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是十分可口的琉璃糕,卻不知怎的有些難以下咽。
“怎麽?不合胃口?”
七苑柔聲問起,俱是殷切,倒教青檀有些心虛起來。
“在他鄉竟嘗到這般相近于永安的味道,不免有些惴惴罷了。”
“若真是這般相似,倒也不枉此行。”
七苑帶着笑,煞是柔暖不已,青檀悶聲低着頭,亦不回話,耳邊忽地悠悠傳來一陣低吟的琴音。
滿堂中漸而失去了喧鬧,只餘得缭繞的琴聲曲折跌宕,頗有些萬籁俱寂的意味。
青檀丢下手邊的吃食,擡腳朝着廂房門而去,七苑愣了愣,眼中閃着隐忍的驚疑亦默默跟上。才出了廂房,樓下的情景更是讓他皺起了眉頭。
一個不過七八歲模樣的女娃,嫩黃衣衫,端端靜坐,卻是猶若萱草一般盛放蓊郁,更教人吃驚的是,這女娃歪着頭,眼上竟是覆了三尺兩指寬的白绫,偏生一雙秀手于琴弦之上躍動盲彈,曲子竟也十分動聽。
一曲畢,那女娃笑盈盈地取下覆面白绫,起身略略福了一福,廳中驟然掌聲雷動,不斷還有人呼喊叫好,女娃也不怯場,只是靈動地笑着,說不出的精靈可愛。
青檀扣着木雕欄向下望去,那女娃正好散着笑意擡眸,對上青檀波瀾不驚的眸子,滞了一滞,随即又轉至一旁的七苑身上,鹂鳥出谷般的嗓音驟然響起。
“夕潼給七公子請安。”
青檀猛地回首,表示訝異。
“你認識?”
七苑才舒展了眉頭,偏又對上青檀眼眸,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回答。
“七公子。”
“七公子有禮。”
“給七公子請安。”
……
一時間,堂中回過神來的衆人面向七苑,俱開始紛紛問好,七苑待得靜聲,才微微點了點頭,面色倒還柔和,只是不知怎的有些君臨的味道,無端顯出些高貴大氣。
青檀在一旁瞧着,更是沉聲不語。
“檀兒,我們回去吧。”
仍舊是一派溫柔無疑,青檀擡眸瞧向他,始覺七苑轉變之快,心中竟是莫名一凜,不由得執拗起來。
“許久不曾見過這般精妙的琴技了,有些手癢。”
說話間,已然擡步往樓下而去。
“七苑,且容我彈一曲可好?”
七苑腳步頓了頓,似是想要阻止,卻只見得青檀轉下拐角入了廳中,滿堂之中隐隐已有喝彩之聲傳出。
青檀緩步蓮花,孕體之姿依舊顯得端莊典雅。
“打攪姑娘了,青檀欲借姑娘古琴一用,姑娘可否應允?”
夕潼歪着頭一陣冥想,又向七苑處瞟了瞟,終究還是開懷地笑了。
“你是七公子的客人,自然可以,夕潼随時候教。”
“不敢,青檀獻醜了。”
語罷,青檀整理衣衫落座,才撫上琴弦,眼角卻是瞥見夕潼提着的尺許白绫,不由心念一動。
“這白绫不妨亦借予青檀可好?否則亦怪無趣。”
“哎?”
夕潼訝然,滿堂客人亦不禁失笑。
“姑娘啊,這位夕潼小姐本是練得這麽白绫覆面盲手撫琴的絕活,姑娘大可不必勉強。”
青檀依舊擡起一雙素手,似乎并不甘心。
“青檀多謝諸位體諒。”
語罷仍舊将白绫覆上,玉手纖然,楚楚而撥。
甫琴聲起,滿座嘩然。
且行且緩,低吟淺酌,或恰若一帆脈脈自水而來,又時如飛鳥亟亟自天而降,跌宕處便驚起林泉山澗玲珑脆響,高傲處便掃遍河川疊嶂萬種風情,一時間琴音迸裂擲地,磅礴斐然。
衆人正鴉雀無聲之際,卻又聽得琴音急轉,忽地變化起柔軟形狀,便如清風拂面,纏綿不失清雅,恬淡未顯疏離。
一曲畢,青檀撤了手扯下白绫,煞是大嘆一聲,看起來亦頗為不易,不料滿堂賓客竟是面面相觑,盡是嘶然頓氣之音,青檀正驚疑間,身後沉沉傳來一聲悶響,一回眸,卻是夕潼雙目盈淚,跌坐于地,頓了頓,忽地恸哭不已起來,滿座賓客亦猛然回神,不知自誰起一聲喝彩,瞬時間叫好之聲便排山倒海般翻天覆地過來,倒教青檀唬了一跳。
“姑娘,夕潼姑娘?你沒事吧?”
