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慘白日光照射在修道院斑駁的外牆上時,代表早餐結束的刺耳鈴聲乍然驟響。兼做特別餐廳的小禮堂裏回蕩起凳子腿兒們摩擦地面的吵鬧噪音,執祭亞當斯和修女瑪利亞一個繼續敲鈴一個捏尖嗓子大聲吼:“排好隊!安靜!端起你們的碗和勺子,不許賴在餐桌上!”

那鈴铛的聲音難聽得過分,讓人打從心底泛起一股又癢又麻的不自在。修女維持現場紀律的尖叫也一直沒停,從隊伍的整齊程度到孤兒們胸口袖口是否沾染食物殘渣,再到幾個拖着鼻涕特別邋遢的小刺頭,她幾乎數着人數一個個斥責過去:“我簡直不敢想象,要是讓聖地來的大人看到你們這種無可救藥的模樣,耶倫蓋爾修道院還能不能繼續下去真是個疑問。”

細細碎碎的嗡嗡聲戛然而止,緊接着猶如沸騰之水般再次翻湧。

“約書亞,等會兒咱們還能不能溜出去了?要不還是別了,萬一這個時候被抓到神父面前……”拖鼻涕的小胖子達達努力向上吸吸鼻子,他那不正常膨大的肚子都跟着一塊往上擡了幾下。被攔下的孩子擡起眼睛先往修女和執祭站立的位置看了兩眼,低下頭機警的與小跟班耳語:“沒事兒,那些大人物這幾天就快來了,修女要去上面盯着那些動不動就歇斯底裏的大小姐們熟悉祈禱詞,看門的瘸子說神父昨夜從外面回來得很晚,執祭肯定得去照顧他,沒人有功夫盯着咱們。”

“那還是去,上次撿的鳥蛋烤熟後真是香死我了,一想起來晚上覺也睡不着。”達達說着說着伸出舌頭用力舔舔嘴,仿佛還能從厚實卷翹的嘴唇上舔出點烤鳥蛋的味道。

眼看冬天就快要到了,如果這時候不想法子弄點吃的藏起來,說不定哪個落雪的早晨就會被人發現自己已經僵硬的屍體。約書亞還不想早早榮歸神國,但他更不打算獨自承擔失手後神父傾瀉而下的怒火,所以,帶上群拖後腿但能平分懲罰的“同伴”溜進森林尋覓儲備糧才是最優解。

圍繞着耶倫蓋爾修道院的廣袤森林以及周圍上百畝良田都是教廷財産,但是居住在古老建築裏的孤兒們卻不被允許吃飽肚子。理由很簡單,神父認為飽食會讓這些孤兒忘記感恩。為了強調教廷收養這些小雜種所付出的艱辛,同時也為了培養他們對信仰的虔誠,孤兒們每天只能享用兩頓飯——每頓包含兩片黑面包外加一碗和清水沒有太大差別的燕麥粥。

饑餓總能催生出無情無盡的想象力,約書亞打從記事起就一直待在修道院裏,關于森林的傳說他聽過不下上百個版本。有人說那裏隐匿着無數魔獸,要不是有修道院擋在森林出口,北方的城鎮都得被獸潮毀滅殆盡;有人說森林裏居住着黑魔法師,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喜歡鑽墓地挖人祖墳的家夥就會騎着骷髅馬在月光下狂笑馳騁;還有人說有神明居住在耶倫蓋爾,未經神明允許擅闖森林的人一定會被詛咒然後凄慘死去。

不論成年人們拿出什麽可怕形象進行恐吓,對于饑餓的孩子來說森林只代表着一種意思——儲備糧來源庫。

他寧可自己在覓食途中被野獸抓住吃掉得個痛快,也不願日日夜夜飽受饑餓的煎熬。那就像是被怪物追着後腳跟啃噬一樣,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約書亞見過巨熊捕食杜鹿,只需一爪子下去鹿的頭骨就被拍得粉碎,一點多餘的痛苦也沒有。

“等會兒幹活時咱們就走。前幾天我拿了條死貓去給看門的瘸子,他答應把收拾最外邊那塊草坪的活兒分給我。反正那片地方緊貼森林,整不整都一樣,誰也看不出來。留兩個人在外面守着,你們跟着我。”

這個小頭領顯然早早計劃好了一切。

耶倫蓋爾修道院歷史悠久,有很多漂亮的建築物和幾何對稱的花園,那些依丘陵而建的華麗石雕以及規整嚴謹的植物單靠執祭與修女們維護顯然不可能,所以粗活雜活兒都要孤兒和附近的佃農來做。做滿十七天給發一小張贖罪券代替庸俗的錢幣,能夠讓人認為自己被赦免了一個月內不小心犯下的種種罪行。孤兒們大多攢了這玩意兒偷溜出去找人換零嘴,為此付出勞動倒也“心甘情願”。

精明的約書亞把手下分成好幾組,有專門負責惹事生非引走大人注意力的,有輕手輕腳溜門撬鎖偷工具的,還有背着袋子只管跟着撿拾戰利品的——如果東西都放在一個人身上,很容易就會被那些接近成年的大孩子發現并搶走。他們馬上就要成年了,成年後就不能繼續留在修道院接受救濟。一部分人會跟随神父的腳步宣誓成為底層神職人員,還有一部分人拿上幾個銀幣的資助就會離開。

也就是說,至少一半大孩子不太在意會不會因為欺淩弱小而被執祭懲罰,反正他們馬上就要滾蛋了,動起手來随心所欲格外兇狠。

那些下手狠厲的孩子多半膽子大得什麽都敢幹,出去闖蕩闖蕩說不準就能混出些名堂。不過在修道院帶了十幾年,約書亞極少見到離開的人再回來,只從看門瘸子那裏聽說誰發達了誰又攀上了大人物……仔細想想也是,哪位“成功人士”願意讓人知道自己曾經出身低賤呢?

“好嘞,我這就去挨個提醒他們別忘了集合時間,等會兒見!”

達達擡起袖子“哧溜”抹過口鼻,袖口布料上瞬間多了道光亮。如果是位将軍,這種分量的“勳章”怕是能綴滿胸口,可惜它就只是袖子上的一道風景線,根本沒有任何用途。

約書亞嫌棄的皺緊眉頭,努力說服自己別再盯着小胖子的袖子看了。

可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越覺得惡心還越要仔細瞧,好在小胖子沒過多久就滿懷使命感的跑出遠……袖子和他的主人暫時消失了,約書亞這才舒了口氣。這個年紀的男孩片刻也安生不下來,憑借着偶然從故事書裏“提煉”出的只字片語,他們很樂意在各種行為上都添加些無傷大雅的小裝飾。時而假裝自己是在無盡之海馳騁大笑的傭兵,時而又把自己想成無惡不作的大盜賊,往往走在路上就會為了争奪某個角色而鬧得不可開交。

既然馬上就要“秘密”潛入森林,大家一致同意這回要扮演燒殺擄掠呼嘯山林的黑胡子矮人。至于說矮人是不是真的有一捧黑色大胡子,或者是不是特別喜歡埋伏在森林中襲擊過往商隊,他們一點也不在乎,更不想追尋真相。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來臨,給修道院看守大門的老瘸子言而有信,果然把約書亞和他的小弟們安排在距離中庭最遠、最靠近森林的一大片草坪上。

安排好兩個望風的手下,約書亞他們三三兩兩鑽進森林。一時間刺耳之際的貓叫聲此起彼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野貓聚在一起要打群架。

今天運氣不錯,孤兒們發現了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可食用塊狀根,還有人撿了不少蘑菇。考慮到修女近來越發焦躁的壞脾氣,他們決定看過上次下的兔子套後就趕回去。

“約書亞,前面是不是有個樹洞?”

達達形影不離的跟在後面,少年順着他指出的方向定睛一看——前方約三米處有顆斷了一半的粗大喬木,斷口處向下凹陷形成了一個坑洞。

像這種天然形成的陷阱裏,往往會存在讓人意想不到的收獲。約書亞向後一揮手,幾個孩子迅速湊上來:“怎麽了怎麽了?”

“你們去撿些石頭,我要試試前面那個樹洞。”

很少有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能表現得如此謹慎,怪不得他能在修女眼皮子底下成功拉起這麽個小組織。

被他招來的孩子們很快撿回一堆石塊,達達等在旁邊激動萬分。眼看首領覺得差不多了,他像是腳下生了彈簧那樣跳起來:“我來砸!我砸的準!”

