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主子成眠

轉眼入了十月。

起了幾大風,下過幾場雨,宮裏的樹便都黃了。一眼望去,葉子都只剩了稀稀落落的幾片,連禦花園裏的花都敗得只剩零星的幾朵了。

秋日的風多是蕭索,雨多是凄冷。

又是一個起風下雨的日子,千錦如往常一般,尋了理由去中宮給方淩雪彙報江蘭馨的事。快到門口時遠遠地看到君修,他身形瘦削,後面也只跟着一個侍衛,跟其他皇子動不動就前呼後擁比起來,當真要顯得單薄很多。

看他的模樣,應也是要進中宮的。

千錦才終于不情願地想起,他的生辰在十月,再過幾日,就是他的十五歲生辰,十五歲生辰一到,他就得離開皇宮了。

眼裏有些澀,可她還是故作無事一般朝前走去。

他似乎看了她一眼,可也只是一瞬,幾不可見的一個疼惜眼神。

她心猛然一痛,正好兩人都到了門邊,她一咬牙,徑直撞到了他的身上。

自入淩安宮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光明正大地見過他,就是偶爾碰見,都只是在皇帝皇後都在宴席之上,他在角落沉默黯然地飲酒,她則在高座之上,伺候江蘭馨和皇上用膳。她想要和他說句話,都成了天方夜譚。

所以今日,是她唯一的機會。

君修被她撞得一個趔趄,跟着他的侍衛連忙扶住他。人未站穩,話已喊出:“不長眼的東西,不要命了麽?”

“大皇子饒命!”千錦連忙跪下,頭如搗蒜般求饒。

她不能擡頭,也知道,這場戲再演下去會對她不利,可她還是很想,在君修離開以前,再聽一聽他的聲音。

一喝一跪之間,君修已在她面前穩住了身形。他拂了拂衣袍,話說得沒有一絲溫度:“這丫頭冒失得很,常風,把她處理掉吧!”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到頭頂有一束灼熱且心疼的目光。

以前和他一起時,他喜怒常形于色,總能被千錦一眼看穿,她還說過,若想為帝,他該學着隐忍,那時他常不以為意。可今日一見,她忽然明白,他僞裝的功夫其實很好,只是未在她面前僞裝過罷了。

他不會殺她,可這求饒的戲碼也還是得繼續。

她使勁磕着頭,聲聲喚着:“求大皇子開恩,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大皇子放奴婢一馬!”

然面前人卻恍然未聞。

那被喚作常風的侍衛揚了手,千錦便也應勢拔高了些音量。眼看着她要落入常風手中,裏面忽然傳來春和的聲音:“大皇子這是要做什麽?”

君修回得冷淡:“我要做什麽,你看不到麽?”

“看當然看得到!”春和亦與之針鋒相對,“只是……娘娘不喜喧鬧,亦不喜血腥,莫非大皇子是想在這中宮門口動殺心?”

“我做事,幾時輪到你一個下人來教?”

“你——”

然君修卻未理她,只自顧自跨進宮門,走到她身邊時,還刻意将她撞得退了幾步。

此事不了了之。

然春和自是有氣的,奈何眼前人再不受寵,也終歸是皇子,只得憋着一股氣撒到千錦身上。

“還不趕緊起來!跪在這裏,是想等着人來打殺麽?”一邊說着,她一邊轉過身去,且嘴裏還在嘀嘀咕咕,“真不知娘娘看中了你哪裏,這般冒失,也不知有幾條命可以丢!”

千錦忙從地上爬起來,依然怯怯地朝她道了謝。

宮裏有皇子,她們不便進去。

兩人在門口等着,不一會兒,君修從裏面出來了。他目不斜視地從她們面前經過,千錦偷偷看了他一眼,可他卻連餘光都沒給過一瞥。

這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千錦心裏清楚,可那一瞬間,她心裏還是還是難免有些失落。

君修走後方淩雪召千錦進去,她一字不漏地把江蘭馨近日的情況說了,方淩雪滿意地點了頭,交待她以後小心些,之後便讓春和把給江蘭馨的熏香遞給她。

什麽熏香,不過是她堂而皇之召她過來的理由而已。

因遇過君修,回去的路上千錦心思有些恍惚,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淩安宮門口。

她如往常一般進去,可這一日,守門的宮女卻攔住她,說是馨嫔娘娘交代過,她若我她回得早,便在門口等着,等她休息好了,自然會召她進去。

她們同在一宮,此時雖是奉命攔的我,可到底千錦才是大宮女,宮階是要高一些的,所以說這些時,她們多少有些惶恐。

她倒也未為難她們,只虛虛看了裏面一眼,便道:“我還有些旁的事,等晚些時候再來伺候吧。”

那幾人如獲大赦。

她走得卻若有所思。

她沒有離開,而是去了淩安宮側面。

四歲以前她被安置在淩安宮角落,那時母親把她關在屋子裏讓她不要亂跑,她總是應着,卻在母親離開以後偷跑出去玩,雖然出不得院牆,可對淩安宮卻了如指掌。

再加上,她伺候江蘭馨的這段時間,還日日夜夜地住在這裏。

她想要看看,說是休息的江蘭馨,到底在幹些什麽。

她擇了合适的地方,只輕輕一躍,便翻身進了院牆。江蘭馨的寝宮門窗緊閉,外面本應守着的宮女此時也都在一丈遠的地方。

如此明目張膽地支離,她倒也做得出來。千錦心中冷笑,這江蘭馨空有一副皮囊,可做起事來,實在是缺乏考量。

一邊想着,一邊蹑手蹑腳地湊過去,把耳朵貼在牆上。

裏面的說話聲很低,她聽不太清楚,等續積了些內力,才依稀聽出,屋子裏說話的,正是那日君修屋子裏的男聲。

他道:“娘娘此舉,當真是不妥!”

江蘭馨回着:“我不過是想在他離開前再見他一面,連這都不可以嗎?”

“娘娘該明白,越是此時,越不能見!”

江蘭馨重重地嘆了一聲。

那男聲繼續道:“娘娘應當更能沉得住氣一些,要知道這宮中,可是四處都長着眼的!”

“我知道了,他走了,我便不會這般沖動了!”

