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尋一人(十一)

軒轅睿這一去便是小半月,查到月氏偷偷将本國的土地田莊私下售賣給業國的富豪。便于他們置辦外室,隐惹財産。其中有他外祖蘇家,也有他的長兄軒轅宏。

軒轅睿入城時,正遇軒轅宏出城回封地。

“參見太子。”

“兄長可是回封地。”

“是啊,在業都已無立錐之地,見完聖駕自然得早早回去了。”軒轅宏道。

軒轅睿無視他的譏诮,出聲提醒:“兄長府上雖無正妃,卻是美妾無數,何必再納月氏女?月氏王最近行事是越來越荒唐了,兄長不要為他所累才好。”

“太子如今也管起下臣的家務事了?”

“不是,只是提醒兄長離月氏一族遠些才好。”

“不敢有勞太子。”軒轅宏看着在一邊躲躲閃閃望過來的蘇府家丁嘲諷道,“太子日理萬機可真忙。”

軒轅睿聞言看去,家丁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參見太子,我家小姐請您過府一敘。”

軒轅宏冷笑,這蘇家打什麽主意業都人人皆知。

“先下去吧。”軒轅睿對家丁道,“國公爺若有事可上奏。”

“哈哈哈……”軒轅宏大笑:枉稱聰慧,對女兒家的心機卻一點也不明了。唔,會吃大虧的……。

軒轅睿皺眉不再多言,打馬回府。

入了府,不見阿媛,問了秋菊才知道阿媛在城外見過蘇錦瑟後便失了蹤跡。再細問,才知道人走掉已多日,觀福樓一時竟查不到絲毫蹤跡。

心頭突突直跳,阿媛雖淘氣卻是有分寸的,自己叮囑過她回業都,她絕不會無故出走。會不會出什麽事了,想到這裏不由地坐立難安。當即傳令下去,暗中再細細查訪不得放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阿媛身份特殊,一人獨身在外,若露了身份怕有不少人要借機害她。不能大張旗鼓明查,只得暗訪,自是不便許多,她一個小姑娘真是讓人擔心得厲害。

才吩咐好,皇後便來了懿旨,将娘家侄女蘇錦瑟賜給他做側妃。宣旨的公公還未走,太子府外便吹吹打打打,蘇錦瑟的花轎來了。

一向風雅俊儒的軒轅睿終于不顧形象地發了怒,阿媛的出走最好不要與此事有關……

他再也不顧忌皇後與國公府臉面,命人将宣旨的衆人連同懿旨轟出府外,随後太子府大門,側門,小門,所有的門全都緊閉,任憑送親隊伍在外吹打折騰。

業都府尹得令,慌忙趕來帶着衛隊強行人趨逐。

花轎內蘇錦瑟的痛哭聲響遍整條街。

圍觀的百姓紛紛同情蘇錦瑟,心裏都腹诽他們一向和藹可敬的太子,這回太過薄情。

入夜時分,業後來诏,說是身體有恙請太子入宮。

軒轅睿來到業後寝宮時,業後正躺在床上,撫着額頭直喊着頭疼,一旁的宮女嬷嬷亂成一團。

見到軒轅睿,撩開放在額上的帕子,淚如雨下,“如今你父皇得知此事大怒,說要懲治你外祖家,這如何是好?”

軒轅睿頭大,“橫豎他們也不幹淨。且他們教唆母後,更該嚴懲。”嚴懲原就是他的主意,蘇家手太長,競然幹涉起他的事來了。要不是被業後急诏入宮,他早就把蘇錦瑟抓來審問,問她阿媛到底去哪兒了。

“不關你舅舅們的事,原是我看你總是孤身一人,身邊連個暖床的人也沒有,再兼錦瑟賢德,将來定會是個好賢內助,這才指了婚。”

軒轅睿閉嘴不言。

“錦瑟為人端和大氣,一向賢名在外,業都無人不稱贊。本宮看來除了她,無人可與你匹配。”

軒轅睿聽得直皺眉,“兒臣的事,兒臣自會安排,母後在宮裏好好将養即可,不需為此事操心。”

“母後知道這次不經睿兒允許,便把錦瑟指給你,有失偏頗,可也不過是個側妃。”業後抹了把眼淚,“我兒便允了吧,這樣你舅舅一家也能得避佑,成為你的助力。”

軒轅睿神色冷了下來,“兒臣身為太子,無需仰仗任何人的助力。蘇家之事,父皇會公允定奪,母後還是好好養病吧,無須多過操勞。兒臣告退。”說完起身要走。

人還未轉身,業後便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軒轅睿只好過去扶她,為她順氣。

這時屋門打開,蘇錦瑟一襲紅衣托着一壺茶,冉冉而來。

“她怎麽在這兒?”軒轅睿冷睨蘇錦瑟,問業後。

業後順了口氣,朝蘇錦瑟招了招手道:“這孩子早己傾心于你,多年未嫁,本宮也是念她癡心一片才成全的。”又嗔怪地看了軒轅睿一眼,“模樣标致,又識大體,這樣的人兒便是給你做正妃也使得。”

軒轅睿冷冷地道:“不需要,父皇自會為兒臣選門好親的。”

業後扶着軒轅睿的手起身,拉着他在桌邊坐下,老生常談地訴着自己在宮中養兒的不易。

一邊的嬷嬷趕緊為二人倒上二盞茶。

茶香枭枭,業後推開自己的那一杯,“給本宮倒牛乳來……”。

把另一杯遞給軒轅睿,“兒啊,這是上好的玉香片,你嘗嘗。”

軒轅睿拿着杯子微頓,終在母親殷切目光下,微抿一口。只一口,便臉色劇變,“這是什麽?”

業後見被發覺,有些讪然,“兒啊,這不過是些助興的藥……”。

軒轅睿瞠目結舌,不可置信地看着業後,才想開口喚人,腹中劇痛傳來,一運氣周身血液如凝固一般,眼前漸漸昏花一片,心裏再明白不過,這已不是什麽助興的藥分明是劇毒了,提力暴喝:“來人!”

守在門外的夏荷秋菊聽到響動,不顧宮人攔阻推門進來時,軒轅睿嘴角己流出黑血,心跳欲裂。

“公子!”兩人驚呼,秋菊趕緊封住他命脈。

“中毒了?!”饒是不懂醫術的夏荷見到軒轅睿這情形也明白了。

秋菊慌亂點頭,這毒烈而詭異。

“哈哈哈”笑聲狂浪尖銳,蘇錦瑟笑暢快,“表哥,無色無味的黃泉水滋味如何?”

“是你!”夏荷聞言一把揪住她,“拿解藥來!”

蘇錦瑟頭搖得像波浪鼓,對着夏荷頗為認真的道:“沒有。”

怕人不信又強調道:“真沒有。”

夏荷掐着她脖子的手猛地收緊,再道:“拿解藥來!!”

“夏荷!”秋菊搭脈的手抖個不停,心中焦急,這毒從未見過也未曾聽說過,急喝道,“別管她了,快去拿小公子帶來的藍雪蓮。快呀!”

夏荷聞言心中一沉,怕是不好。一陣風似地奔向太子府。

秋菊先喂軒轅睿吃了顆解毒丸,無用,只是稍稍緩解了毒發速度,眼見毒物沁入心肺,不由地抹着眼淚痛哭。

業後這才反應過來,沒了兒子,她什麽也不是了。慌忙讓宮女嬷嬷制住蘇錦瑟,又手忙腳亂地讓人把軒轅睿扶上榻。

此時軒轅睿臉色灰白,唇色發青,強壓着愈來愈烈的眩暈,問蘇錦瑟:“你把阿媛怎麽了?”

蘇錦瑟得意地道:“她好的很,只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去哪兒了?”軒轅睿問。

蘇錦瑟瞟了眼一旁心虛地絞着帕子的業後,笑道:“這我可不知道了,要問你親娘了,那日在城郊可是她親自将人逼走的……”

“睿兒,你聽我說……”

蘇錦瑟此刻哪裏會讓她有半分辯解機會,當即截斷她的話頭接着道:“軒轅睿,你親娘告訴阿媛:她若戀上你是為不倫,若與你成親便是天下人唾棄的不恥之舉,她如今這麽不明不白地住在太子府更是你端方君子的一個大污穢!”

軒轅睿只覺得眼前一黑,再也撐不住栽倒在榻上。

見狀蘇錦瑟狂笑不已,“反正我是活不成的,你死了,黃泉路不管你願不願總歸還是要與我同行。”

業後此刻對她已恨到極點,掄起手便是狠一巴掌,厲喝:“你的毒藥從哪裏來?”這藥決不是她下的!

一掌下來,蘇錦瑟順着掌風頭一偏,竟慢慢地口吐鮮血雙眼一翻軟倒在地。

再探鼻息,卻已經氣絕身亡。

衆人大駭,業後哭着辯道:不關自己的事,毒不是她下的。

不消片刻夏荷帶來了藍雪蓮。同來的還有錢大福等福祿壽喜四人和一衆太子府親衛。

軒轅睿服了藍雪蓮,悠悠轉醒,便命禁衛軍首領圍了業後寝宮,封了宮門,鎖住消息。

清退了連業後在內所有人,只留下秋菊和錢大福後問:“秋菊,孤這毒可能解?”

秋菊把着他的脈,皺眉道:“幸而有藍雪蓮毒基本已解,只是……”

松了一口氣的軒轅睿聽到後面的二個字,心下一緊,問:“只是什麽?”

“只是毒解了,公子脈象卻怪異,像是病了。”秋菊想了想,面有深憂,“剛才蘇錦瑟說這毒是黃泉水,此毒聞所未聞,只怕這毒最厲害之處便是解毒後的後遺之症。”

軒轅睿心一沉:“後遺之症?”

秋菊哽咽道:“不知為何,像是心悸之症。”

聞言軒轅睿心生幾分灰敗,縱然秋菊醫術過人不比回春谷弟子差,但心悸之症乃絕症,雲洲大陸無人能醫也無人能醫。沉默良久,還是開口問了聲:“可能醫?”

秋菊躊躇道:“也許這只是解毒後一時的脈象而已,過幾日便好了。”

“若真是心悸之症會如何?”

秋菊哭道:“公子以後小心将養,不動怒傷神,不動武,不……”

軒轅睿擺擺手直問:“若真如此孤還能活多久?”

秋菊語窒。

第 52 章 尋一人(十)

軒轅睿離開業都第二天,阿媛也到了業都城郊。

離城門三裏的時候,遇上了軒轅睿的表妹,業國蘇後的親侄女,蘇家大小姐蘇錦瑟。

蘇錦瑟來到阿媛車架前,落落大方地行禮。

車簾被侍女挑開,露出阿媛一張嬌妍絕俗的臉。若幾年前看上去還像個雌雄莫辨的美少年,那今日一見便完全是初初長成的美少女了。

蘇錦瑟垂下眼簾,掩飾好自己的情緒。随着兩人的年紀增大,她是越來越沉不氣了。自從二年前意外得知,跟在太子睿後面形影不離的小公子竟是多年前陛下親封的安樂郡主時,她便非常不安。

安樂郡主為先皇唯一的血脈,多年來除了那無比尊榮的聖旨,她從未出現在世人眼前,也再未有人提及。以前蘇錦瑟以為安樂郡主只是先皇孫女,雖有尊榮但畢竟地位尴尬所以被業皇乎視。

可如今現實是恰恰相反……。她不敢去想,那個平時如在雲端的太子睿日日對着日漸長開的美人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态。

“蘇姐姐。”阿媛扶着侍女的手緩緩下車,不冷不熱地喚她。

業都的人都說蘇姑娘是因為心中有業國子民,才耽擱了自己的婚事。但阿媛很瞧不上這種說法,心中有百姓,不是稱贊帝後和太子的話麽?還有這麽大歲數了還不定親,又隐約傳出此等賢良女子唯太子可配的話。一個世家小姐,若沒有野心哪會讓人傳出這樣的話來,打死她都不信。

阿媛還穿着男裝背着手,看了眼蘇錦瑟,人雖長得不錯,但如此沽名釣譽,怎麽配得上她那“天下第一高貴無雙的先生。”怎麽當得起她的師娘?真是太讨厭了。“唉”阿媛心裏深感遺憾,要是柳姐姐做師娘便好了,人美性子也好,還常帶着她玩,但柳姐姐去年便嫁給程世子了。

“小公子。”蘇錦瑟盈盈一笑,朝着身後國公府馬車手一伸,作了邀請的姿勢道:“請。”見阿媛不解,她靠近些,輕聲耳語,“皇後娘娘想見你。”

阿媛一愣後,恭謹地掀開車簾上了馬車,蘇錦瑟站在阿媛身後巧妙地擋住侍女和侍衛的視線。

業後穿着一身深紫色華服,端坐在馬車正宗,雖已是四十多歲年紀,但卻依然如牡丹般雍容華貴。

一見阿媛,便親昵地朝她招手,笑着拉她坐在自己一側,“過來,讓本宮瞧瞧,可有好些日子不見了。”