夕潼到底還是孩子形容,抽噎起來,倒也不顧形象。
“青檀姐姐,夕潼,夕潼自先師逝去後,再也不曾聽過這般沁骨悱恻的琴音,夕潼不住便……”
青檀啞然失笑。
“那也不必哭成這幅模樣。”
“這也怪不得夕潼小姐。”
底下有人回應。
“姑娘的琴彈得着實精巧絕然,我們聽了,都只覺得觸動心扉,惶惶不可釋然呢。”
“噗嗤。”
青檀架不住笑得更兇了。
☆、為計(下)
回程的馬車之上,青檀不住地把玩着那尺許白绫,嘴角久違地噙着笑容。七苑亦回複成一般模樣,仍舊溫潤和暖。
“不過一條白绫,倒把你高興壞了。”
青檀擡眸,遞過去一個“你懂什麽”的眼神,繼而便是侃侃說辭。
“怎麽說也是夕潼送的,這白绫本身又是做工精巧,可見那丫頭還是用心的。”
七苑輕聲笑了笑,嗔怪起來。
“還不是怪你愛出風頭,夕潼今日那般歡喜,萬一她日日來纏着你教她習琴,你可閑不住了。”
“打發時間,豈不正好。”
青檀倒是并不在意。
“只是那丫頭似是與你熟絡一般,倒是叫我好奇她是何身份。”
七苑溫吞地笑着,轉手遞給正撫着肚子一臉滿足的皓兒一杯清茶,點了點頭。
“相識倒是真的。”
“只是她同皓兒熟悉,便也識得我罷了。”
“哦~”
青檀應聲,若有所思。
“說起來,那丫頭,倒是同皓兒一般年紀呢。”
蘭若閣。
“小祖宗,好端端地,你怎的又跑出來了?”
一位精妝打扮的婦人侍立于桌邊,正俯身詢問,臉色中夾雜着顯而易見的焦慮同無奈。那椅子之上晃着小腿裝着傻的,正是夕潼。
“小祖宗,奴婢已然追到這兒來了,您就別胡鬧了,暫且回宮可好?”
夕潼聞言,猛然回頭,狠狠地便瞪去一眼。
“偏不,宮裏那般悶,皓兒哥哥也不在,夕潼不要回去。”
“哎喲,小祖宗……”
“嬷嬷你好吵……”
那嬷嬷一時語塞,竟不曾回話。夕潼吐吐舌頭,一回頭,掌櫃正掀了簾子進來。
“夕潼小姐,這位便是您找的那位點心師傅。”
随聲進來一位身着紗棉廚服的年輕女子,臉蛋生得安然可親,秀發绾了個低垂的短髻垂于腦後,發中一條玉色布縧系着,愈發顯得賢良起來。
“就是你給皓兒哥哥做的點心?”
“是。”
“都怪你的點心,皓兒哥哥都不理夕潼了。”
夕潼鼓着嘴,忿忿着一副不快的模樣。
“民女惶恐。”
“嘻嘻。”
夕潼彎眼,俏皮一笑。
“既如此,便罰你給夕潼做一模一樣的點心,若是做得好,夕潼便不怪你了。”
掌櫃頭皮一緊。
“夕潼小姐,蘭若閣已然打烊了。”
“嗯?”
夕潼嘟起嘴,又是狠狠一記瞪眼。
“無妨,小姐且稍事歇息,民女這便去。”
“嗯,極好,極好。”
夕潼頓時喜笑顏開。
“對了,你叫什麽?”
那女子返身的動作頓了頓,垂首作揖,溫順謙恭。
“民女姓姚,單名一個玉首玫字。”
玫兒擡起頭,一如往常地恬然一笑,垂眸,恭謹随然。
曾辛眯着眼在屋頂之上假寐,身後不知何時又悄然閃現一個清秀的人影,并不出聲,只是靜靜站着,卻教曾辛動了動眼珠,終究還是沒抗住睜開了眼。
“小将軍有事,但說無妨。”
管尚正愣神發呆,只以為自己動作輕柔,曾辛絕無發現之理,卻不料曾辛早已醒轉,竟不揭穿,不免又有些不甘忿忿。
“哼,你這鄉野莽夫日日清閑至此,竟也不在乎那顏青檀是死是活了嗎?”
曾辛面色黯了黯,打着哈哈妄圖蒙混過關。
“啧啧,小将軍卻是何時對她那般在意了呢?”
