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及笄

“許長生,我好困。”

妫冴厭惡這場聲勢浩大的典禮,每一次山呼萬歲他都覺得自己耳朵嗡嗡的發疼。退了宴席回到“芒居”之後,他立即這樣說。

我幫他摘了冠冕,道:“您去休息一會兒吧。”

他抓住我的手,皺眉道:“一起。”

我耳朵有些熱,點一點頭,道:“诶。”

寬去那繁重的華袍,換上輕巧的寝衣,我将褪下的冠冕交給守在外間的侍婢,聽見裏間對話的她伸手接過,紅着臉退下的同時,也暗暗地朝其他宮婢使眼色,我眼見她們都低着頭要退下,連忙道:“你們不用下去,守在這裏沒事的。”

她們驚愕擡頭看我。

“沒事的。”我紅着耳根又說了一遍。

那幾個女孩偷偷相互看了一眼,複又站回了崗位。

我才敢回身,卻看見妫冴蹲在床邊,兩眼清亮地看着我,他想像之前我卧病在床的那時一樣,趴在我睡的床邊入眠。說來羞愧,那時我傷病過重,不能起身,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的主人趴在我的床腳入睡而不能阻止。現如今我四肢俱全,身康體健,再委屈他蹲在床腳那我簡直該當死罪。

我連忙走過去扶起他,道:“您不用這樣,去床上就寝吧。”

他拂開我,警惕地看着我:“你不一起嗎?你答應過我的。”

我看着他眼底聚集着怨怒之氣,忙道:“不不,我陪着您,我在旁邊守着您。”

“守着?”他怒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奇怪地看我,“怎麽守着?”

我将他扶到床上,搬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道:“我就在這兒,您安心休息吧。”

他尚且有些不滿,但睡意實在洶湧,于是也不和我計較了,躺下來面朝着我,最後看我一眼,疲累地阖上眼睛。

他眼底有兩道淺淺的青黑,我見着,心中有種奇怪的迷惘感。

對,迷惘。

他對我的依賴來得有些莫名,讓我至今都沒有辦法能相信,我與妫冴的關系,還能變成這樣。我只能說很多事情是我尚未知曉,尚未堪破的。我心中有一種焦灼感,總覺得有什麽事情将破土而出,殺我個措手不及。

我如今一直都在動搖,我在迷惘自己要前進的方向。我一直以來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保住妫冴。為什麽要保住妫冴?在之前,保住妫冴對我來說是職責,是希望。我心中一直以來的負罪感讓我緊緊地抓住了妫冴這根稻草,而結果,我抓住了,這根稻草甚至還開始依賴我——盡管他不知道我究竟把他害得有多慘。這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我知道,我對妫冴的忠誠,是一種卑微的歸宿感與負罪感扭曲而成的怪物。卑鄙也好,自私也好。我更加迫切的是想要贖洗我的罪孽。但這樣的目的在中途突然被參雜進了幾絲不一樣的情緒在裏頭。起因是那個吻,那個莫名其妙的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魔怔,如此在意那昙花一現的瞬間,讓當時那種驚慌失措的心情不時的左右我的思維。——而那份心情,有一種致命的溫柔感覺。

我害怕一切溫柔的東西,因為溫柔會使人沉醉,會讓我找不着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我害怕我會一頭栽下去,再也找不着退路。

我悄悄嘆了一口氣,阖上酸澀的眼睛。

擾亂我思緒的是一個小宮婢,她在外面來回踱步,雖然她已經很小心沒有發出重音,但那焦慮的步點對于習武之人的耳朵也算是一種不小的幹擾。我見妫冴睡夢中攏起眉頭,便輕輕起身,踩着輕功的步子小心踱到外間,她一見我出來,慌忙跪下,我忙制止住她,示意她別出聲,将她帶到門外,走了一段路确信應該打擾不到妫冴,才低聲問道:“什麽事?”

她心急的說:“大人,容六大人喝多跌跤了,血流得厲害,喊着讓您過去看看。”

容六?我心裏一驚,容六素來大大咧咧,能扛的傷肯定會咬牙撐過去,如今她喊我過去,怕是真出事情了。

“她現在在哪兒?”

“禁軍營。”

回頭看看靜悄悄的殿門,妫冴已經睡熟了,我低聲囑咐她:“你回去當差吧,莫要出聲,若是皇子醒了,就說我馬上回來。”

她點頭應了,我連忙起身向禁軍營奔去。

禁軍營在皇宮東北面的角落裏,算是我們這些禁軍在宮中的家。禁軍營自大門入是一方方圓百丈開外的空地,空地中央搭了一個擂臺,平時護衛軍興致起來了,就在這擺擂比武。擂臺北面正對大堂,是禁軍将軍以及左右統領議事待客的地方。而擂臺東西兩面,則是右左兩護的住所,統領住在最北,其餘護衛住所一字排開,左右兩護各自擁有一個較小的議事大堂。而以擂臺為界,默認東邊空地是右護習武場所,西邊空地為左護練習場所。雖然僅隔一座擂臺,由于職責內外之分,左右二護卻常年互不相見,所有的交流幾乎都是在那擂臺之上,用拳腳互相問候了。

宮中一切都沒有變化,然而已經有月餘沒有到這兒來的我,甫一踏進大門,卻詭異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兒一切都沒有變,但又一切都不一樣了。禁軍訓練任務繁重,通常即便入了夜,也仍舊在練習。呼哧帶喘的操練聲直到子時,才會漸歇。更有些勤以補拙的,即使萬家燈火皆滅,也會繼續練功。禁軍的規矩不管護衛們是否準時就寝,只要出勤準時、執行任務不出差錯,誰也不會關心你是否睡眠不足。我恍然記起剛入禁軍那兩年,太過沉重的訓練任務讓我很是吃不消,但盡管如此,我還是跟不上大家的進度,于是我在其他人入睡之後,爬起來一個人在院子裏蹲着馬步,扛着比我人短不到哪去的龍雀大環刀,費力地照着刀譜揮砍。怎麽說,那時候那樣拼命,大概是因為憋着一口氣吧。因為進度落後,被章合恥笑的次數不算少,那時候我總想證明給他看,我也是有能力的。

現如今,那把環首大刀尚且還躺在兵器架上,人,人卻早已不複當初。

我推開容六的房間,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心中一緊,但屋內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下我什麽都看不清,我連忙取出火折子,剛剛吹出一絲火花,我便頓足在原地,什麽動作都做不出來了。

就借着剛才那轉瞬即滅的火光,我猛然看清了,房間裏除了我與躺在床上的容六,還有第三個人的身影。

是章合。

他坐在我的正對面一丈遠的地方,隔着重重黑闇,目光像條毒蛇一樣鎖定我。

黑暗中,三重呼吸,三重心緒。

“我喜歡這種感覺。”

章合率先開口,話尾帶着一絲愉悅。即便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清晰的勾畫出他的眼角。

“你現在離我很近……”

“容六怎麽了。”我打斷他的話,直截問道。我聽見容六呼吸有些不穩。

他有些不高興話被掐斷,聲音很是不悅:“不要打斷別人說話,很沒禮貌。”

我沒空理會他的瘋言瘋語:“容六怎、麽、了。”

他危險的沉默了一瞬,壓着聲音道:“她沒事。”

“沒事?”我幾乎匪夷所思,“這樣重的血腥味你說沒事?!章合,你連這樣的謊話都說的出……”

我的話陡然掐斷,是被容六翻身的動靜給打斷的,顯然,那孔武有力的翻身以及旁若無人的呓語顯示着她多麽健康和忘我。她在睡覺,昏天暗地地在睡覺。

我咬着自己的舌頭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松嘴了。

章合的聲音帶着沒什麽溫度的笑意:“你說什麽?我連這樣的謊話都怎麽樣?”

“那,那這血腥味?”

章合只笑不語。

我突然不說話了。這樣的血腥味,不是假的,那真真切切是容六的血。容六正在粗枝大葉地經歷女孩的頭一次蛻變。酒醉是真,跌傷是假,這樣半分真半分假的謊言,是章合捏造出來引我上鈎的魚餌。

許久之後,我聽見章合的腳步在向我接近,他的聲音也漸漸接近,他說:“想到什麽?記起你當年遇見這事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嗎?”

他站定在我的面前,緩慢低沉的出聲,講着我當時驚慌失措的胡言亂語:“‘章合,章合。我快要死了’。‘章合,章合。我流了很多很多血。怎麽辦,我要死了’。‘章合,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我還沒有給你看我剛練成的一套拳法呢’。‘章合……’”

“你想說什麽。”我打斷他。

他悶在胸腔裏笑,一聲一聲,像是毒蛇吐着血紅的信子:“丫頭,我的丫頭。你這一生,有多少個第一次是我見證的呢?”

“我今年一十五歲,遇見你也才八年時間而已,你以為你見證了多少個我的第一次?更何況,從今而後,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以為你還能見證多少個我的第一次?”

章合笑了,笑聲像蛇尾纏住獵物,他似乎極為愉悅的笑完,然後伏在我耳邊說:“至少今日,我能見證到。丫頭,今天,你滿及笄之年。”

我驚覺後頸一陣掌風襲來,心跳瞬間驟停。

作者有話要說: 啊好累。

第 22 章 ☆、天子(下)

“這是出雲池,是您取的名字。您從前最愛在池邊念書下棋,您棋力很好,您的兩位兄長都下不過您。您的父親常誇您‘心靜’、‘心定’、‘心沉’。”

“你和我,下過棋?”

“蒙您眷顧,有過三次對弈經歷。”

“結果?”

“您完勝。”

妫冴明淨的眸子看着我道:“下次,教我下棋。不用,再讓我。”

我有些汗顏,諾諾地應了。誰說他傻。他聰明得很。

沿着池邊的回廊往前走了一段路,出了大門,他擡頭看門上的牌匾,我與他說:“‘芒居’,您親手題的名字。”

我指着東面并排的一處宮苑,道:“那邊是您兄長的住所。您的長兄已經成年娶親,自有封地,但國後惦念,不願讓他遠走,因此他一直住在宮外的府邸。對面是您三位妹妹的宮苑。您還有一個弟弟,但當時尚在襁褓,養在他母親宮裏。”

他環顧了一下,靜默片刻,道:“我沒有聽見,沒有人的聲音。”

我愣怔片刻,他沒有得到答複,轉過頭來,清明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我,說:“他們在哪?”

我驚慌失措起來,看着他心中纏鬥,一瞬失措之後,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直視他的眼睛,聽見自己清晰的聲音說:“他們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後,開口道:“還有嗎。”

我點點頭:“有。您的長姐妫姬夫人尚在人間,她如今是扶聞國後。”

他眨一眨眼,點一點頭:“哦。”

我看着他平靜的眼眸,問道:“還要看嗎?外面的宮殿?”