阿媛平日裏她跟着軒轅睿住在太子府內,見到業後機會不多,對她也不熟悉,這麽突然的親熱讓她頗為不自在。後妃輕易不得出宮,況且現在還避着衆人耳目悄悄出現在城門外專程截住她,想到這些,阿媛不光不自在還有些心慌。

業後細細打量她,到底是年紀還小啊。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嫩滑小手有些僵硬,長睫微顫似有些慌……,還做不到掩飾自己情緒。業後心道:這點錦瑟要比她好得多,從小便會見風使舵榮辱不驚,乃世家貴女典範。轉念一想不免有些酸意,這人從小到大有自己兒子護着嬌慣着,哪裏還需要謹小慎微看人臉色,又何需掩飾自己,所以一向肆意張揚。

業後心裏一澀,她的這個兒子啊,人中龍鳳無人能及,可二十好幾了還未娶妻,甚至身邊連個伺候的女人也不曾有。即便是平頭百姓家的男子這個年紀也早已抱上孩兒了。

別人都道他清心寡欲一心撲在政務上,可唯有她這當娘的知道,這人是一頭栽在這丫頭身上了,怕是睿兒自己也不知道,他每次看阿媛,眼裏的情意越來越藏不住,越來越露骨。

前些天,阿媛說是要給先皇找禮物,留下書信後便獨自一人走了。人前還好,人後他焦躁得很,翻天覆地讓人去尋。兒子看着溫潤可親,實則對誰都疏離,難得對一姑娘如此上心,她做母親的實在不該做這樣的事。

業後心中愧疚僅僅只是一閃而過。

可那是軒轅雲媛,姓的是軒轅,又是稱他一聲先生的人,自小帶大的人!世人知道後會怎麽看睿兒,這是會成為伴着他一生的污點。那樣完美的人,天下第一公子,皎皎如明月,怎麽能有一絲污點!

當娘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

還有自己娘家蘇家空挂了個國公府的虛名,在朝中一直勢弱。若錦瑟能嫁與睿兒,蘇家必能興盛,連帶她自己也能在宮中一言九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寵亦無權,連個小小的妃嫔也能對着她嗆聲。

眼前的這個姑娘是兒子自小便捧在手心裏的人,事事百依百順。若她入主中宮,這個嬌縱的人,必定強勢,那自己還有何地位可言?會比如今更加地不堪。

想到這兒她不再猶豫,穩穩握住阿媛的手,道:“阿媛,你可知道,睿兒為何二十有五了還不成親?”

阿媛搖搖頭滿臉的疑惑不解,她從未想過。

業後緊緊盯着阿媛,不錯過她的任何表情,一字一句沉聲道:“是因為你呀,睿兒他喜歡你!”

電閃雷鳴。

阿媛瞪大雙眼,眼裏有驚、有惑,還有些許恐,但獨獨沒有喜。

業後心弦一松,不知道該替兒子慶幸還是難過,看着拼命搖頭說不會的阿媛,她聲音尖細如錐,“他這麽多年對誰都寡淡,唯獨對你不一般。你跟在他身邊多年是再清楚不過了,除了政務他把所有的時間和心血都化在你身上了,阿媛,你說這是為何?”。

堅冰被砸出裂縫。

業後又自答道:“少時不明白,如今你也快及笄長大了難道還明白?一個男子時時關注着你對你千萬般的好是為何意?”

阿媛呼吸艱難。

“阿媛你知道的……”業後柔聲細語,“睿兒看你的眼神是不同的。”

想到軒轅睿看她時與楚晔一般無二的樣子,阿媛呼吸驟停,慌亂起身道:“我去找先生。”

業後用力按住她,笑不及眼底,“找來作甚?問個清楚?若他說是,阿媛該當如何?”

阿媛愣住,心頭又慌又亂。

業後又道:“一旦說破哪還有退路!睿兒的性子你再清楚不過,皆時定會冒天下之大不韪堅持要娶你的。”

看着阿媛失了血色的臉,業後終開口道:“阿媛,不如你走吧,遠遠的離開這裏。要知道如果被人發現睿兒喜歡同為軒轅氏的學生,那這個逆人倫的醜聞對他該是怎樣的打擊?”

“逆人倫、醜聞?”阿媛心猛地一縮。

業後點頭:“你你睿兒一聲先生,真論起輩份他也當得起你一聲叔叔。要知道睿兒可是業國的太子将來的皇,怎能有這樣污點。業國的百姓會怎麽看他們一向奉如神明的太子?皆時他多年的努力便會付諸東流。那些處心積慮想要加害于他的人又會怎樣的趁機诋毀攻擊他?如在雲端受人景仰的貴公子,你忍心讓他因此跌落塵埃?”

阿媛渾身發冷,含着淚一個勁地搖頭。

業後雙手用力地抓緊阿媛。

血印畢現阿媛卻絲毫感不到痛意,只聽得她雙目赤紅厲聲道:“本宮的兒子,将來業國的皇,不能這樣毀了。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本宮都不允許!你走!”

阿媛淚如雨下,眼眶通紅,臉卻白如紙。

業後不再看她,拿出一個盒子穩了穩情緒繼續道:“這裏的銀票足夠你一生衣食無憂,而且不論你在哪裏兌換,別人都查不到你行蹤,你可放心使用。還有這一張月氏地契,是個大莊子,你可去那裏住。”

說完看見阿媛已哭成淚人,終有些不忍,那也是她從小看到的大的姑娘啊,拿出帕子邊替她擦去眼淚邊道:“阿媛,本宮回頭給睿兒尋上一門好親事,過上三年五載等睿兒有了妻室自會淡忘這些事,屆時本宮再接你回來。”

阿媛只哭不語。

業後不愉,板着臉疑道:“你莫不是對睿兒有所肖想?!”

一雙厲目似刃不住地上下打量阿媛。

阿媛往後一縮,搖頭道:“沒有。”定了定心神又道,“先生讓我回業都等他。”

業後諷道,“你一個大姑娘家執意留在太子府,羞是不羞?又有哪家貴女願嫁進來受這個委屈!你這是想毀了他一輩子罷?”

阿媛依舊哭着搖頭。

業後長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睿兒是我親兒,當娘的總歸是為兒好的。你看他眼見着二十五了卻還沒有女人和孩子,世人私底下會怎麽議論他。他心悅于你,你在,如何讓他甘心另娶。而你與他亦是萬萬不能的,是麽?”

阿媛輕啜。

業後又道:“在他娶妻之前,你走吧。在前面的小樹林裏,你的玉雪龍在那裏等着你,行李錦瑟都為你準備好了放在馬上。到時錦瑟會為你打掩護,你只要避開衆人耳目偷偷走就行了。你先生那裏,本宮自會安排好的,你莫要再有所牽挂。”

阿媛心裏一片通透寒涼,并沒有接過盒子,起身鄭重給業後行了一個大禮,“皇後娘娘,若先生發現臣女久久未歸,問起,便替我跟生先生道聲歉,不辭而別是臣女的大錯,但臣女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也請他好好珍重自己,無論天涯海角,物換星移,阿媛都會記得先生。”

第 51 章 尋一人(九)

目送軒轅睿離開,阿媛打開冰盒,白霧缭繞間是一朵半掌大的幽藍色的花,清香隐隐。腦海中模糊的片段不斷閃現,卻如在濃霧之中什麽也看不清,“先生”不知不覺呓語一聲,已淚流滿面。

楚晔卻心裏一松,将她擁入懷中,輕輕為她拭去淚水,心裏竊喜的如汩汩的氣泡不住往外冒。轉眼看到她手中冰盒,眸色一沉,竟有一把打爛它的沖動。

阿媛見他時不時看向手中的盒子。抱住他的腰頭埋在他懷中,悶聲道:“晔哥哥,剛才看到那位公子,感覺很熟悉親切,看他難過我也很難受。”

楚晔感到胸前一陣濡濕,“阿媛……”

阿媛雙手緊了緊,“有那麽一二次,我好像夢到以前的事了,深夜衆人安眠卻有一人孤零零無處容身。空蕩蕩的屋子,手持利劍,滿地的鮮血殘肢,最後眼睜睜看着刀劍襲來卻動彈不得無助感覺。晔哥哥,我很害怕……”。

“阿媛,對不起。”

“晔哥哥,現在很好,這樣就好了。所以我不想記起來了。這樣便好了,和晔哥哥在一起,這便好了。”說完把盒子一蓋手一揚扔進了水池子裏。

“阿媛……”

太液湖深綠色的湖水綿延至遠方深處變成了粼粼金色,光暈間殘陽似血,霞光四射,火紅的雲霞延着天際由赤橙黃綠漸漸鍍成藏藍色,東方暗色的天盡頭已挂了一彎淡金色弦月,楚晔只覺得這景致瑰麗地驚心動魄。他吻着阿媛的發頂,緊緊擁着她融入骨血,真好,這樣真好。

軒轅睿和錢大福二人疾步出了宮。

剛上馬車,軒轅睿捂着胸口,痛苦地伏倒在靠墊上,臉上血色全無,唇色變紫,人微顫。

錢大福趕緊上前扶住他,幫他從懷裏取出藥丸喂他服下。

軒轅睿服了藥,漸漸緩過來,苦笑道:“跟着他,總比跟着我這個有今日沒明日的要好吧?”

“公子!”錢大福落下淚來。終究還沒能逃過,公子的心悸在遍尋不得的焦慮中一日重似一日。

“總算找着了,看她過得開心,也放心了。”

“公子怎麽舍得?”

數十年的情誼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不知情中另嫁他人?

“她終究是歡喜上了別人,回不來了。”

“小公子若記起來,必不會抛下公子不管的。公子終究是她最重要的人。”

“朕終究是太過自負,自栩有朕在身邊,阿媛不會瞧得上別人,可世上人中龍鳳不止朕一人啊。”軒轅睿喃喃低語。

“公子比楚晔那陰險之人好了千萬倍。這人明知小公子身份偏将人藏起來,哄騙了去。”錢大福面有忿色。

“錢大福,你也是看着阿媛長大的,自是看明白,阿媛是真的歡喜上他了。楚晔對她也是真心的。不然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違,費盡心機隐瞞她的身份,執意娶她。”

“可那厮終究利用了小公子的失憶,将她瞞得死死的,誘哄了去。”錢大福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由怒轉喜,嘿嘿一笑,“小公子很快便要記起來,看他如何收場。”

軒轅睿搖搖頭,“阿媛在這一年裏失憶、重傷、廢武,離開業都以後定是遭了大難,這都是因為我……”

心口又是一陣劇痛。現在她滿心滿眼都是那人,以她的脾性不一定會願意服下解藥,再憶起不開心過往。即使記起了,自己又能怎樣……。若是不是一年前那場變故,今日他必會為自己争上一争。

一年前啊。

一年前。

當阿媛回到翠微湖時,湖畔的山莊裏懸起層層白幡。

阿媛的外祖父,先業王軒轅極的葬禮按他的遺願辦得極簡,除了阿媛和軒轅睿并未驚動他人,甚至連他同胞弟弟當今業皇軒轅泰也是幾天後才知道的。

他的棺椁并沒有依律葬入皇陵,而是按他生前的意願,跟埋在翠微山山頂妻子雲萱合葬在一起,那裏還有阿媛的母親軒轅雲瑤。

翠微山頂天色未明,晨露挂在林梢草間欲落未落。

阿媛駐立在山頭,額際鬓角的烏發微濕緊緊地貼在肌膚上,哭得紅腫的雙眼茫然地望着遠方,山巒巍峨,層層疊疊綿延千裏,千裏之外便是玉峰山,玉峰之下即是外祖父書信中所提到的方丈之地,亦是雲洲世人口中的雲族神秘之地。

信上說,她的外祖母是世上僅存雲族後裔,阿媛身上也流着雲族的血,雲族人的血遇雲母石,石會變藍,這血亦是開啓千年雲族寶藏的鑰匙。

外祖父一再叮囑她,千萬別回“方丈之地”。那裏為歷代雲族子孫埋骨之地,也是現在世人所稱的“神秘之地”,在三國交界之處。玉峰山懸崖便是其入口,崖下沒了陣法,唯雲氏血可破。

雲國滅國之後,雲族和他們的遺民們便隐居在方丈之地。歷經幾百年,部分遺民早已不以雲族為尊,反而心心念念一心要以雲族人的血來尋寶藏,以期一統天下。至今仍未出世,是因為當年雲族人以血為引立下陣法,将他們困于“方丈之地”。陣法十四年一封印,上次封印時間正是十四前阿媛出生時。

信中還提到了她的父親蕭耀軒,說起了十多年前的舊事。外祖父最後告訴她,若想要見父親,可去珉楚國邊陲小鎮靈州城內的靈州客棧。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冷冽山風吹來,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

