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在等你……

“簡惠王何必憂慮,既成天下之主,何愁無佳人相伴。”

蕭煜塵聞言定下心神,皺眉擡首,門外俏立一名身着翠綠衣衫的女子,斜绾的垂髻之上随意別着一只玉簪,簪下混銀流蘇底束着一顆碧色珠子,其心如血,呈火焰之狀,正是玢兒。只見她脆生生一笑,一晃頭,避過了蕭煜塵殺氣四溢的劍鋒。

“簡惠王何必動怒,玢兒此行并無惡意,只是提醒簡惠王該珍惜當下,逝者已矣,便是如何傾力尋找,那些不願被你找到的人,終究只會躲在帷帳後,瞧着人間鬧劇連連罷了,還望簡惠王莫要執着,放下自在。”

“閉嘴。”

“朕半生于戰場之上殺伐相向,劍下孤魂無數,可不在乎多你一個。”

玢兒勾起嘴角,是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揚手,抛下一把短匕首,孤寂疊焰在日光下折射出愈發清冷的光輝。

“繁華歷歷疏別離,許千秋,無相憶。”

“有人托我帶句話給簡惠王,并将此匕首物歸原主,請簡惠王各自珍重。”

玢兒随若蕪旋身而走,話音落,人已不見。

許千秋,無相憶……

蕭煜塵俯身拾起若蕪,銀色刀鞘之上蔓延的花跌跌撞撞,似要融化。

“朕以為,上天終究待朕不薄,尚許你伴朕同賞天地壯闊,江山景色,若非如此,朕要千秋,作何……”

腹部隐隐疼痛一瞬陡然放大,猛竄至胸口,腥味自喉間漫出,蕭煜塵擡手捂住,血跡淅淅瀝瀝自指間橫溢出來,“咔嗒”聲響,若蕪落地,砸出血色四濺,漫漫成殇。

“陛下!”

“來人,來人——”

仍舊是那座孤寂的崖,他曾來過,攪動了她的天地,而她随他而走,半生流離。

“不知王爺可曾想過,有朝一日還會回到這裏,可知梵蒂崖的月,是否仍如當年一般清澈皎潔。”

“萬物不改初衷,人卻已不同,本王竟落到需要區區一個俘虜同情的地步,哼,當真是諷刺又無力的笑話。”

青檀勾起嘴角苦笑,洗茶的動作忽地頓了頓,青釉茶碗自手中滑落,猛地砸碎于青石地面之上,青檀拽過自己微微發僵的右手,咬唇皺眉,額角滲汗,似是痛苦非常。

齊叔弘自林間回身,玢兒已收拾起碎片,模樣有些淡淡憂慮。

“姑娘自救治符離百姓以來,身體時常不濟,只怕總是呆在這崖上也并非正道,姑娘為何不随簡惠王回永安,以便将養身體。”

“那玢兒你,為何會與王爺來我這荒蕪偏僻的梵蒂崖,憑你的本事,應該可以帶王爺去更好的地方休養不是嗎。”

人,凡舉止異于常識的,多是有不得不守的相約,或不可言說的苦衷,誰又指得了誰。

玢兒捧起碎片離開,想是不再多言,走了幾步,又住了腳。

“還有一事,曾少俠,在竹林中徘徊好幾天了。”

青檀默默嘆氣,停了停,還是起身往竹林中而去。

“當真奇怪,這竹林也不大,怎麽就進不來也出不去的模樣。”

齊叔弘斜眼觑向她,冷冷開口。

“本王教你帶來此處後亦曾嘗試過,終究以失敗告終,看來這竹林,常人是不得通過才是,哼,本王當真是愈發好奇,青檀且不論,你究竟是什麽人?”

玢兒別開眼,淺笑着福禮作揖。

“王爺開玩笑了,玢兒不過是個受主之托,忠主之事的奴婢罷了。”

玢兒身無所依亦無所絆,若非當年素洛見憐,舍一飯之恩,自己早已……是以當素洛離開東殷只身前往永安之時,自己甚至想不顧一切同她離開,然素洛相言,柔煦決絕。

“玢兒,在我回來之前,拜托你保王爺平安,哪怕,是我再也回不來也一樣。”

年幼的玢兒身入蒺藜,資質出衆,卻也并不理解這本為悖論的一言一辭裏包含多少無奈,同深愛,她只能垂淚點頭,最終,哪怕捏造希望,亦墨守一生。

“辛哥哥。”

頹然倒地四腳朝天的曾辛正準備提足真氣,嘶吼兩聲,猛然聽見青檀呼喚,一個激靈跳起,落入眼眸的是那個自己找尋多日的身影。

“顏兒,可算找着你了,你一聲不響地不見了,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

“枉你在這梵蒂崖也是住了好些年的,怎麽這般沒用,連竹林都過不了。”

青檀眼中滿是嫌棄,一點不給曾辛碎碎念的機會。

“說,找我何事。”

“嗯……”

曾辛一時噎住。

“沒,沒什麽,只是你突然不見才來找你,怕你出事罷了。”

“我能出什麽事,呆子。”

語罷起身,徑直往竹林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住,回首,曾辛在原地磨磨蹭蹭,進退不得,青檀随手撿起細小青石砸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曾辛腦門,曾辛猛地呼痛,青檀一時沒忍住,撫腹笑起來,曾辛跳腳,青檀便笑得更兇,兩人玩笑一會兒,又似是有了默契似的安靜下來。

“辛哥哥,繁離好嗎。”

“嗯,吃得下睡得好,很好。”

“七苑他們好嗎。”

“俱已無礙,你放心。”

“嗯,那就好。”

“辛哥哥,走吧,我很好,不用擔心。”

“顏兒,他,蕭煜塵他,怕是并不好。”

青檀不語,兩人靜靜趕路,不多時已然出了竹林,青檀自懷中取出一只白瓷瓶交予曾辛,擡眸輕笑,和暖如春。

“此乃梵蒂,或許總有用得到的地方,萬事,只好先麻煩辛哥哥了。”

“你呢。”

“嗯,我啊,我就等辛哥哥哪天能過了這竹林再說吧。”

……

顏兒,你出了個好難的題,梵蒂崖與你相結,欲過,當心無雜念,身清神朗,然天下人不外乎如我,焉能不記挂些什麽,顏兒,曾某為你而生,卻終究比不得你清清然來,清清然去……

惟願汝安。

“呵,好。”

“嗯。”

澗風而過,旋葉而起,卷來殘瓣的紫色梵蒂,目及那山盡頭,他一身玄色衣袍靜立風中,面向梵蒂崖,青檀轉身一刻,微微停頓,撇頭。

一眼成訣。

作者有話要說: 磨磨蹭蹭一年多了,最後兩個月總想着算了吧算了吧,結局自己都不敢看了,好端端的卻總有不得善終的潛意識感,看着衆人的結局我想自己果然不是親媽啊,罷啦罷啦,後記中終成定局,心裏總還是有些話未曾說完,要不,留着下次再說吧……

第 13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

青檀只是埋在蕭煜塵懷中堕淚,蕭煜塵靜靜撫着青檀發端,輕輕地,描畫出唇邊一抹淡笑……

“黎成王,盤絮已然遵從您的吩咐将簡惠王引來符離,您卻将盤絮困在此處作了階下囚,不知是何道理?”

“我的吩咐裏,并不曾要你毀了符離。”

“黎成王此言差矣,盤絮曾問,是否可不擇手段,是否可傷天害理,黎成王的回答,可是肯定的。”

齊叔弘一貫眯着眼,冷笑吟聲而出。

“你将符離作了廢城,如此蠢鈍之人,本王留你何用。”

盤絮驕矜的臉色迅速沉下來,幾要發怒,緩了緩,臉上卻忽地閃出一汪淺笑。

“黎成王當真是誤會盤絮,盤絮這麽做,可全是為了黎成王。”

“哦……”

“盤絮聽聞,前幾日黎成王自符離王城帶回一名昏迷的幼年女子,生得好是風華,若是盤絮不曾猜錯,那名女子可是世人風傳的符離天女,夕潼?”

齊叔弘斂笑,一時有些不快。

“你知道得卻是不少。”

“盤絮惶恐,只是這夕潼着實有些來歷,盤絮略知一二罷了。”

“說。”

“倒也別無其他,只是夕潼那雙眼睛,是借于我那早逝的長姐素洛。”

“喀嚓”幾聲碎響,齊叔弘手邊一只杯盞竟是現了裂痕,盤絮尚未反應,已教齊叔弘掐上脖頸,氣力頓失跌坐于太師椅上。

“你找死。”

盤絮說話略有些吃力,一雙星眸卻是定定瞧着齊叔弘,半點不客氣。

“黎成王……若是不信……自……咳……可查證……”

“你憑什麽這般肯定,她的屍首連本王都不曾找到,又豈會落到符離手中!”

“呵,除非……”

齊叔弘冷笑連連,卻是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猛然松開手腕,盤絮一時順氣,不住地咳嗽起來,想說些什麽卻硬生生未曾吐露。

“除非,是朕将素洛,交予了符離。”

齊叔弘聞聲回眸,門扉大開,逆光中,那個男子負手而入,臉色中盡是不相容的淡漠疏離,齊叔弘站起身,眼眸中落入的是滿院的屍橫遍野。

“蕭煜塵!”

出劍,相刺,只一瞬已至蕭煜塵跟前,蕭煜塵沉靜地後退半步,一柄長劍自身側貫穿而出,不偏不倚正打落了齊叔弘殺氣四溢的劍刃。

曾辛凝着血氣的身影閃現于院中,長劍脫手,正是适才打中齊叔弘的那把。管尚一條銀鞭亦是斑斑血跡,此刻已然站至蕭煜塵身側,大有血拼之勢。

“齊叔弘,朕早就說過,你不配為王,朕應素洛之約,許你東殷半生安寧,卻不知你竟自尋死路。”

“你什麽意思。”

長劍當執,劍尖正正指向齊叔弘胸口。暗衛恍若鬼魅般閃現,蕭煜塵又教管尚護着後退一步,眼中卻始終是不屑。

“當真可笑。”

“你以為,朕不取東殷,真是因為你東殷國富民強?笑話。”

“還是說你以為當初朕一統北國,僅憑一己之力便橫掃千軍?”

“當然不是。”

院中愈發聚集的兵士,是步步趨近的永安大軍。

“朕容忍你,不過是因為素洛臨死之際卻仍舊相求于朕,便是有朝一日要奪取天下,最要保證的,是你的性命。她太明白你注定成不了這天下的王,只因早在八年之前,符離,就已是我蕭煜塵的囊中之物了。”

“齊叔弘啊齊叔弘,你蠢鈍至此,竟不知素洛自始至終,都只為着你一個人,甚至最後,賠上自己的一生亦要保全你的性命。”

“而你身後這個稱素洛作長姐的人,才是真正給素洛下蠱的人。”

“齊叔弘,恭喜,你終究是用素洛最不願的方式,覆了國,覆了她,覆了天下。”

齊叔弘臉色幾乎僵凝。

“喂,你要往哪裏去?”

“哈哈哈哈,當日洛水淩波而來,恍若重光為神,本王瞧着你這模樣,确實信了古人稱這世間有洛水為神,竟并不枉言。”

“叔弘,此乃我東殷國師之女,不得無禮。”

“王爺着戰袍的模樣,很是潇灑。”

“若是本王将天下取來予你,你可願再為本王獻上一曲?”

“素洛無意,以天下為期。”

“若是你便這般離開東殷,本王此生,便再不歡欣。”

“王爺啊,素洛多想……”

王爺啊,素洛多想,此生與你,雙宿雙栖。

我們的一生那樣長,愛上你,卻清短得遙不可及。

身後一小兵急急跑上,半跪叩首。

“何事?”

蕭煜塵一時間說了太多,容色亦有些戚戚,小兵誠惶誠恐,咬牙,戰況脫口而出。

“禀陛下,右相所率之軍已攻入東殷都城!”

曾辛取劍的動作滞了滞,擡眸,齊叔弘神情渙散,似是不以為意。

“還有,東殷靜宜公主她……”

齊叔弘面容一凜,猛地顯出些生氣與恐懼。曾辛同蕭煜塵幾是同時相問:“公主怎麽了?”

“靜宜公主凜然大義,已殉國了。”

“什麽?”

蕭煜塵臉色盡是震驚,曾辛才要取起的劍生生落下,“哐當”聲響迸裂,哀涼沁骨。

齊叔弘扶着桌椅站起,步步為難,已是面無血色,偏偏臉色只是可怖,并不顯出怎樣的心情。

“黎成王。”

一雙柔弱手臂伸過,就要扶起搖搖欲墜的齊叔弘,齊叔弘動作猛地頓住,厲眸回神,盤絮忽地震住,呆立當下。齊叔弘抄過長劍,毫不猶豫地抵上盤絮脖頸,待得衆人正要上前,卻只見盤絮滿手握住劍刃,血跡順勢而下,恰如紅淚。

“你要殺我?”

“為了誰?為了符離,還是為了素洛?”

齊叔弘一雙眼已變得血紅。

“你該死,僅此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該死,哈哈哈,我該死!”

盤絮松開攥緊的手,下一瞬卻猛然抓住齊叔弘肩頭,臉色竟是較齊叔弘更為可怖。

“憑什麽,你告訴我憑什麽?素洛什麽都沒有幫到你不是嗎?除了讓你心傷外,她還帶給你什麽了?你知道我為了你才學的蠱術嗎?你知道這十二年來由我這副身子培出來的蠱幫你除了多少不成器的亂臣賊子嗎?你現在卻要殺我,你卻要……”

長劍自前腹貫入,淋淋血跡。

盤絮一臉不可置信地望向齊叔弘血紅着的雙眸,那其中除卻無謂,竟不帶任何情感……

呵,齊叔弘……

自己終究,還是因他而死了呀,素洛,比起你,我終究是死在了他手上……

只是,最終他還是不知道,那一日于十裏桃林,最先看到他飒爽模樣的,是被鎖高塔上的我……

呵,你說我,是贏了,還是輸了呢……

只是素洛,我看見了,你燦若三春桃花的模樣落入他的眸子裏,他有多驚豔歡喜,我多希望,當時站在樹下的,是我……

☆、長訣(中)

青檀聽得窗外獵獵風聲,縱是身子不爽利,心下卻是念着理不清的千頭萬緒按耐不住,蕭煜塵自從答應查明事件真相之後便再也不曾露面,院中卻是無端增加了幾隊守衛,平白教人瞧着怨氣,正煩悶間,院中忽地傳來一陣尖叫,接着便是玫兒沉穩的回音:“鬧騰什麽,也不怕驚了娘娘。”

青檀終究沒忍住,顧不得乳母阻止起身去看,卻只見幾個丫頭擁成一團,滿目驚恐,玫兒正忙着輕手輕腳地喚來侍衛,沒注意青檀已然到了跟前。

“怎麽了。”

“娘娘怎麽出來了,今日天氣又這般涼,娘娘快回屋吧,小心入了風。”

言語間,幾個小丫頭已然慢吞吞地蹭過來,正擋着青檀視線。

“讓開,我都瞧見了。”

幾個小丫頭面面相觑,玫兒柔聲勸阻:“娘娘,您還是別看為好……”

青檀徑直擡手撥開衆人,地上伏着一個血跡斑斑的女娃,氣息微弱,青檀皺眉,這熟悉的感覺是……

“夕潼!”

聞言,玫兒亦吃了一驚,當日在蘭若閣相見之時是何等嬌嗔明媚的女娃,一颦一笑尚未淡去,竟如何成了眼前這幅模樣?

“來人,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

青檀亦顧不得許多,只是一把将夕潼抱起,懷中的人兒抖動幾下,竟是顫巍巍地睜開了眼。

“青……姐姐……嗚……青姐姐……”

“夕潼乖,沒事了,沒事了……”

“青姐姐,符離……符離沒了。”

青檀面色一滞,愣愣擠出一絲苦笑來。

“夕潼,你受傷了,別想這些了,乖,青姐姐帶你回屋。”

夕潼只是死死拽住青檀衣袖,猛力搖頭。

“這不是夕潼的血,夕潼沒有受傷,受傷的是皓兒哥哥。”

青檀心下猛一抽緊,七苑懷中奄奄一息的皓兒恍若魔咒揮之不去,再仔細看夕潼身上的血跡确然已顯半幹,似乎并不是受傷的跡象。

言語間,夕潼已然坐起身子,雖有些搖墜,倒也并無大礙的模樣,幾個丫頭才扶了至石凳上坐下,又聽見她開口詢問。

“夕潼自七苑同皓兒哥哥離開後便不省人事了,期間迷糊醒轉過,卻是身在一個不識得的地方,今日那地方混沌一片,夕潼亦清醒了幾分,終究是走了出來,卻不知符離,竟已成了這副模樣……”

“青姐姐,皓兒哥哥呢?”

青檀眼眶一紅,竟是要滾下淚來,又因夕潼在前只好生生忍住了,只是如今這情狀,可如何說是好……

“青姐姐?”

“你別擔心,七苑帶着皓兒去瞧大夫了,等皓兒好了,他們自然會回來的。”

“在哪裏瞧大夫呢?宮裏那麽多太醫都束手無策,七苑能帶皓兒哥哥去哪裏呢?”

青檀默而不語。

“青姐姐,你帶我去吧,帶我去看看皓兒吧。”

夕潼不屈不撓,說着便來拽青檀的衣袖直往門外去,護院的兵士豈能放過,眼看着就要提劍上前,卻是教青檀一擡眸的氣魄深深吓住,再不敢動彈。

“都給我讓開,對着本宮也敢提劍相向嗎?”

“娘娘,您現在的身子不宜出門走動……”

無視衆人勸阻,青檀牽着夕潼的手終是出了離苑,只是這曾長樂無央的長街一時偃聲匿息至這般地步,秋風掃來的血腥氣教青檀胃中一陣翻湧,忍不住幹嘔起來,玫兒柔柔拍上青檀微躬的背,似是對青檀又似是對夕潼進言。

“娘娘才産後的身子,怎麽禁得起這般景象呢,還是快回去吧。”

夕潼聞言,終是擡頭望向了青檀已然平坦的小腹,無不驚訝。

“青姐姐,你肚子裏的弟弟呢?”

青檀順順氣,柔聲笑了笑。

“是妹妹,在屋裏呢。”

夕潼回神般地笑了,眼中亦重現了光彩。

“那夕潼和皓兒哥哥又有一個妹妹了。”

青檀淺笑凝在嘴角。

夕潼啊夕潼,你叫我如何告訴你,皓兒和七苑,早都……

“那青姐姐有妹妹要照顧了,還能救符離嗎?”

青檀面露疑惑。

“我?我如何救得了符離?”

“夕潼不知道,夕潼只是昏迷中聽到有人不停地在夕潼耳邊說話,說你可以救符離。”

我?我可以救回符離嗎?

符離蠱在水源,國人多已中蠱至深,僅憑我略懂得的岐黃之術,如何颠倒乾坤?

“青姐姐,青姐姐?”

“嗯?”

“咱麽還去找皓兒哥哥嗎?”

“夕潼,今日天色已晚,你聽話,先去看看小妹妹,明日青姐姐再帶你去找皓兒他們好不好?”

夕潼裏外望了望,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玫兒,先帶夕潼去梳洗一下,吃點東西吧。”

“是。”

寒風起,天地寂。

凄怆的街道除卻黯淡再無其他,青檀獨立苑門,只聽得細碎的風聲默然掃過,龐然符離,竟是消隐無半點人聲。

七苑,七苑,對不起……

淚無聲滑落,青檀攏袖下階,沿着街道緩步相移,足足挪過半條長街,竟連一個人影亦不曾得見。

“顏兒?”

身後傳來悶悶的語氣,青檀拭淚回眸,正對上曾辛苦笑的臉。

“顏兒,你知道嗎,就在剛才,永安,又得了東殷。”

“恭喜,你的夫君,終究成了天下之主。”

青檀皺眉。

“你又來同我開什麽玩笑。”

曾辛依舊是苦笑,返身再無他言,青檀瞧着他背影頹然,心下滿是狐疑,正奇怪間,近旁屋頂上猛地竄出一個手持銀鞭的身影,那銀鞭暢意甩過,正砸在失魂落魄的曾辛面前,由不得他不生生止住腳步。

“你做什麽。”

曾辛語氣陰冷,不止管尚,便是青檀亦十分吃驚,曾辛向來視萬物為輕,甚少有何事能這般觸動他心懷,青檀轉向呆愣的管尚,出口相問。

“發生何事?辛哥哥為何這般模樣?”

管尚聞言回神,滿臉忿忿。

“姓曾的,你給小爺回過頭來說話!”

曾辛默然回頭,已是陰沉着臉。

“你便這般不願我永安取你東殷?你便心疼那女人殉國又與我何幹?竟對小爺我惡言相向……”

“你閉嘴!”

曾辛猛然出言,打斷管尚暴怒之辭。

“管尚,此刻下去若是你再多言一句……”

“多言一句又如何?你若是忌憚她顏青檀知曉又何必來此撩動一番,左右不過你怯懦,說不出口罷了,難不成還不容小爺我說話了?”

“你說誰殉國了?”

青檀冷冷的語調下,是一張猙獰可怖的臉。

管尚教那模樣吓住,揪着曾辛愣住,再不敢言語。

“靜宜公主殁了。”

清清淡淡的聲音傳來,青檀循聲回眸,玢兒盤坐于一處民居屋頂之上,依舊是一身青綠色衣衫,只是散發束喪禮,發中無裝飾,已不見了那顆琉璃玉的珠子。

青檀搖頭,連連後退,滿臉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不會的,玢兒,你一路護着靜宜,她不會出事的,不會的……”

“蕭煜塵命人送靜宜公主回東殷之初已将兵士安插于送行儀仗之中,容頌領儀仗離開之時所帶走的,只是早已安排好的普通百姓而已,公主得知是自己引敵入城,致使東殷遭受內外夾擊而亡國,為酬将士冤靈,殒身殉國了。”

青檀終究身子一軟跌坐于地,曾辛腳步動了動,竟亦無力攙扶。

“靜宜……靜宜……啊——”

青檀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符離上空,驚起黑鴉群舞,攜來更為深重的血腥之氣。

玢兒翻身落下,步步清心,直至青檀面前才開口言語。

“玢兒是蒺藜之人,此番前來乃是為護得吾王黎成周全,東殷的王,便是敗,亦要敗在我東殷的疆土裏,還望諸位協力,莫要多加為難。”

語畢,已是失了蹤影,管尚擔憂蕭煜塵一時急急要跟上,卻教曾辛拉下。

“你……”

“我去。”

東殷并無太多血腥,這是一場早已布局好的攻國之戰,永安勢如破竹一路招降,王城之戰甕中捉鼈輕巧取勝,除卻那個自城樓之上躍下的纖弱身影綻開的那朵凄豔的花,再無何可紀念之處,永安軍中卻是并無取勝的祥和之氣,只因領将的永安右相有遂祈幾乎一夜白頭,已然失魂落魄地守在靜宜公主屍體旁整整七天,神容憔悴不堪。将士們五一敢上前安撫,有遂祈周身凝重的肅殺之氣絕然慘烈,恍若鬼神相臨。

“站住,什麽人!”

帳外漸有人聲,些許有些吵雜,幾位将士掀簾進來欲作回禀,無奈有遂祈視若無睹,恍惚不聞。

“本王欲見舍妹,哪裏輪得到你們有何微詞?”

齊叔弘的語氣虛弱卻依舊冷鸷,玢兒持劍護主,一時之間雙方膠着起來,氣氛亦愈加凝結。

“請黎成王入帳。”

有遂祈數日來第一次開口,嗓音已是沙啞不堪。

齊叔弘入帳,一時間裝起的沉着模樣轟然倒塌,面容登時戚戚不已,靜宜便那麽靜靜躺着,一身宮制端儀,雖淩亂了些,卻依舊是那個容色傾國,絕代風華的東殷公主。

“靜……宜……”

“哥哥來晚了。”

“靜宜公主遺言容禀,只想再見黎成王一面。”

齊叔弘猛然轉身,揪住有遂祈便欲作打,只是尚未動手,脖頸上已是架上了數把刀劍,生生停住了。

“你滿意了?永安滿意了?這便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嗎?自始至終,永安瞞過天下,只為了要我齊叔弘國破家亡?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當真有趣!哈哈哈……”

有遂祈眼神動了動,滿眸清淚溢溢而出。

“是我無能,護不住她。”

“嗬,非你無能,不配罷了。”

“既知他蕭煜塵毀本王半生,要本王如今國破家亡一無所有,我齊叔弘今日在此長訣于世,便是念作厲鬼,亦不會教他下半生再得半分安寧!這十年來的寸縷之仇,本王定要他一分,一分地還回來!”

“黎成王何苦……”

齊叔弘起身,一旁将士進退不得,不料齊叔弘猛然抽身,再回神,已是長劍在手竟欲自刎,衆人一時反應不過,眼看便要血濺當場,霎時間疾風而過,卻是玢兒自帳外沖進,擡手攔住,長劍哐當落地。

“放肆!”

“我答應過她,在她回來之前定要保你平安,我不能食言,得罪了。”

語畢揪過齊叔弘,迅雷不及掩耳般絕塵而去,一幹人等除卻震驚有餘,面面相觑,竟是做不出其他表情。

“她……回來?”

有遂祈垂眸落在靜宜身上,似是詢問,又似是自言自語。

“靜宜,你聽到嗎?她,是誰?”

☆、長訣(下)

“青姐姐,夕潼能去見皓兒哥哥了嗎?”

青檀心下惴惴不安,總覺着有些慌亂,連日來夕潼莫名其妙暈厥了幾回,每每不省人事便要昏睡許久,期間胡話不斷,沒個消停,青檀請了許多大夫仍是一頭霧水。

“夕潼,你自己的身子尚且調理不及,若是便這麽去見皓兒了,不是白白教他們擔心嗎?”

夕潼垂首,模樣十分消沉。

“夕潼也知道,夕潼只想見見皓兒哥哥和七苑,見到他們沒事夕潼便也沒事了。”

“夕潼……”

“況且,況且夕潼此症并無良方,如此,夕潼要何時才能見到皓兒哥哥呢?”

“這……”

“你若想見,朕許你見便是。”

夕潼眼神一亮,熱情卻在得見來人之後一掃而空。

蕭煜塵負手而進,卻發現院中二人俱沉着臉,似乎并不願相見于他。

青檀皺着眉頭望向他,這個男子,不曾變換容顏,不曾變換衣着,然傲立眼前,仍舊不是當初的蕭煜塵。

“休得胡言,何必擾亂我等心境。”

“朕向來一言九鼎。”

“來人,備車。”

“是。”

“煜塵……,你何必開這般玩笑,七苑同皓兒他……”

“他們沒事,有岑泊在,朕豈會讓他們有事?”

“當真?”

蕭煜塵轉身望向青檀,眼神中可見的是淡漠的疏離同失落。

“檀兒,朕有多久,沒見到你這般舒心的模樣了?”

語罷一聲冷笑,返身便走,青檀略有些愣神,呆呆地只教夕潼拉走了,一路無話。

馬車行至一處宅邸,不比離苑清淨,倒是實有幾分氣派,走進大院,卻是滿目荒蕪光景,雜草叢生中間勉強清出條道路來,幾人蹒跚着挪進大堂,已是一身的青草氣。

“這是什麽地方,這般荒蕪,如何救人?”

“朕不取符離半分錢糧,此居所已是相借所得,所幸家居齊全,收拾一番,倒也可暫作落腳之處。”

青檀心下有些松動,連日來皆聽聞蕭煜塵雖直取符離東殷卻并未恃寵而驕,對待符離百姓仍是極好,自己總念着勝者王敗者寇并不太聽進,今日一見,确是如此。

“陛下,您來了,岑太醫正在診治不能相迎,請陛下恕罪。”

“朕知道,無妨,帶路。”

“是。”

一行人等無聲穿過前廳行至內院,周遭幾處廳室收拾得還算清爽,正中一處卧房房門大開,裏頭卻是傳來慘烈詭異的笑聲,衆人面面相觑,夕潼更是不自覺撲向青檀懷中,青檀心中卻暗暗舒了口氣。

這果然是岑泊的笑聲,看來七苑皓兒生還有望。

“岑大人,陛下到了。”

“臣參見陛下。”

“罷了,朕要你診治的二位傷勢如何。”

“呵呵呵,回陛下,那被捅了一刀的小子倒是暫無大礙,卻是那中蠱的娃娃,呵呵,費些事,費些事。”

“皓兒哥哥怎麽樣了?”

夕潼壯起膽發問,可見這些天是擔心壞了。

岑泊斜眼觑過來,忽地神色一亮,猛地湊至夕潼面前端詳起來,夕潼一時花容失色。

“岑泊,不得無禮。”

青檀摟過夕潼,撫着懷中驚詫着發抖的人兒厲聲阻止,岑泊的臉色卻愈發玩味。

“小丫頭,你似乎也有些意思。”

青檀臉色一沉,岑泊此意,難道是說夕潼亦……

“夠了,七苑皓兒究竟如何了,先讓我和夕潼見見再說。”

語罷便只攜夕潼往內室去了,蕭煜塵示意衆人不得相随,自己走了兩步,亦默默停住了。

內室略顯和暖,不知是否診治煎藥所致,擡眼可見便是仍舊昏迷着的七苑同皓兒。

“皓兒哥哥!”

夕潼提着裙擺小跑過去,蒼白的小臉顯出些激動的潮紅,青檀則是瞧着昏迷中依舊皺眉的七苑幾乎要哭将起來。

“青姐姐,你過來。”

夕潼忽地出聲,倒是教青檀吓了一跳。

“怎麽了?”

柔聲相問,卻聽不到來自夕潼的回答,只見得夕潼默默拉過自己的手,似是十分害怕一般。

“夕潼,你一直吵着要見皓兒,現在不是見到了嗎?你看,皓兒還好好的,你別擔心了。”

“皓兒哥哥不好,皓兒哥哥在這麽下去,會死的。”

“夕潼,外面那位大夫雖說人是奇怪了些,但醫術天下無雙,他一定會找到辦法的。”

“那如果夕潼有辦法,青姐姐願意救皓兒哥哥嗎?”

“當然啦,夕潼怎麽這麽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夕潼垂着腦袋,眼眶浮淚,楚楚見憐地點了點頭。

“嗯。”

“夕潼,需要青姐姐的血,只有青姐姐的血,才可以救皓兒哥哥。”

青檀一時震驚。

“夕潼,你這是聽誰說的……”

夕潼流着淚搖頭:“夕潼不知道,夕潼不記得了,夕潼只是,只是知道,這法子就像是刻在夕潼腦子裏的,夕潼就是知道啊……”

“青姐姐,青姐姐,你救救皓兒哥哥吧,夕潼腦子裏一直有聲音在回旋,說青姐姐的血是救皓兒哥哥唯一的辦法,青姐姐,夕潼求你了,這樣下去,皓兒哥哥真的會死的……”

青檀扶住夕潼顫抖的肩頭,安慰之詞出不了口。

“夕潼,你別着急,只要青姐姐幫得上忙,別說是血,便是抵命也該的,你仔細想想,為什麽青姐姐的血可以解這蠱?”

夕潼仍舊搖頭。

“夕潼不知道,夕潼腦子裏的東西很亂,還有兩股很特別的花香,除此之外,夕潼再也理不出什麽了。”

“花香?”

青檀微微皺起了眉,腦中如麻的思緒漸而明轉清晰,忽地醍醐灌頂般爽朗起來。

哈,花香,花香,盤絮啊盤絮,你當真好本事……

刀尖觸血,蜿蜒而落,随着血流,皓兒的臉色被映照得紅潤起來,腹部解開的紗布底下是幾近面目全非的身體,傷口周遭留着暗色血跡,血水卻是漸漸停住了。

身旁木床之上傳來異響,青檀緩緩回眸,得見的是七苑瞪着迷蒙的雙眼勉強支起身子,虛弱地相問:“青兒,你在做什麽?”

人,似是喜悅至極時,會落淚的。

青檀笑望着七苑,心下這般想着。

話音才落,便傳來夕潼一聲驚呼,青檀回神,外屋的一衆人等亦沖進內室,卻無一例外被室內情景驚吓住,無言相對。

夕潼手指着一只自皓兒腹部爬出的黑色甲蟲,掌心般大小,其嘴奇大,幾乎要占了半個身子,身被血污,觀之可怖。只是才爬出來不多時,已然疲軟不動,岑泊上前查看,才小心翼翼将屍體挪走,丢下一句:“這血溟蠱長得确實極其得快。”

衆人有被惡心到掩面作嘔的,更有的直接返身奔出了內室,只有蕭煜塵死死盯着青檀,忽地怒氣騰騰一發不可收拾。

“顏青檀!”

蕭煜塵嘶吼着奪路上前,扯過青檀血跡斑斑的手臂一副要發瘋的模樣,随即又扯過岑泊藥箱中的紗布包紮起來,臉色甚不好看,青檀愣神,一時被驚吓得說不出話來。

“你瘋了嗎。”

蕭煜塵語氣冰冷,在場之人倒吸一口涼氣,俱不敢出聲。

“我能解蠱。”

蕭煜塵攥着青檀的指尖猛一收緊,那眼神定定瞧着青檀,一副不得胡言的意味。

“你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青檀懷疑着出口相問,恰瞥見岑泊藥壺中隐約殘存的紫色,歷歷尚未消去,心下明了。

“岑泊也知道,對不對。”

“這蠱是盤絮所培,齧其骨血,早已染上她常年服用的疊焰了。”

“怪我蠢,當日離開柏荒之時,竟也不曾認出盤絮身上那香味不是梵蒂,卻是疊焰,是我幼年聞慣了的,夫子的味道。”

疊焰乃是東殷境內獨有花種,素有仙藥之稱,素洛當年本是體虛,自幼便服食疊焰所制藥材,時有馨香,只是藥三分毒,再好的藥材亦不能作長足之用,久之必會于體內累積不當之底,加上盤絮常年在體內培蠱,這疊焰的不當之底怕是早已成了解之不得的奇毒了。然這疊焰卻是最與梵蒂相沖的,換言之,便是最好相克相解的,是以經青檀精血調和過的梵蒂,恰是這場蠱災最好的解藥。

“不行。”

蕭煜塵簡單二字,斷了青檀所有念想。

“為什麽。”

“為什麽!你還問朕為什麽?你如今才誕下公主,身體還如此虛弱,要解蠱災豈能全憑你一人之力,岑泊已在力尋解決之法,朕決不許你以身涉險。”

“蠱災發生已然将近半月,符離百姓哀鴻遍野,我等得,百姓等不得。”

“再問岑大人,你力尋解藥數日,可曾有何良方?你既已尋至梵蒂,便應該知道這天下只有我的血可以解這血溟蠱!”

岑泊垂首,瞟向蕭煜塵的眼神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室內氣氛凝結,雖和暖如春,人心卻比九天寒。

七苑撫住胸口,艱難地移至皓兒床前,虛弱卻始終溫潤。

“青兒,我不願為難于你,當日皓兒貪玩,飲民間之水才招致身中蠱毒,我本不該怪罪于你,只我符離百姓着實無辜,眼下皓兒情況已然好轉,可見你所言不虛,七苑只好,将符離交給你了。”

“一派胡言,朕留你性命,如今你卻得寸進尺!”

“簡惠王,符離如今此等情狀,簡惠王以為是拜誰所賜?當初符離幾傾舉國之力助簡惠王一統北國,簡惠王亦答應保我符離千秋萬代,我符離不懼身為人臣,只求在此荒瘠之地得一方偏安,可惜,簡惠王并未信守諾言,我符離為永安監視讨好東殷多年,如今卻只換來這個下場,簡惠王不覺得欠我符離一個解釋嗎?”