他沒有猶豫地點頭,篤定道:“要。”

我帶着他穿過了皇子公主的宮苑,向西走,沿路給他介紹:“這是重華殿,是從前你與兄長們學習經文的地方。您的功課很出色。”

“這是弩園,您與兄長姐妹們常在這裏蹴鞠騎射。您箭術無人能匹敵。”

“這是東苎門,出了這個門就是後宮妃嫔們的住所了。”

“長春宮是國母,也就是您的母親的住所。您的母親是位寬厚仁慈的人,她很看重您。”

“這個池塘,因夏日時蓮葉接天碧綠,固稱為碧天池。碧天池上的淩霄閣,是宮裏宴飲的場所。”

“和鳳門界限後宮與前朝,走出這個門就出了後宮了。”

“這是崇明殿,是國君處理政務的地方,也是接見外臣的處所。”

我帶着妫冴慢慢走到皇宮最宏偉的宮殿前,輕聲道:“太央殿。這是您三日後舉行登基大典的地方,您今後上朝,禮政,治國,行兵,就在這裏。”

妫冴擡頭,看着那座落在漢白玉石基之上,十一根盤龍柱支撐起來,飛檐三重的懸山屋頂,看着那落日下熠熠生輝的片片琉璃瓦,看着那屋脊上九尊踏雲而來仰天而望的石獸。

他如同出雲池那一池沉水一般的眼底倒映着這座宮殿,那飛流的脊線如同卧龍的脊梁,流暢而張揚,這是這片土地最為尊貴的脊梁,扶持着這一脈古老的血脈生生不息。他仰視這與他同根而生的血脈脊梁,如同進行一場跨越時空曠日持久而南柯一夢的對話。我站在一旁,旁觀這一場沉默的傳承,我知道,從今而後,我将為守護這一種羁絆,而付出我的所有。

我悄悄地往後退了一步,将時空完整的交給這一人一殿,然而,比我步子先行一拍,妫冴伸手拉住了我。

我訝異的擡頭看他,他沒有看我,只是有些迷惘地仰望着這座宮殿,眼底依舊清冷,拉住我的手指很輕,微微的攏着,指尖冰涼。

他的手指傳達過來的感情并不明确,我摸不清他拉住我的含義是什麽。但我收回了步子,低頭,避開仿佛來自宮殿之上揮破雲層那抹睥睨蒼生的目光,悄悄地,回握住他。

只要是他的意願,我就義無反顧。

皇宮很大,九十九座宮殿三百九十五間樓宇;皇宮也很小,留有妫冴記憶的地方,不出一個時辰就已然走完。本想帶着妫冴再度回首他從前的生活軌跡,順道熟悉這偌大的宮廷,然而臨到頭才發現,屬于妫冴的天地,似乎僅有“芒居”那方寸之間。此時我才驚覺,似乎從一開始,這位身嬌肉貴的皇子就幾乎從未踏出過和鳳門,記憶中除了出席幾次萬壽國宴,他甚至連東苎門都不曾走出。他與這座堂皇的宮城的接觸面,僅僅是他居住學習的那一小片地方。然而我知道,他從前的知識面絕對不只局限于這座宮殿或經綸書內。暗護所起的作用,除了貼身護衛,更加重要的,是無限延伸主子的控制範圍。主子腳到不了的地方,我們去踏;主子眼看不見的地方,我們去察;主子手伸不到的地方,我們去拿。讓主子足不出戶而知天下春秋,是暗護基本的職責。

聽見我這樣說,妫冴轉過頭來看我,在暮色四起的秋風裏,眼睛清亮如洗:“你是,我的暗護?”

“蒙您不棄。是的。”

“我一個人的?”

“自然。禁軍右護之人,終身只事一主。”

妫冴笑了,眼角彎彎像個孩子,抓着我的手莫名的歡喜。一旁勾頭走過一行宮女,惶恐地朝他蹲身行禮,眼角悄悄地瞥着他與我拉住的手,通通紅着耳朵急匆匆地走了。我耳尖捕捉到一絲羞怯暧昧的嬉笑聲,尴尬擡頭看他,他揚着眼角恍若未聞。他這樣坦蕩,我卻忽的有些耳熱。

往回走的時候,一路無話。我心思有些慌亂,捏在妫冴手心的指尖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般,灼傷一樣的疼。我知道那是錯覺,我已經失去痛覺了,但那錯覺太過真實,讓我有些許的恍惚。我腦海裏忽然掠過那一個蝴蝶一樣的吻。心中,兵荒馬亂。

三日時間,彈指一揮的功夫,轉眼便是登基典禮開幕之時。

宮女侍人送來趕制的衮冕,戰戰兢兢地端着。那襲華袍的分量,誰都知道。

妫冴不喜外人靠近,唯能忍受我的碰觸,故而服侍他穿上那禮服的只我一人。這身袍子明顯比三日前那襲華麗沉重許多,但于我與他來說性質都是一樣的,同樣是枷鎖,華麗貴重與否并沒有半點意義。

玄衣加身,日月之紋披覆兩肩,星宿山川盤織在背,他的肩背就此壓上日月星辰、天下蒼生的重量。将十二旒冕冠戴上他一絲不茍的發髻,插上玉笄固定,十二串明珠懸于眸前,遮掩住他目中情緒。左右朱紘自玉笄垂至胸前,紅纓串珠懸于耳旁,請他勿聽讒言。華蟲、金龍舞在雙袖,讓他指點之處便是江山。四采佩绶系在腰間垂于膝前,重底赤舄(xi四聲)踩在腳下,要他舉步之地即是王土。

我跪在他的腳下,壓制着我顫抖的聲音,道:“吾皇陛下,冠服即成,應诏告天地先祖,恭請陛下移駕祭祠,祭祀皇天後土。”

他長久的沉默,我有些惴惴地擡起頭,只見他旒珠之下漆黑清明的眼眸,有些陰沉地看着我。

“許長生。我不喜歡你這樣。”

他說。低頭看看自己,他不悅的喃喃:“我也不喜歡我這樣。”

我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将冕冠一把扯下,我驚呼一聲,撲上去搶救,堪堪在落地之前将那旒冕接到手中。擡頭看他,他扯着身上的衣袍,緊緊地皺起眉頭。

我看見他眼底聚起的不悅,慌忙起身阻止他:“妫冴,妫冴!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你得穿着這衣裳。”

“可太不舒服了。”

我抓住他再一次去扯衣裳的手,忙道:“就一天,妫冴,就這一天,好嗎?”

妫冴擡頭看我,皺着眉考慮片刻,終于妥協,提出條件:“那你今天得跟我一起睡覺。我太困了。”

我有些窘迫,這三日礙于他的身份還有宮人的眼光,我實在不能厚起臉皮跟這個帝王晚間共處一室,只躲在暗衛休息的小房間,導致妫冴三天來一直失眠,十分不滿。

我胡亂點頭答應了,想起那天宮人的竊笑,就不禁覺得耳熱。

重新為妫冴整理好衣冠,确定萬無一失之後,扶他走到殿門前,看着這扇熟悉精致的門,我心裏卻敲着小鼓——今日,踏出這扇門外,便是踏出了妫冴為帝的第一步。我可以看見外間的八乘駕輿,那是只有天子才能享有的特權。我深吸一口氣,道:“主子,屬下為您開路。”

打開大門,深秋的陽光陡然刺進殿內,一時之間竟讓人睜不開眼。

眯着眼,我看見外間威嚴的儀仗,容六站在前面興奮的揚着腦袋,在她的前面,是天子禦辇,天子禦辇之前,一匹赤兔神駒盛氣淩人地甩着響鼻,騎在上面的模糊人影逆着陽光,開口發出溫和到詭異的聲音:“終于出來了,等你們很久了。”

我等着眼睛漸漸适應光線,但腦中已然勾畫出那個人眼角似是而非的渾濁笑意。

章合高頭大馬,談天一般輕快的語氣顯示出他十分愉悅的心情。

他一躍下馬,單膝點地道:“恭請陛下上轎。”

儀仗隊伍跟随着他落落跪下,齊聲道:“恭請陛下上轎。”

我眼底映着他那意氣風發的濁暗笑眼,心底沉甸甸落着石頭。

天子出行,皇城之內,百姓禁行,子午大道只見天子儀仗威嚴肅行,旌幡在風中翻滾起伏,飒飒作響。

祭祠坐落在皇宮之外,自南門出,沿子午大道直行九十九裏,祭祀先祖的太廟與祭祀社稷二神的社稷壇在大道東西兩側分立。

天子從禦辇中走下,先祭社稷天下,再拜列祖列宗。

祭祀大典肅穆莊重,沒有人敢在神明面前放肆,古鐘聲聲之下,除去祭司吟誦主持,再無雜音。連向來跳脫的容六都收斂了心性,乖巧地站在隊伍前,忍着好奇,只拿兩眼悄悄地打量四周。

我垂首站在天子身後,看着我的君主那一角翻飛衣袂,在古鐘聲聲中祈禱,願上蒼庇佑,萬事能化險為夷。

祭司接過天子恭請的三柱高香,恭恭敬敬地奉與神靈。三拜九叩之後,聽得祭司蒼勁的聲音道:“吾皇聖主,衮服冠冕請示于天地,诏天告地,拜請天帝诏谕。今,聖主之道德,光耀海內;聖主之仁善,澤被萬世。天帝降下福祉,封疆天下。願吾皇入主四海,君臨天下!”

其時,萬人跪伏,我跪在芸芸衆生之間,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道:“願吾皇入主四海,君臨天下!”