“從你為她綁了小爺那日起。”
曾辛皺眉,起身回眸,落入眼簾的是管尚無比真誠的臉。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将軍實乃真性情之人,在下真是失敬,失敬失敬……哈哈哈哈哈……”
管尚看着曾辛無端大笑起來,實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未及細細回味,一張秀致臉蛋搶先“騰”地紅了個通透,幕幕落進曾辛眼中,只教他笑得愈發兇狠了。
“混賬!”
管尚一個沒經住,擡腳便踹,曾辛正笑得歡快,哪裏料得,教管尚踢了個正中,驚呼了一聲,便蜷着身子打着骨碌自屋頂上流暢地滾了下去。
管尚一愣,正了正形,一臉坦然地“哈哈”而笑起來,很有些報複之後裝模作樣的味道。
如此笑了半晌,卻仍舊不見曾辛爬回屋頂。
管尚的笑聲漸而小了。
“哈哈……哈……喂,姓曾的……”
管尚頓了頓,沒有回音。
“喂,姓……曾辛?”
仍舊沒有回音。
管尚躊躇着往屋檐邊挪了兩步,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
“曾辛?你還在嗎?”
……
管尚不死心,仍舊挪了兩步,同時假模假樣地朝底下看了一眼,那情景卻驚得他二話不說自屋頂之上飛身跳了下去。
曾辛正以一個五體投地的姿态十分虔誠地趴在地上,氣息全無。
管尚躍至曾辛面前,想了想,提起鞭子戳了戳毫無動靜的曾辛,頓了頓,又探了探曾辛的鼻息,下一瞬,忽地面如死灰。
“喂,喂曾辛!”
“起來,喂,給小爺起來。”
一片死寂。
管尚蹲在曾辛旁邊,一雙骨節分明卻依舊柔白的手抖索着觸上曾辛的肩,無力地推了推,再推了推,發覺眼前之人再無反應之後,管尚忽地紅起眼眶來。
“曾辛你醒醒,你醒醒,我不是故意的……你不醒,誰陪我切磋鬥嘴啊,你不醒,誰去符離救顏青檀啊,曾辛,你快醒醒……”
管尚的聲調越來越淺,低低地嘟囔到最後,簡直快要變成自言自語般的啜泣。
“還以為簡惠王多大本事,原來也就知道顏兒在符離啊,啧,白裝死一場。”
曾辛淡然地撐着身子站起,邊不滿地抱怨着,邊撣了撣滿身的草屑塵土,末了還恬不知恥地加了一句。
“小将軍請回吧。”
管尚依舊紅着眼,臉色漸漸由傷悲轉為愕然,轉為憤怒,最終顯得怒不可遏……
盞茶功夫後,曾辛再一次保持着五體投地的姿勢趴在屋頂之上沐浴暖陽,淩亂的發絲同不整的衣衫堪堪掩飾着新添的傷口,顯出些許的觸目驚心。
柏珩的暗衛悄然閃現,得見曾辛的那一刻卻猛地打了個激靈。
“你不是要守身如玉的嗎?”
暗衛吃驚地問。
曾辛擡起無神的眼,懊惱地扭過頭,兩頰是撕扯混打之後留下的可疑緋紅,徒教人覺得嬌羞不已。
“哦~沒守住。”
暗衛了然地想。
☆、驚見(上)
殿中寒氣纏繞着紋龍的陶缸,悠然升騰起,而後迅疾地消失不見,縱是終日更換不休亦始終掩不住夏日濕熱的氣氛,徒教人煩躁不已。
齊叔弘歪坐于殿中榻椅之上,單手撐颔,半眯着一雙眼假寐,直待底下傳來窸窣的人聲,這才睜開眼來,只見得一名錦衣男子教宮人推搡着挪至殿前,一面斜觑那些偷笑着掩面而去的宮女,一面心不在焉地跪下了,齊叔弘勾起嘴角,悶聲發出了一句不輕不重的“哼”,底下那人忽地便老實了。
“微,微臣參見陛下~”
刺耳的聲調,拖長的尾音,誇張的做派,齊叔弘彎着眼掃過去,眉間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怎麽說?”
那男子趴伏于地回話起來,聲音嗡嗡作響。
“回陛下~微臣已然查明,公主此刻正在永安境內,如今已然數月不止,據探子回報,公主連日來并未如何走動,似是負傷在身,期間有兩名男子頻繁出入,其中一名,乃是岑泊那不知好歹的混小子,看來定是永安拘禁無疑。”
“哦~若當真如此,他蕭煜塵倒是好大的膽子。”
齊叔弘冷笑着開口,眼神終究還是瞟向那始終跪伏着的男子,眼神中忽地布滿了厭棄。
“你梁允翎又是何德何能,膽敢稱呼那岑泊為混小子?”
