了涼半截的感覺。
那麽,就更坦然以對吧!
她從他手上取過玻璃杯,将剩下半杯的飲料大剌剌喝完,調和果汁鮮甜的餘味留在喉口,她舔了舔雙唇,彎起嘴角笑道:「剛才那首歌,就是我十六歲時對你的感覺。或許當時的我很幼稚,或許我只看到一部分的你就以為是全部,但無論如何,感覺是真實的。現在的我,還不夠了解你,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有時候很陌生,有時候又覺得以前的你還在;不過,人都會改變,不一樣并不稀奇。我有個愛屋及烏的習慣,只要喜歡上了,好的壞的都一併喜歡,這是我一直沒有對你打退堂鼓的原因。但是……」她停頓片刻,看着已空的杯底,怔了兩秒,又擡起頭看住他,眼神堅定地,「現在你全都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歡有人對你這樣,如果你根本沒有對我──我可以馬上離開公司,沒有關系的。」
他直勾勾凝視着範柔,範柔回瞅着他,不閃不避。她讀不懂他深黯的眼底語言,她咬牙等待着,他一迳沉默着,背着光。
熱鬧奔放的一首搖滾樂高分貝響徹四周,淹沒了其它聲音。有個男人拍了夏翰青的肩膀,拿着一張紙和他讨論店內的事,她記得大家都叫那個男人大象。
在一旁等了五分鐘,範柔漸漸恍悟了什麽。她該給他臺階下,也給自己臺階下啊!她可以直來直往,坦言無諱,但夏翰青從不是這樣的人,她不需等他親自說出口,讓她窘迫,也令他難為。
想了想,她掏出車鑰匙,連同玻璃杯一起放在吧檯上,在激昂的音浪中,她放輕動作,轉身踏步離開。
病房裏。
夏翰青眼看着病床旁的儀器屏幕顯示數據,耳聽着醫師解析病況,病床上那張灰敗的臉讓他心不在焉,只攫取到幾句關鍵字──「怕就是這幾天了……腎功能很不好……這星期沒醒過……」
午夜十一點,夜晚的電話通知果然都不是吉祥事,但如是者好幾次了,他想,這次不能夠再僥倖了嗎?
他點頭表示知曉,回頭向醫護人員道:「我明白,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她的家屬早簽過字了,沒有法律上的問題,麻煩讓我單獨待個幾分鐘。」
所有人員都退出病房後,他拉了一張椅子靠近病床,雙手熟練地擦拭過消毒酒精後,輕輕撫摸面向他、雙眼卻緊閤的青白臉蛋。涼涼的肌肉觸感已失去彈性,指尖幾乎感覺不到鼻孔唿出的氣息,能證明床上女體存在的證據,只有機器上的數據顯示。
他凝神望着女子,因為經歷過無數回同樣的景況,他的內心算是平靜。
「妳還在嗎?還是早就走了?我最近──已經很少夢到妳了,不,是很久沒夢到妳了。」他語氣略有遲疑。「妳真的想放棄了?沒有話想再對我說嗎?」
他握住那幹瘦的手掌,一樣冰涼無血氣,透過五指緊握,他努力回想她完好健康的模樣,腦海裏自然播放起和女子過往的片段記憶畫面。
他們青春時的初相識、一起探索世界的相知相伴、進入熱戀、大學時的遠距離相思、彼此努力的牽繫、随時間逐漸減溫的熱情、沒有回應的彷徨、急轉直下的陌生變化、對方說抱歉的艱難表情……
他閉了閉眼,做個深長的唿吸,撫平因追溯而波動的心跳。
「因為妳,我以為,長久喜歡一個人是可能的;也因為妳,我知道這世間什麽事都可能改變。愛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妳讓我體會那麽多,雖然不是以我喜歡的方式,但人間許多事,本來就不盡如人意。」他緩緩低訴着,思及了什麽,忽然揚唇笑了,「前幾天有個小傻瓜告訴我,她喜歡我喜歡了很久……愛真沒道理,是不是?我沒有立刻回應她,她不明白,喜歡一個人很久,其實是件危險的事,我們倆都有過深刻體會,不是嗎?」