祭祀完畢,天子銮駕回宮,文臣武将、四方諸侯,從宮門之外,一路跪拜至太央殿前。

銮駕停在宮城門下,天子走下轎辇,接下來的路,他得親自一步一腳印地走過去。我下馬去扶他,有人卻先我一步,站在他身側。

章合微笑着請天子先行,天子狠狠皺眉避開一步,回頭看我,我慌忙輕聲說:“您走自己的就是了。”

他攏緊眉頭,卻還是按照原來的行程規劃,走向太央殿。

章合也回頭笑看了我一眼,笑容中渾濁的含義我尚未看清,他便轉頭跟在天子身側走了。

他是開國的功臣,是萬民歸心的忠臣良将,他走在天子身側,雖不合禮制,但君主尚未言罪,其他人便也無話了。

天子一步一步登上太央殿,坐上龍椅,百官叩首,山呼萬歲。

聽見殿內傳出大典鐘聲,我渾身一陣戰栗,跪在一旁的容六索性哭了出來,嗚咽道:“主子……終于……”

然而,尚未等我們平複下來,自太央殿內傳出一把聲音,讓我心底一沉:終究,還是來了。

那把聲音說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上古天子賜妫姓于姜,封疆百萬裏,得沐天子神靈福澤,姜歷百年、經四帝而不衰,然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惡其體膚。’于人如斯,于國亦如斯。國歷一百四十三年秋分,藩王妫止逼宮,弑殺先君,竊取國政,敗壞德行,罔顧忠義,為世人譴責鄙夷。幸得天公庇佑,先帝三子冴幸存得生。皇子冴德行仁善,順仰天意,為天下人心之所向。今日加冕成王,改年號為序宸,為天下大喜。君上仁孝,谥先帝重為成,尊稱姜成帝;先後趙氏為端聖皇後。叛賊妫止,褫奪國姓,逐出族譜,誅其妻兒親眷,妫止一脈,不留一人。

忠将章合,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手刃叛賊,除其黨羽,有功于社稷,封為平疆王。念新帝重病未愈,且年歲幼弱,拟效仿太甲帝及其丞相伊尹,予以平疆王攝政之權,司太師之職,輔佐君王禮政,待新君弱冠,歸政于君。欽此。”

天子登極之時,普天同慶之日,章合用這樣一道粗制濫造的聖旨,讓自己光明正大地得到了攝政之權。

慨嘆之餘,我心底卻明白,這是早晚的事。

我們的天子,我們的君主,我們在為他的登極戰栗喜泣的時候,同時也深刻的意識到,這一場典禮,只是賦予他這樣一個美好而尊貴的名號,權利,始終掌握在走在他身側的那一個男人手上。那些朝賀,那些臣服,所向都是那個精打細算将他們命運捏在手心的男人。

這只是一場包裝華美的盛宴。而我們,及我們的天子,不是主角。

作者有話要說: 哎我不會取名啊,那個什麽“芒居“”碧天池”大家看看就過了吧。

皇帝服制是參照漢朝禮服描寫的,我盡力百度了,若有批漏錯誤,忘考據黨手下留情輕拍~

第 21 章 ☆、天子(上)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現在的情緒。我手上染血的龍袍猙獰地注視着我,它剛剛才從上一任主人身上剝下來,還帶着血腥的餘溫。龍袍前主人被壓制在十丈之外,懸在刀口之下,睜着血紅的雙眼,目眦盡裂,他的目光追随着這衾衣袍,咽血的喉嚨裏卡着野獸般的低嚎。

一雙青白的手按在不住顫抖的我手上的龍袍上,修長而白淨,仿佛不沾半點血腥,仿佛不染一星凡塵。我一寸寸将目光擡上去,看見那雙濁暗深深的眼眸,帶着溫柔而殘忍的笑紋,章合彎着嘴角,說,為我們的君主,皇袍加身吧。将這原本屬于他的榮耀,還給他吧。

我看着他眼底隐約閃動的渾濁的光芒,喃喃道:“章合。你真讓我惡心。”

他微笑的眼眸沒有絲毫閃動,應聲道:“我知道。我不求你的喜歡。”

我無聲笑了一聲,眨了眨枯澀的眼睛,捧着龍袍轉過身去,看向另一邊。妫冴站在那裏,用他剔透漆黑的眼眸靜靜地看着我,無聲無息。

這是我一生中走得最漫長的一條道路。短短三丈距離,我卻舉步維艱。每走一步,我就在将那個人往深淵推近一分。

這件皇袍于他,和枷鎖無異,并且,還帶着根根毒刺,不知何時,置他于死地。

我早知道,回國都對他沒有好處,我隐約的感覺到那潛藏在天羅地網之間的危險。然而我實在太過天真。我以為章合要留着妫冴,挾天子以令諸侯。事實上章合的确有這樣的打算,但章合所要的,卻不止這樣——他要完完整整的皇權!活着的妫冴對他有利用價值,但是死了的妫冴更能給他他所渴望的東西!為着取妫冴的性命,章合給了我那兩柱混有槭花的檀香——槭花本無毒,但若與我身上藥粉的落枝霜混合,則落枝霜催眠之效更加,槭花無色無味,我覺察不到。所以我才感覺不到有人接近,才連他連夜攻入國都都無所發覺。為着取妫冴性命,他給了我那個珍貴的藥盒,那經年累月沉積藥末的木盒上有一味蟾毒,能讓傷寒的容六高燒不止,自此削弱我們的戰鬥力。為着取妫冴性命,他派出死士圍攻我們,卻又下令要護我周全——真是令人感動的溫柔!他給我下藥之後,立即下令全軍入京,裏應外合之下,逼入宮城,将妫止從噩夢中俘虜,押上宮牆,在萬民呼聲中剝下那身龍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然而百姓等待的東風是妫冴,章合等待的東風是妫冴的死訊!只要妫冴一死,民衆必認是妫止所為,民怨沸騰之時,便是妫止的死期!而手刃暴君之後,妫姓王族徹底覆滅,百姓便有理由接受這位有德有能之士的統治,改朝換代,江山易姓!

可惜就在他将要落刀那一瞬間,妫冴出現了!妫冴每登上宮牆一步,章合的臉色就沉下一分,我的心也沉下一分——那是殺機。在章合眼底風起雲湧的,是鋪天蓋地的殺機。我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清醒明白了——章合——要妫冴死。讓妫冴走上城牆的,是我;而如今,将這身龍袍強加給他的,也是我。

這個國家,這身龍袍,妫冴全都遺忘了。是我,是我将他一步步領來,讓他陷入永無止境的争奪之中——而他,明顯是弱勢的一方。

——但我又能有什麽選擇呢!進退的控制權從來都不是掌握在我們這一方的!若是逃——能逃到哪裏去!章合絕對不會放過妫冴的,他絕對不會放任一個活着的妫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自在呼吸的!進也是死退也是死,那還不如與他正面相抗!

我顫抖着将龍袍展開,雙手卻沒有力氣将它舉起來。——我如何能做這樣的主?我如何能将這一切強加給他?這是一條血淋淋的路啊!

若是……若是逃……若是逃……

眼淚滴落在繡工精美至極的龍睛上,一點點浸入那撕天裂地的至尊神獸瞳孔中。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如此厭惡自己的懦弱無用。

“許長生。”妫冴突然開口,我怔怔擡頭,他直直盯我半晌,然後說:“苦的。”

我不解,睜着淚眼看他,他皺着眉考慮了很長時間,最後終于下定決心一般,遲疑的伸出手點了一點我的眼角,把接到的東西展現給我看,那是一滴眼淚,躺在他指尖,我愣神地看着,聽見他解釋道:“這個,苦的。你不要吃,吃了會不開心。”

我看着那滴淚,擡眼注視他剔透坦然的眼眸,不知為何,問道:“妫冴,你會不會恨我?”

“為什麽要恨你?因為這個苦東西嗎?”

我喉頭有些哽咽,道:“不是。是因為我……會傷害你。”

“什麽樣的傷害?會痛嗎?”他有些緊張的問。

“……會。很痛很痛。”

他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氣的看着我:“你為什麽要讓我痛?”

“……因為……想要救你……也想救我自己……”

和妫冴的對話沒有結局,但我心底卻踏實了下來。因為想要他活下去,想要自己活下去,所以只能選這一條路。就算會帶來不可估量的痛苦,但是,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為着這渺茫的希望,不論付出什麽,都值得。

我終于鼓起勇氣,舉起那華麗沉重的枷鎖,将它套在妫冴的肩上。妫冴有些不情願,眼底陰沉,也不知他是否已經感覺到,這件精致的衣袍之上,承載着多少血雨腥風的過去與未來,是否感覺到,他即将被送上一條別無選擇的絕路,他不住地想要掙脫我和這件衣裳的束縛。在多次較量未果之下,我豁出去了,将龍袍披在他身上,然後伸手抱住他的肩背,縛住他亂掙的胳膊。“妫冴,”我說,“求你了,我們一起活下去……”或許是我的聲音太過凄厲,他終于安靜下來。

與此同時,懸在妫止頭頂的鍘刀也乍然落下,高高噴起的鮮血,染紅了妫冴腳下的路。

頃刻間,天上地下,一片沸騰。章合握着我的肩膀,壓着我的穴位将我圈住妫冴的手拉開,然後抓着我的手用我的手掌将妫冴往前輕輕一推,他将我壓着跪下,我聽見他用一種壓抑不住興奮的極具煽動性的語氣大聲說:“陛下萬歲!”

城樓上下,萬民伏偃,排山倒海而來:“陛下,萬歲!”

天地間,似乎連草木都為之伏偃,向着這位将将登極的君主屈身臣服。我擡頭看他,他身披皇袍而不知所措,用一種迷惘不解的眼神與我對視,我咬牙篤定地盯着他,仿佛滄海桑田,仿佛輪回百轉。

我聽得見天地間風雲谲變,飛星流火。那是星宿逆行,宿命倒轉的聲音。

登基大典定在三天後,盡管時間緊湊,萬事俱缺,但章合一錘定音,就在那一天,沒有任何商量餘地。這位開國元老說的話分量十足,禮樂祭司無可奈何,只能加緊督辦,好在章合派去了數十名上天入地的幫手,緊趕慢趕總算是能看見完成的可能性。

說實話三天後其實并非什麽黃道吉日,甚至有些兇相,但章合拼着朝野上下的不贊同,排除萬難,硬是要選在那一天。他對外宣稱的理由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是真正的意圖,卻是連容六都能看得出來:

“因為那天是阿九姐的生辰嘛!”

妫冴放下飯碗,忘記了不愉快,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生辰?”

我點一點頭,低頭扒着飯。

妫冴似乎有點興趣,問:“三天後,日期?”

“日期?九月初七。”容六答。

“九月初七。”妫冴複述了一遍,又喃喃幾句,“九月初七。九月初七。”

“我呢。”妫冴忽然說

“什麽?”容六沒懂。

妫冴擡起眼,看着我:“我的生辰。”

我愣怔片刻,明白過來他是在問什麽,我有一瞬的失措,道:“您的生辰是,三月十五。”

他又低頭默念了幾句。

容六興奮的說:“容六的生辰是二月二十四!”說完咯咯的笑。她剛剛吃了兩碗酒釀,也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臉紅彤彤的。她中午喝過湯藥之後,就神清氣爽,上房揭瓦的。知道妫冴即将登基為帝,更是興奮得上蹿下跳。

妫冴喃喃了好一會,又擡起頭來,問:“幾歲?”

我不知他是問誰,便道:“您今歲滿十六,我将滿十五,容六十二。”

他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再點一點頭。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微微的笑起來:“我最大。”

我看着他那高高揚起的嘴角,這個話題讓他很愉快,我也不禁彎起眼角,點頭道:“你最大。”

容六咯咯的笑,東倒西歪道:“主子最大,容六最小!阿九姐溜中間!虞姐姐……虞姐姐怎麽辦呢?虞姐姐幾歲啦?虞姐姐……虞姐姐在哪兒去啦?”