梁允翎猛一擡頭,未作停滞又低了下去,身子一顫似是要作回話,卻教齊叔弘生生打斷。
“滾。”
幹淨利落一個字,卻在這鳴蜩之時散發着沁骨的寒意。
梁允翎抖抖索索,一路躬身退了出去,末了還差點撞上高階的門檻,惹得一旁宮人又是一陣發笑,那梁允翎正覺讨喜,想要作用些什麽,忽地感到齊叔弘動了動身子,登時吓得屁滾尿流般逃也開去,再看齊叔弘,卻是一般模樣,仍舊閉着眼假寐,仿若适才并未來過什麽人,有過什麽事一般。
遠在永安的靜宜沒由來地打了個噴嚏,一旁的有遂祈唬了一跳,顫顫奉上的一杯清露茶差點灑了個精光。
靜宜揪過有遂祈嚴嚴實實藏在袖間的錦綢絲帕,滿不在乎地蹭了蹭鼻子。
有遂祈手一僵,杯子歪倒着,整杯清露茶終究是灑了幹淨。
靜宜鄙夷地瞧着那燒花白瓷杯在空中打了個旋,而後杯口朝下吃吃地扣在了有遂祈足尖。
在一旁淡然目睹着整個過程的岑泊在聽見有遂祈悶聲呼痛的那一刻忽地眼露精光,只差自懷中掏出許許多多怪異的新制藥粉。
一刻鐘之後,有遂祈望着教岑泊裹成粽子形狀的一只右腳,欲哭無淚。
“你是為了拖延時間不将本公主送回東殷才耍的這般花招吧?”
靜宜揣着懷攏着手爐,一面自然而然地支使着手邊的丫頭收拾着已然興奮地略有些飄飄然的岑泊。
有遂祈擡起眼,複又低了下去,聲音很是哀傷。
“若是這樣你便不日日嘟囔着要回東殷,我傷得倒也值當。”
靜宜瞥過去一眼,不知怎的覺着有遂祈竟是那般的楚楚可憐。
“簡惠王回宮月餘不止,你身為永安右相卻日日荒廢事務在別苑游蕩,成何體統!”
出口卻是依舊一針見血。
“再說青檀若真是身在符離,我倒是回東殷去還離她近些。”
“可是你受傷尚未痊愈,如此上路,甚是教人擔憂啊。”
靜宜登時臉色大變。
“閉嘴!”
“若非拜你所賜,本公主怎會遭遇此等禍端!你倒是還敢提及!”
“是那車夫駕車失誤,如何能來怪我!”
有遂祈仍舊嘴硬狡辯。
“一派胡言!你以為本公主不知你诓我來永安,不過是想着萬一青檀教東殷拿了去,你們永安好拿本公主作交換嗎?”
院中忽地一片寂靜,清風拂過李花沉吟出幾許細微聲響,反倒襯出那幾欲凝結的氣氛,教人發慌。
有遂祈垂了垂眸,幾次欲擡首說些什麽,終究還是作罷,靜宜反感着思慮起自己的言辭,終是發覺适才略有些過火。
“喲,你們這兒風光倒是甚好,怎的就這般壓抑沉悶?”
門口傳來胡駒“那車夫”嘲弄般的語調,靜宜轉身,瞥見了随後跟上的小印子,蕭煜塵回宮之後時常譴來小印子以作安撫,靜宜早已不甚其煩。
“你們怎麽又來了。”
靜宜得見來人,滿臉的厭煩無力隐藏。
胡駒抱臂倚在門口,聽聞此言一步亦再不肯跨出,那個“們”字無疑已将自己亦算在其中,實在教人不太愉快。
小印子苦咧着嘴,暗嘆自己命苦至此,回回只攤上這般遭人厭棄的事情。
“公主言重了,陛下關懷公主身體,奴才理應勤走幾趟,确保公主安然無虞。”
靜宜依舊一臉鄙夷。
胡駒在門口亦是一臉鄙夷。
“右相大人,您這又是怎麽了?”