“那也輪不到你來教朕怎麽做!”

“朕的妃子絕不能出事,朕的孩兒絕不能沒有母親!符離之事,朕已答應給青檀一個交代,朕決不食言。”

“煜塵……”

“來人,送娘娘回離苑,加派人手,定要護得娘娘周全。”

“至于此處符離王族,仍舊給朕好生照料。”

“是。”

青檀垂眸,再不相言,只是回首深深望了七苑一眼,清淺地笑了。

七苑一怔,苦笑蓄淚,末了,亦只能微微颔首。

青檀回到離苑之時,一眼見到的便是半躺于屋梁之上的曾辛,青檀揮退衆人,整整梯子便要往屋頂上爬,身旁卻猛地閃現衆多侍衛,臉色冷峻卻慌張。

“娘娘,請不要讓臣等為難。”

“……”

青檀有些愠怒,只是咬唇并不曾說出些什麽話來,正欲強行登梯時忽覺身子一輕,再穩住,已是站立于屋梁之上,一回頭,曾辛一臉淡漠同嫌棄,靜靜瞧着底下一衆侍衛目瞪口呆,開口很是豪氣。

“爾等之中有誰覺得能自曾某手中帶走她便盡管送死。”

語罷揚開衣袍扶青檀坐下,自己依舊靠着飛檐再不搭理底下侍衛一眼。

“你們先退下,我無礙。”

侍衛們互相望望,終究還是作揖退了下去。青檀心下暗暗舒了口氣。

“當初在永安,辛哥哥也是一樣動作,當真,一點沒變。”

曾辛擡眸,深深朝青檀望了一眼。

“顏兒,這些日子,你不問我去了哪裏?做了什麽?”

“嗯,辛哥哥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

“我見到靜宜了。”

“她仿佛依舊是那個刁蠻的丫頭,恬然靈動,美得傾國傾城。”

“只是臉色有些蒼白,就像當初偷吃了太多玫瑰花露寒氣沁體一樣。”

“……”

“最好笑的是那個有遂祈,巴巴兒地守在靜宜旁邊好些天,幾乎要一夜白頭的模樣,也不想想是誰,逼得靜宜非殉國不可,呵……”

“辛哥哥……我相信有大人從未想過要靜宜殉國……”

“可當初靜宜落崖亦是他尋人下的手,豈知他本無殺心?他有遂祈若早知道靜宜是這般決絕的女子,不知是否替蕭煜塵籌謀之時便不至那般刁鑽。”

“他是永安右相,為君分憂,豈容有失。”

“不取東殷,永安便無以稱雄天下,這之中無論失去什麽,犧牲何人,都只可名為基石,這本是一将功成萬骨枯的代價,有大人焉能忘卻。”

只是天意弄人,相信他有遂祈命人送靜宜落下山崖之時,亦不曾想到後來再見,竟是一眼銘心。

曾辛垂頭喪氣,眼神中不見半點光彩。青檀嘆了口氣瞥過眼,堪堪忍住一汪清淚,回首淺笑晶瑩。

“逝者已矣,我們與靜宜年幼相識,難為她身為公主卻毫不矯揉,對我們這等階下之囚也當摯友一般,可惜我最終也未能再見她一面,當真悔及一生。”

曾辛素來是最心疼她們二人的,如今聽得青檀如此緬懷,心下更是哀愁不已,青檀瞧着他,頓了頓,眼神又瞟向北方,那片她生于斯,別于斯的遠疆。

“辛哥哥,永安的繁離花,你見過嗎,其色暖和如陽,凡盛開,便是鋪張天地的星星點點,教人見之忘愁,原本在東殷的時候見過那麽多花草,卻是沒有一樣比繁離更入得了心的,如有機會,我真想再見一次。”

“我似是聽管尚那小子說過,卻無緣得見過,你既喜歡,便只管回永安去看吧,想必有人,定然歡喜。”

青檀低頭淺笑一聲,似是下了什麽決心。

“辛哥哥,我的孩兒,就叫繁離吧。”

“繁離?”

“嗯,繁離。”

繁華歷歷疏別離,許千秋,無相憶。

☆、後記

七日後,符離蠱災得解,一場災禍,來得快,去得也快。

符離百姓身受重創,一時得以纾解,七苑撰書與黎民,言說永安簡惠王傾力救治,銘恩相謝,蕭煜塵敕管尚作特使,為受災百姓安置身家,一時間永安賢德之王聲名大噪,符離萬民愛戴之。

然蕭煜塵處卻人人慘淡,凡可出動之人皆砥血奔波,只因兩日前青檀于蠱災略見起色之時失了蹤跡。

“曾辛,朕再問你最後一遍,檀兒去哪兒了!”

“蕭煜塵!你以為我不想找到她嗎?你知不知道我聽到岑泊說這蠱災的解藥是她的時候有多後悔那日放她走!”

“當日我發覺她言辭間有些異樣,只當她是痛惜于靜宜之逝,平白地又給孩兒取個繁離這般不知所謂的名字,卻不知當時她竟是打定主意要救治符離蠱災了,我真是蠢。”

語罷提着劍又竄出門去,不見身後蕭煜塵怔住的模樣,眼角竟是緩緩垂下淚來。

“繁……離,她喚孩兒為繁離……”

“繁離乃是迎春之花,繁離既開,可視為春之始。”

“繁華歷歷疏別離,永安春之始,便是這般不可思議,真好。”

“你若歡喜,便只管快快回來,朕,等着同你賞來年的繁離。”

檀兒,何妨玩笑之言,朕,當真

第 12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籠罩下閃現着虛幻安寧的江山。

一夕潮如雨下,磅礴之聲震耳,靜宜在回程之上攥着一方錦帕哭得淚眼婆娑。

胡駒掏掏耳朵,瞪走欲查看究竟的永安随侍,閉緊車門,只是更加用心地趕着車,再無過多言語。

踐行之宴,他果然未曾到場。

簡惠王尚且親臨,身為永安右相的他竟似耍脾氣一般身影亦不曾出現。胡駒跨上馬車之前,咬咬牙還是将那紅木盒子塞到了一臉黯然的靜宜手裏。

靜宜有些受到驚吓,打開盒子的那一刻,眼中卻是長足的清泉潤澤流淌,忽地湮沒情感,單只剩下無盡的悲情喜色。

盒中靜靜躺着一只燒瓷玉尊垂耳壺,靜宜認得那是岑泊日常為自己配制的藥,壺底壓着一方杏色錦帕,微微露出繡着冰淩花的一角,靜宜躊躇着打開,有遂祈隽秀的字體落入眼簾。

非是非,是是非,道陽便作向陽綴。

去來去,來來去,枉自凝眉何自悲。

“原是我,自做多情麽?”

靜宜低低問出這一句,忽地凝眉蓄淚傾盆而下……

胡駒就那麽震驚地看着靜宜哭了盞茶功夫,便猛地轉身閉上門簾,套上馬缰揚鞭上路,靜宜則是一路斷斷續續,哭聲不減反增。

“呿!”

胡駒啐了一口,耳邊靜宜愈發明朗的哭聲教他煩躁不堪,有遂祈那雙沁着決絕的眼同靜宜的喜悲交結,只得讓他在心下暗罵自己的無能為力。

“曾辛這小子,怎麽把這種倒黴活計交給老子幹!”

車隊人馬漸行漸遠,永安高聳的城牆之上,有遂祈深深皺眉,再無嬉鬧神情,蕭煜塵散了侍衛,跻身至他身旁,沉默半晌,低低地嘆了口氣。

“叔叔,請恕侄兒無能。”

有遂祈一愣,轉頭望向蕭煜塵,抿着笑搖了搖頭。

“得此親眷,安之何其有幸。”

語罷,姿态依舊,面北而語。

“不過,是緣分不足罷了。”

世間紛擾長絕,與君為念。

誰又變幻使得他人動作,誰亦篡改不得他人命簿,若萬事刻畫于白紙黑字之間,一生已是明了得自然暢快,那離別神傷,不得而已,是否便不這般磨人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卷開啓,磨了好些時候才斷斷續續開始動筆,總覺得碼了一年多的字此刻有一種快見到盡頭的悲感,往後更新還是會繼續,章節字數增加幾分,相反則不再分作上下節發布,因此間隔或許會稍長一些吧,嗯,小彌俯首,作揖,謝衆看官~~

☆、引刀

青檀臨盆之期将近,七苑每日親自敦促着醫師來回,又每每盯着藥罐不肯撒手,青檀捧起濃黑的藥汁總免不得熱淚盈眶。

“七苑,我覺着我的孩子或許出生後十年間都不會患疾了。”

語罷将藥湯飲盡,下一瞬便直直歪倒在榻,臉色仿佛挺屍般猙獰可怖。

七苑邊瞧着玉瓊收拾杯盞,邊苦口婆心地勸說,喋喋不休。

“這也是為了你好,你向來孕狀明顯,身子也弱,那些醫師俱是我精心挑選,這些藥,你自然該好生……”

榻上的青檀猛地睜開眼,七苑忽地剎住。

“七苑,別說了,我求你了。”

玉瓊沒憋住,“噗”地笑了個滿懷。

七苑嘆氣間,掌事忽地自院內進了屋子,神色有些許慌張,七苑眼神動了動,掌事知禮地退至門口,只待七苑發話。

“罷了罷了,你便好生歇息吧,若是悶了便起身走動走動,我還有事。”

青檀再一次睜開眼,滿眼是閃爍的愉快。

“嗯嗯。”

七苑含着笑出了屋子,得見院中掌事領來的人時卻冷冷斂了笑意。

“你怎麽來了?”

來人蒙了一方輕紗,身長玉立,俏面形容,單單露出一雙風情萬種的桃花眼,流光四溢。

“盤絮姑娘,這兒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七苑的語氣異常冰冷。

藏身于院牆之外的曾辛同管尚心下同時“咯噔”一沉。

盤絮自進符離以來便似是輕車熟路,滿程怪異,此刻聽這七皇子所言,兩人似乎還是舊識,實在不能不叫人詫異不已。

盤絮眼睛稍稍彎了彎,可以看出似是在笑,那眼光在院中打量一番,最終于七苑身後的屋子上停留一刻,又轉回七苑身上。

“她來得,為何我來不得?”

七苑緩步上前,漸漸皺起了眉頭。

“你同她,焉能一樣。”

盤絮的笑意僵在眉角,良久,才輕吐出言。

“七公子,還真是一點沒變。”

“一樣那麽風華絕代,一樣那麽宅心仁厚,一樣那麽,嫉惡如仇。”

“哼。”

七苑冷冷輕哼,一旁的掌事亦有些怵了,這般冰冷的七苑公子,自己服侍至今,只見過那麽一回。

“稱己為惡,你倒是尚有些自知之明。”

盤絮攏手踱步至石桌旁坐下,語狀随意。

“我那徒兒……”

才開口,卻又頓了頓,暗自嗤笑了一聲,改口道:“哦不,是我那好姐姐的徒兒,怎麽不在呢?”

七苑臉色忽地一僵。

盤絮明眸流轉,暗自打量着七苑臉色,笑意愈發深刻。

“卻不知你那弟弟同她青梅竹馬般情投意合,此刻可是攜伴玩鬧去了?”

“與你何幹。”

七苑再開口,語氣已是毫無情感。

“來人,送客。”

盤絮聞言,擡手攔下欲上前的丫頭,起身回道:“七公子何必匆忙,今日七公子的客人,可不止盤絮一人。”

“何以見得?”

“呵,誰教七公子小苑藏了個美人,惹得天下男人都上趕着來找了呢?”

說着竟探身在七苑耳畔,吃吃問了一句:“再說,我姐姐那雙眼睛,不知夕潼是否用得習慣呢?”

語罷,曾辛同管尚翻上牆頭,得見七苑的那一刻卻只覺進退不得。

那是怎樣一個男人……

容華傾城,只那麽靜立庭中便是漫人間覓之不得的絕代風景,可以察覺得到的殺氣四溢,卻掩飾不了那份溫潤儒雅同沉浸在磅礴斑斓中似涓流般細長隽永的遺世獨立。

半晌無言……

“你還要看多久!”

曾辛教管尚在耳邊一聲怒吼,終是回神,再反應過來,後腰已是中了管尚結實的一腳,一個趔趄直直摔了下來,甚是狼狽。

管尚優雅地抱着銀鞭跳下來,理理衣袍,垂目又瞪過去一眼。

“活該。”

曾辛抖索着轉過頭,眼中怒氣噴薄而出。

“你!”

“七苑,皓兒他們來了?怎的這般熱鬧?”

曾辛才勉強起身,聞言随着衆人瞧過去,青檀扒開镂花雲窗探出頭來,尋常打扮,腹部已高高隆起,此刻一雙秀眸正詫異地打量着滿庭院的不速之客,臉色漸而轉為不解同嫌棄。

“辛哥哥?你們怎麽來了?”

靜宜一路無話,順利返回宮中卻得知齊叔弘不在宮內的消息,不免更是有些失落,徑直将自己關進殿中,再無傳話,滿殿宮人不敢喧鬧,夕雲安排了兩個丫頭在殿內守着,亦不相問。

容頌一行未得召見,反倒是受盡群臣白眼,東殷宰相不好失了禮儀,終究是略略招待了一番,容頌只得引着衆人辭禮歸國,這是後話。

再說靜宜在殿中将自己死關了兩宿,半點聲息全無,夕雲素來平和,此刻亦免不得甚是憂心,躊躇一番,終究還是去尋了玢兒。

玢兒飛速地竄上房頂,一個翻身,已然到了內苑,一擡眸,靜宜趴在窗口一臉震驚,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玢兒遠遠地作了個揖,盡量使面色柔和地提起食盒朝着靜宜過去,謹禮地在院中擺好層疊點心,拱手侍立靜待。

靜宜愣了許久,依舊在窗口撐着腦袋,臉上震驚之色亦慢慢消弭了。

“你膽子不小,竟敢擅闖本宮內殿。”

“公主恕罪。”

“奴婢憂心公主玉體若在王上回宮前調理不全,王上想必會命禦羽軍直闖公主殿,奴婢以為,着實不妥。”

玢兒端正地俯身垂首,啓唇輕語,語氣中卻是不帶半分犯錯的惶恐。

靜宜鼓着腮盯住漢白玉桌上的精致點心,不情不願地起身,想了想,攀上凳子便自窗口爬了進來。

玢兒餘光瞥到躲藏在院口的夕雲僵着臉,眉毛抽了抽。

“哥哥到底去哪兒了?”

靜宜一邊擡起方糕蘸着玫瑰糖露,一邊朝着玢兒發問,玢兒斜了斜眼,夕雲已然不在院口,心下暗嘆自己又被卷入這般麻煩的事件之中。

“王上行蹤豈容奴婢知曉,還請公主恕罪。”

靜宜才托着方糕送至嘴邊,聞言停了動作,冷眼瞟過去,玢兒依舊垂着頭,看不清表情。

忿忿地将方糕塞進嘴裏,靜宜起身朝窗口而去,刻意邁大的步子昭顯着她顯而易見的怒氣。

“我飽了。”

語罷又準備翻窗而進,無奈窗臺極高,少了凳子作墊,靜宜努力幾番終究作罷,更是怒氣重重地尋門而入。

玢兒無奈嘆氣,收拾起食盒進了殿內,入目便是靜宜四仰八叉地撲倒在繡床之上,聲息全無。

“公主墜崖之事,王上命人追查至今,前些日子才尋出眉目,王上已然親身趕赴符離而去,谕令公主回朝,不得相問相知。”

靜宜慢慢攏過雲錦被,悶頭不言,淩亂的被堆裏已傳出低低的啜泣。

笨哥哥,靜宜若是回宮能撲進你懷裏抱怨幾句,可是遠比知曉那困頓的前因後果來得更教人歡欣啊……

曾辛同管尚聽了青檀趾高氣昂的發言,當場震驚無語。

青檀悠悠擡起玉蘭香茶抿了一口,眼神瞟向呆愣着的兩人,語氣自然随意。

“聽清了麽?聽清了就各自來去吧,別攪了七苑的清淨。”

“喂,你這女人,我們一路風餐露宿才到得這裏,你竟敢……”

管尚怒氣四溢,開口便是責問,中途卻是生生教曾辛攔下。

“小将軍一路不是自在逍遙得很嗎?”

“……”

“盤絮亦是。”

盤絮臉色自若,理理發絲安然地朝門外而去,徒留管尚滿心怨怼,臉色漲紅得仿若三春桃林一般。

“哦~這是說只有辛哥哥一路勞碌了?”

青檀奚落的本事見長,開口便是四座寂然。

曾辛眼眸一垂,登時顯得乖巧起來。

“顏兒,我亦不過是想瞧瞧你是否安好,至于身在何處,我倒是并不在意,若是要說的話,你無論去哪兒都不見得安全,倒是不如便在這兒守着,我倒還安心些。”

管尚怒氣抖索地舉起鞭子指向曾辛,模樣已是咬牙切齒。

“姓曾的,你本來就是這打算對不對!”

曾辛攤手,很是無辜。

“當初本就是小将軍你诓我去了蕭煜塵那兒的,不是嗎?”

管尚忿忿地撤下鞭子,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屋內只剩下一臉嬉皮的曾辛同面無表情的青檀和七苑。

三人再無言語。

七苑眼光在二人中間徘徊許久,此刻才算明白幾分,正要出聲說些什麽,窗戶忽地“嘭”地被打開,管尚攥着銀鞭指向屋內,面色有些惶恐。

“喂,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不見了!”

青檀取茶的動作頓了頓,七苑聞言有一瞬慌亂,舉目望去,掌事會意點頭,退身出去,曾辛一臉漠然,瞧着管尚訝異的模樣表示很不解。

而那主事者的盤絮,此刻正步履雍然地晃過鬧市街頭,不多時,已然踱進了一處偏僻巷子,慢走幾步,卻是悠悠停住腳步,垂首凝眸,淺笑出言。

“幾位公子跟了一路甚是辛苦,可有何要事相商?”

身後傳來細微聲響,盤絮攏袖回身,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裏印出齊叔弘一貫銘着邪笑的倨傲臉龐,卻不知這副面容早在片刻之前還是一派天崩地裂的模樣。

“你的眼睛,很美。”

齊叔弘開口,直白而不加掩飾,這話說得甚是誠摯自然,縱是盤絮心下冷靜,亦不住皺了皺眉。

“公子謬贊,若無他事,小女子先行告辭。”

盤絮作揖,禮福才畢,身邊已教幾個身形矯健的暗衛團團圍住,盤絮起身,眉頭皺得更深,面色中已然不見半點笑意。

“公子這是做什麽?”

齊叔弘背手上前,一紙折扇掀開阖合,柔風拂來,盤絮一襲面紗陡然跌落,其後一張錯愕面容雖是不耐,終究還是收拾妥當,很顯出些修養,齊叔弘眼中光彩猛地黯了黯,仍舊是不屈不撓地盯着咫尺處盤絮的面容半晌,竟是漸漸生出幾許失望同戾氣。

“系上面紗,跟本王走一趟。”

語氣急轉直下,早已不見了之前的輕狂。

盤絮打量了身邊幾個暗衛,蒙上面紗默默提步跟上,才發覺自己為甩開這些人一路胡行,離苑已不見半分影子,此刻便是欲求救亦是無門無力。

“公子欲将小女子帶往何處?”

齊叔弘并不回頭,淡淡問道:“你想去哪兒?”

盤絮心中微微一沉,這人莫名奇怪,若我說想回離苑,你莫非還會将我好生送回去不成?

“小女子初來寶地,并不熟識此處風光,心中欲往何處亦實在沒有頭緒,若公子不介意,可否容小女子……”

“你叫什麽名字。”

盤絮語至半途,又教齊叔弘無厘頭一句話打斷,噎了半晌,才安撫心情回道:“盤絮。”

“哼,好生刁鑽的名字。”

齊叔弘冷哼一聲,繼續問話,君臨得煞是自然。

“本王見過你?”

盤絮暗暗嘆氣,這人當真是十分啰嗦……

“盤絮惶恐,盤絮自出生以來,并不曾有幸去往東殷,又豈會曾與王爺見過呢?”

“呵……”

齊叔弘笑意更沉。

“本王何時說過自己是東殷之人了?”

下一刻,幾把纖薄的軟刀已然架上了盤絮脖頸,齊叔弘漫身的殺氣幾乎四溢。

“說說看,你是誰?”

盤絮咬住嘴唇,瞥了瞥幾個身形俱遁的暗衛,狠狠地朝着不遠處的齊叔弘瞪了一眼。齊叔弘暗暗一愣,那廂盤絮已然開口,語氣控制得恰到好處,隐忍巧妙中又帶着忿忿。

“盤絮曾有一長姐,不幸早逝,其名,素洛。”

齊叔弘周身戾氣猛地散去,吟笑的眉梢眼角竟是拼湊不出半點色彩,眸中只餘複生所得的震驚,摺疊若長劍一般射進盤絮絕美的眼眸裏,湮滅了無盡的相憶相怨,相愛相殺。

☆、滅世

十裏桃林,漫漫芳華,旋風而過,輕卷起落花翩跹妩媚,虬韌桃枝之上隐隐透出一片殷紅,窸窣幾回,忽地兜頭鋪展開來,卻是一方珊瑚色描邊雲錦袍,那袍子的主人姿勢怪異地攀于桃枝之上,擡手折過最近的一枝桃色,把玩于手,忽地抖動肩膀抑制不住地狂笑起來,那笑聲清朗豪氣,直教樹下出現的那個緋色身影吓得呆愣當場,再不敢挪動半分。

“喂,你要往哪裏去?”

樹下的身影不曾移動半分,只是偷偷仰起臉凝望那桃枝之上,容顏染桃色,絕世傾城。

少年一時震驚無以複加,腳下一松,險些便要摔落,悶聲幹咳幾下,表情亦愈發玩味起來,兩人便那麽相望無言地對視着,少年搶先發難,揚手便将手中桃枝朝下扔去,那桃枝越過女娃頭頂,不偏不倚正落在她懷中,徒留幾片花瓣遺留發際,嵌進那不加裝飾的潑墨如畫裏。

“哈哈哈哈,當日洛水淩波而來,恍若重光為神,本王瞧着你這模樣,确實信了古人稱這世間有洛水為神,竟并不枉言。”

不遠處傳來家丁混雜的呼喊之聲,少年眼見不妙,迅疾踏起桃枝消匿于繁盛桃花林之中,徒留樹下那個翩若驚鴻的可人兒平白一張臉羞了個飛紅。

幾日以後,他知她是東殷世族的小姐,書香名門,風華絕代。

多年之後,她知他是東殷王城的皇子,鮮衣怒馬,桀骜不羁。

他們相見,尋常不過須臾,接踵而來的,便是永無止境的,殇。

他是齊叔弘。

她是素洛。

若是早知她竟那般逝去,寥無痕跡,自己,是否至少會陪着她看那一季桃花開謝……

眼前的女子輕紗覆面,模樣恭順,雖與當日的她不甚相似,唯獨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幾多含情,活脫脫便是素洛的神氣。

齊叔弘很是專注地研究了她許久,并不曾在盤絮鎮靜的模樣裏瞧出些什麽來,開口,提的卻是另一件事。

“青檀在七皇子府?”

盤絮眼中神情黯黯,垂首稱是。

齊叔弘不動聲色繼續相問。

“永安有人随行?”

盤絮懶懶相回:“是,永安管尚同青檀姑娘随侍曾辛。”

“哼,他倒是跟得緊。”

“你又是為何在此?”

“盤絮受簡惠王所托,為兩位随行之人帶路。”

“哦~如此說來,簡惠王與你,竟也有幾分聯系?”

“不敢,盤絮不過恰逢時機罷了。”

“無謂緣由,本王只須你辦一件事……”

齊叔弘嘴角揚起弧度,那模樣,像極了為捕食伺機而動的狐貍。盤絮不敢回話,只是靜靜等着下文,齊叔弘開口,風輕雲淡吐出幾個字。

“引蕭煜塵來符離。”

盤絮一時有些震驚。

“王上……盤絮何曾有這般本事……”

“哼……”

齊叔弘一聲不明意味的冷笑,毫不退步。

“本王話已至此,來人,送她回去。”

盤絮沒得反駁,有些驚惶,齊叔弘瞅着她模樣,面容中閃現出一絲不耐。

她從不會露出這樣令人不快的表情。

“若素洛當真是你長姐,那這點小事,想必你亦不至于做不到。”

盤絮心中更冷一層:無理取鬧,卻是信不過我,試探于此。

念及此,盤絮心中些許柔情亦一掃而光。

“長姐提及王上,總說王上有着一統江山以稱帝的經天緯地之才,盤絮雖不知王上欲以何為,卻也願為王上大業略盡綿薄之力,只是,簡惠王始終乃一國之君,若想請動他來這符離之地,盤絮敢問王上,是否容盤絮随意動作?即便,傷天害理亦是嗎?”

齊叔弘歪身靠倒于椅背之上,已然閉上眼假寐,臉色實在并不好看。

“随你。”

懶懶兩字,齊叔弘略有不耐,煞是将萬人性命之生殺予奪瞬間授意相對。

盤絮輕聲應是,福禮告退,轉身,冷若霜凝。

齊叔弘觑着那個身影輕晃着終究失了蹤跡,眉心的川字愈發淩厲,暗衛受召出現,黑霧般詭異的氣息熏染得屋內忽地便失了生氣。

“敬聆王上。”

“你去跟着她,本王要青檀臨盆之期,便是相關之人命喪之時。”

“是。”

盤絮駕輕就熟地拐過幾個隐秘巷角,再閃身,已然不見。聽命而來的暗衛暗暗吃驚:從不曾有人躲開過蒺藜一派的獵捕追蹤。

殘敗的小屋之內,盤絮端莊幽靜地站着,悄無半點聲響,身後不知何時撲上一個人影,竟是猛地一把抱住她,盤絮卻也并不吃驚,只是滿臉厭惡毫不掩飾。

“哎呀小娘子,可把為夫想死了。”

“放開。”

冷冷一句話出口,身後那人的動作已然癡癡停住,慢悠悠地自側面探出一張嬉皮淫笑的臉。

“梁允翎,你找我找得癫了我才來見你,若你再動手動腳,我必定要你橫屍在這無人訪至的廢屋裏,不得好死。”

梁允翎搓着手自盤絮身後走上,始終一副颠颠的模樣。

“哎呀盤絮小娘子,難得同為夫見面,怎的這般無情決絕,竟是連一句好聽的話也不說呢,當真教為夫好生心痛。”

說着又要向盤絮身上靠去。

“你真想死嗎?”

盤絮言語間擡手點上梁允翎額頭,指尖尚未動彈,一溜血跡已然順着梁允翎眉頭簌簌流下,梁允翎霎時面如死灰,立馬“蹬蹬”後退了數步,眼孔中俱是驚恐之色。

“這,這是,血溟蠱!你瘋了,竟将它随身帶着!”

“哼,好沒用的人,你也算制了些許年的蠱,竟連自己的工具亦怕起來,當真是成不得大器。”

盤絮擡起一只血色纏繞的食指,其上一只蠱蟲宛若小指甲蓋般大小,全身橫切半分,幾乎便是一張大嘴,此刻正伸出細長的食管貪婪地掃食着剩餘的鮮血,只消一眼,竟教人渾身氣力似是已被抽幹般瘆人。

“再說,若沒有這蠱蟲,我可如何向黎成王交代呢?”

“你什麽意思?”

盤絮眼角彎出絕美的弧度,面紗之下的模樣并瞧不清楚,卻明白地教人知道那一汪深笑。擡手,血溟蠱收回食管靜靜待了一會兒,忽地一個騰跳沒入瓦礫灰石間,不見了蹤跡。

梁允翎狀作欲嘔,已是冷汗涔涔臉色煞白。

“你……”

吃吃吐出一個字,便蹬腿倒地,再動彈不得。盤絮冷冷瞥過去,以手掩面一派十分驕矜的模樣,末了只餘一聲嗤笑。

“卻是忘了告訴你,我種的血溟蠱,其毒可毀城池社稷。”

“呵,真可惜,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你了,梁國主,我的夫君。”

院中的李花開得那般盛時,不出三天竟謝了個幹淨。

七苑愈發忙碌起來,皓兒也已大半個月不曾瞧見了,只有曾辛日日在離苑中上蹿下跳同管尚鬥嘴頂架,青檀身子笨重着愈發懶了,日日便只坐在廊下看他們一般嬉鬧,心境倒也平和,只她想來喜怒并不形于色,只教曾辛的猴戲演得愈發賣力。

“姑娘這肚子長得好,奴婢服侍過那麽多主子,都沒見過哪位貴人的肚子像姑娘這般穩當的。”

青檀聞言,只是笑,曬着太陽微微皺着眉,卻是最舒心的模樣。

“掌事就愛拿我開玩笑。”

西堂傳來不小的響動,青檀笑得無聲,只随口問到:“怎麽了?”

半晌,卻并無人回答。

擡眸,掌事适才還靜然的笑臉僵滞,眼眸中是不可置信的恐怖。

“怎麽可能,怎麽會來這裏……”

青檀心下狐疑,正要回首去望,卻忽地教曾辛擋住,攬頭攏入懷中,眼前除卻一方放大的青布織物再無其他。

“辛哥哥?”

“讓你別看是為你好,雖然你不要緊,可念在你那腹中的孩子好歹是陛下的血脈,容不得不幹淨的東西……”

管尚臉色亦是有些怪異,雖是不情不願,終究還是開口阻止,忿忿說了這些,曾辛一個眼刀過來,想起了什麽似的又讪讪住了嘴。

“掌事,有勞你……顏兒!”

青檀忽地皺眉,撫腹難言,曾辛環着忽地失了氣力的青檀,心中不可名狀的恐懼竟無止境地蔓延開去。

“顏兒,顏兒你怎麽了?”

掌事年久經事,急急收拾心情過來服侍,陡見青檀腳下一條水漬蜿蜒而去,驀地滑落階前,再看青檀,已是疲軟癱倒在曾辛懷中,極痛苦的模樣。

“青檀姑娘羊水破了,曾公子,快将姑娘送回卧房,奴婢去準備生産事宜。”

回首,西堂隐隐透出的一片猩紅教她生生別開了眼。

而同樣瞥見了那抹猩紅的,還有冷汗涔涔的青檀。

漸次模糊的視線裏,那裸露在血色之外的一雙手臂枕着一只裂開的翡翠玉镯,正一絲一縷,被抽去生氣。

那玉镯,是青檀連哄帶騙要玉瓊收下的,她當時笑着說自己竟也受了主子的賄賂,眼中,卻是對那只玉镯難掩的歡喜。

青檀揪住曾辛的衣袖,意識陡而清明。

“玉瓊她……”

曾辛一路奔回青檀卧房,并未注意青檀已然得見那可怖的場景,此刻安頓下來,卻發現青檀眼中已是隐隐淚光,心下又是一涼。

“顏兒,外間不亂發生何事都與你無幹,你要記住,你現在不能出事,否則,便是一屍兩命。”

青檀猛地止住抽噎,腹中那個急切的生命比什麽都教她更明白真切。

“至少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顏兒,你現在只需安心待産,其他的……”

青檀眼神一凜。

“辛哥哥,我親眼看到了玉瓊倒在血泊裏,你還要我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嗎?”

“顏兒……”

曾辛不語,身後卻是傳來那個溫潤如水的聲音,開口,卻是令人驚愕的實情。

“你想知道真相?真相便是蕭煜塵為了你,對我整個符離,下了毒。”

曾辛轉身,七苑一襲水藍長衫斑斑點點俱是血跡,表情戚戚。皓兒皺着一張慘白的小臉蜷縮在他懷中,腹部裹了厚重的紗布,仍舊有着血色印出,其狀教人生憐。

青檀猛地撐起身子,幾乎要滾落下去。

曾辛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望向七苑欲出言阻止,卻生生開不了口。

“我以為保你安然至生産至少可以保住皓兒,保住我符離最後一代王,天下,百姓,我都已經不在乎了,我符離淪為他齊叔弘的玩物也好,我王族淪為東殷的傀儡也好,我都已經不在乎了呀,我只想傾己之力,保住皓兒好好的,夕潼好好的,這樣也不行嗎?這樣都不可以嗎?不可以嗎?”

“七苑……”

“他還是對符離趕盡殺絕了啊……是啊……就像七年前一樣,只是這次輪到我符離,哀鴻遍野,血流成河。”

“不會的,不會的,七苑,讓我看看皓兒,皓兒不會有事的,煜塵他也不會這麽做,七苑,你讓我看看他,七苑……”

陣痛襲來,青檀登時又伏倒于床榻,疼得連身子也弓起來,再也說不出只言片語。曾辛護着青檀,終究還是出言相勸。

“七苑,你也看到了,顏兒現在這幅模樣,你在此胡鬧又有何意義,我們都不知此毒是否可解,既如此,你該好好照顧皓兒才是啊。”

“照顧?怎麽照顧?我眼睜睜看着皓兒一天天變得虛弱,一天天沒了活潑,你知道皓兒每夜疼痛至死嗎?你知道他腹部的傷口每日會流走多少鮮血嗎?皓兒才9歲,他還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有經歷過,你道青檀如今臨盆打擾不得,殊不知,她腹中胎兒的降生是我符離千萬百姓的性命換來的!”

七苑從不曾這樣失态過,他一直都是那樣溫文儒雅的謙謙君子,靜默美好得像是瑤池幔下的谪仙。

而此刻,他淩亂着青絲撲過來,一路留下斑駁血跡,那張痛徹心扉的臉,怎不叫人動容殇心!

我真想看你還在院中合歡下煮茶,有一搭沒一搭地替皓兒整理他的一頭亂發,夕潼邊撫琴,邊觑着那些未熟的點心。

可是,可是……

“七苑!”

曾辛一聲驚呼,青檀自陣痛中稍稍回緩過來,瞳孔卻陡然震驚放大。

那一柄長劍穿胸而出,血色四濺。

“七苑……七苑——”

“七苑不愧是七苑,一點就透。”

“是你太好懂。”

“從來不曾有人說過我好懂……”

“吶,七苑,我若是一直呆在符離,七苑會一直對我這麽好麽。”

“當然。”

一聲淺笑,一句輕言。

“所以,我在等他來接我。”

“七苑,他會來的,對不對?”

七苑擡手撫上杯沿,一貫的翩翩卓然。

“嗯,會的,總會來的。”

該來的,總會來的。

七苑,我真不願你一語成谶。

若是有一日他來接我了,代價是你,那我寧願,他一輩子,都不會來。

“檀兒,對不起,我來晚了。”

煜塵,真的是你……

青檀意識漸沉,除卻耳邊傳來幾人焦急的呼喊再想不見其他,腹部的疼痛牽引着唯一的感觸,昏沉之間,似是有穩婆趕來,焦灼之中,時間仿佛也都感受不到了,直至聽到嬰兒哭聲的那一刻,青檀終于承受不住,徹底昏死過去。

☆、長訣(上)

再醒轉,天地變幻,物是人非事事休。

帳外傳來那個令自己日思夜想的聲音,雖恍惚,卻是真切。

“陛下,東殷黎成王所在已查明,吾等尋得陛下所派女子名為盤絮者原并非失蹤于蠱災之中,卻是被幽禁于黎成王住處,陛下以為,該如何處置?”

“她如何與朕無關,朕只關心這場蠱災的起因同解法,還有,齊叔弘的命。”

青檀一瞬靈臺清明。

那冷鸷的口氣,絕不會是她所認識的蕭煜塵。

“是,陛下,那在安城的軍隊……”

“傳令右丞相,出發吧。”

“陛下,微臣以為,既黎成王身在符離,是否不必再教東殷百姓受戰火之苦。”

“他們不抵抗,自然不會受戰火之苦,右相定有此才能。”

“……是。”

出兵?戰火?符離才遭此大劫,永安竟就要攻進東殷?何等胡鬧!