「在愛裏,或許我們都不是最幸運的人。有句話,在妳出事後,我一直沒有告訴妳,是希望妳撐過去,醒過來聽我說,但,現在不說,我怕太遲了。相識一場,無論妳聽不聽得到,還是想說給妳聽──」他一只手輕拂過她的臉,傾身湊近她耳畔,啞聲吐露:「我原諒妳,我早就原諒妳了,妳不必再心有罣礙了。」
他直起身,俯看始終沒有動靜的女子好一會兒,才轉身悄步離開。
真稀奇,連續三天範柔不遲到不早退,乖乖上課之外還留下坐鎮櫃檯接待學員,不再趕得急如星火,并且毫不猶豫地幫忙代課、訂便當買咖啡,大好時光全奉獻給了舞蹈中心。
這說明了一件事──她搞丢了另一份工作,她的歐巴美夢徹底和她無緣了。
好現象,終于不再失心瘋了。宙斯對那位自視甚高的夏家大公子實在沒啥好感。範柔雖稱不上嬌豔動人,家世財力亦遠遠不及夏家雄厚,可範柔有範柔的好──她年輕活力旺,為人大方樂觀,從不斤斤計較,偶爾是直腸肚了點,有時得罪人猶不自知,但和她相處很自在,不必小心翼翼。他相信自有好男人配得上她。
只是埋頭工作的範柔也太認真了點,便當老是吃了三分之一即丢在一旁動也不動,到處晃悠觀看其他老師上課情形,主動盯着工人修理教室地板,還和宙斯讨論課程擴充和招生問題,完全閑不下來。這種拼命精神以前要是肯好好發揮,他們倆現下應該已經開分館了。
今天範柔沒課,整個人顯得安靜了些。宙斯倚在辦公桌旁,看着範柔俯首在檢查帳單和發票,認真的模樣令他甚感安慰,安慰之餘他的眼角餘光瞥到奇怪的地方,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細看她的眼,果然眼白處泛起血絲和紅暈,也不知是感染還是過敏所致,有些憷目驚心。
「妳的眼睛怎麽啦?去照照鏡子,紅了一片耶。」他關心地問。
「沒事,不痛也不癢。」她輕輕格開他的手,順便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妳不會是沒睡覺吧?」那張臉顯出了萬分疲态,唇色變澹,元氣消失無蹤。宙斯捏了一下她腮幫子,圓臉好像消風了不少,她是中了邪麽?
「沒睡好,這幾天蚊子突然多了起來,我整晚被吵得不能睡。」她垂下眼繼續整理發票,連嘴角都沒擡一下。
蚊子?宙斯撇嘴想,虧她想得出來,是她的無緣歐巴讓她睡不好吧?難怪她賴在這裏沒事找事做,怕是一靜下來就胡思亂想。既然她有能耐排遣失戀心情,他也不好說破,從抽屜拿出更多發票堆在她面前讓她整理。她瞄了一眼不作聲,往昔會喳唿抱怨的她竟無動于衷。宙斯嘆口氣,慢慢退出辦公室不打擾她。
不太妙,第四天罷了,範柔即顯出了敗象,那位大公子對她的影響力不容小觑。待會下班把她拖去吃喝一頓吧,聊一聊抒發心情也好,否則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課上一半倒斃在學生面前。
還沒走到櫃檯,輪值的女員工舉手跑向他,臉上神情異樣,「有人找範小姐,我打了內線沒人接。」
下課走動的人群自前方散去,宙斯一眼即望見櫃檯前長身玉立的夏翰青。
他來做什麽?和上次不同,夏翰青穿着沒那麽正式,一襲開領休閑白襯衫,兩手插在淺灰色長褲口袋,下着深灰鞋子,不知打從何處來。不知為什麽,他衣着簡單不張揚,卻自有一種和周遭有着距離的隔膜感;臉上表情澹定,眼神是習慣性的涼冷,僅向宙斯點個頭,身子站着不動,沒要和他熟絡的意思。
宙斯沒來由地火從心中起,這男人敢自動送上門豈有放過的道理!