他準頭确實可以,于是約書亞擡擡下巴,小胖子立刻從石堆裏挑了塊趁手“武器”遠遠丢進樹洞,空蕩蕩的回聲傳了出來。

“沒東西啊……還是說已經死了?”

不肯相信沒有收獲的事實,達達猶猶豫豫道:“要不,我過去看看!”

下面有沒有能吃的東西,聲音完全不一樣,哪怕是具動物屍體回音至少也該悶悶的而不是空空的。

“算了吧,萬一掉下去可沒人能把你弄上來。”

約書亞想想,果斷搖頭。

吃肉很好,但受傷很壞。

他是有打算借着這些跟班分散神父的怒火,但他從來沒想過要害他們受傷甚至死亡。他知道死是什麽,按照修女和執祭的說法“死”就是靈魂回歸天國在神的身邊享福,□□埋進泥土腐朽,從此以後不能說話也不能再坐起來吃東西。

不能吃東西?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小首領決定放棄前面的樹洞。

要知道距離他們最近的醫生居住在距離修道院一小時車程的摩爾城外,神父絕不會為了一個孤兒花錢雇車接醫生過來,哪怕他蹩腳得厲害。至于傳說中的“治愈術”……就算真的有也不是會發生在孤兒身上的神跡。

可惜他能忍達達卻忍不住,早上那片面包吃進胃裏連個泡都沒冒就被消化掉了,在森林裏跑這麽久他正餓得發慌。只要眼前出現任何能塞進嘴裏的東西這孩子都不會放過,所以小胖子沒有聽從首領的勸告,徑直走到樹洞旁趴着向下看。

耶倫蓋爾森林深處飛來一把形狀奇怪的武器,不等他真的把頭伸進樹洞,正正好好砸在樹洞和達達的臉之間。

那武器由一長一短兩節粗木棍組成,就像是農夫給小麥脫粒時使用的農具。

“孩子,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絕不會把腦袋往那裏面伸,除非迫不及待想被食腐蛞蝓從鼻腔裏吸走腦子。”

森林裏緩緩走出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全身上下披着盔甲騎在馬上,他旁邊走着個身穿白麻長袍,赤腳空手的人。

苦修士走到小胖子面前,這孩子張大嘴擡頭眼巴巴盯着他的膝蓋不知該作何反應。菲利普斯不由想起留在父母身邊的幼弟,當然了他的弟弟可不會好奇心旺盛到如此地步——趴在食腐蛞蝓藏身的樹洞口,這種事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會去做。

“孩子,你不冷嗎?”

成年人溫和的低下頭,并未因為沒能從幼崽臉上看到合格的敬畏而感到氣惱。達達哆哆嗦嗦爬起來,他抖得太厲害了,從頭抖到腳,仿佛枝頭即将被風雪打落的枯黃葉子。

耶倫蓋爾森林裏有鬼怪、有黑魔法師、有魔獸、有……等等等等的可怕傳說充斥着他的大腦,裹着風聲的鏈枷以及突然出現的奇怪成年人快把小少年給吓傻了:“先、先生,日安,願……願……”

他哆嗦着“願”不出來了,菲利普斯微笑搖頭:“孩子,你該說願聖光照耀你我。你是……修道院收養的孤兒嗎?勞煩帶個路。”

小胖子沒聽懂“勞煩”兩個字是啥意思,但他明白“帶路”這種事通常都能得着好處。

比如說……逃過神父的懲罰。

“好的先生,請跟我來!”達達反手在鼻子底下蹭蹭,袖子上再次多了道光亮。和他一起溜進森林的孤兒們早就作鳥獸散,倒是約書亞留在原地沒走——跑也沒用,這小子将來一定會在修女面前供出自己。與其等會兒被人拎着耳朵揪出來,還不如想法子讨好讨好這些外來者。

他真的很聰明,很有一種無論多麽艱難都能努力尋找機會活下去的氣質。

“這是你的同伴?”

埃克特指指戳在隊伍前方的約書亞問達達,小胖子抽着鼻子點頭:“是,是的,先生。我們沒有做壞事,只是找點吃的而已。”

約書亞:“……”

豬隊友,大概說的就是達達這種。

這片森林也是耶倫蓋爾修道院的財産,按照達達所說嚴格追究起來他們溜進來找食物的行為應當算作偷竊,是要被吊起來鞭笞然後砍掉手的……

“我很抱歉。”

狡辯已經毫無意義了,下次選同伴時他會更當心些。

好在埃克特和菲利普斯經歷了一路被人刁難折騰的旅途眼下正在為聖子候選的“迷途知返”而倍感欣慰,對待嘴饞的小孤兒也異常寬容。

苦修士将手伸向後方,堵在樹洞口上的鏈枷順勢“飛”回主人掌心。他注意到因自己的舉動而瞳孔地震的約書亞,赤腳白袍的中年男人露出溫和的微笑,然後馬上又繃了回去:“偷竊教廷財産可不是小罪過,看在年齡的份兒上,下不為例孩子們。”

他不動手施以懲戒的原因并非基于憐憫,只不過因為這兩個孤兒尚未達到能夠接受刑罰的年齡罷了。

達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闖了多大一場禍,把頭一縮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倒是約書亞,敏銳察覺到領導整個車隊的兩人心情似乎很不錯,看上去像是好說話的樣子……這個狡猾的孩子再次迅速調整策略:“是的,先生,我已經認識到錯誤了。我知道神父是為了我們好,饑餓有助于人們認識自己的罪孽。但是……對不起,瑪德琳修女身體不太好,最近安德斯執祭也非常忙碌,我不想讓他們額外再花費精力擔心,所以……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

他垂頭絞着手指,小心翼翼擡起眼睛去看成年人的表情。

埃克特知道這孩子言外之意想表達什麽,作為一個不受父親寵愛的私生子,擺出弱點祈求施舍的招數他過去見得不要太多。

“你們打擾到的并不是我,孩子,向我請求寬恕是沒有用的。菲利普斯願意放過你們偷竊的行為只因為你們都還太小,來得及改正錯誤,但這并不表示他同意原諒你們沖撞梅爾大人的魯莽。”他決心吓唬吓唬這個膽大包天的小東西,于是側身露出後面那輛外觀樸素正緩緩攆過泥土的馬車,“去向梅爾大人道歉吧。”

如果聖子候選原諒了他們,這當然很好,皆大歡喜。萬一他不願意,也算給這個敢和護教士讨請的孩子一點教訓,換了別人他怕是要因為在不合适的時間點上耍弄小聰明而吃個大苦頭。

*

耶倫蓋爾修道院的孤兒們只知道最近有聖地的大人物要來,他們并不清楚這位“大人物”究竟是哪一種大人物。反正無論哪一種都不會和被父母抛棄的他們産生交集,除了眼下這種情況。達達緊張的看了眼約書亞,他棕褐色的眼睛大大向外凸起,恐懼使得瞳孔微縮。

約書亞回了跟班小弟一個眼神,心裏隐約意識到上一步棋大約是搞砸了,現在他只能擡腳走向馬車。

“約書亞……”達達幾乎控制不住喉嚨裏的顫抖,小胖子啞着嗓子惴惴,他的小首領已經走到後面去了。

那是輛外觀極其簡樸的馬車,就和偶爾出現在修道院門外的出租馬車一樣,沒有招人豔羨的奢侈裝飾,只不過車廂略大了些而已。側前方的挑角上挂着聖光教廷的徽記,一枚荊棘與玫瑰組成的圓環。

“梅爾大人,這兩個孩子潛入森林行竊,而且還沖撞了車隊,請問該如何處置?”

随着手指敲擊車廂門帶來的動靜,騎士長的聲音也一塊傳進木質車廂。牧師喬伊斯停下講解,疑惑的向外看了一眼:“……?”

騎士長是不是對他們這位聖子候選大人太過盲目自信?梅爾大人他……距離文盲大概也就一步之遙罷了。

教內人人必背的經典一問三不知。

聖地歷年發生過的重大事件一問三不知。

教廷結構、神官職位、上下尊卑……還是一問三不知。

看來聖地內的那幾個月“錘煉”并沒有在這少年身上産生任何效果,以前大家是沒有注意,現在,脾氣好起來的聖子候選眼神裏透着股清澈的愚蠢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

他真能“正确”處理這樁小案件嗎?