“來人……”

青檀勉強起身,有些搖晃,下一刻,便落入一個暖實的懷裏。

“檀兒,你辛苦了。”

青檀擡眸,眼前是那張日思夜想的臉,青檀扁扁嘴,猛地哭得一塌糊塗。

蕭煜塵亦有些動容,不住地安撫着青檀,邊又喚人去領乳母過來,青檀漸漸止住哭聲,腦中混沌不堪,适才聽得的疑惑才要相問蕭煜塵,那廂乳母已然懷抱着教棗紅綢被包裹住的娃娃入了屋,青檀下意識撫上小腹,才止住的淚一瞬又滾落下來,蕭煜塵急急伸手擦拭,柔聲安慰。

“都是做娘的人了,怎麽竟變得這般愛哭了?”

床邊侍女引乳母上前,亦開口勸慰:“娘娘才生下小公主,可是不興哭的,落淚太多會傷着身子的。”

這聲音沉靜如暖,青檀才想起來擡首去望,正是玫兒暖笑着上前伺候,心下又是一陣感懷,蕭煜塵自乳母懷中接過孩子,青檀顫顫欲抱過,卻終究只是抖索着肩膀撫上孩子微皺着的小臉,一時抽泣不能自已。

“你瞧瞧你,本是教你安心才喚過來的,你反倒哭得更兇了。”

“娘娘這是高興的,瞧小公主這眉眼,同娘娘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日後長大了,定然也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蕭煜塵笑意更深了。

“玫兒這張嘴啊,真是愈發伶俐,快別哭了,教咱們女兒看着笑話。”

青檀只是垂淚,卻也不發一言。

屋內很是幹淨,恍若教長劍穿胸而過的七苑,在七苑懷中奄奄一息的皓兒,還有浸淫于血泊中的玉瓊,都是一場極噩的夢。

青檀懷抱過孩子,她那麽小,那麽脆弱,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恬然着,并不知這世間有不快,有悲傷,有背叛與死亡。

“她腹中胎兒的降生是我符離千萬百姓的性命換來的!”

七苑臨終之言始終在耳邊回旋,再回旋,直到一字一句拆解開來,化作寸劍般鋒利可怖,動魄驚心。

向死而生,我的孩子,是這樣的存在。

“帶走吧。”

青檀終是開口,卻不帶半分歡喜,蕭煜塵眼中有一瞬呆滞,随即又回複過來:“把公主抱下去吧,小心些。”

眼前的男人對這個孩子有着毫不掩飾的喜愛,簡單的笑容帶着動天的幸福,青檀冷冷看着,直至他揮退屋內衆人亦不曾展露半分笑顏。

“檀兒,累了吧,還是多休息會兒,朕吩咐玫兒給你準備進補的食材去了,待你醒了便進一些,也好恢複些元氣。”

青檀盯着他甚是真誠的臉,終究開口相問。

“七苑他們呢?”

“檀兒……”

“還有東殷,你要對東殷做什麽?”

“檀兒,你才死裏逃生,有些事,不便相問。”

青檀臉色更冷一層,眉眼間生生要結出冰霜來。

“我看着七苑死在我面前,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你要我如何不相問。”

“符離七皇子受驚之下心智已失,意欲為害你與你腹中胎兒,取他性命是為保你周全,朕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那皓兒呢?玉瓊呢?符離千萬的百姓呢?何以不得已?你莫不是想做王想瘋了,竟對符離下蠱?”

“檀兒,符離之況與朕無幹,朕收到消息知符離出事,擔憂你的安全才匆匆趕來,你豈能懷疑于朕?”

七苑倒地的模樣始終在眼前不住出現,凄絕豔烈。

“七苑他說是你,七苑他說是你啊煜塵!我也不信,我也不信啊,可是七苑他死了,他就死在我面前,他死了!你讓我怎麽辦,他是我的恩人啊,是我和孩子的恩人啊,你讓我怎麽辦!”

“檀兒,檀兒你冷靜一點。”

蕭煜塵摟過青檀,眼中亦失了沉着。

“檀兒,朕答應你,定将符離滅國一事查個水落石出,給你,給天下一個交代

第 11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該是十分可口的琉璃糕,卻不知怎的有些難以下咽。

“怎麽?不合胃口?”

七苑柔聲問起,俱是殷切,倒教青檀有些心虛起來。

“在他鄉竟嘗到這般相近于永安的味道,不免有些惴惴罷了。”

“若真是這般相似,倒也不枉此行。”

七苑帶着笑,煞是柔暖不已,青檀悶聲低着頭,亦不回話,耳邊忽地悠悠傳來一陣低吟的琴音。

滿堂中漸而失去了喧鬧,只餘得缭繞的琴聲曲折跌宕,頗有些萬籁俱寂的意味。

青檀丢下手邊的吃食,擡腳朝着廂房門而去,七苑愣了愣,眼中閃着隐忍的驚疑亦默默跟上。才出了廂房,樓下的情景更是讓他皺起了眉頭。

一個不過七八歲模樣的女娃,嫩黃衣衫,端端靜坐,卻是猶若萱草一般盛放蓊郁,更教人吃驚的是,這女娃歪着頭,眼上竟是覆了三尺兩指寬的白绫,偏生一雙秀手于琴弦之上躍動盲彈,曲子竟也十分動聽。

一曲畢,那女娃笑盈盈地取下覆面白绫,起身略略福了一福,廳中驟然掌聲雷動,不斷還有人呼喊叫好,女娃也不怯場,只是靈動地笑着,說不出的精靈可愛。

青檀扣着木雕欄向下望去,那女娃正好散着笑意擡眸,對上青檀波瀾不驚的眸子,滞了一滞,随即又轉至一旁的七苑身上,鹂鳥出谷般的嗓音驟然響起。

“夕潼給七公子請安。”

青檀猛地回首,表示訝異。

“你認識?”

七苑才舒展了眉頭,偏又對上青檀眼眸,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回答。

“七公子。”

“七公子有禮。”

“給七公子請安。”

……

一時間,堂中回過神來的衆人面向七苑,俱開始紛紛問好,七苑待得靜聲,才微微點了點頭,面色倒還柔和,只是不知怎的有些君臨的味道,無端顯出些高貴大氣。

青檀在一旁瞧着,更是沉聲不語。

“檀兒,我們回去吧。”

仍舊是一派溫柔無疑,青檀擡眸瞧向他,始覺七苑轉變之快,心中竟是莫名一凜,不由得執拗起來。

“許久不曾見過這般精妙的琴技了,有些手癢。”

說話間,已然擡步往樓下而去。

“七苑,且容我彈一曲可好?”

七苑腳步頓了頓,似是想要阻止,卻只見得青檀轉下拐角入了廳中,滿堂之中隐隐已有喝彩之聲傳出。

青檀緩步蓮花,孕體之姿依舊顯得端莊典雅。

“打攪姑娘了,青檀欲借姑娘古琴一用,姑娘可否應允?”

夕潼歪着頭一陣冥想,又向七苑處瞟了瞟,終究還是開懷地笑了。

“你是七公子的客人,自然可以,夕潼随時候教。”

“不敢,青檀獻醜了。”

語罷,青檀整理衣衫落座,才撫上琴弦,眼角卻是瞥見夕潼提着的尺許白绫,不由心念一動。

“這白绫不妨亦借予青檀可好?否則亦怪無趣。”

“哎?”

夕潼訝然,滿堂客人亦不禁失笑。

“姑娘啊,這位夕潼小姐本是練得這麽白绫覆面盲手撫琴的絕活,姑娘大可不必勉強。”

青檀依舊擡起一雙素手,似乎并不甘心。

“青檀多謝諸位體諒。”

語罷仍舊将白绫覆上,玉手纖然,楚楚而撥。

甫琴聲起,滿座嘩然。

且行且緩,低吟淺酌,或恰若一帆脈脈自水而來,又時如飛鳥亟亟自天而降,跌宕處便驚起林泉山澗玲珑脆響,高傲處便掃遍河川疊嶂萬種風情,一時間琴音迸裂擲地,磅礴斐然。

衆人正鴉雀無聲之際,卻又聽得琴音急轉,忽地變化起柔軟形狀,便如清風拂面,纏綿不失清雅,恬淡未顯疏離。

一曲畢,青檀撤了手扯下白绫,煞是大嘆一聲,看起來亦頗為不易,不料滿堂賓客竟是面面相觑,盡是嘶然頓氣之音,青檀正驚疑間,身後沉沉傳來一聲悶響,一回眸,卻是夕潼雙目盈淚,跌坐于地,頓了頓,忽地恸哭不已起來,滿座賓客亦猛然回神,不知自誰起一聲喝彩,瞬時間叫好之聲便排山倒海般翻天覆地過來,倒教青檀唬了一跳。

“姑娘,夕潼姑娘?你沒事吧?”

夕潼到底還是孩子形容,抽噎起來,倒也不顧形象。

“青檀姐姐,夕潼,夕潼自先師逝去後,再也不曾聽過這般沁骨悱恻的琴音,夕潼不住便……”

青檀啞然失笑。

“那也不必哭成這幅模樣。”

“這也怪不得夕潼小姐。”

底下有人回應。

“姑娘的琴彈得着實精巧絕然,我們聽了,都只覺得觸動心扉,惶惶不可釋然呢。”

“噗嗤。”

青檀架不住笑得更兇了。

☆、為計(下)

回程的馬車之上,青檀不住地把玩着那尺許白绫,嘴角久違地噙着笑容。七苑亦回複成一般模樣,仍舊溫潤和暖。

“不過一條白绫,倒把你高興壞了。”

青檀擡眸,遞過去一個“你懂什麽”的眼神,繼而便是侃侃說辭。

“怎麽說也是夕潼送的,這白绫本身又是做工精巧,可見那丫頭還是用心的。”

七苑輕聲笑了笑,嗔怪起來。

“還不是怪你愛出風頭,夕潼今日那般歡喜,萬一她日日來纏着你教她習琴,你可閑不住了。”

“打發時間,豈不正好。”

青檀倒是并不在意。

“只是那丫頭似是與你熟絡一般,倒是叫我好奇她是何身份。”

七苑溫吞地笑着,轉手遞給正撫着肚子一臉滿足的皓兒一杯清茶,點了點頭。

“相識倒是真的。”

“只是她同皓兒熟悉,便也識得我罷了。”

“哦~”

青檀應聲,若有所思。

“說起來,那丫頭,倒是同皓兒一般年紀呢。”

蘭若閣。

“小祖宗,好端端地,你怎的又跑出來了?”

一位精妝打扮的婦人侍立于桌邊,正俯身詢問,臉色中夾雜着顯而易見的焦慮同無奈。那椅子之上晃着小腿裝着傻的,正是夕潼。

“小祖宗,奴婢已然追到這兒來了,您就別胡鬧了,暫且回宮可好?”

夕潼聞言,猛然回頭,狠狠地便瞪去一眼。

“偏不,宮裏那般悶,皓兒哥哥也不在,夕潼不要回去。”

“哎喲,小祖宗……”

“嬷嬷你好吵……”

那嬷嬷一時語塞,竟不曾回話。夕潼吐吐舌頭,一回頭,掌櫃正掀了簾子進來。

“夕潼小姐,這位便是您找的那位點心師傅。”

随聲進來一位身着紗棉廚服的年輕女子,臉蛋生得安然可親,秀發绾了個低垂的短髻垂于腦後,發中一條玉色布縧系着,愈發顯得賢良起來。

“就是你給皓兒哥哥做的點心?”

“是。”

“都怪你的點心,皓兒哥哥都不理夕潼了。”

夕潼鼓着嘴,忿忿着一副不快的模樣。

“民女惶恐。”

“嘻嘻。”

夕潼彎眼,俏皮一笑。

“既如此,便罰你給夕潼做一模一樣的點心,若是做得好,夕潼便不怪你了。”

掌櫃頭皮一緊。

“夕潼小姐,蘭若閣已然打烊了。”

“嗯?”

夕潼嘟起嘴,又是狠狠一記瞪眼。

“無妨,小姐且稍事歇息,民女這便去。”

“嗯,極好,極好。”

夕潼頓時喜笑顏開。

“對了,你叫什麽?”

那女子返身的動作頓了頓,垂首作揖,溫順謙恭。

“民女姓姚,單名一個玉首玫字。”

玫兒擡起頭,一如往常地恬然一笑,垂眸,恭謹随然。

曾辛眯着眼在屋頂之上假寐,身後不知何時又悄然閃現一個清秀的人影,并不出聲,只是靜靜站着,卻教曾辛動了動眼珠,終究還是沒抗住睜開了眼。

“小将軍有事,但說無妨。”

管尚正愣神發呆,只以為自己動作輕柔,曾辛絕無發現之理,卻不料曾辛早已醒轉,竟不揭穿,不免又有些不甘忿忿。

“哼,你這鄉野莽夫日日清閑至此,竟也不在乎那顏青檀是死是活了嗎?”

曾辛面色黯了黯,打着哈哈妄圖蒙混過關。

“啧啧,小将軍卻是何時對她那般在意了呢?”

“從你為她綁了小爺那日起。”

曾辛皺眉,起身回眸,落入眼簾的是管尚無比真誠的臉。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将軍實乃真性情之人,在下真是失敬,失敬失敬……哈哈哈哈哈……”

管尚看着曾辛無端大笑起來,實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未及細細回味,一張秀致臉蛋搶先“騰”地紅了個通透,幕幕落進曾辛眼中,只教他笑得愈發兇狠了。

“混賬!”

管尚一個沒經住,擡腳便踹,曾辛正笑得歡快,哪裏料得,教管尚踢了個正中,驚呼了一聲,便蜷着身子打着骨碌自屋頂上流暢地滾了下去。

管尚一愣,正了正形,一臉坦然地“哈哈”而笑起來,很有些報複之後裝模作樣的味道。

如此笑了半晌,卻仍舊不見曾辛爬回屋頂。

管尚的笑聲漸而小了。

“哈哈……哈……喂,姓曾的……”

管尚頓了頓,沒有回音。

“喂,姓……曾辛?”

仍舊沒有回音。

管尚躊躇着往屋檐邊挪了兩步,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

“曾辛?你還在嗎?”

……

管尚不死心,仍舊挪了兩步,同時假模假樣地朝底下看了一眼,那情景卻驚得他二話不說自屋頂之上飛身跳了下去。

曾辛正以一個五體投地的姿态十分虔誠地趴在地上,氣息全無。

管尚躍至曾辛面前,想了想,提起鞭子戳了戳毫無動靜的曾辛,頓了頓,又探了探曾辛的鼻息,下一瞬,忽地面如死灰。

“喂,喂曾辛!”

“起來,喂,給小爺起來。”

一片死寂。

管尚蹲在曾辛旁邊,一雙骨節分明卻依舊柔白的手抖索着觸上曾辛的肩,無力地推了推,再推了推,發覺眼前之人再無反應之後,管尚忽地紅起眼眶來。

“曾辛你醒醒,你醒醒,我不是故意的……你不醒,誰陪我切磋鬥嘴啊,你不醒,誰去符離救顏青檀啊,曾辛,你快醒醒……”

管尚的聲調越來越淺,低低地嘟囔到最後,簡直快要變成自言自語般的啜泣。

“還以為簡惠王多大本事,原來也就知道顏兒在符離啊,啧,白裝死一場。”

曾辛淡然地撐着身子站起,邊不滿地抱怨着,邊撣了撣滿身的草屑塵土,末了還恬不知恥地加了一句。

“小将軍請回吧。”

管尚依舊紅着眼,臉色漸漸由傷悲轉為愕然,轉為憤怒,最終顯得怒不可遏……

盞茶功夫後,曾辛再一次保持着五體投地的姿勢趴在屋頂之上沐浴暖陽,淩亂的發絲同不整的衣衫堪堪掩飾着新添的傷口,顯出些許的觸目驚心。

柏珩的暗衛悄然閃現,得見曾辛的那一刻卻猛地打了個激靈。

“你不是要守身如玉的嗎?”

暗衛吃驚地問。

曾辛擡起無神的眼,懊惱地扭過頭,兩頰是撕扯混打之後留下的可疑緋紅,徒教人覺得嬌羞不已。

“哦~沒守住。”

暗衛了然地想。

☆、驚見(上)

殿中寒氣纏繞着紋龍的陶缸,悠然升騰起,而後迅疾地消失不見,縱是終日更換不休亦始終掩不住夏日濕熱的氣氛,徒教人煩躁不已。

齊叔弘歪坐于殿中榻椅之上,單手撐颔,半眯着一雙眼假寐,直待底下傳來窸窣的人聲,這才睜開眼來,只見得一名錦衣男子教宮人推搡着挪至殿前,一面斜觑那些偷笑着掩面而去的宮女,一面心不在焉地跪下了,齊叔弘勾起嘴角,悶聲發出了一句不輕不重的“哼”,底下那人忽地便老實了。

“微,微臣參見陛下~”

刺耳的聲調,拖長的尾音,誇張的做派,齊叔弘彎着眼掃過去,眉間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怎麽說?”

那男子趴伏于地回話起來,聲音嗡嗡作響。

“回陛下~微臣已然查明,公主此刻正在永安境內,如今已然數月不止,據探子回報,公主連日來并未如何走動,似是負傷在身,期間有兩名男子頻繁出入,其中一名,乃是岑泊那不知好歹的混小子,看來定是永安拘禁無疑。”

“哦~若當真如此,他蕭煜塵倒是好大的膽子。”

齊叔弘冷笑着開口,眼神終究還是瞟向那始終跪伏着的男子,眼神中忽地布滿了厭棄。

“你梁允翎又是何德何能,膽敢稱呼那岑泊為混小子?”

梁允翎猛一擡頭,未作停滞又低了下去,身子一顫似是要作回話,卻教齊叔弘生生打斷。

“滾。”

幹淨利落一個字,卻在這鳴蜩之時散發着沁骨的寒意。

梁允翎抖抖索索,一路躬身退了出去,末了還差點撞上高階的門檻,惹得一旁宮人又是一陣發笑,那梁允翎正覺讨喜,想要作用些什麽,忽地感到齊叔弘動了動身子,登時吓得屁滾尿流般逃也開去,再看齊叔弘,卻是一般模樣,仍舊閉着眼假寐,仿若适才并未來過什麽人,有過什麽事一般。

遠在永安的靜宜沒由來地打了個噴嚏,一旁的有遂祈唬了一跳,顫顫奉上的一杯清露茶差點灑了個精光。

靜宜揪過有遂祈嚴嚴實實藏在袖間的錦綢絲帕,滿不在乎地蹭了蹭鼻子。

有遂祈手一僵,杯子歪倒着,整杯清露茶終究是灑了幹淨。

靜宜鄙夷地瞧着那燒花白瓷杯在空中打了個旋,而後杯口朝下吃吃地扣在了有遂祈足尖。

在一旁淡然目睹着整個過程的岑泊在聽見有遂祈悶聲呼痛的那一刻忽地眼露精光,只差自懷中掏出許許多多怪異的新制藥粉。

一刻鐘之後,有遂祈望着教岑泊裹成粽子形狀的一只右腳,欲哭無淚。

“你是為了拖延時間不将本公主送回東殷才耍的這般花招吧?”

靜宜揣着懷攏着手爐,一面自然而然地支使着手邊的丫頭收拾着已然興奮地略有些飄飄然的岑泊。

有遂祈擡起眼,複又低了下去,聲音很是哀傷。

“若是這樣你便不日日嘟囔着要回東殷,我傷得倒也值當。”

靜宜瞥過去一眼,不知怎的覺着有遂祈竟是那般的楚楚可憐。

“簡惠王回宮月餘不止,你身為永安右相卻日日荒廢事務在別苑游蕩,成何體統!”

出口卻是依舊一針見血。

“再說青檀若真是身在符離,我倒是回東殷去還離她近些。”

“可是你受傷尚未痊愈,如此上路,甚是教人擔憂啊。”

靜宜登時臉色大變。

“閉嘴!”

“若非拜你所賜,本公主怎會遭遇此等禍端!你倒是還敢提及!”

“是那車夫駕車失誤,如何能來怪我!”

有遂祈仍舊嘴硬狡辯。

“一派胡言!你以為本公主不知你诓我來永安,不過是想着萬一青檀教東殷拿了去,你們永安好拿本公主作交換嗎?”

院中忽地一片寂靜,清風拂過李花沉吟出幾許細微聲響,反倒襯出那幾欲凝結的氣氛,教人發慌。

有遂祈垂了垂眸,幾次欲擡首說些什麽,終究還是作罷,靜宜反感着思慮起自己的言辭,終是發覺适才略有些過火。

“喲,你們這兒風光倒是甚好,怎的就這般壓抑沉悶?”

門口傳來胡駒“那車夫”嘲弄般的語調,靜宜轉身,瞥見了随後跟上的小印子,蕭煜塵回宮之後時常譴來小印子以作安撫,靜宜早已不甚其煩。

“你們怎麽又來了。”

靜宜得見來人,滿臉的厭煩無力隐藏。

胡駒抱臂倚在門口,聽聞此言一步亦再不肯跨出,那個“們”字無疑已将自己亦算在其中,實在教人不太愉快。

小印子苦咧着嘴,暗嘆自己命苦至此,回回只攤上這般遭人厭棄的事情。

“公主言重了,陛下關懷公主身體,奴才理應勤走幾趟,确保公主安然無虞。”

靜宜依舊一臉鄙夷。

胡駒在門口亦是一臉鄙夷。

“右相大人,您這又是怎麽了?”

有遂祈怒目瞪将過去,胡駒早已扭過頭,徒留一個招搖的後腦勺甚是蕩漾。

小印子顫顫取出袖中的手谕,脊背有些發涼。

“公主同右相大人連日來俱是辛苦,陛下有令,着禮部侍郎容頌為使,岑泊輔行,眷送靜宜公主回朝。”

小印子擺着恰到好處的笑容,聲音卻由着幾人愈發落寞的神情漸行漸低。

“哈,哈哈哈,甚好甚好,如此陛下谕令,你倒是也可得償所願。”

有遂祈僵着臉假意笑了笑,只願打破尴尬,卻只見靜宜猛地回頭,面帶愠色,一雙杏眼不知何時已然淚霧朦胧,有遂祈一愣,靜宜鼓着氣,緊走幾步直向有遂祈便踹去一腳,有遂祈慘叫一聲,龇牙咧嘴地瞄見靜宜提起裙擺怒氣沖沖地朝後院奔去,小印子呆了一呆提步追了上去,有遂祈皺着眉,一擡頭,正對上門口的胡駒愈發鄙夷的模樣,懊惱着埋頭,再不言語,耳邊徒傳來小印子的呼喊,急促而擾人。

“公主且慢,手谕,還請接陛下手谕~”

紫宸殿內,蕭煜塵有條不紊地處理着日常公文,身旁是堆疊起已然分類完全的各類上書。

有遂祈并無偷懶。

當日蕭煜塵得見那位差許作了自己妃子的東殷公主身在他國,抱恙憔悴卻依舊靈動不已之時,好巧不巧瞥見了有遂祈眼中躍動着的欣賞與贊嘆。

蕭煜塵不動聲色地直至得見條理明晰待處理的上書之時,才打消了發配有遂祈去西蒲署的念頭。

頓了頓筆,才要觸向手邊楓眉茶,牆邊忽地傳來“喀嗒”一聲響,蕭煜塵擡眸,那個挂了素洛畫像六年的地方,赫然一片不合的觸目顏色。

遣退前來收拾的宮人,蕭煜塵自顧自拾起畫卷,驚覺心中竟不再波瀾頓起。

“素洛,朕此刻望着你,心裏,卻如何想的是青檀呢?”

嘴角漸而勾起一抹苦笑,腦中盤旋的是那日在柏荒的情景。

當日得知青檀身在符離,曾辛收拾一番便要起行,教管尚逮個正着扭送至蕭煜塵面前,蕭煜塵尚未開口,反倒教曾辛一語中的。

“簡惠王身為一國之君,遲遲不曾歸國,可曾擔憂朝中生何變故?”

依舊不可一世的語調,與君王對話亦是這般不作遮掩。

管尚在他身後,一雙手攥得青筋畢露,骨節作響。

蕭煜塵一雙眼深深看過去,只凝笑不語,曾辛覺着略有些發怵。

“曾辛,帶上尚兒同盤絮,朕要你将青檀毫發無傷地帶回來。”

曾辛皺了皺眉,盤絮正自門口入室,聽聞蕭煜塵的吩咐,亦是愣了一愣,管尚則是直接推開被反絞了手的曾辛,滿是嫌棄。

蕭煜塵仍舊勾着一邊嘴角祥和地笑着,模樣神似快要羽化成仙的佛。

曾辛恨恨地暗暗咬牙。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注

西蒲署:永安收容無家可歸及無業可為者之處,其人多中老男子,老弱婦孺,蕭煜塵曾多次欲将此處作好色之人懲戒之所,俱教有遂祈上谏駁回。

☆、驚見(下)

“夕潼,皓兒,你們該回去了。”

夕潼撐着小腦袋,與另一邊的皓兒幾成對稱之勢,中間是正淺笑撫琴的青檀,身懷六甲終是不便,不過端坐一會兒就已然顯得有些疲累,七苑沐風般的聲音響起,掃了夕潼皓兒的興,卻是教青檀恍若聽聞佛偈天籁般頓覺舒暢。

“不嘛,顏姐姐今日才不過彈了幾首曲子,夕潼還沒聽夠呢。”

夕潼一如既往地耍賴,皓兒則在一旁保持着撐着腦袋的模樣,雙目微動,昏昏欲睡。夕潼正要向他尋求認同,一見皓兒這般模樣,登時怒了。

“皓兒哥哥!”

皓兒受驚,身形一晃,腦袋一歪便撞在了琴桌之上。

“累着了吧?”

混鬧終究以皓兒磕傷腦袋作結,送走兩個混世魔王,七苑瞧着忙不疊舒展四肢的青檀不免有些心疼。

“就說了不該教他們随意纏着你,這麽一來可不肯放開了。”

青檀捂着腹部擡頭,皺着的眉頭舒展開,輕輕搖了搖頭。

“何曾那般嚴重,不必擔憂。再說有他們在,倒是替我解解悶,我同孩子亦不至于太過寂寞。”

七苑輕笑出聲。

“你啊,偏是要作母親的人了,才對孩子這般寬容。”

“本是他們二人讨喜罷了,皓兒且不論,夕潼每次蒙绫撫琴都教我驚豔不已,想來該是何等美事。”

話及此,青檀忽地記起心中疑惑,便随口相問了一句。

“夕潼那孩子,怎麽會無端練起這般刁鑽的手法呢?”

七苑正理着教夕潼皓兒翻亂的一套茶具,聞及此言,動作忽地頓住。

待得青檀在榻上尋得一個舒适的坐姿,才發覺七苑已然沉默半晌,正欲開口,七苑的聲音略帶涼意,似是自遠處悠然飄轉了過來。

“夕潼原本,是看不見的。”

青檀驚疑着猛然望過去,只瞧見七苑沉着臉略顯悲戚的面容。

“怎麽會……”

七苑擡頭,擠出一絲笑容。

“天縱之疾,本以為非我等人力可肆意逆為之,好在天道有容,世有名醫相助,終是教其耗費心力治愈了,如今夕潼才算一如常人,總該教她恩師欣慰。”

“夕潼拜那名醫為師了?”

“嗯。”

七苑頓首,臉色已然平和了許多。

“怪不得夕潼每每提及師父都十分感懷,原是有這般因緣,如今卻不知那名醫身在何處,若是可以倒真該拜會一番。”

“此處倒也遺憾,她自夕潼雙目痊愈之後,便再也不曾出現過,夕潼日日眷念,算算亦有八年不止了。”

青檀正專注聽着,聞及八年之時心中莫名一陣嘆息,腦海中似是一閃而過些什麽,轉瞬便教夕潼盈盈的笑臉湮沒了。

青檀同七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着,自然不會想見此刻正有一行三人正火星迸裂地直沖符離而來,為了她。

“管小将軍,這已經是你今日第六次要求歇息了,在下十分不能理解。”

管尚抱着銀鞭歪倒在樹下,一副快要虛脫的模樣。

“累了還不能休息啦!你是發了情的驢趕着上磨嗎!”

……

曾辛看着管尚揚上天的頭顱,思索着适才管尚随口而出的言辭,驚覺自己竟然語塞,難作回答。

身後,盤絮探出一只手指挑開馬車簾,車內是她端坐的身姿,頗有些味道。

“曾公子,我們連日趕路,歇息也是該的。”

曾辛忿忿擡眸,落入眼簾的是盤絮毫無倦意的臉同似有若無的笑。

寒戰頓起。

即便此人真可相助找尋顏兒,自己亦寧可不信。

理由倒是單純,若是你得見一條纏繞着赤金紋線的赤練蛇對你吐着信子,不知何時便會張口咬上一口,你亦不會靠近。

曾辛覺着,蕭煜塵定然是全然知曉個中道理,此番才急急将盤絮推走,以保永安無虞,再說曾辛心中素來對蕭煜塵并不十分惬意的,此刻瞧着盤絮更是不願将就相信他是真心遣了盤絮前來相助,反倒是心中埋怨深了數分不止,管尚一路上不知是否多多少少感到曾辛的不快,心中激憤難平,一路上擺明找茬,甚是添了不少麻煩。

饒是如此,曾辛心急,此刻幾人磨磨蹭蹭,倒也來了符離境內。

符離素來以兵器精良為技,又同東殷千絲萬縷不盡,曾辛一行尚未進入邊城,已教人攔下了。

“幾位可是我符離人士?可有通行憑證?”

管尚何曾受過盤問,登時就要發作,曾辛反手拉住,陪出一臉的笑。

“我們不過是來尋個故友,雖不是符離人士,倒也同符離脫不了幹系啊。”

守衛頭也不曾擡,只拍了拍空蕩的黑漆木桌,咕哝了一句“通行證”,便再也沒了聲息。

曾辛笑臉着回頭,眉頭瞬間皺起,同管尚四目相對,面面而觑。

正不知所措間,馬車裏等得不耐煩的盤絮悠悠掀開車簾,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怎麽還不走。”

守衛聽得女子聲音,才擡了擡頭,底下竟是一張年邁的臉,眼窩深陷,額邊散落幾縷發絲俱是灰白的,勉強收拾的下巴還殘留着灰白胡茬,顯得整張臉滄桑不已。

盤絮悠悠自袖中掏出一塊銅制令牌,擡手朝曾辛同管尚處擲來,嘴角勾起一抹恰如其分的笑。

“快走吧,我餓了。”

語罷又悠悠放下車簾,曾辛同管尚再次對視一眼,身後的守衛已然有了反應。

“你們走吧。”

兩人愕然回頭,那老者依舊低垂着頭,慢慢整理着手邊僅有的幾張書令,颠來倒去,颠來倒去,颠來倒去……

曾辛把一頭霧水的管尚趕上車,自己亦一頭霧水地離開,手中仍舊攥着尚未派上用場的令牌,邊沿兩朵精雕的疊焰花淺淺隐藏着,辯白着年年歲歲,相識或不識的人。

不會有人想見,盤絮不過起簾莞爾一笑的片刻,那雙靈若淩仙般的雙眸卻是正好飄落于早前一刻進入符離邊城的齊叔弘眼中,他,霎時恍若五雷轟頂。

耳邊,傳來誰的言語聲,漸而,模糊,飄遠,不見……

眸中,猶只剩得那人,淺笑的倩兮模樣……

心內,渲染出一幅長天畫卷,凝成一雙字符……

“素……洛……”

☆、天緣

靜宜慢吞吞地試着蕭煜塵遣人送來的精制長裙,宮縧長垂,星華璀璨,稱出靜宜凝霜枉笑的面容,傾國傾城地快要沉溺于海,攪出漫人間的凄風苦雨來。

走出內室,倚門而立的胡駒一眼瞧見,登時一派嫌棄。

“我瞧着你這模樣,總覺得你剛死了爹娘。”

胡駒莽夫心性,一句話驚得幾個服侍的丫頭肩膀都垮了半邊。

靜宜依舊冷着臉,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

“我爹娘早就死了。”

語音才落,一陣杯碗瓷碟摩擦的聲響傳來,末了還摻雜了幾聲壓低了的咳嗽聲。靜宜僵着的手忽地垂下來,眉頭一緊便轉身朝一邊大步流星地奔了過去,幾個小丫頭只覺面前疾風閃過,回過神來,便空餘手中扯下的繁複外袍,靜宜已然着一身交領中衣刮到了埋頭擦去茶水的有遂祈面前,怒目橫視。

“你就這麽急着趕本公主回東殷嗎?竟然還特地來盯着本公主置換宮袍?”

有遂祈止住咳嗽擡眸,一臉無辜。

靜宜怒氣更盛。

“好!我走!我這就走!”

有遂祈瞪大雙眼,瞧着靜宜怒氣沖沖返回內室,卻是一個字亦言說不得。搔頭回眸,胡駒抱臂,幾乎要在門□□進怨毒來。

“我只是來送宮袍而已……”

話音才落,就見靜宜随意扯了件外衣罩上出來,未及盤發,手指胡駒,大義凜然。

“去備車馬!本公主要回宮!”

胡駒一記白眼過來,無比嫌棄。

“回個家而已,不用這麽視死如歸吧?”

靜宜随手抄起身邊托盤上一把珠花便撒了過去,音調猶增不減。

“你去不去!”

胡駒一時躲避不及,那些飾物直朝着他門面飛去,砸了個正中,場面頓時混亂不堪起來。

有遂祈扶額,最終幾是忍無可忍地咕哝了一聲:“靜兒!”

那聲調不輕不重,恰好教衆人聽得分明。靜宜疾走的步履忽地停頓住,猛地回眸,正對上有遂祈苦笑着皺眉的模樣,那人眼神中透露出的重重思緒不加掩飾,徒教靜宜驀地又紅了眼眶。

有遂祈起身,揮退面面相觑的一衆人等,臉色假意輕快了些。

“靜兒。”

“閉嘴你這個大騙子!不許那麽稱呼本公主!”

靜宜語調中已然夾着哭腔,溫糯細軟,顯出幾分江南女子的嬌弱憐人,有遂祈依舊苦笑,只是已不再皺着眉頭。

“好好回去東殷吧,你是公主,是黎成王的親妹妹,他豈會甘願放任你作我永安的階下囚?永安不願同東殷結下仇怨,此番做法本是我唐突,若是你安然回去東殷,永安或還可脫些幹系,若你長久逗留,只怕有一日東殷對我永安,總會師出有名吧?”

“靜……靜宜,你我亦算相識一場,擅自欺騙于你本是我的不是,你便大人有大量,只罰我便是了吧?”

靜宜聽着他一番言論,頭只是愈發地越沉越低,待得有遂祈最後一句吐盡,終是忍不住飚着淚吼了一句:“誰說要罰你了嘛!”

有遂祈當真地教她唬了一跳,怔怔地愣神半晌,才聽出靜宜這語句中的小女兒情調來,不覺竟有些動容。

“你……”

“你們有完沒完!”

