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真相大白

機關算盡,終是百密一疏。

君流苦笑一聲:“兒臣自以為算得仔細,卻忘了,京中還有着聶将軍這號人物!”

“四皇子錯了!”聶勇道,與前幾次聽到的一樣,同樣的冷,同樣的不容置疑,“末将不過是個廢人,真正讓四皇子敗北的,是皇上!”

君流看向皇上,果然見他臉上一副了然的神色。

“呵……”他面上表情幾番回轉,最後卻變成了坦然,“父皇果然寶刀未老,兒臣輸了,心服口服!”

這一次,回話的是皇上。

“你又錯了!”君流疑惑地看向他,皇上繼續道,“這個局是你大皇兄設的,所以,你輸給的人,是你大皇兄!”

“砰”地一聲,千錦腦中的弦忽然斷了。

大皇兄,那不就是君修麽?他……他不是死在了平叛的途中麽?她震驚地看着殿中,卻發現,與她一樣震驚的,還有君流。

恰逢此時,外面有人來報,說是太子君騁在邊疆突襲敵軍,把對方打得潰不成軍,現将姜國軍隊驅退百裏,而京城外圍城池那些叛将已經全部被君修拿下,此刻只待皇上一聲令下。

消息一到,大堂之上一片嘩然,千錦才終于意識到什麽,一時之間,她只覺得全身被抽空了力氣,人一下子跌靠在牆上,眼裏熱淚亂湧,她胡亂地抹擦了一把,可越抹淚越多。

君修沒有死。

君修真的沒有死!

她怎麽那麽傻,君修是怎樣的人,他怎麽可能會那麽輕易就中了埋伏丢掉性命,皇上又是怎樣的人,他怎麽可能會将他的江山拱手相送?

他們怎麽可能,會這麽輕易,就丢掉自己,丢掉這個王朝?

叛亂一事,終于在這裏結束。

依皇上所說,這一場戲,是君修要做的,那時叛亂突起,他覺得奇怪,于是連夜來宮中尋皇上,說是這場叛亂來得奇怪,背後一定有人指使,為詐出背後人,他便與君騁上演了一場雙雙赴死的好戲。

至于君流,投敵叛國,弑君殺兄,每一件都是死罪,已然翻不了身了。于是在接下來的審訊中,他再無遮掩,将從前他做的事一件一件地全交代了。

他說上次君騁請旨平叛那一回,會在勝局已定時落入險境,全是因他透露了他的行蹤,讓姜國人提早射下了埋伏。因為他早知道君修有兵,也早知君修不會眼睜睜看君騁去死而不相救。

一個太子,一個長子,若君修當真不去救,死的就是君騁,是太子,若是君修去救了,等他們回京後,君修就會因擁兵自重獲罪,到時死的就是君修,是長子。

他這一招,一箭雙雕。

他還說,當初七皇子無端箭射農人,實際上也是他和君騁君修之間的博弈。君修是有兵的,在他的封地有,在京城也有。在京城的那部分,就在七皇子射傷農人的山坳裏。他無意發現了,可他不願過早暴露自己,于是故意将君騁引入其中,想讓君騁把兵士的事捅出來。可他沒想到,因消息來源不明,君騁怕有詐,所以臨時起意把七皇子帶了過去。

其理由,自然是打獵。七皇子善射,也喜射,一入山坳便撒開了跑,而後不小心射中了那個農人。

從始至終,七皇子都只是他們博弈之中的犧牲品,可他也算不得無辜,畢竟,他射殺的那個農人,确确實實只是個農人。

也是這件事,讓他發現,不光君修偷偷養着兵,君騁也不例外,他在京中,也有一隊虎狼之師。

包括那日夜裏,皇上早就下令封死了湘嫔的死訊,為的就是不讓常風知道,可也是君流,暗地把這消息傳給了常風。

湘嫔一死,常風一定會來宮裏殺人。

只要常風殺人,君修就再不可能翻身。

這個算盤,他打得格外響,所以那日,一向穩重的他卻迫不及待去尋了皇上,他想要親眼看到君修墜入谷底的情形,想要親眼看看,常風與他追随了一輩子的人決裂是怎樣的場景。

只可惜,那日來的是君騁,不是君修。

他的設想,在這個變數裏全數落空。

說到這裏,他道:“父皇若不問,兒臣尚不會細想,而今想起來,似乎,兒臣苦心經營的每一件事,都在最後關頭出現了變數,包括——”說着,他倏地一笑,如春花開,如日光暖,也如深夜一般幽遠綿長,“兒臣打定主意要娶的那個宮女,明明她身上有很多事,可兒臣總是差一點兒,就差那麽一點兒!”

這……說的是她!

千錦大驚,連忙看向一旁方淩雪,卻見她面白無血色,半點兒看不出對此事的情緒。

君流被押了下去。

這日的朝,也終于散了。

千錦随方淩雪回到思宸殿,一路上她都極忐忑,可方淩雪卻極安靜。待到宮中,她把她扶到塌上,方淩雪突然抱着她的手說:“他沒死,他真的沒有死!”而後便落下了淚來。

她說的,自然是君騁。

這是千錦第一次看到她哭,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麽驚喜地無助,這一刻,千錦忽然覺得,其實她,也還是個母親。

當日下午,禦書房那邊傳來消息,皇上下了一道聖旨,四皇子通敵賣國,誓不悔改,罪無可赦,現打入天牢,擇日處置。然君流并未等他的這個擇日,聖旨一下,他就了結了自己,據悉,他走的時候穿着那身白衣,飄飄如仙,卻也素白如喪,手中也依然拿着他那一柄折扇。

而聶勇,聽說他平完叛亂就領兵出了皇宮,皇上試圖留他,可他拒絕了。

之後皇上又下了一道聖旨,說七皇子是為奸人所害,這代人侍父母的罪責可以輕些,讓他帶着那兩個農人來皇宮。本是恩赦的旨意,可聖旨傳達時,已為平民多時的七皇子卻說,在農家待得久了,才體會到平凡的可貴來,再者,他母親已經走了,皇宮于她,根本就是傷心地。

他已經不願回宮了。

皇上嘆口氣,說是随他去。

傳旨的人來回話時千錦正在皇上面前,那人領命下去,皇上則低眉神傷起來。

半晌,方問:“老實說吧,流兒說的你身上藏着的事,究竟是什麽?”

千錦想了想那天殿上的情形,确保君流未曾說過什麽要命的話,便回道:“奴婢不知四皇子是何意,但奴婢猜,大抵是四皇子以為,奴婢是淑妃娘娘心腹,如今又得方嫔信任,定是使了什麽手段,可事實上……”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她從一開始就是江蘭馨的婢女,得她信任不足為奇,可她去方淩雪身邊,卻是得了皇上授意,要說此事,是君流所說的隐藏着的事,倒也說得通。

皇上将信将疑,可到底沒再問什麽。

第 47 章 ☆、幕後人

他手搖着折扇,唇邊依然挂着悠然自得的笑。

——他是君流,前些日子因傾嫔被抓,被皇上罰去了軍隊的四皇子,以前幾次三番地說要娶千錦的人。

他走到那叛将前面,虛虛地朝皇上行了一禮:“父皇,如今您還覺得,兒臣性子過于溫潤麽?”

皇上默然,而後朗聲一笑:“朕沒想到,這罪魁禍首,竟然是你!”

君流亦是一笑,輕緩,卻驕傲。

“父皇過獎,相比于父皇,兒臣不過是學了些皮毛罷了!”

座上的皇帝沒有說話,他坐在龍椅上,笑撐得開,卻也很是無力。

“朕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一番懊悔的話,也不知是在與誰說。

而今的情勢,根本已不容他掌握。

許是形勢太嚴峻,衆位大臣皆退到一旁,自發地為這位溫潤如玉的四皇子讓出路來。君流行于其中,一彎笑如寒山雪,一泓眼波如天上月。

“父皇老了,總有一些考慮不周,倒也不必過于自責!”

然堂上皇上卻全未把他的話聽進去,而是自顧自問道:“那幾城的守将,是你策反的!”

君流稍頓住腳步,而後道:“父皇英明!”

皇上又問:“朕身上的毒,是你下的?”

一言出,衆人驚。皇上中毒的事宮裏一直沒有消息,偶爾身子不好了,太醫們也都只說,冬日夜涼,皇上日理萬機,這才把風寒養成了重疾,一時難以治愈。

那時沒太細想,只覺得是皇上大限将至,卻忘了,幾個月前他還氣血方剛,現今不過天氣寒涼了些,他卻突然大病不愈,仿若垂死老人一般。

卻不想,竟是因為毒麽?