“唉……”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梅爾先生至少識字,不至于讓臨時給他充當補習老師的喬伊斯太過絕望。

要知道瓦爾哈利亞斯背後站着的可是吉魯克公國王室,學院煉金術專業預科生卻對影響甚大的聖光教幾乎一無所知,完全可以從側面印證新王對教廷的印象有多糟糕。

王室與教會上次進入蜜月期還是在三1四百年前,如今的新王野心勃勃,迫不及待想要重現類似弗列吉那帝國那樣的人類之光。查爾斯二世本就對教堂過多幹涉城市行政事務而大感惱火,聖光教廷教宗本篤十一又以曾為新王父親加冕為由肆意插手世俗政治,依照眼下這種情勢,恐怕過不上幾年要麽吉魯克另立君主要麽聖光教廷教宗暴斃,很難有第三條路可言。

事實上,喬伊斯結結實實冤枉了吉魯克的新王查爾斯二世,梅爾先生無知實乃另有原因。

——作為一個生在種花家長在紅旗下的年輕人,這幾天接觸到的新“知識”無論放在哪個領域都是相當炸裂的存在。

三觀炸裂的那種炸裂。

你要是讓我根據文獻做個閱讀理解或材料分析當然沒問題,張口就來的活兒,但要是換成對着個連實體都沒的虛無形象痛沉己過祈求寬恕……對不起,臣妾實在做不到哇!就像是硬要一個因為學校食堂大廚表現太過糟糕而不得不點外賣的學生為此寫上三千字檢查那樣,他根本就不會認為自己有錯好麽?

比如眼下這種情況,換做種花家任何一個懂道理的成年人肯定會先問兩個孩子是否受傷受驚,接下來嚴厲批評的重點也是他們擅自脫離監護深入危險森林的淘氣行為而非追究所謂的“偷竊”。什麽偷竊?兩個小屁孩嘴饞進了森林野采而已,只要不糟蹋東西,吃就吃了呗。

但是在這裏,在中央大陸上,揮手随便放過這兩個“小賊”才是不正常的表現。喬伊斯壓低聲音偷偷告訴艾爾洛斯,無論耶倫蓋爾修道院讓孤兒餓肚子還是孩子們單純的貪饞,偷竊教産,企圖染指屬于教廷的財物,最嚴重者将會被處以斬手之刑。哪怕法官開恩也得進監獄服五年苦役,就這還是看在他們未成年的份兒上法外開恩了,換做成年人少說也得終身□□。

艾爾洛斯:“……”

開什麽玩笑,這倆小東西加起來能不能有十八歲?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考驗,無論騎士長有心還是無意,他都把艾爾洛斯架到了臺子上。

看來……這個聖子候選的名頭對于教廷內部人士來說,至少現在真就只是個名頭,少年再一次确認自己的吉祥物身份。那麽問題來了,是閉上眼睛随波逐流茍且自保呢,還是冒險伸出JIOJIO試探一下這個世界的上下限?

茍住了固然能夠活到最後,但人之所以為人,心中總要有條底線以及一些能做或不能做的事。

車門外等待宣判的孩子看上去約莫九1十歲左右,棕色卷發淺褐色眼睛,兩頰生有明顯的雀斑。他似乎穿着用帆布修改的已經洗到發白的衣服,簡單樸素宛如兩個開了口的面口袋又重新對到一處,手肘和膝蓋以下都敞着,露出已經看不清皮膚本色的細瘦肢體。他的朋友、或者說他的共犯就站在不遠處,異常膨大的肚子引起了艾爾洛斯的注意。

一般來講,要胖也得全身一塊胖才合理,又不是女人懷孕才會只有肚子明顯變大。這個年齡段的兒童不應該像幼兒那樣腹部鼓脹,因為随着年齡逐漸增長他們的腸道菌群逐漸穩定不再輕易産生氣體,而且腹腔的容積也變大了,除非脂肪過度堆積,吃飽飽也只是胃部凸出哪有連帶着小腹往外鼓的。

看他朋友的情況再聯系到他們都是孤兒的事實,這兩個小孩根本沒有吃到脂肪過度堆積的條件。

第 4 章

第 4 章

埃克特和聖子候選進行了一番卓有成效的交流,走出帳篷時他的輕松引起了苦修士菲利普斯的注意,後者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你心情很好,看來大人的情況有所好轉。”

“謝天謝地,聖光保佑,大人已經認識到錯誤,幡然醒悟了。”

騎士長呼出一口氣:“小孩子偶爾鬧鬧脾氣很正常,畢竟他之前無緣無故在監獄裏蒙冤受辱那麽久,心态上不如其他候選大人平靜穩重也是有的。”

不久之前還被少年指着鼻子諷刺的菲利普斯松開收緊的眉頭,彎起嘴角含笑道:“是的,大人此前一直身處瓦爾哈利亞斯學院,沒有接受過教廷正統的洗禮與教育,行為舉止粗魯些都是可以理解的。這些之後我們會想辦法一一糾正,一定會讓大人成為受人敬重仰望的神官。”

兩人就着篝火簡單聊了幾句,聖子候選艾爾洛斯·梅爾的學習計劃初現雛形。大致有了份腹稿在肚子裏,騎士長告辭回帳篷休息,把下半夜的守夜工作移交給苦修士,此時密林深處一片漆黑,除了營地中央燃燒的篝火外再無半點光源。

騎士長離開後不久艾爾洛斯再次陷入昏睡,這回夢境的細節較之上次更加清晰。幽深長廊兩側分列着高大的拱形落地玻璃窗,暗淡光線将馬賽克拼湊出的宗教故事印在光可鑒人的長廊地板上。走在廊下很難分辨玻璃窗外的時間,這裏仿佛凝固的水,永遠看不到太陽升起。

神明正在死去,光線逐漸變暗,那是葬禮上漸行漸遠的挽歌。

少年們身着白袍手持蠟燭,輕聲誦唱着贊美詩,跟在執祭身後從光明走入永夜。

“啊!”

寒冷與窒息重新喚醒躺在稻草堆上的人,艾爾洛斯尚未睜開眼睛先坐起來捂着胸口喘息,他以為自己發出了刺耳的尖叫,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營地裏仍舊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森林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試探着靠進。

頭皮發炸,周深每一個毛孔都傳遞着“危險”的警報,就在艾爾洛斯以為自己要被恐懼擊垮之時,暴怒的吼聲與□□撞擊聲瞬間轟然大作。

“哈……哈……”

堵在胸口的寒意漏了條縫隙,少年抓着前襟用力吸氣呼氣,透過帳篷布料之間的縫隙向外偷偷觀察——篝火将息未息,朦胧視線中可以看到一頭似象非象的怪獸正被騎士長率隊抵禦在營地之外。那怪物在象鼻處分裂出幾根觸角,每一根內側都隐約泛出冷冽的寒光。苦修士們甩着鏈枷不斷擊打着怪物的軀體,乒乓作響的動靜下怪物不停嘶吼哀嚎。

“梅爾大人!聖光在上,幸好您沒事!”

牧師喬伊斯提着他的手杖鑽進帳篷,看見艾爾洛斯坐在床上醒着,不由大呼幸運:“還好您警醒,普斯茅斯猛犸擅長潛伏與精神攻擊,對我們來說無所謂,但是您的話……萬一在夢中以為自己死了,夢境之外的身體也會跟着一并死去。”

艾爾洛斯指着外面無語凝噎。

不是,就那怪物的個頭與體型,你好意思說它擅長潛伏與精神攻擊?它擅長的難道不應該是物理沖撞麽!

喬伊斯顧不上回答他的疑問,确認身嬌體弱的“核心”尚且健在,立刻放心掂掂手杖往外走:“您先休息一會兒,我回去看看。按道理講這玩意兒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撞上的,耶倫蓋爾修道院此前并沒有向聖地遞交過關于類似魔獸出沒的報告,真是奇怪。”

教宗不會把聖子候選們送到高危的邊境地區,畢竟只是選個吉祥物,不小心鬧出人命可就不好看了。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艾爾洛斯手忙腳亂爬起來,緊緊跟在牧師身後——他記得這個之前朝自己釋放治愈術的奶爸。雖然奶爸身形遠沒有騎士長那麽有安全感,但他手裏拿着武器總歸能讓人覺得安全些,別說什麽奶不奶的傻話,逼急了那根很有分量的木杖揮起來照樣殺傷力驚人。

“這!好吧……”

還以為候選大人終于明白職責所在,喬伊斯跟打了雞血似的激動不已:“梅爾大人您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您的人身安全!”