有遂祈怒目瞪将過去,胡駒早已扭過頭,徒留一個招搖的後腦勺甚是蕩漾。
小印子顫顫取出袖中的手谕,脊背有些發涼。
“公主同右相大人連日來俱是辛苦,陛下有令,着禮部侍郎容頌為使,岑泊輔行,眷送靜宜公主回朝。”
小印子擺着恰到好處的笑容,聲音卻由着幾人愈發落寞的神情漸行漸低。
“哈,哈哈哈,甚好甚好,如此陛下谕令,你倒是也可得償所願。”
有遂祈僵着臉假意笑了笑,只願打破尴尬,卻只見靜宜猛地回頭,面帶愠色,一雙杏眼不知何時已然淚霧朦胧,有遂祈一愣,靜宜鼓着氣,緊走幾步直向有遂祈便踹去一腳,有遂祈慘叫一聲,龇牙咧嘴地瞄見靜宜提起裙擺怒氣沖沖地朝後院奔去,小印子呆了一呆提步追了上去,有遂祈皺着眉,一擡頭,正對上門口的胡駒愈發鄙夷的模樣,懊惱着埋頭,再不言語,耳邊徒傳來小印子的呼喊,急促而擾人。
“公主且慢,手谕,還請接陛下手谕~”
紫宸殿內,蕭煜塵有條不紊地處理着日常公文,身旁是堆疊起已然分類完全的各類上書。
有遂祈并無偷懶。
當日蕭煜塵得見那位差許作了自己妃子的東殷公主身在他國,抱恙憔悴卻依舊靈動不已之時,好巧不巧瞥見了有遂祈眼中躍動着的欣賞與贊嘆。
蕭煜塵不動聲色地直至得見條理明晰待處理的上書之時,才打消了發配有遂祈去西蒲署的念頭。
頓了頓筆,才要觸向手邊楓眉茶,牆邊忽地傳來“喀嗒”一聲響,蕭煜塵擡眸,那個挂了素洛畫像六年的地方,赫然一片不合的觸目顏色。
遣退前來收拾的宮人,蕭煜塵自顧自拾起畫卷,驚覺心中竟不再波瀾頓起。
“素洛,朕此刻望着你,心裏,卻如何想的是青檀呢?”
嘴角漸而勾起一抹苦笑,腦中盤旋的是那日在柏荒的情景。
當日得知青檀身在符離,曾辛收拾一番便要起行,教管尚逮個正着扭送至蕭煜塵面前,蕭煜塵尚未開口,反倒教曾辛一語中的。
“簡惠王身為一國之君,遲遲不曾歸國,可曾擔憂朝中生何變故?”
依舊不可一世的語調,與君王對話亦是這般不作遮掩。
管尚在他身後,一雙手攥得青筋畢露,骨節作響。
蕭煜塵一雙眼深深看過去,只凝笑不語,曾辛覺着略有些發怵。
“曾辛,帶上尚兒同盤絮,朕要你将青檀毫發無傷地帶回來。”
曾辛皺了皺眉,盤絮正自門口入室,聽聞蕭煜塵的吩咐,亦是愣了一愣,管尚則是直接推開被反絞了手的曾辛,滿是嫌棄。
蕭煜塵仍舊勾着一邊嘴角祥和地笑着,模樣神似快要羽化成仙的佛。
曾辛恨恨地暗暗咬牙。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注
西蒲署:永安收容無家可歸及無業可為者之處,其人多中老男子,老弱婦孺,蕭煜塵曾多次欲将此處作好色之人懲戒之所,俱教有遂祈上谏駁回。
☆、驚見(下)
“夕潼,皓兒,你們該回去了。”
夕潼撐着小腦袋,與另一邊的皓兒幾成對稱之勢,中間是正淺笑撫琴的青檀,身懷六甲終是不便,不過端坐一會兒就已然顯得有些疲累,七苑沐風般的聲音響起,掃了夕潼皓兒的興,卻是教青檀恍若聽聞佛偈天籁般頓覺舒暢。
“不嘛,顏姐姐今日才不過彈了幾首曲子,夕潼還沒聽夠呢。”
夕潼一如既往地耍賴,皓兒則在一旁保持着撐着腦袋的模樣,雙目微動,昏昏欲睡。夕潼正要向他尋求認同,一見皓兒這般模樣,登時怒了。
“皓兒哥哥!”
皓兒受驚,身形一晃,腦袋一歪便撞在了琴桌之上。
“累着了吧?”