不知何時,軒轅睿已站在她身邊,忽然出聲道:“阿媛,皇伯父病重一直瞞着我們,就是不想讓我們太擔心,前幾日突然病勢加重,也是意外。你不必太愧疚,皇伯父一直最疼你,哭成這樣他該多心疼啊。”

遠處的山間開始透出縷縷紅霞,漸漸由暗變明,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頃刻間霞光四射,翠微山籠罩在一片金色之中。

“阿媛,人壽幾何逝如朝霜。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卻不可複追。”

小姑娘神情從未有過的凝重,蛾眉緊蹙似有訴不完的心事化不開的憂愁,軒轅睿伸出手輕揉着她的眉心,眉心散開,扶着她肩鄭重地道:“別擔心,你是軒轅家的人,有什麽事我總會在你身邊,你永遠不會是孤零零一個人。”

“只一點,”軒轅睿側身凝望阿媛,一雙鳳眼似是含着粼粼秋波,光華流轉絢目得讓人看不清內裏,“以後別在自己獨自出門了,讓人好生擔心,你想去哪兒告訴我,我抽空總會帶你去的。”

話語輕柔地如羽毛輕拂在心頭:“阿媛,照顧你我心甘情願……。”

阿媛怔然擡頭,他身後是萬裏朝霞,暖金色的霞光隐在他身後,使得面目模糊起來,但那樣神情與話音,恍惚中她像是看到了楚晔,心忽地一慌。

見人神情有異,軒轅睿欲言又止,按奈住蠢蠢欲動的滿腹心事:再等等吧,別吓着她,如今她親人剛逝,不是個說此事的好時機,等回了業都再說吧。

低嘆一聲,終是拍了拍她的肩,“山間風大,下山去吧。看看頭發都濕了,得風寒可怎麽好。”說完便不由分說,拉着她向山下走。

軒轅睿邊走邊絮絮叨叨地告訴她,程世子偷偷給他剛滿周歲的兒子喂酒,害兒子醉了一天一夜未醒,被他老娘和媳婦收拾了一頓;他的侍衛錢大壽看上了夏荷,他打算過幾天給賜婚;劉尚書訂了娃娃親的兒子喜歡上別家的姑娘,一天到晚逼着他老子去退婚……。

原本話語簡潔人如今變得聒噪,阿媛心頭一暖,抑郁之氣漸散。自己從小便跟着軒轅睿,他教她識文學武、琴棋書畫、為人處事,對于阿媛來說,軒轅睿亦師亦友,現在更是割舍不開的唯一親人了。

第二日一早軒轅睿就帶着阿媛回業都了。

離開翠微湖阿媛有些不大情願,可軒轅睿事務煩多,他又不放心在這樣的情形下把阿媛獨留下來,所以堅持要帶她回業都。

阿媛坐在馬車裏,心裏七上八下。要不要告訴先生,告訴他什麽呢?雲族的事?父親的事?可外祖父讓自己不要跟別人說,先生不算別人吧。那一會兒找個機會和先生說吧,他總歸會幫着她處理好的。

最讓她難以開口的是有關楚晔的事?不知為何直覺上總覺得要是先生知道這事,會生氣的。

阿媛思緒飄遠,不知道楚晔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匆匆而別後這些日子可還安好?她留了口信給翠微湖的徐嬷嬷,若是楚晔來找她,一定飛鴿傳書通知她。他答應過會來的,會盡快來的吧。自己是等他來了再說,還是現在說?阿媛絞着手指猶豫不決。

“阿媛。”軒轅睿騎着馬上,彎腰敲了敲車窗,阿媛掀開窗簾,便聽見他道:“業都來急報,我要先行一步,你帶着護衛慢慢走。到飯點就按時用餐,該休息時便休息。”他凝眸看着阿媛半晌,吞下繞在舌尖的話,最後仍是嘆了口氣道:“等你回府再說吧,記着到了業都郊外派人來傳個信,我來接你。”說完別開眼目視前方,馬鞭一揮,帶了六個親衛,策馬而去。

軒轅睿與阿媛在翠微湖分別後,快馬加鞭先回了業都。

月氏之事遠比他想得要複雜。月氏乃大業的屬國,位于南端。據探子報,月氏王曾私下跟珉楚的蕭家購買兵戎器械,且他們的資金來源不明,事發之後層層探查下來這竟涉及業國權貴,包括軒轅睿舅家國公府蘇家,無奈他只得親自去了月氏。

第 50 章 尋一人(八)

楚晔領着軒轅睿和錢大福,來到了乾元宮。

正值春季,宮內萬木吐翠,百花怒放,雕梁畫棟間紅綢高挂,宮道兩邊鮮花鋪陳,一派喜氣洋洋之色。

一隊宮人正忙着把帶喜字的紅色宮燈,一盞盞地往屋檐下挂。見到楚晔紛紛行禮,楚晔手一揮,示意他們繼續。帶着二人緩緩踱步往書房走。

剛到書房門口,便遇到了小跑而來的阿媛。

軒轅睿遠遠地便看見一人紅衣獵獵,燦若朝霞,向這邊飄來。

那人神彩飛揚,眉目含笑,見了楚晔眼睛一亮,圍着他轉了圈略帶羞澀地問:“晔哥哥,我這身衣服可還好?”

楚晔眯了眯眼笑道:“好。”

錢大福輕咳一聲。

來人這才發現有外人在,瞬間羞紅了臉,躲到了楚晔身後,眨着眼小聲說:“我不知道,還有別人。”

軒轅睿被那聲“別人”,刺疼了心口,白了臉,喚她:“阿媛……”。

阿媛詫異細細打量來人,烏發玉顏長眉,一雙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內似有微瀾,潤澤溫柔。整個人如山巅朗月清貴出塵,為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更難得是似曾相識。自失憶以來,這個是第一個讓她覺得熟悉且親切的人。

阿媛努力的搜巡自己為數的不多的記憶,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沒有,唯有那道溫柔和煦的目光讓她覺得像是看了千萬遍。

是誰?

軒轅睿看着一身嫁衣的阿媛,這一年多來所有情緒齊湧上心頭,千帆過盡,最後全都化作沉甸甸的無奈與傷心。

兩人中間隔了個楚晔,穩了穩心神軒轅睿道:“我是軒轅睿,也是觀福樓的玉樞,你是大業的安樂郡主軒轅雲媛,亦是觀福樓的小公子。”

阿媛聞言猛地轉眼看向楚晔,四目相對只見他目光沉地厲害。

是真的。

能讓楚晔帶到她面前來講這麽一番話的人必是真的。

“之于我,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那人這麽說,阿媛默念着,看着他雙形狀完美的鳳眸裏漸漸堆起悲傷,心如同被一張細網牽扯着,勒得隐隐作痛。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可轉念之間,一片空白,又無話可說,無話該說,只似是自言自語喃喃地道:“我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反複幾個字卻如利刃将人剖開,軒轅睿素日一直挂在臉上的溫潤終于在此刻僵硬,雖然早就知道,但真正面對卻如此艱澀。

退去了溫潤的人在這春日裏卻如同殘冬枯木孤單矗立,退了顏色,只餘下慘淡的灰。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阿媛道。

軒轅睿身子顫了顫捂着心口,垂目片刻才露出一抹淡笑:“阿媛與我道歉的話,真是聽着讓人難受啊。”

以前她從不與他道歉,只是軟聲撒着嬌,“先生別生氣”,“先生下回不敢了”……“先生,阿媛陪着你可好?”

少時每回她害怕獨處時總是這麽對他說,然後跟在他身後形影不離。初時身後有個抛不掉的小尾巴他覺得厭煩,可想到她年幼失怙又于心不忍。她不跟着他又有何處可去?他不照拂她,宮裏又有誰會管她?這是父皇與皇伯父交給他的責任,縱是覺得麻煩,但看到她那雙小鹿般敏銳的大眼睛,便再也不忍心讓她再度流露出妨惶的神色。

擡眼看見阿媛與楚晔兩人牽手而立皆看着自己,一人忐忑不安,一人一臉戒備。

“阿媛,你五歲時你外祖父身體不好,便将你托付與我,那時起我便把你帶在身邊了。”軒轅睿目光移向阿媛目色眷戀,春日從雲間探出為人鍍上一層暖光,他溫和一笑,“你人雖聰慧,可也淘氣,可真算不得好帶。初時着實手忙腳亂了一陣。”後又話峰一轉,烏雲避日一切失了溫度,語調晦澀:“阿媛,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軒轅睿悲傷無奈地道:“對不起,阿媛,不小心把你弄丟了……。”

阿媛猶如胸口被人重重擊了一掌,悶痛翻湧而出眼淚瞬間落下,急切地想要安慰他,不想看到他難過,手足無措間脫口而出:“沒事,我現在很好。”

軒轅睿聽到這話,臉更蒼白了幾分,唇色犯青嘴角微顫,定定地看着阿媛良久,終是開口問:“阿媛,可願随我回去?”

“不回!”楚晔攥緊阿媛的手,“不過幾日我們便要成親了。”

軒轅睿像是沒聽到楚晔的話,一雙鳳眸直直地看着阿媛,靜靜地等着答案。

不出意外,阿媛搖了搖頭。

果然,軒轅睿整個人驟然退了溫度失了色彩。現在的自己于她來說,只是個陌生人,又怎會随自己而去呢?

合情合理,本該如此。

身形微晃,擡眼望去,漫天的紅色喜綢鋪天蓋地而來,在灼灼春日下,如烈焰灼傷了他的眼,涼透了他的心。

軒轅睿的阿媛真的丢了,不僅人丢了,心也丢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小公子,且随大公子回去吧。”錢大福忍不住開口對着阿媛道。

楚晔眉目冷然,“放肆,阿媛不願,誰也強求不得!”

錢大福還想再說:“公子他……”。

“錢大福……”軒轅睿出聲攔住,不欲他多言。

“阿媛”軒轅睿從懷裏拿出一個冰盒,遞給阿媛,“這是藍雪蓮,你帶回的那支已經用了。這枝是後來特意尋來的。元宵那日秋菊從脈相探出你是中了烏蘭毒而失憶。”軒轅睿心下一疼,“你還曾受了重傷,現在可好了?”

阿媛點頭。

軒轅睿望着她,忽地鈎唇一笑,光華流轉似夜間乍然盛開的幽幽昙花,一閃而逝卻讓人驚豔難忘,他托着盒微微靠近,鳳眸潋滟漾着些許蠱惑:“吃了它便會什麽都想起來了。”

楚晔越過阿媛伸手去接,軒轅睿避過轉手一揮,盒子不偏不倚落入阿媛懷中,“這是給阿媛的。”複又嘲諷一笑,“嗯?楚皇,不想讓阿媛恢複記憶?”

楚晔黑着臉冷哼。

軒轅睿收起笑,看着楚晔卻對着阿媛說:“阿媛,無論什麽事觀福樓和大業一直都會是你的家,誰也欺你不得!”頓了頓,收回目光,轉向阿媛悲涼且無奈,“可再也不要,一聲不吭便離家出走了,叫人找也找不回來。”

說完在楚晔的詫異中竟就這麽地緩緩轉身離去。

“走了?”

躲在暗處蠢蠢欲動的淩南與淩西亦驚得面面相觑。

淩西磨着手掌,原以為能今日能一睹閣主與玉樞兩大高手過招,想不到玉樞竟只是磨了幾下嘴皮子便離開了,真是不甘心,若玉樞與閣主動手,他也能趁機一探錢大福的底,這胖子一把銀鈎到底有多厲害,反正在這楚宮之中他們怕個啥,要擔心的該是玉樞和錢大福,惹惱了閣主他們哪裏還能走得出宮門。

“莫不是怕了?”淩西疑道。

“怕便不會來了。”淩南。

那可是大業國主,只帶了那麽幾個人便匆匆趕來了,完全不顧個人安危,要知道珉楚與大業交戰數年,無數将士死在了戰場之上,大業至今還占着玉峰山至翠微湖的千裏沃土。說大業是珉楚的仇人一點也不為過。

可淩南也看不透,軒轅睿為何就這麽輕易地走了。

原本他還擔心軒轅睿會因為主子藏了小公子又私下婚配,而惱怒異常與主子大打出手,高手過招在之毫厘,所以他才拉了淩西來作幫手以防萬一。

可誰知軒轅睿竟只見了姑娘面,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幹幹脆脆地走了。這是認可了這場婚事了?既認可了,作為姑娘現今唯一稱得上親人的人為何……

淩南心裏說不上來的怪異,軒轅睿腳步明明與之前一樣不急不徐,腰背筆直,可那日頭裏長長影子卻顯得孤單悲涼。

“我明白了。”一直在邊上當空氣背景的夏明民道,“這有點像你們。”

這副你們都傻的樣子,激怒了兩位二十才出頭的年輕人,異口同聲地嘲道:“你這小蘿蔔頭知道個啥?!”