有奶爸重點關照,只要別往怪物嘴裏送菜總能平安茍到最後。懷揣着土狗對絢麗魔法效果的無限向往,艾爾洛斯離開帳篷朝營地邊緣小心靠近。

走近些看,被圍攻的怪獸與普通地球人認知中的野象之間果然還是存在明顯區別。除去讓人掉SAN的口器,這家夥渾身披着厚實皮毛,體型大約有一個半亞洲象那麽大,眼睛藏在皮毛下小得幾乎找不到,耳廓卻極其畸形的大大向外張開。據此判斷這玩意兒估計不大依靠視覺器官進行感知,或許還真擅長在黑夜中隐匿。

騎士們放棄坐騎選擇徒步作戰是個明智的選擇,森林可不像廣袤平原那樣對騎兵友好,他們在遍布青苔雜草的林間泥土上列陣,一手長盾牌一手重劍,配合着苦修士們的動作将怪獸牢牢困死在營地外。

喬伊斯揚起手杖在空中畫了個圈——除去天生擁有魔法共鳴的少數幸運兒外,教廷的神官們有相當一部分力量來自于後天,即不斷向神明禱告,用虔誠的信仰換取力量。雖然很難解釋其中原理,但确實有人成功了,眼下這位牧師便是其中之一。淡金色光點不斷在木杖尖端凝聚,到達一定亮度後分散開來飛向圍着怪獸奮戰的騎士。

苦修士們體質強悍、信仰虔誠,眼下這點治愈術對他們起不到太大作用,牧師也就不去浪費那個精力了。

艾爾洛斯跟在牧師身後看了一會兒,默默将一直沒有放棄的“偷溜”計劃徹底打消。親眼見識到知識體系外的詭異物種後,他不認為自己能仗着這具小身板順利走出森林——就算走出去,逃亡路上也很有可能遇到比這頭猛犸更加可怕的野生怪獸,到時候身邊可就沒有訓練有素的護衛隊伍了,是死是活只能聽天由命。

“您在緊張嗎,梅爾大人?”

牧師施法的空隙還有心情聊天,看來局勢正在逐漸好轉,已經不太需要憂慮隊伍安全了。

“別擔心,只要及時警醒,普斯茅斯猛犸不難擊殺。不過這玩意兒的皮革是制甲的好東西,所以修士們希望能夠盡量得到張完整點的。耶倫蓋爾修道院附近沒有太多魔獸資源,難得遇上,放走了有點可惜。”

原來并非護教士戰鬥力低,人家純粹拿這頭“野象”舒展筋骨來的,如果不是為了它完整的皮,也許戰鬥早就結束了。正說着只見苦修士頭領高高躍起,甩着鏈枷重重砸在猛犸厚實的顱骨上,不明材質的武器表面閃過一層柔和白光,敲擊帶來的震感哪怕隔着段距離也讓艾爾洛斯感到一陣牙酸。

“嗷吼……”

猛犸吃痛長嚎,原地甩動腦袋,連帶着耳朵和吻部衆多觸角同時發出“嘩啦嘩啦”的奇怪響動。

牧師揚起手杖,尖端的白光籠罩在艾爾洛斯身上,屏蔽掉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這就是普斯茅斯猛犸的精神攻擊,比起施法者釋放的幻術差遠了。”

有所準備的情況下,那些噪音只會讓人焦躁易怒,并不能産生決定性影響。苦修士接二連三照着怪獸的頭部大力擊打,終于,伴随着顱骨破碎的聲音,這頭猛犸翻倒在地再起不能。

“好了,我要去看看有沒有倒黴蛋意外受傷,您不如回帳篷裏再睡一會兒?天亮後咱們就要繼續趕路了。真希望能早點到達修道院,這一路穿越森林,實在是太難走啦!”

轉身回去繼續睡大覺當然很好,不過既然決定留下來,及時彌補團隊裂隙才是當務之急。艾爾洛斯明白自己幾乎沒有獨自在野外生存的能力,又面臨不知會從何處再次來襲的黑手,想活下去就必須盡快融入團體——打從內心深處自發自願的保護與不得已而為之的應付差事,這二者之間的差別大約就是他的小命。

“我和你一起去,很抱歉讓大家露宿野外過夜,唉……”

營地忽明忽暗的昏黃火光下,少年赤着腳只套了件教廷統一為聖子候選們制作的長袍。這袍子仿照了文獻經典中關于聖徒和先賢們的描述,寬大飄逸,夜風一吹越發顯得艾爾洛斯纖細瘦弱——他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受了委屈和驚吓又一直被苛待的平民小孩。和其他自知事起就明白職責與目的的聖子候選們完全不一樣,他本來的人生軌跡裏根本沒有關于成為神官的計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但是現在不行了,這只放養着長大,自由慣了的鳥兒被教廷強行塞進鐵籠子裏,他會掙紮着一次次撞向囚籠再正常不過。牧師喬伊斯突然覺得,艾爾洛斯·梅爾這一路上只是找找別扭說話不大好聽而已,更惡劣更能造成嚴重後果的事一件也沒做過,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讨厭他。

“既然您堅持,那就一起來吧。如果順利的話,也許咱們明天中午就能坐在修道院的大廳裏吃午餐了呢。或許您願意和我一起試着釋放治愈術?就當提前為接下來的修行做準備。”牧師心軟了,自以為不露聲色的提醒聖子候選接下來會有什麽考驗在等着他。他不是去耶倫蓋爾修道院旅行養老的,作為聖子候選,聖光教廷對外展示的活招牌吉祥物,至少也要起到吉祥物的作用。

很巧,光系魔法元素共鳴者都很擅長各種治愈術,至少理論上是這樣,所以為信徒們釋放治愈術治療疾病與傷情正是是艾爾洛斯在耶倫蓋爾的主要工作內容之一。

艾爾洛斯:“……”

魔法的事先放放。

咱就是說,咱之前只做過《新型癫痫藥物與地平類藥物共用的臨床表現》這篇論文的翻譯,除此以外沒有任何臨床經驗,住院切闌尾時被帶教醫師抓來當教具給規培生們看除外——相當于讓一個連《赤腳大夫行醫手冊》都沒看過的普通人臨時客串全科醫生,草菅人命都不帶這麽随意的!

第 3 章

第 3 章

“埃克特,到換班的時候了,你去休息,這裏由我看守。”苦修士首領,菲利普斯扛着鏈枷走到火邊坐下,埃克特注意到他的草鞋側面爛了個洞,能夠清晰看到整齊排列的腳指頭。苦修士們的體魄都是高強度錘煉出來的,堪稱人形盾牌,所以這個洞并不會為草鞋的主人帶來多少麻煩,最多在視覺上被人降低評價罷了。

不過可是“鐵枷”菲利普斯,誰會因為他草鞋上的洞就輕視他呢?或許這家夥是有一顆比正常男人還要柔軟的心髒,往往同情完這個又同情那個。但在維護教律的原則面前,他對教廷的忠誠堪比狂信徒。

騎士“誇嚓”“誇嚓”杵着燒火棍站起來,覆蓋着關鍵部位的金屬殼随着動作發出聲響。就算紮營休息,為了保證戰鬥力他也沒有徹底放松自己:“我去确認一下梅爾大人的情況。”

大概是一路上被這位聖子候選折騰得怕了,大家連話都不想和那少年多說,唯恐一句不對就挨上一頓邊境俚語洗禮。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他半路被拉進教廷向往自由的心情,但事情已經發展到眼下這個地步,教宗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利用神棄之地挽回甚至提升聖光教廷的名望。他們所有人,包括奮力掙紮的艾爾洛斯·梅爾,誰都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力。

“唉,去看看吧,那孩子也是可憐。”

菲利普搖搖頭只說了這麽一句,再無其他。

“華麗辭藻帶來虛僞與誤解”這是多數苦修士奉行的準則,有這麽一句足以證明他們對待聖子候選艾爾洛斯·梅爾的态度——就像包容一個因為身患絕症命不久矣而脾氣古怪的熊孩子,忍忍也就忍過去了。

埃克特已經走到帳篷旁,他背對着菲利普留下一句輕語:“聖光會憐憫無辜的孩子。”