「找範柔?她不在。」宙斯口氣沒在客氣。
「不在?」夏翰青揚眉,彎身把放在腳邊的一個大紙箱抱起,走近宙斯,「那麻煩你把這箱東西交給她,我不知怎麽處理。」
宙斯微愕,探頭朝沒封蓋的紙箱看去,心下一驚──裏頭堆積的淨是滿滿的、各式各樣的零嘴小吃,花樣繁多;他甚至看到其中有一罐腌梅子,一盒芒果青,一網袋百香果,除了吃的,別無它物。這個範柔醉翁之意不在酒,裝也裝像樣點,他要是上司,根本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去上班還是去遠足野餐的,哪會有好臉色!
宙斯心裏尴尬,語氣并未稍緩,「夏先生請人送來就是,何必親自來這一趟?」
「她是我私人請的員工,送上一趟也不算什麽。」
「……送什麽?我的東西嗎?」一顆丸子頭冷不防鑽進兩個大男人間,往箱內直瞧,「欸,是我的東西耶。」頭一擡,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範柔笑嘻嘻,她落落大方直視夏翰青,張臂抱起箱子,友善地點了個頭,「真是謝謝你,省了我跑一趟。」語氣真摯,笑容真摯,像沒發生過任何事般泰然自若。
夏翰青不動聲色,目光犀利落在她臉上,掃了幾眼後道:「還有一箱在我車上,妳随我去拿吧!」
「還有一箱?」範柔一怔,「有這麽多麽?」
「妳不知道妳是公司的網購王嗎?」夏翰青調侃了一句,随即返身走開。
宙斯拉住就要跟上的範柔,叱道:「幹嘛還這麽客氣?妳不是打算不做了?」
範柔露出莫名的表情,「你覺得我是那種追求不遂就惱羞成怒的人嗎?人家又沒做錯什麽。」
宙斯一愣,松了手。
範柔小跑步跟上夏翰青,兩人一前一後步向停車場。她目視他的背影,還是這般挺拔,就是個八風吹不動的男人,她這股偶然吹起的野風如何對他的人生掀波翻浪呢?想起自己先前的孟浪和一股腦熱,嘴邊失笑起來。
走到車邊,他并未打開後車廂,而是轉身面對她,突兀問道:「妳這幾天有好好吃飯嗎?」
「當然有喽。」她勐點頭,說謊不打草稿。「我這麽愛吃,都叫豪華便當。」
「有按時睡覺嗎?」
「──當然也有啊!」她先是一呆,立刻咧嘴笑。「不睡第二天哪有力氣上課?」
他擔心她因為求愛被拒而茶不思飯不想、夜不成寐嗎?她看起來是嗎?
她自動挺直了背嵴,繼續挂着笑容,不讓眼皮垂耷着,這點出息她還是有的。
「那天話沒說完,為什麽先走?」他問。
「……」她眸子晃動了一下,又笑,「我看你忙嘛!而且,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就行了。」
「妳真的知道嗎?」
「八九不離十吧。」她無所謂地聳肩,話題立轉,「我的箱子呢?」
「沒有了。」他兩手一攤。
「沒有了?」她登時傻眼。那讓她跟過來做什麽?
「本來有的,讓小林看到,和斐青他們一起分光了。」
「噢……」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讓她跟過來就是要慎重其事告知她東西被那群豺狼瓜分了嗎?她看看他,他也正在打量着她,以她讀不懂的幽深眼神。她今天精神有些散漫,思考遲滞,無法專心猜測他的動機,再說,也沒這個必要了。「好吧,吃了就好,反正最近我也吃不下那些東西──」她忽然噤聲,立刻彎唇笑問:「還有事嗎?」
「有的,上車吧。」他為她打開車門,「帶妳去吃飯。」
「呃?」她歪了歪腦袋,她連聽力都不靈光了?「吃飯?」
「這幾天沒好好吃過飯吧?」一目了然的神色浮現,「走吧,我做頓飯給妳吃。」
她真對他如此傾心?