“算是吧!”君流施施然一笑,那折扇便随着他的動作一晃一晃,“父皇不必如此,兒臣也不是全無人性,念在你我父子一場,父皇還想知道什麽,兒臣悉數告知便好!”

“朕想知道!”皇上終拿出之前的威嚴來,他站起身,冷眼看着堂下人,一字一頓着道,“過去這些年,你究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傷天害理?”君流笑了,這一笑如萬樹梨花開,絢爛,卻又薄情,“父皇下令殺母妃的時候,怎麽沒覺得自己傷天害理?父皇把兒臣扔到軍營去的時候,怎麽沒覺得自己傷天害理?如今兒臣憑自己的本事走到這一步,就傷天害理了麽?”

皇上沒有答話。

君流又道:“兒臣本不想如此着急,若不是您做了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我是還想再等一段時間,等到您壽終正寝,也讓大皇兄和五弟還能過一些好日子,可現在,我等不了了!”

座上皇帝仍然默着,半晌,他才道:“你可知,你做的那些事,足夠讓你死多少次?”這次,他的語氣緩和了些,可還是滿滿的不容置疑。

君流卻也未在意:“父皇真會說笑,光通敵叛軍這一項,便足以讓兒臣粉身碎骨了。”他往前踱了兩步,一邊踱一邊道,“父皇想知道的,不過是事情因何到了如此地步,那麽兒臣便說了吧,我與姜國早有聯系,姜國國君答應幫我制造這場戰亂,而我,只需收買幾個守城的将士,營造出這內憂外患之勢,而後在大皇兄和五弟前往平亂的路上留下點兒小麻煩,父皇您……”他頓住腳步,“就孤立無援了!”他的笑,很柔,卻很冷。

皇上的眼神冷下來:“你給姜國許了什麽?”

“也沒什麽,不過幾座城池,幾塊貧瘠之地。”

“你!”皇上明顯有了怒氣,他極力壓制着,又問,“你與他們合謀多久了?”

“算起來,該有六七年的光景了,那時他們來求父皇賞些銀糧度過天災,可父皇不允,兒臣便自作主張替您把這事辦了!”

“所以,你得了他們信任,成了他們擁護的明君?”

“父皇現在知道,還不算太晚!”君流挑眉,有些得意,也有些挑釁。

這樣的目光,他對千錦用過的。

那時路上遇到她,他說讓她小心着,他還說,是“他”讓他來護着她,她沒有信,他便是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她。

她差一點以為,他說的那個“他”是君修。

倘若那個時候,她把君修暴露出來,那麽如今,這巍巍朝堂之上,就已沒了她這個人了吧?君修也不會好端端活到現在,以守衛國家的名頭死在戰場上?

君修大婚那日曾與她說,總有人說,皇家從無親情,他固執地不信,後來皇上的殺意讓他頓悟,所以他要恨,也要狠。

可真正和君流比起來,他頓悟得還是太晚了!

他顧念着父兄,顧念着手足,所以他做不成天子,能成大事者,從來都是如君流這般不擇手段之人。

此時再看他飒飒白衣,只覺刺得人眼睛發痛!

千錦別開眼,恍惚間竟開始後悔,倘若當年,她随君修去了那偏遠苦寒之地,如今他們,是不是就能遠離這些紛争,縱然不甘,可至少,他們都能好好地活着。

只可惜……這世上從沒有如果。

殿上的劇情還在進行。

君流已行至皇上面前,他收起折扇,向皇上極恭敬地行了一禮,溫潤道:“父皇,這位子您坐得夠久了,是時候退下了!”

皇上沒有動。

君流直起身,側目望了下方一眼,一行人便嘩啦啦地沖了進去。為首兩人行至君流身後,他道:“既然父皇不願退,兒臣就只能幫上一把了,還望父皇見諒!”

說罷,那兩人已沖向皇上。不過三兩步的距離,眼看他們就要抓到皇上,皇上重咳兩聲,身子重重地晃了兩下,整個人便跌坐在龍椅之上。

幾乎同一時間,只聽“嘩啦”一聲響,蹦蹦跳跳的珠子落了一地,也就在這一瞬間,外面忽然傳來兵器碰撞之聲,接着便見剛剛還趾高氣揚的将士接二連三地丢盔棄甲,還不待君流反應,他們已整齊劃一地跪在了地上。

而他們身後,另一隊兵士直挺挺地站着,他們身着重盔,手拿長劍,與地上跪着的兵士并無太多不同,若真要說不同,就只有他們的頭盔上都是整齊劃一紅色的短須,而地上跪着的那一批,則是黃色短須。

紅須士兵把劍架在黃須士兵的脖子上,就連最初啓奏要換明君的将領也被押在殿中。事情轉變只在瞬間,高臺之上,剛剛還悠然閑适的君流臉上,笑容頃刻間消失無蹤。

他詫異地看向四周,卻見随他而來的衆人,如今只剩了他身旁的這幾個。

而他身畔不遠,皇上仍如剛剛一樣,身體虛着,可面上毫無波動,像是對眼前情形了然于胸一樣!

“怎麽會這樣!”君流現出一些驚恐之色,他逼到皇上面前,慌亂問道:“你的人都在我手中,怎麽會還有人來救你?”

他們就隔着半尺遠的距離,可皇上卻端着一派泰然自若。

“是你說的,與朕比起來,你學的都只是皮毛罷了!”

“你——”君流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然這一次,卻是皇上變得不慌不忙:“朕問過你,你的罪責夠死上幾次,你以為,這些話,朕都是随口一說麽?”

話未落,劍風先行。

殿中忽起一陣厲風,千錦眨眨眼,等再睜眼時,君流身旁的兩人已倒在地上,而他自己,頸間則架着一柄長劍,皮肉覆着刀刃,稍一碰就會破掉。

持劍的人是聶勇。

那個救下君修的将軍,卻同時,與劉太醫也有着交情。此時的他穿着盔甲,眉宇間滿是英氣,年歲雖有些偏大,可依然有着馳騁疆場的大将之風。

而君流,在看到他的一剎那,突然間面如死灰。

第 46 章 ☆、戰亂起

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厚重,仿佛要把這世間的肮髒與不堪全都洗淨。

夜裏皇上去了傾嫔那裏,他遣退了她宮裏所有宮人,連她一貫不離身的婢女也都沒有留。

第二天早上,宮裏盛傳,傾嫔夜間發狠,拔下頭簪想要刺殺皇上。皇上躲閃不及,心口被她刺中,好在她是女子,勁道不是很大。太醫看過傷口,說是沒什麽大事,好好調理幾日便能好。

可行刺天子,向來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即便她是後妃,還有着将要成人的皇子,也一樣不能幸免。

這次的聖旨下得很快,才剛聽說皇上遇刺的消息,聖谕便已經傳遍了皇宮,傾嫔罪大惡極,連同她家裏所有人一并處死,連三兩歲的孩童都不留。

而君流,也因着傾嫔的差錯,被遣送去了軍營,說的是他性情太過溫潤,不是皇子該有的樣子,正好可以去軍營裏好好磨練磨練。

皇上還是這樣,冷酷殘忍,雷厲風行。

前些日子他對方淩雪手下留情,又對君修和江蘭馨未曾追責,千錦還差點以為是不是人病了,便連性子也變了,如今看來,他還是他,從始至終都沒變過。

一夕之間,宮裏便像從沒有過傾嫔這人一般。

一年前,宮裏還是熱熱鬧鬧,走到哪裏都能見到三三兩兩的宮人說着哪個主子的是是非非,一不小心還能恰巧碰到個皇子,可如今,雪越落越厚,宮裏的人卻越來越少,位份重些的妃嫔中,竟只剩方淩雪與江蘭馨了。

可皇上還是那個皇上,太子還是那個太子,君修也還做着他的王爺。

夜裏江蘭馨派人來給千錦傳話,話裏說:“原來我們都錯了,我們都以為當年害得常悠屈辱慘死的是方淩雪,卻沒想到真正事情捅出來,罪魁禍首竟然是傾嫔!”

江蘭馨還說,在皇上宮裏化為白骨的宮女是常寧,那個在常悠死後失蹤,後來江蘭馨一直追查着的宮女。她是常悠事件中的突破口,可如今找到了她,她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去死。

傾嫔刺殺皇上,絕不可能是突然發瘋。

千錦早已猜到,也猜到會和方淩雪讓她找的冷宮嬷嬷有關,卻沒想到那個嬷嬷,平日靠着□□過活,可事實上,她就是很久以前伺候着常悠的人。

——她,就是常寧!

而常悠冤死的真正原因,卻不是方淩雪,而是傾嫔!唯有對常悠的事,皇上才會如此說一不二。

只是不知,這宮裏,像這樣深深藏着的故事,還有多少?