躺在幹草上的艾爾洛斯察覺到光線變化,有人帶着火的味道進來了。他睜開眼睛坐起來斜靠在幹草堆上,看清了摘掉頭盔的騎士長:“您好。”

面前這個穿着半甲的青年留着頭亞麻色長發,他背着光壓低高度做出恭敬的樣子,雖然鞠躬但脊背硬得嶙峋。換了原身只怕張嘴就是一串夾雜邊境俚語的冷嘲熱諷,現在他只想摸清楚近衛頭領對自己究竟持何感觀。

這關系到接下來的生存概率,如果說內憂外患之下最後的防線也不那麽靠譜,他還不如早做打算幹脆抽冷子逃跑。哪怕不幸被過往商隊抓去當做奴隸賣了,至少還能再多茍上幾天,有時間才能有繼續操作的餘地嘛。

艾爾洛斯思考的時候,埃克特也沒有清空大腦傻站着。他沒指望能從這小子嘴裏聽到什麽好話,不料這人卻突然跟轉了性子似的客氣起來,感覺怪怪的反而不太習慣。也許是終于吃到苦頭認清事實了吧,不管怎麽說,這位聖子候選乖一些,接下來大家的路也好走些。按道理講,原本他們今夜就能抵達耶倫蓋爾修道院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覺的,要不是梅爾大人半小時一次的固定找茬頻率有效拖延了進度,現在大約所有人都已經泡上熱水澡了。

“大人,您感覺怎麽樣,需不需要把牧師叫來?”

既然對方已經服了軟,埃克特自認不是個會和孩子計較的小氣鬼,當然也會跟着調整态度。他放緩語氣問了一句,只見躺在臨時幹草床上的蒼白少年扯開嘴角苦笑:“我很惹人煩,對吧?別讓牧師辛苦折騰了……抱歉,我只是,心情不好,并不針對你們。”

想想也知道教宗不可能輕易放棄這個刷名望的好機會,無論原來還是現在這個艾爾洛斯,想要脫離聖光教廷的束縛,要麽死要麽公開做出違背教義且影響惡劣的行為被裁判所認定叛教并“清理”。所謂偷偷開溜其實也是擦了這兩個辦法的邊,否則無論他跑多遠,只要還活着就随時有可能被追來的聖騎士重新抓回去。

他只有兩條腿,人家連人帶馬可是有六條!

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身邊這些跟随者能有百分之五十靠譜的可能,他就不會選擇只有百分之三十成功率的逃跑方案。

……也許概率還沒有百分之三十那麽高。

帳篷外的篝火是此刻唯一的光源,少年蒼白的臉上罩着層朦朦胧胧的影子,他很有特色的眸子在微弱火光映襯下更像是塊油潤琥珀,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感。被這孩子努力擡頭看着,任誰都硬不起心腸——白日裏精神又倔強的野貓崽子現下正可憐兮兮縮成一團沖你小聲喵叫,會讓人迅速忘記他伸爪子咒罵時的臭脾氣。

“唉……”騎士艱難後撤一步單膝跪在鋪了稻草的病床旁,金屬甲片摩擦出冷硬刺耳的聲音,“梅爾大人,教宗冕下十分青睐您,所以請您不要再和冕下置氣了。說到底,聖光教廷并沒有做什麽對不起您的事,反倒是您那位導師……”

他只把話說了一半,畢竟不太好在小孩子面前講人師長壞話,于是埃克特低下頭跳過這個話題說起別的:“如果順利的話,明天午前我們一定能夠到達耶倫蓋爾修道院。之後您只需要依照教規行事,聽從苦修士們的勸谏,等選拔儀式結束我會盡量幫您争取一個環境好些的教區,屆時日子就會慢慢好起來。”

他這是已經預見到艾爾洛斯·梅爾不可能競争過其他人成為最後的聖子了。倒也是,這孩子雖然長得清秀乖巧奈何發色灰白,眼瞳是奇奇怪怪的青綠摻雜,人也略消瘦了些,完全不符合經典裏關于光明神“金發銀眸身材健美”的設定。論實力他的光屬性魔力共鳴在所有候選中墊底,論身家一個蠻荒之地來的野小子放在大城市裏連給人當報童都沒組織要,論背景……算了,真的沒必要為難這個祖上挖了幾輩子荒地的小孩。

“對不起……謝謝您,騎士先生。”

少年軟綿綿的哼哼着應聲,聽上去很是腼腆柔軟:“您喊我艾爾洛斯就行了,請問我該稱呼您什麽?”

“埃克特,埃克特·厄爾珀裏亞,這個姓氏……不提也罷。”

騎士欣喜于如此簡單就獲得了聖子候選的親近,親近意味着信任,也代表了他能借助這孩子獲得更大的權力。不過回頭想想,一個毫無背景可言又注定會在選拔中落選的小倒黴蛋,不依靠身邊的護教騎士等到選拔結束就只能老老實實被押去鳥不拉屎的偏遠之地苦熬。知道怕就好,知道怕他就會提高警惕努力活下去,艾爾洛斯·梅爾活着,對于跟随他一同來到耶倫蓋爾的人來說就是件大好事。

為了加深這份難得的“友誼”,不需要小聖子候選提出要求埃克特就主動将修道院的詳細情況講給他聽,免得這個半吊子再在外人面前鬧出什麽大笑話,回頭連累所有人一塊被教宗問責。艾爾洛斯靠在幹草堆上靜靜傾聽,邊聽邊想——至少眼下可以斷定在食物中下毒的人不是埃克特。

這位聖騎士長的利益顯然與自己一致,他沒有理由這麽做。

“耶倫蓋爾修道院是聖光教廷紀年中歷史最為悠久的修道院,位于巴別爾領東南部,代為管理着數千畝教産。其核心本身就是座屹立千年之久的古老建築,眼下日常運行全由一位神父打理,直接向巴別爾領所在的教區主教負責。修道院內開設有女子學習院,許多貴族家庭都視女兒接受過學習院教育為榮耀,不過那些小姐們自有修女關照,和我們關系不大。今後您只需要依照教義行事即可,偶爾跟随神父學習熟悉教儀流程以及細節,日常生活有我和執祭們共同協作打理。另外修道院內還收養了不少孤兒,那些孩子因為父輩們的罪行流離失所,教宗慈悲,允許各處修道院盡量為他們提供食物與禦寒衣物,甚至同意由神父和修女們教導孤兒學識,方便他們長大成人後自謀生路……”

埃克特零零碎碎講了許多關于目的地的情報,綜合起來只有三點:第一,耶倫蓋爾修道院歷史悠久(基建破舊能住就行);第二,不要和耶倫蓋爾修道院的神父發生沖突(人家上面有人);第三他就是去修道院鍍金的,任期一到擡腳就走,最好少管閑事。

生活條件如何艾爾洛斯并不在乎,反正再好好不過現代社會,再差也差不到聖子候選身上。他已經弄清楚自己在團隊中的地位了,雖說一言一行都被人緊盯着,但象征與表演的意義遠大于實際需要,也就是說,存在着偷懶摸魚的先天條件。

如果簡單點将聖光教廷看做一家企業的話,聖子就是活着的企業文化代言人,聖子候選則是處于競争上崗階段的實習生。現在自己正值輪崗實習期,耶倫蓋爾修道院就是第一站,運氣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剛好撞上了有背景的負責人。不過只要別傻得直挺挺舞到老板面前,選拔結束後橫豎都有崗位兜底,倒也用不着太緊張。唯一讓人覺得遺憾的便是所有崗位均為終身制,不升職的話一個蘿蔔一個坑得做到死為止。

聖騎士長和原身零零碎碎的回憶告訴了他許多有用的信息,其中包括并不限于——

好消息,聖光教廷的老板光明與契約之神已經數百年沒有上過線了。

壞消息,聖光教廷的老板光明與契約之神已經數百年沒有上過線了。

好消息,中央大陸盛行宗教之風,強勢的宗教甚至可以影響王位更疊。

壞消息,中央大陸是高魔位面,類人種族滿地走,火球水球不如狗。

好消息,聖光教廷破船還有三斤釘,包括教宗在內的高階神官全部都能夠釋放光系法術。

壞消息,群奶抱團,一個C也沒有,護教士數量嚴重不足。

好消息,目前中央大陸上尚且不存在一個統一的強權國家。

壞消息,大佬們頻繁過招難免傷及路人。

好消息,光明信仰信徒衆多,教産雄厚。

壞消息,教廷風氣糜爛,聲望逐年下降。

結合原身記憶裏那些新鮮的趣聞,艾爾洛斯意識到自己相當于正坐在五大連池的火山口上,随時可能跟着聖光教廷一塊上天去見光明神。

“@#¥@#%#¥……¥%……@#¥!”

