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楚宮春(二十一)
楚晔不答,轉身對着恭王說:“王爺可聽清楚了?朕已傳召沈尉入京。恭王先回吧。”
恭王走後,阿媛心中忐忑再問:“晔哥哥,我說錯話了?”
楚晔目露疲色道:“沒,阿媛先回吧”。
“我……”
“阿媛先回吧,我只是有些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
随着腳步聲遠去,屋內寂靜下來。楚晔疲憊地坐下來,大業國始終是她熟悉的母國,那些被強行忘記的東西,總是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也許不用藍雪蓮,她也能都記來吧。他又能瞞她多久,留她多久?
恭王此刻的心事,已不在沃水一案上了。
那個少年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十分可疑,若是他自己想出來,這樣的人為何只放在書房,不在朝上?蕭黨剛滅,皇上正是用人之際,哪怕随便給個官職,歷練一二便可堪大用。若是是皇上教的,那便更了不得了,如此寵愛,又長得那樣漂亮……,楚氏皇族可不像那燕氏一族,是斷不能出這樣醜事的。身為楚氏宗族族長恭王深感自己責任重大。
不過十日,沃水郡守沈尉應召而來。
禦書房內,楚晔聽到奏報,并未急着讓人進來,而是先跟阿媛說:“阿媛,你來問吧,這次我在一邊聽着。”
“可……可上次……”阿媛想到上次楚晔似乎并不開心。
楚晔看着她,眼裏雖有猶豫,可那躍躍欲試之色也清晰明了。他的阿媛所有情緒總是一目了然,而她自己似乎也從不掩飾。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這樣燦爛明朗的姑娘,定是從小被護得很好。那個玉樞啊,究竟怎麽把她養大,又都教了她些什麽?又存的是什麽樣的心思在教導?
恭王得到沈尉已入楚都且已進宮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來了禦書房。不巧,兩人一同進門。
沈尉四十多歲,任沃水郡守已有十多年,官聲一直很好。臉上雖有趕路風霜之色,但半新不舊的官袍卻十分整潔。
沈尉還是第一次面聖,看見皇帝端坐在龍椅上,雖然年紀尚輕,卻龍威甚篤,面上神情冷峻,口中不置一詞。邊上站了個眉目精致的少年。
那個少年,倒對着心中突突直跳的他粲然一笑,走下臺階,道:“皇上日前已看過郡守的折子,尚有幾事不明,所以特叫來郡守問上一問。”
“不敢,皇上盡管問,臣定知無不言。”
沈尉未聽見皇上出聲,倒是聽見少年又接着問:“沃水年年大水?”
“是”
“只在春末?”
“不止,向來春末雨水更多些。”
“聽聞,沈大人已任沃水郡守十多年之久?”
“堪堪十一年。”
“沈大人覺得如今沃水災禍跟十年前相比如何?”
“雖年年發水,但從五年前開始有所好轉。”
“沈大人素有廉潔之名,撥款年年有餘,不會是沈大人在自掏腰包吧?”少年人畜無害一笑。
“臣沒有。”沈尉趕緊跪下,拿出厚厚兩本帳冊,呈上,“皇上,這是去年和今年年撥款災銀的帳冊,請皇上過目。”
“起來。”楚晔淡淡地說。
少年接過帳冊,自顧自地看起來。
恭王在一邊,暗自驚心,這是怎麽回事,今日由那少年主審麽?擡眼看看皇上,見他面無表情端坐在上。
不一會兒,少年笑着對沈尉道:“沈大人做得一手好帳,事無巨細,一一寫得明白,我也看得明白。敢問沈大人,為何安置災民費用會是修堤費用二倍之多?”
“因為需給災民造房,還得再給他們土地,尋為生出路,自然會多些。可歷年以來,這筆費用也是逐年在減少。公子不信可以命人去沃水郡拿來歷年的帳冊。”
“不必,我自是相信沈大人的,年年水災,沈大人自然不會把百姓安置在原地,而是離沃水更遠一些,這麽一來臨水而居的災民會越來越少,災民變少那費用自然是歷年減少。所以到如今才會有節餘?”
“是”
“可既有節餘,為何不好好修堤,而是年年還有水患?”
“臣有修,年年修。”
“既有修,為何還有水患?既有水患,那沈大人修到哪裏去了?”原本笑着的人,收了笑臉,威壓乍現。
沈尉頭上冒出冷汗,一時有些語無論次:“臣……臣……”
“我來替大人說說,大人确實年年有修,可自從五年前由于下游業國沃水治理好後,水勢順暢不少,水患也減弱。于是大人便把重心放在安置災民上了吧?”