混鬧終究以皓兒磕傷腦袋作結,送走兩個混世魔王,七苑瞧着忙不疊舒展四肢的青檀不免有些心疼。
“就說了不該教他們随意纏着你,這麽一來可不肯放開了。”
青檀捂着腹部擡頭,皺着的眉頭舒展開,輕輕搖了搖頭。
“何曾那般嚴重,不必擔憂。再說有他們在,倒是替我解解悶,我同孩子亦不至于太過寂寞。”
七苑輕笑出聲。
“你啊,偏是要作母親的人了,才對孩子這般寬容。”
“本是他們二人讨喜罷了,皓兒且不論,夕潼每次蒙绫撫琴都教我驚豔不已,想來該是何等美事。”
話及此,青檀忽地記起心中疑惑,便随口相問了一句。
“夕潼那孩子,怎麽會無端練起這般刁鑽的手法呢?”
七苑正理着教夕潼皓兒翻亂的一套茶具,聞及此言,動作忽地頓住。
待得青檀在榻上尋得一個舒适的坐姿,才發覺七苑已然沉默半晌,正欲開口,七苑的聲音略帶涼意,似是自遠處悠然飄轉了過來。
“夕潼原本,是看不見的。”
青檀驚疑着猛然望過去,只瞧見七苑沉着臉略顯悲戚的面容。
“怎麽會……”
七苑擡頭,擠出一絲笑容。
“天縱之疾,本以為非我等人力可肆意逆為之,好在天道有容,世有名醫相助,終是教其耗費心力治愈了,如今夕潼才算一如常人,總該教她恩師欣慰。”
“夕潼拜那名醫為師了?”
“嗯。”
七苑頓首,臉色已然平和了許多。
“怪不得夕潼每每提及師父都十分感懷,原是有這般因緣,如今卻不知那名醫身在何處,若是可以倒真該拜會一番。”
“此處倒也遺憾,她自夕潼雙目痊愈之後,便再也不曾出現過,夕潼日日眷念,算算亦有八年不止了。”
青檀正專注聽着,聞及八年之時心中莫名一陣嘆息,腦海中似是一閃而過些什麽,轉瞬便教夕潼盈盈的笑臉湮沒了。
青檀同七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着,自然不會想見此刻正有一行三人正火星迸裂地直沖符離而來,為了她。
“管小将軍,這已經是你今日第六次要求歇息了,在下十分不能理解。”
管尚抱着銀鞭歪倒在樹下,一副快要虛脫的模樣。
“累了還不能休息啦!你是發了情的驢趕着上磨嗎!”
……
曾辛看着管尚揚上天的頭顱,思索着适才管尚随口而出的言辭,驚覺自己竟然語塞,難作回答。
身後,盤絮探出一只手指挑開馬車簾,車內是她端坐的身姿,頗有些味道。
“曾公子,我們連日趕路,歇息也是該的。”
曾辛忿忿擡眸,落入眼簾的是盤絮毫無倦意的臉同似有若無的笑。
寒戰頓起。
即便此人真可相助找尋顏兒,自己亦寧可不信。
理由倒是單純,若是你得見一條纏繞着赤金紋線的赤練蛇對你吐着信子,不知何時便會張口咬上一口,你亦不會靠近。
曾辛覺着,蕭煜塵定然是全然知曉個中道理,此番才急急将盤絮推走,以保永安無虞,再說曾辛心中素來對蕭煜塵并不十分惬意的,此刻瞧着盤絮更是不願将就相信他是真心遣了盤絮前來相助,反倒是心中埋怨深了數分不止,管尚一路上不知是否多多少少感到曾辛的不快,心中激憤難平,一路上擺明找茬,甚是添了不少麻煩。
饒是如此,曾辛心急,此刻幾人磨磨蹭蹭,倒也來了符離境內。
符離素來以兵器精良為技,又同東殷千絲萬縷不盡,曾辛一行尚未進入邊城,已教人攔下了。
“幾位可是我符離人士?可有通行憑證?”
