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楚宮春(十三)
楚晔下了朝匆匆回來時,阿媛已起身正端着一小碗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吞。
短短一夕之間似乎瘦了一大圈,一雙眼瞧着分外的大,幾乎占了半張臉。她聽到動靜擡眸看來,目光幾變最後漸漸變暗,看得人心裏發疼。
楚晔坐到她身側揣着滿腹的心事,看着她喝粥。
喝完粥阿媛簡單地梳洗了下便要出門。
“阿媛。”楚晔拉住她,“要去哪?”
阿媛轉過身挑眉似笑非笑:“出宮行麽?”
楚晔手緊了緊最後頹然松開,“好,我讓淩南與蘇櫻跟着你。”
初秋的陽光帶着一絲夏未的灼熱投進屋裏,光影斑駁間空中細微的塵埃清晰可見。同樣清晰地是阿媛漸漸滲出的淚水。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又能回哪裏去……。”
秋風帶着昨夜的雷雨微涼而濕潤,那白雪皚皚山巅之上的藍雪蓮便是烏蘭的解藥,此刻正靜靜地鎖在禦書房內的密匣中,藍雪蓮能解百毒自然也能解烏蘭之毒。
小姑娘立在陽光之下,淚水晶瑩剔透,眼中臉上都是哀傷之色。盡管這樣也比她木然得看着自己,随着金簪入心滅了眼中的光亮要好得太多。
楚晔趕到華音殿時已經晚了,阿媛被一箭穿胛釘在柱上,原本持劍的右手,被殘忍地挑了手筯,皮肉翻轉,血水順着手腕流向指尖,在腳下彙成一灘。攬月掉落在血水中……。剛被廢了內力,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踮着腳,軟軟像是沒骨頭般一動不動地挂在柱上,大紅嫁衣上有無數道口子,血水滲出來,幾乎把整件衣服都染成了暗紅色。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
“閉嘴!”楚晔從來都沒有這麽厭惡別人喊他皇上。
阿媛聽到呼聲,擡頭看過來,看到來人灰暗的眼神亮了亮。可當看清他一身同樣的大紅喜服,環顧四周又見侍衛們跪了一地,高呼“皇上”。眼中光亮便如風中殘燭般明明滅滅。
楚晔跌跌撞撞地走近,伸手想要抱抱她,可發現她全身是傷被釘在柱上,他的手顫抖着伸着,卻不敢碰她。
“原來楚皇是叫楚晔啊……”阿媛眼裏最後一絲光亮滅了,透出一股死寂。
心生滔天懼意,楚晔嘶聲力竭大喊:“高修遠,高修遠!淩南,快把高修遠給我叫來!快,快,快,快……。”
聽到聲音,阿媛驟然用帶傷的右手打向自己心髒。楚晔驚懼,一把握緊她手臂。“撲哧”一聲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音,趁他不察,用左手把一枚藏在袖中的赤金鳳簪深深刺入自己的心髒。
淩南帶着高修遠趕來時,華音殿在火山血海中一片死寂,唯有楚晔懷中緊緊抱着一個身穿同樣大紅嫁衣的姑娘,孤零零一人呆坐在殿門口的石階上,目色空洞。從此後,他心愛的姑娘不在了,塵世間唯剩他一人踽踽獨行,人的一生竟是那麽地長,無窮無盡,無企無盼。
兩柄冒着寒光的古劍被扔在地上。華音殿內湧出大量的鮮血,彙流成河,順着石階蜿蜒而下,越過兩人,浸沒了古劍。
高修遠趟過血河小心翼翼上前,認真探了探阿媛的脈息道:“有氣,還沒死。”
楚晔像是活過來了,目光流轉,哽咽着哀求道:“救救她,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高修遠立刻讓阿媛服下護心丹,氣息漸漸強起來。
楚晔令淩南調開侍衛隊,自己施展輕功一路把她抱進了禦書房。又聲稱自己在書房內處理蕭黨一案後續,命任何人不得踏足書房半步。幾天內,除了淩南和三月及每日來請平安診的高修遠進出,連劉順也只能遠遠地守在屋外聽候。
二天後,阿媛氣息漸穩。楚晔終于松了口氣,郁沉了幾天的臉色稍緩。
又幾天過後,人卻不醒,原本稍緩的臉色,再次陰雲密布,比之前更勝,幾欲癫狂。
山雨欲來風滿樓,高修遠看到這樣随時會發狂的臉色,結結巴巴地道:“目前來……來看……以姑娘的體質,恢複內力,完全接好手筋,有些困難,但……但保個命應該……應該……不成問題啊。”
楚晔一把抓住起高修遠的前襟,紅着眼說:“為什麽還不醒?為什麽?”
“再等等。”
“等到什麽時候?”楚晔松開高修遠。
高修遠踉跄着往後退了幾步才停住,躊躇道:“應該快了。”
楚晔聽到後,默不作聲繼續坐下,盯着人等她醒來。
又過了一天,阿媛不僅沒醒,連湯藥也喂不進了。氣息也漸漸低落。
高修遠急得嘴角冒出幾個大血泡。
原以為皇上已經發狂了,當他作好心理建設踱進禦書房正準備迎接狂風驟雨時,卻沒有風雨,只有風平浪靜之下的濃稠哀傷。
楚晔安靜地坐在床邊,自言自語道:“這是不想活了麽?”