夏明民指着遠去背影,又指指淩西道:“這是你。”接着指着楚晔,再又指指淩南,“那是你。”

最後指了指阿媛終于收回手指,慢條斯理地道:“你們都喜歡蘇姐姐,但蘇姐姐只和淩南好,所以……”夏明民再次指着淩西道,“所以趁着他們還沒成婚截胡來了。”

啪地一下,淩西一掌拍歪夏明民的腦瓜,“胡說些什麽呢,老子是這樣的人麽?”

他早就歇了這心思八百年了。在他情窦初開受人挑唆約蘇櫻游湖時便歇菜了,只因蘇櫻西不改色強悍地告訴他“我和淩南好上了”,連拒絕也沒有尋常姑娘的溫婉含蓄,相當的不要臉。當時他不替自己難過,反而替淩南着急,惹上這麽一位今後日子咋辦?

如今看來,淩南很好辦,且還樂在其中不可自拔,他警覺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一頭誘拐小紅帽的大灰狼。

淩西深知淩南完全弄錯了,蘇櫻才是那頭大灰狼,而淩南自已是那只上當受騙的小紅帽。

“錯了。”淩西在淩南不善的目光下解釋道,“我不喜歡蘇櫻。”蘇櫻這樣的漢子他消受不了,他喜歡的是像……那樣的。淩西看了眼已樂得不知東南西北的主子,成不成全靠你了。

“可你還約她游湖。”

夏明民這個臭小子真是不會察言觀色,不懂人□□故。

淩西怒了,磨着牙道:“即便是八百年前的事也是你哥挑唆的,挑唆不夠還嘴沒關把地編造些緋聞來。”

“喔”淩南松了口氣,笑着攬着淩西肩膀,閑閑地道,“我這頭倒沒啥事,只是蘇櫻脾氣不大好,要傳到她耳朵……,唉,若有得罪之處你們多包涵。”

随後一副兄弟我很同情你們的樣子。

淩西與夏明生以更同情的目光還回去,大家都不知得罪蘇櫻會有什麽後果,唯有他深知,可憐哪,不知道被得罪了多少回,又被迫包涵了多少回。

第 49 章 尋一人(七)

三月初的一日晚上,淩西來了業都。

禦書房內淩西告訴楚晔。

關于安樂郡主軒轅雲媛世人對她知之甚少,只知她是先皇極皇唯一的血脈,年僅五歲就被業皇封為郡主,并将業國最富庶的安樂郡作為封地,這也是大業繼容昭公主之後唯一一名有封地的女子。其實當年有臣子奏請将軒轅雲媛封為公主,但被泰皇否了。事後想來定是因為當年容昭公主在她父皇去世後繼承皇位成為一代女皇,畢竟地位太過殊崇,所以寧願讓軒轅雲媛以郡主之位接管封地,以免得朝臣多思。多年來除了那道昭告天下的受封聖旨,安樂郡主從未出現在世人眼前,軒轅皇家也似乎遺忘了這位郡主。

關于安樂郡主的事乏善可陳,但關于睿皇的事如今卻有意無意地向淩風閣透出風來。

只是一點,便足以讓楚晔頓足。

錢大福入宮頻繁。

是啊。

淩風閣閣主是珉楚六皇子,那麽觀福樓的主子又為何不能是大業太子睿?!

觀福樓的大公子是軒轅睿,小公子是安樂郡主軒轅雲媛。亦師亦兄,兩人相處數十年。

楚晔獨坐在禦案前心突突地跳着:可究竟是什麽事,能讓阿媛抛開她最信任的先生孤身出走呢?

那段時間……偏又那麽巧是軒轅睿拒納側妃躲入業宮不見首尾的日子。前後足足月餘……。

他摸着胸口盡力平複紊亂劇烈的心跳,那裏原本一直挂着阿媛當初在集雪交給他的玉珮。失憶後,玉珮就被鎖進了禦書房的抽屜裏。他打開抽屜取出玉珮,玉珮光潔如初,被他緊緊攥在手心裏,像是攥緊了天上高飛紙鳶的線圈。

心裏想到玉樞即是軒轅睿更是阿媛夢中時時念叨的先生,千頭萬緒焦躁不安。手下不由用了幾分力,完好的玉珮竟被生生捏得掉出一點碎屑。

楚晔驟然心疼,怪自己不該這麽不小心,舉起來細細看,生怕哪裏再裂了。只見碎屑掉處,竟露出更為瑩潤剔透的玉肉。

用內力撫去面上的一層玉皮,指尖過處玉屑紛紛掉落,一塊晶瑩璀璨狀似琉璃的圓形美玉赫然呈現。正面雕着精美的龍紋,龍紋盤旋處,正中間寫着“軒轅睿”,右側幾行細細小字,顯然是其生辰八字。反面雕着鳳紋,正中間“蕭雲媛”三個字刺得他眼睛生疼。還好,阿媛生辰八字還未刻上去。

大業習俗,男子會把刻有自己名字生辰八字的玉珮送給自己喜愛的姑娘,作為定親聘禮。婚禮過後,新婚妻子便會把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刻在反面。

這兩人竟然是……。

楚晔重重地後仰靠在椅上,難過又失力地閉目,翠微山上軒轅極的墓碑,軒轅睿不是以侄兒名義,而是作為阿媛的未婚夫身份與她同立的。

他們朝夕相處數十年,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未失憶時也時時對他說起先生,可見先生在她心裏的重要。昏迷中,阿媛什麽都忘記了,卻一直叫着先生,叫着軒轅睿。

楚晔猛地起身睜開眼,額上青筋直暴。軒轅睿的心思昭然若揭,那阿媛呢?

她究竟知不知道?明不明白?為什麽常在睡夢中叫着他!

思及此楚晔怒極,狠狠地把玉珮砸在地上,那玉甚是堅固,只是骨碌碌轉了幾圈,完好無損地躺在地上泛着刺眼的白光。

妒火中燒,禦案已轟然踹倒在地。

“嘩啦啦”巨響,把在屋外守候的淩南和劉順吓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麽事,淩南急忙推門而入。

“滾!”卻見楚晔赤紅了眼,手一揮,勁風過處房門又再度緊閉。

淩南和劉順兩人面面相觑,淩南暗罵淩西,不知道又跟閣主胡說了些什麽,惹他大怒,自打跟了楚晔,他還從未見過他發這麽大的火。以前總是冰着臉,漠然無趣。自從有了阿媛,倒所有情緒都上來了。

屋裏的楚晔像是想起什麽,從抽屜裏取出幾把鑰匙,急步來到蓁蓁院廂房。

揮退宮人關上房間,才打開角落裏的那幾口大箱子,這些箱子所說是蕭耀軒數年前從阿媛外祖家運來的。

除卻一箱是孩童用的琴棋樂器和一些小玩意,剩下的全是書籍,

從孩子啓蒙用……千字文,到詩文撰記,甚至還有兵法奇謀一類書籍,整整四箱。

其中只有一箱是字畫。

楚晔展開一副畫卷,畫的是一只頭戴大紅花的大白鵝浮于綠水中。下面還蓋了個大大歪斜印章,細看才知道是“軒轅雲媛”四個字。

畫卷邊上是批語,字跡與那日宮燈上小詩一致,張牙舞爪地厲害。“當以形寫意,紅花無用。”隔了幾行,又寫“阿媛不善金石,罷了吧,別再糟蹋玉料了”。

又展開一副字帖,顯然出自阿媛之手,臨摹的是一篇古文,字裏行間隐隐透出那位批語之人的筆觸風骨。

下面又有批語“一點之內,應殊衄挫于毫芒”。隔了一片空白,又寫,“不要以為字寫得大就可以少寫幾帖”。

楚晔翻開書籍,幾乎每一頁上,都有兩人交錯相雜的字跡,有批語人注解,也有阿媛自己的心得,還夾雜着兩人對語

“功課未完,又上哪裏淘去了?”

“給先生買點心去了,人太多排了好長隊。”

“生辰想要什麽禮物?”

“先生可以帶我出門麽?”

……。

原來如此……。

楚晔頹然失力,一人在廂房內獨坐到天明。

黎明時分上朝,禮部官員奏報,大業觀福樓掌櫃錢大福攜一幹大業使臣欲來訪。

楚晔垂目,定定地看着桌案,許久才沉聲道:“允”。

不過允了才短短三日,三月二十四日,離楚晔大婚三日之期,錢大福和業國使臣便到了楚都。

錢大福是個四十出頭的胖子,長着一張笑呵呵的圓臉。殿上诏見,舌如燦蓮,先對楚晔和珉楚歌功頌德一番,聽得在殿內的衆臣心裏都十二分的舒坦。随後送上大禮若幹,祝賀新皇登基,雖然這着實有點晚,整整晚了一年,但也不妨礙楚國一一笑納。

下了朝,錢大福攜使臣再度在禦書房求見楚晔。

禦書房內,楚晔坐在龍椅上,擡眼看去。

只見錢大福身後,站了一名面生的年輕人。一身白色雲紋直襟錦袍,一頂白玉冠,長身而立,謙謙公子皎如山間月,勁如陌上松,讓人移不了目又刺得人心口生疼。

他見了楚晔,拱拱手,略顯蒼白的臉露出三分笑意:“楚皇。”

楚晔牽強地扯扯嘴角,起身走近也略一拱手,道:“業皇。”

軒轅睿鳳眼微眯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他一下,長眉一挑,開門見山地道:“朕來找軒轅雲媛。”

楚晔呼吸一滞,原以為軒轅睿不會在大業自曝身份,自己與他真真假假地寒暄一番後直接找個借口打發了他。他甚至還妄想着與軒轅睿打打嘴仗拖上幾日,等和阿媛成了親,召告天下,這頂了個先生名頭的人便是個神仙也奈何不了他。

楚晔緊了緊背在身後的拳頭,這可真跟阿媛有幾分相像,她也是這樣不耐和人廢話,不愧為先生。想到這裏心裏有了幾分隐怒。

軒轅睿見他面色僵硬,不言不語,已不耐與他虛與委蛇,收了笑容直言道:“朕既來了,必是打聽清楚了,有十成十的把握,望楚皇不要推辭的好。”

楚晔沉吟片刻擡眼直視道:“既是大業的安樂郡主,為何會獨自一人跑來珉楚?”

軒轅睿臉色蒼白了幾分,只道:“家中發生了點事,讓阿媛獨自離家出走了。”

“何事?”楚晔沉着臉問,阿媛來珉楚時正巧也是軒轅睿行蹤消失的那幾日。

“這是朕的家事,楚皇何需知道。”軒轅睿鳳眼一揚神光逼人,語氣清緩威壓卻撲面而來:“倒是要問問楚皇,阿媛為何會重傷,又為何會中烏蘭之毒而失憶?”

楚晔從腦海中擯除阿媛在華音殿的情形,不緊不慢答道:“這也是朕的家事,不勞業皇費心。”

“阿媛姓軒轅。”軒轅睿提醒道。

“她現在是朕的未過門的妻子,自然算朕的家事。”楚晔扯着嘴角尤還不甘,重重一擊,“再過幾日便是朕與阿媛大婚之日,在這裏朕替阿媛請二叔留下喝杯水酒。”

可不就是二叔麽?!

軒轅睿的臉頓時白如錫紙,捂了捂胸口閉了閉眼,待再睜開時,一雙丹鳳眼已平靜無波,不容置喙地道:“朕要見她。”

此時的阿媛正在試嫁衣,火紅的雲絲錦嫁衣楚晔足足讓繡娘們準備了一年,嫁衣沒有繡花,只是純粹烈焰般的火紅色,穿在阿媛身上襯得人俏臉如花。衣服裁剪得體不大不小,勾勒出青蔥少女的巒峰纖腰,一切都恰到好處。

三月和二月圍着她目露驚豔,語乏詞窮只贊道“姑娘真是漂亮!”

阿媛眉歡眼笑,照着銅鏡,偏着腦袋紅着臉問三月:“晔哥哥的呢?他可有試?”