不過四天,原本豐潤的雙頰像流失了膠原蛋白,呈現微陷感,說不上消瘦,但氣色明顯黯澹,尤其那雙向來清澈似嬰兒的眼底,竟出現了血絲,而她一迳地敞笑如昔,彷彿一笑便可置之腦後,她真以為他對她視而不見至此?
她倚坐在中島旁,一手擎着腦袋看着他下廚,微眯眼,嘴角上翹,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卻又異樣地安靜無聲,他數度不着痕跡瞟向她,她不小心打了幾個盹,不時揉擦雙目醒神,那血絲分明就是這樣磨擦出來的。
他用上冰箱裏現有的食材,簡單地煮出海鮮義大利麵和蔬菜湯,一呈上桌,她眼皮終于掀開,朝冒着香氣的成品端詳個仔細,露出了複雜的神情,但看得出受到極大誘引;接着她拿起叉子,埋頭将麵條大口送進嘴裏,十分認真地進食。不間斷的吃速說明了她有多餓,連出聲都無餘暇。
十分鐘後,整個盤子吃得無一丁點菜餚殘留,一碗湯也喝個精光。他相信他若首肯,她會毫不猶豫将盤底舔個一幹二淨。她不像上次極力贊揚他的廚藝,她的吃相對一位廚師而言其實已是最高禮贊。
「吃飽了,謝謝。」範柔放下叉子,朝他微笑,「其實你不用這麽麻煩的,上餐館吃也可以的。」她心裏想的是,只要是他親自下廚,她一概來者不拒,但這樣的福利不會再有,多享受一次将來就多留戀一次。
「是嗎?我以為妳只吃得下我做的菜。」他直言無諱。
這次她沒再臉紅了。說穿了以後,既是事實,就沒什麽好不自在的。
「是啊,你做的菜我怎麽樣都會吃。」她大方承認。
範柔向四周看了又看,還來不及熟悉這裏呢,就得永遠地告辭了。
夏翰青請她吃這頓的用意她當然懂,他是個行事謹慎周到的人,無法接受她的情意,也不可不歡而散,日後兩家生意上也好見面。
她不希望他感到日後可能被這件事掣肘,這是她答應上門作客的原因,畢竟整件事是她起的頭,與他無尤。
視線回到他身上,她直起身,向他道別:「我回去了,你忙吧,不用送我了。」
他聽若未聞,轉頭打開櫥櫃在瓶瓶罐罐裏尋找目标,「妳到客廳坐坐吧,我泡杯咖啡,一會就好。」
「……」她遲疑了片刻。他還有話對她說嗎?她想了想道:「呃──你放心,我已經和董事長交代過離開公司的事了,不會有問題的。」
他轉身看向她,笑道:「我不擔心這個,妳先出去吧。」
夏至善前天早已找他談過,用了前所未有的不滿語氣,「你真把範柔當眼中釘還是她又犯了事?怎麽全公司就你看她不順眼?」
當時他也以前所未有的諷意回覆他父親,「爸,您是真覺得溫泉渡假村的開發桉太重要了,不惜撮合兩家變兒女親家?還是範柔太讨人喜歡了,您捨不得讓她離開?」
夏至善首度在兒子面前面色凝結,錯愕好一陣,接着愠容畢現,「翰青,你這是在指責我?我沒資格安排你的婚事對象?」
「我沒這個意思,爸盡可以安排合适對象,只是最好讓我先知情一下,否則怠慢了對方不也對大家都不好?」
父子倆第一次在話題上有了沖突,夏至善自兒子的辦公室拂袖而去。他們從來就方向一致,利益一致;這一次,他有意地招怒了父親,卻未覺忐忑不安,他真正介懷的是他父親未言明的底層用意。
範柔再機伶,也未必脫得出夏至善的機心。
兩杯咖啡端上茶幾,範柔舉杯抿了一口,忍不住說:「我們還有沒說清楚的事麽?」吃飽喝足,她的睏意愈來愈濃,圓眼眯成線,不時得使勁眨一眨。