那夜的皇宮尤其清淨,風悠悠地吹,雪簌簌地下,方淩雪心情格外地好着,到夜深沉了才終于說要去休息。

早晨時她起得很晚,不多時朝上便傳來消息,說是之前發難的邊關小國,這幾日又有了動作,而邊境線上幾城将士尚未迎戰便棄械投降,敵國軍隊長驅直入,同時,京城周邊數城守将中,也有數位将軍聲援,聲稱要推翻君家的統治,擁護仁君上位。

君修還在京城,邊關将士皆反,對外,我國無人能守,對內,一時間也難以穩定民心。

是內憂外患之勢。

這次君騁沒有請旨,可他作為太子,守家衛國本是義不容辭,皇上等了一日,又召他與君修商量了一夜,最終還是命他帶兵出征,随後君修進京,之後也帶着大隊人馬出了京城。

宮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說,衆将皆反,是滅國的征兆。

之後不過幾日,外面傳來消息,君騁帶兵路上遇襲,還沒到邊關就已全軍覆沒,連君騁都沒能幸存,至于君修,他本是要奉命平叛,同樣未及叛城,在路途中便隕了命。

來傳話的宮人渾身發抖,方淩雪跌坐在榻上,面色慘白不堪。

而千錦,也于一瞬間滿目空白。

她在宮裏這麽久,傷了那麽多人,害了那麽多人,每次撐不下去時,心底都有一個信念讓她堅持下去,而這個信念,一直都是君修。

而今,這信念,卻忽然之間沒了,她只覺心裏空落落的,眼睛很疼,但很幹,想要哭,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宮闱那麽深,世界那麽大,她們小心翼翼步履維艱地走了那麽久,可一不小心,就都敗在了這場叛亂裏。

仿佛天都塌了。

國之不覆,焉能有家?

千錦在宮裏的這些時光,恍惚都成了一場笑話!

之後宮裏的流言越傳越烈,甚至有人已經在說,敵軍入京不過早晚的事了,還有人說,如今京城已成孤城,太子王爺不戰先敗,已經回天乏術了。

果然,不過兩天,京中一将揭竿而起,在朝堂之上歷屬皇上種種惡行,說他殘暴肆虐,動辄便是抄家滅門,百姓生在水深火熱之中,卻敢怒不敢言,如今是天要亡君家,他不過是順應天意罷了。

而後他的人便大肆沖進來,一路闖到金銮殿前,而宮裏的禁衛軍卻形同虛設。

千錦随方淩雪躲在殿後,殿中情勢極為緊張,除卻反将,其他人根本不敢多說一句,而皇上在高位上顯得格外地有氣無力,時不時地咳兩聲,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

而對殿中的狀況,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待那反将聲音落了地,皇上才道:“叫你的主子出來吧!”

那人有些不解,皇上繼續道:“不是說要擁護明君上位麽?朕真的很想看看,你們口中的明君,究竟是誰人!”

聲音不大,可字字入心。

君修走了。

現在對千錦來說,誰做皇帝早已無所謂,可還是會覺得,他不能是這些叛軍的首領,他們殺了君修,就不該過得盡如人意。

可此時的情形,卻讓人無從挽救!

她看看方淩雪,自得知君騁戰死的消息後她就一直魂不守舍,如今看着殿中,她的眸子裏竟閃出了些恨意。她直直地看着那呼來喝去的反将,雙手早已不自覺握成了拳。

或許,她們一樣,君騁和君修死了,皇帝是誰根本無關緊要,可是這殺死他們的罪魁禍首,堅決不行。

世事當真難料,一個月前,千錦還在算計方淩雪,誰都不曾想到,突然之間,他們竟然有了一樣的目的。

那反将輕蔑一笑:“皇上乃九五至尊,竟這般輕易就認輸了麽?”

皇上站起身,可沒站太穩,身子不自覺搖晃了下,安公公忙上前扶住他。他沖安公公揮揮手,才極平淡地說:“你也在這朝中多年了,有着兵權的人如今都被你的人扣着,你覺得朕還能有什麽手段?”

“哈哈哈!”那人朗聲笑起來,“皇上說得甚是,倒是末将疏忽了!”

說着便朝外微微躬了身。

只見一男子悠然自得地走進來,他身着一襲白衣,頭上綁着白色發帶,冬日的雪映着,冷風吹着,竟赫然一個缥缈的仙人,周身散的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

第 45 章 ☆、白骨

只一言,卻比風冷。

千錦心一抖,然面前人卻直起身,微微笑着,輕輕搖着折扇,往他自己的寝宮去了。

之前君修說過,君流很可怕,千錦一直未曾發覺,可此時想起他剛剛嘴角的那抹笑,她卻忽覺慎得慌。

那一夜很長,卻也很短。

千錦不知皇上又與常風說了什麽,最後的結果是,君騁被禁足,可常風安然無恙。

過了幾天,早朝那邊傳來消息,說大學士有個得意門生,也是君騁的心腹。他仗着在京城有太子和大學士撐腰,便在當地作威作福,強娶了兩房側室,平時也是花天酒地仗勢欺人。

當地剛上任的一個小縣官看不過去,便寫了折子彈劾他,哪知他不但扣下了那折子,還派了幾人去教訓那縣官。縣官本有心疾,驚恐之中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即死在了亂拳之中。

當地百姓念那縣官為官清廉,勢要為他追讨公道,這才把事鬧了起來,也才終于讓它傳到了京中。

大學士的那得意門生千錦聽說過,是多年前的狀元,聽聞他妙筆生花,行起文來字字铿锵擲地有聲,确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早些年也曾是京中一代傳奇,可他有一個缺點,好色!

也正是這個缺點,如今才讓他釀成了大禍。

對七皇子皇上尚不曾手軟,對他就更不會了,于是一道聖旨頒下,抄家,賜死,任憑大學士幾番求情,最終也沒能留住他的性命。

這起案件查下來,平日裏為那人遮遮掩掩的官員也悉數被免。

聽到宮人說,依皇上的性子,沒對他們滿門抄斬,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方淩雪聽到這些時神色很不好。

君騁與大學士一貫看重那人,在政事方面他也确實是個鬼才,這許多年經營下來,旁枝錯節的關系早已經織成了一張網,他聽君騁的,便有更多人聽君騁的,如今他倒了,于君騁而言,無異于少了一只強有力的臂膀。

而大學士那邊,他門生雖多,真心輔佐他又有着才能的不過爾爾,這次一下搭進去許多個,對他實在是重創。

也難怪方淩雪會憂心忡忡。縱是君騁是太子,可一日不登上皇位,他便都需要苦心經營,沒有大臣的支持他随時可能被廢,更何況這事還是發生在他被禁足期間,皇上難免會遷怒于他。

且,方淩雪早不是皇後了。

千錦正想到這裏,方淩雪忽然重重地落下一子,道:“聽說淑妃在查常悠的死因?”

千錦聞言一怔,這事江蘭馨一直做得隐蔽,但回頭想想,上次方淩雪因為疏忽被她害得丢了後位,這之後定然是會對她格外上心的。

“奴婢不知娘娘的意思!”

方淩雪方如夢初醒:“本宮差點忘了,你已不是春和了,這些事你本是不知道的。”

千錦仍狐疑,可還是道:“奴婢讓娘娘失望了!”

“無礙!”她又落下一子,“既然她要查,便讓她查吧!”

是毫不在意的口吻。

千錦不知回答什麽,便只在旁邊站着。

她的一盤棋沒有下完,就又有婢女來報,說上次君騁監修的京郊橋梁,今日忽然塌了。

“你說什麽?”她手落在棋盤上,上面的棋子便被打的一團亂,蹦蹦跳跳地落了一地。

那婢女回着:“娘娘不必憂心,橋塌了,但好在沒有傷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方淩雪聞言,只說讓她下去。

她剛走,她便對千錦道:“看來,有些人是等不了了。”

千錦看向她。

她又說:“既然都等不了了,那就都不必等了!”

說着她便走向內室,在一個錦盒裏拿出一個錦囊遞給千錦,讓她去找冷宮裏掃地的那個嬷嬷,跟那嬷嬷說時候到了。

千錦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也只能按照她的指示做。

到冷宮時果然見一老嬷嬷弓着腰仔細地掃着地,上次處理七皇子誤傷人一事時千錦看見過她,只是那日情勢不明,她也沒太多注意。此時看來,當時方淩雪把那兩位上訪的老人安置在這裏,竟是因為連這裏灑掃的宮人都是她的眼線!

千錦過去喊了那嬷嬷一聲,她停下動作,勾起眼瞥了我一眼,依然自顧自地幹着手中的活。

千錦把錦囊遞到她面前,她身形一頓,猛然丢掉手中的笤帚,伸手将它搶了過去。

千錦有些詫然,可還是把方淩雪要她說的話都說了,那嬷嬷抱着錦囊,眼光閃了又閃,最後轉過身,坐在門檻上,低聲回着:“知道了,你回去吧!”