是啊,人自己不想活,還讓人怎麽救。高修遠了悟。
又見皇上一手中握着一個小瓶,拇指不停地撫着瓶身,定定地看着床上的人,目色悲涼。
高修遠看向瓶身,只見上面寫着“烏蘭”,心中一動,出聲問:“皇上,這是師弟的藥?”,他可認得顧随安的筆跡。
沒人回答。
高修遠小心翼翼試探道:“不如皇上給她用了吧。”
還是沒有聲音。
高修遠盡可能地放柔和聲音:“活着總比去了的好。”說完蹑手蹑腳地出了門,把門關好後才呼出一口氣守在門口。
是啊,好死不如賴活着。她死了,讓他怎麽辦?所有的謀劃不過是想能留她在身邊。
待人出門後,楚晔起身把阿媛抱起,将人靠在自己肩頭。才短短幾天,人就瘦得脫了形,抱在懷中骨頭烙得他生疼。臉上的嬰兒肥退得無影無蹤,尖尖的下巴,唇色泛白,濃密的睫雨下青暗一片。
兩人額頭相抵,楚晔低聲道:“阿媛,對不起。”
說完從瓶中倒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丸子,丸子通體烏黑,散着濃郁的藥香。把藥丸放入自己口中後,低頭去喂。雙唇相觸,楚晔把藥丸往她口中推,感到有人喂藥,阿媛更是牙關咬緊,淚水泗流。
楚晔心一狠,擡手扣住她下巴,一個用力,“喀嚓”牙關被打開,藥丸入口,阿媛掙紮着想要吐出,被他用唇舌死死抵住,終于藥丸入喉吞下。
大約過了半日,阿媛終于不再拒絕湯藥了,氣色也日漸好起來。
楚晔挑了個日子把她帶進了蓁蓁院。
阿媛暫時沒有離開,高修遠帶回了續玉膏,在楚晔的提議下先治好傷再走。
經過青袍子事後,楚晔深以為即便是在宮中也不是十全十的安全,于是從淩風閣調來了夏明民入宮跟着阿媛。
夏明民是夏明生的胞弟,明明是十歲的小娃娃卻學了他主子整天板着個臉,像個二十歲的學究。以前在淩南外出之時,夏明民便頂替淩南跟在楚晔身邊做他的随行小厮。跟哥哥夏明生相反,夏明民人雖小性子卻沉穩細心更難得是小小年紀武功卻不弱。
夏明民兄弟、李霖與東南西北四淩一樣都是長在淩風閣的,不同的是四淩是孤兒,而夏氏兄弟和李霖家中父母尚在。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是中秋節。
這一日是阖家團圓的日子,依例宮中将舉行一年一度的夜宴。除了除夕歲宴,這是宮中最大的夜宴了,除夕歲宴除了妃嫔們還有楚氏宗族參加,而這中秋夜宴僅限于帝後與妃嫔,屬于家宴。
新皇登基之後第一次夜宴,自然辦的分外隆重。
甘露殿煥然一新,各色宮燈點得殿內亮如白晝。正中間白玉階梯之上是煌煌龍椅與禦案,階下宴案以品階排列一直排到殿門口,足可見妃嫔人數之多。案上已擺好瓜果水酒,只等一聲“開宴”便上熱菜。
劉順站在殿門口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心想着待會兒是如何的衣香鬓影,環珮叮當,皇上又是如何地與大家歡聚一堂,開懷敞飲,總之必是愉快熱鬧的一晚。
漸漸地他便開始憂心了,眼看宴會時間要到了人卻一個都沒來。皇上倒也罷了,自從那日之後雲姑娘便病恹恹的不肯出門,皇上還在院裏與她大眼瞪小眼勸她一起來呢。但這妃嫔們怎地也還沒到,平日見不到聖顏,這會子都應該上趕子才對。
眼見鐘漏一點點往下掉劉順趕緊着人去請李柳二妃。皇上的四妃因蕭黨一案已去了二人,麗妃被直接處死,吳妃受她父親吳為的連累已降妃為嫔。因而在這在沒有皇後的楚宮之中兩人分庭而持不相上下。
最後李柳二妃還沒到,皇上倒端着一張冰塊臉獨自一人來了。
楚晔一肚子抑郁之氣,阿媛人雖暫時留下了,卻變得寡言少語,悶在屋裏甚少出門不算還時常白日裏發呆、晚上常作惡夢。原本親近的兩人像隔着層紗,再也貼不到一起。今日有心帶她出來看看歌舞,想着把她哄高興了能讓她像以前般與他親近。可阿媛卻瞪着眼道:“皇上的家宴合該請了那些拜過堂上了綠頭牌的人,我一個姑娘去合适麽?”
話少了,但蟄人的本事倒漸長。
楚晔被她一句話噎得氣息不穩,滿腹的話臨到頭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不敢與她針尖對麥芒再把人給氣病了,只得忍着。
臨出門時,阿媛又恭賀他“玩得開心”。
楚晔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