今天也是一肚子腹诽的打工人。

第 2 章

第 2 章

不再潮濕寒冷的夜晚很适合做夢,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的青年木着臉在夢中飛速看完名為艾爾洛斯·梅爾的少年短暫又倒黴的一生。

出生在赫赫有名的“神棄之地”,父母不詳,作為“極端政治正确團體代表”被附近公國王室創辦的孤兒院收養。八歲被發現擁有魔力波動,雖然微弱但确實存在,而後迅速作為吉祥物被瓦爾哈利亞斯魔法學院煉金專業的導師收入門牆。

看上去似乎挺幸運對吧?

實際情況完全是另一回事。

“神棄之地”乃是中央大陸人人談之色變的可怕之處,倒不是說那裏有什麽大型魔獸群或直通虛空深淵的次元裂縫存在,“只不過”原名豐饒平原的神棄之地從數百年前開始莫名其妙出現魔力消退現象,并且一直持續到現在。魔力消退不僅發生在新生兒身上,原本身體狀态很好的成年法師、神官也一并跟着逐漸虛弱,到後來幹脆發展成無論是誰,只要踏入此間通通禁魔。

好在“神棄之地”的範圍在擴張到一定程度後便穩定下來不再變化,往昔水草豐茂的平原随着時間慢慢成為後來人們記憶裏的“世界終焉之處”。這種奇異的變化自然引起當年乃至現在無數學者的好奇,然而沒有人能找到答案。無論何種境界的施法者、神官、聖騎士……亦或随便什麽物種,人類也好,矮人也好,精靈也好,樹人也好,獸人也好,進了神棄之地就都像是被所信仰的神明抛棄,再也無法使用上天賜予的超凡力量。

多番求索未能找到原因,探求答案而不得的人們只能使用常識以外的理由去解釋神棄之地禁魔現象的由來——有人說因為這裏的人懶惰肮髒失去信仰才導致被神遺棄;有人覺得或許是哪個黑魔法瘋子在這兒做了什麽可怕的實驗導致地脈魔力枯萎;還有人認為這将會是場最終席卷全世界的風暴,魔力終将從整個大陸上徹底消失,豐饒平原只不過是個開始。

總之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平原上的人憑空背了口大鍋,無論走到哪兒,只要報上出身就必定遭遇歧視,但凡有點辦法的無不削尖腦袋四處奔逃遷徙,希望過上幾代以後能找到新的落腳處。類似人人喊打的情況延續了很久很久,直到距今六百年前曾經統一半個大陸的弗列吉那帝國發起了一場“光榮改革”,世俗政權終于從宗教的束縛中掙脫出來,這種不合理的偏見才得到修正。

當然了修正的原因并非學者們總算意識到神棄之地的出現與居住在神棄之地的人之間毫無關聯,而是鳶尾花三世急需一個能夠借以宣揚人間帝王比天上神明更加慈悲仁愛更懂得人心的招牌。

備受信任的樞機大臣推薦了已經不剩什麽居民的神棄之地——人口少,用來作秀時錢花的也少,就這麽簡單。

因為各種原因沒能找到機會從神棄之地遷走,祖祖輩輩過得都像過街老鼠似的原住民們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變成了帝國施加憐憫的對象。無論他們願不願意,從此他們被形容成替全大陸所有生靈承擔罪孽的特殊群體,只能留在被劃定的“保護區”內活動,終生不得擅離。

一百多年的時光匆匆流逝,野心勃勃的帝王早已躺在泥土下的棺椁裏腐朽,帝國也四分五裂再無當日盛景。倒是神棄之地這塊非常合适用來打gg的招牌,這麽多年始終屹立不倒。只要是有志氣的國王,誰都不會吝啬朝這片禁忌土地扔上三核桃倆棗,轉身和各大教廷掰腕子時聲音也能更大些。

這個時候降生在這裏的艾爾洛斯·梅爾運氣還不錯,他是幾百年來神棄之地頭一個天然出現魔力反應的孩子,因着這份珍貴的魔力而被特赦允許離開保護區。但他也是不幸的,魔力反應相對較為微弱,準确的說是弱到連一般元素魔法學徒都無法勝任,只能先去給對魔力反應要求極低的煉金術導師當當小雜工……要不他怎麽會被煉金術專業錄取而不是其他更顯赫的鄙視鏈上游專業?

其實這也不能說就是件壞事,如果一直沿着這條道路繼續前進,再過上幾年煉金術專業便會招納一個特別笨拙但足夠勤勉的雜工成為正式學生,艾爾洛斯·梅爾本人也極有可能成為一個不一定大紅大紫但絕對養得活自己的蹩腳煉金術士。然而大家都知道,不出意外的話這裏必然會發生意外,于是意外果然發生了。艾爾洛斯的煉金術導師阿德裏安·拉萊納在不久前的王位更疊中投錯注選錯邊——嚴格來講這件事本身問題也不大,煉金術士的評價雖然在施法者同行中總是墊底,但好歹是掌握知識與力量的人,新王再如何也不至于半分薄面也不給。最多驅逐出境罷了,說不定将來有機會大家還能合作。

奈何拉萊納先生出身城市中産,背後無有大貴族的支持與資助,國王給予的寬容僅限于他自己,手底下的學生尚且需要其他同事出手幫忙分流保護,就別提區區一個小雜工了。所以倒黴的艾爾洛斯被株連進了監牢,導師自身難保,哪裏還顧得上關照一個沒啥天分的學徒(雜工)呢?自然放他自生自滅,聽天由命。

無緣無故在監獄蹲了一百多天,還是前來義務為死囚做臨終彌撒的聖光教廷主教偶然發現這孩子特殊的魔力屬性他這才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被人提出牢房——珍惜又罕見的光屬性,哪怕弱了些,也足以令這位主教欣喜若狂。想想看,以這孩子的出身與經歷,稍加潤色便是一個光明神憐愛世人救濟弱者的精彩故事,真是走起運氣天上也會掉餡餅。

今年教區關于聖子候選的推舉工作總算有了着落!

能産生魔力反應的人本就不多,其中屬性為光的就更少,哪怕平日多加注意,找到的孩子養上幾年又不一定還能符合年齡标準,所以每次推薦各教區的紅衣主教都會為此事頭疼不已。眼下好不容易薅到一根能搪塞任務的羊毛,絕對沒有誰肯輕易放過。

于是一番PY交易後新王将這個一看就知道非常無辜的煉金學徒交給主教大人,後者又飛速把人送進教廷聖地哈蘭德隆。

原主本就是殺雞儆猴時被人拿來湊數的一只雞崽子,用這麽個小東西換取紅衣主教的友誼,比起失去其他明顯能在施法者行列有所建樹的學生,國王一點也不覺得可惜。至于艾爾洛斯本人的意願……一個平民不需要有意願,他只需要服從國王的命令。何況去聖光教廷的聖地做聖子候補又不是什麽壞事,嚴格算來這小子還占了便宜。

所謂“聖子”,乃是聖光教廷根據教義和經典從所有魔力屬性為光的少年中專門選拔出來的幸運兒。每一代聖子都會從數名候選中脫穎而出,成為教廷的象征。所有候選均由各教區向聖地推薦,上位的聖子将在慶典時替代不能留下人形造像的光明與誓約之神接收信徒朝拜,也得在必要時四處巡游以向各教區信衆散布神的福音,簡單點理解當成吉祥物看也沒有什麽毛病。他手裏沒有實權,不會被人懷疑,類似教廷對外的展示窗口。

聖子選拔的過程也不複雜。首先重要的是容貌長相是否符合信徒期待的“聖子”形象,其次看候選者魔力波動的強弱,然後考察背誦經典的熟練度,再然後這些半大少年們就要分散去往各個教區最偏遠的角落待上一個月,由随行的苦修士判斷其信仰是否足夠堅定虔誠。所有信息彙總回到聖地,最終由教宗及樞機主教們以會議形式投票選出最優秀者成為新一代的聖子。

沒錯,就是投票,非常的……公平。

有新的聖子上位,那麽舊的聖子去了哪裏?