架不住胡駒猛地推開門,靜宜登時噎住淚,有遂祈亦有些尴尬地避開目光,胡駒在門口甩甩馬鞭,一臉暢快。

“小姐,咱們可以上路了。”

靜宜摻着哭腔頓地噎住,眼中神采亦漸漸黯淡下來,垂眸又擡起,似是想說些什麽一般,卻只得欲言又止,有遂祈躬身後退,作揖拜別,頭愈發低沉。

“公主既已收陛下所賜,臣亦該回宮複命了,明日陛下親自設宴招待公主返去東殷,永安靜待公主出席。”

“臣,告退。”

再擡眸,哪裏還有靜宜身影。

有遂祈苦笑着嘆了口氣,不再去看那垂垂簾幕後抖索着肩膀的纖弱背影,起身朝門口走去,路過始終不曾睜眼瞧過自己的胡駒,有遂祈腳步忽地頓了頓,自懷中掏出一只紅木镂花翻鎖軟底盒子來,擡手交給胡駒。

“明日之宴,我怕是不能到場,這便勞煩你交給她吧,一路叨擾。”

胡駒返身瞥了一眼,不由得接過紅木盒,頓了頓,點了點頭,有遂祈舒心一笑,垂頭出了殿門,胡駒攥着紅木盒的手忽地一緊,心裏生出幾許大漢不該有的感慨。

那個貴為一國右相的男子,生得那般風流,行得那般潇灑,竟也終會,露出那般眼神麽?那種動一步,便似乎要扯碎身後萬千繁華世界的不甘不舍不願,怎麽能在你這般倜傥的男子眼中流轉出重重殇徹心骨的決絕呢?

管尚抱膝團坐于客棧屋頂之上,望着皖城如織的人流一臉木然,沉吟良久,眼中忽地閃現一絲精光,表情顯而易見地亮了亮。客棧底下,曾辛叼着花釀餅大搖大擺地踱近,到門口停了停,眼神略略往上瞟了瞟,落入眼眸的是管尚扒着屋檐偷偷俯身的模樣,眼神清澈純淨得恍若天山玉潭。

“咳,咳咳咳……”

曾辛一不留神,教花釀餅嗆進喉嚨,登時皺着眉頭咳嗽起來,管尚仿佛驚弓之鳥般“騰”地縮回身子,直聽得底下的咳嗽聲漸行漸遠才長長順了口氣。

“曾某一路明晰試聽,多方打探勞頓不堪,小将軍倒是在這敵營之地曬起了太陽,悠然得很吶。”

管尚背着身子,臉色已是僵滞,言辭卻是字字句句仍不饒人。

“那個女人是死是活本就與小爺無關,莫不是竟要小爺我替她出生入死,上天入地?”

曾辛扒梯子的動作怔了怔,總覺着管尚的語氣帶着微妙的不可思議,尚未回應,右下方悠悠傳來一女子語氣飄忽的語調,玲珑灌耳,肅氣四立。

“此言差矣。”

曾辛仍舊伏身于梯子之上,微微扭頭,便瞧見盤絮在二樓窗口伸出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掌心一只金絲銀繡鴿撲騰兩下,振翅飛去,轉瞬已不見了蹤影。

“曾大人,有消息了。”

管尚聽得此言,只覺檐邊梯子“咔嗒”兩聲,再探過去,哪裏還有曾辛身影,屋內盤絮理了理教曾辛翻身入窗時淩亂的幾縷發絲,略有些愠怒。

“曾大人上屋頂時能好好用那梯子,卻為何進屋子時偏愛翻窗呢?”

曾辛不曾反駁,枉自将一雙眼定在不過兩寸見方的紙箋上,目不轉睛,那紙箋上寥寥幾字,寫的卻是一個住處。

“城南離苑。”

“這什麽地方?”

已然入屋來的管尚聽得曾辛輕念出聲,不由得出口多問一句。

曾辛不曾回應,看來似是并不知悉。盤絮柔柔轉身回眸,輕輕巧巧地挑明。

“城南離苑,是符離七皇子七苑公子私苑。”

曾辛頓住,管尚亦是。

盤絮眼神靜靜掃過二人,忽地抿唇一笑,眼波流轉,千重風情。

“柏荒,永安,可是作好同符離為敵的準備了嗎?”

雲波詭谲,天地正盡顯異樣姿态,漫天欲傾而來的重樓風雨,密密織成鋪天蓋地的厚重塵網,一絲一絲,狠狠啃噬着這詭笑假面

第 10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正是這岚璎突如其來的一番事故,當日小厮來報,竟是岚璎無端神志不清,暈厥起來的消息,教柏珩登時失了捉拿青檀的興致,策馬而回,用情之深,溢于言表。

是以這位夫人教他人好一番折騰,不怪柏珩盛怒不已。

“這倒是柏将軍冤枉了,尊夫人暈厥之事,曾某乃是前來沐雲宮之時方才知曉,焉能涉足謀害?”

“哼,她顏青檀能教你送來梵蒂之藥,便是早知岚兒她出此情狀,你卻還敢說道不知情?”

曾辛猛的面色一凜,再無嬉皮笑臉的形容。

“顏兒不是這種人。”

柏珩身軀竟是一震。

久經沙場的他,不會識別不出曾辛猛然散發出的濃重殺氣。

那個人,原也是他心中不可碰觸的存在。

柏珩收回劍,腦中憶起那日曾辛遭捕時的渙散同憔悴,那是仿若失了心神般的孱弱不堪,其後便不論柏珩命人如何捶打,亦不曾再吐露只言片語,直至絨兒循着曾辛的吩咐偷将梵蒂喂至其母口中致岚璎醒轉的消息傳來,曾辛的眼中才流露出些許神氣。

“顏兒只是,太過聰穎。”

柏珩才返身,曾辛悠然之辭便飄轉至耳中,透着無奈的頹然,回身望去,正對上曾辛苦笑着的雙眸。

“聰穎到什麽都知道,所以什麽都不需去做。”

是以顏兒,這一次,曾某仍舊,不在你的安排裏嗎?

盤絮數着耳邊傳來的細微聲響,靜然地有些過分,在這晦暗的地牢之中竟是顯得有些相融的可怖。

一聲,兩聲,三聲……

錯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所過之處,皆是一片死寂。

盤絮聽着腳步聲停,嘴角帶上一抹邪肆的笑,緩緩起身,站定,牢門應聲而開,盤絮絕美的眸子裏,印出一張焦慮同喜悅糾結着的臉。

“白跑一趟嘛,這哪裏有人。”

那人身後的小将先是開口,一手執着銀鞭俊俏不已,露出些許孩子般不滿意的神氣,正是管尚,一旁的管重拉下愣頭的小将,開口語氣沉穩。

“主上,如何是好?”

蕭煜塵并不回話,只是眼神死死盯着在一團陰影中的盤絮。

“是你,是不是你?”

盤絮攏攏衣袖,自陰影中走出,一成不變地帶着笑。

“公子問的,是誰?”

兩不相望斜陽天,一語成谶。

蕭煜塵不言,緩移兩步,震驚,已無以複加。

“素……”

失神,一字脫口而出,猛然剎住,不由得撫了撫腦袋,身後管尚跟上,很是擔憂。

“主上,是否無恙?”

蕭煜塵點頭,複又擡眸望去,始覺并非幻象。

“你是何人?”

“奴婢盤絮,乃長寮掌事女官。”

盤絮攏手微微一福,卻是并無半點奴婢的模樣。

“卻是不知幾位公子,來此處作甚?”

蕭煜塵皺了皺眉。

尋得瓷瓶流蘇的線索,幾人終究是找到了這裏,卻是不見得青檀曾辛半分影子,再則這地牢之中驚現這般人物,由不得教人驚疑,蕭煜塵皺起眉頭,示意管重前去查問。

“得罪姑娘了,我等旨在尋人,并無它意,不知姑娘可知曉青檀姑娘去處,不妨告知。”

“青檀姑娘?”

盤絮打量着眼前之人,卻是搖頭。

“盤絮同幾位并不相識,青檀姑娘乃是我柏荒花神,焉能同外人道之。”

管重聞言才要尋個借口,卻只聽得蕭煜塵并無猶豫着開口。

“她是我的妻子,如此,我也算得外人嗎?”

盤絮眼中一閃而過一陣喜色,登時扶上木牢急急相問。

“簡惠王?你是永安簡惠王?”

幾人俱是訝異,又聽得盤絮似是喜極而泣的語調。

“盤絮,終于等到您了。”

“阿嚏!”

青檀近日總是頻頻噴嚏不斷,徒教人擔憂是否又着涼受寒,七苑雖則每日循例命人備好湯藥,無奈青檀愈發嘴刁鮮有下肚,不免教人洩氣,再則青檀因着腹中那小團球之故,稀奇古怪的要求也愈發多了起來,皓兒雖不常來,竟也頗有耳聞,實在教七苑哭笑不得。

“七苑,我近日來是否略顯消瘦了,古來有孕之人不是有發福一說的麽?”

七苑依舊一副傾世模樣淺斟杯盞,細細抿上,嘴角一絲似有若無的笑。

“嗯,明日你想吃些什麽,我吩咐小廚房準備。”

青檀擡頭,狡黠一笑。

“七苑不愧是七苑,一點就透。”

七苑暖聲笑笑,擡眸略顯狡猾。

“是你太好懂。”

青檀似是愣了愣,轉眼卻是一番嗔怪。

“從來不曾有人說過我好懂……”

……

“吶,七苑,我若是一直呆在符離,七苑會一直對我這麽好麽。”

“當然。”

一聲淺笑,一句輕言。

“可是七苑,我不能一直呆在這兒,符離太好,好到我快忘了,自己的家。”

七苑斟茶的動作陡然頓了頓,有一瞬靜默的不安。

“你身懷有孕,不宜舟車勞頓。”

青檀直直望着七苑帶笑的面容,竟不知怎的從其中讀出一絲苦澀。

“嗯,我知道。”

“所以,我在等他來接我。”

“七苑,他會來的,對不對?”

七苑擡手撫上杯沿,一貫的翩翩卓然。

“嗯,會的,總會來的。”

擡眸,額前一縷碎發教風揚起,遮住那彎垂着的眼角眉梢。

會來的,該來的,總會來的。

曾辛教柏珩吓得不輕,末了,卻是柏珩一言不發地将他譴出了屋去,亦不曾言說作何發配,反倒教一幹将士再不敢輕舉妄動,生生任由曾辛去了,曾辛硬着頭皮過了重重路障,才始覺地牢方向有些不對,待他越過一衆死屍般的守衛悄然溜進牢口,正正得見蕭煜塵手起刀落劈開牢門,一個慢字尚未出口,鎖鏈已然應聲而落。

管尚抱着銀鞭猛一回頭,對着突然現身的曾辛一臉鄙夷。

“嗬,來得真巧!”

曾辛未及回話,已教蕭煜塵扯住了衣領,眼前的人陰冷入骨。

“檀兒呢。”

曾辛死盯着自牢中悠然走出的盤絮,皺皺眉頭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眼瞅着蕭煜塵幾欲弑人,才又不情不願地回了一句瞟了一眼盤絮,努努嘴。

“簡惠王如何不問問她。”

盤絮垂眸,煞為恭謹。

“青檀姑娘說,她自有去處,只教盤絮靜待消息。”

曾辛免不得皺了皺眉頭,蕭煜塵卻是思慮着松開了手,曾辛心下疑惑,正欲開口責問,卻只聽得牢外傳來不小的騷動,暗嘆糟糕,又見盤絮甩袖疾走至牆角,一時面露喜色。

“簡惠王請往此處,有密道可行之。”

言語間,已然觸動了開關,一道暗門應聲而開。

蕭煜塵一行面面相觑,卻也顧不得許多只往裏面去了,管尚尾随其後,只見曾辛冷冷觑向暗門深處,卻無半分移步的意思。

管尚邊走着邊擡起銀鞭,朝身後人腰間捅了捅,一臉不悅。

“喂,走啊。”

曾辛收回目光,揣着幾分暖意打量了管尚幾眼,終究還是搖頭。

“不必,曾某此後怕是不便相陪,還望小将軍恕罪。”

反轉開關,暗門已要緩緩阖上,管尚怨念地瞪向曾辛,那眼神穿過暗門愈發狹窄的縫隙似是要射出冷箭來,努努嘴,終究還是沒忍住一鞭揮來,迅猛的銀鞭似是消融在曾辛回敬的無奈眼光裏,慢了一步,“啪”地敲響在暗門之上。

“呸,小爺這兒哪輪的上你陪!”

管尚怒吼的聲音自門後傳來,漸行漸遠。

作者有話要說: 終究還是放假了,一篇亂文就這麽拖着拖着,竟也拖了半年,之後是否還有半年的啰嗦之言尚未可知,衆看官亦十分不易,既如此,此刻小女子亦許幾句混鬧之言,且願諸位新年伊始,長使好運相結。

☆、謂劫(下)

東殷,王城。

再說當日蕭煜塵離了永安,有遂祈端詳着那瓷瓶流蘇只念叨不安,心下卻是生了些怪異念頭,一時間差人将瓷瓶送了出去,并附上一封容頌仿了青檀筆跡的書信,粗粗一折騰,耗了些功夫總也送至靜宜手邊,竟是悄無聲息。

那信中并無他言,不過是就着青檀的模樣說了現下青檀同曾辛的遭遇不堪,又重重加深了幾分,靜宜一時慌亂,竟是再難辨真假。

“……本已大安,只柏荒紊亂,吾等二人徒教作階下之囚,拼力逃之,勉為其難……然傷重矣,盡呼汝之名,不得不譴信為之見矣……”

信中多是曾辛傷重不堪救治的消息,靜宜哪裏可以見得,當下便要收拾包袱前去相見,大有冥頑不靈的勢頭,貼身宮人又素知這公主向來是個火爆脾氣,加以這封信來得亦實在蹊跷,免不得多加阻攔。

“公主,這些物件便這般莫名出現于公主寝殿,如何不教人生疑?又不知當是何人混鬧之言,公主萬不可輕易盡信。”

靜宜只是滿滿心急火燎,哪裏還聽得進這些,只是攥着流蘇瓷瓶來回打轉,直轉了好一會,才定定了心神,一面吩咐宮人暫且不得聲張,一面又開始盤算些什麽,幾位貼身宮人被譴出去不過盞茶功夫,再回殿,靜宜已然不見了身影。

殿中霎時便似五雷轟頂。

一衆奴仆失了形容,慌忙遣了人便要去禀告齊叔弘,宮人才轉了身,門口卻是教一個窈窕的身影擋住,一身水綠色曲裾顯出些許同尋常宮人不相似的打扮,衆人定睛望去,正是玢兒背倚着殿門站定,擡起右臂,狀似阻攔。

“你是何人,這又是做什麽?”

為首一名宮女绾着發髻,略略添着裝飾顯出些許顏色,看模樣應是與常人不同,玢兒一貫清冷着面孔撇撇嘴,似有不耐。

“你是夕雲?”

那宮女應了一聲,晃晃腦袋又似覺不對,才要相問,玢兒卻是擡手晃出一支攢花堆雲簪,衆人定睛瞧過去,大概都認得是靜宜之物,免不得又是一番狐疑。

“靜宜公主有言,嚴令爾等不得通報相尋。”

“你,你如何得到公主之物?”

玢兒收回簪子揚長而去,再不理相問,想了想留了一句:“爾等聽與否同我無幹,只不要,将爾等主子之性命充作玩笑。”

夕雲扶額,擡手攔下正欲通報的宮女,欲哭無淚。

“如何便養成這般胡鬧的性子……”

封城繁華依然。

靜宜一路順暢出了王城,好巧不巧又趕上仰杏樓擺着宴局,都城之內龍蛇混雜,輕車熟路地拐過兩條街道,一溜車馬商人忙活得熱火朝天,靜宜随意瞧了瞧,眉頭忽地一皺,徑直朝着一正坦腹露趾的車夫走去,臨至眼前,那車夫才擡了擡眼,已教靜宜一腳踹了上去。

“啊!你下手能不能輕點啊!”

那車夫驚得蹦跶而起,龇牙咧嘴地撫着大腿,靜宜只是站着,靜待那人險險站好,才擡腳上了一輛馬車,一揚手,從門縫裏甩出來一粒金锞子,語氣并不客氣。

“廢話少說,上路。”

那車夫愣了愣,回味一番,深覺今日這小祖宗脾氣大是不好,搔搔頭擺出一副今日便饒過你的模樣,轉身麻利地收拾起來,末了揚鞭套上馬缰,提嗓喊了一聲:“走喽~”

才行了兩步,忽又記起了什麽冒頭回去,怯怯問了一句:“咱去哪?”

“永安。”

靜宜不溫不火地回答。

“好嘞~”

車夫亦不動聲色地應着,也決意這一路怕是并不好過,要知道,若是換作之前,這小祖宗定會甩來一記飛腿斥責自己不曾盡心盡責的吧……

車夫名為胡駒,靜宜同他相識時日已久,若問這因由,怕是都想見得到,無非是曾辛的狐朋狗友罷了。

這胡駒雖是粗人,心腸卻是實到的主,爽利非常,功夫也并不差勁,靜宜相識他之後,也總不客氣地吩咐些麻煩小事,一來二去,總也熟悉了些,胡駒素道靜宜也是個投錯了胎的,一向明白她多話又自在的,今日看來,卻像是出了大事,是以也不多問。

果真,一路無話。

是日已快近永安境界,靜宜悶了一路,除卻催促趕路以外,再無他話,胡駒瘋趕一路,也算是使盡渾身解數,竟是未曾博得靜宜一笑,不免有些頹然,此刻便是飲馬亦有些功勞了,只因可同靜宜相向交話幾句,已是十分滿足。

“姑娘怎是這般沉悶,小小年紀,可要歡快些才好。”

是以路人相處盞茶時刻,亦生出這許多主意道理,胡駒晃了晃腦袋,大有勸誡的意味。倒是靜宜并不在意,瞅瞅時候,還多問了幾句。

“老人家,此處往永安去,可有更近的路途?我再無耽擱的時間了。”

那老人捋着稀疏的胡須半響,搖了搖頭。

“姑娘還是安心走大道的好,若是這般徑直過去,近雖近了,路卻是難走得很,再說永安國境處多以河川相隔,大道之處尚有橋梁可供通行,若尋那些偏僻小路,又豈能輕易渡過?不可,不可。”

念叨了幾句不可不可,老人捋着胡須顫顫巍巍地走了,靜宜起身整了整,一個巴掌拍上胡駒的肩頭,豪氣幹雲。

“直走。”

“啊?”

胡駒一臉驚愕。

“我相信你。”

“啊?”

胡駒一個語氣甚是千回百轉,表情實然悲壯。

驚魂不定地駕車而行,胡駒心下不知将那多嘴多舌的老頭詛罵了千萬遍。一路陰晦無疑,城池不及,又顯得十分荒涼,胡駒心下算計着車程,發覺确實教大道快了許多,隐隐覺得安慰了些,不多時便又開始擔憂起如何渡河種種,免不得又抑郁起來,正胡亂想着,車廂一方似是傳來些詭異的動靜,頓覺寒氣四起。

“我說,你沒事吧。”

靜宜怔怔地盯着車窗外閃逝的黑色,悶悶回了一句:“什麽?”

胡駒籲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

“好”字尚未出口,轱辘處傳來明晰的碎裂聲響,下一刻,靜宜的驚呼聲已然出口,輪軸随即脫離,胡駒未及勒住馬缰已被甩出老遠,一個身形施展,卻是穩穩落了地,馬兒受了驚,更是瘋跑起來,車身不穩,才行出幾步便要倒地,胡駒提氣跟上,并不居後,眼見馬兒倒地,倒是放心下來,才要喚靜宜一句,面前卻是一番震動,煙塵四起。

馬兒絞着繩子翻騰着,發出凄厲的嘶叫聲。

靜宜才穩住,窗口之景卻又開始劇烈地變換。

“靜宜!”

胡駒趕上車廂廂尾,卻感覺到四周的土地開始瘋狂地碎裂,崩塌,再往腳下俯視,竟是一處懸崖峭壁……

兩人已然不知不覺偏離方向,更往西北而來,此刻面前的崖壁底下便是濤濤山河,崖壁并不高,卻足以致命。

兩人兩馬,自崩塌的崖頂落下,不過一瞬,已沒入無底的河川……

“紅顏薄命,謂之為劫。”

崖頂某處傳來隐隐話語,陰沉,殺氣四溢……

☆、天罰(上)

青檀近日來又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除卻七苑同皓兒當前,否則便懶着不言一字半句,便是連玉瓊這般向來嬉鬧性子的丫鬟也受了感染不多出聲。

緣由怕也不過是前幾日莫名碎裂的一套透色宮雕琉璃杯盞。

“說來也并不是不奇怪,你說那套杯盞素來便端正擺着,又沒個人去碰上一碰,怎的就裂成那副粉末渣子的模樣,當真怪異。”

連日來,這事倒是成了一貫清淨寂寞的府院裏的談資,這麽幾個丫頭聚起,便是掌事亦覺得屢禁不止而略嫌麻煩,再瞧瞧青檀竟亦不太在意,只是歪在藤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志怪異談的話本子,一臉木然。

“唉……公子來了。”

青檀聞言,微微擡了擡頭,算作問好,七苑淺笑着搖搖頭,順手揮退了一衆下人,徑直往青檀處來。

“青兒,東殷有消息來。”

“嗯?”

青檀擡頭,皺了皺眉。

“靜宜公主不見了。”

“什麽?”

青檀丢下話本子,才端正了身子。

“什麽叫不見了?”

七苑搖搖頭,似是并不太清楚。

“并未聽說如何不見,只是黎成王尋其胞妹,卻發現公主早已不在王城之中,追尋之下,只知道有人得見靜宜公主往北面去了,方向,似是永安。”

“永安?”

青檀眉皺得更深。

“無緣無故,她往永安去做什麽……”

“若真是到了永安倒也罷了,怕只怕……”

“怕什麽?”

“前兩日得到消息,永安邊境處有車馬墜崖,看其線路,應是自東殷而往……”

風聲遙過,那套琉璃杯盞的碎裂聲仿佛又回響在耳邊,聲聲攝魂泣血。

一陣藤椅拉開的刺耳聲響,七苑暗暗吃了一驚。

青檀氣急敗壞的模樣,并未見過,卻實然不可多相相見。

“七苑,若是我現在要去永安,你會不會攔我。”

七苑皺了皺眉。

青檀心頭瞬間晃過不安,七苑極少皺眉,至少自己在此處三月不止,并未見過。

“你便是去了,又能做什麽?”

“至少我能知道,她去往永安的理由。”

“理由啊……”

青檀顯得過于斬釘截鐵,七苑緩緩心神,垂眸進言。

“理由,不外乎是你罷了。”

青檀愣了一愣,七苑擡首,眼光追問過去,似是反問着:難道不是?

“若說靜宜同永安的幹系,除你之外可有其他?”

“你是說,有人借我的緣由,哄靜宜去永安?”

七苑點點頭,一派通透。

“此舉為永安作好意也好,惡意也罷,如今靜宜公主不見,東殷斷不會坐視不理,你此刻回去,怕是只會讓永安謀者焦頭爛額。”

“況且……你不是說過要等他?”

青檀忽地擡眸,七苑仍舊是淺笑着的淡然模樣,适才的不快似是并不曾存在過一般。

“七苑你,甚少說這般多的話。”

七苑含笑收拾着茶具,動作靈動而流暢,青檀轉身回眸一瞬,卻得見那一刻停頓與掙紮。

起步往院門而去,未至門口,四方暗衛閃現,堵了個嚴嚴實實。

“躲開。”

青檀語調冷冷,帶着令人發怵的不快。

暗衛并無動靜。

“呵,怎麽,原來我不是來做客,是被幽禁嗎?”

“青兒……”

七苑終是出言阻攔,莫多無奈同欲言又止。

“近日來,皖城街上混亂非常,你胡亂出行,若是動了胎氣可如何是好,且先靜養兩日,待城中安定,再你出門可好?”

仍是柔聲的詢問,不帶一絲猶疑責問,只是溫潤,溫潤如水,卻是仿若命令一般的不容反诘。

青檀返身,落入眼眸的是七苑搖搖欲墜的暖笑。

“七苑……”

“至少,幫幫我,告訴我,她沒事……”

七苑表情忽地柔和了許多。

“我會盡力。”

“東亭芍藥瑤臺翎,西城芙蓉繡雲錦……妙極,妙極……”

有遂祈懷抱醫箱,目不轉睛,念念有詞,岑泊搭着脈,随手自醫箱中挑出一只腕枕,堵進有遂祈嘴中,目不斜視。

“唔……”

有遂祈一個不防,忙不疊撒手去取,醫箱毫無懸念地落地,撞出一聲巨響,有遂祈扯掉腕枕,才要發作,岑泊捋着胡須瞪過來,眼神淩厲不已。

“若是摔壞了我的醫箱,你便給它陪葬。”

有遂祈語塞,瞥過眼不情不願地俯身收拾起淩亂的醫箱,略顯不耐。

“你便幹會數落我,這人都擡來教你折騰好些天了,怎的半點動靜也不見?枉費本丞相耗時耗力地供着你,你倒好,成天得了便宜還賣乖……”

岑泊診完,斂起滿目喜氣,瞬間皺着眉頭擡手便奪過醫箱,朝着有遂祈狠狠瞪過去,語氣中多是不快。

“嘿,罪魁禍首如何竟敢對醫者頤指氣使,你便啰嗦着吧,待這小公主醒了,屆時只怕你被啃得骨頭都不見!”

有遂祈幾不可見地一哆嗦,尚未想出反駁之辭,岑泊已然背着醫箱晃晃悠悠出了廳堂,內室一時靜谧,徒留靜宜漸而沉穩的呼吸聲。

有遂祈扭頭瞟了瞟,表情複雜地沉了沉頭,順勢坐在了床邊矮凳上,一托腮,略顯虔誠,還略帶憂傷。

床上的靜宜臉色蒼白,發絲微亂,已然昏睡了七日不止。

當日有遂祈遞上僞造信箋,本無相害之意,不過是借機将消息傳至黎成王耳中,以便打探些許消息,哪曾得想靜宜得見信箋竟揚鞭往永安而來,若非永安國界俱安插精英守衛密不透風地巡邏,那日靜宜墜崖一旦無人相救,此刻怕是真作了山間無辜的屍首白骨。

“唉,如此傾城絕色若是毀于本丞相手中,才真當是遭天譴的孽。”

“唔……”

床頭忽地傳來一聲極細的嘟囔,有遂祈一驚,即刻彈起身,落入眼眸的是靜宜蹙起眉尖一派惺忪地打量四周的模樣,那眼神在咧着嘴歡喜不已的有遂祈身上停住,滿是困惑。

“醒了,喂,快把岑泊叫回來,醒了,姑娘醒了!”

聞聲進來幾個小丫頭,确認一番又慌慌張張地出去了,不多時便帶着梳洗用具回來,為首的丫頭捧着一碗藥汁,上前服侍。

“岑先生果然神機妙算,剛才就說姑娘該醒了,果然就醒了。”

說着便來扶靜宜起身,靜宜依舊一臉茫然。

“怎麽……回事啊?”

“姑娘且先別說話,岑先生吩咐了,若是姑娘醒了,要先将藥喝了,否則可是有後患的。”

有遂祈在一旁瞧着一幹丫頭玲珑娴熟,又聽得一句一聲的岑先生,登時不樂意起來。

“岑泊是什麽打算,早一刻還在本丞相面前呢,這些話竟是一句都不曾對本丞相提起?他只當本丞相不存在嗎!”

靜宜一片迷糊地被灌了藥,聽得有遂祈提升的語調,猛地嗆了幾口出來,幾個丫頭白眼過來,有遂祈立即悻悻地住了嘴。

“岑先生雖是行為怪異了些,可是照顧起人來,可比丞相用心多了。”

有遂祈自然不服。

“他自然該用心些,他是大夫,換言之,本丞相也是衣不解帶,如何便不用心了?”

丫頭不依不撓。

“既如此,便請丞相好生同姑娘解釋解釋此事的前因後果,奴婢先告退了。”

一言出,四方丫頭都識趣地撇下物件,退了出去,大是一副要看有遂祈遭難的模樣。靜宜倚着床架半坐着,仍舊一頭霧水。

有遂祈舉着折扇,苦笑着遮住半張臉。

“公主有禮,在下永安右相,有遂祈。”

靜宜迷糊的表情在聽得“永安”二字後忽地顯了生氣。

“永安?我在永安了嗎?辛哥哥在哪兒,青檀呢?”

有遂祈一雙眼自扇面後慢慢移出,挂着略顯恬不知恥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東亭芍藥瑤臺翎,西城芙蓉繡雲錦”本是小女子杜撰之言,想來東亭鎮的芍藥花,瑤池臺的鳳凰羽,西城山的雪芙蓉,繡雲莊的織緞錦都是本該于故事中流傳千古的絕技,只壞在小女子愚鈍,幻化成逍遙大陸卻缺了細枝末節的敬意,衆看官便不妨天馬行空一番,便也是彌補了小女子失責失職之處。

☆、天罰(下)

“阿嚏!”

曾辛正理着花繩,一時又打了個噴嚏,皺着眉揉揉鼻子,甚是疑惑。

“奇了,近日來怎的總也噴嚏不斷……”

“曾辛曾辛,你怎麽了?絨兒叫禦醫來給你看看吧。”

絨兒自從柏珩嚴令禁止她喚曾辛作哥哥之後,竟是賭氣也不曾喚過一句叔叔,反倒是大方地喊起曾辛來,教一衆人等哭笑不得。

“沒事啦,幾個噴嚏罷了,不必大張旗鼓找禦醫,再說,我有那麽弱?”

曾辛半開玩笑,青檀不在,煞是連個鬥嘴的人都沒有。

絨兒努力地搖搖頭,一臉景仰。

“當然沒有,曾辛好厲害的!”

“啧啧,絨兒,你總是這麽深得我心啊!”

不遠處柏珩的身影悄然閃現,曾辛的笑聲戛然而止。

柏珩鐵青着一張臉,瞪向曾辛的眸子裏就要射出箭來。

“柏将軍。”

曾辛起身作揖,挑着眉毛,只知又免不了一番奚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你挺清閑啊。”

“啧,将軍此言差矣,在下職責在身,豈敢清閑。”

柏珩并不應答,俯身撫上絨兒發間,登時柔情似水。

“絨兒啊,你娘親做了點心在小廚房,正在找你呢,快去吧,別叫她等急了。”

絨兒聽聞點心二字,眼神都亮了,忙不疊點着頭就來拉曾辛,甚是自然。

“曾辛快走,娘親做的點心可好吃了。”

曾辛欲哭無淚。

柏珩青筋畢露。

“絨兒啊,爹爹同他還有要事相商,你且先去,好不好?”

絨兒撲閃着眼睛來回打量,很是憂心。

“那,絨兒要是走了,爹爹可不能欺負曾辛啊。”

“爹爹什麽時候……”

“爹爹要對曾辛好一點啊,等絨兒以後長大了,要嫁給曾辛的!”

柏珩霎時恍若聽聞天方夜譚,五雷轟頂。

回過神來,絨兒已經蹦蹦跳跳地走了,曾辛扯着花繩,眼神躲閃不斷,柏珩怒揪着曾辛衣領便是忿忿一拳,場面登時混亂起來。

“姓曾的,你膽子不小啊!啊!”

曾辛擡掌投降,面目倒是無辜。

“将軍,在下冤枉。”

“你!”

長劍出鞘,已然直直指向曾辛。

“你小子少得意忘形,若不是看你對找花神略有幫助,你以為你能活到今天!現在居然還敢動起絨兒的歪腦筋,怎麽,想我送你去見閻王嗎?”

揣摩着劍身散發出的殺氣,曾辛當真覺着自身着實冤枉。

“将軍且先消氣,曾某今日前來本是遞個消息,與小姐撞上實屬偶然,将軍大可不必動怒,多傷和氣。”

柏珩斂了斂怒氣,才将長劍收回。

“那丫頭有消息了?”

曾辛起身撣撣塵土,又嬉皮笑臉地搖了搖頭。柏珩才入鞘的長劍又見出鞘之勢。

“啧啧,将軍莫急,莫急嘛。”

“永安一行并未離開柏荒,顏兒亦并不曾如盤絮所言傳來消息,只是盤絮連日來形跡可疑。”

“怎麽說。”

“多日來,盤絮曾有兩次夜半喬裝入了朝中禮官大人府邸,更奇的是,禮官大人竟卑躬相迎。”

“禮官?單耽?”

“是。”

柏珩皺了皺眉,臉色有幾分嫌棄。

“此人向來奸狡多疑,膽小如鼠不言,尚愛見風使舵,若說并無幾分問題,倒教人覺得信之不得。”

曾辛同意地點點頭,柏珩瞥了一眼,仍舊不滿。

“你在外晃悠了近半月,就撺掇出這點東西?再說那盤絮不過長寮一個卑賤奴婢,你既知她聯絡禮官形跡可疑便不曾更作調查?巴巴地給我帶回這麽個不痛不癢的消息做什麽!”

“曾某……只是擔心打草驚蛇嘛,況且他單耽好歹也是朝中官員,曾某一介游魂野鬼,朝堂且未曾識得,如何敢随意出手。”

曾辛口氣雖是随意,卻也掩不住那幾分不滿。柏珩瞅着曾辛癟嘴的表情,擡腳便是一記猛踢,正中下盤,饒是曾辛功夫不假,倒也是實實吃了一腳,痛呼不已,一擡眸,對上柏珩鄙夷的眸子。

“怎麽,你一個戴罪之身難道還盼着本将軍給你加官進爵嗎?若是朝堂之人可以交涉,還要你暗訪做什麽!”

曾辛咬着唇,煞是一副受氣的小媳婦模樣,一瘸一拐地踱出園子,只差啜泣幾聲了。

同樣受着難的,還有已然啜泣起來的有遂祈。

有遂祈半躺在扶椅之上,一群丫頭強忍着笑正将藥粉敷上他額頭,一大片紅腫教有遂祈哽咽得梨花帶雨。

實然依着靜宜的性子,若非大病初愈體力不濟,手邊又不見其他可用之武器,是斷不會只将一只藥盅砸向有遂祈的。

是以有遂祈以輕傷作結,靜宜并不解氣。

“那樣的也叫公主?哪個公主那麽兇悍殘暴!她還揚言要把我踹下懸崖!我救了她,我還幫她找回了那個半死不活的車夫!恩将仇報,恩将仇報!”

是以靜宜下了個狠狠的詛咒,實在大快人心。

“你這叫報應不爽,活該。”

岑泊在一旁抱臂圍觀,幸災樂禍。

有遂祈眼含淚光,還想說些什麽,內室忽的傳來靜宜的呼喊。

“可是岑泊先生在外?”

岑泊愣了愣,并未回話。

“靜宜多謝岑先生救命之恩。”

岑泊瞥了眼有遂祈,快樂地回了個“哦”。

靜宜聽得回音,語調忽地急轉直下。

“還有有遂祈你這個騙子,吵死了。”

有遂祈抽泣得更厲害了……

“其心不正,為所欲為遭報應者,是為天罰。”

曾辛板着臉躺在屋頂之上,眯着眼假寐,身後悠悠傳來這麽一句不留情面的挖苦,幾是一激起意。

“啧啧,小将軍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管尚抱臂站在屋脊之上,懷中銀鞭纏結,一臉倨傲。曾辛一回眸,登時一陣壞笑。

“不過這些文绉绉的形容,倒是同小将軍的模樣甚是相配,哈哈哈哈……哎!”

曾辛大笑之聲脫口而出,管尚自然臉色大變,一記長鞭便甩了過來,卻教曾辛徒手捉住鞭尾,安分得實實在在。

“放手!”

管尚年少氣盛,已然急紅了臉。

曾辛仍是躺着,只是拽住鞭尾稍一作力,管尚不防驚呼一聲搖晃着自屋脊之上滑倒下來,曾辛懶懶翻了個身,出手相攔,正教管尚落了個滿懷。

管尚秀眸圓瞪,一張受了驚吓的精致臉蛋上俱是詫異,回過神來,痛罵之辭尚未出口,卻聽得曾辛搶先開口。

“小将軍可有閑情,同在下切磋一場如何?”