兩人又說了些什麽,屋子裏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緊接着便聽得窗子打開又關上,而後是一行輕輕的腳步聲直往門口去。

想來,應是那男子走了。

千錦連忙翻身出去,在無人處上了大道,作出剛剛外出歸來的情狀。等到門口,剛剛攔她的那兩個宮女說馨嫔娘娘已醒了,讓她回來便進去伺候。

她道了謝,之後便快步進了內室。

江蘭馨斜倚在榻上,臉上全是倦态,确實很像剛睡醒的模樣。其實她演得并不差,只是籌謀還欠些火候。

第 7 章 ☆、秀女

大抵是因為她救了太子,之後的日子她過得格外安逸,沒有人來找她麻煩,也沒有人再來支使她做那些粗活。

她還住在浣衣局裏,卻已俨然不是浣衣局中人。

就在她養傷的幾個月裏,宮裏舉行了三年一次的大選。秀女們各個天姿國色,皇上封了十多個人,卻多是采女,只一位叫江蘭馨的姑娘得了嫔位。聽說江蘭馨出身低微,不過一介商賈之女,族中無人在朝為官,卻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流轉間仿佛要把人的魂都給勾去。

私底下大家都說,大殿之上,饒是見慣各種美色的皇上,甫一見到她,也再也沒移開過眼。于是理所當然地,她成了嫔,且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宮殿:淩安宮。

淩安宮,是千錦母親死去的地方。

也是許多年前,方淩雪還未成皇後時住着的地方。

一主入宮,定有多事需要打理。

于是那段時間,宮人皆忙前忙後,到江蘭馨住進淩安宮時,已是數日以後。

那日天冷,下了雨,千錦獨自在屋裏烤火,外面忽然來了位公公,說是皇後娘娘忽然想起來她曾求過賞,今日正好召她去議議。

說這話時在浣衣局院中,衆女婢正要回屋休息,見公公來了,便都巴巴地湊上去。于是這一席話聽在所有人的耳裏,話落得一瞬間沒有人說話,可千錦站在中間,明顯感覺到各種眼光朝她飛來,有豔羨,更多的卻是嫉妒。

她不知方淩雪要找她做什麽,可這一刻,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位公公今日一言,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她千錦,是要借機往上爬的,她不甘于浣衣局的現狀,所以一有機會,她就要求皇後讓她離開。

這樣的人,離開了會成為衆人膜拜的對象,可若走不了,就會被所有人輕賤,連最初表面的情誼都不會剩下。

她無路可退了。

她随公公去了中宮。

到時天已黑透,屋子裏只燃了一盞燈,方淩雪斜倚在鳳塌上,美目微垂。

千錦站在廳中,雖完全看不清她臉色,卻已感覺到空氣中流淌着的涼意。

“你說,你想做本宮的人?”方淩雪的話,問得極輕慢,也極慵懶。

千錦忙跪在地上,瑟瑟然做出惶恐狀。

坐上人繼續不緊不慢地說:“既是如此,本宮今日……便給你這個機會!”

千錦仰起頭,正好看到春和逆光而來,她拿出一只血紅的紅玉耳環,而後拉起她的手,将它放在了她手中。

她旋即了然。

宮中誰人不知,江蘭馨在衆多秀女之中,就是憑這一個紅玉耳環,得了皇上一句“百花雖好,唯紅花最豔”的嘉賞。

方淩雪是要她去江蘭馨身邊,讓她,做她的眼線。

“奴婢,謹遵皇後所命!”

“哦?”方淩雪有些詫異,看過來的眼光便帶上了些探究,“本宮要你做什麽你都不知道,就答應得如此爽快麽?”

她依然伏在地上:“奴婢想做娘娘的人,所以,無論娘娘要奴婢做什麽,奴婢都應!”

方淩雪沒有回話,可也是這一刻,屋子裏忽然間暖了一些。

那之後,千錦果然被帶去了淩安宮。

在去淩安宮之前,春和送她到中宮院外。

一路上她低低地囑咐了許多,說什麽在主子身邊可不比在浣衣局,還說什麽主子們的事兒都是大事,凡是得仔細着些,若是把毛毛躁躁的性子帶過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丢了性命。

她怯生生地道着謝,春和許是覺着她乖巧,點頭時已沒了那些不滿。等到中宮門前,那教習嬷嬷已到近前。春和頓住腳步,千錦亦随之頓住,前面人方旋過身來,一字一頓着說:“你可得記住了,這後宮之中誰才是主子!”是很低的聲音,可混在風裏,依然果決,且清晰。

千錦了然一笑。

春和這是在提醒她,即便她跟了江蘭馨,凡事也還得聽方淩雪的。

到淩安宮時江蘭馨正在廳裏用膳,帶她來的嬷嬷笑意盈盈地湊過去,先是将她介紹了一番,後悻悻然說了許多,大意是說如今皇後手下缺人,就從底下找了個聰明伶俐的丫頭,還說這丫頭雖未伺候過主子,可好在吃得起苦,體己,貼心。

這是方淩雪的說辭,江蘭馨不得不應着,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讓一個從浣衣局這樣的下作地方出來的人,來伺候新進的妃嫔,本身就是一種蔑視,一種挑釁。

方淩雪此舉,是想用她來給江蘭馨一個下馬威,同時也為自己布下一個眼線,一石二鳥。

她不信千錦,她從來就不會這麽容易去信一個人,即便上次見過之後,她已經把她的過去查了底朝天,可她還是決定棄之不用。只是江蘭馨來得突然,或者說,她沒想過秀女中會出一個江蘭馨,此時她身邊,沒有比千錦更合适的人選。

等那位嬷嬷說完,千錦識趣地跪倒在江蘭馨面前。

面前人應了聲,後道:“擡起頭來!”

話是對千錦說的,她聽話地仰起頭。

江蘭馨果然有張好臉,柳葉彎眉,眼如潑墨,唇似櫻桃,落在一張小巧的臉上恰到好處。就是在暗夜之中,也尤顯得明媚,一雙明眸似有若無地将人望着,與耳畔輕晃的紅玉相襯,更将膚色顯得白皙剔透幾分。

宮中佳麗三千,唯她美得清麗脫俗,也難怪,皇帝一見,就丢了魂。

她嬌笑着對嬷嬷道了謝,又賞了些東西,便命人将她送了出去。

屋中只剩了千錦與江蘭馨兩人,教習嬷嬷一走,江蘭馨就斂了笑,一改剛才的溫柔,厲聲道:“聽說,你是浣衣局調過來的人?”

千錦雖未見過江蘭馨,可聲音卻是聽過的。

她是君修的人!

若千錦未記錯,她十二歲生日那天,君修房中說話的那個女人,就是她。

既是君修的人,那事情就好辦許多了。

“是!”她回得坦然。

江蘭馨也未再與她繞彎子,直截了當道:“你是皇後的人?”

聽她這麽問千錦只覺好笑,她與君修的關系确然無人知曉,可如今,她是被皇後送來,無論她是誰的人,都不可能因她這一問,就暴露自己的身份。

“奴婢說不是,馨嫔娘娘信麽?”