“皇上還未試呢。”三月捧出另一個紅色大匣子給阿媛。

打開一看,裏面俨然是一件火紅的新郎服。阿媛輕輕用手拂過,冰涼的雲絲錦略過掌間燙得她羞紅了臉。

這時夏明民來報,皇上有請姑娘。

阿媛吩咐三月帶上匣子,拔腿就走,二月想攔住她換下喜服再去。卻被夏明民遞了個制止的眼色。

第 48 章 尋一人(六)

麗人搭着阿媛的手腕費了老半天才顫巍巍地站起,龇牙咧齒地道:“我叫秋菊。”

何楷被這一變故已吓得呆了許久,臉白一陣紅一陣,最後決心負責到底咬牙道:“秋菊姑娘,小生名叫何楷,家中有一老母,家姐早年已出嫁,小生尚未婚配。小生家在城外,家中薄田數畝另有商鋪兩間,家境還算殷實。敢問秋菊小姐家住何方?芳齡幾何?……”。

“哈哈”

秋菊大笑,臊得何楷再也說不下去。

看秋菊并無大礙,阿媛與楚晔打算離開。

望着遠去的一對背影,秋菊忽地對何楷道:“走,上你家鋪子相看相看。”

這姑娘好生爽利,何楷側目。

秋菊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對着阿媛喊道:“姑娘要不要幫忙去相看相看,小女子孤家寡人也沒有個能相幫的親人商議。”

阿媛停住腳步,扯着楚晔的衣袖晃了晃:“晔哥哥。”

楚晔嘆氣道:“時辰不早了。”卻還是調轉腳步與阿媛一同往回走。

何記糕點鋪不大,生意不錯,來來往往買糕點的人絡繹不絕,難得是打掃得十分幹淨。窗明幾淨,坐在沿街的椅上倒把長街上的熱鬧看了個一覽無遺。

何楷的母親何記老板娘見到兒子出門不久便帶回兩個姑娘,笑得合不攏嘴。

“喲喲喲”何老板娘朝阿媛上下打量一番後對站在她身側楚晔說道,“他大哥真是好福氣。”

楚晔彎了彎唇:“嗯。”

“這麽俊的姑娘老生還是頭一回見。”何老板娘誇得兩人一個臉色微紅,一個唇角上揚。

“他大哥放一百個心,這麽好的姑娘若是嫁進我家必當自家閨女真心相待。”

話音一出,屋裏瞬間寒風凜冽。

阿媛生怕楚晔發怒壞了秋菊的好事,連忙牽着他的手解釋道:“這是我未婚夫婿。”

“喔”何老板娘見多識廣變臉速度也是一絕,只稍愣了愣,便又堆起笑容,“哎呦,兩位真是男才女貌,一冷一熱堪稱絕配。”

這女嬌男冷的誰會想到能湊作一對?何老板娘心裏腹诽,轉眼已調轉槍頭把正主秋菊迎到了上座。私下裏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別老拿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盯着人家姑娘,害老娘搞錯目标。

桌上已布滿了各色糕點,熱茶微醺。

秋菊朝阿媛招了招手,“來。”

阿媛坐在了她邊上。

楚晔不耐這些女孩兒家的糟心事,獨自一人坐在了門口。

何楷自然也是不好意思去和姑娘家擠一處,但要和楚晔坐一處也是不樂意的。自己和親娘二次把他認作大哥,顯然是得罪他了,總之沒個好臉色。只得識相地站在櫃邊幫老娘招呼客人。

兩位姑娘坐在窗口的腳角裏,何大娘殷勤地為她們端茶遞水,這另一位紫衣姑娘圓臉圓眼倒是長得一副福相,心下滿意得不了,閑聊了三句話便切入正題:“姑娘家住何方,府上還有哪些人?”

秋菊頓時一臉愁容紅着眼眶道:“家中原還有一大哥和一小妹,誰知去年小妹受人蒙騙趁大哥外出辦事被人拐走了。大哥遍尋不得,如今已重病在身只盼有生年能将小妹找回。”

何大娘聞言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小姑娘不懂事不知世道險惡啊”,見秋菊拉已是淚水漣漣,忙遞上帕子安慰道,“姑娘大節下的莫哭,吉人自有天相。”

秋菊點點頭剛擦幹眼淚,何大娘便熱心遞上糕點:“兩位姑娘趁熱吃,這點心是家傳秘方制成,好吃着呢。”

秋菊受了何大娘的好意咬了一口糯米金桂糕。

阿媛也好這香甜的金桂糕才要伸手,“咳咳”楚晔的幾下輕咳,讓她識時務地縮回了手。

秋菊看在眼裏,湊近阿媛悄聲問:“這人這麽兇,待你好麽?”

阿媛耳根發燙垂頭低聲道:“好,極好。”

秋菊撇嘴。

變故橫生。

梁柱忽地斷裂,鋪子裏放着的幾桶做點心用的香油和節下備着的幾壇烈酒被砸下的橫梁打破,桌邊的油燈翻倒,大火驟起。

楚晔擡眼看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色濃煙已彌漫了整間屋子,“阿媛!”張口就是嗆人的煙火。

屋裏的人怆惶往外逃,人推人将楚晔往外擠。才兩張桌子之距如今卻遠得如同千山萬水。

眼見一個個都逃出來了,卻不見阿媛的身影。

楚晔大駭。

忽地一聲巨響,半間屋子頃塌,将門口堵了個嚴實。

楚晔心中一凜,徒手劈開一掌,十足十的掌力硬生生地劈出一道口子出來。火舌頓時以獠牙之勢從中間蹿出。

不及人勸阻,他已躍入屋中。

怪道是外面火光沖天,這內裏不過兩三步之後便沒了火焰,往裏是昏黑一片。

楚晔摸索着往裏走,這才聽到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緊接着懷中一軟,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阿媛。”

“晔哥哥。”阿媛劫後餘生,緊緊抱着楚晔不撒手,“剛才一直有人把我往裏屋推,我以為要被燒死在這兒了。”

“別怕,我總歸是會來找你的。”

楚晔把阿媛身上的裘衣遮在兩人頭上,帶着阿媛沖出了屋子,腳跟尚未站穩,劈頭蓋腦的一桶冷水當頭淋下。

阿媛在他懷中倒還好,只淋到了半個身子,可他自己從頭到腳全濕了個透,不知道從哪裏打來的水滴滴嗒嗒順着頭眉眼鼻往下掉。

連番的折騰,讓他紅了眼,一雙駭人的雙目掃過何楷。若不是阿媛尚在眼前,定要讓這一臉黴相的小子橫屍街頭。

“咣當”何楷手中的水桶掉落,舌頭打結:“你們身上有……有火,我這是滅火……火。”

冬夜的冷風一吹,在火裏來回烤了一遍後又掉進冰窟的楚晔不由地打了噴嚏。

而阿媛半邊身子濕透已冷得打起寒戰。

看着兩人的窘樣,何楷大着膽子指着不遠處一間鋪子對楚晔道:“這位大哥,小生家的澡堂就在……”

還來?!這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麽!!

楚晔擡手一掌略過何楷臉頰打向已搖搖欲墜的“何記糕鋪”匾額,灼灼赤焰掌風如烹油,将已滅了的大火瞬間再度燃起。

“轟”整個鋪子終于轟然倒塌。

在何楷“走水啦”的嘶聲大喊中,楚晔帶着阿媛從另一頭躍上屋頂,避開衆人向楚宮奔去。

對面酒樓上。

淩東:這不是閣主麽?

夏明生:閣主好功夫。

李霖:當衆砸人店鋪不妥吧?

淩南:這是又受什麽刺激了?

淩西:我嗅到了觀福樓的氣息。

夏明民:千萬別病了,我還得伺候兩人喝藥,麻煩。

恭王:這兩貨完全不認識,絕不是咱大楚的帝後。

文禦使、錢二:沒看見,絕對沒看見。

夜色漸深,蓁蓁院後院廊下墜着的數盞元宵花燈已燃了大半夜,燭火在陣陣凜冽的寒風中漸漸暗淡下去,影影綽綽明明滅滅。

楚晔被警醒,輕輕的啜泣聲從裏間傳來,起身入內挑開帳幔看見裏面的人在沉睡中淚流滿面,呓語道:“別趕我走……”。

楚晔心底一沉,俯身抱住她一下一下輕拍她的背,柔聲哄着:“不走,不走”,懷中的人反手攀着他的臂,慢慢地眉目舒展睡得安穩起來。

楚晔靠坐在床頭蹙眉沉思再難入眠,心裏異常清楚觀福樓步步緊逼,過了今晚怕是已得知他們四處尋找的小公子就在業都。只是一時半會兒還摸不到宮裏頭來。

再等等,快了,等他與阿媛成了親,再告訴她她是觀福樓的小公子,讓他們相認。不成親,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他的妻,總歸是不安。

再者依以往之見,阿媛雖父母不在但身邊之人定然待她極好,她在大業地位尊崇又為何悄然出走他國?不弄清楚,他怎麽敢冒然讓她與玉樞相認。那可是玉樞啊,阿媛口中天下無雙之人,怎麽敢?

世事無常,變故良多若阿媛真的只單純是他的小師妹便好了。

第二天,楚晔便着淩西再去大業探查。

冬去春來,已是草長莺飛二月天,蓁蓁院裏不知何時飛來一只翠色的鹦鹉,見了阿媛熱絡的很,不停地圍着她叫:“阿媛,阿媛。”煞是可愛。

這只鳥被阿媛投食幾次後,便算在院裏落了戶,賴着不肯走了。

還十分懂得讨人歡心,見到阿媛,親熱地叫阿媛。見到楚晔便學着阿媛口氣叫着“晔哥哥。”惹得楚晔不禁莞爾。

平時若要有宮人們逗弄它,它昂着頭:“哼哼”地,不理人,是個會看眼色行事拜高踩低的鳥。

與阿媛的歡喜不同,不過幾日蓁蓁院裏奴才們一個個頭都大了,那鳥仗着主子的喜歡簡直就是為非作歹。院裏的廚房時不時地被它偷吃也就算了。它還最喜歡珠寶翠石,凡是見到,能叼得動的都被它藏起來。

自打它來了後,院裏的宮女丢了好多珠釵,十七細細查訪了三天才發現是那只綠頭鹦鹉把它們全叼到了阿媛房裏。

衆人敢怒不敢言。

再後來,變本加厲,連銀票也偷了,劉順眼睜睜地瞧着自己一張二百兩的銀票被它叼進了阿媛的屋裏後,終于忍無可忍之下開口向楚晔告狀。

楚晔聽了訝然,回到屋裏正好阿媛不在,倒在她的床底下發現了各色珠釵和若幹銀票。短短幾日,這只賊鳥竟偷了一大堆。

楚晔蹙着眉,把東西全都從床底扒拉出來,正打算叫來十七讓他拿走時,那只賊鳥呼啦啦回來了,一見寶貝被人翻了出來,扯着嗓子叫喚:“小偷啦,小偷啦。”

被楚晔狠狠瞪了一眼後便撲楞着翅膀在屋裏亂飛:“不好了,不好了,要拔毛了,阿媛,救命。”飛了一圈不見阿媛,又叫喚,“救命,太子先生救命。”

一聽此言,楚晔神色頓時冷了下來,一把捉住它捏在手中,那鳥頗有靈性,見人一臉的狠戾,在他掌下簌簌發抖軟聲道:“救命,晔哥哥,救命。”

楚晔一愣,不由地松開手,它呼地一下飛出屋外,遠遠地飛走了。

幾天不見鹦鹉,阿媛覺得奇怪,問楚晔:“這幾天怎麽不見那只綠頭鹦鹉了?”

楚晔只淡淡地道:“許是又有更好玩地方,飛走了。”

松手的那一瞬,他突然間想華音殿那一晚阿媛是否也這樣喚過他。

第 47 章 尋一人(五)

廳內有人高喊:“掌櫃的,你這是賣燈還是賣畫啊。”

掌櫃得意說:“今年這燈,難得是燈上的字畫,那可是出自雲洲第一才子加美男子的玉樞公子之手……”

“嘩”地一聲,宮燈晃了幾下,突然向下墜去,廳內衆人眼見燈落下,抱頭四處逃竄。

阿媛心下莫名一痛飛奔而下來到廳裏,宮燈俨然掉落在地,骨架散裂燈內燭火傾倒,已燃起一團火焰。眼見字畫要被燒盡,她莫名心疼得徒手去搶。

楚晔趕來一把攥緊她手,吼道:“你幹什麽!”阿媛指着宮燈,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

楚晔抄起一邊的桌布将火撲滅,可惜一盞上好的宮燈這時只剩下一堆燒得焦的骨架。回首看到阿媛滿臉淚水,愣了愣才走過去擁住她,不發一語,等她不哭了牽着人便走了。

淩南和淩西兩人面面相觑,如果不是眼花,像是是閣主出的手啊。兩人頗有默契地避開衆人,來到一個僻靜之所,聊聊天交交心。

“這分明是觀福樓來尋人了。”淩西道,“若是知道是咱們藏了人,還不知要怎麽鬧呢。”觀福樓向來護短又難纏。

“唉……”淩南嘆了口氣,知道得太多他真心替主子犯愁。

“閣主為什麽不說出來呢,這樣北淩風南和觀福可以聯姻了。”淩西雙掌一擊,“強強聯手天下無敵了,哈哈哈。”

淩南拍了一下淩西腦袋,“被漿糊糊了吧,閣主現在是皇上了,能娶個業國姑娘嗎?”還有那人還是蕭九和軒轅雲媛,一但身份曝露,閣主這婚算是吹了,搞不好國仇家恨人家還要找他拼命。

“不對啊,”淩西智商回攏,“這姑娘像是啥事不知的樣子?”