千錦出了冷宮,卻沒馬上回思宸殿,而是閃身到了冷宮側面,爬到院牆之上,仔細觀察着那嬷嬷的動靜。

只見她細細地撫着那香囊,而後肩頭微顫,接着便小聲抽泣了起來。

嘴裏似乎還說着:“這麽多年了,娘娘,我終于可以為你報仇了!”

而後她将錦囊小心揣在懷裏,伸手在臉頰上用力一扯,臉上便變了一番模樣,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樣子,眼睛有些混濁,皮膚也有些幹裂,可與剛才皺褶橫生的樣子相比,卻是年輕了不少。

見到眼前情景,千錦終于放下心來。

不管方淩雪想要做什麽,可從這人反應裏可以斷定,這件事不會牽扯到君修。

千錦小心從圍牆上跳下來,整了整衣衫,這才仿若無事一般往思宸殿走去。

到了夜間,江蘭馨派人傳來消息,說她一直追查着的事情終于有了些眉目。千錦讓人帶話去給她,說常悠固然是顆好棋子,可多年前的事若真翻起來,指不定會把誰搭進去。

可江蘭馨的人卻來說,即便是把她自己搭進去,連她一起不得好死,常悠的事她也一定會查到底。

千錦嘆口氣,本想說說冷宮裏帶着面具的嬷嬷,可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半夜時分下起了雪,早晨推開門,入眼的是一片銀裝素裹的白,天上飄着細碎的雪花,如同她母親死去的那日。

這樣的雪下了兩日,第三日中午,聽說皇上下朝時在路上碰到一個宮女。她正在雪中抹着眼淚,止不住地哭哭啼啼着,一看到皇上,便瘋了一般抱住他的腿,嘴裏還說着些胡話。

安公公本想要驅走她,可皇上攔住了。

他把她帶到寝宮,下令讓誰都不得聲張。到夜間,安公公命人進去,擡出了一具白骨。

之後除了皇上,便再沒見有人從裏面出來。

第 44 章 ☆、夜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好像迷迷糊糊地要睡去,卻還是可以清晰聽見外面的風聲,月影被枯樹擾得搖搖晃晃,在屋子裏印上斑斑點點的光。

恍惚間聽見窗子被打開的聲音,冷風撲到臉上。千錦瞬間清醒過來,睜開看到一柄長劍直逼到我喉嚨。

執劍的人穿着夜行衣,卻沒有帶面紗,斑駁的月影裏依稀可見他的面容——是常風!他另一只手上還拿着一個包裹。

千錦想要扒開長劍,可才稍稍一動,他的劍便又近了一分,幾乎都要碰到她的脖子。

千錦不敢再輕舉妄動,僵硬地躺着問他:“你想要做什麽?”

“她礙着了你什麽?為什麽要對她下手?”

他說的是湘嫔,他曾對千錦說過,讓她不要傷害于她。

“害她的不是我!”

“可我的人看到你去過六皇子寝宮,也看到你與給彩雲傳話的宮女說過話,你還要說不是你麽?”

“常大人真是糊塗,您莫非忘了,我的主子是方淩雪,她的手段可比我要厲害得多!”

他凝神看着千錦,似乎在努力辨別她的話中真假。

千錦索性翻轉身,無所顧忌地看着他,他劍鋒上的殺氣少了一些,正要再問話時屋頂傳來一陣細碎但是致密的腳步聲。

常風神色大變,忙收了劍将手中包裹扔給千錦,讓她迅速穿上裏面的衣服。

千錦不知發生了什麽,可也知道一刻都不能耽誤。待穿好衣服,常風點住她的穴,單手箍住她的腰,縱身往窗子外去了。

他的速度很快,千錦只覺大風呼嘯而過,身上也泛起陣陣寒意。後面似乎有人緊追着不放,她試圖回頭去看,奈何身子根本動不了,嘴裏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到離皇上寝宮不遠時,後面人終于追了上來,常風被迫停下,落地時他手臂順勢用力,千錦的臉便埋在了他胸前。

那人語氣不善:“放開她!”

似乎隔着面紗,聲音又很低,話語簡略短促,千錦聽不出具體是誰,但他說話的語氣和君修有些相像。若說常風以為是千錦設計害死湘嫔而要置她于死地,那麽君修就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不可能!”常風回得斬釘截鐵。

可他的話還未落,對面人已經舉劍刺來。他閃身躲過,用另一只手持劍與對方打了起來。

一時之間只聽得兵戟碰撞之聲,乒乒乓乓地在夜色中顯得尤其響亮,這裏又與皇上寝宮相隔甚近,守衛向來不會薄弱,這樣下去,不多時就一定會引來侍衛。

果然,他們才過了幾招,四面就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緊接着是安公公的聲音:“住手!”

兩人雙雙停下,分站在兩側,執劍而立。

千錦的心一下子揪起來,安公公既然來了,這裏發生的事就一定會傳到皇上耳裏。

那麽君修……

她不敢再想。

然這一刻,安公公走到近前,周圍士兵也很快地圍了起來,千錦在常風懷裏不得動彈,只用眼角餘光看到君流站在一旁,全然看戲的模樣。夜很長,月很亮,他的扇影被月光映在地上晃啊晃,伴着他微微飄起的衣袂,赫然一副精細的墨畫。

天已經很晚了,這些日子皇上身體一直不好,平日裏這個時候早該睡下了,千錦以為他不會來,可所有人站定之後,又聽到一串沉穩的腳步聲,而後便是常風的聲音:“微臣參見皇上!”

接着是努力克制着的,但依然時不時響起的咳嗽聲。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常風回道:“今日湘嫔去了,微臣來宮裏送送她!”

千錦心中暗驚。

之前常風讓他不要傷湘嫔,今日得知她去的消息又這麽迫不及待地要來殺她,任憑誰都會以為他與湘嫔之間有着的是情愫,可此時皇上問起,他竟這般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一個侍衛,一個妃嫔,這不是找死麽?

對面的人沒有答話,倒是安公公的聲音起了:“如今這種情形,您便把面罩摘了吧!”

地上另一人的影子擡了手,在臉邊稍頓了頓,而後扯下一片東西,迅速地跪下去。

千錦的心驟然間狂亂地跳起來。

他雙手抱拳道:“兒臣參見父皇!”

是熟悉的聲音,可他不是君修。

是君騁!

千錦長出一口氣。

一直抱着她的常風突然松開手,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依然背對着他們。

安公公沖她道:“你,轉過來!”

常風聞言,一指點在她肩頭,她周身氣血陡然通暢,整個人一個踉跄,可還是轉過身朝皇上跪下。

皇上沒有管她,繼續問着常風:“既然是替湘嫔送行,怎會帶着一個小宮女?”

“微臣見她穿着王妃的衣服,便想捉她出來問問,哪知太子一路緊追,微臣又不知其身份,只能帶着她先跑開。”

剛剛他在屋裏扔給千錦的衣服,竟然是蘇媛的遺物麽!

“那你呢?追他們做什麽?”

皇上把話轉向了君騁。

“兒臣見他虜着姑娘,以為是宮裏來了歹人!”

“很好,這番說辭毫無纰漏!”面前人往前走了兩步,整個人冷冷淡淡地,卻忽然頓住身,厲聲道,“你們都當朕是傻子麽?”

話還未說完,他已重重地咳起來。

常風應聲跪在地上。

“騁兒,你倒是告訴朕,既是要追歹人,卻為何這一身夜行衣穿得如此妥當?”

“父皇,兒臣只是……”

“說!你們到底有何目的!”君騁想解釋,可皇上沒給他機會!

反倒是常風相對坦然,待皇上話落,他便道:“微臣所言句句屬實,皇上若不信,微臣願意随湘嫔而去!”

接着便聽清脆的一聲響,常風剛收回的劍迅速出鞘,他擡手要往脖子抹去,皇上腳下一動,耳邊傳來“叮當”一聲,那劍掉在了地上,一顆石子滾落在千錦腳邊。

仿佛有些血腥氣,不重,卻很膩。

現場,陷入詭異的安靜。

然,另一邊的君騁半晌沒有說話。

他與千錦甚少有交集,只最初她要出浣衣局時利用過他兩次,可他也沒放在過心上,所以今日,他追常風,一定是有着別的目的,斷不可能是要救她,可無論他是為何,都肯定是不能與皇上說的。

所以此時,他無從解釋。

可他若不說,皇上就一定會查。

這些他一定也都想過,所以此刻才顯得格外局促。

“那麽騁兒,你呢?”