管尚一愣,眉目間染上一絲疑惑。曾辛松開臂膀坐起,低頭不語。

“喂,你……”

“哈哈哈哈,罷了罷了,小将軍若是不想動手,曾某亦不便勉強,就此告辭!”

話音剛落,已然不見了蹤影。

管尚只是将眉皺得更深。

那種低沉的語氣,那種快要哭出來似的無奈,那人對自己耳語的那一刻流露出的落寞,難道,是自己的錯覺嗎?

☆、為計(上)

氣候已然炎熱了起來,青檀懷孕的跡象亦愈發顯眼,七苑只得更加用心照料,無奈青檀自上次不快之後始終未曾解氣,對着七苑皓兒愛理不理亦不是一日兩日,皓兒近日來受罪不小,更是連出現都顯得勉強。

“七哥哥,青檀還要在這裏呆多久啊,皓兒快悶死了。”

七苑提起食指貼上淺笑的唇瓣,示意不可多言,皓兒癟着嘴,委屈模樣愈加深刻。

“誰說不是,我也悶得慌。”

七苑頓了頓,仍是挂着笑回頭,青檀正欺身上前,咫尺之遙,一派狡猾的臉蛋上忽地攢出一汪璀璨的笑。

“七苑吶,我還要在這裏呆多久啊~”

故意拖長的尾音,擾得七苑只是苦笑不得。

“本是我的不是,今日不妨上街走動走動吧。”

皓兒一躍三尺,歡喜非常。

“好啊,皓兒要去蘭若閣吃點心,皓兒要去吃點心!”

青檀面無表情地擡眸,适才的笑容仿若昙花一現,七苑安撫着皓兒,回望過去,青檀正撫着隆起的腹部,臉色依舊凄然。

“檀兒,那家蘭若閣,聽說有位自北方而來的廚子。”

青檀一瞬擡眸,眼中是交織的訝然與喜色。

琉璃糕,頌蘿包,宮錦跳蝦,幹絲千炒,雪玉丸子……

精致且刁鑽,尤其是雪玉丸子的韌度手法,青檀默默咀嚼着,只覺好不熟悉。

皓兒仗着廂房之內并無旁人,抱着琉璃糕的碗碟竟是一手一個猛抓便往嘴裏送,身旁一個相随而來的小厮正一臉肅穆,不無擔憂。

“主子,膳食的規矩,每碗不過三……”

皓兒頓且不頓,只作充耳不聞。

那小厮讪讪地将眼神投向七苑,似是求助,七苑只是寵溺地望着皓兒狼吞虎咽,卻也無意制止,反倒朝那小厮點點頭,意味無妨,那小厮登時垂頭喪氣,只是将皓兒面前的食盤悄然推得遠些,再遠些。

青檀不禁嫌棄。

“難不成有人克扣你的膳食了嗎?”

皓兒“唔唔”地發出回聲,略有不滿,七苑擡手拭去皓兒衣襟上沾染的碎屑,溫潤地搖了搖頭。

“皓兒,食不言,寝不語。”

皓兒猛地點頭,表示贊同。青檀品嘗着本

第 9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了麽?”

曾辛理理思緒,一派混亂,幾是下意識蹦出這麽一句,那頭青檀勉力笑笑,卻也是并無在意。

“爾等便只會言說這麽幾句麽。”

“嗯?”

曾辛還是一番迷惘。

“當日于東殷之時,我不過言明使了梵蒂救他,你可不是也回了我這一句麽。”

曾辛眼神動了動,卻是未曾料到她竟會提起當日,況且面目一派淡然。

“我卻是實然不知當說些什麽,想來你該是自有打算,怕是我,仍是不在那打算裏。”

當初你去往永安也好,在柳關孤身上路也好,擅自求救于柏荒也好,你從來,不曾思慮過将我置于何地。

曾辛思及此,臉色幾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下來,再擡頭,竟已是百般哀怨。

顏兒,你可知我素來為你而生,卻事事幫不上你,該是何等的不甘同苦悶……

玉手纖纖,柔柔握作團,懶懶撐住半邊臉頰,青絲披散,再看那人模樣,煞是掩不住的乖巧俏皮。

“辛哥哥,你這話忒不負責任,莫不是這會兒竟要将顏兒甩了去?”

曾辛聞言懵了一懵,返神,眉目之間除卻訝異全是濃重的欣喜。

“顏兒……”

青檀仍是撐着腦袋,無害地挂着瑩潤的笑。

“因而辛哥哥你,便不妨幫幫顏兒可好?”

語罷也不待曾辛反應,擡手撫上腹部,又是自顧自一番喃喃自語。

“倘若這孩子不在了,怕是顏兒,亦活不下去了呢。”

曾辛才露的欣喜瞬間又凝滞在嘴角。

是了,确然是了,若不是早已明了顏兒遇事這般混鬧的态度,蕭煜塵當初提出的條件又如何正合己意。

“朕要你無論何時何地,便是豁上性命,也要護得青檀周全。”

自己當日着實答應了吧,如何回答卻是記不得了,偏偏蕭煜塵這一句,似是自己說來一般,銘刻于心。

“顏兒,曾某的命,本就是你的,是以同你一處的這孩子,曾某自當一應護之。”

曾辛端正姿勢,垂首只循虔誠。

“便是許下曾某這條性命,亦在所不惜。”

青檀瞅着他只靜靜笑了,實然顯得安心。

“既如此,便有勞辛哥哥安排一切事宜,我們三天之後,離開柏荒。”

“此話,又是從何說起?”

“辛哥哥,柏荒已非久留之地,柏珩所知,遲早會傳至襄銘王耳中,我這身孕亦瞞不得幾時,若待得衆人尋得破綻,便為時已晚。”

曾辛聽聞她言,霎時皺了眉頭,卻也糾結不已。

“便是如此,卻又如何挑得這般時候離開?當下柏荒臣民俱對你恭敬一如往常,若是你驟然失蹤,柏荒上下必然震動,只怕又當是一場混沌。”

青檀坐起身子,順手撈過一旁香茶啜飲兩口,不緊不慢地抿嘴笑了笑。

“辛哥哥多慮了,正是因着國人缺不得,我才得以離去,若然我于此關節失蹤,舉國躁動之氣只怕當一發不可收拾,你覺得,會有人膽敢将此等消息傳将出去麽?”

曾辛擡着腦袋呆愣許久,終究也并未覺着有何道理,無奈只好點頭照辦,青檀不過眨眼功夫,那人便又沒了蹤影,不由得又是感嘆。

“這幹會飛檐走壁的毛病竟是改不了了麽……”

☆、嬗變(下)

“青娘娘大安。”

來人領了一群宮娥,卻也不見攜來些什麽,只是為首的舉着一方瑩綠托盤,其上一只同色杯盞,淺斟了半餘杯紫紅色液體,教那杯盞襯托起總是顯出幾分冷冷瘆人。

“此乃今日之梵蒂,請青娘娘受禮。”

青檀頓住正要擡筆的手,起身接過琉璃杯,晃了晃杯中梵蒂,不禁自嘲自己竟會忘了柏荒花神這不知所謂的規矩。

為銘圖騰,柏荒花神要求每日飲食梵蒂,以保圖騰可得梵蒂滋養,不易消退。

是以柏荒神女,絕無壽至下代花神滿十六歲之人,此乃所謂十六天道輪回。

當初若非青檀遭人擄走,今日的婼問,早已當是一堆白骨。

青檀斜眼瞧去,底下跪了一幹婢女,俱是唯唯諾諾,怕是教自己這兩日受禮梵蒂之時一番混鬧給吓唬了去,不由心下又是一陣暗笑。

舉杯仰頭,一口飲下,身姿煞是豪邁,教不知何時竄上屋梁上的那人好一番敬佩。青檀将杯盞放回托盤,卻擋着領事者告退。

“汝呈梵蒂兩日,吾竟不知汝之容顏,實乃罪過。”

“青娘娘何出此言,奴婢賤容,不堪娘娘入目。”

“呵,混鬧,近前擡頭,此乃神命。”

……

“是。”

青檀本是一番玩鬧,卻不知怎的在得見那人模樣之後好一番失神。

“汝為何人?”

“奴婢盤絮,乃長寮掌事女官。”

撇過頭,揚手揮了揮,一幹婢女知趣退下,登時幹幹淨淨,曾辛自房梁上翻下來,張手在仍是失神的青檀眼前晃了晃。

“顏兒,作何發呆?”

“像,當真是像極了。”

“嗯?”

曾辛眨眼,表示不解。

“辛哥哥,你可曾得見她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極了她,像得,教人膽戰心驚。”

眼睛?

曾辛仍是混亂,适才角度不對,自己壓根沒能得見那所謂盤絮的眼睛。

“這倒是不巧,我怕是連她模樣亦未曾看到。”

“辛哥哥,我要你準備的事怎麽樣了?”

“準備已然妥當,只待明晚朔月之夜,我們便好出發。”

“等不得,今晚就走。”

“這又是為何?”

青檀擡眼望了望,卻也是搖頭。

“我亦不知,只覺着會發生些什麽。”

曾辛瞧着青檀愈發皺起的眉頭,亦不多言,只是點頭應允。

“好,我這便去安排。”

輕移緩步,迤然而行,自長寮始便不過一條長道相連祭壇,柏荒神女若非祭祀,便長久不登此道,此刻青檀淩然出現,免不得教衆人攔下。

“不知花神娘娘欲往何處,可曾得谕?”

“吾欲往祭壇,心生天道有變,唯恐差池,以擾天命,大祭司可否開路。”

大祭司沉悶幾許,卻終究沒得拒絕,只得悻悻相回。

“是,煩請花神娘娘與天而為。”

語罷揚手,直散開了一路祭司神官,眼送着青檀朝白泉而下,再無他言。

白泉之下一如往昔,青檀循着岩梯而下,至底便見得端坐于白泉之旁的婼問,數日未見,已然憔悴不堪。

“你卻是何苦。”

婼問微微撇頭,卻也不見擡眼,便勾起嘴角笑了。

“本屬天命,何來之苦。”

“婼問……”

青檀微皺起眉頭,愈是接近婼問孱弱的身子,愈是覺着不安,待至跟前,才發覺異樣源自婼問後頸出顯現的一片殷紅。

梵蒂圖騰,其紫為正,趨朱而趨亡。

“此乃何故?汝可曾……”

“吾日食梵蒂,圖騰已然變色,吾,命不久矣。”

婼問不露聲色,只是輕輕扯了扯領口,卻終是蓋不住那一片觸目顏色。

“這群瘋子。”

忍耐,憤怒,甚至,還有濃重的殺氣,俱從青檀身上迸發而來,隐隐教婼問吃了一驚。

“青檀,使不得。”

“我自知使不得,是以只得眼睜睜瞧着他們迫你灌食梵蒂卻無能為力……我,不該回來。”

婼問擡手,籠上青檀眼中沁染的一層霧氣,再移開,仍是一派輕柔無疑。

“只汝必返,可曾尋得是非?”

“是以吾必趨亡,恰如汝必與天命相異。”

兩行清淚陡然滑落,青檀跪伏于地,終還是靠向婼問懷裏。

“母親,孩兒不孝。”

婼問唇邊的笑意僵了僵,擡手撫上懷中人青絲曼曼,緩了緩只餘淡然。

“母親二字,吾擔當不起。”

殷紅血絲自嘴角溢出,縱然可怖,卻絕美。

“是以汝之一生,誓作不一。”

“青檀,時已至矣。”

血珠滴落,正迸濺于青檀揪住那人衣襟的一雙緊握的手,婼問懷中那雙迷蒙的眼中沁出的淚,濡潤起精做的錦緞,寸寸相侵。

沐雲宮。

柏珩端坐桌前,淺黃燈光懶懶印着面前一箋字條,其上六個字引得屋內殺氣四溢。

“逆朔夜,花神遁。”

再擡首,屏風後那抹清麗身影已然不見。

“來人,取兵,閉城門。”

陸樊欲攏手作阻,将軍二字尚未出口,卻教柏珩冷冷眼神掃來,心下不由冷嘆一聲,甩手作罷。

“将軍,但願天佑。”

柏珩收回長劍,面目戾氣畢現。

“走。”

“是!”

陸樊取過凋落的彩雲箋,朝屏風後淡淡瞄了一眼,眉心不自覺皺起,再看魚貫而出的兵士,臉上卻是帶上了一絲憂慮。

“今日氣候倒是這般好,滿目琳琅星光,卻也是許久未見呢辛哥哥。”

曾辛聽得身後車廂中傳來的語調一派輕松,幾是苦笑着“呵呵”兩聲,手中握着的缰繩不由又緊了緊。

逃命之途竟有閑情賞得星光之人,卻是何般心态?

馬車疾馳過長宮邊緣,終是近了側門,曾辛心下對着青檀的淡然愈發不安,正心念着教她識清當前情狀該當如何之時,那風輕雲淡的語調卻是再度響起。

“哦~果真是柏珩将軍。”

“嗯?”

曾辛聞言又是一派疑惑,近側門處陡然亮起的火光卻是教馬兒亦吃了一驚,柏珩自火光中座馬而出,嘴角冷冷勾起一抹笑。

“天色已晚,這般時候,花神大人竟是欲往何處去?”

青檀掀開簾帳,直直望向柏珩一行,卻是不由得“噗哧”而笑。

“柏珩将軍這消息,倒是來得快。”

“只不知這送信之人,将軍可是怎般請入那閑人莫入的沐雲宮的呢?”

一語罷,青檀已探身下了車,曾辛亦甩下缰繩,上前擋于青檀之前。

柏珩臉色微微變了變。

“将軍不妨暫且讓開,切莫意氣用事才好。”

曾辛提氣出聲,字字句句教在場每個人俱聽得分明。

話音才落,側門應聲而開,一小厮跌跌撞撞竄上前來獻上一支珠釵,跪伏于柏珩馬前抖抖索索說了幾句,柏珩面色突變,跨身下馬便揪住那小厮,怒氣四溢。

“你再說一遍!”

那小厮本就受了驚吓一路狂奔,現下又教柏珩吼将幾句,竟是要肝膽俱裂的模樣,霎時間昏死過去。

青檀擡眸望去,門外一抹清麗身影似是老實隐匿着,卻又不偏不倚正落入青檀眼中,眉頭微皺了皺,那廂柏珩已然提劍上馬,返身而走。

“顏青檀,你于我柏氏一族所犯罪孽,我柏珩,此生不忘!”

青檀聞言,幾是冷冷打了個寒顫,那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更是刺骨地冰冷,眼中疑惑一閃而過,卻是聽得柏珩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字,教在場之人幾是俱倒抽了口涼氣。

“放行。”

再看柏珩,駿馬已然疾馳出長宮邊牆之境,竟是連影子都瞧不見了,徒留一幹将士面面相觑。

曾辛駕車迅速駛出宮牆,亦再無人前來阻攔。

“停車。”

馬車駛出不過兩三裏,青檀突然出聲,曾辛略作猶豫,終究還是停住馬車,一回頭,青檀正扭頭回來,伸手将一瓷瓶塞進曾辛手心,曾辛微微一愣。

“辛哥哥,答應我,不論發生何事,必将此梵蒂盡快送至沐雲宮。”

曾辛伸手捉住青檀正縮回的手,臂腕上一道新的傷口正沁出點點血珠,再嗅向瓷瓶,濃郁的梵蒂香味卻是掩不住淡淡的血腥味。

縮回手,青檀再看向車外,臉色黯了黯。

“你還想跟到什麽時候。”

曾辛心下一驚。

身後的馬車卻是中途才跟上的,距離亦并非近途,自己只當是尋常人家便未曾拆穿,顏兒卻又是如何知曉?如何卻又再惹事端?

正思慮間,馬車上緩緩閃現一抹清麗身影,悠然朝兩人而來。

“青娘娘大安。”

曾辛無不訝異。

來人竟是長寮之中那個喚作盤絮的掌事宮女。曾辛聽得青檀說起盤絮眼眸,終究還是去找了一找,卻是正好得見她出入沐雲宮,那雙眼睛果真生的流光四溢,心生一念便将幾多迷藥交予她,以作柏珩礙石一用。

“盤絮,你如何……”

曾辛才發話,青檀卻委身下了馬車,盤絮于車前攏袖作揖,微微施禮。

“哼,這一身梵蒂花香,倒是別致。”

曾辛大着膽子吸吸鼻子,卻是什麽都未曾聞見。

“你竟會幫我,我可是該當幸事?”

“青娘娘言重了。”

盤絮擡頭,眯眼而笑,那弧度不知怎的略顯微妙。

“你可知我為何不信?只因為你這雙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看着我時卻有着截然相反的怨氣。”

“哦,青娘娘可是當真,慧眼如炬。”

盤絮話音才落,青檀突然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悶響,側身看去,曾辛神态糾結,已頹然倒地,青檀皺眉,正欲俯身查看,胸口卻忽的一窒,瞬間竟是連眼眸亦模糊起來。

陷入混沌之初,青檀耳邊一句話伴着冷笑響起,徒教人脊背寒涼。

“可憐了我這一身花香,你竟是臨了亦未曾識得,此非梵蒂麽。”

作者有話要說: 縱是無人相閱,總也顯得這其中乖乖存了我不少念想,是以總不安分,心下悶悶有些害怕,便是論誰也未可知之後該當如何,不過到底不願放棄的,适才又打翻了水杯,似是要攪一攪我這混沌的頭顱,想想,也好吧……

☆、符離(上)

青檀教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硫磺味熏醒,才睜開眼眸便被吓得不輕。

黃楊雕花的床榻,大的有些過分,四周環着不下三層杏色織紗,其上星星點點銀光閃現,卻是使了銀線繡上了不計其數的三瓣花,只怕便是這做工亦耗費頗豐。

青檀支着手臂起身,心下不由贊嘆數遍,才端正了坐姿,織紗帳外人影閃現,下一瞬便見得一雙修長而無瑕的手微微挑開簾口,溫潤的語調響起,宛若天籁。

“姑娘醒了?”

青檀回神,順着那雙手看過去,織紗帳後身影俊俏,萬事雖看不真切,一頭半绾半散的長發卻是渾然天成般的仙骨。

“此乃何處。”

“符離。”

青檀揉揉額頭,不由哀嘆。

“果然……”

話音才落,身旁錦被下忽的鼓起一個形狀,青檀驚了一跳,一只手伸伸縮縮終究還是大着膽子掀起被沿,一頭黑發松松垮垮印入眼簾,蓬而不亂,再看去,那黑發的主人正皺着一張小臉略有忿忿,一只小手團成圓潤的肉球狀,正蹭上眼睛揉了揉,眯眼似是瞧向青檀,又埋下頭再揉了揉。

青檀六神無主。

氣氛正沉默間,邊上小團子卻是一個激靈蹦跶而起,踩着床板竟是朝着那人影縱身跳起,青檀幾是下意識縮起身子,耳邊全是那小團子聒噪的叫聲。

“七哥哥,七哥哥,這個人活過來了!”

帳外那人身形一滞,小團子已帶着呼嘯風聲般掀開簾口,直直挂在了那人身上,青檀透過半開的簾帳瞥見那人一襲水青色錦袍,襯出挺拔而優雅的身段,隐隐真切的面容之上,帶着幾多寵溺的笑,狹長美目微彎着,滿溢出的飛揚神采煞是映照着那光潔若瓷的一副面容似菩薩般洵美且都。

“皓兒,怎的又跑這兒來了。”

“七哥哥這裏的床最大最舒服。”

小團子回答得流暢且真實,青檀定定心神掃視一眼,表示十分贊同。

“胡鬧,他們遍尋你不見,都快要急瘋了。”

那人擡手整了整小團子松散的黑發,卻是朝向青檀笑了笑。

“姑娘可是受驚了,七苑替這混鬧小子賠不是。”

青檀伸展伸展四肢,發覺除卻僵硬麻木卻也并無何處不妥,便大方地掀開杏色織紗柔聲笑了笑。

“公子挂心,青檀無礙,未曾知可是如何打攪公子了。”

“姑娘七日前昏睡于我符離皖城外一輛馬車之上,周身服飾卻是柏荒打扮,七苑得城尹相告,為免騷亂,自做主将姑娘安置于此,還望姑娘莫要見怪。”

“哦,區區一匹瘦馬,倒是跑了挺遠……”

青檀若有所思,悶了悶又低低笑了一聲。

七苑見她臉色安然,這般情狀之下不見呼喊竟也還能笑得出來,疑惑一番,卻又舒展了眉笑将起來,青檀擡眸望去,那人神共憤的俊美模樣此刻只能教自己想到四個字:

傾國傾城。

“咳咳……”

思及此,青檀不大自然地收回眼光,假意咳了咳。小團子在一旁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亂。

“七哥哥,這個人又咳嗽了,這個人是不是又要死掉了。”

青檀胸口一滞,煞是被深深驚詫。

“說得我好像總是死掉又活回來一般……”

七苑仍是笑着,低頭輕聲同小團子囑咐了一句。

“皓兒,不得胡言。”

青檀仍是忿忿。

正搭話間,門口一丫頭闖進,手捧了一套淡粉色服飾,跌跌撞撞,直見了七苑的身影才剎住了腳。

“七,七公子,衣服拿來了。”

七苑轉身,見得那丫頭捧着衣服舉過頭頂,眼神卻是在之後不住偷偷瞟向門外,不免了然,柔聲笑了笑,輕言吐出二字。

“有勞。”

話音才落,小團子自背後鑽出,竄至那丫頭身邊轉悠了幾圈,不解地大聲嚷嚷。

“玉瓊姐姐,有人在追你麽?”

似是應和這嚷叫聲而起,門外忽地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呼號。

“玉瓊你這小賤人,還不給老娘滾出來!”

青檀正要起身一探究竟,愣是教這聲音唬得躲了回去,小團子幾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捂上耳朵,麻利地躲到七苑背後,那名為玉瓊的丫頭更是如臨大敵,四處躲藏,只差尋條暗道藏進去才好。

只古語有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七苑團子暫且不提,便是躲在帳後的青檀亦見得來人剽悍不已的身姿,不多時,玉瓊便被捏着耳朵提出來,竟是滿滿無計可施。

“你這對耳朵竟是作了擺設用的嗎?每每囑你看藥看藥,不是熄了火便是焦糊了!人人這心裏都存了一竅好長點記性,怎麽偏就你這心竟是實的呢,啊?”

玉瓊吃痛,一路卻也是反駁不休。

“才不怪我,我聽七公子的去取衣裳了,哪來再一個□□替你看着藥罐子,院裏那麽許多人你不抓,怎的偏就抓我!”

“那你跑什麽!”

“你追我還不跑?”

……

兩人一言一語,幾乎要絞打起來,青檀許久未曾得見這般熱鬧的場面,不由得呆愣住了,這才開始細細思量此處竟是何地,日後又當如何自處……

“二位,此處尚有客人在,不宜喧鬧。”

七苑溫軟的語調淡淡響起,語輕而明晰,效果更甚,是以兩人一時間住了嘴,屋內登時鴉雀無聲。

“玉瓊,衣衫置好便再去熬一份湯藥送來。”

“是。”

玉瓊無比乖巧。

“掌事,也有勞你前去做些吃食,姑娘應是餓了。”

“是。”

掌事亦不見撒潑模樣。

青檀暗暗贊服:若不說甫生于世,果真還是當拾得一副好皮囊。

“至于姑娘你,亦該起身梳洗換裝,走動走動了。”

青檀揉了揉被窩底下的小腿,很是贊同。

“多謝公子提醒。”

七苑似是輕笑了一聲,返身便攜了小團子一同離去,末了還仔細閉了一應門窗,青檀微掀起簾帳瞧着所有動靜俱消失不見,這才挪着身子下了床,走出杏色織紗帳,映入眼簾的小屋仍是教她暗自驚嘆。

精致屋宇,雖小巧卻是極盡奢華,自一應黃楊案幾同床榻屛簾,至黑金紋理的花色崗岩,無一不透露着屋主非富即貴,再看這紮眼的大床緊緊貼着三面牆壁,竟是要占了這屋子的一半不止。

青檀咂舌地看着這屋內布局設置,始覺怪異不堪。

換上一身粉色衣衫,青檀朝着鏡中氣色愈發明麗的女子深深表了贊美,毫不吝啬。

“若不說是要做娘的人了,這粉色倒是襯得這般讨喜。”

言語間又擡手撫上腹部,笑意攢攢。

“卻不知可是我孩兒之故。”

返身打開屋門,天氣甚好,日光暖暖相照,院中一棵高聳而繁茂的合歡底下一溜石凳,末了一張石桌擺定,四周亦圍了四張矮凳,整個形狀倒是像極了北鬥之态,此刻七苑同那小團子正在樹下坐着,小團子一心盯着桌上一番吃食,七苑扣着他,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替他梳理一頭亂發。

一個美得如詩若畫,一個純得纖塵離埃,許是天盡頭那瑤池之畔,亦抵不過這幅景象。

“姑娘收拾好了?湯藥未具,先食些點心可好?”

七苑替小團子捋上最後一縷發絲,擡頭朝青檀處望來,仍是一臉和暖的笑。

小團子安然地甩了甩頭,滿意地笑了笑,便也望向青檀,眼神卻是一亮。

“七哥哥七哥哥,這個人穿着娘的衣服真好看。”

七苑贊同地點頭。

“嗯,好看。”

再看青檀,又加了一句。

“此處不曾備過女子服飾,只得幾件早年母親前來小住時留下的衫裙,還望姑娘莫要介懷。”

青檀并未在意,踱步桌邊,随手拈起一塊棗泥糕放進嘴中,口齒不清。

“唔,這棗泥糕不錯,嗯,不錯。”

邊說着亦就着矮凳坐了下來,邊打量着滿桌的點心邊自然而然地開口。

“只是青檀一直忘了請教七苑公子,此乃何處?”

七苑扶着杯盞撇了撇茶沫,笑着并不擡頭。

“此乃七苑于皖城的府邸,姑娘可還中意?”

青檀覆上糕點的手僵了僵,卻是未曾想到如何作答,一時間沒了下文,氣氛竟不覺有些尴尬。

“七哥哥,這個人在這裏住了那麽久,竟不知自己在七哥哥家麽?”

小團子很是驚訝。

“哇,那這個人可真笨吶!”

是以生出些許真誠的感慨。

七苑笑得更為攝人心魄了。

青檀的動作再次僵了僵。

空氣中又飄來一股似有若無的硫磺濁氣,竟是絲絲,帶着硝煙的味道。

☆、符離(下)

永安,紫宸殿。

蕭煜塵一身尋常打扮,正于案前聚精會神地寫些什麽,手法極是迅速。一旁是一派深思熟慮的容頌,默了默,終是開口。

“陛下,此言當真?”

蕭煜塵略略擡眸,又低下頭奮筆疾書。

“嗯,朕同管大将軍私下前往即可,微服期間,有勞任公同丞相監國。”

管重同管尚禦前而立,面色甚為不安,望向任莊,那銀白須發的老者一身仙風道骨,并無多言,再望向有遂祈,仍是一般慵懶的姿勢坐着,手裏把玩着一只白瓷瓶,無謂至極,管尚早已腹诽不堪,若非教管重攔住,只怕早已是一番辯駁。

“陛下,一應之物已俱全。”

小印子攏袖俯身,也已換上了一身小厮打扮。

“嗯。”

蕭煜塵相答。

容頌作揖推背,既知勸阻無果,只得拜別。

“臣等謹遵聖谕。”

蕭煜塵擡眼,再無表情,那眼神所到之處,是一張端正擺着的古琴。袖中緊握的雙拳不由緊了緊,返身甩袖,一貫冷淡的表情許是太過憔悴,竟是滿滿的喪心決絕。

“啓程。”

“是!”

三日前,永安将軍府前一小乞兒衣衫褴褛,久久徘徊,與其相應卻不合的,是懷抱着的一捧盛放的蓮,其瓣欲攏,亦不知是何緣故,竟是這般季節又幾番颠簸,仍舊不見傷痕,花開繁茂。那小乞兒抱着只是眼神渙散地呆滞着,竟是無人問得只言片語。

管重得見之時,幾是馬不停蹄通報了蕭煜塵。

待岑泊不知死活自那蓮花之中掏出一只白瓷瓶,那小乞兒忽的洩了氣般倒地不起,蕭煜塵的雙瞳卻在得見那瓷瓶之後陡然收緊。

純白的瓷瓶,本是普通,只是瓶頸處系着一把嫣紅的流蘇,繩結處一粒青翠的珠子……

那是柏荒最初獻上作傷藥的梵蒂藥瓶,當時還是為哄青檀教她一番混鬧讨要了去,便不議此,那流蘇卻是自己親手自素洛之古琴上拆下遞至青檀手中的,如何能相異了去?

天旋地轉。

等蕭煜塵再回神,自己已經揪住了岑泊的衣領。

“救醒他,朕要你立刻救醒他!”

在場之人無不震驚,便是有遂祈,亦不曾見得他失神至這般模樣,便如野獸般暴走,徒教人驚恐不已。

“這小乞兒中了蠱,便是清醒,也将始終神志不清。”

岑泊只回了這一句,雖然蕭煜塵并未聽進去。

混亂的解蠱之法,末了,小乞兒雖則醒來,卻是日日夜夜只重複着一句話:青娘娘蒙難,青娘娘蒙難……

蕭煜塵不眠不休,水米不進,兩日之後,那人瞪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開口,晦暗喑啞。

“小印子。”

“是。”

“收拾行李,朕要私訪柏荒。”

言語淡淡,卻是有着不容反駁的力量。

待小印子循谕召來衆人,蕭煜塵已是收拾了一番的模樣,只是依舊憔悴而清冷。

有遂祈第一次沒有出言調侃,任莊更是眯着眼端坐于座閉目養神,再未出聲。

良人相憶,楚楚折人悲。

有幾分銘刻于魂靈中的寂寥,縱天難解。

“你為何要來?”

曾辛教人反絞了雙手捆綁于石柱之上,撇着頭,一身布制衣衫已然破落不堪,隐隐顯出底下觸目的血痕。

“這地牢慘無人道,曾大人若不得照料,怕是屍骨無存亦不足為奇。”

帶着笑意的語調接口響起,那于一旁牢房中婷婷而立的,正是當日淺笑卓然的盤絮。

“你究竟是什麽人。”

曾辛依舊撇着腦袋,盤發微散,有幾绺軟軟垂于額前,倒是有些俠氣凜然。

“于曾大人而言,不過一陌生人罷了。”

“呵。”

盤絮話音才落,曾辛卻是禁不住一聲冷笑。

“是啊,一無所知的人,我曾某竟一言不發地盡信了你,現下我身陷囹圄,顏兒更是不知去向,為何呢,為何呢……”

曾辛不住嘟囔着,費勁地扭頭瞧向盤絮,卻是忽的眉頭一皺。

“顏兒說過你的眼睛,果真是這雙眼呢,果真是……”

曾辛似是緩緩陷入沉思,未曾得見盤絮微皺起的秀眉。

“素洛。”

曾辛失神地吐出兩字,卻是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再望向盤絮,卻只見那人背影。

“曾大人大可不必埋怨奴婢,若非奴婢使些手段迫青檀姑娘逃走,現下于這地牢之中的,便不會只你我二人。”

“至于曾大人,既為娘娘大可豁出性命,那留下來拖住追兵一時半刻,亦不為過吧。”

盤絮沉穩地說出些大義凜然的話,曾辛瞧不見她神情,卻只覺着那語氣或而并非大義凜然,是以這番話聽來,竟是更似辯解。

“呵。”

曾辛仍是撇頭淡淡一聲冷笑,再未多言,木牢內背着身子的盤絮卻是聽聞此聲将袖中的拳頭握得愈發的緊,一對玲珑唇瓣死死咬住,豔紅的底子上印上了可怖的青白牙印。

兩人僵持不多時,沉重黯啞的鐵門忽地傳來“吱呀”聲響,探進一顆試探般查看的腦袋,瞪着水杏般的眼左瞥右望,接着又偷偷閃身進來,順手将門帶上了,曾辛擡起頭,眉眼忽地舒展。

“你終于來啦,我都快餓死了。”

那丫頭不過七八歲模樣,聞言水靈一笑,煞是甜美。一雙小手自袖中摸索着,末了掏出一個紙包,甫一打開,香氣四溢。

“喏,給你。”

曾辛眼睛閃亮,口水幾乎掉落。

“哎呀絨兒,你果然深得我心。”

邊說着,邊張口咬上那被稱作絨兒的丫頭貼心遞上的燒雞,贊譽不疊。

“這沐雲宮果真是好地方,若不說些菜式做得可謂天下一絕。”

絨兒“嘻嘻”歡笑着,邊又将燒雞遞至曾辛嘴邊。

“對了,你娘親可醒了?”

“嗯,醒了。”

絨兒笑得更為璀璨,重重點了點頭。

“嗯,那便好,那便好……”

說着又将頭轉向盤絮,只見她似是對絨兒偷來此處并不再覺訝異,仍舊背着身不曾有何動作,曾辛眯了眯眼,開口直言不諱。

“你可要嘗嘗這沐雲宮的吃食?怕是日後再将嘗不到了。”

盤絮頓了頓,回過身溫吞笑了笑,開口仍是一派恭謹。

“不勞曾大人費心。”

曾辛才要說些什麽,卻是被一只雞腿堵上了嘴,一回頭,絨兒嘟着小嘴,很是不快。

“這是絨兒拿來給你的。”

曾辛艱難地料理着嘴中的雞腿,努力半響終究還是放棄了,只得不住點頭示意,盼着絨兒好生氣消來解這燃眉之急。

絨兒卻只當曾辛怨怼,忿忿撇下紙包,自顧自抱臂生氣,曾辛百般無奈,只得任由那雞腿堵着嘴,俊臉略顯扭曲。

柏珩打開牢門之時得見的,便是這麽一副不可思議的場景。

最先擡頭的是曾辛,只那扭曲的臉看不出表情。

盤絮聽得聲響亦瞧向門邊,得見來人身影緩身作禮,謙恭典雅。

柏珩的模樣已顯得十分微妙。

絨兒後知後覺地擡高視線,一見柏珩,卻是歡欣地跳起身來,徑直挂上了柏珩肩頭。

“爹爹!”

甜糯的聲音,琅琅而明媚。

柏珩幾是下意識抱住,眼神瞟到滿地狼藉卻是怔了一怔,再望向教絨兒小手覆過的肩膀,一片油漬擺出五指形狀,正明晃晃地招搖着。

微妙的臉色終究變回一般冰冷模樣,開口,抖索的怒氣四溢。

“來人,送小姐回屋。”

進來幾個低垂着頭的宮人,似是感覺到柏珩言辭間的冷意,頭垂得更低了。

絨兒卻是仍舊纏着柏珩。

“爹爹,絨兒還想同哥哥玩。”

柏珩撫着眼前小人兒的腦袋,幾是驟然溫柔。

“絨兒乖,爹爹同叔叔還有事要談,之後再讓他同絨兒玩好不好?”

絨兒看了曾辛一眼,又看了柏珩一眼,不情不願地出去了。

而曾辛終于将嘴中的雞腿推了出來,在聽到柏珩故意着重說出“叔叔”二字之後。許是注意到柏珩瞬間瞥來并冷化的目光,曾辛不由僵着臉打混。

“啧啧,柏将軍對待令千金當真是不一般,不一般……”

柏珩眼神始終冰冷,同時随手抽出長劍朝曾辛迎頭砍去,曾辛依舊僵着臉,直直盯着迎面而來的劍鋒。

“将軍!”