在這一點上聖光教廷還是做人的,超過服役年限的聖子可以自行選擇進入裁判所或是成為苦修士或是離開聖地去教區從主教助理做起。這個起點不可謂不高,理論上終身守貞的神職人員不應該存在下一代直系血親,那麽退下來的聖子之于這些主教即是名望之源又是難得的穩妥繼承人,正常情況下都能順利繼任成為下一屆主教,進而重新回到教廷權利核心。就算事情偶有例外,絕大多數聖子也會在卸任前找好退路,進入裁判所有利,成為苦修士有名,總歸都是不錯的選擇。

至于那些落選了的聖子候選,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好處。這些孩子仍舊可以選擇進入裁判所或是成為苦修士或是離開聖地,但他們就只能從各大教區下轄的布道者做起,慢慢熬資歷。也許終其一生最高成就無非一區主教,不過比起在社區教堂混一輩子的普通神父來說還是強上不少。

也許大家會覺得可憐的艾爾洛斯這回終于交上好運要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了?

不不不,從聖子候選成為聖子或者說熬到最終結果出現,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聖子候選們的飲食起居一言一行全都毫無隐私可言,只有成為聖子或是落選另尋出路,才能和其他神職人員一樣每日三餐吃飽穿暖無憂無慮。

現在的他們是教廷對外宣傳的重要“窗口”,會被散布于大陸各處的信徒們拿着放大鏡仔細觀賞。這些十二歲至十六歲之間的青少年們必須嚴格依照教義行事,生活要簡樸,信仰要虔誠,身心要純淨。別看頂着“神明心愛的聖潔孩子”這個名頭,平日裏連晚飯都沒得吃,衣服也不能穿得像主教大人們那樣溫暖厚實。

錘煉身體時有苦修士們從旁輔助,揣摩經典時有樞機主教們諄諄教導,一整套下來完全不考慮青少年身心發育的需要,只有刻板枯燥的說教與嚴格苛刻的學習。對于其他有志在此的孩子們而言或許還不是那麽難熬,但原本的艾爾洛斯·梅爾……他根本不想過這種多吃一塊混了白面的面包就要被訓誡的日子。無論主教們描繪的未來有多麽光鮮亮麗,這孩子明顯更願意回到位于瓦爾哈利亞斯魔法學院的煉金工坊繼續當他的小雜工。

無緣無故被拉來收拾善後的青年看完這段記憶後覺得……倒也還好。

從原身回憶中翻出的畫面可知,這裏并不是個半夜三更出門基本只有長胖風險的安全世界。聖光教廷确實有虐待未成年人的嫌疑,且嫌疑甚大,不過對于成為聖子候選的平民小孩來說,遇上這等好事還是跟中了彩票大獎一樣值得為之驚喜。畢竟暫時吃不飽不代表一輩子吃不飽,進了教廷肯定不會被餓死,身為神職人員一輩子都不必繳納各種稅金……無論王室的人頭稅車馬稅還是教廷的什一稅除罪稅。天生擁有光系魔法共鳴能力的聖子(包括候選)更是有效規避了各大教派教義中關于惡魔附體以及污穢污染的種種可能,換句話說,誰家的裁判所也不會吃飽了撐着沒事做去指認他們。

賦稅與魔鬼,普通人看來最可怕的兩大類危機這些青少年們終其一生也不必擔憂,幸福指數遠遠超過中央大陸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常住居民。基本可以等同于考公上岸,幹得好了甚至有可能升職加薪,比起從生到死連名字都不一定會寫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完全能用“一步登天”形容。如果好好活着,倒黴的艾爾洛斯·梅爾說不定還真能有翻身轉運的一天。

可惜他死了,死于兇手未知的毒殺,再也沒有未來可言。

看到這裏情況還算能讓人勉強捏着鼻子接受事實,然後很快他又從艾爾洛斯的記憶裏看到了更加糟糕的展開——聖光教廷,聽上去挺有氣勢,它也确實挺有氣勢。奈何所謂的氣勢已是昨日黃花,如今教廷從上到下正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當中。

原因很簡單,中央大陸上被廣泛認為是正經神明的并不僅僅只有光明神一位。先不說非人物種信奉的生命女神、大地之母、海洋之神等等等等,單就人類內部各家教派也經常在一片“和諧友好”的氛圍下争奪信徒,相比那些更接地氣的競争者,連個具體形象都沒有的光明神未免太過虛無缥缈高高在上了些。

再加上許多艾爾洛斯少年看不明白但有眼睛的華夏人都能看懂的局勢——他所在的這一屆聖子候選們被迫承擔起比以往更加嚴格的“教導”,就為了向世人證明教廷還是那個嚴格奉行教義的教廷。

所以一定還存在着外人不知道的危機。

“唉,簡直就是個糞坑開局。”

要不是不确定能不能死回去,他絕對第一時間想盡千方百計弄死自己。

來都來了,人都死了,孩子還小,大過年的……四大金句裏有三個能用在這會兒,青年不由抱頭哀嚎:“放我回去啊!”

“#!@¥!@#%#%&¥%*&%@#¥!”

被社會摁頭毒打過一回的人忍不住罵出一句很髒很髒的髒話。

第 1 章

第 1 章

冷,從骨頭縫裏向外散發寒氣那樣的冷。再加上眩暈、反胃、肌肉疼痛……腦殼裏仿佛被大廚用炒菜勺來回翻攪,哪怕閉着眼睛也有無數色彩豔麗形狀詭異的立體形象不斷彎折扭轉伸長縮短。

“嘔……”

泛着潮味的木頭箱子猛然颠簸,牙關緊閉眼眶微青的少年張嘴向外哕了口食物殘渣。

小空間內充斥着酸臭腐敗的氣味,其中還夾雜了些許讓人難以理解的微甜。

接連又吐了幾次,已經不再起伏的胸口逐漸恢複正常,少年收回直挺挺伸出去的胳膊,用手支撐着腦袋用力揉按太陽穴:“嘔……”

“候選大人,您怎麽樣了。”

木板被人敲響,外面傳來又冷又硬不近人情的詢問,撐着腦袋思考人生的少年渾身一顫,緩緩睜開椰褐色的眼睛。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做什麽?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候選大人?聽到請回話。”

外面的人又問了一遍,冰冷而公式化。為了不穿幫露餡,他強撐着發出沒比蚊子哼哼響亮到哪裏的回應:“嗯。”

眼前還有些幻覺未曾褪去,什麽叫TMD驚喜?沒來得及遠赴滇省體驗菌子大餐看跳舞小人,先在眼下這個完全搞不清狀況的環境裏預演了一遍“眼冒金星”。

知道車廂裏的人還活着外面便不再問詢,少年舒了口氣。外面那些人負不負責任喜歡不喜歡自己全都不重要,他更需要時間和空間弄明白眼下的處境。

身下搖搖晃晃散發黴味兒的木箱子,其實是架全封閉木質馬車車廂內的座椅,昨天他還為了工作專門查過這方面內容。這種全無減震可言,幾乎與“乘坐體驗”毫無關聯的東西直到十九世紀還是世界上最廣泛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之一,某些豪富人家甚至會用貴金屬、玫瑰與寶石進行裝點,作為“身份的象征”四處炫耀。

右上角也就比臉大一點的通氣窗上嵌着塊透明度極高但甩滿水印子的玻璃,透過這塊玻璃,他看到挑挂在馬車一角用以區別身份的标識——荊棘與玫瑰組成的圓環。少年的視線向後發散了一下,随即整個人趴到通風窗旁緊盯着跟在馬車側後方的随員們。

暗淡的光線與虛虛實實的樹影說明一行人正身處某處密林之中,先不讨論那些陌生的物種……

就,正常人不可能在茂密的森林裏穿戴一身金屬盔甲背後還背着把幾乎與身高等同的重劍騎馬,對吧?正常人也不可能在這種潮濕陰冷的天氣裏單挂一件粗布長袍光腳扛着鏈枷,對吧?正常人更不會在這種需要用兩條腿丈量距離的旅程中硬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色衣物行走,對吧?!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物,忽略掉沾染的嘔吐物也是從上到下一片雪白,裏面除了件細麻內襯再無其他,就跟漂白了的伏地魔似的。

他趕緊舉起手往頭上摸摸,還好還好,頭發還在,鼻子也在。

“候選大人,您又想要做什麽?”