容六開始到處找人,一個勁兒往桌子底下鑽,我只好拉住她的手說:“虞姑娘在宮外,沒有诏令,她是不能進宮的,你忘啦?”

“宮外……宮內……這裏是宮內……”

“對,”我擡頭看四周,琉璃臺、朱漆柱、銅雀燈、龍紋屏、金絲絨、翡翠簾、玉臺盞、楠木桌。“這裏是皇宮內。是從前……三皇子的住所。”

我擡眼去看妫冴,他埋頭吃着點心,剛才的話題讓他心情十分愉悅,一連吃了好幾塊點心,對“三皇子”這個稱謂,沒有絲毫興趣。

飯畢,宮女侍人撤了席,他們的臉上帶着誠惶誠恐的表情,想必對這個即将即位的君主,風聞了不少事情。我想妫冴兩次夜斬百人的事跡,早在章合推波助瀾之下,傳遍大江南北了吧。

我扶着東倒西歪的容六到從前暗衛執勤時休息的房間去躺着,給她服下了清熱解酒的藥丸,她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我擡眼看着這個熟悉的狹小空間,輕輕嘆了一口氣。

走出房門的時候,我聽見容六嘟囔了一句:“皇宮啊……不想回來哪……”

我苦笑一聲,将門帶上。不想回來,可是,不得不回來。

回到前廳,妫冴仍舊還坐在那裏,張着眼睛看着窗外面一片靜靜的池塘,黃昏的最後一把餘晖灑在他臉上,使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我走近去,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那片沉水,開口道:“想去走走嗎?看看這個地方。”

他轉過頭來看我,映襯着夕陽的目光有種奇異的溫柔,他說,嗯。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0 章 ☆、回歸

妫止的軍隊被全殲,趁勝追擊,是兵家皆知的道理,章合自然明白。第二日,章合舉起“伐無道,複天子”的大旗,祭出前朝遺孤妫冴這個名號,向天下人宣告,姜國複辟之戰,正式開幕。

說來唏噓,我們費勁心思逃亡出城,忍受了國破家亡椎心之痛,颠沛流離身負重傷,然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們竟不得不原路返回。逃出國都的路我們走的磕磕絆絆提心吊膽,回歸國都的路我們卻走得招搖過市萬衆矚目。因為章合走的是官道,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深受着沿途百姓夾道歡迎,一路聲勢浩大地奔赴京城。章合不怕妫止知道他要反撲中央,相反,他還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章合,為了複辟前朝,和無道昏君不共戴天!

他知道,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已經喪失全部兵力的妫止別無外援,只能幹等着別人來砍他的項上人頭。

雖然聲勢張揚,行軍的速度卻不慢。章合下的命令是全速前進,每日只休息兩三個時辰,其餘時間幾乎全用在趕路上,十萬大軍竟在四天之內就到達了國都之外。

章合應該在國都裏面也有準備,他在城內的兵力估計也不少,再者妫止現如今就跟甕中之鼈一般,手無寸兵,基本就是引頸待宰的情況,章合理應一鼓作氣攻入宮城,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樣。

但章合畢竟是章合,很多時候他的心思都是不可猜測的。他再次沒有按常理出牌,他一聲令下,全軍就地安營紮寨,修整一夜,明日一早,突入宮城!

我知道肯定有蹊跷,但是也懶得去揣測了,反正這是他和妫止狗咬狗,也不關我們什麽事。

倒是容六,平常嘻嘻哈哈沒心沒肺,這時候反倒蔫頭蔫腦沒精打采起來。我一探她額頭,稍微有些發燙,看她,她蔫蔫地說:“阿九姐我錯了,我不該晚上去找醫官老頭下圍棋的,那老頭也是,帳篷漏風漏成那樣都不拿去換,說什麽換帳篷要給租借費,真是摳門到家了!”

這妞最近迷上了下棋,成天追着攆着老醫官要和他一戰高下,人家睡覺的時候都能扯着別人胡子把人弄醒,搞得老醫官現在見她就躲。我拿她也沒辦法,只能熬點姜湯給她暖暖。

“主子呢?”她叼着碗問,我四處環顧,帳篷裏不見他的人影,說,“出去了吧?我去找找看。”

妫冴不愛與人接觸,休息的時候他一般都是呆在帳篷裏,很少出去。我出了帳篷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找。

四處轉了一轉,沒找到妫冴,倒是碰見了章合。自從那日妫冴再回來,我和他已經近四天沒有正面碰上了。我掉頭就走,章合叫住我:“丫頭等等。”

我停住腳步,他走到我跟前來,笑:“幾天不見,真想你。”

我冷冷看着他:“有什麽事。”

章合有些傷心的說:“真是冷淡,我關心關心你不行嗎。”

我擡腳就走,他趕忙攔住我,說:“等等,我有事,有事找你不成嗎。”

我停住,見他拿出一個木盒,我嗅見熟悉的藥味。他笑着說:“你的藥粉該換了,我猜你這次應該不會讓我給你換,那你就只能自己換了啊。記住在左後最後一根肋骨和右膝上多塗一些。”

他将木盒打開,讓我看裏面躺着一小瓶藥粉還有兩柱三寸長短的檀香,見我看着那兩柱檀香,他說:“你手臂上有好幾個蟲子咬出的腫塊,你不心疼,我替你心疼。這裏荒郊野外,蟲蟻多且毒,這香驅蟲,你也知道,我教你制過的。”

我看着他,他笑說:“怎麽,要我幫忙嗎?我萬分樂意。”

我一把接過木盒,頭也不回地走了,章合在後面喊:“不許讓妫冴幫你換藥,我會殺了他哦!”

我置若罔聞,繼續四處找妫冴。在太陽落山之前,我終于在一個小土坡上找着了他。

他抱着膝蓋在看夕陽,表情有些模糊。

我心裏沒來由的慌張了一下,我想起一個月前,他也是在這個地方,緊緊地注視着此刻在他身後的城牆。也就是那一天,他的命運天翻地覆。

我想起當初在路上遇見的那個老人,他說,若妫冴一生不踏足國都一步,我們的命運或許能改變,但如今,我們離都城只有三十裏路的距離。

回到國都,對于妫冴,對現在的妫冴,到底意味着什麽呢。

感覺到我的目光,妫冴轉過頭來,看見是我,又轉過頭去繼續看夕陽。

我坐過去,靜靜地跟他一起看。

兩個人不說話坐一起,知道他就在你身邊,這種感覺很神奇。我從來不敢想象,在妫冴身邊,我會感覺如此平靜和安心。這在其他人身上,我從未體驗過。

這種感覺很美好,但并不是好兆頭。我想,我得摁住自己一點,不然就糟糕了。

太陽完全沉到山底下去了,我開口說:“回去吧。”

妫冴點點頭,站起來。

到帳篷前,我忽然想起得要換藥,便跟妫冴說:“你先回,我有點事要做。”

妫冴點一點頭,剔透的眼珠掃過我手上的木盒,轉身撈開門簾進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些在意他剛才看木盒的眼神,一只木盒而已。

甩甩頭,往旁邊的帳篷走去。撩開布簾,裏面正坐在燭燈下撚針線的姑娘擡頭看我,我彎腰:“打擾了。”

宦虞對我點一點頭,請我上榻。

我拘謹地坐着,她默然地穿針走線,兩下裏一時無話。我捧出木盒,問道:“能勞煩你,幫我後背上一下藥麽?容六病了,我找不着其他人幫我……”

宦虞頓了瞬息,随即拿過藥盒,表示應允。

宦虞一直很沉默,是我先開的口:“你為什麽願意幫我們。”

她為我上藥的手略一頓,默了片刻,道:“為什麽這樣問。”

“你應該明白的,你的家人和你的村子是為什麽被……”

“你想說什麽。”她打斷我的話。

我喉頭一哽,道:“我們是你的仇人。”

“是。”

“但你幫了我們。”

“是。”

“……為什麽。”

“你這人真是讨人厭。”

“……是。”

兩下裏沉默許久。她默然地為我上好了藥,拿布巾擦幹淨手指,坐回一旁,片刻後才開口:“你知道我哥最常說的話是什麽嗎?”

我想了一想,道:“……‘誰動了我的錢包’?”

她用一種很糾結的目光看着我,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她運了一會兒氣,才道:“我哥他每次回家,都會帶一大包袱的小玩意兒,吃的玩的用的,亂七八糟一大堆。他走家串戶一家家地分,別人謝他,他就笑着說一聲‘別謝我,都是皇子的恩惠。哦對了,那包花生酥是我宮裏那一幫弟妹的心思。’他在家裏,‘皇子的恩惠’、‘弟妹的心意’這兩句成天挂在嘴邊,聽得人都膩味了,他還傻呵呵繼續說。”

眼眶酸疼,我想起春一每次收到皇子賞賜的時候那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想起他每次從我們嘴裏克扣零食的模樣,他将那些都藏在他床頭的包袱裏,一點一滴地收藏起來,然後自豪地與別人分享,這是皇子賞的,這是弟弟妹妹給的。在他眼裏,我們給的東西能和皇子的賞賜放在同一層面上,而皇子的照惠也能和弟弟妹妹單純的心意劃上等號。他的眼裏,我們和皇子,皇子和我們,是同樣重要的地位。

她看着我,也紅了眼眶:“哥哥這樣看重的人,這樣盡心關護的人,甚至不惜死了也樣保護的人,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們死!”

她擡手蓋住自己奪眶而出的眼淚,掙紮地抽泣。她的聲音從指間漏出來:“那個人……山賊沖進我們家的時候……那個人趕過來,擋在我們前面……奶奶和阿娘被山賊殺死的時候,他像是瘋了一樣……他殺了山賊……救了……我……”

走出宦虞的帳篷,我脫力一般蹲下來,捂住自己即将出口的哭泣。我對着國都的方向,重重得叩下頭顱,默念:多謝。春一。多謝。

回到帳篷,容六已經睡下了,我看她臉色潮紅,呼吸沉重,探一探她的額頭,熱度稍微高了一些,給她服下一粒丹藥,作解熱祛邪之用,明日若還是這樣,估計得要熬些湯藥了。只是明日攻城,恐怕兵荒馬亂的,得苦她忍上一忍了。

我點燃章合給的檀香,這香有安神靜心的功效,好歹能讓這孩子睡得舒坦些。

打了水讓妫冴洗洗臉準備睡覺,妫冴自己其實有帳篷,但他從來不去。我在帳篷裏鋪了兩床褥子,容六和我一床,妫冴一床,中間挂一道竹簾,算是隔斷,

我在隔壁躺下,放下竹簾,剛閉眼,就聽妫冴說:“木盒子,他給你的。”

我明白過來他指的是我放在一邊的藥盒子,“他”是指章合。我答:“嗯,他給我送藥過來。”那個木盒看着挺精致,我從前見過章合用它來裝珍貴藥材,這木盒似乎還挺貴重,我不敢随意處置,只等明天去還他。

妫冴那邊半天沒聲響,我知道他沒有睡着,我知道他睡着了的氣息是怎麽樣的。

我等了半晌,等得我自己睡意都濃重起來了,還是沒有聽見他的後話。我撐不住睡過去了。

我是被人推醒的,迷迷糊糊中看見頭頂一片黑影,我心中一驚——身為禁軍護衛多年,即使睡下也會留一分警醒,不敢睡得太沉,然而現在卻是有人離得如此之近都沒有感覺,這簡直是大忌!