君騁依然沒有答話。

然這時,君流卻淺淺一笑,一邊悠閑自得地搖着折扇,一邊漫不經心着道:“莫不是五弟在這宮裏,藏了些不能告人的東西?”

“我沒有!”君騁回。

“五弟別緊張,皇兄不過随口開個玩笑!”君流話收得從容,“可這皇宮這麽大,夜這麽深,是也不是,着實讓人捉摸不透啊!”

像是感慨,卻意有所指。

皇上的臉沉下去,聲音也更沉了些:“既然不是,那便說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雖無大怒,可字裏行間全埋着危險的信號。君騁若再不回答,之後恐怕便沒機會解釋了。

他朝皇上磕了一頭,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兒臣……兒臣見四皇兄去父皇寝宮許久不曾出來,便想來探探父皇與他說了些什麽!”

“你身為太子,竟這般忌憚着你的兄弟麽?”

“兒臣不敢!”

皇上卻完全沒理他:“給朕好好地待在東宮,沒朕的命令,不準踏出宮門半步!”

說罷,他便拂袖而去。

緊接着,周圍圍着的兵士也三三兩兩地撤了。

千錦癱坐在地上,安公公卻又折回來,說是皇上要請常大人去宮裏聊聊,又說皇上讓他問千錦,為何她在宮裏卻不穿宮裝,而是穿着蘇媛在家中的服飾。

千錦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一些畫面,其中便有蘇媛走前說的,她在這宮裏,也只有她一個人稍顯得親近一些。

于是回道:“王妃走前贈過奴婢許多東西,奴婢看着只覺感傷,才會在夜裏偷偷穿着王妃的衣服,以慰思念之情!”

安公公說她的話他已記下,前面的常風不着痕跡地看她一眼,擡腳往皇上寝宮走去,安公公急忙跟上。

常風有殺她之心,可他是君修的人。單憑這一點,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他身在險境。

待他們的身影都看不見了,君流走到千錦面前,卻沒扶她起來,而是俯着身子對她說:“沒想到,你不過一個小宮女,卻還挺好用的啊!”

第 43 章 ☆、一石二鳥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慢,卻很急,不過幾日便下起了雪來。

皇上終于下令讓七皇子回來一趟,說冬深了,他還是應該回來添置些衣裳,順便看望下他的母妃。

方淩雪不再是皇後,七皇子進宮來不必再來給她請安,但江蘭馨掌着權,他還是要去她那裏一趟的。

聽聞自那夜大火之後,湘嫔連傾嫔都已經認不出來,卻能在見到七皇子的第一眼就叫出了他小名,還叫喚着讓禦膳房準備了他愛吃的菜肴,看着他吃時,眼裏透出的是濃濃的母愛。

等他從宮裏出來,她一路追到門口癡癡地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形。

來禀報的是一個小宮女,以前在淩安宮時見她與秋蓮說過幾次話,那時沒放在心上,今日想來,原來那時秋蓮得到的消息,便都是她送的。

方淩雪聽完,扔了一塊玉珏給她,漫不經心地說着:“你去帶話給彩雲,讓她與湘嫔說,就說七皇子蒙了難,不小心被六皇子捉去了他宮裏!”

那小婢女領了命快步出去。

彩雲是湘嫔的貼身婢女,千錦跟了方淩雪這麽久,竟是今日才知彩雲也是她的人。

難怪春和陷害千錦那日,她抓着的那個男子。方淩雪只見了一眼,便無比篤定地說他是湘嫔的人。只是她不知道,他雖表面上忠于湘嫔,實際卻是六皇子母妃家族的舊部,他至始至終都是效忠的都是六皇子。

宮中的人,都藏的深,不到死時,都不知戴着幾張臉孔。

大火的事大家心照不宣地都不再提,可六皇子染了心疾的事早已傳開,有些知道些情形的人還說,皇上之所以把六皇子關在宮裏,是因為他發起瘋來比湘嫔還厲害。

湘嫔,六皇子,一個瘋,一個廢,可聽方淩雪的意思,這樣的兩個人,她竟然都不願放過!

千錦低垂下頭,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腳尖,它像刀鋒一樣,刺得我眼睛格外地疼。

心裏也格外地難受。

她忽然想起很久前的夜裏,常風來與她送藥時,思索良久但終于說出的話,他說無論如何,請你放過湘嫔。

那時她難以理解,卻也想着湘嫔不足為慮,不碰也行,可後來的事情都超出了他們的預料,七皇子無端被貶為民子,她又被六皇子多次驚吓最終瘋癫,如今好不容易得以母子相見,方淩雪竟連這一點機會都要算計!

可這一切,千錦卻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根本無能為力。

這一次,方淩雪沒有像上次一樣着急地想要去看結果,而是給了命令後便在榻上閉了眼睛養神。雖未說話,卻能讓人感覺到,她根本沒有睡着。

等待的時間格外煎熬,千錦感覺如芒在背,盼着時間快些過去,卻又希望六皇子那邊什麽消息都不要傳來。

可事實從來都與願違,到申時時,宮外有人來報,說是六皇子宮裏起了大火,此刻雖已撲滅,但六皇子沒能救出來,還說下人發現着火時,湘嫔正拿着火把喃喃着什麽。

方淩雪慵懶地擺了擺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人恭敬地退下去。

方淩雪支起身,左右打量千錦一番:“你臉色不甚好看,是吓着了,還是于心不忍?”

千錦把頭埋得更低了些:“奴婢以為,湘嫔與六皇子都是廢人了,娘娘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當初本宮便是覺得江蘭馨與蘇媛腦子簡單,便都沒太防着她們,結果呢?”她的語氣很是清冷。

千錦連忙跪下去:“是奴婢想得簡單了,請娘娘責罰!”

方淩雪倒不在意:“起來吧,你還小,這些關乎性命的事,你不忍心也實屬平常,只是不忍心歸不忍心,別做了糊塗事才好!”

“謝娘娘教誨!”

千錦從地上爬起來,方淩雪随意地看她一眼,又重新躺了下去。

當天晚上,聽說皇上大發雷霆,甚至當場氣得舊病複發,不住地咳嗽起來。只因湘嫔被發現時,嘴裏重複說的都是“燒死你”,而今日中午太醫去給她請脈時,她又無比清醒。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六皇子被從廢墟中挖出來時,連面目都已經看不清了。

七皇子當即被趕出了皇宮,而湘嫔被賜了三尺白绫。

兩個瘋魔的人,就這樣死在了方淩雪輕飄飄的一句話裏,偏偏她還置身事外,任憑誰都懷疑不到她的頭上。

晚上千錦翻來覆去地怎麽都睡不着,只要一閉上眼,就仿佛能看到那日六皇子拿着眉筆問我是否好看的樣子,他對着她笑着,在陰郁的天空下宛如一朵妖媚豔麗的花,可不過一夕之間,他便沒了。

千錦把身子蜷成一團,雙手緊緊地縮在心口,終于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他說過的,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那種絕望的感覺,而這種絕望,他已經有了很多年。

第 42 章 ☆、弑母

那天他講了很多,他說他一直想找一個聽故事的人,可他的那些手下,他母親留下的那些人,都只以為他想要報仇,想要天下。

他們對他言聽計從,卻從不許他片刻的軟弱。

可是他要天下做什麽呢?

他其實從小就有着女孩子的性子,別的皇子舞刀弄劍時他只喜歡追蝴蝶玩針線,可他的母妃不許,總說那不是男孩子該有的愛好,還說身在帝王之家,他的一言一行都被許多人看着,他一步都不能走錯。

那時他不懂,他只知道別人都說母妃得着盛寵,而宮裏得盛寵的女人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作為母妃的孩子,他可以為所欲為。

可有一天,皇上在時,他驕傲地把自己的針線給他看了,他笑着誇他的手藝好,可那天夜裏母妃第一次打了他。

打到他傷痕累累,打到他連哭都沒有力氣。

他在屋裏養了好久的傷,也想了好久,卻始終沒想明白自己哪裏錯了,那時心裏是怪着母妃的,所以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給她好臉色,也再不肯喊她一聲母妃。

她常常唉聲嘆氣,後來以淚洗面,再後來便卧病在了床上。

可他依然不願搭理她。

有天宮裏來了個姐姐,那姐姐給了他一些好聞的花粉,還跟他說,若他每日在母妃的藥膳裏放上一點,然後親自端去給她,以後她一定不會再管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也不會再因為他給父皇看了刺繡就打得他遍體鱗傷。

他歡喜地接下了。

他第一次把藥膳端過去時母妃眼睛倏地亮了,面上是許久不曾有過的好看神色。她眉眼含笑地喝下,嘴上始終嵌着暖心的笑容。可之後的每一次,他再去給她送時,她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有着沉痛,有着無奈,有着後悔,還有着絕望。

可這些他看不懂,他只知道,從那之後他繡花跳舞彈琴,母妃真的都不管了,只父皇在時才會讓他稍稍避着一些。

後來有一天,他去送藥時母妃睡得很熟,他搖晃着她的身子,可旁邊的婢女哭着說娘娘累了,這一覺睡過去,就再也不會醒了。

他只以為那是一場很長的覺,可他等啊等啊,等到母妃被送去了皇陵,等到父皇抱着他問他要跟哪個母妃,他才突然之間仿佛長大一般地懂了,母妃離開了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他把自己每日喂給母妃吃的花粉拿去給太醫查,太醫細細地查過,給他的答案卻是,那是□□!