注意到車廂裏的人湊在通風口擡着胳膊鬼鬼祟祟形跡可疑,背着重劍的騎士縱馬上前:“縱容您自行返回瓦爾哈利亞斯學院是不可能的,還請遵循教宗大人的訓誡,服從光明之神的教誨,完成您在人間應盡的義務。”

這人整個被金屬盔甲包裹着,少年看不到他的臉,只能從聲音裏聽出壓抑不住的焦躁。

不是,你倒是先說說都有些啥義務啊?可別給我拉到深山老林裏随便嘎了。

“聖子候選大人?艾爾洛斯·梅爾大人?您有在聽嗎。”外面的人追加了一句,通風窗旁的少年立刻縮回車廂最裏面,再也沒有冒出來。背着鏈枷的苦修士頻頻皺眉搖頭,除了嘆息他們并沒有意見想要表達。騎士也不再說什麽,回到屬于他的位置上繼續拱衛這架寒酸破舊的馬車。

所以……名字叫做艾爾洛斯·梅爾,是嗎?

他縮回包裹着皮革又墊了紡織品的長凳,低頭看看攤開的手掌。這具身體大約十四1五歲上下,掌心皮膚蒼白且粗糙,指根處有勞作留下的繭子,不像養尊處優動辄仆從成雲的金貴小少爺,但外面卻又亦步亦趨跟着一衆“武裝”。聯系對話內容可以假設他正被人押送前往一個原身不想去的地方,并要在那裏做些原身不太想做的事。

車廂裏的氣味很糟糕,滿地都是噴濺狀的嘔吐物,就連白色外袍也未能幸免,星星點點跳動着挑動神經。

七手八腳脫掉沾染了半消化食物殘渣的白色外袍,他決定先把還不知道要繼續待多久的車廂清理一下,免得不慎把自己給熏死。外袍拿在手裏觸感很有趣,織成它的植物纖維粗糙,雖然經緯緊密厚實,但總體并不服帖,穿在身上更是粗糙得感人,猶如躺在雜草叢裏打滾,工藝比較貼近十七十八世紀手工勞作的科技水準。

別問他為什麽知道這些,無非“生活所迫”四個字罷了。

某些大城市夠上211、985院校的分數在他老家堪堪摸個垃圾二本的邊邊,為了不至于回去複讀只能咬牙報名分數線要求較低的外語專業。拼命攥了一大把各類證書熬到畢業才發現剛剛結束的學生時代只不過試水而已,所謂的“卷”從進入社會那一秒才正式開始。

小公司寧可花兩千塊雇個容貌嬌美身材玲珑的大專生,秘書助理保姆一把抓,外語技能行不行完全不重要,反正還有翻譯軟件頂上。大公司待遇确實較為公平合理些,但人家更願意選擇北上廣重點外語院校的畢業生,而不是退而求其次招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院校流水線産品。至于教資和考公……四年前的巅峰時期尚且沒能卷過那些卷王,四年後的現在看看上千比一的報考比例也該知道別去浪費時間。

給合資企業的女老板打了三個月工後,他意識到自己不适合需要刷自己的卡頻頻為中年婦女墊付午餐錢的工作……于是索性辭職回家從網上選了些神奇的中介機構一家家試過去,選定業務和報酬分成都比較合理的幾個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專門替那些身在國外又心無學業的留學生寫作業。

沒錯,替人寫作業,屬實是能從小學一直幹到大學畢業,甚至可以養家糊口的。

只要你熟悉國外各所大學對文獻綜述的格式要求,只要你有一臺正常運行的電腦,只要你能坐得住,這份工作的收入居然比不少洋行白領還高。

不能說完全合法,但也算不上違法犯罪。

上到企業所得稅的計算,下到新型藥品在臨床應用中的注意事項,無論是銀行流水,藝術欣賞,社會現象,還是坦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的演變與發展……只要顧客需要,這邊就一定能夠按照對方所提供的資料再加上各大電子圖書館鼎力相助準時提交作業。

按字收費,千字八百起,包修包改,包你拿到B+以上。

如果網速比較好且又掌握了翻牆秘技,還甚至可以替國外的同胞們包攬一整個學期的線上選修課分數。服務項目囊括點到、小組讨論作業、以及期末學科論文,時間跨度超過十二周以上平均單科每人收費五千軟妹幣,具體标準要看學校的名氣以及該課程的重要程度。

比起當地的白種人同行,這個價格這個效率絕對便宜實惠,童叟無欺。卷不過擁有優秀匹配機制的學神學霸們,還卷不死你們這些從小快樂到大的渣渣?

那些沒什麽用的冷熱知識便由此而來。

大約卷得太狠,眼皮一閉一睜就來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的破馬車裏。

還得努力擦拭自己吐了一地的穢物。

什麽也別問,問了都是傷心事。

擦着擦着艾爾洛斯發現事情并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

一部分液體是他剛醒時吐的,還有一部分已經凍凝固的半消化食物顯然吐得在時間上更為靠前。這些早早就被排出胃袋的東西如今正躺在地板上呈現着不詳的灰黑色,濺射的形狀也瞧着不太正常。

馬車車廂內部空間談不上大,只容納了一個人的情況下倒也不能用“狹窄”去形容。艾爾洛斯在大片嘔吐物旁找到了一只打翻的木盤,木盤不遠的地方滾落着一小塊沒來得及吃完的幹面包,略顯粗糙的刀口處同樣出現了與嘔吐物類似的灰黑色。詭異的甜腥味兒藏在底下,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忽略。

emmmmm……

這是直接要上法制頻道的節奏。車廂外林林總總圍着二十幾號人,臉都沒認全,到底誰才是兇手……

嘶!頭皮好癢,會不會是要長腦子了?

“呼,好冷啊!”

濕冷的風吹得樹葉簌簌直響,馬車車廂單薄的木板顯然無法抵禦這種“魔法”攻擊。脫掉外袍清理嘔吐物的少年這會兒才恢複知覺,忍不住跟着風聲同步顫抖。

再這麽下去別說找到兇手,他很可能先一步被活活凍死。

“天快黑了,無論如何今天也趕不到耶倫蓋爾修道院,夜晚的森林比白天危險得多……”騎士與側後方的苦修士首領商量了幾句,踢踢馬肚跑到隊伍最前方橫過馬首擋住路:“原地紮營,把火升起來,分組警戒!”

嘎吱嘎吱搖搖晃晃的馬車立刻停下,躲在車廂裏差點被晃成爛柿子的少年毫無防備一頭撞在車門上,又順着彈開的車門結結實實滾到馬蹄子中間,徹底歇菜。

“候選大人!”

“梅爾大人!”

“……!”

圍了一圈人,要麽沒反應過來要麽沒想到真有人能暈車暈到昏死,眼睜睜看着只穿了內衫的少年摔落地面一動不動,然後像是炸了窩的工蜂一樣緊張起來:“随行牧師呢?快點看看,候選大人摔下馬車昏過去了!”

“放着我來,別亂碰,當心大人的骨頭!”

牧師拎着袍角和手杖從苦修士隊伍後面小跑到馬車旁,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單薄少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摔死了?”

“別胡說!快去施救!”

騎士下了馬,礙事的盔甲讓他幫不上忙,只能留在原地努力維持秩序:“其他人按我剛才說的去辦,候選大人很快就會醒過來。”

雖然車不怎麽樣,好在教廷養的馬很聽話。牧師朝倒在車輪下面的少年揚揚手杖,微弱的暖黃色光圈亮了一下,兩個苦修士這才敢爬進車底把人拖出來:“煉金藥水在誰那兒?”

裝在玻璃小瓶裏的暗紅色液體被飛速送到最前面,牧師扔開手杖一手掰開少年的下颌,單手挑起蓋子一股腦灌進去。

“行了,燒點熱水,找個溫暖幹燥的地方放着讓候選大人好好休息一夜。”

聽見牧師如此宣布,衆人方才安心,收拾營地的效率也變得更高。

很快篝火和帳篷就準備好了,騎士放下他的重劍又卸下大部分用不上的盔甲,席地坐在暖融融的火邊守着小隊現在、也将是未來的核心。作為家族邊緣人,與父親財産無緣的私生子,進入教廷成為護教騎士已經是他最好的去處。母親能夠做的也只有努力讨好父親,想方設法将他塞進聖子候選的護衛隊伍裏當個小隊長以圖将來,其他再無可能。

想想這位候選大人一路上的所作所為,埃克特深深嘆了口氣:“唉……”

母親費盡心力為自己鋪設的這條路,恐怕是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