在我驚慌起身前,黑影先開了口:“好吵。許長生,好吵。睡不着。”

聽見那聲音我冷靜下來——是妫冴的聲音。我還沒有細想他的話,他繼續推我,道:“外面有人。好多人。吵死了。”

外面有人?什麽人?

我靜下來,外間一片寂靜,依稀聽見至少數十道陌生的呼吸,滴水不漏地将我們這頂帳篷圍困起來。

——刺客?

我心中一凜,手悄悄伸向藏在枕頭底下的匕首。

妫冴的聲音在黑暗中平緩但明顯能聽出不悅的情緒:“我們一回來就在外面了,拿着很多武器,很吵,一直繞着我們轉。”

妫冴說話有些令人費解,他病了以後,說話方式就有些颠三倒四,好在我跟他處得有些時間,漸漸地也摸出了他講話的規律。

妫冴的意思應該是:那些刺客早在我們回來的時候就埋伏在外面,刺客拿着兵器,兵器相撞或者出鞘的聲音讓他覺得很吵,他還聽見那些刺客一直包圍着我們。

我心裏有些忐忑,妫冴都能聽得出來,為什麽我卻完全沒有注意?我的武力雖說不強,但是耳力在右護中還是能排上名號的,到底是為什麽,今日我竟完全沒有意識到那麽多刺客的存在?

這些刺客是誰派來的?莫非是妫止?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餘力找這麽些人來刺殺妫冴……

我心中疑慮重重,但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了,我克制住呼吸,警惕着四周的動靜。

我去推容六,觸手一片高熱,我慌忙去搭脈。脈象急澀,是傷寒惡化的先兆。我拍一拍她的臉頰,她絲毫未覺,掐她的人中也沒有反應,她燒的有些神志不清。

現在的情況簡直是天要亡我。外間數十名聽呼吸就知道是一等一高手的刺客,而我們卻傷病患者一堆——容六燒成這樣就莫說了,我身上的傷勢也不容樂觀,只有妫冴能與之對抗,但妫冴的武力深淺我尚未完全摸透,單槍匹馬抗衡數十位武力在我之上的高手,這對于他來說恐怕有些難度。

便是容六與我俱完好,對付這些人都是問題,更別提現在我們幾乎只能拖後腿了。

“來了。”

妫冴忽然說。

我從慌亂的心思裏驚醒,聽見簌簌腳步聲突近——他們準備進攻。

我一咬牙關,道:“我拉住他們,你帶容六先走。”

妫冴轉眼看我,眼中冷光淩淩。他默不做聲地抽出長劍,站起身來,我心中一驚,慌忙起身拉他,卻驚覺身體鈍乏,動作慢了一拍不只,眼睜睜看着他的衣角從我指間溜走。

他撈開布簾,仗劍出門。我咬咬牙,背起容六,跟在他後面:既然他們來勢洶洶,我們也不用藏躲,正面交鋒雖于我們沒有任何利處,但現在的情況已經沒有任何退縮藏躲的餘地了。

外間一片安靜,安靜得十分不同尋常:軍營重地,卻連一個巡邏兵都沒有,明明敵人近在咫尺,卻連尋常的守衛都沒有。清冷的夜風襲來,将我混沌的大腦吹出些許清明——這片軍營,十萬大軍,卻寂靜得非同尋常。說來妫冴應該是軍隊重點保護對象,平時巡邏的重點區域,然而今夜不僅沒有巡邏偵察的兵将,甚至連我們這樣的動靜,都沒有驚動半個人。

我知道這必定有蹊跷,但是刺客已經近在咫尺,容不得我再想。

二十三名刺客将我們團團圍住,泛着冷光的尖刀直指我們三人。

我一手背着容六一手握着匕首,和妫冴兩相背對,與刺客相對峙。

不知是哪一方先動了一瞬息,眨眼間二十三名刺客飛撲而來,我一手托着容六矮身下腰,堪堪躲過刺來的鋒刃。妫冴則直接與他們短兵相接,長劍挽出劍花,揮刃割破離他最近的刺客喉管。

我帶着容六,行動多有不便,幾次堪堪躲過刺來的刀刃。不過他們對我的興趣似乎不大,只有三個人将我困住,我運氣頗好,幾次三番從他們刀下躲過。再看妫冴那一邊,被二十人團團圍住,集中開火,水洩不通地刺去,他躲不過,索性不躲,任那劍刃往身體刺去,他眼中靜如沉水,反倒欺身向前,迎着刺來的方向,将長劍送入對方胸膛。

我看見他衣裳漸漸被染紅,眼睛像被針紮一樣疼。當我再一次“僥幸”躲過刺客的攻擊,我心中主意篤定,咬牙迎着刺客送來的劍刃撲去,果不其然看見那刺客瞪大眼睛驚慌失措地往後撤劍。我終于敢肯定自己心中所想。

我心中怒火沖擊着理智,不再和刺客作無用的纏鬥,背起容六兀自走出刺客包圍圈,刺客見我不再抵抗,反倒不知所措起來,舉劍不定又不敢攻過來。我背着容六快步突進妫冴那邊的戰鬥圈,妫冴眼尖見我不怕死的跑過來,本來就陰冷的表情更沉了一分,他用眼刀刮我:“許長生。別過來。”

我沒聽他的話,沖進了刺客中間。那些一等一的高手見我過來送死,紛紛往後撤,竟然像是怕極了我。團團的包圍圈生生裂出了一條道,我闖進去,抓住橫劍擋住三人砍來的刀刃的妫冴,直沖出去。

刺客一一快速避開我,但卻又舉劍向被我拉着跑的妫冴攻來,我轉身将妫冴護在身後,把匕首橫在脖子上,咬牙切齒:“你們膽敢傷他一根汗毛,我就割了我的腦袋讓你們去交差!”

他們果真應聲猶豫了起來,我冷笑,一把抓起妫冴奮力跑起來,憤怒和憎恨激得我全身都在發抖,妫冴默默地任我拉着跑,他素來不喜他人觸碰,被我握住的手指有些僵硬,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被碰到一樣甩開我,雖然僵硬,但他接受了。

我感覺到他傳渡過來的踏實的溫暖,心中漸漸地安定下來——怕什麽,他還在這兒呢。再多的陰謀,他還在呢。

我用力握緊他,向着篤定的方向,飛奔過去。

我們的前方,是姜國國都高高在上的城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9 章 ☆、祈望

我這輩子最恨的兩樣東西,其一是章合,其二就是我這太過頑強的生命力。

我祈求着死亡,但事實上我連暈過去的福氣都沒有。

章合下來把我摟在他的懷裏,我連去厭惡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章合撫着我的背問疼不疼,我連頭都不想搖。他反應過來我已經失去所有痛覺,将我橫抱起來送回戰場後方的村長家。他一定是将這場戰争的所有細枝末節都考慮完全吩咐下去了,不然主将就這樣離開前線不可能沒有人來幹擾阻攔。

醫官早已待命一旁,章合一将我放下,他便開始為我搭脈。

醫官問了我一些問題,我沒有聽,或者說我聽了,但不想做任何反應。

我閉上眼睛,不聽,不看,不想。

過了一會兒,醫官的聲音消失了,章合的氣息卻近了。他抓着我的手捏在他手心裏,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章合說,這樣挺好,你乖乖的,不吵也不鬧。

我閉着眼睛,連呼吸都沒有波動。

一陣響動,章合躺上了床,他将死人一樣的我摟在懷裏,輕輕地拍打着我的背,哄我睡覺。

——他摟着我的軀殼,哄它睡覺。

這是一場安靜的戰争。交戰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他們橫屍在我靈魂深處,問,我到底為了什麽還在茍延殘喘。

我的靈魂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她還是七八歲的模樣,是我剛剛遇見章合的年紀。她跑過來,把腦袋貼在章合的肩膀上,很依戀的模樣。

我聽見她在問,

章合,章合。你想要得到什麽。

章合,章合。你想要得到什麽。

章合聽不見。他摟着我的軀殼,聽不見她的聲音。

她锲而不舍地問,章合,你想要得到什麽。

她的聲音空空蕩蕩地響在那裏,沒人回應。

“你在憐憫我嗎?”我聽見她說。她在對我說。

“你呢,未九,你想要得到什麽。”她說。

“許長生,你想要得到什麽。”她說。

許長生,你想要得到什麽。

我驀然睜開眼睛,推開章合,跑下床。腿腳很麻木,我剛邁了一步就摔在地上,章合撈住我,我掙開他,往屋外跑。章合攔在我面前,喝道:“未九!你幹什麽!”

我用力推開他的手,跑出門,遠處戰火紛飛,厮殺震天。妫止的軍隊已經被章合的兵打得不成陣型,零散在四處。我朝着村後宦虞家跑去,章合沉默地跟在我後面。

村後不是主戰場,但越往前跑血腥味越重,夜風将那新鮮而濃重的血腥味送進我麻木的鼻端,我心裏死水一樣不起波瀾。

後面遠遠地趕來一隊兵馬,向章合報告,我隐約只聽見“前方”、“未知敵人”、“不分敵我”、“誰擋殺誰”……我加快了腳步,章合在我背後喊着些什麽話,但我聽不進去,現如今我耳朵什麽聽不見,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覺得遠在天邊。

我的大腦已經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了,它累得無法轉動。

它只是單純地給我的雙腿下達命令,勒令它不許停下來,勒令它去尋找。

我在尋找什麽呢?在前方,在那群厮殺的人群中,有什麽值得我去尋找的呢?