長期服用的人,根本不可能活得了。

他殺了他自己的母妃!

那一刻他才明白,為何第一次拿過去時母妃看他的眼神是單純的欣喜,後來卻會那麽複雜。其實早在第一次服下,她便知道裏面摻着□□,可他已許久沒給過她好臉色,所以即便她知道他給她的是毒,她也都心甘情願地喝下。

那天他一個人把頭埋在腿間哭了一夜,他不明白那姐姐為什麽要給他□□,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母妃明明知道卻從不拒絕。

等再長大一些,跟了母妃半輩子的姑姑與他說了許多她生前的事,之前那些不懂的東西便突然間全都懂了。

他的母妃,其祖上是開朝元老,所以她家在朝中根基深厚。當年皇上初登皇位朝綱不穩,為了拉攏勢力他便娶了她為妃。他對她極盡寵愛,可後來家族裏愈漸失勢後她也跟着失了寵。她才明白皇帝對她不過是逢場作戲,可她對他卻是情根深種。

家族裏沒了權勢,她就只剩了孩子這一個籌碼。

所以她不能讓皇上知道她的兒子有的是陰柔的性子,她必須讓他變成他想看到的模樣。所以那夜她含淚打了他,可她沒想到,這竟讓他恨了她。

跟他說這些的姑姑還說,後來他母妃常常忏悔,還說如果能夠重新來過,她一定好好待他,不會這般急功近利。

可過去的事,就只能是過去了。

她愛的人只會利用她,她的兒子時時刻刻地恨着她,但凡她還有一絲希望她都不會一碗碗地喝下那些□□,可當她知道兒子給的藥裏有毒時,她唯一一點活下去的信念都沒了。

所以她走時,帶着的全是絕望。

他說他聽到這些的時候恨不能殺了自己,可那姑姑攔住了他,說他母妃希望他好好活着,還說她在天有靈,一定希望他手刃仇人。

他不知道仇人是誰,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那姐姐,只後來有次聽人說起,隐約提到了湘嫔的名字。

也是因此,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吓湘嫔,他想從她嘴裏套出些話來,可她卻總說不是她。他本以為自己找錯了人,于是派人去了方淩雪宮裏,剛好那日春和想要陷害于千錦,他的人走得慢了,不小心被她抓了,之後吞毒死在了中宮。

就是那個她們都以為是湘嫔的人的男子。

那一刻她才明白,即便是鬧鬼,都是無人記得之前冤死的他的母妃的,她們都只在互相猜忌着,就算真的以為有鬼,也都只想的是常悠,或者江蘭馨!

他母妃生得屈辱,連死後都這般狼狽!

他找不到當年的兇手,可這個兇手,一定是這群人中的其中一個,所以幹脆,他就想法子讓她們一起去死。反正在宮裏這麽多年,她們每一個人的手上,都不知道沾上了多少人的血。

而千錦,他本可以放過的,可很不幸,那日在清液湖邊,她撞到了他。那些傷害過他的,即将可能傷害他的,他都要他們去死!

所以他如此做了。

那一日,是常悠的生辰。

既然大家都忘了他的母妃,只記得這個以□□罪名死去的前皇後,那麽,他就把她的生辰變成罪惡,可也是這個決定,讓之前他那麽久的計劃功虧一篑。

——就連皇上,記着的也還是常悠。

因為是常悠的生辰,所以夜那般深了,皇上還沒有睡下,他在桃林中間見了火光,就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周圍守着的侍衛本是他的人,湘嫔寝宮裏的宮人也大多是他的人,只要皇上不來,或者晚來片刻,湘嫔,傾嫔,乃至方淩雪和她千錦就都不會有生還的機會,可是有時候,事情就是那麽巧合,就是那麽沒有如果。

皇上把他帶到禦書房,問他為何這麽做。

他其實早知道,皇上對他寵着從不是因為念着對母妃的舊情,也不是因為對他有多喜愛,僅僅只是因為她到底是與他同床共枕過的女人,僅僅只是因為這個女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是他皇權路上的一個犧牲品,而已。

皇上對她,還是有着愧疚的,所以作為他們的兒子,他還是可以擁有皇子的一切。

可如今他犯了大錯,那些愧疚根本不足以讓這位高高在上的皇上繞過他。

所以他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從他拿給他看的刺繡,到母妃含恨離去,再到湘嫔那一句句的不是我。他以為等着他的會是賜死的口谕,可皇上聽完,沉思了好久好久,最後只讓人撤走了他宮裏的宮人,讓他一個人在宮裏待着,從此再不得踏出半步。

還下令說,那晚的事不準任何人提起,倘若有人再提,殺無赦!

所以如今,他在所有人眼中都還是那個得着皇上寵愛的六皇子,只有真正來過,才會知道他這裏比當年君修的院落還要蕭索幾分。

他常常覺得,他是當真不會投胎,倘若他本生為女兒身,便不會有這後來的許多事情。倘若他本沒有生在這帝王家,他也不會落得一個親手弑母的下場。

他說君修很慘,那麽小時母親便以那麽肮髒的罪名死去,君修甚至親眼見着她從活生生的一個人變成一堆白骨。後來皇上也一直冷落他,其他的兄弟都排擠他,可君修再慘,他都是羨慕他的。

至少君修的仇人不是他自己。

至少他可以愛憎分明,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着什麽,又恨着什麽。

只有他,表面上得盡恩寵,實際上早已萬劫不複。

從他宮裏出來時,千錦只覺寒意入骨,入眼處全是荒涼。

一絲生機都沒有。

第 41 章 ☆、逃生

只是好像,千錦還是固執地活了下來。

醒來時天色暗沉,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從窗子裏看出去,原先還剩着的一點殘破的綠色,此刻也一點都不見了。

房間裏一個人都沒有。

千錦微微動了動身子,只覺皮膚撕裂一般地疼着,且依然有着絲絲入骨的灼熱感。

過了許久,外面終于進來了一個婢女,她端着藥,一看到她便欣喜地叫着:“千錦姑娘,你終于醒了!”

是沒見過的生面孔,她狐疑地看向她。

那婢女解釋道:“奴婢是淑妃娘娘指給方嫔的婢女,自那夜大火後才來的思宸殿!”

千錦從她手上接過藥喝了,那婢女手腳麻利地收拾了一番,說是方嫔交代了,即便千錦醒來,也是可以好好休息的,這些日子便不必去她身邊伺候,話一說完,便輕快地閃身出了門去。

千錦想要喊住她問問那天的情況,卻已經連身影都看不見了。

她在床上養了兩日,到第三天雨終于停了,她也終于可以下床四處走走,只是動作幅度還不能太大,不然一不小心扯着傷處,還是會撕心裂肺地疼。

劉太醫着人送來一盒膏藥,說是祛傷有奇效,千錦只需每日塗抹一遍,不過半月身上就可以恢複初時的模樣,她打開嗅了嗅,是清涼幽靜的香氣,只聞着氣味就讓人心境無比通透,确實是上好膏藥。

只是想到那天他說替她遞消息的樣子,這藥再好,她也是不敢用的。

烈火灼傷不比其他,到第十日時她才終于行動自如,去找方淩雪時她正在屋裏擺着殘局,見千錦進來,她尋了理由把身邊婢女遣下去。

還沒等她開口,方淩雪卻先問了:“你身子好些了?”

千錦微服下身子,回道:“多謝娘娘關心,奴婢已經好多了!”

方淩雪“嗯”了一聲,手中旗子應聲落在了棋盤上。

千錦本想要問她那日大鍋的事,但想了想,她是下人,方淩雪是主子,她想說的事自然會告訴她,不想說她問了反倒會觸怒她。

待一盤棋收尾了,方淩雪起身道:“你在屋裏待得也久了,便陪本宮一起出去走走吧!”

千錦應着,跟在她身側出了思宸殿。

本是午時時分,天色卻陰郁得很,仿佛要壓在人身上,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好在空氣尚且清澈,呼吸也不至過于艱難。

路上遇到很多宮人,平日裏他們都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些宮裏的是非,如今湘嫔寝宮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她們一路走到禦花園也沒聽有人說起半句。

千錦心中疑惑叢生。

前面的方淩雪突然問道:“你想知道那天的事?”