管尚何曾受過盤問,登時就要發作,曾辛反手拉住,陪出一臉的笑。
“我們不過是來尋個故友,雖不是符離人士,倒也同符離脫不了幹系啊。”
守衛頭也不曾擡,只拍了拍空蕩的黑漆木桌,咕哝了一句“通行證”,便再也沒了聲息。
曾辛笑臉着回頭,眉頭瞬間皺起,同管尚四目相對,面面而觑。
正不知所措間,馬車裏等得不耐煩的盤絮悠悠掀開車簾,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怎麽還不走。”
守衛聽得女子聲音,才擡了擡頭,底下竟是一張年邁的臉,眼窩深陷,額邊散落幾縷發絲俱是灰白的,勉強收拾的下巴還殘留着灰白胡茬,顯得整張臉滄桑不已。
盤絮悠悠自袖中掏出一塊銅制令牌,擡手朝曾辛同管尚處擲來,嘴角勾起一抹恰如其分的笑。
“快走吧,我餓了。”
語罷又悠悠放下車簾,曾辛同管尚再次對視一眼,身後的守衛已然有了反應。
“你們走吧。”
兩人愕然回頭,那老者依舊低垂着頭,慢慢整理着手邊僅有的幾張書令,颠來倒去,颠來倒去,颠來倒去……
曾辛把一頭霧水的管尚趕上車,自己亦一頭霧水地離開,手中仍舊攥着尚未派上用場的令牌,邊沿兩朵精雕的疊焰花淺淺隐藏着,辯白着年年歲歲,相識或不識的人。
不會有人想見,盤絮不過起簾莞爾一笑的片刻,那雙靈若淩仙般的雙眸卻是正好飄落于早前一刻進入符離邊城的齊叔弘眼中,他,霎時恍若五雷轟頂。
耳邊,傳來誰的言語聲,漸而,模糊,飄遠,不見……
眸中,猶只剩得那人,淺笑的倩兮模樣……
心內,渲染出一幅長天畫卷,凝成一雙字符……
“素……洛……”
☆、天緣
靜宜慢吞吞地試着蕭煜塵遣人送來的精制長裙,宮縧長垂,星華璀璨,稱出靜宜凝霜枉笑的面容,傾國傾城地快要沉溺于海,攪出漫人間的凄風苦雨來。
走出內室,倚門而立的胡駒一眼瞧見,登時一派嫌棄。
“我瞧着你這模樣,總覺得你剛死了爹娘。”
胡駒莽夫心性,一句話驚得幾個服侍的丫頭肩膀都垮了半邊。
靜宜依舊冷着臉,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
“我爹娘早就死了。”
語音才落,一陣杯碗瓷碟摩擦的聲響傳來,末了還摻雜了幾聲壓低了的咳嗽聲。靜宜僵着的手忽地垂下來,眉頭一緊便轉身朝一邊大步流星地奔了過去,幾個小丫頭只覺面前疾風閃過,回過神來,便空餘手中扯下的繁複外袍,靜宜已然着一身交領中衣刮到了埋頭擦去茶水的有遂祈面前,怒目橫視。
“你就這麽急着趕本公主回東殷嗎?竟然還特地來盯着本公主置換宮袍?”
有遂祈止住咳嗽擡眸,一臉無辜。
靜宜怒氣更盛。
“好!我走!我這就走!”
有遂祈瞪大雙眼,瞧着靜宜怒氣沖沖返回內室,卻是一個字亦言說不得。搔頭回眸,胡駒抱臂,幾乎要在門□□進怨毒來。
“我只是來送宮袍而已……”
話音才落,就見靜宜随意扯了件外衣罩上出來,未及盤發,手指胡駒,大義凜然。
“去備車馬!本公主要回宮!”
胡駒一記白眼過來,無比嫌棄。
“回個家而已,不用這麽視死如歸吧?”
靜宜随手抄起身邊托盤上一把珠花便撒了過去,音調猶增不減。
“你去不去!”
胡駒一時躲避不及,那些飾物直朝着他門面飛去,砸了個正中,場面頓時混亂不堪起來。
有遂祈扶額,最終幾是忍無可忍地咕哝了一聲:“靜兒!”
那聲調不輕不重,恰好教衆人聽得分明。靜宜疾走的步履忽地停頓住,猛地回眸,正對上有遂祈苦笑着皺眉的模樣,那人眼神中透露出的重重思緒不加掩飾,徒教靜宜驀地又紅了眼眶。
有遂祈起身,揮退面面相觑的一衆人等,臉色假意輕快了些。
“靜兒。”
“閉嘴你這個大騙子!不許那麽稱呼本公主!”
靜宜語調中已然夾着哭腔,溫糯細軟,顯出幾分江南女子的嬌弱憐人,有遂祈依舊苦笑,只是已不再皺着眉頭。
“好好回去東殷吧,你是公主,是黎成王的親妹妹,他豈會甘願放任你作我永安的階下囚?永安不願同東殷結下仇怨,此番做法本是我唐突,若是你安然回去東殷,永安或還可脫些幹系,若你長久逗留,只怕有一日東殷對我永安,總會師出有名吧?”
“靜……靜宜,你我亦算相識一場,擅自欺騙于你本是我的不是,你便大人有大量,只罰我便是了吧?”
靜宜聽着他一番言論,頭只是愈發地越沉越低,待得有遂祈最後一句吐盡,終是忍不住飚着淚吼了一句:“誰說要罰你了嘛!”
有遂祈當真地教她唬了一跳,怔怔地愣神半晌,才聽出靜宜這語句中的小女兒情調來,不覺竟有些動容。
“你……”
“你們有完沒完!”