“是”
“沈大人用節餘下來的錢不光給災民建好屋分好地,還每年拔糧,沃水郡無人不稱頌大人。甚至會有不人只恨自家沒遭災吧?!”少年眉目冷峻,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怒斥道,“然,沈大人不好好修繕堤壩不興水利,沒有從源頭上解決水患問題。你這做法與揚湯止沸有何不同?還是沈大人為了博個好官聲,舍本逐末,故意做些讓百姓顯而易見,馬上能受益的事,讓他們感思戴德,叫聲好?”
“臣不是,臣決無此想法。皇上!聖明!”沈尉吓得重重叩倒在地。
楚晔垂眸不語。
少年展顏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沈尉只覺得身上寒意直冒,冷得直哆嗦。又聽見他說:“沈大人自然不是汲汲鑽營之輩,要不然也不會數十年都呆在有水患沃水郡了,好歹也能升個京官,再不濟也混個富庶點的郡,沈大人是不?”
“小公子說得極是。皇上,明鑒。”沈尉委屈地眼眶微紅。
“沈大人是個好官。”少年笑道。
“不敢不敢當。”沈尉心裏松了口氣,眼淚卻掉下來。
“可沈大人不是個能臣哦。”
沈尉,狠狠一哆嗦。
“雖然沈大人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大人心願是好的,但能力卻有所不足,治水無能啊。沈大人舍本逐末,未從根源上把問題處理好,造成年年水患,朝庭年年需撥救災之銀,這一來一去造成的損失,沈大人與那貪沒銀子官員異曲同工啊?”少年說得閑涼。
沈尉冷汗與眼淚齊流,可卻被說得啞口無言。
“自古以來,好官能得百姓愛戴,能臣能升官發財,沈大人想繼續當好官還是想當個能臣?”那少年眨着一雙大眼睛興災樂禍地問。
“臣……臣……”沈尉朝楚晔狠狠叩首:“臣聽皇上的。”
楚晔看了一眼阿媛,說:“沈大人先起來吧。”
阿媛沖着龍椅上的人讨誇獎般展顏一笑,楚晔別過臉不看她,她只得轉過身繼續對沈尉說:“沈大人可有查明可此次沃水因何決堤?”
“連日降大雨,河水沒過堤岸,沖毀堤岸,造成決堤。”
“當水漫過堤頂,築堤的泥土會被水流逐步沖刷掉,然後堤身會變脆弱,擋不住水勢,導致河水沖毀堤壩。除了加護堤壩,河流定期清淤,消除附近鼠患,降雨時更需時時探查附近是否有管湧,諸如此類事,沈大人都需上心加派專人做好。還有河堤附近應多植些草木,數年後,自會有益于堤壩。”
“這……”沈尉張口結舌,看着少年,一時無法接受這麽大量的信息。
“沈大人”楚晔道,“沈大人此番該知道回去應該如何做了吧?”
“臣知罪。臣手下實在缺少精通水務之人,臣肯請皇上讓這位小公子随臣去沃水治水。”
“不行”話音未落楚晔便一口否決,看向阿媛,見她眼色中頗有幾分蠢蠢欲動之色,再次開口,卻是對着阿媛說:“休想”,緩了緩口氣才趕人:“累了便先回去歇歇。”
阿媛還想再說,看見楚晔暗含警告的眼神,只好耷拉着腦袋回去了。
人走後,楚晔對沈尉道:“朕會發榜,召集精通水務之人,協助大人。沈大人平時也應多讀點有關河水治理的書,自己總應該也得懂點!”
最後一句已含不滿之意,沈尉此時已驚弓之鳥連忙伏地道:“臣有罪,臣知罪,請皇上責罰。”
“若明年還如此,便數罪并罰,今天先饒沈大人一次。沈大人得用心辦好差。”
“謝皇上。臣定當竭盡所能。”
“先退下吧。”
沈尉聽到可以走了,趕緊走。他已被阿媛與皇上的一番訊問,弄得猶如在鬼門關走了來回數趟。
恭王在一邊看了場好戲,也把皇上和少年兩人的眉來眼去看了個清楚,這兩人分明不清不楚。于是恭王對自己女婿一事已放下心事,開始為楚氏宗族名聲憂傷了。
看到恭王還在,楚晔道:“恭王不必擔心,事已清楚,沃水郡守确有不當,柏大人今日就讓他回府,等開了年便去欽天監吧。”
“謝皇上。”恭王想開口勸勸皇上,但又覺得難以啓齒,更怕惹惱了他,牽怒還在大牢的女婿讓他再度遭殃。柏煊鵬年紀也一把了,現在能回來做個京官,是再好不過的了。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識實務的閉了嘴,下次有機會再說。
出門時,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見皇上獨自一人坐在龍椅上,抿嘴在笑,那笑容仿佛是自家孩子考了狀元自豪又得意,忽地又蹙眉,一張嘴抿成了一條縫似有千愁萬緒。哎呀呀,這真是……讓人傷神到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