千錦點點頭,卻又想起衆人不說這中間定然有着不可說的緣由,興許還是關乎性命的大事,便急忙搖頭道:“奴婢只是有些不解,但奴婢覺得,此事不應再被提起。”

“有時候有些好奇心是好的,可有時候,它不适合。”

“謝娘娘教誨!”

天上好似掉下了雨點,稀稀落落地打在身上,沁着絲絲的涼意。

後宮沉靜了下來,鬧鬼的事也終于消停了。後來聽說,那夜湘嫔吸入煙霾過多,加上之前驚吓過度,雖然把命救了回來,卻徹徹底底地瘋了。她整日地縮在牆角,總是搖着頭神色恍惚地說着:“不是我,不是我!”

皇上念她與傾嫔姐妹情深,便把她安置在傾嫔寝宮偏殿,讓傾嫔照顧着她。

傾嫔倒是無大礙,只是手腕被大火灼燒,傷了骨頭,以後拿不了重物罷了。

而君修卻不知為何,第二日又帶着人回了京城,大臣們問起時,皇上給的解釋是,王妃念家,如今屍骨未寒,他還需在京中陪她數日。

只是那之後,皇上很少進入後宮,偶爾去一趟,也多是去了江蘭馨那裏。後來江蘭馨給千錦傳信,說皇上的身子越發不好了,那日他不住地咳嗽大家都以為他只是染了風寒,可這許多時日過去,他卻依然咳着,若單是風寒,早就該好了。

她的意思是,她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千錦去了六皇子寝宮。

多年前他母妃去後,皇上曾想把他給其他妃嫔撫養,可他不願,便一直一個人住在他母妃生前住過的院子裏。

千錦不知那天皇上怎麽處置了他,可若要知道當天具體發生了什麽,找他肯定是沒錯的。

她到時他宮中只有一兩個年歲很大的老嬷嬷,他還是穿着那一身粉色衣衫,正對着鏡子細細地瞄着眉,見她進來,他沖她莞爾一笑:“你來了?”

仿佛冬日漫天大雪裏一朵含苞的花。妖冶,邪魅,卻又荒涼。

千錦把食盒放在桌上,只說是突然想起六皇子,便過來看看。

他放下眉筆,又拿起胭脂,用手指沾了一些,在臉上勻開,然後轉過頭問她:“好看麽?”

千錦不知他是何意,可她心中總有一種感覺,即便他之前幾次要殺她,他也本是善良的。

她點了頭,他笑得更燦爛了,也用同樣的方式在另一邊臉上仔細抹着。

他長得很漂亮,畫着女子的妝容,雖然還是可以看出男子的輪廓,卻也是一種英姿飒爽巾帼英雄般的美,倘若之前沒有見過他,她定然不會以為他本是男兒之身。

等把妝畫好了,他施施然起身,拈着蘭花指給她倒了茶,才終于問她來此的真正目的。

千錦想了想,終是問道:“奴婢不明白,六皇子為何要裝鬼吓人,又為何要火燒三位娘娘?”

他動作微滞,剛拿起茶杯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卻癡癡地笑了起來。

“你在這宮中多久了?”

“奴婢生來便在宮中,如今已進十四個年頭。”

“宮中的事,你知道多少?”

千錦被他問得一楞,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倒也不在意,繼續說着:“你看這宮裏啊,富麗堂皇,高高在上,可不過百頃的地方,卻四處都埋着冤魂,有的人死了,卻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千錦沒回答,他似乎也根本沒打算讓她回答。

“其實死一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心裏盛着的不是驚恐,不是害怕,是那種被傷透了心的絕望!”

他的聲音,是無盡的蕭索和荒涼。

他還說,他每走過一處,都感覺到無數的怨靈在哭喊着,可路上的每一個人都無動于衷。

說這些的時候,他是笑着的,那種溫柔和煦的感覺,和之前猶如鬼魅的笑容完全不一樣。

他比千錦小一些,本是含着金湯匙來到這世上,生在帝王之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着一副姣好的皮囊也有着陽光開朗的性子,可他說,這些全在懂事之後一點點地被揉碎了。

是一種信仰,堅持,以及全世界一起崩塌的感覺。

第 40 章 ☆、六皇子

兩人在岔路分開,江蘭馨剛一走開,方淩雪的笑容頃刻間消失殆盡。

到思宸殿附近時,見一婢女在門口徘徊着,有些熟悉,像是跟在湘嫔身邊的小丫頭。

她見方淩雪和千錦走近,三步并作兩步迎上來道:“方嫔娘娘,湘嫔此刻清醒了些,嚷着說要見您,能否請娘娘随奴婢走一趟?”

方淩雪有些不願,可若是歇下了,要推還說得過去,如今被堵在了門口,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她讓千錦把食盒放進屋裏,她先随着那婢女過去。

待放好食盒,将裏面的點心都收拾好了,千錦再出來時已經不見了她們身影。之前方淩雪交代過,讓她務必要跟過去,她便也沒想太多,徑直朝湘嫔寝宮去了。

夜已經很深了,一路上又沒見什麽人,只聽得她自己的腳步聲起起落落,恍惚間竟覺得背後是跟着人的。好不容易看到湘嫔寝宮的亮光,千錦長舒一口氣,快步走了過去。

自上次湘嫔出事後傾嫔就一直在她宮裏陪着她,她寝宮周圍也總是守着一群侍衛,每隔兩三步便能見一人。千錦到門口時守門的人看了她一眼,卻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做,應是方淩雪交待過的,她心裏想着,腳下已經跨進了門裏。

院中站着那個粉衣女子,千錦去時她背對着她,正對着寝殿大門站着,仿佛在看着什麽。她旁邊還站着兩個粗莽大漢,千錦剛把腳提進去,左邊那大漢招了招手,身後便傳來“澎”的一聲響。

門被關住了。

而此刻院牆外全是侍衛,即便是翻牆也出不去。

千錦硬着頭皮往裏走。

屋子裏燭光搖搖晃晃,一會兒亮着一會兒熄滅,腳步聲淩亂又急促,女子的尖叫聲也是此起彼伏,還有木頭相撞的聲音,桌椅倒地的聲音,和杯盞碎裂的聲音。

湘嫔叫得最慘,一邊哭着一邊喊:“我求求你放過我,當年的事情和我無關啊!”

偶爾聽到傾嫔喊兩句,卻都埋沒在複雜但遭亂的聲音當中了。等千錦走到粗莽大漢旁邊時,才終于聽到方淩雪尖叫了一聲。

按照道理,她早該到了這裏。此時在裏面,才是正常。

屋子裏竄出了兩人,她們站在粉衣女子身後,右邊大漢遞給她一支火把,女子接過,不假思索地扔在了寝殿牆上。只聽“哄”的一聲,眼前竄起一朵金黃的火雲,之後火苗便像長了腿一般繞着寝殿跑了一圈,而後越竄越高。

裏面傳來凄厲的叫聲,而後是木頭斷裂,不停咳嗽着的聲音。

千錦驚得差點叫出來,可左邊大漢突然伸手提起我,将她遞到那女子面前。

火光映照着她的臉,邪魅又詭谲。

千錦才終于看清她長相,雖畫着濃妝,挽着發髻,身着一襲如煙粉裙,可這些都掩不住他眉目間的英氣——她哪是什麽女子,她是六皇子!

只是他年歲尚小,身形與女子多有相似,又是一身女子裝扮,這才被她誤當成了女子。

六皇子戲谑地看向千錦:“看你的表情,原來你還不知道麽?我還以為,那天夜裏你已看見了我的臉的!”

他說的是千錦溺水那次,當時她心裏只想着江蘭馨,夜裏又有些看不真切,一心只以為他是江蘭馨,卻完全沒想過,他會是個男子。

這也便能解釋了,為何那天他已經跑掉,卻又折回來推她下水,他是以為她看清了他的模樣,怕她礙着他的計劃,這才想要殺人滅口。

也終于知道為什麽,黃昏時看到他遠離她而去的背影時,她會有種異常熟悉卻又遙不可及的感覺了。

千錦喉嚨還被大漢勒着,有些喘不過氣,別說說話,連呼吸都有些費力。

六皇子卻并不介意,他重新把目光轉向了屋子:“不過沒關系,反正死人,知不知道都是不要緊的!”說這話時,他臉上帶着笑意,卻是讓人毛骨悚然的那種!

“你說,她們還有多久才會死?”

他沉吟片刻,恍然頓悟一般:“不對,或者她們已經死了!你聽,都沒什麽聲音了!”