江蘭馨看過來,目光裏有打量,可看了半晌,她還是搖了搖頭。

“既然娘娘心裏已有了答案,又何須多此一問?”

面前人眸光微閃,卻終沒了言語。

是與不是,她心中早有了答案。所以如今,千錦說得任何一句話,她都不會信。

從這一刻開始,她們是敵人,唯千錦心裏清楚,她們實則是戰友。

晚飯還在繼續。

千錦頗為自覺地替她布菜,顆江蘭馨明顯對她有着敵意,她剛一動手,她就伸手打開了她的筷子。

千錦亦不惱,只重新拾起掉落的銀筷,勸道:“娘娘這是做什麽?就算奴婢是皇後娘娘的人,以後娘娘也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定當好生伺候着!”正說着,她手一顫,筷子上夾着的菜就掉到了桌上。

江蘭馨惱怒地更為惱怒地看過來,剛想說什麽,千錦卻搶在她前面道:“哦對了,奴婢忘了說,奴婢是誰的人尚且不知,可娘娘是誰的人,奴婢可是知道的!”

“你說什麽?”

江蘭馨的臉倏然變得慘白,可很快,又回複如初,只眼中還夾着些懷疑和慌亂。

“娘娘聽不懂不要緊!”千錦笑得更深,“您只需知道,奴婢剛才說的,皇後并不知曉!”

面前人的目光,又變得諱莫如深了一些。

話沒挑明,也根本不能挑明。她們互相是不知對方的底細的。剛見一面就急于暴露,對誰都算不上是好事。

只是不知,到最後,她的話,江蘭馨聽進去了幾分。

不過這都不重要,她既願意替君修來當這細作,就說明她對他是死心塌地的,只要是君修的人,在往後的日子裏,她們就都在一條船上。

千錦的優勢是,皇後想用她,所以她有身份多重,真真假假沒人看得清,而江蘭馨的優勢是,她直接處在旋渦中心,且同時,有着最為重要的東西——一副足以勾魂攝魄的好皮囊。

第 6 章 ☆、太子相救

這一次責罰,讓她在床上躺了兩日。

到第三天雖然還痛着,卻已經可以下床了。外面隐隐傳來莊嬷嬷的聲音,她推開門往外去,正好看到莊嬷嬷走到近前,正端着一盆衣服急急地尋着人。

她湊過去問她在找誰,她看她一眼,問了下她的傷勢,見她活蹦亂跳着便放下心來,說是東宮的衣服洗好了,可此時大家都忙着,竟找不到人去送。

她一把搶過她手中的木盆,道:“上次太子救了我,我還沒好好謝過,正好我無事,今日便讓我去吧。”

她有些不願,四下看了眼,發現确實無人閑着,這才再三囑咐她仔細着些。

她一路到了東宮,門口的宮女讓她把衣服放下便走,她照那人說的做了,出門時恰好碰到君騁前來請安。她退到一側向他行了禮,他兀自朝前走着,并未留意到她。等他走過去一截,她提高聲音喊道:“奴婢謝太子救命之恩!”

他停下腳步,轉向她讓她擡起頭來,之後才悠悠回道:“不過順手罷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太子舉手之勞,對奴婢卻恩同再造!”一句話尚還未落,空中忽傳來“嗖”地一聲。

她正對着他,于是清楚看到,他背後飛來了一支箭矢。

說時遲那時快,在衆人還未回神之際,她一把推開他,挺身擋在了他前面。

箭入皮肉時并沒有感覺到疼,只是血腥味忽的一下彌散開來,連空氣都變得異常甜膩。

血的味道,是記憶裏噩夢的味道。

她暈了過去,醒來時是在東宮偏殿,身邊站着一衆婢女,其中一個見她睜眼忙轉身往外去,不一會兒君騁便急急地進來了。

她撐着身子想要行禮,他卻道:“你身上還傷着,便不必行禮了!”

她謝了恩,他抿着唇端詳了我一陣,才問道:“你傷還未愈,為何要救我?”

“奴婢賤命一條,理當護太子周全,更何況,奴婢這命,還是太子給的!”

“你就不怕死?”

“奴婢當然怕,可事發得突然,奴婢來不及想得清楚。”

他不再接話,只吩咐下人讓他們好生照顧她,就轉身往外去了。她本想問他是否有抓到兇手,刺客是否有留下蛛絲馬跡,但想想,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宮女,若我問了這樣的問題,指不定就引起了他的懷疑。

太子仁善,可太子也非泛泛之輩。

太子在東宮門口被刺殺,事情傳出去,朝野上下皆驚,皇上更是震怒,下令連夜徹查。

只第二日早上,便聽說事情查清楚了。

是七皇子,他一貫熱愛騎射,皇上喜他骁勇,便允許他在宮中練箭,可到底才七歲,多少有些恃寵而驕,昨日便是不顧下人阻攔在大道上練習,一時沒控制住力道這才闖了禍。

可這番說辭皇帝不信,盡管審訊時七皇子被吓得話都不敢說,可他還是覺得,這件事裏有着争權奪勢的陰謀。于是那之後,因唆使七皇子傷害太子,七皇子的母妃被降為了嫔,就連七皇子也未得逃脫,皇帝将他禁足在寝宮,罰他抄孝經千遍,再不許他在皇宮射箭。

罰完之後便是論功行賞,皇上問千錦要什麽。

千錦只道:“身為奴婢,只希望主子們好着,不敢求賞!”

皇帝沒有再問,到底只是個奴婢,就算救了太子,也還只是個奴婢,根本用不着他費心。

于是那之後,各種她認識不認識的衣裳首飾被送到了浣衣局,連帶着皇帝的指令也一起來了。

他說她有勇有謀,是營救太子的功臣,所以從今以後,她再不是下等宮女,而是僅次于春和的上等宮女。

皇上完後,是皇後。

方淩雪召她入中宮,同樣是一句話:“你舍命救太子有功,想要什麽,說吧!”

她把頭揚起來,直直地看向鳳座上的人:“奴婢別的不想,只求能離開浣衣局。”

坐上人細細地打量她一陣:“既有此心願,在皇上面前時怎麽不提?”

“皇上雖為九五之尊,可奴婢知道,這後宮,當是娘娘做主!”

“哦?”方淩雪來了些興趣。

她又道:“再者說了,皇上派人,多是憑着他自個兒的心思,派給誰都是随意一點,可娘娘不一樣,而且,奴婢知道,任憑宮中百花争豔,只有跟着娘娘您才保得一生榮華。”

“你想跟着本宮?”方淩雪話中多了玩味。

千錦猜不透她的心思,可事已至此,只能搏上一搏。她彎下腰,一頭磕在地上道:“求娘娘成全!”