——

許長生,你想要得到什麽。

——

我沖進人群,一路披荊斬棘。血濺在我頭臉上,我麻木地想——還贖什麽罪呢,我還活着,這就是罪孽。

這一片黑暗,濃稠得像是鮮血。然而就在那潮水一樣的黑暗中,我看見了那雙藏在漆黑夜風裏的剔透眼眸。

他站在離我十丈遠的前方,血染長袍,長劍劃地,黑海一樣的眼睛隔着重重兵馬篤定地望着我。

他的身後,是一條鋪滿屍體的血路。

他踏着一路屍體,直直地向我走來。

絕處逢生。

明明他手上沾了那麽多條人命,明明他也許剛剛還在屠殺,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那種掉落懸崖卻最終抓住一條鐵索的感覺,讓我瞬間跪倒在地。

他走到我跟前,居高臨下看着我,我跪在地上,仰望着他。

他俯視着我說,許長生。天黑了,我要睡覺。

他漆黑剔透的目光落進我枯井一般的心髒裏,擲地有聲。

我的聲音幾番漲落,終于沖出喉嚨,已是破碎不堪——

“……诶……”

我終于哭了出來,像是要将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傷全都發洩出來。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自己和自己鬥争,自己與自己為敵,太痛苦了。我鬥不過,我一直就不是多麽堅強的人。我輸了,輸得一無所有,輸得一敗塗地,輸得連退路都沒有了。

這是我這輩子哭得最放肆的一次,把趕來的章合驚在原地,容六從一旁人群裏鑽出來,抱住我,她不知道我為什麽哭得這樣厲害,她也跟我一起哭。

而妫冴,他就那樣坦然地看着我哭,眼神平靜,像是大海一樣,溫和地包容着我。他什麽都不知道,卻又像什麽都知道。

他那幹淨包容的眼神,成了我生命最後一根稻草,我抓着他,将我那個沉在枯井畫地為牢的靈魂重新拉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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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妫冴被容六迷暈,容六和被她事前說服的宦虞将妫冴帶去後山,但被埋伏在山谷外的妫止軍隊抓住了,幸好帶隊的小将領不認得妫冴和容六,不然他們早就被就地滅口了。小将領打算從他們口裏逼問出村內兵馬的情況,容六撒謊說村裏沒多少兵力,不然他們怎麽輕易就逃出來了,将領聽信了,将消息傳給上頭,這或許是妫止軍隊按捺不住出兵的原因。後來小将領對容六和宦虞動歪腦筋(我聽見這事臉都扭曲了:容六還不到十二歲哪!),好在妫冴醒了,他擡眼看見這麽多陌生人圍着他(其實是他身後的兩個姑娘)轉,臉當即黑了,再一擡頭見天黑了,起身就說:“天黑了,我要睡覺。”将領見他身上的繩索竟然斷了(容六幹的),臉色大變,提起劍就砍,妫冴躲開,不知道用什麽法子把劍給奪過來,眼都沒眨就把将領給刺死了。其他人過來圍他,他就一路砍一路殺,生生殺回了村子裏。

最後容六總結了一句:“主子真的不鳴則已,一鳴驚天地泣鬼神!從前一直是我們保護他,卻不知道他竟然這麽厲害!這要我們有什麽用?”

我看一眼窩在床沿睡得安穩的妫冴,心情複雜。

容六走後,我慢慢地挪步到妫冴身邊,蹲在他旁邊。我說不準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今天發生太多事,在我心裏亂成麻團。

他回來了,我之前所做的努力都算是白費了,一切又回到了章合的計劃軌道裏,他成了章合手裏最重要的棋子。

我轉過頭去,看他平靜的睡臉,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踏踏實實地在跳動。我聽見自己心裏說:就是這個。你想要的,就是這個。

就當我糊塗一次吧。就當我自私一次吧。讓我再擁有一會兒,讓我再感受一會兒。這種過分奢侈的安穩和溫柔。

我像他一樣,趴睡在床沿上。

他就在我身邊,一睜眼就看得見。

感謝蒼天。

而那時候,我不知道的是,章合站在那扇門外,站了一宿。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8 章 ☆、業障(番外)

能死就好了。

我不止一次這樣想。

可是沒有一次如願。為什麽呢,連死都不行。

章合給我的回答是,死?那是最輕松的,你的罪孽這樣重,怎麽能這麽便宜你。你得在這人世間贖完業障,受盡苦楚,才能讓你閉眼。明白了嗎?

——原來如此。

我的業障,大概,是從降生開始,就一路背着血債走來的吧。

我的娘親是生我的時候難産死的,說是那時候問我爹,保大保小,幾代單傳的爹狠了狠心,“保小!”

結果生下來是個丫頭,我爹當時就想将我直接摔死在我娘屍體前。

是我的祖母用身子接住了我,一邊咳嗽一邊勸我爹:“好歹是許家的種。”

爹留了我一條命,将我扔給了年逾古稀的祖母,此後不聞不問。

祖母熬着稀湯米糊,一碗碗把我給灌大。

滿三歲,爹在插秧的時候讓蛇給咬了,一晚上過後小腿腫得比大腿還粗,當天下午就去了。

自此後我和祖母就連稀飯湯都喝不上了,全靠扯點野草,拌着別人家不要的粗糠,有一口沒一口地熬着。

熬啊熬,熬了兩年,祖母熬不過去了,緊緊攥着我的手說,我的小疙瘩,奶還沒把你拉扯大呢,奶還沒把你拉扯大呢……

祖母死在我身邊,我守在旁邊扯着她的衣裳,坐了三天。三天後我餓得不行,爬到鄰近的一戶人家門口,叫嚷:“秀姑姑,秀姑姑,奶三天沒吃飯了,你給點糠給我好不?”

鄰居趕到屋裏,翻過祖母僵硬的身體,說,死了。

我“哦。”一聲,拿着讨來的糠,往祖母嘴裏塞,說,奶,吃。

我那時五歲了,不是不懂“死”是什麽意思,可是我不想讓祖母死。

祖母死了的話,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過那一年的。

那些記憶太零散,那一年我因為饑餓活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哪個村人,在宮裏來招人的時候,把我抱了過去。

剛入宮那年是我這輩子過得最滿足的一年——只要幹完了活,就能吃飽飯,還有厚棉襖可以禦寒,饑餓與寒冷,這之前我最害怕的兩個惡鬼,離我如此之遙遠。

我是從小吃慣了苦的,因此宮裏那些苦活累活,我都不怕。因為夠勤快,也夠聽話,第二年我就被分給膳房,作傳膳浣洗的小宮女。

我記得那是某位公主的出嫁晚宴,火紅的燈籠挂滿了宮城的角角落落,連冬夜的夜空都被映地緋紅。天家嫁女,從人間到天堂,都是一派喜氣。

我或許是被這喜氣熏暈了,失手将滾燙的酒水灑在位極尊榮的新驸馬身上,國君勃然大怒,一聲令下:“杖斃!”

如若我當真被杖斃在那個冬夜,或許就不會背上這樣多的罪孽。但上天注定那一天行刑的是一個從來不下最後一板的侍衛,上天注定那一天被行刑的是一個命硬到可悲的宮女。

那個侍衛,那個宮女,糾葛在命運這個死胡同裏,誰都逃不出去。

未九,這個名字其實并不屬于我,這個名字之下,也是一筆血債。那時候,章合終于坐上禁軍右護的位置,他坐在皇宮宮牆最末端的一眼枯井上,酩酊大醉。

他抱着我的肩膀又哭又笑。

我問他,你哭什麽。

他說,因為高興。

我又問,那你笑什麽。

他說,因為傷心。

我說,你撒謊。高興了才會笑,傷心了才會哭。

他說,不對,在這個世上,高興了不能笑,傷心了不能哭。

他說,所以我得要站得更高一些,站得越高,別人就離我越遠。他們得跪着看我,看我高興,他們就得高興,看我傷心,他們就得傷心。

我說,你為什麽要管別人的高興,管別人的傷心。

他說,我不光要管別人的高興,別人的傷心,我還要管別人的生死。我要把天下人的生死都捏在手心裏。

我說,你醉了。

他說,不,我是瘋了。

然後我聽見,在枯井底裏傳來微弱的簌簌聲,我問,什麽聲音?

他穩穩地坐在井蓋上,不答反問,說,未九這個名字怎麽樣?

我說,什麽?

他對我說,未九,從今以後就是你的名字了。許長生四年前已經被記檔杖斃了,今後你就用這個名字吧。

他一月後将未九編入禁軍右護,隸屬三皇子暗護。而我卻不知,真正的未九早在這個名字貫在我頭上的那天,就死在了宮牆末端那眼枯井底下。

這件事是章合被貶之後,又是一次酒醉,他告訴我的。他看着我一臉崩潰的表情,笑得很殘忍。

他捏起我送來的國都兵力部署圖,嘲笑道:“就憑你,就憑這個東西,就想救我?未九,你怎麽這麽不自量力?逃?我章合的字典裏從來都沒有逃這一個字。我若是想離開皇宮離開這裏,用不着這玩意兒。知道我為什麽要留在這裏嗎?因為我還沒有輸!輸的是你們!是妫姓一族!我遲早會讓他們也嘗嘗失去所有的滋味!至于你,未九,”他居高臨下地睥睨我,輕聲而憐憫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我,對吧?不過,狗要有狗的自覺,妄想些不自量力的事,是可笑又不讨人喜歡的。”

我狼狽的揪着自己卑微的自尊,逃了出來。

而遺留在那房間地上的,那方薄薄的布帛,卻鑄就了我一生最深重的罪孽。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7 章 ☆、皆輸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相信醫官。向醫官打探路線,只是想要誤導章合。至于容六,我自然知道容六做得再小心,肯定也會被章合發現,不是容六多馬虎大意,而是章合這個人生性太多疑。但容六不得不去做。既然必然會被發現,那就索性做得大膽一些,我讓容六去打探村口和村前的兵力,但實際路線,只有一條,那就是宦虞家通向村後環山的後門。

這半月容六一直借住在宦虞家中,臨到夜深,便潛心探索這條路的可行性。

說實話,這計策并不高明,若是平時,章合定會堪破,但他近來事物纏身,部署各路兵馬分了他不少心思。再者,問題出在我身上,他幾乎日日會來我屋裏小坐片刻。這幾日更是還要給我拆換繃帶,他給我敷抹上的藥粉裏,摻了不少的落枝霜,本是為了鎮靜傷口的,但這藥物也能增強人的睡意,他本就操勞,再睡意濃重,便也無暇再去細想容六的小動作,也不會察覺到容六夜間的活動。

容六走這條路,章合應該一時半會兒找不着。

只是我并未能牽制住章合多長時間,争取到的時間有限,但願上天保佑他們。

我睜着眼睛等到天亮,腦中空空,心中空空。

章合闖進屋子裏,他血紅着眼睛盯着我,狼狽緊繃的嘴角宣示着他的憤怒。也宣示着我的勝利。

他緩步走過來,走到床前,彎下腰,揪起我的衣襟,我後背被迫擡離床鋪。他盯着我,一字一頓地說:“未九,你夠狠!”

“你讓我滿盤皆輸。”

“你得意嗎?”