架不住胡駒猛地推開門,靜宜登時噎住淚,有遂祈亦有些尴尬地避開目光,胡駒在門口甩甩馬鞭,一臉暢快。
“小姐,咱們可以上路了。”
靜宜摻着哭腔頓地噎住,眼中神采亦漸漸黯淡下來,垂眸又擡起,似是想說些什麽一般,卻只得欲言又止,有遂祈躬身後退,作揖拜別,頭愈發低沉。
“公主既已收陛下所賜,臣亦該回宮複命了,明日陛下親自設宴招待公主返去東殷,永安靜待公主出席。”
“臣,告退。”
再擡眸,哪裏還有靜宜身影。
有遂祈苦笑着嘆了口氣,不再去看那垂垂簾幕後抖索着肩膀的纖弱背影,起身朝門口走去,路過始終不曾睜眼瞧過自己的胡駒,有遂祈腳步忽地頓了頓,自懷中掏出一只紅木镂花翻鎖軟底盒子來,擡手交給胡駒。
“明日之宴,我怕是不能到場,這便勞煩你交給她吧,一路叨擾。”
胡駒返身瞥了一眼,不由得接過紅木盒,頓了頓,點了點頭,有遂祈舒心一笑,垂頭出了殿門,胡駒攥着紅木盒的手忽地一緊,心裏生出幾許大漢不該有的感慨。
那個貴為一國右相的男子,生得那般風流,行得那般潇灑,竟也終會,露出那般眼神麽?那種動一步,便似乎要扯碎身後萬千繁華世界的不甘不舍不願,怎麽能在你這般倜傥的男子眼中流轉出重重殇徹心骨的決絕呢?
管尚抱膝團坐于客棧屋頂之上,望着皖城如織的人流一臉木然,沉吟良久,眼中忽地閃現一絲精光,表情顯而易見地亮了亮。客棧底下,曾辛叼着花釀餅大搖大擺地踱近,到門口停了停,眼神略略往上瞟了瞟,落入眼眸的是管尚扒着屋檐偷偷俯身的模樣,眼神清澈純淨得恍若天山玉潭。
“咳,咳咳咳……”
曾辛一不留神,教花釀餅嗆進喉嚨,登時皺着眉頭咳嗽起來,管尚仿佛驚弓之鳥般“騰”地縮回身子,直聽得底下的咳嗽聲漸行漸遠才長長順了口氣。
“曾某一路明晰試聽,多方打探勞頓不堪,小将軍倒是在這敵營之地曬起了太陽,悠然得很吶。”
管尚背着身子,臉色已是僵滞,言辭卻是字字句句仍不饒人。
“那個女人是死是活本就與小爺無關,莫不是竟要小爺我替她出生入死,上天入地?”
曾辛扒梯子的動作怔了怔,總覺着管尚的語氣帶着微妙的不可思議,尚未回應,右下方悠悠傳來一女子語氣飄忽的語調,玲珑灌耳,肅氣四立。
“此言差矣。”
曾辛仍舊伏身于梯子之上,微微扭頭,便瞧見盤絮在二樓窗口伸出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掌心一只金絲銀繡鴿撲騰兩下,振翅飛去,轉瞬已不見了蹤影。
“曾大人,有消息了。”
管尚聽得此言,只覺檐邊梯子“咔嗒”兩聲,再探過去,哪裏還有曾辛身影,屋內盤絮理了理教曾辛翻身入窗時淩亂的幾縷發絲,略有些愠怒。
“曾大人上屋頂時能好好用那梯子,卻為何進屋子時偏愛翻窗呢?”
曾辛不曾反駁,枉自将一雙眼定在不過兩寸見方的紙箋上,目不轉睛,那紙箋上寥寥幾字,寫的卻是一個住處。
“城南離苑。”
“這什麽地方?”
已然入屋來的管尚聽得曾辛輕念出聲,不由得出口多問一句。
曾辛不曾回應,看來似是并不知悉。盤絮柔柔轉身回眸,輕輕巧巧地挑明。
“城南離苑,是符離七皇子七苑公子私苑。”
曾辛頓住,管尚亦是。
盤絮眼神靜靜掃過二人,忽地抿唇一笑,眼波流轉,千重風情。
“柏荒,永安,可是作好同符離為敵的準備了嗎?”
雲波詭谲,天地正盡顯異樣姿态,漫天欲傾而來的重樓風雨,密密織成鋪天蓋地的厚重塵網,一絲一絲,狠狠啃噬着這詭笑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