頭沾地的一瞬間,她忽然有種感覺,她到底還是心急了。

她這個請求,方淩雪不會同意。

果然,鳳座上的人未有所動,她揮揮手讓她起來,只道:“本宮的人可不是誰都能做的,你走吧!”

她有些不甘,然春和已經過過來遣她出去,她揚聲喊了兩句“皇後娘娘”,春和攔住她,厲聲呵斥道:“皇後寝宮,豈容得你喧嘩?”

她垂下眼睑,心知此事已了,做着慌亂的模樣道:“奴婢不敢!”

她離了中宮。

時方淩雪悠然在上,春和在宮門口對她怒目圓瞪。

這樣的結果她早該有預料的,方淩雪是怎樣的人,怎能如此輕易将一個不知根底的人留在身邊?據她所知,這方淩雪初進宮時并不得皇上喜愛,卻還是能一步步走到如今這位置,其手段和心智實在不是常人可比。

這樣來看,她不收千錦,反倒說明,她沒有過多地懷疑她的動機。

回到浣衣局,裏面的人全都換了一副模樣,從前對她愛答不理的人悉數湊上來,連莊嬷嬷也是遠遠地迎過來,滿臉堆着花兒一般的笑容。

他們都在“關心”她,問她傷勢如何,問她皇後又賞了她什麽東西。

宮裏就是這樣,卑微時無人理,一旦爬到高處就會成為衆人關注的對象。即便,她只是救了太子,有了這虛無缥缈的一道功勞,以後在這宮裏,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一個宮女。

也還是宮女。

她沒有回話,只讓莊嬷嬷攔住她們,借口傷還疼着就回了房間。

第 5 章 ☆、沖撞

那之後不過兩日,久未有貴人踏足的浣衣局忽然來了位貴人,據聞是中宮的大宮女,名喚做春和,因倚仗着方淩雪是皇後,平日裏氣焰便很是嚣張。

這一日,她來浣衣局,也是為了發脾氣。

甫一進門,她就命人将莊嬷嬷喚了過去。莊嬷嬷唯唯諾諾地行了禮,她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道:“賤婢,連皇後娘娘的東西都護不好,還要你們有何用?”

莊嬷嬷被抽蒙了,可還是慣性一般地跪在了地上。

春和又道:“今兒個皇後娘娘心情可不大好,你們這些人,誰弄壞了娘娘的衣裳,自己站出來吧?若是膽敢不承認,被我找到,那可就不是一個巴掌,一頓板子的事了!”這一次的話,是對在場所有浣衣女婢的人說的。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千錦也怕,可她知道,這是她的機會。

她深吸一口氣,跨步站了出來。

“哦?”春和似未料到有人會這樣坦然地承認,她有些詫異,可詫異過後,緊接着就是火辣辣的一巴掌。她揚着手,指着她的鼻子,對身邊人道:“來人,把這小賤蹄子壓回去!”

她說的回去,自然是中宮,古往今來,住着皇後的宮殿。

四歲以後她就再沒進過主子的宮殿,印象中淩安宮已經夠華貴了,可到了中宮才知它不過爾爾。宮裏四處都有下人候着,春和讓人把她扔在院子裏,接着便有人拿着棍杖過來,連話也未問,二話不說就直接打在了她身上。

很疼,可她咬着唇,到出了血,也始終沒有喊出來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春和讓打她的人停了手,後挑起她的下巴問:“怎麽?不疼嗎?”

“當然疼,只是……奴婢卑賤……不敢……污了姐姐……耳朵!”

“小丫頭話倒說得好聽!”她直起身,俨然,她就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方淩雪,“可弄壞娘娘的衣服,這可是重罪啊!”

宮裏從來如此,高人一級,高出的就是一條命。

“奴婢手拙,惹……娘娘生氣……本不……應該,如今賠上……這賤命,理所……應當!”

“呵!”春和放開她,起身招呼了身邊人,讓他們繼續打。

身上的痛一陣接一陣,她的意識愈漸模糊,恍惚中聽到一個聲音:“住手!”

她不知是誰來了,只知雨點般落下的棍棒停了,接着就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她努力撐開眼,虛虛地看了一眼,卻也認出了眼前人。

他是五皇子君騁,方淩雪的兒子,當朝的太子。

本來她是不認識他的,但前日她替莊嬷嬷前來給皇後宮中送衣服,他突然沖出來撞了她,她一時沒端住,手中的衣物散落了一地。

都說五皇子宅心仁厚,他不光沒有責怪她,還命人替她送了衣服,并讓她回去好生休息着。

能和皇子有交集,本就是一件幸事,所以,在那時,她故意弄壞了那件衣服。

君騁一來,春和就退到了一邊。

他看着千錦,道:“不就是件衣服而已?母後怎下如此重手?”

遠處皇後的聲音傳來:“不過是條賤命罷了,騁兒,本宮與你說過多少次,你是要做君王的人,哪能這般心軟?”

“君王當以德治天下,況且母後那衣服,本是兒臣弄壞的,即便是賤命,也不該冤死才對!”

“騁兒!”方淩雪來了氣,可宮中素有傳言,她對這唯一的兒子甚是寵溺,故此時,她不過厲聲喚了一句,便道,“罷了罷了,不過一件衣服而已!”

她是有着無奈的,卻到底沒再與他争論。

太子仁孝,每日早起第一件事是來中宮給皇後請安,每日晚間,晚膳時分,也會來中宮走上一趟。這些,都是可以算好的時間。

君騁命人将千錦架了出來,天已暗下,他自己便也跟了出來。

他與她年紀相仿,跟君修比起來,顯得陽光開朗很多,也沾着更多的稚氣與天真。

有那麽一瞬間,她忽然生出了不忍心。

這樣的一個人,怎麽就成了太子了呢?可轉念一想,也正是因為他是太子,看不到底層的慘烈,所以才能保持着這樣的性情的吧?

人性本善,可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回浣衣局後,千錦就趴在了床上。

等夜深之後,君修偷偷來看她,他替她上了藥,輕輕地撫着她上的傷,躊躇許久才道:“若是知道你要如此,我定然不會答應你做此等荒唐事!”

“不過些皮肉傷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忍着痛,強裝着毫不在意的模樣,“況且,太子去的比我預料的要晚一些,若是他能稍微早些,不然也不會這樣。”

“若是他不去呢?”他的話裏摻着怒意,“他是儲君,你不過是個奴婢,但凡他心狠一點,你就沒命了!”

“他不會狠心的!”她道,“皇上生性多疑,卻極崇尚仁德,就算不為他的善心,就為他在皇上心裏的印象,他也不可能不來救我!”