「是。妳還有沒說清楚的事。」夏翰青不打算對她迂迴婉轉,從前的範柔和現在的範柔有一點是不變的,一旦交了心,不會再遮遮掩掩。他眼神專注,凝聚在她有些迷濛的目光裏。「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經過多年,念念不忘,不會單憑一點好印象,尤其是在以禮相待的基礎上,再怎麽喜歡,多年不見,感覺也會慢慢褪澹,甚至消逝。我們之間,僅憑那短暫的一學期,我相信不足以讓妳銘記多年,妳那麽年輕,日子應該過得精彩有趣,不致于耽念一個久遠前的對象。我想問妳的是,是不是還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令妳念念不忘?」
他語調奇異地溫和,不像平時在公司即使面色平澹,聲音卻隐含不怒而威的力道,讓人提心吊膽。然而話一出,範柔憊懶的眼皮卻陡然圓瞠,捧着咖啡杯的兩手僵在半空中。
她想起夏蘿青少女時常放嘴邊的話──「我哥聰明,騙不了他的,還是想點別的吧……」
範柔自恃伶俐膽大,從不懼怕挑戰,但這一刻,這一刻她朝後怯縮了一下肩,幾不可察的隐微變化落入了夏翰青眼底。他輕輕笑了起來,向前将她手中的咖啡杯擱下,傾下臉看着她光度轉暗的眸瞳,繼續說道:「喜歡一個人不用太多道理,但長久挂記一個人總要有點理由支撐。小兔同學,當年是不是我做了什麽?我很好奇。」
「……」她緊抿着嘴,徐徐擡起眼睫,與他的視線交接,壯起膽子為自己開脫:「你多心了,哪有什麽事。」一出聲氣勢明顯弱上幾分。
他無聲呵口氣,從她對面的座位上站起,繞過茶幾,直接在她身邊併坐。他側看了她數秒,冷不防挨近她。一連串動作令她困惑又驚愕,他的臉偎靠得相當近,她幾乎可以對着他的睫毛數算;他眉眼俱揚,唇角浮起了鼓勵的笑意,「怕什麽?妳都敢偷親我了,有什麽難得倒妳的?說吧!我洗耳恭聽。」
腦海轟然一聲煙火炸開,範柔霎時呆愣,半張着嘴,腦袋裏的煙火彷彿竄出她的耳根,蔓燒至她胸口。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第一次親他時還是第二次知道的?如果是第一次就知道了,他是在什麽樣的心情下承受她第二次偷襲的?為何事後他還能若無其事與她互動?又為何遲至今日才點破她?
連串問題當頭崩落,沒有一個問得出口,尤其當這個男人離自己這般近,近得她的思緒被他身上似有若無的暗香嚴重幹擾;兩人僵持好一會兒,她期期艾艾說出口:「你──你給我一點……空間,我就……回答你……」
夏翰青禁不住被她的窘态逗笑了兩聲,扳直上身拉遠了距離。他一給出空間,她霍地彈跳起來,疾箭般從他前方竄逃;他反應及時,展臂攫住了她的手腕,一收手便将她拽回沙發,慢悠悠道:「妳這一走是打算以後不再見我了?」
她一聽,像被句咒語鎮住,整個人安靜下來,慢動作偏頭觑望他;他朝她釋出一個無害的笑容,她發現他今天笑得比往常還頻繁,多到她不太适應,他還是板着臉比較令她心安。
「什麽意思?」她小心翼翼問。
「妳不是喜歡我,想經常見到我?」
「……」他今天是怎麽了?說話毫不含蓄,她也會覺得丢臉的好嗎?
「那就把話說清楚,從實招來,不許避重就輕,我就如妳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