他掐着我的脖子,目光猙獰:“你別得意得太早,我章合想要的東西,一定會得到。”

我冷笑一聲,他想要的東西,随他去搶去偷都好,我只要我在意的人,都能平安就可以了。

章合看着我的冷笑,忽然怪笑了一聲,他松開掐住我脖子的手,轉而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臉,拇指摩挲着我的臉頰,我惡心地想要掙脫,他用力鉗制住。他像是呵護一般捧着我這張臉,輕輕說出并不怎麽溫柔的話:“你會後悔的,未九。我就等着這一天,看着你後悔不疊的表情。你以為你贏了嗎?未九,你是我帶大的,你贏不了我。你不知道吧?妫止的兵,兩天前就已經圍在村外了。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召集這麽多兵馬?為了吸引妫止吸引天下人的目光?錯。妫止的目光天下人的目光早就盯住這裏了!妫冴幹的那事,早就名揚天下了!我只是借着他的光,召集到了天下的兵馬,然後,我要做什麽,你猜猜?”

我煞白着臉,死死盯着他,他笑得酣暢:“對,我的丫頭,你猜對了!妫止肯定以為這些兵力是妫冴召集的,他不會放過妫冴,那個草包會出動所有兵力拼命找出妫冴然後殺之以除後患!所以他早早地就埋伏了兵馬,伺機攻進村來,然後我為了保護三皇子,名正言順地反撲國都。到時候,我再扶妫冴上臺,把持朝政。多麽天衣無縫的計劃!丫頭,你肯定也能猜到,對吧?但你就是漏算了一點,那就是妫止的伏兵。你猜,你那癡傻的主子要是跑出去落入妫止的手裏,會死成什麽樣?”

我全身都在顫抖,我用力推開他,跑下床去,他一把撈住我的肩膀,掐着我的骨頭說:“你救不了他!是你害死了他!你是個罪人!罪人永遠都得不到原諒!你只有跟我在一塊兒,沒有別的路可選!”

我狠毒地盯着他,心中無限膨脹的悔恨、痛苦、仇恨疊加在一起,讓我痛哭出聲:“為什麽?!章合!你為什麽不放過我!你要把我逼到什麽地步!”

“因為你是老天賜給我的,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東西。你這輩子都只能做我的東西。”他把我摟在懷裏,像是安撫一條瘋狗。

我絕望卻無力地抗拒着他,眼淚汩汩落下。

恍惚間,我聽見號角聲由遠而近,我慌張的往外看,章合卻仿佛早有預料,拍着我的背道:“別慌,是妫止的兵按捺不住的信號。”

我腦中空白,章合看着我的眼睛說:“他們攻進來了。”

妫止的軍隊攻進了這座小山村,那是近十萬的精兵,像潮水一樣盡數湧入這不出百裏的山谷。

章合拖着我走上不知何時搭建好的瞭望塔,對我說:“你看,看着這個村莊是怎麽被毀滅的。你說,它是因誰而毀滅的?”

我擡眼看着那像蝗蟲一樣洶湧而來的軍隊,看着他們所到之處生靈塗炭,看着他們所到之處哀鴻遍野,我看着前兩天還從我窗邊經過的少女孩童被□□釘在牆上,綻開血紅的一朵花。

我聽見章合的聲音繞在耳邊,他說,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的。這個村子,是被你毀了的。

我拼命地搖頭,往後退,哭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想害人……我沒有害人……”

章合逼近我,嘴角挂着殘忍的笑,他說:“那你告訴我,如果妫冴沒有到這個村子來,這兒會慘遭屠村嗎?如果妫冴沒有到這個村子來,那數十精兵會慘遭滅口嗎?再者,如果你沒有接受春一的香囊,妫冴會到這個村子來嗎?還有,”

章合貼在我耳朵邊上說:

——

“如果你沒有把皇宮兵力部署圖交給我,這一切還會發生嗎?”

——

我瞳孔瞬間緊縮,腳下踩空,我從高高的瞭望塔樓梯上摔落下來,我看見章合驚慌的表情和伸出的右手,我看見妫止的軍隊屠盡村莊之後,被從四面湧出的章合早有準備的兵馬反包抄,我看見灰蒙蒙的天空裏,落下一滴眼淚一樣的雨滴,滴在我的眼角。

冰冷,生疼。

我的背重重地砸在樓梯踏步上,發出骨裂的聲音。

這一次,總算能死了吧。

我這樣想。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6 章 ☆、假象

章合的話我從來不懷疑。他從來都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小人。所以他說要送我一份大禮時,我心裏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甚至已經規劃好了逃亡的路線,也讓容六暗自弄來了草藥制成迷香,一旦章合有任何輕舉妄動,便讓容六帶着妫冴盡快逃走。

我知道這樣做并不保險,甚至可以說是漏洞百出,照着章合的心智,這樣的計劃他閉着眼睛都能踩死所有可能性。但我只有賭,當然我不可能拿妫冴或是容六的性命來賭,我所擁有的籌碼,從來都只有一樣——我的性命。

我得用這最是微末的賭注,去博取天大的彩頭。瞧,我就是這樣貪婪的人。

可是章合的腦回路的走位向來風騷,他出手從來不按常規,我潛心等了十天,注意着一切風吹草動,那些逐日增長的從四面八方彙合而來的兵馬讓我越來越緊張。細算下來,章合到這裏已經半月有餘了,他才剛剛打下國都,将将捧新君上位,照着他的心性,下一步就應該是推新君下臺,取而代之。但是他卻放着那麽個近水樓臺不要,轉而往這邊大張旗鼓召集兵馬,這裏離國都這麽近,他的動作肯定已被新君知曉,或者……是他就是做給新君看的?這又是為了什麽?他與新君作對,對他有什麽好處?

我眼角掃到趴在我床沿上睡熟的妫冴,腦中忽然當空一道閃電,震得我從床上挺坐起來,吓了正打算給妫冴披毯子的容六一驚,毯子掉在地上。容六小心問道:“阿九姐,怎麽了?”

我抓住她的手,道:“你盡快……不,今晚就帶主子走!”

“今晚?!”

“對!越快越好!”

“為什麽?”

“別問為什麽,呆在這裏對你對主子都不好!”

容六疑惑地看我半晌,見我堅決,便點一點頭。

我低眼去看妫冴,他像是人事不知的孩子,這樣一個孩子,卻要被拖入一個又一個陰謀之中。

我擡頭對容六說:“把他帶去你那兒吧,現在去收拾一下行李,等天一黑,你們就走。”

容六擔憂地看我一眼,遲疑許久才問道:“阿九姐,我們逃了,你怎麽辦?”

我拍拍她的肩膀,道:“傻丫頭,不用擔心我,我有辦法保全自己。你只要保護好主子和你自己就行了。到時候我會找得到你們的。”

容六眨着淚眼,忍住沒哭出來,點點頭。

容六輕輕推醒妫冴,妫冴睜開眼睛,皺着眉頭很煩躁的樣子。容六說他平時在其他地方,無論多安靜都不會阖眼,只在我這裏能打個盹,因此一旦被人吵醒,心情會十分糟糕。但是現在也沒有辦法了。

我安撫他,道:“妫冴,跟着容六一起去。”

妫冴自從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後,堅持讓別人叫他的名字,如若不然,他便不會聽進那人的任何一句話。

不過現在妫冴心情不好,誰的話都不會聽,他瞪了我一眼,然後趴下要繼續睡,我連忙叫住他:“妫冴,現在先不睡,一起做游戲好不好?”

妫冴擡起頭疑惑的看着我,有些不甘心:“現在是睡覺的時候。”

“先玩游戲,等下再睡覺,好不好?”

妫冴考慮了一會兒,跟我提條件:“天黑來睡覺。”

我胡亂的答應了,妫冴才不情不願地起身跟着容六走了,出門之前還強調了一句:“許長生。天黑了我來睡覺。”

我看着他剔透的雙眼,應了一聲:“……诶。”

看着他滿意離開的背影,我喉嚨不知道為什麽就哽塞了,有一種很自私的想法從心底裏冒出來,想讓他停下來,想讓他繼續睡在我的床沿上,不管是誰,陪在我身邊就好。我有些驚慌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多麽奇怪,到現在開始依賴別人了嗎?明明他還正常的時候從來沒有想要依賴過任何人,現在他明明還需要別人照顧,我卻開始依賴他了嗎?

……為什麽呢?

……或許是……被人需要的感覺,太過于美好了。——我心底裏有聲音悄悄地回答。

——癡人說夢。

我苦笑一聲,躺在床上,聽着外間排兵布陣兵戈操練之聲,心髒緩慢地降溫。

門吱呀一聲,章合如往常一樣走進來,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坐在我床前。我看向他沉水一般的雙眼,這個男人編織的天羅地網就藏在那片濁暗之下。

我現在仍舊猜不太透他的計謀,但我了解這個男人,他絕對不會放棄對皇位對權利的追求,他所做的一切事,目的只有一個:得到皇位。照着這個終點往前推,他得到皇位的前提有兩個:民心和名號。他是個貪婪而挑剔的男人,被天下诟病的皇位他不會要,他要的是萬人推崇心甘情願心悅誠服被他統治。因此這兩個前提缺一不可。

首先其一:民心。早在之前,我們一行人出城之時,他便借由新君□□為自己賺取了一大把民心。新君越是殘暴,他便越是得利。然而僅這一點還不能讓他踏上皇位,新君再是殘暴,他始終還是皇室血脈的一支,他有得天獨厚被原諒的理由。而他,這個與天家無任何血緣關系的外圍人士,沒有任何一個坐上皇位的理由。他想要登極,只有揭竿起兵一條路可以走。但是他起兵與新帝起兵不同,新帝可以說是宮變,新帝的皇室血脈讓他能順理成章地登基。但章合不同,章合一旦起兵,就是叛賊,是國家的叛賊,這是為百姓所不能接受的,就算他登基,改國號,他也定将遭受舉國反對,他所得之民心便無所依。

因此,他還需要第二個條件:那就是名號。所謂師出有名。名正而言順。這就是他留下妫冴的原因。他要打着妫冴的旗號,為他鋪平通往大殿寶座的路。首先妫冴有天經地義的正當名義——他是前朝遺孤,是順應天意的繼承人,是新君妫止的罪孽見證。再者,妫冴前些天的屠殺讓他深入人心,所有人都知道,前帝三子尚在人間。屠殺?不,那并不能成為妫冴的罪孽,他是在複仇,國破家亡之後,若面對敵人卻無所動,那麽未免太過懦弱了吧?你說仁善?聖賢有雲: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者,謂之善。對于有着毀家滅國血海深仇的敵人仁慈,那不僅僅是虛僞懦弱,那更是将孝義廉恥棄之不顧。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妫冴已經失心失智,章合可以輕易掌控他。從一個癡傻少年手裏奪走攝政之權,對他來說不是輕而易舉的嗎。有了權力,他想要什麽樣的地位得不到。

章合給我的生辰禮物,恐怕是我所無法承擔的千斤之重的罪孽。

他還要将我逼至何種境地呢?