君修默了。他的手指頓在她背上,卻輕輕地笑出來,只是隐隐地,裹着些苦澀。

那一次君騁撞她,實則是君修在後使了手段,他故意讓他出現在浣衣局到中宮的必經之路上,故意讓他撞了她,且故意,讓他撞她時,不遠處就站着去為皇上辦事的安公公。

安公公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第 4 章 ☆、留下

“有沒有人說過……”她正想得入迷,心裏只有這些利害關系,卻不想旁邊人卻一改剛才的狀态,挑眉道:“你其實,長得挺好看的?”

說着,将茶端起來,是敬她的姿勢。

天還未黑,還有些日光,雖已有些昏暗,卻到底是能看清他的臉了。

他十五了,正是男兒好年華,比他們初見時長開了許多,但那副好看的眉眼依然如往昔,那張精致而利落的臉也依然似當初。

那一瞬,千錦的心驀然間慌亂起來。

可這種慌亂才将一瞬,面前人又道:“不過在宮中,容貌太出衆也不是好事!”

千錦混亂跳着的心驟然沉下來。

時多年過去,見過的,聽過的也已有許多了。早些年有妃嫔太美,明明可以有大好前途,卻平白惹了聖怒,從此只能在冷宮終老,後來有宮女喧賓奪主,不過因為皇上一句“也算是個可人兒”,就莫名地丢了性命。

生得太美,有時候是福,有時候卻是催命的禍事。

“千錦!”許是看出她的擔憂,面前人低嘆了一聲,他放下茶杯,目色沉沉地看外面許久,而後喃喃道,“跟我離開皇宮好嗎?”沒有看着她,可她知道,話是在對她說。

離開皇宮,是她從小到大都想要做的事。她想問他去哪裏,可張張嘴,腦海裏卻突然閃過剛剛那男人和女人說過的話。她不知道他們具體說的是什麽,然生在宮中多年,大致的劇情還是猜得出的。

他們說京中之事會盡在君修掌控之中,還說即便君修離京,也不能對六位皇子掉以輕心,于六位皇子有關,又與京中局勢有關的,除了奪位,不會再有其他的事了。

想到這,她斬釘截鐵地搖了頭:“我不走!”

“為何?”他終側過臉來,天已全黑了,和往常每個日子都一樣,他們之間,隔着黑暗,也隔着月色:“因為我是被廢棄的皇子,還是因為,你覺得我給不了你比在浣衣局更好的生活?”

“大皇子以為,千錦是這樣的人麽?”

面前人頓住,良久,他忽一笑:“是我錯了!我只是……想讓你随我一同離開罷了!我雖不得父皇喜愛,可身份是在的,你跟着我,總比在浣衣局的日子好過。”

“既然是跟着皇子,又何須離宮?”

“今日父皇賜了我封地,等十五歲生辰一過,我就得離開皇宮了。”

千錦終了然。她怎麽忘了,他十五了啊,按照慣例,除了儲君,其餘各位皇子一到這年紀就要前往封地。也難怪今日,君修的情緒會如此起伏不定,也難怪,剛剛那個神秘的男人會說,縱是大皇子遠去京城這種話。

他要離京了,大抵皇上給他的封地,不光貧瘠,且偏遠吧。

“大皇子說什麽糊塗話,明明該是手握江山的一朝天子,又如何能淪落至一地,做一個番禺之地的閑散王爺。”

認識這麽久,她知道君修是有着傲骨的,他從不甘于人下,更何況他本是嫡長子,若非她母親走得太早,這皇位,本該是他的。

就算不為他自己,他也不可能會委曲求全,安于區區一個王爺的現狀?

“可這跟你沒有關系!”他已聽慣她大逆不道的言語,如今便是連面色都不變上一變。他望着她,目光灼然,卻也帶着些期許,“皇宮太危險了,留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放心!”

他是為她好,她知道,可早在五年前她巴上他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了退路。

她注定要成為這旋渦中的一員。

不然,老天也不會讓她親眼見着母親慘死。

“王府固然百般好……”她微微一笑,“可跟這皇宮卻是沒法比的,我在皇宮待得久了,別的,自然都入不了眼了。”

君修的眼光暗淡下去。

千錦繼續道:“大皇子想要的,也從來不是一塊封地不是嗎?”

他沒回答,可放在桌上的手卻不自覺拽成了拳。

“大皇子想要的,我也一樣想要。我長在浣衣局,是最下等的宮女,而大皇子你,是身份尊貴的皇子,我們兩人,本該,從未見過面的!”

“你……”他是個聰明人,有些話,她一說,他就會懂了。

一個皇子,一個浣衣局的宮女,沒有父輩的交集,也沒有過往的恩怨,所以他們之間查無可查,就算某天有人懷疑到了她身上,也絕對查不出他們之間的關系,這對急于用人的君修來說,無疑是極為有利的條件。

沒錯,她要成為他的細作,成為他安插在宮中的一個眼線。

他看着她,眼神一變再變,最後雙目空空,像是經過了複雜的心理鬥争,才道:“我不會利用你,也不會強求你。”

“可是我會利用你!”

他重擡起眼。

她微笑,道:“以大皇子的手段,想要讓我離開浣衣局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吧?”

面前人仍舊默然,可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我不求能成為你的心腹,但求你能給我一個機會,我想離開浣衣局,你想要眼線,我們相互利用,百利而無一害!”

君修仍然沒有說話。

他們的相遇是有目的的,可過去的這些年裏,他們更像是好友,一起學習,一起長大,一起面對這宮裏的風風雨雨,一起從不谙世事的孩童,逐漸變成心比海深的成人。

他是皇子,可相識以後,她從未與他行過禮。她知道他在猶豫,所以這一次,她跪地行了大禮,身子伏在地上,額頭也觸到了地面。她從來不屑尊卑,可這一次,她是在告訴他她的決心。

“你當真要留下?”他問。

她答:“當真!”

适逢他伸手來扶她,她固執地不肯起。

他有些無奈,低道:“答應我,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地活着!”