說着,他便仰頭張狂地笑起來。

裏面的人聲已然弱了很多,可還是可以聽清起起落落的呼救聲和咳嗽聲,只是再這樣下去,她們撐不了多久了。

他突然收住笑,對提着千錦的人道:“扔進去吧!”

那人便一步步地朝寝殿走去。千錦只覺火光越來越近,周身溫度也越來越高,連身上都滲出了涔涔的汗意。

頸間傳來一股推力,她跌落在大火中央,只一瞬間,她的衣服便被引燃。她下意識在地上滾着,皮膚的灼痛讓她不自覺嘶喊出聲。火光中看到六皇子塗脂抹粉的臉,只覺得秋日的深夜裏,他像個鬼魅。

她已經無力再去思索其他,整個人置身于火海,身上的痛從皮膚傳至心底,再傳至大腦深處。恍惚間有人扔了什麽東西在她身上,她拼命睜開眼,只覺眼前晃過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耳邊似乎有誰在哭哭啼啼,可她終于撐不下去,腦中變成一片空白,而後她便失去了意識。

夢中依然有着一個粉衣女子,她妖冶柔媚,站在水中亭亭玉立,可她轉過頭來,卻突然變身惡魔,一口噴出濃烈的火焰,将千錦燒得體無完膚。

他說死人,才最讓他放心。

第 39 章 ☆、桃林計

千錦回思宸殿時方淩雪正在屋裏閉目養神。她輕手輕腳地站到她旁邊,她懶懶地問道:“可送到了?”

“奴婢親自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很好!”方淩雪微微點着頭,“你先回去休息片刻,今夜怕是睡不了安生覺了!”

“奴婢知道了!”

千錦躬着身退出來,關門時看到燭火把方淩雪的臉映成了緋色。

剛剛回來時打聽過,皇上還在桃林裏,連晚膳都沒有用。

千錦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頭頂的床帳飄飄蕩蕩,外面夜色一點點地沉下來,她卻一絲睡意都沒有,索性起身倒些茶水喝,卻發現壺裏的茶竟已經涼透了。

看天色,該是戌時了,再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亥時了。

千錦站在窗子前,外面忽然來了一婢女,她連門都沒進,便隔着窗子對她說:“千錦姑娘,方嫔娘娘請您過去!”

千錦的心重重地沉下去,看來該來的還是來了。

方淩雪已經在門口站着,見千錦過來,她擡腳就往宮外去,旁邊的婢女将手中食盒遞給千錦,千錦接過,緊随着方淩雪出了思宸殿。

她要去的是桃林的方向。

此時路上沒有多少宮人,她不說話,千錦也沒說,于是我她們之間安靜得就只剩了腳步聲。拐過最後一個拐角,還隔着數尺的距離,卻已經能看見桃林邊上一抹明黃的身影,旁邊還散着三五個人。

方淩雪腳步微頓,之後更加急促地走了過去。

皇上面朝桃林站着,君修和江蘭馨并排跪在他面前,常風和江蘭馨的婢女則跪在君修身後。安公公站在皇上旁邊,腰彎得很低很低。

千錦的心猛然一沉。

她只想到方淩雪想要算計君修,卻忘了這次害她丢了皇後之位的還有江蘭馨一份。

許是礙于剛被降位,方淩雪最終還是沒有靠得太近,只遠遠地站在一旁,千錦便也只能跟在她身邊,好在這樣的距離,他們還能聽到裏面人的聲音。

皇上正連聲咳着,安公公輕撫着他的背,許久後他才終于好些,卻依然偶爾會輕咳一聲。

君修說:“父皇以為,兒臣與淑妃,如同當年母後一般麽?”

皇上伸手指向他,想要說什麽,卻被一陣咳聲壓了下去,像是一口急氣到了心口,怎麽着都緩不過來。

安公公便沖君修道:“王爺您就少說幾句,此刻皇上還病着,氣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如同當年常悠一般,偷情麽?

千錦偷偷看了眼方淩雪,卻見她一點驚訝之色都沒有,看來,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了。

皇子與後妃茍合,即便皇上是仁君也一定容忍不了,更何況,他從來暴戾。

确是個好計謀,可千錦想不明白,方淩雪是怎麽把江蘭馨引過來的?

那邊皇上終于不咳了,他圈手放在唇邊:“你不是出京了麽,怎麽此刻會出現在這裏?”

君修語氣依然淡漠:“兒臣突然想起,媛兒走時留下些東西在中宮,才突然起意想要替她清理遺物,只是夜色深了,兒臣不想打擾父皇,這才沒向父皇禀明。”

這裏确實是從宮外去中宮的必經之路,他這番說辭倒也合理,只是倘若他一個人在,皇上可能還會信這話,可此時江蘭馨也在這裏,皇上又一貫多疑,這樣的話,如何能信?

果然,他把話頭轉到了江蘭馨身上:“那你呢?天色不早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江蘭馨也坦然:“回皇上,臣妾聽說,皇上染了風寒,卻一直不願回宮,這更深露重的,臣妾擔心皇上,這才來此想要勸皇上回宮,只是不巧,臣妾沒找着皇上,倒讓皇上誤會了!”

一樣的合情合理,卻一樣的讓人不得不懷疑。

皇上又咳了兩聲。

千錦本以為他會下令責罰他們,或者再細細質詢一番,卻沒想到,等咳嗽好了些,他擡手朝君修他們随意擺了擺,下令讓他們起身,還說若有什麽話,光明正大地說便好,不必這樣偷偷摸摸。

他果然沒有相信他們,只是他也沒有要罰他們的意思。

雖不知為何,可千錦的心終于放下來一些。

再偷偷看一眼方淩雪,只見她臉色漸冷,隐隐地染了些怒意。

她的局成了,這個坑君修和江蘭馨也都跳了,卻不過是皇上的一念之差,之前她做的那些,便都白費了。

之後皇上讓江蘭馨先回宮,方淩雪連忙往後退去,千錦卻故意放慢速度。不一會兒便聽到江蘭馨的聲音:“皇後……不是,方嫔急急忙忙的,這是要上哪兒去?”

方淩雪停住腳步,轉身朝他們所在處去了,待到皇上面前,她陪着笑道:“臣妾見過皇上,淑妃娘娘!”

“皇上也不問問,這麽晚了,方嫔怎會出現在這裏?”

江蘭馨漫不經心地說着,還帶着些撒嬌的語氣——她是在把江蘭馨也往坑裏帶。

皇上微微皺了眉頭。

倒是方淩雪自個兒解釋起來,說是聽說皇上沒用晚膳,便特地做了些點心,免得餓壞了肚子。一邊說着,一邊示意千錦把點心送過去。

可皇上看都沒看一眼。

江蘭馨往食盒裏看了看,繼續道:“既是來送點心的,怎的點心還沒送到就急急忙忙地要回去?”

方淩雪正要答話,可江蘭馨沒給她機會:“莫不是方嫔沒看到好戲,便連這送點心的心思也沒了?”

“都給朕住口!”江蘭馨話音還沒落,皇上卻突然低聲呵道。方淩雪本想要說話,此刻也不得不咽了下去。

千錦瞥了皇上一眼,他眉間皺着,都糾結着擰在了一起。

看樣子是怒了,可他卻沒發脾氣,只說:“不早了,你們都先回去,修兒留下,朕有事要與你說!”

方淩雪與江蘭馨齊齊地應着是,之後便一同轉身上了大道。千錦回頭看了一眼,皇上帶着君修鑽進了桃林之中。

秋已經深了,桃樹上連葉子都所剩不多了,如今夜裏瑟瑟的秋風吹着,偶有一兩片枯葉落下,只讓人覺得格外荒涼。

路上兩人并沒有給對方好臉色,卻也都言笑晏晏地沒有戳破,如今江蘭馨是淑妃,方淩雪只是嫔位,按照道理,方淩雪是要對江蘭馨百般敬重的。

所以表面上,方淩雪每句話都說得客氣,可實際裏,每個字都咄咄逼人。

也是聽了她們的談話,千錦才知道,剛剛江蘭馨與皇上說的一點都不假,她确實是聽人說他風寒未愈又不肯回宮,只是她沒有說一點,故意把這話說給她聽的人還說了,今日是常悠的生辰,皇上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感傷好久,誰勸都不會聽。而江蘭馨與常悠長得相像,要是她去勸皇上,他大抵是會聽的。

作為皇上的寵妃,這種情況,她确實該去。

只是倘若劉太醫真的把話帶到,她定然會猜到這其中有詐,應該不會來才對。可聽她話的意思,她并不知道蘇媛的事,也不知君修為何會出現在皇宮。

那便只能說明,劉太醫是騙了千錦!

千錦提着飯盒的手不覺加了幾分力,裏面的東西碰撞着響了兩聲,她忙穩住心神,所幸前面兩人并沒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