劍身應聲而停,卻頓在曾辛身後的石柱之上,繩索齊齊而斷,盤絮緩緩松開握住牢門的手,收回,竟是微微有些發紅。

柏珩收回劍走向門外,臉色不改。

“帶走。”

“是,将軍。”

聞聲走進兩個兵士,便要上前架起曾辛,卻不料曾辛靠着石柱起身,動了動腳,又試着走了兩步,擡頭笑了笑。

“不勞煩兩位兄弟了,曾某今日尚能走動。”

說着便動身向門外走去,還不忘朝着前方不遠處的背影喧嚷幾句。

“哎呀,多虧了絨兒那些只燒雞啊……”

身後兩個兵士懵了懵才急急跟上,心下怕是已然慨嘆萬千。

☆、謂劫(上)

“松綁。”

曾辛自顧自跟着柏珩,卻不料一路竟是跟出了地牢,末了,竟是又聽得柏珩如此大方的言語,不由有些吃驚。

再看身後兩個兵士,亦是面面相觑,不知所謂地替曾辛松了綁。

“進來。”

曾辛擡頭,柏珩已然走入屋中,屋門大開,似是某種邀請,雖則由柏珩做來顯得有些不懷好意。

硬着頭皮跟進,柏珩端坐于正中紅木椅之上,曾辛一眼便瞧見一旁桌子上一只白玉碗突兀地置放着,瑩潤地透着日光,其中斑斑點點的紫色痕跡,襯出些許奇異的模樣。

“阖門。”

曾辛依言阖上屋門,回頭,卻是柏珩冰冷的劍鋒,眼中,是一成不變的狠戾。

“爾等卻是作何打算。”

曾辛瞟向那紮眼的白玉碗,皺着眉表示不解。

那碗中明晃晃的是自己當日清醒之後交由絨兒的梵蒂,那其中的絲絲精血,俱沁着顏兒的味道,若非顏兒最後也不過這麽一句交代,自己又何至于教這個個屍位素餐的沐雲宮逮了去。

“傷她卻又救她,可是真把我柏氏一族充作笑話?”

曾辛忽地明了。

柏珩雖是對人待物十分不耐,偏偏這世上有那麽兩個人,抵得過他自身命脈,這兩人,一乃其女絨兒,一乃其妻岚璎。

而此番助得青檀出了柏荒王城的,

第 8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本王還會放過你吧?”

齊叔弘依舊端坐着,連眼皮都懶得擡。

曾辛聞言,臉色沉了沉,并不回話,身後卻有一人跟上一聲嬌喝:“誰言他是一人!”

齊叔弘聽到這熟悉的語調,不由得握緊了靠椅,臉色猛的不快起來,緩了緩終還是起身回頭,幾是咬牙切齒地喚了來人一聲:“靜宜……”

“哥哥,靜宜貿然來訪,失禮了。”

語罷不過稍稍欠身,福了一福。

齊叔弘一時忍耐不住,快步走去便欲揪住靜宜,卻是不防曾辛迅疾如風擦身而過,已然救了青檀。靜宜怯怯後退幾步,卻終是神色定了定。

“哥哥不必這般不快,此番靜宜所為,不過是我們兄妹倆欠了她的。”

“你!”

齊叔弘幾是怒不可遏,卻又見一小兵一路跌跌撞撞跑來,支支吾吾地欲回些什麽,教齊叔弘吼了一句,吓得話也說不利索了。

“回,回陛下,永安軍,永安軍!”

“你若是再言一個無用的字,本王定要了你的狗命!”

“是!回陛下,永安軍有後援!适才哨兵觀望,忽見得永安軍大帳之後湧現大量兵士,現下已然抵達戰場了。”

齊叔弘似是愣了愣,繼而一言不發地移步至城牆邊,果然前線處黑壓壓一片,竟是多了無數攢動的人頭。領兵之人一路舉着一面三角矩旗,上龍飛鳳舞書一“襄”字,待得齊叔弘終是看清,身後青檀已然發話。

“青檀早已言明,定要陛下悔不當初。”

“本王卻是未曾料想你有這般本事,竟是連柏荒襄銘王亦不過做了你的後盾。哼,當真是笑話!”

曾辛遙遙望着軍旗登時失神。

那攝人心魄的“襄”字旗統領之下的,是柏荒所屬襄銘王之親兵,勇猛若鐵,剽悍如狼。竟能教襄銘王派出日日只在西北荒漠之上馳騁的這般軍隊充作威懾之人,世非青檀,何以為之。

曾辛攙着青檀,稍許低頭看了看,眼前的女子雖則虛弱,神色卻是堅定萬分,那眸子裏理所當然的勢在必得,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一盤早已安排好的布局。

曾辛念及此,不由得笑了笑,略帶苦澀同自嘲。

青檀扭頭,那眼神似是質問。

曾辛不過搖了搖頭,摸出懷中若蕪遞将過去,執意柔聲安撫。

“并無其他,不過是我總當這般境地之下,卻是從來幫不上你。”

青檀聞言,眼神不覺于若蕪之上癡癡停頓,定定神色終是笑了。

“事猶天定,汝之協者,已然足矣。”

語罷亦不理會曾辛如何反應,只朝向呆立着的靜宜瞧了瞧,便又開口道:“侯爺現下仍是不打算收手麽。”

話音剛落,卻只聽得那頭傳來刀劍出鞘之聲,竟是齊叔弘舉劍直直指向青檀曾辛二人,臉色已然十分難看,煞是一副殺之而後快的模樣。曾辛不由護着青檀退了退,猶豫一番終是取了腰間寶劍,才要脫鞘,靜宜詫異的語調卻驟然響起。

“辛哥哥!身為侍從,焉能同君王刀劍相向!事關生身,理當三思。”

曾辛提劍的動作猛地頓了頓。

那聲辛哥哥,似是注定了自己免不得欠她一輩子。

“公主說笑了,曾某此生,只當為青檀而留存于世,于曾某看來,吾之君王,不過她一人而已。為保君王,而誅賊子,天經地義。”

“賊子?天經地義?呵,好一個天經地義,我且問你,此話可是當真?”

“自然。”

這字句擲地有聲,铿锵而鳴。

靜宜皺起眉頭望着曾辛,眼眸清澈,卻是教淚珠兒蒙住了眼眶,曾辛才欲動作,卻只見她忽地返身,直直朝齊叔弘靠了過去,那劍刃瘆人地泛着寒光,正不偏不倚地架于她脖頸之上,曾辛同青檀俱吃了一驚,靜宜背對着二人,卻是朝着齊叔弘恬然地笑起來,齊叔弘不敢再動,一時收手,衆人便聽得靜宜甜糯的嗓音婉轉缭繞。

“哥哥,放他們走吧,宜兒想家了。”

“靜宜,讓開。”

“哥哥忒不懂女兒家心思,莫不是想等宜兒終是把命丢在這兒了,才聽得下宜兒的一言半語麽。”

嗔怪的口氣,拙劣地掩飾着已然發抖的聲調。齊叔弘沉着臉欲将寶劍收回,卻不料靜宜一把拽住,更是抵近咽喉。

“哥哥,放他們走。”

“靜宜,你可知你在做什麽?你可知你正為了兩個不相幹的人以性命威脅你的親哥哥!”

齊叔弘不自覺提了音調,憤怒的表情下有的是太多的痛心疾首。

靜宜只是笑着,容色煥煥淚悄融。

“哥哥又錯了,他們于靜宜而言,并非是不相幹的人。”

語罷,竟是又将劍刃抵近了些,纖弱的脖頸之上瞬時便顯出一道血痕。

“靜宜,住手!”

終是青檀再忍不住,出聲制止。眼神卻是越過靜宜直直盯着齊叔弘。

“現下這城牆外十裏之處俱是柏荒大軍,其數甚衆,侯爺既知大勢難以挽回,又何必自欺欺人。”

“如若侯爺尚念半點骨血親情,則大可不必為了侯爺口中不相幹之人,徒損你們兄妹情誼,侯爺以為,如何?”

齊叔弘撤了手,愣愣瞧着笑得恬然的靜宜卻又一時哭得一塌糊塗。

曾辛摟過青檀,只是欲走,埋頭那一瞬摟着青檀的手卻不由緊了緊。

一時幾欲凝結的空氣,斜陽細碎,漫過濃重的烏色雲頭掩映着滿地似是斑斑淚漬。

齊叔弘踱步至城牆邊,忽的掐上磚石,青筋暴露。

“都給本王滾,滾——”

靜宜手中的長劍陡然砸落在地。

曾辛帶着青檀一個閃身便不見了蹤影,未曾留下任何痕跡。

殘日寥落,凄絕。

作者有話要說: 照着文案拖拖拽拽,終究還是難以平均分出個上下篇來,本章字數雖是少了些,好歹是個轉折所在,是以便把此段辟将出來,便也遂了我于齊家兄妹的執念吧。

☆、相逢(下)

永安軍營,大帳。

“娘娘,這是玫兒自永安帶過來的糕點,娘娘若是餓了,且快嘗嘗吧,有娘娘最喜歡的雪玉丸子呢。”

“這新露茶是今年才摘的,香着吶,玫兒給娘娘泡上吧。”

“娘娘這一路可是累壞了吧,且先沐浴更衣可好?玫兒喚人去準備吧……”

“玫兒,你若是想問些什麽,直說無妨,不必顧左右而言他。”

玫兒得見青檀進帳始,便一路忙活,混混沌沌啰嗦了半天,卻終是教青檀一語道破,一時間忙不疊停下手中的活計,呆愣着不知所措,青檀卻再無更多言語,只是瞧着帳門呆坐着,眼神竟是一動也不動。

兩人霎時間默然不語,帳中只剩得玫兒遲疑着收拾的聲響。帳外的曾辛幹聽着四方的動靜斜倚營帳,不多時便聽得主帳之中陸陸續續已是人聲鼎沸,由是掀了身邊帳門探了探腦袋,朝着青檀瞥了一眼。

“一派出了大事的模樣,不去瞧瞧麽?”

帳中忽的傳出一陣聲響,卻是玫兒甩開手便欲往外沖去,才出去幾步卻又倏地住了腳,一回頭,青檀依舊保持着翹首的姿态,皺着眉略顯一絲焦急,卻偏是一動不動。

“娘娘?娘娘不去見見陛下麽?”

青檀眼神動了動,卻終是搖搖頭。

“玫兒,我早已不是什麽娘娘了,打從傷了他的那日起,我就什麽都不是了。”

“娘娘……”

“哈哈哈,靜妃娘娘可是當真愛開玩笑啊……”

戲谑的語調傳來,青檀才吃了一驚,身旁的玫兒卻已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禮。

“右丞相。”

門口的曾辛本掀了簾帳,見着輕快而來的有遂祈,卻是懶懶地撤了手,惹來那人一陣不快。

“你這小子何來這等脾性,竟是連我堂堂永安右相亦不放在眼裏,好大的膽子~”

曾辛暗暗撇嘴,面目上卻是一派感激。

“謝右丞相謬贊。”

有遂祈自顧自掀了簾帳才踏進一只腳,聽得此語登時又頓了一頓。

“右丞相有禮。帳外之人忒不懂事,還望丞相莫要介懷。”

“哈哈哈,娘娘多慮,下官豈是那般不知趣之人。若不說陛下教人捅了一刀亦不過怒了半晌,下官這點細碎事宜又何足挂齒呢,哈哈哈……”

玫兒垂着腦袋侍立一旁,卻是滿心的擔憂與不安,且不說青檀作何反應,單是有遂祈這皮笑肉不笑的做派,怕已是大大的不妥。

青檀擡起頭瞅了瞅有遂祈的模樣,稍加思慮卻不過福了一福便朝門口走去,目及曾辛,竟是開口吐了兩個字:“走吧。”

有遂祈一時猝不及防。

“顏青檀,你何其忍心,誰人竟能于這般情狀下離開,你教我等衆人情何以堪!”

青檀聽着有遂祈驟然提升的語調,猶豫着停步,袖中握着若蕪的手不自覺又緊了緊,才要定定神返身回話,自主帳中閃現的人影卻教她登時語塞,幾是毫無預兆地,淚眼滂沱。

蕭煜塵卸了铠甲,臉色略顯蒼白,雖是換了衣衫,仍是清晰地瞧出經過包紮的右肩之下一派無力。

那人緩走兩步,始終望着青檀,皺着眉,眼神中卻是滿載着柔情同哀傷。

“安城的桃花謝了,你亦要離開了麽?”

“咔嗒”。

若蕪倏然落地,滿場冷清。

青檀不由俯身去撿,握至手中卻沒再起身,只是攥緊着刀鞘抱在胸口,斷了線般的眼淚簌簌滾落,不住已砸濕了面前好一片土地。

蕭煜塵踱步上前,并無多言,只是單手摟住泣不成聲的青檀,柔柔撫了撫那人發端。

“別哭了,早都不疼了。”

青檀垂眸,只悶聲點了點頭。蕭煜塵忽的笑了,笑得無聲卻明朗,那一瞬方圓悄然,似是漫散了安城所有的風流與菁華。

暮色四合,天涯自孤客,莫不見空明蕭然如斯者,何妨相逢。

煜塵,青檀這一生中終究還是遇着了你,真好。

“永安王同我柏荒花神情深意篤,這場景當真是教人感慨萬千,只我等粗人在此,未免煞了風景,還望二位莫要記怪。”

相逢之苦便是這欣喜總是顯得過短,現下發話的,正是前來相助之柏荒大軍将領柏珩,柏姓乃柏荒皇姓,不必言明,衆人亦知此将軍定然同王室關聯千絲萬縷。

“只不知,花神大人于此,竟是盼着地久天長了麽?”

青檀聞言皺眉,一回頭,正是對上那人貌似恭敬卻掩不住怨毒的眼神。

“放肆!”

起身拂去淚痕,青檀直瞧着他吐了兩字,不怒自威。

“吾便是于此,亦是柏荒花神!”

似是教青檀忽而的氣勢震懾一般,莫說柏珩,便是蕭煜塵一行亦略顯吃驚。

柏珩不好得罪,态度只是更加顯得恭謹。

“花神大人息怒,柏珩無意得罪,不過是恭請花神遣返柏荒,潤澤我柏荒百姓,還望花神,體諒我柏荒百姓殷殷之心。”

此言一出,在場永安之人幾是俱倒吸了一口涼氣。

遣返柏荒?言下之意,竟是又迫得這二人再行分離?王上豈會同意?衆人不由都瞧向蕭煜塵,只見他冷着臉,并不發一言,衆人再轉向青檀,卻是同蕭煜塵一般模樣。

柏珩勾起嘴角,狠戾畢現。

天地流轉,渺浮生萬象,不過一刻光華,卻似亘古般久遠。

那一瞬,怕是無人預見這之後将如何收場,是,無人預見,在得見那兩人十指緊扣相視一笑便了然之前,亦無人願意去猜太過空洞的結局。

“吾自當随行,還望将軍好生收拾準備,明朝動身。”

柏珩忽的僵滞,終是不住擡眸,眼前的女子悄立斜陽,面容柔情漫散,天色微暗,卻是遮不住那兩人悠然的身影,柏珩恨恨收回目光,幾是咬牙擠出回答。

“是。”

是夜,主帳。

青檀撫弄着幾臺上一把古琴,琴尾伸展出一把嫣紅的流蘇,繩結處一粒青翠的珠子,正是安城小亭裏見着的那把,一旁蕭煜塵教岑泊絮絮叨叨叮囑了好一派訓誡,直聽得有遂祈哈欠連天。

青檀因着體內梵蒂相克,卻是将長歡之蠱愣愣制了下去,岑泊吹胡子瞪眼半晌,悶悶不樂,由不得朝衆人洩氣。

蕭煜塵倒是難得自若,只時不時瞧向青檀一眼,再回神便似是安心一般沉沉一笑,有遂祈只覺自讨無趣,總是扯着岑泊示意離開,無奈岑泊雖是聰慧,卻反應不濟,有遂祈撇着嘴很是不耐。

好在青檀終是發話,語調雖是更似自言自語,卻總教這大帳忽的清明了些。

“好端端地,怎麽竟将這勞什子挪來了。”

蕭煜塵瞧着她不住整理流蘇長穗,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心下便是了然。

“瞧你歡喜,便覺着那麽閑置着總不放心。”

青檀忽的頓住動作,擡眸無不驚訝,愣愣望着淺笑的蕭煜塵,沉默半晌,眼角忽的滲出淚來,蕭煜塵一瞬慌神,忙将旁人支了出去,幾是三步并作兩步直至青檀身前,笨拙地卻又不知當如何開口。

“你為何,還對我這麽好?”

“我身份這般不明,你何曾清楚過我的底細?”

“當日我幾乎要取了你的性命,若是我哪天再出手傷你,你便不擔心麽?”

“我……”

言語戛然而止。

耳邊忽的傳來熟悉的曲調,斷續卻清晰。

“還記得朕說過,很是喜歡這首曲子,你不在,總也聽不着,朕尋了最好的樂師作先生,才學了這一星半點,怎麽樣,朕彈得好麽?”

青檀無言,重重搖了搖頭便俯身就座,揚手上弦,那曲調如琢如磨,斟酌綿長,聽着,便知其中含了幾番情思同惦念。

一曲畢,蕭煜塵撫掌而笑:“這《青蘅訣》果然是要青檀你撫琴才顯得出好處。”

青檀收手,面目雖是歡喜,卻終是不語,總是倔着脾氣尋一個答覆。蕭煜塵輕嘆一聲,擡手便将青檀摟進懷裏。

“你終是回來了,真好,你不在朕身邊的時候,朕總是在想,當初素洛不在了,朕尚能替她舉兵,踏平山河,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朕只怕,只會餘下随你而去的氣力。”

“當日你在桃園忽的變了神情,竟是用若蕪傷了我,我那一瞬百感交集,卻又只覺着一片空白,道不清是詫異,是憤怒,還是恐懼,直至醒轉,岑泊言明有人事先不知如何治療了我的傷口,傷口漸而痊愈之際,梵蒂之香悄然顯現,我便知是你,青檀,你知道麽,我才明白了,原來你傷我之時,我竟是覺着心如死灰。”

行淚而下,澀噎無言。

青檀久久未能言語,只是占着那人的懷裏,噙笑而泣。

“是以現下這般抱着你,我甚是歡喜,你可知道,若非你的那聲警醒,這只羽箭,怕是已經取了我的性命。”

青檀擡頭,見得蕭煜塵表情無比認真,似是信誓旦旦,不住破涕而笑。

“盡是混話,隔着那般遠,我又聲若蚊蠅,如何才能教你聽得見。”

蕭煜塵見青檀已然平複許多,心下歡喜,不住理起她額前碎發,一個吻含笑而落,青檀猛而一愣,竟是羞得兩頰升騰起兩酡紅暈,将腦袋埋得更深了。蕭煜塵瞅着她這模樣,更是笑得難耐,幹脆湊至她耳邊低語一句:“你猜猜。”

青檀聞言鼓着臉擡頭,似是氣他這般拿自己打趣,略忿忿地回了回了兩字:“偏不。”

言語才出口,卻是對上蕭煜塵愈發湊近的眼眸,流光移轉,笑意滿溢。

“愛妃說什麽,朕未曾聽得真切。”

青檀不住回躲,卻終是教那人捉得更緊,便是除了低吟淺笑再無其他,二人嬉戲纏鬧,一時間似是從新而始,并無傷悲,并無別離。

世事萬物,從來是陰錯陽差更較得一帆風順讓人成長,是以坎坷便不等于蹉跎。

青檀,或許你難以明了,但那一瞬,我聽得你久違的聲調,是何種的欣喜若狂,便是連自己亦驚覺不可思議。

你說,我焉能聽不見呢?

作者有話要說: 兩人之情深或是端端來得莫名其妙,卻是我心下的妄想,妄想着世間癡愛男女,相知便得以相愛,相愛便不懼相逢別離,便不須更多言語,只是相望,便是了然。

☆、繁離(上)

“繁華歷歷疏別離,永安春之始,便是這般不可思議,真好。”

“你若歡喜,便只管快快回來,朕,等着同你賞來年的繁離。”

“那陛下悔不得了,臣妾的後臺,可大着呢。”

“好,朕,定然金口玉言。”

繁複曳地的紫裝長裙,長绫當綴,青檀着化着精致妝容,眉風入鬓,長發只細細紮上,系一方紫色絲縧,裝飾着柏荒銀飾,淩然而又絕美。

起身,受敬,入車,那是最為完美的神。

蕭煜塵并未前來送行,軍帳之內靜寂無人聲。

青檀在車內坐定,耳邊卻忽的傳來艱澀的琴音,不流暢,卻不知為何萬般風情。

掀開簾幕,車隊後是急紅了眼的永安大軍。

青檀聽聞着琴音,忽的回眸,彎下眼眉深深地笑了。

攝人心魄,三軍愕然。

那或許才是血脈的魅力,這世上便是有那麽一種人,因太疏離,反而在靠近之時顯出卓爾不群的親和力。

許久之後,便是任誰問得永安将士如何為一後宮女子出生入死,太多人極盡思慮,終亦只能回一句:不過,是想瞧着娘娘一直笑得那般好看罷了。

青檀噙着笑端坐着,卻是低頭悄悄攤開手掌,一把嫣紅的流蘇自袖中若蕪延展至手心之上,繩結處一粒青翠的珠子,瞧着,蕭煜塵的話卻是又鳴動在耳邊:

“它們啊,是朕同愛妃的媒人。”

盡是混話,明明這琴彈得,還是那般難聽……

永安七年十月,青檀主柏荒梵蒂花神之令,返柏荒王城,舉國相迎。

同年十二月,經柏荒調和致永安東殷休戰,以東殷劃柳關作結,兩方和談屢屢僵化,險而結束。

天下,暫安。

永安,将軍府。

“當真奇特,本以為他總該消沉些時候的,卻不料回程至今竟這般精神,真叫我以為是吃錯藥了。”

有遂祈端了杯清茶,入口抿了抿,皺着眉頭咽将下去,便瞟着正檢視武器的蕭煜塵嘟囔起來,那武器自戰場東殷方而來,制作手法倒确實精良。管尚叼着蕭煜塵禦賜的點心悄悄伏在有遂祈椅背後,口齒不清地似是表示贊同。

“唔……右丞……相也這麽……唔,這麽覺得。”

有遂祈嫌棄地扭頭,幾是小心翼翼地自懷中取出一方錦帕,細細彈去了肩頭的碎屑,強忍着教誨着身後的頑劣小兒。

“小将軍,古語有雲:食不言,寝不語……”

“陛下,您餓不餓?是否需要用膳?”

有遂祈語出半句,教管尚生生打斷,再說那小子,卻是見得蕭煜塵起身休整,忙不疊便湊了過去,着實歡喜。

有遂祈揉捏着手中錦帕,只可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

“不必了,你且多吃些才好,朕瞧你自柳關回來,着實瘦了些。”

蕭煜塵邊回着,邊擡手捏上那人臉蛋,無不可惜。

“果真,手感亦不覺那般好了。”

管尚一臉難以置信,“啪”地捂上自己臉頰揉了揉,卻終是不敢茍同。

“真的?真的嗎?”

蕭煜塵不做理睬,只是喚了管重收拾起滿地殘骸并甩了句:“回宮。”

管尚在背後哭喪着臉,朝着有遂祈證實。

“真的假的?右丞相,陛下不會又在耍我吧?”

有遂祈“呵呵”幹笑了兩聲,沉下臉卻百思不得其解:陛下,似乎只對這小子格外親切,便是這小子模樣如何俊俏,身為叔叔,亦着實應當擔憂吧……

落寞傷華亂幾許,銘舟浛上,易折而寂。

是以分離也好,相逢也罷,所謂感懷想必不過是脆弱而又懼怕寂寞的人,真真假假的戲。

不懼得,便不懼失,患得患失者,雖衆而非全。

青檀,煜塵現下便是翹望西北,便也只能瞧得你染笑的容顏,着實,大好。

柏荒,王城。

世人若尋得一時慰藉,便總會忘了自己身處何處,正遭受着幾番的磨難,這慣例套用至青檀頭上,卻也顯得合适,便是這向來超然世外的神族亦終是染上了俗世的氣息。

回來柏荒已然有些日子,初初返回那日,柏荒上下實然是顯出些興奮的,只是才入王城便教祭司架至祭壇幽禁,尚且連個理由亦遍尋不得讓青檀十分不解。曾辛幾欲搭救,卻是不料教襄銘王出手擋下了,只得眼睜睜瞧着青檀被押入白泉而無能為力。

柏荒大祭壇,浮于水而行于空,由其自然形成于白泉泉眼之上而尤為奇異,非祭祀不得入之。

而白泉則是柏荒一方聖泉,其色純白透亮,無塵無垢,歷來只用作梵蒂一途。

是以現下青檀于泉邊得見那張幾乎并未改變的面容,着實驚了一跳,竟是明白不得自身當是歡喜還是如何。

那飄渺若仙般倏然顯現的,竟是許久不曾得見的婼問。

“婼……問?”

身前的女子一身七彩層疊敞邊裾裙,精致的發髻之上依舊綴着柏荒特有的銀飾,只不見了那朵神似的絹作梵蒂花。

“青檀,吾省汝矣。”

一汪淺笑,華貴雍容。

“婼問,汝之梵蒂,現在何處?”

許是血脈的敏感,抛開萬事,只命中準心。

“毀之矣,教柏荒天道缙下神谕,實然毀之矣。”

“為何?何謂神谕,實在荒唐!何人有此等權利卸汝之神女之位!”

那朵浸染了梵蒂的絹花,乃是柏荒神女的象征,是這個稱謂的一部分,毀之則示神女移位,天道不安。

“青檀,汝可銘記,天道已過十六輪回之期,吾,本是将亡人。”

青檀聞言,忽的呆住了。

柏荒神女,這般可望而不可即的地位,集血脈、靈氣、天道于一體,或而着實可貴,然其命運,則着實可悲。

誕生,便是災難的開始,即便熬過了梵蒂花汁的侵蝕,其後亦始終孑然,待十六歲滿,出山而替,上任花神将于此永遠被沉入祭壇白泉之室,而繼任者,只能無能為力地輪回,并等待着相同的命運。

柏荒神女,是構築于柏荒百姓希望之上的絕望。

作者有話要說: 庸庸碌碌,終究俗人一枚,一個小小測驗,而後竟是身心俱疲,生生将這端耽擱了許久,此處真該謝罪,搜搜那些花花腸子,好歹删删減減砌出一章,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吧。

☆、繁離(下)

“吾之錯矣。”

青檀跌坐于泉邊,自責般地喃喃自語。不防婼問忽的擡手撫上自己眉眼,若有所思。

“眉順而潤……”

青檀擡眸,眼前的婼問撫上自己眉眼的手指忽的蜷縮回去,臉色俱是訝異。

“何事?”

青檀亦擡手撫了撫眉角,并未察覺有何不妥。

婼問似是否定般搖頭,縮了縮終還是将手按上青檀胸口。

“雙心而動,雙脈而同。”

婼問再次收回手,臉色已是十分得不好看。

“何等不堪,你竟敢,竟敢帶着外來的孩子回到柏荒祭壇!青檀,你瘋了嗎!”

青檀再次無言以對,搭手上脈,懂得岐黃之術的她立時便已知曉發生了何事。

竟是喜脈。

青檀攤手撫上腹部,震驚着這裏有一個孩子,一個她同蕭煜塵的孩子。

婼問卻是顯得手足無措。

“不可以,不可以,只有他,絕不可以……”

“為何?此乃神女一族的血脈,有何不可?”

婼問已然聽不得他人之言,只是受驚般不住喃喃自語。

“胡鬧,何等胡鬧,此乃孽矣,如何留得?如何……”

表情忽的變得陰冷。

青檀沉着眼神擡頭,目光裏滿是戾氣。

“你說,留不得?”

靜靜起身,理好衣冠,青檀伸手取過婼問發間一支銀釵,順着她眉心抵住,怪異的動作同銀飾的冰涼教婼問忽的頓住,青檀璀璨地笑了。

“婼問,你失态了。”

“知道嗎,這個孩子,會同你我,都不一樣。”

語畢,青檀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擡手打開,一番濃香溢出,婼問眉頭皺了皺,顯而知曉瓶中是何物,正欲開口問些什麽,卻只見青檀揚手将瓶中梵蒂俱倒入白泉之中,膏體迅速散開,白泉之中一瞬便染上妖異的紫色,順着水紋聚散出不知名的模樣。

婼問只驚異着白泉瑩瑩白光漸而轉為紫色,映照着昏暗的祭壇之下一片缭繞。

青檀丢下瓷瓶,轉身相問。

“婼問,此處當植梵蒂,可否引路?”

天色将暗,紫氣銘于九重天。

是夜,柏荒震動,自王城至百姓皆知祭壇紫霧萦繞,仙氣斐然,襄銘王亟召祭司查探,衆人趕至祭壇,只見得青檀一人背對衆人歪躺于祭壇之頂,一手撐額,一手正執一支梵蒂把玩,衣帶微松,映入衆人眼眸的正是肩頭一片妖嬈然然的梵蒂花青,此刻那紫霧正自白泉之中騰而升起,環于青檀身側,美而似幻。

“神……神……”

不知是何人不禁開口,卻愣是未曾将“神女”二字說将出來,繼而卻是一幹人等無比一致地齊齊而跪,便是王上同大祭司亦不例外。

那或許是震驚,或許是敬畏,亦或許,是始終信着神說之人,終是替自己尋得了慰藉。

青檀正百無聊賴,聽得響動,悠然回眸,只見得祭壇之下黑壓壓跪了一片人群,撐着身子坐起,整好衣冠,終是站起正對衆人,拈花俯視,淩然而歌。

“天之荒荒,水之泱泱

漠之吾卿,勞苦其昌

歸望思長,歲偌其芳

吾所歸兮,吾所往兮

神思源遠,夙夜恒殇”

“柏荒吾卿,花神返矣。”

底下早已一片沸騰,清醒過後的大祭司數句阻擋之辭竟是被生生淹沒于衆人聲嘶力竭的呼喊中。

“天之荒荒,水之泱泱

歸望思長,歲偌其芳

銘所歸兮,銘所往兮

神思源遠,夙夜恒殇……”

是夜,柏荒大祭文響徹夜空,經久不息,青檀被譽柏荒花神托世而繼任柏荒花神位,尊青娘娘。

柏荒王上宣檄文,銘青檀位,置此信于天下。

“滾,吾已乏矣。”

喧嚣已過,曾辛以神官身份踏入長寮青檀住處,傳入耳中的正是青檀不冷不熱的吩咐,一幹宮人俯首埋頭自身旁倉促退下,曾辛隐隐瞧着那神情,心下明白這位神女娘娘怕是實然不好伺候。

“青娘娘大安。”

曾辛攏袖作揖,凝神撇頭,穩穩躲過那人自榻上擲來的果子,依舊回複姿态,畢恭畢敬。

“曾辛,你可是也想氣死我?”

曾辛聽聞那人語氣有異,觑着眼瞧去,只見得她竟是又換回先前一套素色長襟寬袖裙,蜷着腿縮在榻椅上,一臉憤懑地盯着自己,不免愕然。

“顏……兒?”

曾辛試探着問話,再看青檀仍是不屈不饒地瞪着自己,這才甩手撤了揖。

“我還當你這神女娘娘做得當真自在,瞧你适才訓人的模樣倒是十分像樣。”

“便都是這般以為,你也萬不該當我自在。”

青檀不滿地回話,團團身子縮得更緊。

“既如此,倒是不知你因何緣由這般委屈自己。”

曾辛起身似是一番思慮,忽而想通了的模樣。

“莫不是為了婼問娘娘?那實然是可惜,可惜。”

青檀接任梵蒂花神命的第一道令,便是許婼問遷出白泉,重返長寮,衆人自是反對卻不好妄言,卻不料婼問雖為寡言,卻實在語驚四座。

“吾喜白泉,居此處甚好。”

此言一出,青檀同一衆人等皆是語塞。

這日日同累累白骨相伴,陰晦潮濕之地,竟是何處甚好……

青檀不過怔了一怔便甩袖而走,再無瓜葛之只言片語,倒是一幫祭司惶惶不安,不知該當如何。此事教曾辛現下想來,卻也不無噱頭。

許是想得入神,曾辛閃過身子,才險險躲過青檀再砸過來的果子,卻不防青檀下一句話仍是驚得他一個馬步沒紮穩,實實摔了一跤。

“我有喜了。”

曾辛狼狽着看向青檀波瀾不驚的表情,一派适才不過是尋常問候一般的怡然自得,揉揉耳朵坐起,問向青檀,一派天真。

“顏兒你适才說了些什麽?我沒聽清。”

青檀撥開衣袖探過身去,伸出手,指尖正夠着癱坐于榻前之人的下巴,便順勢蜷手勾起,妩媚一笑,直教曾辛吓得七葷八素。

“我說,我有喜啦。”

曾辛緩了緩神,忽的探手扒住眼前之人的衣袖,驚愕着幾是吼将起來。

“啊~~~”

☆、嬗變(上)

柏荒,沐雲宮。

此處天明水秀,四方樹木花草俱是蓊蓊郁郁,來往人士大多為達官顯貴,十分出彩。而這之中最為衆者便是柏荒柏氏一族,襄銘王時而一番屋宇賞賜,便是又多些柏家兒女遷入,是以此處已然成了柏氏一族聚居之所在。

現下中庭其一之內聚集着一衆人等,倒也不見喧嚷,甚是沉悶,為首的正是曾調和于永安東殷戰場之上的柏荒大将柏珩,此刻他身着錦袍,一番收拾,竟是掩不住的書卷氣,再并了手中那支長歌吟的折扇,正是與他滿臉的不快怏怏而應。

“諸位勿須緘默,萬事但說無妨。”

柏珩悠然開口,眼神掃視,見得衆人俱是畏縮不免心下恨恨啐了一聲,好歹念着這些人有些身份勉強忍了住。

“柏珩今日召集諸位于此,不過尋個意見罷了,諸位不便這般不給柏珩面子才是。”

幾位年紀相仿的少年聞言,怯怯擡頭瞧了一眼,其中一個終是低聲開了口。

“柏将軍此意,莫不是指青娘娘她……唔……”

少年話未說完已教身旁不知何人狠狠捏了一把,霎時住了嘴。柏珩聽着他言辭戛然而止,眼神觑到處一目了然,更是不快,眼瞧着便要爆發,教身旁軍師陸樊即時拉扯住,衆人便腆着臉紛紛告辭,徒留幾位軍部将領端坐于座,沉着臉一言不發。

“哼,一群廢物!”

柏珩只等得人群散盡,狠狠揚手擲了手中折扇,那折扇重重落地,宮人收拾起,竟已是生生折斷了扇骨。

“軍師為何攔我,那般廢物,留有何用?”

“将軍,言多必失,宮中當謹慎隔牆有耳。”

“言多必失,好一個言多必失,陛下日漸沉迷于神道,近來更是連觐見亦頗為不易,如此,那女子于宮外的一番緣故本将軍卻是要等到何時才能說與陛下?你倒是說說,本将軍如何言多必失!”

“将軍且稍安勿躁,此番論讨,自是當從長計議的。”

柏珩橫眉怒目地返身,語氣倒是壓抑着不曾略顯不恭敬。

“軍師有何主意,但說無妨。”

陸樊對視上柏珩雙眸,凝神而思,作揖啓唇,仿若字字珠玑。

“臣以為,當靜觀其變。”

語罷,北面灌木之中突的窸窣傳來聲響,不多時,一名女子被反絞了手教侍衛押了出來,手法霎時無半點憐香惜玉,那女子一身宮縧,臉色煞白,咬着唇似是受着不小的痛苦一般,眼神卻是躲躲閃閃,只不出聲。

“膽子不小,竟是敢到這兒來聽牆角。”

柏珩正怒火中燒,粗粗得見,便取了長劍挑起眼前之人下巴,眼中登時戾氣畢現。

“找死!”