她狠狠地點了頭。

他一把拉起她,順勢擁進了懷裏。

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可這一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她靠在他胸口,只覺他的胸膛格外寬闊,格外讓人心安。

第 3 章 ☆、春獵

春獵的十多天日子過得尤其輕松,聽說獵場裏皇子們各個神勇無比,五皇子甚至把大将軍都比了下去,唯有一貫以箭術聞名的大皇子表現平平。

回宮後各位皇子均得封賞,也只有這位大皇子做了陪襯。

宮廷裏的宴會尤其熱鬧,連浣衣局都沾了些喜氣,各宮主子們賞的些邊角料子也有些到了浣衣局,莊嬷嬷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衣櫃裏,跪在那小太監面前謝了又謝。

待到半夜時分,宮那邊傳來消息,說皇上乏了,宴席便散了。

千錦向莊嬷嬷招呼了一聲,關了房門熄了燈,悄悄打開窗子翻身出了浣衣局。

翻牆越院的事她沒少幹過,也是這樣才沒人肯與她同住,莊嬷嬷無奈,只得把浣衣局角落廢棄了很久的屋子收拾出來,讓她一個人住着。她屋子後面是高高的院牆,翻過去就到了浣衣局外面,順着大路往後不遠,便是君修所在院落的背面。

屋子裏沒有燃燈,她小心翼翼地推開窗,蹑手蹑腳地想要翻過去,哪知剛邁了一只腿過去,就有人鉗住了我的脖子。另一只腿還在外面,邁過去的這只又只虛虛地挂着,根本使不上力,她只能用手撐着窗框,盡量穩住身形,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喊出來。

許是聽出她聲音,那人松了手腕,一把拽住她胳膊把她扯了進去。

“你來這裏做什麽?”

是君修,他順手關了窗,又到門邊看了看,這才回來她面前。

“聽說今日皇上高興的很,可我猜,大皇子定然是不開心的。”

“你這是可憐,還是嘲笑?”他本不悅,這話出來就顯得格外冷,隐隐地似還夾着怒意。

“大皇子可不需要誰的可憐,縱是現在不甚如意,以後也定然會成一番事業,我又怎敢嘲笑?”

她這是奉承,可也是她的賭局,所以她堅信,她說的話不會錯。

君修自然知她的意思,沉沉看她半晌,倒也未糾纏剛才的話題。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千錦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看到黑暗中他眼裏透着的光,心中莫名湧起一陣竊喜。他已信了她,所以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已站在了同一陣線。

“千錦,無姓!”

他又問:“你何時入的宮?”

她搖搖頭:“我生來便是宮中人,和大皇子一樣。”

夜色很深,屋裏一絲光都沒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剛剛他的不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她所願,他們成了一路人。

雖然她也不知,她這樣想和他成為一路人,是因她的野心,還是只是因為,他和她的命運太像,都是從小生在宮中,喪母,有父勝無父,且,被所有人遺棄。

因是不得寵的皇子,他的院落守衛格外薄弱,千錦便時常偷跑過去。

她只有七歲,無論心智多麽想成熟,總歸還是有些孩子氣。君修比她大一些,各方面都要比她成熟許多。有次翻牆時心一急摔在了地上,他看着她一瘸一拐的樣子皺着眉說:“看樣子,你除了腦袋機靈點,其他一無是處。”

她未與他争辯。

他轉過身,在桌上鋪了宣紙研了墨,而後問道:“錦兒,你可想識字?”

那是下雨的夜裏,濕氣重,天色黑,可他的眼睛很亮,他的聲音也很暖。

她怔愣地看着他,道:“想!”

他又道:“以你的聰慧,他日定能成為文武雙全的才女!”

她一驚,又一喜,而後惶惶然,跌入了對未來的憧憬之中。

從那以後,大皇子的宮院,成了她的第二個家。

為識字練武,她每個晚上都會去他院中,最初兩人都只說些客套且場面上的話,後來逐漸地,連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都會說給對方聽。

他們從未有過約定,可冥冥之中,兩人就像約好了的一樣,于無形之中,和對方擰成了一股繩。

是熟悉之後才知,他雖是皇子,卻每日過得戰戰兢兢,随便說錯一句話就會落得滿身傷。他不過比她大三歲,卻從不在她面前喊疼,也從不讓她看他的傷,她和他之間一直都籠着一層夜色,有時裹着月光,有時淋着雨。

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年。

十二歲生辰那天,千錦早早地翻去他的院落,在靠近窗子時,卻聽到裏面傳來低低的談話聲。她屏住呼吸,蜷在窗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掩在草叢裏。

一個男聲說:“殿下不必擔心,縱是遠去京城,京中諸事也定然會在殿下掌控之中。”

接着是女子的聲音:“殿下如此憂心忡忡,莫不是對我放不下心?”

屋子裏安靜了片刻。

半晌,君修才道:“當然不是,只是……”他的語氣極沉,“宮中情勢變幻莫測,我這一去萬裏,也不知我那些弟弟們,都還藏着怎樣的心思!”

之前的男聲回道:“殿下說的是,對六位皇子,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那女子卻輕蔑回道:“他們……不過是有勇無謀的莽夫罷了,再說,這不是還有我嗎?說到底,他們都得喊我一聲母妃的!”

“呵……母妃!這麽說來,我也要這般喚你才好!”

“殿下恕罪!”女人似乎意識到說錯了話,極慌亂道。

君修卻也沒有不悅,說是斥責,不如說是告誡:“即便你真成了他們母妃,這般不知好歹遲早也會惹禍上身!”

“殿下說得是,蘭馨記住了!”女子急急地應着,聲音裏全是惶恐。

君修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屋子裏傳來細細碎碎耳語的聲音,千錦把耳朵貼在牆上,也終究是沒聽得清楚。

片刻後君修遣了他們離開,兩人告了辭,之後便聽得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天色已有些暗沉,照平日裏來看,這個時辰千錦還在洗着衣服,還得再過一柱香的時間才有空過來。

她站起身,腿腳有些麻了,好在跟着君修學了五年,已經有些武功功底,倒也沒覺得多難受。剛好君修過來開了窗,他看到她有些詫異,接着便是如臨大敵般的警覺。

她躍進他屋中,一屁股坐在桌邊:“你不必擔心,我替你找過了,這裏除了你我,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他關上窗,話問得尤為複雜:“你在外面多久了?”

她無所謂地回道:“不久吧,大概半個時辰。”

以他的性情,他是會質問她的。

哪知這回,他只是走到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自顧自地飲起來。

她挪到他旁邊,湊得近了,才發現他端着茶杯的手仍在抖着。

他在怕,怕他說的這些話,做的這些事,被除了千錦以外的其他人聽到。

她是學了些功夫,可到底是半路出家,上不得臺面,連她都可以在窗下偷聽,那麽別的人也一定可以。

第 2 章 ☆、大皇子

從那之後,千錦學會了小心翼翼。

七歲那年,春獵期間,也不知為何,皇上忽然心情大好,早早地就頒下一道指令,說是今年比試,衆皇子之中,誰能拔得頭籌誰就能得到他的獎賞。

時宮中有皇子七人,均為身手卓絕之人,其中呼聲最高的,便是太子,也就是方淩雪的兒子了。

也是因此,浣衣局裏難得有了些生氣,大多是因主子心情好,給了賞賜。千錦從未出過浣衣局,便也沾染不到這等喜氣,只一個人窩在屋裏,本本分分地洗衣,本本分分做自己該做的事。