“忘了呗。”淩南。

“這也能忘,出啥事了?”淩西。

“自已啄磨去。”淩南。

“閣主這是□□裸地騙婚。”淩西頗有大抱不平之勢。

“什麽騙不騙的,閣主老大不小了,找個媳婦容易嗎。”淩南。

“可就算姑娘想不起來,看這架勢,以玉樞之能要不了多久觀福樓就能找上門來了。”淩西道。

淩南再嘆了口氣,“唉,等閣主成了婚,生米煮成熟飯,就會告知觀福樓了。”

“閣主真是好主張,到時候觀福樓想賴也不可能了。”淩西又問,“哎,未來閣主夫人叫啥啊,大家都知道了,就我還不清楚。”

“雲媛。”

淩西聽了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問:“哪個雲?哪個媛?”

“雲洲大陸的‘雲’,”說着淩南想到了什麽,瞪了他一眼,“你管這麽多幹嘛。”

淩西像是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對着淩南做了個口形“軒轅雲媛?”

淩南捂住他嘴巴,低聲說:“知道就行了。”

淩西重重點下頭:“得,啥也別告知了,這姑娘也最好啥也沒想起來,就這麽混着吧,這窗戶紙若捅了可是個大窟窿,閣主這媳婦多半是要不成了。這滿朝的文武宗親,怎麽可能讓他們皇上娶個業國郡主回來。當年蕭耀軒不過是個國公府公子,娶個業國公主得千瞞萬瞞,最後釀成悲劇,更何況是皇上?!”

“可不是。”淩南應道。

淩西像又想到什麽,一把抓住淩南肩膀,“軒轅雲瑤的女兒是軒轅雲媛,軒轅雲瑤的丈夫是蕭耀軒,得出的結論就是軒轅雲媛是蕭耀軒女兒蕭九!”

這才是最要命的。

“淩護法,舉一反三查案功夫真是一絕!”淩南贊道。

“少來……”淩西也是看到從翠微湖山莊裏偶然找到的畫卷上“吾妻小瑤”才推測出這個小瑤與蕭耀軒的妻子小瑤是同一人,他橫着眼看着面前這個人,明明什麽都知道卻揣着明白不言語,“說說,大婚那日,華音殿發生了什麽?你不是在麽?”淩西瞪着眼問,不是說蕭九葬身火海了麽,怎麽又成了閣主的未婚妻了?

淩南拍開他的手說:“別管那麽多了。”

“閣主命我查案,我不管,還怎麽查?”

“……。”淩南。

“嘿嘿,我聽說,當日殿內侍衛無人生還?”淩西看了眼淩南繼續道,“八成是閣主看上人家姑娘了,想搶來當媳婦,所以把人全殺了,還放了把火毀屍滅跡。”

淩南狠狠瞪他一眼:“別胡說,咱閣主是這樣的人麽?”

“嘿嘿嘿”淩西詭異地笑了,“咱閣主是好人。”

淩南心塞,仔細思忖了一下才道:“閣主和姑娘早就相識了,只是成婚當日閣主并不知道是她,所以不小心讓人傷了她,眼見活不成了,閣主發了狂,把華音殿裏的人全殺了,後來高修遠來了把人救了回來。”

淩西慢慢思索,說:“既是早就相識了,為何還是各自成親?姑娘可以不嫁入楚宮麽,反正她一直在業國,何必為了一個只相識了幾天父親,去成這個親,毀了自己?就算軒轅極崩了,她也可以回觀福樓呀,玉樞和錢大福找她快找瘋了,難道當時觀福樓也出事了?沒聽說過啊?再不濟有什麽事,可以來找淩風閣呀,瞧着閣主那麽喜歡她,總會幫她的啊。”

“她來找過閣主的。”淩南悶聲說。

“嗯?”

“來了,又走了。”

“嗯?”

淩南頓了頓說:“閣主拒了她。”

“呀?”淩西想到那日,他說到軒轅雲媛就是安樂郡主而軒轅極剛死不久時,閣主痛苦之色。想必他是在那時才知道姑娘是軒轅極外孫女。而軒轅極死後,業國定是發生了什麽禍事,容不下她了,這才千裏迢迢來找他。閣主卻因為登基稱帝,已打算和蕭家聯姻才拒了她。正是因為這出爾反爾的一拒,才有後來的悲劇,所以才那麽心痛難當吧。而被拒了的姑娘許是因為無處容身,許是因為心灰意冷,便答應了聯姻嫁入楚宮。

淩西打了個寒戰,以閣主的性格對蕭家人必不會手軟,那姑娘剛才看上去不像有武功的樣子,會武的人便直接從樓上躍起接住宮燈。但玉樞文武雙全,錢大福武功也不弱,沒道理什麽也不教她吧。不會是閣主當日看在蕭耀軒的份上不殺蕭九,而是命人廢了她?

淩西想到這裏,哀嘆,這姑娘最好一輩子不要想起來了。只是這軒轅雲媛究竟在大業遇上了什麽事?能讓一個地位殊崇的郡主、一個業國第一幫派二把手無處容身,獨自遠走他鄉?必不會是小事!

楚晔牽着阿媛出了酒樓,才過半條街,又迎頭遇上胖頭魚書生。

書生何楷看到楚晔殺人般的目光,打了個寒戰,趕緊撇清:“小生絕無尾随姑娘之意,這真是巧合,巧合!小生家的糕點鋪便在不遠處。”說着他順手朝着對面的一家“何記糕點”一指。

“公子,小公子!”一位二十幾許的紫衣麗人正站在鋪前,見到這邊的動靜氣喘籲籲地跑來。

看到阿媛一雙眼不住地打量她,愣了愣才又笑道:“姑娘長得真漂亮。”

聽到有人誇獎,阿媛莞爾一笑,這麗人好生親切。

“唷,這是哭過了麽?”那麗人看到她微腫的眼,很是心疼,取出帕子欲替她轼去尚留在腮邊的淚痕,“姑娘可是受委屈了?”

手尴尬的伸到一半,人便被楚晔拉到了身後。

麗人瞟了楚晔一眼,問他身後的阿媛:“可是有人欺侮姑娘了,讓姑娘不痛快了?來快告訴姐姐,姐姐幫你出氣。”邊說邊直接出手來拉人,那氣勢配上一雙微眯的貓兒眼,活像楚晔是個搶人閨女的惡霸土匪。

小姑娘倒反而朝惡霸身後躲了躲搖頭道:“沒有。”

麗人頓住。

何楷好心解圍道:“這位大哥是姑娘的未婚夫。”

麗人聞言詫得身子都抖了抖,抽搐着嘴角道:“看姑娘年紀尚小不要被人诳了去,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可有父母長輩之命?”

楚晔握緊阿媛的手道:“自然”,淡定的語氣配上肅然的神色,再讓人信服不過。

“這位大哥端的是好福氣。”

何楷豔羨的神情讓楚晔有些受用,難得的回了一句:“正是”,說完便拉着阿媛離開,與這些人分到分道揚镳。

何楷自是往自家鋪子裏去,忽聽見身後的麗人哀怨地道:“你這個沒良心的,莫不是将我忘了?”身軀一抖,不會是說他吧……。

楚晔與阿媛兩人同時轉過身來,只見一邊的何楷聽到這句話被唬了一跳,連連後退數步。

“哎喲”一個痛楚聲音響起,何楷不小心踩到了躲在角落一個瘸腿乞丐。

還沒等何楷開口詢問,乞丐頭也不擡一瘸一拐地走了。

何楷趕緊上前向阿媛辯解道:“小生絕不是無禮之人,确實不認得那位姑娘。”他決不是吃着碗裏看着鍋裏的朝三暮四之徒,“小生剛才對姑娘确是一片赤誠”。

話音一落楚晔的臉瞬間冷了,腳下石子微微一撚,何楷膝下一痛人已歪歪斜斜向前撲倒。

“哎呦。”何楷大驚,可預料到的疼痛卻沒有到來,這一下結結實實地摔在了麗人姑娘的背上……。

麗人悶哼一聲,阿媛目睹了她被人帶倒後又被重重一壓,她幾乎能聽到麗人骨骼被壓後“咯咯咯”的聲音。真替麗人狠狠地疼上了一把。

“姐姐”阿媛出手扶起她。

第 46 章 尋一人(四)

恭王去了心病心情舒暢,十五元宵,便攜了老王妃,帶上數個親衛上街趕熱鬧,看燈會了。

元宵燈會是楚國最熱鬧的一場盛會,這天晚上家家戶戶都挂上寓意圓滿的元宵燈。街頭更是挂滿了各色燈籠,人山人海,大夥兒都來湊個熱鬧。

恭王老夫妻倆自然比不得年輕人,老胳膊老腿地就不方便擠在大街上,于是兩人便在楚都風定茶樓定了個臨街的位置,品茶看燈聽說書。

風定茶樓最大的特色,不在于茶好,而在于書說得好。此刻說書先生,王書生說起了雲洲大陸幾百年來代代相傳的秘聞,既是秘聞自然是人人豎起耳朵聽。

當年雲洲大陸皇族雲族,在雲國國破後,并未滅族,而是帶領一幹部下去了雲族人歷代的埋骨之地隐居了。這埋骨之地,便是現今人們口中的‘神秘之地’。雲族不甘雲國覆滅雲洲大陸四分五裂,便将一國寶藏以血為誓封印在神秘之地。以待日後時機成熟,取出寶藏,再一統天下。而雲族聖女之血便是開啓寶藏的鑰匙。雲族聖女的血遇雲母石變藍,她的血不僅是鑰匙,也是尋找寶藏的引子。聖女地位祟高,人也長得絕美,為保血脈延繼,可三夫四侍,七十二………

恭王聽他越說越不堪,剛想呵斥,便瞧見一個茶盅于砸進于書生嘴裏,不偏不倚堵了個嚴實,衆人嘩然。

恭王下意識地四處搜尋,究竟是哪位行家出的手,只見右側,一年輕男子牽着一小姑娘,施施然下樓去。那小姑娘不住地回頭看熱鬧,笑得一臉興災樂禍、禍國殃民的樣子。

那笑容好生熟悉。

恭王靈光一現,醍醐灌頂,那姑娘不就是那小子麽,牽着她手的不就是皇上麽?

原來如此。

松了口氣,終于不用擔心自家皇上的路向問題了。接着心下又一緊,只是這姑娘貌似過于能幹了些。唉,不管了,反正一個沒背景孤女掀不起啥風浪。

恭王站起來樂呵呵地對着恭王妃說:“走咱也去看燈。”

“王爺不怕擠壞了腿腳了?”王妃道。

“不怕。有夫人牽着呢。”

“哼哼……”。

……

楚晔牽着阿媛混在人群裏,說說笑笑,一起猜燈迷。不過片刻,手裏便提了七八盞燈了,阿媛笑嘻嘻地說:“哎呀,不知道是題面太容易,還是我太聰明,居然有這麽燈籠了,晔哥哥,全都送你。”

楚晔眉眼間俱是笑,“阿媛送多少,晔哥哥都收着。”

沒多久,他便不痛快了。

街上不少男子眼睛不住地向阿媛瞟,有些不識好歹的竟還風騷地朝她笑。一記淩厲的冷眼掃去,周圍的人都被凍得退了三步。

更有個無恥大膽的居然當着他的面來送燈籠。難道不知道,在珉楚元宵節的燈籠是送給自己心儀之人的嗎?還當着他的面,當他是死的麽!好在他已收下阿媛衆多燈籠,可稍作撫慰。

那人提着一盞胖頭魚燈籠,紅着臉期期艾艾地道:“小生名叫何楷,是一名秀才,……這是小生自己做的燈籠,特……送給姑娘。小生家中有一老母,家姐早年已出嫁,小生則……則尚未婚配。小生家在城外,家中薄田數畝另有商鋪兩間,家境還算殷實。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他一口氣說了許多,又看見邊上年輕男子面色不善,硬生生地把“可有婚配”幾個字吞進肚中,恭敬地朝楚晔行了個禮,讨好地問:“想必這位是大哥吧。”

被冤成大哥的人已然面色鐵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再一個冷眼往不住地往這邊塞過來的燈籠看去……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二行字,頓時讓他怒發沖冠,待要發作便聽見阿媛挽着他胳膊,俏聲道:“這是我的未婚夫婿。”

寥寥數字,如山間清泉沁入心底,熨得人一顆心無比的妥帖适意。楚晔轉眼已是滿臉笑容,得意地提了提手上的一堆燈籠,挑釁地睨了書生一眼,揚眉彎眼拉着阿媛繞過他走了。

文禦使帶着夫人,女兒和新任女婿四人也出來看花燈。

新女婿錢二眼睛發亮,手肘不停慫着丈人的胳膊,“岳父,岳父。”

文禦使本就看這雞鳴狗盜之徒不順眼,白眼一翻,“少拉拉扯扯,粗鄙之人,何來禮儀?!”