“将軍且慢。”

陸樊擡手制住柏珩,眼神卻瞟向跪伏于地的小丫頭,莫名一絲笑意。

“你是長寮的丫頭。”

那身影晃了晃,撇着頭卻是垂得更低。

陸樊揮退侍衛,看着那丫頭微整衣襟,迅速端正地跪好,竟是出聲而笑。

“哈哈哈,有趣,當真有趣。”

“作何姓名?”

“奴婢盤絮。”

“意欲何為?”

“奴婢欲為将軍大義,略盡綿薄之力。”

穩穩相問,妥妥相答,為事者只當不凡。

陸樊再不言,只是看向柏珩,那人皺了皺眉頭,緩緩收劍回鞘,眼中仍是淡淡不耐。陸樊亦不相計較,只是斂了笑意,一字一頓。

“汝之言,勿忘矣。”

盤絮默了默,終還是諾了一句。

“是。”

幾人或雜亂或悠然的腳步聲遠去,盤絮始終端正地跪着,直待得聲響湮滅不見,才癱軟了身子跪坐于地,扶上額頭,已是冷汗連連。

“你瘋

第 7 章 一回頭,她已然醒轉,恍若隔世

明眸印着竹舍內簡潔的擺設,靈動流轉,似是在疑惑着自己身在何處。

那句辛哥哥,再次自她嘴中言說出來,已是過了十二年。

天知道,自己怎樣盼着她,再以愣愣的模樣喊自己一聲“辛哥哥”,天知道,曾經靜宜脫口而出的那句“辛哥哥”,自己夾雜了多少自私的情懷坦然接受。

“醒了嗎,顏兒。”

“這是……哪裏?”

“是家啊,我們的家。”

家……

青檀擡眼打量了一會,卻忽的打了個激靈。

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仿佛是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同她牽扯起千絲萬縷的聯絡般清晰不已,這裏,是梵蒂崖。

“我在柏荒,為何?”

“因為我們,無處可去。”

“你救了我,又是為何?”

……

“我将你父母逼上絕路,你為何還要救我?”

……

“回答我,曾辛。”

“我想,或是因為……”

言及此,卻又是一番沉默。

青檀怔怔盯了曾辛半晌,一言不發地撇過頭去,卻不防一滴清淚倏地沁染上了眉梢眼角,曾辛癡癡望着,嘴邊只一抹苦澀的笑。

你便問我為何,我又如何說得清楚,便如現下你還會因着我救你哭,我亦不過,不想再失去你一次,罷了。

這個世上,總有些人平白無故地相信一個人,也總有些人,義無反顧地為了一個人。恍若那些為誰的一舉一動,都是印刻在他們骨髓之中的銘文一般,喧嘩寂寞。

一番盛世沉浮,不過兩端桎梏,纏繞起本不相幹的人自天南海北奔往一處,于是世人便開始論起他們誰先遇上誰,曾經,又該到底是誰欠了誰。

然實則,上天只許了他們相遇相見,至于相知兩不厭,那是世人萬般的造化,同一見如故的緣份。

今年還會開麽,那棵黑竹下的紫菀。

會的,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帶你去看。

這下好了,不用幹等十五,我終于也出得去了。

是啊,真好。

嗯,真好。

☆、罹戰(上)

竹舍來了一個人,一個叫人意想不到的客人,然青檀自曾辛的表情看來,意想不到的怕是只有自己而已。

來人是玢兒。

依舊一張笑意攢攢的精致臉蛋,一身水綠衣衫,腦後歪歪地挽着一個髻,一支銀釵刬邊插着,只不見了那粒青潤的碧色珠子。

“青檀姑娘別來無恙,玢兒冒昧了。”

“你為何會來?莫不成齊叔弘還不死心……”

青檀一臉警惕,一手摸來一只陶瓷茶杯就要砸将過去,曾辛連忙上前扣住,歉意不絕。

“別多想,玢兒是自己人,她同你一樣,是素洛曾經教養過的,之前将她送去永安王城的是我,一來是教陛下安心,二來亦是為了時時護着你。”

青檀呆愣當場,自回了竹舍以來,她的表情再不曾有過太多變化,此刻呆愣着倒也難得,卻是曾辛又發了話。

“你怎麽過了竹林的?”

“曾大人這話好生奇怪,不過一個普通竹林罷了,想過便過了。”

“忒多胡話,這竹林自存靈性擋着外人進入,豈是你想過便過得了的。”

“何來那些玩意,若是真有,曾大人又是怎麽進來的?”

“我那是因為帶着顏兒,這地方的花花草草,都是認得她的。”

“呵呵,曾大人才是忒多胡話……”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不甚歡樂,玢兒話未完,耳邊卻傳來好一陣脆生生的碎裂聲響,二人回頭看去,竟是青檀将桌上杯碟一應之物統統掃了下去,接着毫無歉意地擡頭,毫無歉意地笑了笑。

“抱歉吶,手滑。”

曾辛低頭審視了了一眼,只見得一地殘渣,嘴角抽了抽,玢兒表情略顯訝異,盈盈俯身打量,無不驚嘆。

“青檀姑娘好手法呀……”

曾辛見着青檀握着最後一只茶杯的手抖了抖,嘴角又抽了抽。

“你倒是來做什麽的。”

“曾大人可真是不會說話,難為玢兒辛辛苦苦來同你遞消息了。”

“這話又從何說起,我本也不曾難為過你。”

玢兒猛地擡頭,一雙眼裏俱是腹诽同無辜。

“那便算是玢兒歡喜同青檀姑娘一處吧,左右玢兒帶來的,總也不是好消息。”

青檀聞言,皺了皺眉,一股不祥之預感油然而生。

“磨磨蹭蹭,既是有消息便該早些說。”

曾辛一面收拾滿地狼藉,一面嘀咕着朝玢兒抱怨。

“哦~”

“總之山下早已紛亂,簡惠王檄文已發,明和親之靜妃乃東殷細作,因受東殷黎成王教唆,佯扮靜宜公主,欲行刺殺,幸而良知未泯,及時收手,是以永安簡惠王只受輕傷作結,為彰國體,以此為由率大軍親征,徑裁東殷,現下已至兩國邊界,兩國之戰一觸即發。”

青檀手中杯盞陡然跌落,四濺的茶水同碎片瞬間顯得淩亂不堪,曾辛低頭收拾的身影猛然一頓,手邊堆疊起的殘渣似一座新墳,帶着殘破沁血的意味,青檀冷着臉擡頭,眼中是莫名的憤怒。

“你這話,是何意?”

玢兒攏着手,一派低眉順眼地彎了彎嘴角。

“玢兒此意,是指永安王為尋回青檀姑娘,大方同東殷為敵了。”

“不可能的,我傷了他,況且他不過将我看做了夫子的替身,他尋的因由,不過是他逞欲之心想來的借口,又豈會同我再有半點幹系……”

“怎麽不會呢?”

曾辛突然發話,依舊保持着收拾的姿态。

“如果他會為着你派管尚前去東殷竊藥,我想,他因着你,倒也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了。”

“竊藥?這又是一番什麽混話。”

“并非混話,你以為蕭煜塵為何不顧安危帶你離宮前往安城,只是因為長歡蠱唯一的解藥,便是那只應時孵化的幼蟲,以幼蟲為引和以藥材并在制成之後七天之內服下的話,長歡蠱可解,且服食之日愈早愈好,因而他将岑泊同管尚早早派去安城待命,同靜宜去見你前幾日,我亦去尋了梁允翎,不巧遇到了管尚,他同我說了這些,我看他并不知蕭煜塵已然出事,便私心幫着他竊了藥,助他逃了出去。”

“你且說說,他又豈不會出兵,倒不如說正是為着你,他才同東殷為敵罷了。”

那“罷了”二字曾辛說得極為輕巧,煞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樣,然在青檀到道來卻并非如此,是以她此刻回省着這一言一語,竟是扁扁嘴落下淚來,将二人驚了一跳。

“青檀姑娘便是憂心亦于事無補,玢兒得此消息之時,兩方軍隊已然陳列國境,玢兒之後雖是連日趕路,現下亦怕是早已開戰多時了。”

“我知道。”

青檀端坐着,只靜靜吐出這三個字,淚珠兒一副止不住的模樣,卻也只是靜靜流着,曾辛本半跪着收拾,此刻亦執了碎片于手一言不發,玢兒瞧着二人的模樣,本想說些什麽,亦只好低着頭一言不發,一時間靜得連耳邊風聲亦清晰起來。

便這麽沉默了半晌,青檀默默起身回屋,不多時,屋內傳來輕微的響聲,曾辛擡眸,頓覺不妙,待進了屋,青檀果然已翻箱倒櫃勉強收拾了包裹,見得曾辛進來便随手丢了過去。

“随我下山。”

“你要去找他?”

“自然。此事因我而起,無謂需他人為此丢了性命。”

“你便是去了,又能怎樣?”

“能聽他決斷,他若不願,我便不擾,他若願意,我便同他赴湯蹈火。”

曾辛執了包袱,一臉苦笑。

她在這竹舍歇了些日子,脾氣倒是養回來了。

哀鴻遍野,滿目蒼涼。

果然如玢兒所言,山下戰火已起,梵蒂崖近永安、東殷兩國交界之處,青檀一行三人趕路亦快,不過走了十天不到便已至東殷柳關城附近,因是邊城,多的是來往行商之人,當地住戶倒是偏少,是以一番戰争洗禮,直教不多的百姓哄散着四處逃難去了,此刻城內滿地狼藉,連個鬼影也不見。

玢兒嘟着嘴四下打量,一臉嫌棄。

“永安王好不愚笨,這邊城不容易打下了,竟就這麽空放着,也不留個人守城。”

話音剛落,四周民宅之中忽的傳來一陣騷動,三人再擡眼望去,已然教重重兵士包圍了。曾辛暗暗嘆了口氣,朝着玢兒好一番白眼。

“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玢兒正欲反駁,身後卻忽的傳來“啪”的一聲巨響,衆人回頭,一間民舍前粗搭的一方竹棚應聲而倒,随之響起的還有一段故意壓低了的憤懑語調。

“都給小爺讓開!”

一衆兵士瞬間肅然,卻不知怎麽透着一股裝模作樣的意味,略顯滑稽。待得那頭下令的身影顯現,不明就裏的青檀三人才算是恍然大悟。

那纖弱的身板,配上一身銀色铠甲,淩然挽起的一方冠帶,同手中一根威力十足的銀鞭,不是管尚,又是誰。

此刻他正硬生生擠着眉心,裝作一副兇神惡煞且十分老成的模樣,許是覺着那模樣更适合将軍這個職位一般,只是任憑他怎麽皺眉,一派精致的臉蛋上亦只能擠出一個“丨”字來,曾辛盯着管尚莫名的臉色,架不住“噗”地一聲笑了。

這一笑不打緊,卻愣是把管尚一門心思營造的莊嚴消磨得一幹二淨。

于是曾辛一時大意,愣是沒注意管尚揚手便甩來的鞭子。

于是曾辛又一次,簡單地栽在了管尚手裏……

暈過去之前,曾辛聽得管尚幾乎是大吼着喊了一句:“休得對小爺無禮!”曾辛一邊暈乎着一邊回想起:這句話真真是好生耳熟啊……

☆、罹戰(下)

“嗯,雖是委屈了你,然則在這死城一般的地方能見着活人當真是上天垂憐。”

玢兒一面蹲在一旁瞧着青檀娴熟地處理着曾辛的傷口,一面不痛不癢地聊表慰藉,青檀面無表情地替曾辛綁了半個腦袋的繃帶,才似是回過神來似的收了手,一轉身,管尚正提着銀鞭斜倚門邊,兢兢業業地盯着自己。

“你這一鞭子竟是敲在他腦袋上了,我瞧你的模樣,還覺着你該是想敲在我身上的。”

“你以為我不想啊!還不是陛下他……哼,紅顏禍水!”

管尚教青檀一言激起,登時忿忿難平,偏偏他又是個極聽話的,似是憶起蕭煜塵同他交代了什麽,此刻便是極為憋屈着,頓了頓終究還是将一股怨氣悶了回去。

“小将軍擡舉了。”

青檀依舊不愠不火。這“擡舉”二字卻教管尚聽來是大大的不妥。

“誰擡舉你了!我說你是禍水!禍水你不懂嗎!”

“懂,所以才要多謝小将軍擡舉。”

“你!”

“話說回來,敢問小将軍,陛下的大軍現在何處,可否有勞将軍替我指條路呢?”

……

管尚未曾料得青檀霎時便将話題轉了,不由得又憋屈了一番,撇着頭滿臉不快。

“哼,你還要去找陛下?還嫌害得陛下不夠嗎?你想都別想,我便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是麽,那恐怕,由不得小将軍。”

青檀說着,随手取下鬓邊發簪,淺笑着抵上自己的喉嚨,管尚自餘光中觑了一眼,登時吓得回過身來。

“你幹什麽!”

“小将軍乃是性情中人,青檀本不欲為難,然小将軍亦是忠義之人,自當謹遵陛下聖谕,若然青檀并未猜錯,陛下交代的,是不許傷了青檀性命吧,話已至此,煩請小将軍,給青檀一個答覆可好?”

“你……”

管尚語塞,又是一個字如鲠在喉,神情動作俱散發出濃重的委屈。玢兒在一旁來回瞧着,終是悻悻問了句。

“青檀姑娘,咱們不必等着曾大人醒轉再論此事嗎?”

青檀回眸瞧了一眼曾辛略顯臃腫的半邊腦袋,繼而輕描淡寫地回頭并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不必。”

世人總是莫名瞧不起女子纖弱,并時時以此為借口置她們于德行的風口浪尖之地,實則不然,那之中總有些人無意不甘,卻毫不客氣地颠覆起流年,描畫着靜然的巾帼不讓須眉。

管尚背手提鞭立于窗邊,徒看着那兩個已作了平民打扮的身影漸行漸遠,再看身旁,是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大大咧咧替曾辛重新綁好繃帶的軍醫,不由得嘆氣連連。

唉,陛下到底為何讓我守着邊城呢,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永安軍,大帳。

“用兵之道,在于趁勢而發,速戰速決,将軍,我們這模樣僵持着算是怎麽回事?”

“可不是嘛将軍,有這功夫,我底下那些兵一個一個的都能把東殷那幫兔崽子吃幹抹淨了。”

大帳裏吵雜聲不斷,管重一副全神貫注地審視地形圖的模樣,時不時撇頭瞧瞧幾位将領,又瞧瞧充耳不聞的蕭煜塵同有遂祈,目光滞上一滞便又轉回至地形圖上,底下幾位吵鬧不堪的着實吵得更兇了。

先前東殷封鎖了消息,青檀毀了宮宇出逃一事并未教世人知曉,不過到底是紙包不住火,蕭煜塵有心打探青檀下落,費了一番功夫,卻也只得出個似是而非的結果,眼下不知青檀生死,蕭煜塵的脾氣可謂是一觸即發。

玫兒來給蕭煜塵送藥湯,一掀開帳簾便是幾位虎背熊腰的大将赤目紅睛似是要幹架的模樣,唬了一跳,托盤之上的杯盞亦很是應景地喀喳了幾聲。衆人聽得聲響回頭,只見得玫兒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一臉歉意。

“幾,幾位将軍好生精神……”

一幫将軍尚未反應過來,玫兒已垂着腦袋繞過衆人,将藥碗交至了随蕭煜塵旁服侍的小印子手裏,小印子細細驗過,才備與蕭煜塵喝了,蕭煜塵單手接過一飲而盡,面色忽的變得十分難看,幾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有遂祈悄立一旁把玩着手中的小标旗,嘴角偷偷隐忍着一抹邪笑。

那頭一群莽夫适才的熱情早已不知灰飛煙滅到何處去了,面面相觑,自悔不疊。

“陛下,臣等冒犯了,未曾顧及陛下尚有傷在身,這般吵鬧,着實叨擾。”

管重瞧着一幹人都靜下來了,恭謹地回話,沒客氣地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蕭煜塵仍是皺着眉,揚手擺了擺,揮退衆人,一幫不知好歹的大将在管重幾番威逼之下總也算是退了出去,有遂祈瞅着隐忍不堪的蕭煜塵,不懷好意地小聲添油加醋。

“陛下,再忍忍,還沒走遠呢。”

玫兒瞧着于心不忍,不免詢問。

“陛下,這藥還是那麽難喝麽?岑大人說是都改了方子了……”

小印子急急拉住,順意暗示了蕭煜塵怒氣更甚的眼神……偏是那有遂祈不知死活,在一旁邊擺弄标旗邊打着哈哈,不亦樂乎。

“古人語良藥苦口,岑大人想必深得教誨,如若不然,陛下這傷也未必好得這般快。”

“哪裏快,這都多久了……”

小印子略有些忿忿不平,小聲地嘀咕了幾句,教有遂祈聽在耳裏,不免揚着腦袋佯作不滿,可惜未及言說只言片語,那廂蕭煜塵已然恢複過來,只忿忿一拳砸在桌幾上,甩手起身朝帳外走去,衆人再沒了言語。

微啓的簾帳外,是他翹首北望的身影,背手而握的雙拳,隐隐散發出濃重的殺氣。帳中幾人面面相觑。

他自受傷之後,除非軍務,再也沒有其他言語,得空之時,便常常瞧着北方,瞧着她來又去的方向,似是在等着那個不知是否還會回來的身影。

有遂祈安排人手多方打探,除了得知有人大逆不道燒毀了封城王宮的殿宇之外,關于她是生是死的消息,卻似無人問津般随風而逝。

“陛下……”

玫兒啓唇吐出兩字輕聲,卻是忽的忘卻自己想說些什麽似的,教一字一句都湮沒在了咽喉裏。

☆、血葬(上)

東殷,晉城。

青檀二人已然行走了幾日功夫,離得柳關城遠了些,一路上俱是一派凄慘景象,逃難着的百姓不知是自北而來還是望南而去,二人一路攙扶着,時下已至東殷晉城,此處自永安大軍攻下之後,屬意安撫,并未見太大損壞,只是人影稀疏,倒是較柳關城還更凄涼些,玢兒尋了些吃食,青檀草草抿了幾口便權當未曾瞧見,玢兒在一旁鼓着嘴長籲短嘆,招來青檀好一陣白眼。

“這晉城原也是東殷一大城池,時下本該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永安王可謂是忒不解風情,愣愣将好一座城池荒廢了,青檀姑娘你說呢。”

“玢兒,你這張嘴,倒是從來不受教訓。”

青檀語畢,煞有介事地擡頭瞧了玢兒一眼,才垂眸,卻是身形一晃,朝一邊歪倒了下去,玢兒收拾起手邊剩餘的幹糧,表情僵了僵。

“玢兒是怕,姑娘醒來可還能同玢兒這麽說一句話麽……”

“你倒是本事,竟撇下曾辛帶她回來了。”

“陛下謬贊,玢兒不過盡本分。”

“哼,本分……”

……

誰在說話……

青檀意識初明,一片混沌。

一派陰冷的空氣,不聞暖香,不見織錦床幔,身邊萦繞的俱是新造絲綢的淡腥味,這兒,是哪……

睜開眼,床邊一人背手而立,一襲暗紅繡龍織錦雲袍,身姿綽然,此刻正低着頭打量自己,隐約見着他嘴邊一抹邪谑的笑……

只那雙眼,好一派輕蔑淡漠,好一派疏遠輕狂……

“侯爺……”

齊叔弘聽得青檀出聲,嘴邊笑意更沉。

“哼,好一句侯爺……”

“此乃何處?”

“東殷,柯陽城。”

青檀擡眼瞧去,玢兒又是攏着手靜立一旁,一派低眉順眼,心底算是清明過來,只是動了動身子,才覺着絲毫使不上勁,不由嘆了口氣。

“玢兒,你這藥量,大可不必下得這般猛的。”

“哐當”一聲,卻是玢兒下意識後退一步,不防撞上了床邊的燭臺架。齊叔弘冷眼瞧了瞧,便将視線移回青檀臉上,銳利地似是要看透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你既知她在食物裏下了藥,食之作甚?”

青檀似是無力,只懶懶地擡了擡眼皮,語氣中卻滿是毫不在意。

“因為青檀知道,這是能見到陛下的,最快的辦法。”

“見本王?”

“是。”

“哼,你還有臉見本王?出手耍詐,竟是連本王身邊的死士都糊弄過了,做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竟還敢見本王?”

“便是如此,青檀亦非見陛下不可。”

“哼,做什麽?”

“青檀想同陛下,談筆交易。”

青檀因已醒轉,藥力消散得快了,便扶着床沿勉強坐起,擡眸悠悠望去,明眸流轉,自含萬般風情。齊叔弘瞧着她驟然變化的模樣,似是有種不祥的預感。

“交易?從何說起?”

青檀淺笑着理了理青絲,不經意露出後頸,一片殷紫若隐若現。

“陛下向來聰慧,想必早已得知青檀真正的身份。如若陛下明白其中利害,便可想見青檀能助陛下,亦能毀了陛下。”

“哦,那此番交易,你的條件又是什麽呢?”

“很簡單,陛下退兵,青檀便收手,不令這場戰事一發不可收拾,不再陷更多東殷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青檀一字一頓地說完,眸中始終不見一絲懼怕猶豫,齊叔弘愈發皺着眉頭聽她說完,幹愣半晌,卻忽的仰天而笑。

“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婦人之見!如今之勢,你以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笑話!真正在作困獸之鬥的,是他蕭煜塵!”

一番話說得在場之人俱驚愕萬分,齊叔弘幾乎是嗤笑着命人打開一道機關,地板之上一片木板應聲裂開,各式武器散着瘆人寒光倏然展現于衆人眼前,青檀皺着眉于其間掃視,只見得這批武器均樣式新穎且制作精良,每一件,都似是為取人性命而生。

“看見這些兵器了嗎?這些才是本王的将士!這些才是他蕭煜塵的末路!本王不過給他機會由他嚣張,你以為,他蕭煜塵還能嚣張到幾時?也輪得到你來同本王指手畫腳!”

青檀冷眼瞧着滿屋的兵刃,卻是不由得一聲冷笑。

“黎成王不過借了符離的手作了這些駭人的兵器,便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了?”

齊叔弘聞言,忽的收住笑,眼神直向着青檀看來,淩厲可怖。

“哼,原本是不該,可若是以一個心如死灰的人為對手,則綽綽有餘。”

語畢,甩袖出門而去,屋內奴仆收斂了機關,也随之退了下去,留下的,只有皺着眉頭的青檀同垂首一旁的玢兒。

“汝還要留至何時?”

青檀忽的發話,引得玢兒微微擡眸。

“留至永安潰不成軍之時,玢兒,好替永安将士收屍。”

“啪——”

話音才落,臉頰上已是挨了青檀猛一巴掌。

“滾——”

玢兒表情有些錯愕,這一巴掌顯得有些猝不及防,青檀歇斯底裏的語調亦是教她不解。她愣了愣,瞧了瞧跌坐于地的青檀,終是退了出去。

曾辛終究是懷着功夫,不過昏睡了一日便醒轉過來,倒是醒來後見着自己鼻青臉腫的形容,差點又暈了過去。

“你下手也忒狠了些!我這副模樣以後可怎麽出去見人?”

管尚抱着銀鞭團坐于窗臺之上,一派事不關己。曾辛霎時忿忿不平,擡手便要把銅鏡扔将過去,管尚擡手欲擋,許也是覺着自己理虧,不情不願地甩出一句:“你若敢有半分于我不敬的意思,便別想着我會告訴你她去了何處!”

曾辛驟然收手,環視一周,确是不見青檀的影子。

“她人呢?”

管尚跳下窗臺整了整鞭子,幾乎是鄙視着白眼過去。

“你說吶!”

曾辛回省,終還是沒忍住将銅鏡扔了過去……

“你這不知好歹的鄉野莽夫!竟敢這般對小爺不敬!你,你不想活了嗎?你放開,放開……”

曾辛迤迤然系好包袱,皺眉瞧了眼于一旁喋喋不休的管尚,假意笑了笑。

“小将軍本事甚大,曾某相信幾根布條自然困不住你,因此這便告辭了,還要多謝小将軍指路。”

語罷作揖,眨眼便自窗邊翻身下去了,管尚依舊在身後破口大罵。

“曾辛汝等莽夫!有本事下次別再讓小爺瞧見你……”

曾辛自作充耳不聞,只在心底暗暗許了句抱歉,便朝着晉城方向趕去。

顏兒,你怎麽竟抛下我一個人前往了那般危險的境地,若是你……

一路上,曾辛腦中俱是這般想法來來去去,便是他怎麽提醒自己不該想着,卻也總停不下來,直到了永安軍大帳教兵士舉着長矛大刀狠狠指向才算停住,兩方僵持了一會兒,曾辛終是挫敗。

“永安兵士軍紀嚴謹,在下嘆服。”

“廢話少說,你是什麽人!竟膽敢闖我永安軍帳!”

“啧,這可真是冤枉,在下忝然走進,何來闖字一說?”

“你!”

兵士們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更是火上心來,就要拿刀架着往戰俘處去,卻不料曾辛忽而揚了揚手,手中便多了一塊玲珑玉佩,瑩白通透,煞是精致,衆兵士略一打量,竟是猛地收回兵器,一臉畢恭畢敬。曾辛心下暗喜,倒是沒料到管尚那小子的物件這般好使。

“我等不知大人乃是此等身份,多有冒犯。”

“啧,既知冒犯,如何還不去通報?”

“是,大人請。”

大帳裏略顯安靜,管重兢兢業業地審視着地形圖,不時又瞧瞧面含怒氣的蕭煜塵同魂飛九天之外的有遂祈,目光滞上一滞便又轉回至地形圖上,至于底下斜倚着帳門叉手皺眉的,正是那不請自來的曾辛。

玫兒前來送湯藥,見到的便是這麽一副沉重模樣,卻又不知怎的有些熟悉。

“陛下,該喝藥了。”

玫兒的聲音脆生生地響起,打斷了帳內無言的沉默。

曾辛暗暗擡頭瞄了一眼,随之而來的是顯而易見的一聲嘆息。

“簡惠王迄今尚未大好,想來這次受的傷該是重得很,如此,她不曾回來這裏,倒也是情有可原。”

此言一出,不只旁邊幾位俱整理了眼神瞪了過去,連蕭煜塵喝完藥都皺着眉瞅了一眼,樣子甚為不滿。

“這裏是朕的營帳,你說話,當三思而後行。”

曾辛撇頭笑了笑,滿是不以為意。

“曾某受教,不過是以為簡惠王知曉青檀劫後餘生理當歡喜,這才失了禮數,還望簡惠王莫要見怪。”

語罷瞧向玫兒收拾着的碗碟,眼神幾不可見地黯了黯。

“如今她既不在此,曾某亦不好再叨擾,是以就此告辭。”話音剛落,人卻已閃出大帳,蕭煜塵似是早已料到一般開口道:“慢着。”

曾辛頓了頓腳步,不情不願地自帳簾後探出半張臉,擡眼見一物什倏地直朝門面而來,接住一瞧,卻是一把镂了疊焰花的匕首。

“你想來知曉她在何處,如此便帶着這把若蕪,命她回來。”

曾辛低低冷笑一聲,終還是将匕首揣于腰間閃身不見,空留一句戲谑萦繞不止。

“永安王當真是不計前嫌,如今竟已将在下作了自己人使喚了,哈哈哈哈——”

☆、血葬(下)

青檀每日于小屋中消停地呆着,雖是明知這滿屋全是能要了蕭煜塵性命的物件,卻終是一事難為,齊叔弘派着玢兒日日盯着自己,再說自己時常還是渾身無力,怕是不經意又教他們灌了不少迷藥下去,時刻也總是頹廢着。現下玢兒送了飯菜,卻是連筷子也不想動了。

“姑娘,你何苦這般為難自己的身子,無論怎樣,東西總是要吃的。”

青檀聞言擡眸,見着的便是玢兒一派誠懇的臉,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慨。

“當初玫兒亦常常這般勸我,玢兒你,同她愈發像了呢……”

玢兒捧着食盤侍立一旁,卻是皺了皺眉頭。

“姑娘又何嘗不是呢……”

“呵,胡鬧,我怎麽會同玫兒相像呢。”

“奴婢說的,是素洛。”

此言一出,青檀忽的緊緊攥了攥被角。

“玢兒你,當真是毫不忌諱呢……呵,是麽,若真是相像了倒好,至少,他會很歡喜……”

玢兒委身将食盤放置于床邊小幾,欠身作揖。

“姑娘錯了,即便是簡惠王,亦不會歡喜這般的女子,無論是她也好,姑娘也罷。”

“奴婢告退。”

青檀瞧着玢兒一臉淡漠地返身離開,幾是下意識瞧向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張蒼白着的病顏,不帶半絲血色同情感,有的只是苦悶同凄涼,青檀忽覺心下涼了半截:像她麽?這幅模樣的她,又該是為了何人,為了何事呢?

再說曾辛耍了些手段,終是混進了晉城,卻是多方打探亦探聽不到青檀之所在,只得胡亂奔忙了兩天,卻是得到了永安軍開始駐軍城下不停挑釁,齊叔弘已然決意開戰的消息,兩軍對壘,城中氣氛登時緊張不堪。

“你卻是這般冷靜,當真是個不知趣的女人,如何?本王教你看看他蕭煜塵是怎樣一敗塗地的可好?”

齊叔弘換了一身漆金铠甲,配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當真是一段風華,然則眼神中顯而易見的陰鸷卻是與之格格不入。

青檀斜倚床頭,擡眸瞟了一眼,竟是不住笑了。

“侯爺當真不考慮一下青檀的建議麽?青檀煞是憂心侯爺會因此悔不當初。”

齊叔弘挑着眉冷笑一聲,語氣中滿是不屑。

“哼,不知所謂。”

語罷卻是猛然拽起青檀往屋門而去,青檀勉力掙紮幾下,終是踉跄着随他去了,待得出了屋子,眼前驟然開闊的視野同明媚的光線幾乎讓青檀無所适從,青檀迷糊着眼細細看去,心下還是驚了一跳。

原來自己這麽些天,竟都處于這般便利而又最為不便的地方,最危險又何嘗不是最安全。

此處,正是柯陽城城樓之上,四面渺遠,然又是衆矢之的。

“侯爺當真是用心良苦。”

青檀強打起精神擡頭,不由得冷嘲熱諷了一句,齊叔弘按着寶劍,只勾了勾嘴角,卻不回話,青檀遠遠眺望而去,永安軍已然大幅進發,怕是不出幾刻便會抵達晉城腳下,青檀沉下臉,又是一番思慮,臉上卻是看不出一絲表情。

齊叔弘卻部署之餘忽的發話:“本王卻是好奇,不知他蕭煜塵再見你當作何感想。”

青檀波瀾不驚,只靜靜盯着永安軍愈發清晰的臉龐,卻是瞧着瞧着,面龐忽的有了生氣,不自覺竟是連眼眶都紅了。

那先遣軍士之後領軍之人,單跨一匹揚鬃的渾玉白馬,身着暗銀铠甲,面色肅然,眼神卻是始終朝向城樓之上人影攢動之處的,不是蕭煜塵又是誰。

“哼,原是還有表情的麽?本王還當你真是鐵石心腸。”

齊叔弘忽又淩然發話,不可一世的模樣只是愈發張狂,青檀聞言呼了口氣,正欲整理一番,卻忽聽得四周一片機械喀喳聲,再環視望去,城樓邊上不知何時已然架上了無數怪異的□□,齊叔弘一聲令下,随旁的兵士驟然啓動手中的開關,沒待青檀反應開來,數只羽箭已然飛射而出,青檀定睛瞧去,那羽箭竟是落在了距離城牆一裏不止之處,且深深嵌進了大路之中。

青檀驚疑地看着,心下卻更是一涼。

永安軍的戰士,在先遣軍士略略躊躇之後,卻是以更為堅定的步伐噌噌前進。

那渾玉白馬之上的人,除卻堅毅,仿佛再無其他。

青檀始終皺着眉,卻在得見那人周身的氣場之後,幾是擺着哭臉勾了勾嘴角。

你果然還是你,一點沒變。

青檀想着,只笑得臉色愈發難看了。

惡戰已起,城防之上飛舞而出的箭矢幾是密密織作了一張網,鋪天蓋地直朝永安大軍而去。永安軍勢如破竹月餘不止,卻終不敵自身本是血肉之軀,非得眼疾手快者眼下已是瞬時做了箭下亡魂,然前仆後繼者竟是不計其數。

青檀扶着城牆憂心忡忡,眼看着便是那些踏着屍身上前的軍士前進亦極為困難,蕭煜塵鐵蹄铮铮卻是愈發靠近了,由是毎毎見得那些仿佛直向他而去的箭矢,青檀總是下意識攥緊了牆沿,幾番下來,竟是連額頭上亦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齊叔弘惬意觀戰,不可一世的模樣在身旁更為精致的一架弓弩映襯之下更為狂傲,時不時卻還要瞟一眼青檀的神色,冷笑之聲不絕于耳。

“青檀,本王今日邀你來看的這出好戲,你可還滿意?”

青檀撇頭垂眸,一言不發,齊叔弘凜然起身,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看來并不滿意,也罷,戲尚未完,本王自當予這演戲之人一份大禮,還望,博紅顏一笑。”

青檀皺眉聽着,起初并未在意,眼角餘光卻忽的瞧見齊叔弘命人開始擺弄近旁那架□□,循着矢尖望去,那遠處的活靶子分明便是白馬之上顯眼不堪的蕭煜塵。

“你要做什麽!”

“哼,告之無妨,此弩名為千裏,安城樓,意欲取敵方将者,當一擊斃命。你說,本王要做什麽呢?”

齊叔弘話音剛落,身旁□□已然發出一聲呼嘯,羽箭應聲而發,其速,如雷。

“煜塵——”

青檀倏地灑下淚珠,恐懼的模樣下歇斯底裏的叫喊幾乎同□□聲呼應而對,青檀拼了全身氣力扒上城牆,卻只能眼睜睜瞧着那箭矢越過三軍,直直射中了他。

渾玉白馬忽的仰起頭,發出一聲嘶鳴。

永安軍大撼,幾是一時潰不成軍。

青檀倚着城牆,幾欲癱軟。

血色,潋滟。

☆、相逢(上)

“這場戲,如何?”

齊叔弘甩甩手,似是适才,不過日常。

“齊,叔,弘,你……”

青檀掙紮着想要起身,卻被齊叔弘猛力踹去一腳,登時又跌坐下去,伏地難起,齊叔弘又端坐于靠椅之上,撐着腦袋瞧向她,似笑非笑。

“本王怎麽了?”

青檀咬着牙,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陛下為事,當适可而止。”

硬朗的語調自身後傳來,齊叔弘頓覺不對,未及端詳便已了然。

是曾辛。

青檀擡眸,眼中霎時湧現出幾許生氣。

“你卻是夠膽,竟這麽單槍匹馬地闖進本王地界,怎麽,你莫不是料定

第 6 章 (6)

。”

說着甩開戰袍跨身上馬,月已西沉,東來的微弱晨曦映照得眼前之人熠熠生輝。青檀仰頭望着,遲遲吐出一句。

“汝何人,執吾若何?”

那人已然淩亂的青絲教風揚起,略顯松垮的紅色發帶一長一短自發端高高垂下,經戰事暈染卻依舊清朗的眉梢眼角俱是張狂笑意。

“我乃東殷齊王,小丫頭,你可想知道天下壯麗如何,那就忘了這裏的一切,且随本王,回東殷吧!”

“天下……”

天下,為何物呢……

弗為知曉,弗為知曉,若然如此人所言,便可當真?