眼看着到了春獵的日子,夜裏千錦正要上床躺着,窗子邊突然閃過一抹黑影。

她未多想,只以為是哪位主子的寵物走丢了,可那之後,那裏又傳來低低的敲擊之聲,她走過去,推開窗。只見一人翻身進來,他迅速地關上窗拉她一起蹲下,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就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說話。

她睜着眼,聽話地一動不動。

外面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夾雜着低沉的說話聲音,好一陣才漸漸遠去。

到那些聲音徹底不見了,那人才放開她。他有着傷,剛剛抓她是吊着一口氣,而今氣散了,整個人便顯得尤其無力,兀自捂着胸口跌靠在牆上。

她把他扶上床,燃了燈,這才看清他的長相。

十歲左右的樣子,眉毛很濃,眼睛很亮,只是面色發着白,應是受傷了的緣故。

他低咳一聲,眉頭适時蹙起來,頗有少年老成之感。

千錦收回目光,默了默,卻低低地笑出聲來。

面前人睨她一眼:“你不怕我殺你嗎?”

她點點頭,又搖頭:“當然怕了,可轉念一想,你若對我起了殺心,我現在已經是具屍體了吧?”

“你很聰明。”那人低笑,“不過這宮中,可不是聰明的人就活得長久。”

她亦不甘示弱:“可我知道,不聰明的人卻一定活不長久。”

“呵,小丫頭片子,竟看得如此通透了麽?”

“我才不是小丫頭!”她有些惱,不光把話駁了回去,還順勢用力推了那人一把。

面前人悶哼一聲,眉眼擰到一塊,看起來極痛苦的樣子。

她慌亂地收回手。

他卻極快地箍住她手腕,語氣驟然變得森冷:“別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只是威脅,可她卻實實在在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殺意。

她動動唇,終只是用力掙了一掙。

他又道:“今日的事不準說出去,若是有第三個人知道……”

“就只有死了對嗎?”他的話未完,千錦已将它截了過來。

聽她言,他臉色更沉了些。

她索性也不再掙,直面他道:“你們這些人,以為所有人都得求着你們施舍一條命麽?我不過賤命一條,你若想要,便拿去!”

她知道他要殺她輕而易舉,也知道她自己命賤,可如今的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平日裏一直忍着,如今又平白被人威脅,有些任性,她忍不住。

她做好了激怒他的準備,可他卻只神色複雜地看向她,而後松開了她的手。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搖頭。

她确實不知他是誰,可他身着絲絨錦衣,其上繡着幾不可見的細密龍紋,腰間又戴着碧如綠水的回形玉佩,又是這般年紀,這皇宮之中,怕只能是皇子了吧。

“今日的事,謝謝了。”他閉上眼。

她一笑,道:“皇子的謝,賤婢受不起!”

他倏地一下睜開眼,卻笑了:“你果然聰明!”而後又道,“雖是皇子,如今我也傷不得你,你不必擔心。”

他的話裏有些無奈,亦有些憤憤。

如今宮中有皇子七人,二皇子三皇子是一卵同胞,由萬德妃所生,德妃舞姿冠絕天下,雖不說得盡皇帝寵愛,卻也算得上寵妃之首,兩位皇子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五皇子自不必說,其母親是當今皇後方淩雪,自己又身為儲君,自然是一呼百應。至于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他們沒有這樣受寵且有權的母親,可他們母親娘家均權大勢大,對皇帝總歸是種震懾。

唯一無權無勢又無人可依的,就只有兩年前被貶黜的前皇後之子,皇長子君修了。

自前皇後死後,他就成了被遺棄的那個,頂着皇長子的虛名,過着萬人冷眼的生活。之前聽說,他有身冬衣髒了要洗,送到浣衣局來,卻無人肯接,若非莊嬷嬷每隔兩日就問一回,他的那身衣服,怕是會留到來年春日。

他說他傷不得她,應只是怕落了他人把柄,讓自己處于更加難過的境地罷了。

這麽看來,他倒也挺可憐的。

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和她同病相憐。

心裏想着,嘴裏已問了出來:“大皇子甘心麽?”

面前人眯起眼。

她又道:“大皇子本該承那太子之位,做那尊貴之人,如今卻落得這種不堪境地,大皇子不會甘心的吧?”

“你知不知道……”他帶着些探究,“你這席話,若被人聽去,就是死罪?”

“我知道啊!可我就是覺得,那本該是你的東西,不應該讓給別人!”

對面人默了。

她看不出他的情緒,也不知他究竟會把她如何。依他所說,她這席話确實大逆不道,是足以殺頭的重罪,可她就是想賭一把,賭這位曾經的嫡長子,有的也是虎狼之心。

她從來就不甘心,做莊嬷嬷口中那個低賤之人。

“你說得對,我的東西,我不會讓給別人!”

千錦的心松弛下來,看來,是她賭贏了。

“所以大皇子今日,是被暗算了吧?”

都說大皇子百步穿楊,在衆位皇子之中當屬首位,就是與久經沙場的将軍相比,也不見得會落得下風。如今春獵臨近,皇帝又金口在前,其他幾位皇子自然不會把這大好的機會讓給他。

剛剛外面的腳步聲,應該就是來追殺他的人了。

“大皇子不必灰心,人生路還有很長,機會,也還有很多!”

他聞言看過來,忽而笑道:“小丫頭片子,你懂得倒多!”

這次她沒像之前那樣頂回去,而是同樣笑道:“謝大皇子誇獎!”

面前人不再說話,微閉着眼,也不知是醒着,還是已經睡了。

這一個夜晚,過得平平無奇,又非同尋常。

夜裏聽到他低低的悶哼聲,似極難受的樣子,千錦就在他身邊,可礙于她也只是個小宮女,得遵宵禁的規矩,只能低聲哄着,勉強讓他好受一些。

次日天将亮,千錦率先起身,不過是打了一盆水的工夫,再回時君修已不在了。床帳折進了褥子裏,我整理過床鋪把它扯出來,卻見床沿上嵌着深深的幾個指印,看來昨日,他過得相當痛苦。

第 1 章 ☆、金鈴兒

母親走的那年,千錦四歲。

她記不清具體的情節,唯一記得的是,那天的皇城裏飄着雪,天上地下一片白,她被人拖着,在淩安宮裏掃出一條長長的血印,高臺上的人眼睜睜看着,卻對她凄厲的喊聲置若罔聞。

那是兩個美麗的姑娘,一個是皇後,一個是方淩雪,她們巍然站在店中,看着她,就像看着被遺棄的廢物一樣。

她想不明白,明明她的母親是方淩雪的貼身婢女,生前得盡她的寵愛。就在前一日,母親還與她說,方淩雪高興,讓她把她領去淩安宮裏玩玩。她深覺這位娘娘平易近人,卻不知為何,今日忽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而她以為會平易近人的娘娘,卻俨然成了一個惡魔。