“岳父,皇上……”錢二捂着嘴湊近低聲說。

文禦使大驚過後如打了雞血,眼放狼光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年輕的皇上一手牽着一個俏丫頭,一手提着數個燈籠,頭戴金冠,身穿一身金光閃閃的墨藍色金線滾邊華服,腆着一張颠倒衆生的俊臉,笑吟吟地踏着雲紋長靴風風騷騷地走在人群裏。

看到長年漠着臉的人,如今笑成一朵喇叭花,翁婿二人只覺得驚悚。

身側的姑娘披着罕見的火狐裘襖,仰頭笑咪咪看着花燈,在燈火映趁下,膚光勝雪,眉眼如畫,皎皎如新月纖塵不染,堪稱絕色。

俊男美女惹人側目。

不知姑娘指着花燈說了什麽,皇上略略低頭凝視她,目色溫柔缱绻,嘴角飛揚。

“這男子定然對那姑娘歡喜入骨。”文夫人豔羨道。

“婦人愚見。”文禦使呵斥。

文夫人撇嘴不再言語。

“那姑娘是誰?長得不錯。”文禦使問女婿。

“看着好像是雲姑娘。”

“你平時是怎麽當的差,看着還‘好像’??”

“岳父,皇上平時護得緊,小的們哪敢多看。”錢二說着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眼看皇上和姑娘混入人流,走入另一條街,身為乾清宮侍衛首領的錢二職業病發作,擡腳就要跟上去,被文禦使拉住,喝斥道:“跟着作什麽?”

“好像沒帶什麽人吶。”錢二有些擔心,遇刺了怎麽辦?

文禦使戳着他腦門,恨鐵不成鋼地道,“為官之道懂不懂?”見他還一臉蠢笨之色,氣急道,“忠心固然重要,但升官要訣是‘識實務,知進退’,懂麽?‘識實務’!人小兩口來逛街,要你跟啥跟?”

“這不跟我爹說的一個理麽?”錢二摸着腦門茅塞頓開,“凡是打架,眼見要輸了,就別再往上湊了,逃命要緊。若是眼見要羸了,得拼了命了上前湊,好立個功。”

“作死。”文禦使趕緊捂住他嘴,低聲道:“你爹現已升為玉峰山副将,若是讓人知道他這麽個打仗法,你們一家子都別活了!別坑了我閨女。”

楚晔和阿媛走了半條街,聽見有人輕喚:“閣主。”

擡眼一看,淩南一衆人在酒樓上。

正好,楚晔瞟了眼那些目光時不時地在阿媛身上打轉的人,轉身拉了她上了樓上雅間。

東南西北,除了遠在玉峰山的淩北,全到齊了,還有夏明生兄弟和李霖。衆人難得聚首興致頗高,見了楚晔行完禮,紛紛圍上來。

淩西看見阿媛瞪大了眼睛,想起了錢大福給的畫像,“這不是……這不是……”

淩南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接着說:“這不是閣主的未婚妻麽?”

楚晔點頭微笑。

一陣北風吹過,淩西為錢大福默哀,難怪要抹去痕跡了,原來人被诳這裏來了。

除了在禦前當差的淩南和夏明民其他人阿媛都是頭一次見。

平日裏朝廷官員只敢偷偷打量她,而淩風閣衆人卻全不避諱,大大咧咧地瞧她。

阿媛還是第一次以未婚妻的身份出現在楚晔屬下前,難得地當衆羞紅了臉,躲在他身後,不肯出來。楚晔也被她扭扭捏捏的樣子逗樂了,哈哈笑着把她從後面拉出來,兩人一起并肩坐下。

楚晔有四個從小跟着的小厮,淩東,淩南,淩北,淩西。現淩東淩西仍留在淩風閣,淩南與淩北二人都跟着了朝。

其餘的,夏明生到了戶部當差,夏明民跟着阿媛。李霖是這幾個人中最愛讀書的,文采也最為出色,多年楚都分部負責人歷煉,做個京兆尹已綽綽有餘。

衆人一起你一言我一語,難得地不拘束,其樂融融。

小二推門來道,今年樓內燈王已挂出來了。

阿媛打開內側窗戶向廳內看去,只見一盞四角宮燈高懸廳上。

宮燈以紫竹為架,用罕見的白色雲絲薄錦制成,相對于宮燈的喧賓奪主料子,上面的字畫顯得有點怪異。

一面畫着一個莊園,裏面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繁花美蝶,一派江南風味躍然紙上。可見是出自大家,為難得一見的好畫。

右側面是一首歌謠“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字跡頗為稚嫩似是七八歲孩童所寫,字雖端正,可紙面卻有些糟糕,貌似是頑皮的孩子不耐煩練字,寫寫玩玩,搞得紙面東一團墨跡,西一個指印。

另一面畫着一條大河,河邊一大一小兩位公子在河堤上漫步,滔滔江水奔湧而下,河堤邊的兩人,手牽手衣袂相連,筆精墨妙,與前面一副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右側面是一首詩,行雲流水的狂草運筆輕重有度,輕處如薄風輕雲飄逸流暢,重處如千均石鼎遒勁有力,“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阿媛看得仔細動容。

第 45 章 尋一人(三)

宮燈緩緩移向阿媛,燈燭輝煌處,小姑娘亦是如雪中紅梅般唇紅齒白,香軟可口。

宮燈跌落在地……,黑暗中,楚晔把姑娘抱入懷中,低頭去吻。手不可控地緩緩下滑,撫上腰線……

阿媛覺得楚晔今天跟往常不太一樣,含着濃烈酒味的吻,幾乎讓她窒息,她扭着身子掙紮卻被抱得更緊吻得更烈,唇齒相依間讓人渾身酥軟幾欲暈厥。

“阿媛”楚晔貼着唇啞聲低嘆,把緊貼着的身子稍稍退後移開些,低低喘息,一雙眸子緊盯着她看,黑得如湧着暗流的深潭。片刻穩了穩心神後,才半抱着腿腳發軟的人一路來到梅園的暖閣中。閣中早己備好了酒席,升起了暖爐。

兩人一到,宮人們便将周圍的宮燈齊齊點亮,随着燈火的亮起,梅園如一幅精美的畫卷展現在眼前。無數株紅梅連成一片,皚皚白雪似壓着一片紅霞,纏綿至天邊。

閣中更是燈火通明,如一盞巨型燈籠,裏面已早早地升好暖爐,桌上擺滿熱騰騰的酒菜。

阿媛執起酒壺為楚晔斟了滿滿一杯,笑靥如花,“阿媛也敬晔哥哥,祝晔哥哥歲歲安泰!”

楚晔笑着一飲而盡,也執起一邊的裝滿果汁的壺子,想給阿媛倒上一杯。卻被她擋住,撅着嘴,眼睛看看酒壺,又祈求地看看楚晔。

楚晔看着阿媛被吻得略有紅腫的嘴唇,上面還印有他淺淺的牙印。喉結微動,明知她不能飲酒,神使鬼差地也給她倒滿了一杯,看着她一飲而盡。

只一杯阿媛便醉了,在椅子坐也坐不住,直往下滑,楚晔失笑,扶起她攬懷裏。可她卻晃晃悠悠地鬧騰着要去騎馬。

看着她期許的眼神,楚晔哄着她吃點心,笑道:“不許淘氣。”

阿媛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糕點軟糯香甜,醉了的人異常乖覺,眉眼彎成月芽兒,“嗯,我聽晔哥哥的,晔哥哥最好了。”

“滿口甜言蜜語。”

“真的,晔哥哥待我最好,阿媛最喜歡晔哥哥。”

冷不防被她表白,心裏樂開了花,面上不顯,臉色微紅地問:“最喜歡?嗯?阿媛還喜歡誰?”

“沒有,阿媛只有晔哥哥,所以只喜歡晔哥哥。”

楚晔眉開眼笑,嘴上卻嗔怪:“慣會滿口甜言蜜語。”

阿媛看到他笑,像是想到了什麽傷心事,瞪着眼生氣地道:“不像晔哥哥,讨了一屋子的小老婆……”邊說邊雙手誇張地劃了個大圈,“那麽多!”

眼見眼眶紅了,楚晔攬過她, “不值得哭,都是些不相幹的人。”

“騙人,哪裏是什麽不相幹的。”

“我都不大認得她們。”

“騙人”。

“不騙。”

“那你保證,以後都不去她們宮裏。”

“好”

“那你保證,以後都不能主動見她們。”

“好”

“那你還要保證,以後都只能偏心幫我。”

“好,阿媛可是醋了?”楚晔朗聲笑開。

“沒有,你胡說。”

怕她又惱羞成怒,楚晔只抱着她,輕吻着她發頂,兩人相擁着一起守歲。

眨眼間,鐘聲響起,又是一年。

守完歲,楚晔未叫軟轎,一人獨自背着阿媛往蓁蓁院走。剛開始她還嘟囔幾句,後來便伏在他肩頭酣睡起來。

這一年,小姑娘長開了不少,平時着棉袍着不出麽,現在背在身上,能清晰地感覺到兩團軟綿。溫熱的呼吸撲在他脖子上,使他酒意上頭,身子又燥熱起來,不由加快了腳步。

回到內院,院裏的宮人都自覺地退了出去。

一入屋,屋內暖氣撲面而來,烘得人頭腦發昏,楚晔把阿媛輕放在外間床上,替她解去裘衣,蓋好被子後,自己己是滿頭大汗,拿了寝衣先去淨房漱洗,洗完冷水澡才發現只拿了寝褲,衣服拉在床頭了。挑挑眉,好在也沒什麽外人,無礙。

出得淨房,轉來外間,不由眼眶發熱,剛散去的燥熱,一下子又湧上來,更熾。

阿媛已換了他的寝衣,趴在床上睡得正甜。被子被扒拉到一邊,露出一截修長的小腿和兩只嫩生生的腳丫。

楚晔替她蓋好被子,不可控地一手握住腳丫,腳丫微涼,摩挲着替她暖暖,那人卻一腳踢開他,翻過身口齒不清地道:“別吵。”

楚晔附下身子,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這是我的床。”

阿媛只覺得耳邊微癢,還讓不讓人好好睡覺了。擡手撓了撓耳朵,手不及縮回,被人抓在手中。手臂潤白如玉,臂上的一點守宮砂鮮豔得刺目。

楚晔用拇指輕輕摩挲着,目色暗沉,身上的燥熱噴湧而出,怎麽也壓不住了……只稍作猶豫,便連人帶被抱起,越過屏風,轉身入了內間……。

太熱了,阿媛半睡半醒中,只覺得渾身熱得難受,亦沉得喘不過氣,睡眼微睜伸手去推開身上的人,“熱、沉。”

楚晔稍稍擡起身子,含白嫩耳垂,啞聲誘哄:“阿媛可還要進些酒?”

阿媛只覺得耳邊熱氣氤氲,渾身酥軟,那誘惑的的聲音,讓人無法拒絕,“嗯……”。緊接着便再次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唇被含住,喂進了大大一口醇厚的美酒,“三杯醉”,人便漸漸在熱吻中失去了意識……。

床帳落下蓋住了一室旖旎月華,床幔微動如水中漣漪,一圈蓋過一圈……。

第二天,阿媛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昨日許是醉了,頭還有些微脹身上酸軟。洗漱完出來,便看見楚晔端坐在桌邊看書,見她出來,放下書,喚人上早膳。

新年的第一頓早膳特別豐盛,滿滿一桌。楚晔給她和自己分別盛了碗紅棗粥。

阿媛看到滿桌好吃的食指大動,伸出筷子去夾一個水晶餃,可是拿筷子的手不聽使喚地抖,“叭嗒!”筷子掉在地上。人眼眶都紅了,帶着哭腔道:“我的手又不好了,是不是長不好了?”

楚晔臉色微紅,目光躲閃,連聲道:“不是……不是……”見她擡腳便要出門,趕緊上前攔住,“你上哪裏去?”

“找高修遠瞧瞧。”

“別去,大過年的,這麽一點小事就不要勞煩人了。一會兒就好,別去。”邊說邊握着她的手,輕輕地揉,掌下運了幾分內力,溫熱的氣流在腕間流轉,不過片刻阿媛腕間酸軟漸消,再次提起筷子,居然好了,真神奇。她頗疑惑地問:“怎麽回事?”

楚晔耳根紅透,面無表情地道:“許是昨日你喝醉了,睡時壓着手了。”

阿媛狐疑地看着他,覺得他臉色怪異,哼了哼道:“晔哥哥,你騙人!”