不妨,嘗試一忘,亦可。

那年去往東殷的青檀,恍若白紙,于世于人,一無所知。

時年十三歲的素洛視其如初,一字一句告訴了她何謂父母,何謂家族,何謂世間萬物,那三年,青檀以一懵懂小兒的姿态成長,終是一舉一動,有了常人的模樣。

那段過往,似是教風沙肆意掩埋開去,又似是,從不曾發生過一樣。

昔年,如常。

竹林裏,似是時時纏繞着一段馨香,飄轉着往日流連的光華。竹榻上細細鋪了幾床棉被,厚實卻總掩不住初春的料峭寒涼。榻上女子皺着秀致的眉頭,似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夢。

“婼……問……”

“嗯?又夢見她了?你啊……”

榻邊男子衣帶漸寬,略顯憔悴,沉重的雙眸擡起又放下,似是想說些什麽,卻又只是笑着搖頭不語。

正是曾辛。

女子忽的不安起來,眉頭皺得愈發厲害,額頭漸而滲出細密的汗珠,男子低頭查看了一番,起身去端水盆,忽的,似是聽到了極細的一聲:“辛哥哥。”

第 5 章 (5)

時一派安靜。

……

“謝娘娘。”

玢兒略一思量,卻是愣頭愣腦地謝了恩。

青檀偏頭瞧了一眼,尚未有何反應,玫兒竟是領着一幫丫頭齊齊跪下,作揖行禮。

“謝娘娘。”

青檀回過味來,一幫丫頭已然相視而笑。卻不防青檀悠悠斟了一杯茶,開口道。

“此番出行,随侍只需一兩人便可,你們便是統統謝了恩,也別妄想我會帶上呢。”

登時滿院鴉雀無聲之後,幾是所有人都錯愕着百轉千回地吟哦出一個拖長了尾音的語調:“咦~~~”

出行之日總算定了。

是日青檀一番收拾,只帶了玫兒、玢兒二人,随着小印子往蒼乾門去,因是偏門,總是冷清,才到了,已見得蕭煜塵背手伫立于馬車旁,近旁也不過兩三個随侍正清查行李。

一派低調的出行,煞是要出門痛快地游山玩水的模樣。

“臣妾參見陛下。”

青檀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禮作揖,惹來蕭煜塵一陣嗔怪。

“開口便是宮闱言辭,出了宮若是教百姓聽到,莫不是教朕一番辛苦白費了。”

“陛下可不是亦自稱為朕麽?”

“……”

蕭煜塵一時語塞。玫兒素來順着青檀,此刻見得二人一副又要拌嘴的模樣,心下已然着急起來,才要相勸,卻見得小印子一陣踉跄沖到自己面前,愣是将蕭煜塵同青檀都驚了一跳,玫兒循着痕跡瞧去,只見玢兒正縮了一雙素手,似是無意卻有意地将腰間的帕子整了整,面色不改。

“你做什麽?”

蕭煜塵冷冷的語調自頭頂傳來,更有一番帝王之家的涼薄意味,小印子驀地打了個寒顫,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回陛下,奴,奴才剛剛想到,此,此番既是微服,一路稱呼總也要想個名頭才好。”

“哦,有何名頭,你倒是說來聽聽。”

“這……”小印子正欲推脫,不防卻聽得身後傳來骨節交錯的脆響,聲聲入耳,分外清明。

“回陛下,奴才以為不妨便扮作尋常商戶夫婦,攜一幫夥計經商,以掩人耳目。”

小印子張口便道,竟恰似信手拈來,回得流利而精準。

身後玫兒正悻悻收了眼,不巧适才瞧着了玢兒背過一只手,稍稍作力,便是一陣駭人的骨節作響聲,将小印子唬了個半死,而此刻這罪魁禍首正自然地易手至腰間,臉不紅心不跳再次理了理帕子。

“嗯,也好。”

“既如此,夫人,不妨喚一聲夫君可好?”

蕭煜塵萬古不化的冰山模樣隐隐帶上一絲笑意,眼角眉梢竟是暗暗春風漣漣。

青檀則是一臉怨怼地瞪向小印子,垂着腦袋一言不發便轉身上了馬車,蕭煜塵緊随其後,掀簾時已然是彎了嘴角噙着滿滿笑意。玫兒同玢兒喚過幾個小厮架上實實呆若木雞的小印子,一行人帶着欣然又詭異的氣氛,踽踽行往安城。

☆、殇劫(上)

安城地處永安下南,臨近永安同東殷國境,氣候較之洛城一帶倒也溫和不少,只總也是不似南國春日那般融暖,是以現下身處滿園桃色之中的青檀全不似蕭煜塵那般淡然,為顯驚愕而愈發癡呆的模樣怔怔地幾是要迷醉在這冷豔的漫天桃花香裏。

下意識地,挪開腳步邁将進去,園子不大,培着十數株桃花,花開正好,已然有些年歲,盡頭,一方孤亭掩映其中,待青檀走近才發覺,這亭子不過一人多高,其中一方石凳并一段石幾,幾上一張古琴寂然無聲,琴尾伸展出一把嫣紅的流蘇,繩結處一粒青翠的珠子,琴身一塵不染,似是有人時常精心打理。

青檀才一打量,靈臺卻忽的清明過來,兀的伏上幾臺細看琴身,終是在琴尾處尋得那句銘刻于記憶之中的證明。

素錦赴之,洛水湯湯。

“夫……子……”

“這是我,初次見她的地方。當時此地不過荒園,她于此撫琴,很美。”

是,很美,美得這荒煙蔓草的廢園也似暖風拂過,開着繁複嫣然的花。

美得連她近旁的空氣都帶着蘅蕪霍蘭的味道,癡癡醉慘了當年初回故國的他。

而後蕭煜塵便于此處種了十二株山桃花,日日以精炭供養,院中氛圍時時和暖如春,山桃如願而開,熠熠绮麗。

素洛初知此處已然桃香滿溢,亦是吃了一驚。桃花于北方本已少見,冬日裏桃色煥煥更是聞所未聞,饒是素洛竟也不防失了形容。

美人款款,桃夭灼其華。

當蕭煜塵見得她閃動着白衣穿梭于枝桠間,不時拈起花枝淺笑倩兮的模樣,不免恨恨地想自己作了她手中的那一支山桃也罷。

誰又能料想,蕭煜塵一番辛苦說服安臨準了二人婚嫁,匆匆趕至桃園卻只見得她殁了風華,以身殉了滿院嫣然桃香。

并不見傷痕的她便那般蒼白着臉倒下,驚起落花飄飛,亦驚得蕭煜塵摟着她屍身跪坐于桃樹之下,默然三日,卻癡癡以一滴清淚祭了她。

不久,安國名将孟簡叛變,私逃至杜國,杜國國君惜才,仁義之餘野心昭昭,重用孟簡,北方聯盟六國極不穩固的松散體制一時間土崩瓦解,內亂由此爆發。

蕭煜塵自幼流落宮外,得孟簡不離不棄悉心教導,是以蕭煜塵尊其為師,得見孟簡叛變情狀,已然懵了,卻不料得孟簡修書一封,坦言素洛乃東殷奸細,不得不除,是自己尋梁國國主梁允翎下蠱滅之,又言此番坦誠,安國定将再無自己容身之處,因而只得再尋良主輔之。

“為将者,不過念及沙場天地造化,于己于他,別無牽挂。”

蕭煜塵閱畢,只舉了信箋冷笑連連。

別無牽挂,好一個別無牽挂,竟是一言蔽之,将自己同他的師徒情分抹殺了個幹幹淨淨,不甘,何其不甘。

策馬揚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行程,将蕭煜塵帶到了自己同孟簡殺伐相向的戰場,當那個被自己稱作師父的老者将明晃晃的寶劍刺進自己肩頭的那一刻,蕭煜塵忽的淚如雨下。

師父,你可還記得那個涕淚橫流的小子抽噎着替你拭劍的模樣?可還記得他初次舞起你的寶劍笨拙不堪踉踉跄跄的模樣?

即便你不記得,可他還記得,你曾為了他,單手擋下刺客的劍鋒,幾乎毀去一只臂膀,你虎口上那道傷痕,便是他暗暗發誓一生替你殒命的魔障。

那是蕭煜塵于北方統一的混戰中輸的第一場仗,亦是最後一場。

那種時節不須厚德仁義,心懷天下,只須陰謀詭谲,心如死灰。

一時間糾錯的太多變故隐去了蕭煜塵點滴的少年心性,最終使他攜一身戾氣勢如破竹,摧枯拉朽,一統北方,而于十七歲的他而言,三年完成的這場盛宴,徒教世人驚愕,卻無人質疑。

人總是要經歷些什麽才懂成長,這是天地造物的自然法則。

“夫子她,很是歡喜這把古琴。”

“嗯,我知道。”

“她不在了,我同她相約定幫她報仇,待我勒馬回首,聯盟六國早已血流成河,而她,除了這把琴,再也沒能留給我什麽。”

蕭煜塵別無波瀾的語調響起,卻似游離于思緒之外,滿滿是飄渺的味道,青檀擡眼望去,蕭煜塵背着手,颀長的身形沁出幾許凄涼。伸出手去,指尖柔柔觸上他手背,眼前的人身子一動,回眸間反手握住了一掌溫暖。青檀淺笑着被拉将起身,靠着蕭煜塵站定,将腦袋埋進蕭煜塵胸口,換了一派輕松的語調。

“陛下可還記得青檀中秋那日所言,青檀說過,是陛下,給了夫子一場盛世,今日得見,足證青檀所言非虛。陛下何苦自責,陛下為夫子做的,已然夠了。”

蕭煜塵垂眸,沉默半晌,卻忽的眼角彎彎挂上了一抹笑容,伸手将青檀摟進懷裏。

“是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青檀忽的頓住。

中秋那日,他似乎,也是以同樣的話來回答自己的呢。

擡起頭,那人正欣然着一張臉,悠然賞着滿院山桃,青檀眼中笑意卻是漸而隐去。

濃香忽的襲來,熟悉卻又不知所以然的香味。

正賞桃的蕭煜塵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正欲低頭詢問,腹部卻猛地傳來一陣劇痛,清晰得仿佛能聽到布帛撕裂同鮮血流淌交織的聲響,奔騰而駭人。

蕭煜塵下意識退開,卻登時失了氣力跌坐在地,匕首直直沒入,空餘銀色的刀柄泛着嗜血的光澤,覆上腹部的右手已然血色淋漓。

青檀一手執了空蕩的刀鞘,一手正涔涔地墜下血滴,雪色褙子底下一套同色長裙已然沾染了點點血漬。一揚手,銀色光弧劃過,镂了一支疊焰花的刀鞘“噌”地一聲落于蕭煜塵手邊,清冷孤豔。

“為……何……”

“為何?”青檀歪頭,莞爾一笑,卻是擡手捋着邊上桃枝,末了,滿手血色花灑。

“陛下不知麽?臣妾啊,不喜桃花。”

“陛下事事都将臣妾染上她的顏色,欲将臣妾變作她,不過是恨她因陛下你而死,陛下,卻無能為力。既如此,臣妾便依着她的模樣,替陛下報完她的仇,可好?”

“青檀……”

蕭煜塵顫着唇瓣抖出兩字,卻再也難将言語,只将眸子盯着青檀,身下血色漫延。青檀蒼白着臉,堪堪避開他的目光,卻聽得身後傳來器物碎地的聲響,回頭,玫兒怔怔站着,面前一方托盤七零八落,其上各色精致點心,玫兒張着嘴,尖叫聲就要出口,後腦勺竟忽的傳來一陣疼痛,暈眩一番便倒地不起。其後,是托着茶水的玢兒正皺着眉收了手。

“玢兒,謝了。”

青檀臉色更是慘白,癡癡又挂着不知所謂的笑容,晃着身子移至蕭煜塵旁,俯下身替他理了理袖角,冷語向着牆角問道:“侯爺,你可滿意了麽?”

玢兒手中的托盤應聲而落,訝異着瞧向牆角閃現出的人影,淩厲的動作半跪作揖,念了一聲:“參見陛下!”

齊叔弘勾了嘴角,偏偏腦袋,身後一名蒙面男子上前,至蕭煜塵身前探了探,轉身便又返至齊叔弘身後,動作形同鬼魅,煞是無何拖泥帶水,徒留下衣角一片血色三瓣花如影随形,那人附在齊叔弘耳邊說了兩句,齊叔弘的笑意更深了一重,眼中陰晦更濃。

“走吧。”

“是!”

寒沁煙雨暮山頭,夜闌無聲,默然橫波舊。落日飛花,是否也恰如你以為欠了那人的一般模樣呢?

倘若青檀只是青檀,蕭煜塵只是蕭煜塵,我們的結局,想必定當不一樣。

或倘若,先遇到你的,是我,那該多好。

☆、殇劫(中)

東殷。

春色渙渙,南國之态,已然是草長莺飛的時節。

曾辛自梁允翎處回來,教靜宜身旁的幾位屬官攔在宮門口,靜宜提着裙邊風風火火地來來回回,滿頭釵飾俱搖搖欲墜。

“你又将本宮的話作了耳旁風,本宮須找你之時怎的總找不得?”

“敢問公主,可有何事?”

“何事?青檀回來了!你不聞不問又是作何想法?”

“公主言重了,曾辛不過殿前侍衛,此事自不當過問。”

靜宜聽得曾辛此言一出,秀手一揚便揪住了眼前人的耳朵,順勢拉低他腦袋惡狠狠地龇牙咧嘴。

“青檀不肯見我,你倒是幫不幫我。”

曾辛吃痛,暗地裏倒吸了一口涼氣,低着聲調嘟囔了一句:“公主若再不放開,臣便權當适才的話不曾聽見了。”

靜宜瞧着身旁屬官又是一陣蠢蠢欲動,忿忿撤了手,卻又扯将了曾辛的衣袍,二話不說直往長樂宮去,曾辛面色難得煞為不耐,心中卻是在想着梁允翎急紅了眼的模樣,同記憶中那個二話不說便幹會跺腳甩長鞭的身影猛敲着心坎,現下離着青檀近了,那身影竟是越發清晰起來,是以得見靜宜于長樂宮前宣人頻頻通傳不止,卻不見青檀回應,心下更是煩悶,一時怒氣,揚手拍開陰陽怪氣的掌事太監,大吼了一句:“放肆!公主駕到,豈容你區區長樂宮人無禮!”

此言一出,莫說一幹奴仆,便是靜宜也教他唬得幹愣半晌,待回過神來,已然入了內室,卻只見得顏氏夫婦匍匐于地,便是聽得聲響亦只是微微顫抖,竟是未敢擡頭瞧上一眼,上頭錦塌中卧着一位紫衫長裙的美人,長發未盤,只于發中绾了根單色紫縧,額邊青絲凋散,掩映其下含風入鬓的眉眼妝容,便是慵懶的模樣,卻又不知從何透出好一番凜凜肅然之氣。

正是青檀。

靜宜同青檀相識十數載,卻是從未見過她驚豔如此般模樣,印象之中那個恬淡的女子總是一身清清爽爽的淺色衣衫,便是如何也不曾有過太大變化的。而現如今她作別樣打扮,只能教靜宜徒感驚嘆,又是呆愣着說不出話來。曾辛的臉色卻在得見此番場景之後愈發複雜起來,竟是撇下靜宜癡癡上前,不防榻上青檀悠悠擡眸瞥來一眼,終是教他生生住了腳步,幾是挾着哭腔吐出兩個字:“……顏兒……”

榻上的她聞言勾唇一笑,妖豔絕倫。

“煞是經年,別來無恙。”

柏荒自古虔誠篤信,于神魔一說甚為敬畏,是以古來為奉天道,置梵蒂花神一職,專以宗系女氏一派為為供繼者,其氏祖女央受柏荒萬民景行,仰為神女,世代流傳,譜千秋佳話。自女央始,柏荒梵蒂花神便教信徒奉作神明,歷代恪選愈發嚴謹,非但當職者須一生侍佐神前,且婚姻嫁娶俱無自由,只由柏荒祭司同貴族之流相商,拟天意選之配偶,誕之嬰孩,若為女體,則背刺梵蒂圖騰,以梵蒂花汁兌水浸之沉色,不死,即作供繼之人,由歷來顏氏一族選定夫婦撫養之,離宮闱,恣游于山林間,待得滿十六歲返宮繼任,是為續代。

青檀,其母婼問,乃柏荒前代梵蒂花神。

“你都想起來了?何時之事?”

曾辛一派激動情狀,雙眸略帶喜色,疑問之辭不免接踵而來。

青檀瞧着他,微微垂首,算是默認了。

“當日元宵受了傷,收了柏荒的厚禮,不巧沾染了梵蒂花氣,現了圖騰,便由不得我不想起來了。”

“想起來便好,想起來便好……”

“是麽,記得了,固然是好,然則有些事或有些人不願我記得,我倒記起了,又該是好或不好呢?”

“嗯?”

“譬如堂下這夫婦二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為保性命,妄斷我柏荒國脈,陷我于危難之中,倒當真敢恬不知恥地靠着出賣我茍延殘喘,你說,我便賜死他們,又好不好呢?”

曾辛聽着青檀越發生冷的語氣,聽着她将兩條性命悠然舍棄的雲淡風輕,倏地冷汗涔涔,欲說些什麽卻怎樣都開不了口,正凝神之際,卻只見一柄長劍自青檀處脫出,險險擦過他臉頰,正釘在他身後的靜宜跟前,彼時靜宜正返身欲走,大受驚吓,踉跄跌坐于地,驚恐的眼神直盯着劍身散出的重重寒光。

“我說過你可以走了麽?”

不容分說的語調,陰鸷冷豔。

“我尚有話,欲托你帶給齊侯爺呢。”

“青……”

“簡惠王,還活着呢。去告訴你的好哥哥,他那日以來當不出七天便能醒轉,如今已至,若黎成帝尚欲成就千古霸名,只怕為時已晚。”

此言一出,曾辛同靜宜二人俱訝異不堪,曾辛猶甚。

“怎麽回事?玢兒說蕭煜塵已亡乃是她親眼所見,焉能有假?”

“是麽,然動手的,是我。”

青檀輕移蓮步踱下臺階,攤開右手掌,其上一條傷痕已然結痂,略有可怖,靜宜不明就裏,曾辛朦朦胧胧卻似是明白了什麽。

“你可知這傷口并非我不小心,不過是我欲救他一命,兀自取血,以銘梵蒂罷了。”

靜宜未曾注意曾辛之神态,只聽了這一句疑問更甚。

“何意?”

“并無何意,不過是我的血混上梵蒂精氣,便是這天下,最好的藥。”

“你的血?梵蒂?藥?你可是在開什麽玩笑,我……”

靜宜話未問完,卻教曾辛擋下了。靜宜擡眸望去,曾辛皺着眉頭直盯着青檀,張嘴只吐了四個字。

“你瘋了麽。”

☆、殇劫(下)

梵蒂之于生,妖異絕然,非毒也,然同世間生者萬物相克,接之觸之,當亂生身綱常,終殒命。

然天下萬物,循環天理,是以獨柏荒梵蒂花神一脈可與其同化,以精血和之,遂作靈藥,愈百端疾病,只此法有違天地造法自然,柏荒将其列作禁舉,非得令不可使用。

“你這話何等失禮,難不成非要我殺人放火,你才甘心?”

青檀斂眉含笑,語氣嗔怪,卻時時散出冷意。

“再說柏荒不明就裏獻了梵蒂進宮,我若不好好用着,豈非太對不起他們的一番苦心麽?”

曾辛板着臉垂眸,若有所思。

“你說沾染了梵蒂花氣,我還幾番思量那梵蒂從何而來,卻料不到是柏荒陰錯陽差,如此說來,他們原本竟是想要你的命?當真是……”

“自掘墳墓,對麽?”青檀接口,甩出一聲冷笑:“這下,便是我用了你也怪不得我,畢竟,是柏荒欠我的。”

“可……”

曾辛還欲說些什麽,身後靜宜卻忽的傳來一聲尖叫,二人轉身回眸,只見得久未出聲的顏氏夫婦趁幾人不備,竟挾持了靜宜,此下一支銀簪正顫顫巍巍地抵着她如玉般的脖頸,倒是由不得她不驚恐萬狀。只她身後一時急火攻心的顏氏夫婦卻搖搖欲墜沒了動作,怕是心下已然覺出了一絲悔意,面上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副十分從容且兇惡的模樣。

“青檀,我們夫婦二人自問于你無愧,當初若非你擅自出林,我們夫婦又如何能遇上那般渾事,險些丢了性命,你亦不會教齊侯爺擄了去,千般萬般,俱是你自身不該,與我夫婦何幹?如今你清明了記憶,竟就要尋我們夫婦問罪,真真是……”

“是什麽?”

顏氏話未說完,便教青檀打斷,曾辛上前正欲開口勸阻,卻聽得青檀接着又吐出一句話:“爾等之性命,與我何幹。”登時頓了腳步,回眸看去,那人半攏着手俏立于臺階之上,一派睥睨衆生的輕狂模樣,曾辛略略皺眉,這情狀同記憶中的身影陡然重疊,卻教他心上寒了一層。

她果然回來了,那個不覺人之性命略顯珍貴的顏兒,終究還是回來了。

“與你無幹?呵呵,好一個與你無幹,然這二人是何身份,你莫不是還未記起麽?”

“身份?你是指他們屬柏荒上臣?還是指他們,是你父母呢?”

青檀平平淡淡地說出這句話,那神情似是覺得并未有何不妥,曾辛呆愣當場,不知該做何言語,更是未曾注意顏氏夫婦一臉近乎崩潰的模樣,靜宜聽得青檀将話言明,震驚不已,若非教顏氏夫婦二人架着只怕幾要癱軟,一時也忘了掙脫,不料顏氏二人心下一橫竟開始發狠,靜宜面色一變,頸間一抹鮮紅猛地湧出,險險滲上了華服。

“我們沒有什麽兒子,我們沒有兒子!你休想威脅我們,你休想!快放我們走!否則我殺了她!”

青檀聞言,并不言語,唇邊卻是一抹冷笑。

“你笑什麽!你不是尚用得着公主嗎?她若死了,你也不在乎嗎?”

“她便死了,又如何?”

“如何……”

銀簪晃悠幾下,悠悠墜地。

“呵,呵呵,愚蠢,我們何等愚蠢,竟想着去威脅一個沒有心的你,哈哈,哈哈哈哈……”

“心?這種東西,你們撫養的顏青檀,曾有過嗎?”

柏荒神祗的女子,不需要心,不需要明白如何為人,因為是神,因為要受萬衆景仰,所以只能與人相異,只能一生被禁锢于入雲的祭臺之上,俯瞰世人的歡愉如何襯得自己愈發寂寞蒼涼。

“爾等可還記得,我來東殷之前,從未離開過梵蒂崖,從不知其上竹舍之外尚有天下,我不明常人作何對話,不明天下人原來過得是與我不一樣的生活,我甚而不知人當有生身父母,當有是非對錯。”

“便是如此,我教齊叔弘生生帶走,爾等亦不曾有何言語,爾等之心,早已叛了柏荒,叛了我,如此這般,便又同無心之我,有何差別呢?”

風漸起,春寒料峭微涼,偏遠的長樂宮裏,再無更多聲響,沉默遠了幾人難耐的蒼涼,曾辛蠕動着唇瓣,才吐出一個不明的音調,之後的點滴俱教驟起的碎裂聲湮沒,回首,火光沖天,不時響起的炸裂聲充斥了幾人的耳膜,靜宜再度響起的尖叫聲将曾辛從震驚拉回了現實,混亂中,卻傳來安靜若悠長的……

“天之荒荒,水之泱泱

顏氏吾卿,勞苦其昌

歸望思長,歲偌其芳

唔所念兮,唔所往兮

神思源遠,夙夜恒殇……”

顏氏夫婦聞聲,幾是顫抖着身體跪伏于地,曾辛護着靜宜,不知所措地擡眼望去,青檀不知何時又返身于臺階之上,微擡右手,半作拈花模樣,正一字一句地緩緩吟來,眼無波瀾。

“顏,顏兒!這種時候……你在做什麽?你們在做什麽啊!”

“顏兒,顏兒!快下來,快離開這裏啊!”

“沒用的辛兒,這是柏荒獻靈的大祭文,這是我們,唯一贖罪的機會。吾等當敬以此身,償吾之罪。”

“辛兒,對不起,爹娘求你,快走。”

“一派胡言,我不走,救不了顏兒,倒不如我亦……”

曾辛話音未落,身後之人卻忽的揪緊了自己的袖子,一聲幾不可聞的悲泣之聲陡然傳來。

“辛哥哥……”

又是一聲炸裂聲傳來,殿頂一根房梁砰地墜落,正砸在臺階之上,殿宇已搖搖欲墜。青檀同殿下幾人教橫梁隔開,火光中幾已看不清面容,顏氏二人仍匍匐于地,只是已不見顫抖,曾辛猛覺不對,正欲上前查看,一道馨香卻直沖鼻翼。

是梵蒂。

顏氏二人,已然斷氣。

而這天下,能教他人食下梵蒂卻不損自身的,無外乎她一人而已。

“顏……兒……”

曾辛止住腳步,擡眸往火光那頭遙望,面色忽的帶上幾許戾氣。

靜宜支持不住,晃了晃神朝後仰去,曾辛伸手抱過,提氣凝神,并不費力地避開火光出了殿門,門口是一幫已然灰頭土臉的士兵同被吓得面無人色的一堆随侍,長樂宮地處荒僻,事物繁雜,此刻正助長了火勢,一溜宮闱俱染上了火光。

曾辛将靜宜交給抖抖索索的幾位随侍,解了腰間靜宜所贈的一塊玉佩遞至內侍手中,再無更多言語,轉身又闖進了火場,徒留一群随侍同士兵呆若木雞,不知是誰喊的“曾大人”終也消弭在沖天的火光之中,聽不到任何回應。

那段火光,毀了長樂宮大半宮宇,正殿之中,尋得一男一女兩具屍首,屍首焦灼,無以辨認。

時隔月餘,永安王親率大軍征讨東殷,以東殷言而無信之名,直逼東殷邊城。

東殷漫城春色,染血,妖絕。

☆、昔年(上)

“顏兒,顏兒……”

嵯峨岩崖之上,隽秀竹林暈染了漫山遍野的蒼翠顏色,之後幾間竹舍掩映其中,一雙嫩玉般秀致的小手費力地夠上窗臺,悄悄地推開一條小縫,其後女娃一副粉雕玉琢的面容,瞪着眼努努小嘴,煞是可愛。

說話的男孩熟門熟路地抱來一把小凳移至窗邊,并煞有介事地整了整,并不吃力地爬了上去。

“顏兒,阿大同阿母又出竹林去了,你悶麽,我來同你說話。”

女娃略略點了點頭,彎着眼角似是很高興。

“嘻嘻,顏兒,我同你說,剛剛我在西邊那棵黑竹下面瞧見好大一株紫菀,花開得可美了,紫菀你還記得麽?就是去年長在那的那種。”

男孩說着,擡手指向舍前一片草地,女娃偏頭瞧了瞧,似是從窗縫裏瞧不見些什麽,只搖頭作罷。

“沒事,你再忍幾日,十五我帶你去看。”

女娃點頭,男孩還欲說些什麽,卻忽聽得竹林之中傳來人聲,一回頭,幾個人影已清晰可見,不由輕呼一聲:“糟糕。”不留神沒扒住窗臺,側身滑倒下去,響聲略大,未及得上喊痛,那頭怒斥聲已然響起。

“你這臭小子,又在幹什麽吶!”

男孩一溜煙爬起,垂手立于一旁畢恭畢敬,顏氏正要發怒,聲音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溫柔若水的細膩語調。

“這便是當日那娃娃?數年未見,好一派混鬧張狂。”

“是,神女娘娘切莫見怪,這孩子如今忝活于世,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莫怪,小子同吾之孩兒,誠作天意有系。”

話音才落,一段脆生生的語調響起,略顯幾番生澀。

“婼問。”

出聲的,是竹舍內的女娃。

男孩聽得女娃言說,才敢悻悻擡眸望去,來人發绾雲髻,妝古色銀飾,髻邊一朵絹做梵蒂,精巧絕倫,身着一襲銀色镌雲宮錦墊肩長裙,拖七彩疊紋擺,雍容然然,徒往竹邊俏立,便是好一段風華絕景。

男孩直将眼睛都看直了,只差幾許口水。

婼問移眸往窗邊,寂然開口。

“嗯,青檀,吾省汝矣。”

女娃呆愣幾許,顏氏卿俱尊自己為小娘娘,男孩又是唯一一個将自己叫做“顏兒”的人,“青檀”之名,恍若隔世。

婼問自窗縫看去,孤坐一方的女娃沉吟半晌,繼而擡頭,遞來一汪淺笑,婼問亦笑着垂眸,移步至窗邊,擡手撫上男孩略顯淩亂的發端,吟笑審視。

“汝之名諱,是為曾辛,當畢生念及青檀為保汝之性命,曾以初生同天道相抗之辛勞,汝之性命,始為青檀而故。”

男孩擡頭,睜着晶亮的眼睛,略顯無辜。

柏荒顏氏一族,一旦選作繼任神女之撫養者,非得令,不可私生子女,不然,當以滅口處置。

不巧,當初顏氏二人得知自己将是繼任撫養者之時,尚不知顏氏腹中已有孩兒,那時距青檀出生,尚有三年不止,顏氏夫婦為尋一絲僥幸,偷偷生下孩兒并預備伺機送走,不料東窗事發,青檀背上的梵蒂圖騰沉色當日,顏氏夫婦同其孩兒被定缳首之刑。

那晚的青檀,哭聲震天,直哭鬧得柏荒王城氤氲了凄慘霧氣。

婼問以病體請神,得顏氏三人天數未盡,當夜實不宜煞見血光之論斷,柏荒王循神谕撤了顏氏三人之罰,青檀哭聲遂止。

男孩還記得當日匆匆一瞥下那女娃蒼白着小臉的模樣,心下對死亡的恐懼因她而赦,漸而翻作感懷的滔天之水,将他靜靜沉了下去。

“嗯。”

男孩握着小拳頭,幾乎是堅定着點了點頭。

婼問聞言,欣然笑了。

“顏氏吾卿,青檀已足五歲,此番,乃是吾等二人終了之見,日後,吾之孩兒,托與爾等,當安于此。”

“是。”

自那日起,婼問不曾再到過竹舍,一次亦沒有。

青檀依舊過着每日端坐于榻上的生活,然後每至十五,便同曾辛去西邊竹林看那棵黑竹,尋着地上的花。

日子或很無趣,卻平淡,至少足夠溫暖,直至,他來了這裏。

聽得到,聽得到,無比吵鬧的聲響,正一步步接近……

深夜,月涼,青檀對于梵蒂崖一草一木的靈性迸發,指引她一步一步走出那片屏障般的蒼蔥,竹林盡頭,是一隊散着血腥的兵士,為将者拆了發冠委身于地,正仰着頭看漫天星靡。

行軍之人總是警覺,青檀毫無防備的出現更是刺激了一群迷途的戰士,不知是誰揚手,灑出一縷輕煙般的粉末,觸及空氣,霎時揮散成了一片薄霧,悠悠彌散開去。

“顏兒!”

“辛兒,你做什麽,快回去!”

……

薄霧之中漸而傳來人聲,霧消,人現,青檀教曾辛護在身下,而曾辛,卻教顏氏夫婦護了個嚴嚴實實。

“切,居然這麽多人。”

“管他的,中了隕魂引的人反正也活不了了,一起砍了算了。”

那時候,四方征戰中遺留下的人,才是真正嗜血的惡鬼,他們的刀,要了太多無辜之人的性命。

“住手。”

不大的聲音傳來,冷冷,并無感情。

顏氏夫婦擡頭摟過曾辛,急急打量,瞧着并無傷痕才松了口氣,曾辛拉過青檀,四人一處,略顯勢單力薄。

“你們是柏荒人。柏荒此處山崖本是禁山,尋常百姓,入不得。”

清冷的劍鋒擡起顏氏低垂的下颔,入眼處是來人漾着血色的面目上一抹邪肆的笑。

“說,你們為何出現在這裏?”

顏氏含淚盈眶,瑟縮着搖着腦袋。來人笑得只越發張揚。

“哦,不想說?那讓我來猜猜,你為什麽不想說呢?是為了他,還是,她呢?”

劍尖移開顏氏的咽喉,指向曾辛,又指向青檀。顏氏夫婦臉色變了變,終究還是只露出一副驚恐的模樣,倒是青檀雖教人用劍抵着,竟是面色不改,只直直地盯着來人,擡眸打量,不料面前卻忽的遮上一團陰影,卻是曾辛挺起胸膛張臂擋至青檀面前,惡狠狠地瞪了過去。

“不許你欺負顏兒!”

作者有話要說: 顏氏夫婦終究還是教我折騰滅了,實然是舍不得違天地而生的曾辛,總想着為人者自該有父母,卻是寫着寫着還是悲了去,畢竟同姓作顏的她,一樣那般不幸。

☆、昔年(下)

得見此情狀的顏氏夫婦忽的臉色大變,然而未及出口一言半語,眼角卻涔涔地淌下血來,二人霎時間似是感受到了極大的痛苦般臉色煞白,呼號聲随之而起,面龐似是筋骨錯位般地扭曲起來,未待雙手捂上臉頰,那片煞白倏地自脖頸擴展開去,直延伸至指尖,不出半刻,二人似是全身痙攣般倒地嘶叫,然則漸而亦叫不出來了,只是以怪異的姿态扭曲着,卻如何都不見疼暈過去。

“切,藥量太少,那兩個小鬼跟沒事人一樣。”

撒藥的兵士唯恐自己立了功,忙不疊站出來碎嘴,教其他人拉了回去,只怕再晚一些,眼前寒氣深沉的将軍會殺了他洩憤。

曾辛本護着青檀,此刻卻也教父母的慘狀吓得幾乎癱軟,全是一番意志險險支撐。

無聲,血色,在寂靜之夜煞顯蕭瑟。

正當衆人膠着之際,一聲清透的語調響起,卻又生生教人打了個寒顫。

“吾之卿者未亡,且治矣。”

出聲的是青檀,依着神女的姿态,孱弱的身軀莫名散發着居高臨下的氣場,那表情并無不快,只是一派疑惑,似是于顏氏二人非處常态感到十分不解。

“哦,這可真是失禮了,這丫頭看起來,倒是可貴得很。”

将軍收劍抱臂,随意揚了揚下巴,示意身後的兵士上前給顏氏二人解毒,兵士一衆雖是訝異且萬般不願,終還是悻悻地從了,解藥才入腹,二人已然清明過來,甫一睜眼,竟是一把撲至那将軍的腳邊,直喊着饒命饒命。

“适才的解藥,不過是一日之份,中了隕魂引之人若是不得日日服食解藥的話,一樣會死,你們覺得,本将軍怎麽辦才好?”

“将軍,将軍想要什麽,我們統統答應,只要是将軍想要的,只要是您想要的……”

“哦,那若是我,想要這丫頭呢?”

“将軍大量,只要将軍饒了我夫婦二人性命,将軍之言,我夫婦二人決計不敢違背!”

青檀偏過腦袋,了無波瀾地瞥了二人一眼,反倒是曾辛的聲音陡然響起,不存絲毫猶豫。

“不要。”

“哦。”

“我不要,我同神女娘娘發過誓,我要永遠同顏兒一處,我不讓你帶走顏兒!”

“辛兒,你說什麽呢……”

“不要不要不要,有我在,誰都別想欺負顏兒!”

“辛兒!”

“不聽不聽不……”

一個“聽”字,随着曾辛教顏氏一個手刀打暈而卡在了喉嚨裏。

“胡言,一派胡言,将軍息怒,請将軍息怒!”

“哼,這小子倒是比你們有骨氣,也罷,我便再收一人,你們好生帶上那丫頭,随本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