那之後千錦就被丢進了浣衣局。

拎她去的公公說她是髒東西,沒人要的雜種,于是把她扔在浣衣局的地上,連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

當時浣衣局掌權的是一位莊姓嬷嬷,大抵是心善,她把她抱在懷裏,對送她來的那群人說:“公公莫動怒,不過是個小東西,便交給奴婢來□□吧。”

她和她的母親一樣,身上滿是小心翼翼的味道。

許是看她年紀太小,在往後的日子裏,莊嬷嬷從不苛責于她,也不派給她重活,有時她被別人欺負了,她也會想方設法護着她。所以浣衣局的日子并沒有設想中那麽難過,只是在她到那的第二年,宮裏忽然起了流言,說是皇後勾結外臣,□□後宮,之後一日,皇帝一道聖旨,她便被賜死在了中宮。

那幾日的皇宮前所未有的氛圍凝重。

皇後死去的消息傳來時,千錦正在院中搓着衣物,莊嬷嬷把她拉到一邊,面色凝重地說:“錦兒,以後你的脾性得收斂點了,這宮中,怕是不太平了!”

她似懂非懂,仰着頭問:“為什麽?”

莊嬷嬷嘆口氣,只道:“錦兒記住,在這宮裏啊,不該問的話,可不能問太多!”

她仍不懂,可還是聽話地點了頭。

莊嬷嬷是為她好,她知道,也知深宮求存不易,可私心底,她想的卻是,莊嬷嬷和她的母親一樣,都是活着怯懦,死後也只能橫屍亂葬崗,如此屈辱的一生,她才不要重蹈她們的覆轍。

宮中平靜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夜裏,千錦隔壁的姐姐突然來找她。她與她說了許久的話,而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金鈴铛,搖晃着問她好不好看。

金鈴的聲音當真好聽,千錦歡喜地點了頭,那位姐姐便把金鈴塞到她手裏,說她做她鄰居許久,都沒又送過她一個像樣的東西,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這鈴铛便當做遲到的見面禮吧。

千錦什麽都沒有,欣欣然便收下了。

第二日中午,浣衣局忽然來了位公公。他揚着手裏的拂塵,尖着嗓子道:“準備下吧,德妃娘娘就要來了,你們這些個奴才,可別沖撞了才好!”

浣衣局是低賤之地,平日裏連高級一些的宮女都不願多待,更別談主子了。

千錦心覺奇怪,還未反應過來,莊嬷嬷就一把拽着她跪在了地上,緊接着便是一個高亢的聲音:“德妃娘娘駕到!”

千錦低着頭,看不清面前情形,只依稀感覺到,鸾轎裏走下個女人。她在一衆人面前緩緩走過,半晌才說:“絹絲舞衣上的金鈴兒,你們誰拿了?”

千錦心中一驚,金鈴兒,莫非……

她看向昨日去她屋中的姐姐,卻見她把頭埋得很低,端的是一派泰然自若,仿佛面前人說的東西,她從不知道一般。

德妃又道:“那可是皇上賜的東西,弄丢了,可是殺頭的大罪!”

有着些許笑意,話語裏卻全是寒意。

千錦身子驟然一涼,連面皮都止不住地抖起來。

莊嬷嬷感覺到了她的異樣,頗為詫異地看過來,千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向莊嬷嬷投去求救的目光,可那人卻只搖着頭,而後低低地嘆了口氣。

深宮重院,求的是自保。

千錦認命地低下頭。

果然,不多時,德妃的人就從她房間裏搜出了鈴铛。

德妃将它掂在手裏看了眼,又冷冷地看向她,而後淡淡丢下一句:“還是個孩子,別太殘忍!”

話一落,後面就有一群人朝她湧過來,那時莊嬷嬷還虛虛地握着我的手,可眼看着那群人走近,到底還是放開了。

拳腳落在她身上,雨點一般密密麻麻,後來聞到血腥的味道,卻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恍惚中聽到誰喊了聲“住手”,身邊的人散了,她努力地睜開眼,卻見遠處一女子施施然過來,眉眼若星,粉黛如霞,厚重的宮裝襯着她纖瘦的身子,顯得格外嬌弱。

等到她面前,那女子道:“姐姐這是做什麽,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是對德妃說的,話裏便有一些溫度。

她是方淩雪,大學士的女兒,如今的貴妃,千錦的母親伺候了一輩子的人。

仍如母親死的那日一樣,她站在她面前,高高在上。

之後的事情,千錦已不知了。

她傷得重,拳腳一停,她憋着的那口氣就散了,之後她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黑透,莊嬷嬷端了藥進來。她将藥遞到她嘴邊,嘆口氣,道:“多虧貴妃娘娘來得及時,不然……”話到這裏,她又停住,摸了一瞬,才接着道,“哎……我說你呀,這性子真得改改,要知道,主子們的東西,可不是我們這等人能動的?”

“我們這等人……是什麽人?”藥苦,可不及她心苦。

莊嬷嬷被她問得愣住,到後來她以為她不會答了,她才道:“錦兒,你記住了,我們是下人,是奴仆,翻不了身的!”

千錦有些錯愕,可到底,她只閉上眼,沉沉道:“知道了嬷嬷,以後……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莊嬷嬷這才放心般舒了口氣,而後才笑意盈盈地出去,走時還不忘帶上房門。

千錦趴在床上,嘴唇越咬越深,拳頭也越握越緊,可她的眼裏清清淡淡,面上平平無奇。

那之後不久,宮中大變。

皇後入殓,被禁止葬在皇陵,而當時還是貴妃的方淩雪,忽然之間就被封作了皇後。

子憑母貴,幾乎是同一時間,她的兒子五皇子住進了東宮,而前皇後之子則被剝奪了隸屬于皇子的權力。他是皇長子,卻被皇帝扔在了一處偏遠的院落,聽聞那院落就在浣衣局後方,它旁邊便是宮中女人人人忌憚的冷宮。

就在消息來的第二日,那位給千錦鈴铛的姐姐上吊死了,在自己的房間,莊嬷嬷怕惹了主子不高興,也沒有上報,也沒有祭奠,只是尋了一個夜黑風高的日子,夥同幾個太監把她扔到了亂葬崗。

再沒有提過她,仿佛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這個人。

那一個夜晚,千錦整夜未睡,一閉上眼就看到頭頂飄着一縷孤魂,她想要抓住她,可伸出手,握住的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一如這夜,一如這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