楚晔頂着一張能滴血的臉突然靠近她,輕聲道:“阿媛,咱們早點成婚吧。”

阿媛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神來一句,驚得反應不過來。又聽見他輕笑着,唇輕觸着她耳垂啞聲道:“早晚的事,不是麽?等開了朝,便讓人着手去辦。”

阿媛耳根發燙,身子挪開一步,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紅着臉低頭不語。

“嗯?……不願意?……”楚晔雙手圈住她,輕咬她的耳垂,似有不滿。

“不是”阿媛紅着臉,低聲說。只覺得耳朵酥癢,渾身泛熱,想躲又躲不過。

“那便好。”楚晔低笑,“很快我們可以真正在一起了。”

初五開朝。

新年第一日上朝,凡在京城的大大小小官員都來了,君臣一番祝詞後,楚晔對欽天監監正說:“朕欲大婚,監正選個吉日吧。”

恭王聽了,露出幾分笑微微轉頭,遠遠地朝女婿柏煊鵬使了個眼色。

柏煊鵬今日作為欽天監屬管第一天上朝,收到眼色,聯想到幾日前,丈人感嘆皇嗣凋零,這是想讓皇上早點成婚?翁婿間這點靈犀還是有的。

監正拈手算了算道:“臣以為今年秋,十月初八是個宜嫁娶好日子。”

楚晔聽了,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這是嫌日子不好呢,衆臣各自暗暗喘測,到底是想早還是想晚?再想到皇上未婚妻入宮時皇上的愛護,以及一直以來的護短,這必是十分寵愛,是想早的。但再轉念一想三十宮宴皇上對一個少年的寵溺,這又不好說了……。

這日子着實難料,皇上的心思着實詭異。

冷場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低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這時忙着翻歷法書的柏煊鵬便十分搶眼。

“柏屬管,可有建議?”楚晔問。

“皇上,臣以為皇上早已及冠卻還未有妻室,理應盡早成婚,這日子宜再提前些。”

楚晔面色變得溫和,“柏大人,可有看好日子?”

“好了,……剛看好,臣以為三月二十七日為宜,乃是嫁娶好日子。”

楚晔露出笑容,不顧衆人詭異的臉色說:“準奏,便由柏大人配合禮部負責此事吧。”

“皇上英明。”文禦使又适時地來了一句。

陳衍明亦跟了一句,遭到了文禦使的側目,來了個搶飯碗的。

于是楚皇第二次大婚定在了先皇駕崩滿一年後的第二日,雖先皇有曾說過不需皇上為其守孝,但這确實是急了些,可皇上願意,于禮法上又無不妥,所以絕大多數臣子閉口不多言。

但也有那麽一兩個不識趣的,有些蠢蠢欲動要谏言一番,被恭王一個威脅眼神瞪去,也熄了火。

快散朝時,楚晔随口一問:“柏大人如今是幾品官哪?”

“回皇上,臣乃從五品。”

“哦……再去禮部挂個職,升個四品吧,這便可日日來上朝向朕報奏大婚事宜了。”

“臣,謝恩,定當竭盡所能,不負皇恩。”柏煊鵬受寵若驚,大喜過望。

于是乎楚皇的大婚,如火如塗地準備起來了。

第 44 章 尋一人(二)

淩西詳細地跟高修遠說了尋人的經過,只隐去了觀福樓托他之事。

高修遠聽到顧随安遇到不測,摸着淩西帶回的藥箱,老淚縱橫。

淩西拿出帶來的內衫和石牌,讓他辨認。

高修遠先去看染血的內衫,衣衫是珉楚普通的式樣,并無異常,他細細摸去,發現衣腳處的布料經緯織得頗為不平,淩西拿來炭條,拓開後,赫然是一個“王”字。

淩西思索半天,說:“這不像是江湖人行事,倒像是世家養的府兵或暗衛死士。江湖門派都以兵器或武功或紋身來區分,只有世家權貴才會用這樣的隐誨标識。”

“可現今楚并無‘王’姓大族。”高修遠道,“也許不是珉楚人,只是穿着楚人的衣物”。

“觀福樓說是珉楚人,必是經過調查推敲的絕不會胡說,再說當時那些人外衫穿的是業國服飾,內衫才是楚人的,若是要扮楚人,當內外一致才更合理些。”淩西道。

楚晔輕敲桌面,道:“看看玉牌吧。”

高修遠玉牌震驚不已,對楚晔道:“皇上,當年徐嬷嬷和姑娘被先師救回谷中之前追殺她們的就是這些帶玉牌的人。”

“嗯?難道因為回春谷當年救了他們要殺之人,所以聯合王姓人家而複仇?”淩西問。

高修遠搖頭不語。

“回春谷原本就與這些人有舊怨?”淩西再問。

高修遠依舊搖頭,看看楚晔欲言又止。

楚晔道:“高修遠,你若真想查清顧随安一事,理應知無不言。”

高修遠這才說“當時臣向皇上說起過,世上還一人與姑娘體質相同。”

“是顧随安?”楚晔。

“是的。”高修遠。

“他們是血脈至親?”楚晔問。

“應該不是吧,可能只是同宗同源。”高修遠答。

“為何顧家單單只有他有這樣的體質?”楚晔再問。

“皇上,顧随安并不是顧峰親子。”高修遠說,“當年,顧峰妻子早産一子,眼見救不活了,顧峰便抱來回春谷求師父一治,可惜最後還是活不成,顧峰怕妻子傷心,又見谷內正好有個月份相仿的孤兒,便求谷主,讓他抱回家,當親兒養育。師父看他求得真摯,便點頭答應了,只是讓他在孩子五歲後,回谷中拜師。”

“嗯?那顧随安又是怎麽到的回春谷中的?”楚晔。

“師父只說在路上撿的。”

“這麽說高禦醫認為是因為兩人的血脈才分別遭到追殺?”楚晔問。

“臣不敢妄下定論。只是覺得太過巧合。不過現在一想,這也很有可能是師弟不小心撞破了翠微湖的隐秘。因為除了師父和臣,別無第三人知道師弟體質是因為一種血緣,師弟自己也不知道,只一直以為自己是奇能之人。原本臣也不知道,只是後來見過姑娘,才推斷這是一種血緣。”

楚晔聽完,揉了揉額頭,真是千頭萬緒。他給了淩西去刑部翻閱卷宗的令牌,吩咐他繼續追查衣衫和玉牌。便先讓兩人回去了。

顧随安一事還未理出頭緒,眨眼間,就過年了。

楚國從年二十八開始就休朝了,直到開年初五才再開朝。

三十那天早上,阿媛一開門瞧見屋外銀裝素裹,下了一夜大雪,便拉着楚晔興奮地往馬廄跑。

自從帶她見了那兩匹玉雪龍後,她便時常記挂着,隔三差五地前來看看。兩匹馬原本就與她相識,親近之極,這讓她更歡喜了。

玉雪龍最善在雪地奔跑,今日總算可以一試。

玉雪龍本就是燕地名駒,看到雪早已不耐地在馬廄裏直打轉,見到阿媛和楚晔兩人聯袂而來,前蹄揚起,更是吭奮。

楚晔攬過小母馬的缰繩遞給阿媛,阿媛不接,哼着道:“要一人騎大的那匹,跑起來更快、更帶勁。”

楚晔不由失笑,第一次見她便是要騎他的玉雪龍,後來更是偷他的馬騎,真真是執念。扶她上了馬,阿媛一夾馬腹,玉雪龍便飛奔出去踏雪而行。遠遠望去,馬上的人身姿窈窕,笑靥如花。

留在馬廄裏的小馬,不安地來回走,楚晔解開它的疆繩,“嗖”地一下也竄了出去,追着跑。

看着他們跑了幾圈,楚晔便有些眼熱,等大馬經過他面前時,順勢躍上馬将阿媛攬在身前。

阿媛有些嫌棄,轉過頭道:“我一人可以的。”

兩人離得極近,熱熱的呼吸噴在楚晔臉上,燥得楚晔渾身發熱,不由攬緊了她,口上卻一本正經地道:“小心別掉下去。”

……。

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個年頭,楚宮內外收拾一新,高高懸起的五色宮燈,難得地把楚宮照得透亮。

年三十的楚氏宗族晚宴讓人歡欣鼓舞。今年滅了蕭黨,不用再時時對姓蕭地低頭了,宗親們個個擡頭挺胸,橫眉吐氣。

還未到晚宴時間,殿內楚氏族人己聚齊。

今年的宮宴排位和往年略有不同,高高在上的首座自然是龍椅。由于未來的新後還只是未婚妻,原本龍椅一側的皇後位撤去了。沒了後位,皇上吩咐幹脆連妃嫔的位子也撤了。在殿內偏廳為她們另辟一間單獨設宴。由于新皇的美人足夠多,衣香髡影,環珮叮當,也是莺莺燕燕滿滿當當熱熱鬧鬧一廳人。

這樣一來,恭王一家,直接坐在了皇位左側。右側則是宣平候一家。在下去按品階排列。

宣平候楚良平年過半百,看到自家的坐位竟然直接在皇位右手,既驚喜交加,又墜墜不安。畢竟原本有資格坐在恭王對面的鎮國公一家可是全沒了。

恭王有些心塞,今日姓楚皇室中人全來了,有些人家甚至連受寵的庶子也稍帶上了。但卻還是不到半殿人。

再擡眼看,正對面豁然是宣平候,這和皇上隔了四代的候爺居然坐了右首。唉,二代皇位之争,把承位一脈幾乎死了個幹淨,唯留楚晔一根獨苗。

正想着,劉順亮起了嗓子:“皇上駕到!”

只見楚晔難得地露出幾許笑意,緩緩步入大殿,端的是位風度翩翩的俊美男兒。

可皇上後面的是誰?一位降色錦袍的少年笑容可掬地跟在身後。見到恭王像看到了熟人,笑容更大了,亮出一口森森白牙。恭王一口老血哽在喉中,皇上這是要一道彎路走到底的節奏啊。

楚晔在椅子上坐定後,說了幾句官冠冕堂皇客套話後,宮宴便開始了,一時歌舞升平,氣氛熱烈。

少年規規矩矩地站在楚晔身後。

楚晔有些無奈。今日宮宴原不該帶阿媛來,還只是未婚妻并未舉行封後大典,現在帶來名不正言不順,容易引起非議于阿媛不利。可又不忍心讓她一人獨在院裏,現在把她帶來了發現更不忍,衆人都坐着吃吃喝喝,唯她一人站了許久。

于是幹脆喚來劉順,搬來繡凳讓阿媛與他同坐一席。

阿媛為他斟滿酒,彎眉杏眼地道:“晔哥哥真好。”

聽得楚晔眉眼間俱是笑意,咧着嘴連喝了數杯。

恭王看着兩人之間笑語晏晏,一個斟酒一個夾菜,端的是郎情郎意,讓人不忍直視。

下面的衆人自然也看到這一幕,稍一愣後又都釋然,只要不姓蕭,管皇上寵信誰呢,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千萬不能有外戚勢力,他們的日子才能好過。

衆人交頭接耳一番,相互交流了一下信息,了解到那少年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便都松了口氣,那就更不用擔心外戚專權了。

想當年他們楚氏可是吃足了蕭氏的苦,明明是皇族卻偏偏矮人家蕭氏一頭。姓蕭的前後二代皇後,可把他們害苦了,身為珉楚皇族不僅尊崇被蕭氏所奪,還在朝中處處受壓制,連個像樣了肥缺也撈不到。現在蕭黨己除,皇上要娶的是個來自江湖無根基的孤女,喜歡的又是個孤兒。後宮裏家世稍好的李柳二妃連臺面都沒得上,顯然失寵了。

這麽着該高興慶祝才是。

殿裏剛飄過的一陣烏雲,不到半柱□□夫,在衆人竊竊私語中又飄走了,氣氛也愈發喜氣洋洋起來。

唯恭王臉色不太好,他這是為楚氏皇家子嗣操心呢。他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女婿要到初五才算正式上任,便咬牙忍下來,反正彎了也不止一天了,再等等吧。

正是酒酣耳熱之時,宣平候起身,端着酒杯說:“臣祝,皇上龍體安泰,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楚晔聽了,露出笑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宣平候帶了頭,衆人紛紛向皇上敬酒說吉祥話。

楚晔被逗樂了,不時抿唇微笑。

一頓宮宴,吃得熱熱鬧鬧,賓主盡歡。

宴席散後,楚晔牽着阿媛的手,踏着積雪,去了楚宮的梅園。他記得少時有一回宮宴,偷偷地跑出來,誤闖到這裏,只覺得很美,便想帶阿媛來看看。

梅園位于楚宮深處,與冷宮相鄰,所以鮮有人至,是個僻靜所在。

未入園,便早己聞到了陣陣梅香。入了園,園內一片漆黑,唯聽見風聲過後,雪沫吹落漱漱之聲。

楚晔找來一盞宮燈,一手拉着阿媛,一手高高舉起宮燈。

宮燈照亮處,可見紅梅一朵挨着一朵齊齊綻放,幽香撲鼻。紅梅之上還壓着白雪,晶瑩剔透。兩人所過之處皆是盛開的紅梅,竟是滿園紅梅怒放。

阿媛目露驚豔,嘴角止不住地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