我深深地看着這個男人,這個我曾經願意為其付出所有的男人,我試圖去找尋心底曾經那種莫名的熱忱,但卻只發現一片荒蕪。我回憶起很久以前,我向青五學着編了一只草蜻蜓,紅着臉将它悄悄放在章合的窗臺上,那時的心情,現在究竟為何離我如此之遠?

他并沒有變,難道是我變了嗎?

“在想什麽?”章合坐在床沿上,笑着問我。

我轉過眼睛:“……沒什麽。”

章合想要撫摸我鬓角的手指頓在空中,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才嘆息一般的說:“丫頭,你知道嗎……你剛才看我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候,我們還沒變成這樣的時候。”

我眨着幹澀的眼睛:“以前?”

“以前。”章合看着窗外,用一種像是泛黃的語氣說道:“你還沒有恨我的以前,我還沒有騙你的以前。”

“你在後悔嗎?”

章合回過頭來,定定地看我,緩慢地說:“沒有。你知道,我做過的事,我從不後悔。”

我苦笑一聲,閉上眼睛。

“丫頭……”

我聽見他輕輕嘆了一聲。我感覺得到他的氣息慢慢的在接近,我沒有躲開,慘淡地接受了他印在我唇上的吻。

很輕薄的吻,帶着一絲微末的香氣,像是……蝴蝶撲扇着它的翅膀。

我掐住自己的指尖,想要喚醒自己,但我忘記自己早已經失去了痛覺,我無可逃離地墜入那絲愈來愈濃郁的香氣中,顫抖着感受那蝴蝶輕巧的足尖在我嘴唇上踩着舞點。我腦海裏揮之不去那雙明滅着火苗的剔透雙眸,他說:殺了你自己。

唇上的氣息在紊亂,我感覺到章合的手指在撫摸我的脖頸——這兩天我身上的繃帶已經拆了不少,除了傷勢嚴重的肋骨和右膝,其他基本已經拆了——他的手指解開我的衣襟,緩慢地在我的肩膀上滑行,指尖熾熱,像是一把尖刀在一寸寸割開我的血管。

我想起從前,他為七歲的我拆繃帶,赤條條的我站在他面前,稍微有一些男女意識的我試圖抓起衣服遮羞,那時剛及弱冠的他對我幹柴一樣的身體嗤之以鼻,硬生生地扒光了我,甚至還為我洗了把澡。而三天前他再次為這副當初他不屑一顧的軀體拆開繃帶的時候,指尖的溫度卻讓我驚駭無比。

那溫度一直持續到如今,他握住我的肩膀,那滾燙的溫度傳渡到我的心髒,我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他的欲望讓我覺得惡心。惡心之下,我心中無法自持地悲哀着。

他的手指緩緩地往下移,劃過我的鎖骨,緩慢地,熾熱地,沉重地,往下方劃去……

我捏緊自己的手指,咬住舌尖,有血腥味在口間回繞。

在我幾乎窒息的時候,他的手指忽然停止了,他低低地開口:“你抖得厲害。”

“你在害怕?”

“這樣害怕,為什麽還要忍耐下去?”

“甚至不惜給我下藥。”

我睜開眼,看見他撐在我上方,雙眼拉着血絲,眼珠黑沉,嘴角緊繃。

他擡眼看放在矮櫃上的香爐,血紅着眼看我:“這些伎倆,不都是我交給你的嗎?拿着我教的法子來對付我,你是想要迷惑我還是想迷惑你自己?”

我撇開眼睛,咬緊自己的牙關。

他伸手卡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搬回去,死盯着我半晌,我望着他的眼睛,心中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他看着我荒涼的眼睛,有一抹驚慌失措的神色從他眼底匆匆溜走。

我甚至都沒有力氣去追究他眼裏的痛苦到底有幾分真實,他那樣悲涼地看着我,好像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他閉上眼睛,片刻後再睜眼,眼中已沒有那過分脆弱與柔軟的情感,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

他慢慢俯下身來,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你以為這樣就能給他們争取到時間了嗎?”

我慢慢地瞪大眼睛,聽見他繼續說:“你想用這樣的手段,牽住我,給他們逃跑留餘地?你在騙誰呢?你向醫官打探四周兵力,你讓容六到處試探,你還蠢到讓容六制香,你不知道我用人一向都只用死士嗎?醫官告訴你的路線,不過是我編出來逗你玩玩的;容六那麽咋咋呼呼的個性,她幹些事情我會不知道嗎?未九,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愚蠢?”

我慘淡的笑:“對啊,未九,什麽時候這樣愚蠢過。”

章合頓默一霎,擡起頭來盯着我,我眼底笑出了淚花,笑得無法自持。

“未九。”他從牙縫裏吐出這兩個字,捏着我的下巴似要捏碎我的骨頭一般,我笑出的眼淚落到他的手指上,冰冷。

他放開手,看着我笑的神經質一般蜷起身體,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片刻後,吐出幾個字:“未九,你鬥不過我的。”

他拂袖離去,我聽見他出門後吩咐人搜查妫冴容六的下落,我也止不住笑。為什麽笑?我在笑什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說我鬥不過他,他錯了,我根本沒有和他在鬥。我在和誰鬥争?我在用命,和誰做着鬥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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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疑慮

主子什麽都不記得了,不止我們、章合、他的父母兄弟,他甚至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忘得一幹二淨,潔白如織。

這不是白活了嗎?容六說道,将糕點盤子遞給躲在牆角的人,他不動,她站起來往那邊走,剛邁了一步,他便驚慌地逃往另一個牆角,容六只能将盤子放在屋子中間,然後退回來,坐在床邊看着他飛快地跑來将盤子端到牆角,狼吞虎咽地吃,容六眼圈呼的就紅了,吸着鼻水道:“都怪容六,如果容六沒有相信章烏鴉的話帶主子來這裏,主子和阿九姐就不會這樣……”

她的眼淚落得飛快,眨眼間就在地上積成一個小水灘。我握住她的手,搖頭道:“傻丫頭,你如何都鬥過章合,你不主動來,他綁也能把你們綁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至于我,我是咎由自取,不怪你。”

容六不說話,搖頭抽噎。她鐵了心要将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這個一根筋的小傻妞,心太善良。我只能找一個別的話題:“你身上的傷怎麽樣了?聽醫官說傷到了肋骨是嗎?”

容六吸着通紅的鼻子,搖搖頭道:“已經沒事了,都是些皮外傷,肋骨那兒沒大礙,今天已經不疼了。”

我點點頭,道:“你去我原來的包袱裏找一找有沒有一個木香盒,那裏面的藥粉對治愈外傷有奇效。”

容六應了,喜上眉梢道:“阿九姐你怎麽不早說!容六一直在想你身上那些傷口該怎麽辦,問那個醫官老頭他也說不出什麽有用的方子,真是急人!容六這就把那盒子拿去讓醫官老頭多制些!”

容六蹦蹦跳跳小雞仔一樣跑出去了,我都來不及告訴她我身上早就用上了那藥粉——盡數抹在綁縛我全身的布條上——這不奇怪,那藥本就是章合創制,他再将制法傳與我的。

章合于我,究竟是恩重于恨,還是恨重于恩呢。我搖搖頭,不願去想。

就當我是恩将仇報吧!這一世我欠的債太多了,一個一個還是不現實的,我只能擇其一而償之。我是個卑鄙而自私的人,兩相比較,我選擇了能讓自己不過于愧疚的方式。

容六出去之後,一直窩在角落的人才動起來,他端着點心盤子慢慢挪到床腳,坐在那裏默默的啃着。

這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對其他所有人都有本能的排斥反應,任何人想要接近他,他要麽逃得遠遠的,要麽尖聲嘶呖,但他能忍受我接近他,甚至連我伸手去觸碰他,他雖然也會下意識避開,但是若我堅持,他還是會皺着臉忍下來,只是身體會很僵硬。這讓我幾乎受寵若驚。醫官說也許是我從前與他關系親近,他覺得能在我身邊找到安全感。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從前?我和他也只是平常的主仆關系,連話都不曾多說……除開那個突如其來的親吻。——那個像蝴蝶一樣的親吻。我臉上有些發熱,不自在地眨眨眼睛,将自己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轉開。

“阿九。”

我一個激靈猛地偏過頭去看他,眼睛瞪得老大。那聲音……不可能出錯,那是他的聲音!他怎麽會……?我死盯着他,他沒有覺察到我的目光,低頭專注地往自己嘴裏塞點心,兩個腮幫子鼓得滾圓。

莫非是我的幻覺?可那聲音那樣清晰,現在都還在我耳朵邊繞圈。

我緊緊注視着他,他慢慢将腮幫子裏的食物盡數咽下,又往自己嘴裏填食物,然而就在他嘴巴空閑的那一個剎那,他嘴唇張合,念出了自出事以來,他說出的第二個詞語:“容六。”他說。

我驚呆了的看着他,耳朵嗡嗡叫,腦子運轉不過來,勉強抓住一個閃念:他記得我們?這個想法讓我心血澎湃,我心髒狂跳,好容易摁捺住自己瘋跳的心,發出的聲音還是在顫抖:“主子?”

他擡起頭,滿嘴點心屑,眼睛睜得大大的,平直的語氣染上些微困惑:“主子?名字?”

名字?他是在問他的名字麽?我連忙道:“不不,你的名字叫妫冴,記得麽?妫冴。”

“妫冴。”他念在嘴邊的兩個字讓我一陣頭皮發麻——太過緊張激動。不過顯然他不像我那麽大驚小怪,他平靜的念完名字,又平靜地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我心中一陣失落,旋即笑自己太異想天開。不過這也算是一個進步,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慢慢的也能知道自己的從前。他的從前……我心裏再一次沉重起來,要告訴他嗎?他那絕對算不上快樂的從前。或許……忘記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在我陷入沉思之時,他再一次開了口:“我是妫冴。”他說,擡起漆黑剔透的眼來看我,“你是阿九。”

我一瞬間被什麽東西哽住心門。

“是未九。”

——這不是我說出來的,站在門口的章合像鬼魅一樣,似笑非笑的看着妫冴,聽見有人來,妫冴慌忙端起盤子,要躲回牆角,章合先他一步攔在他面前,怪笑着看他:“好聽麽?這個名字?”妫冴瑟縮着左右尋找着突破口逃跑,但章合始終能在他之前擋住他,無處不在地包圍他:“好聽麽?我給她的。這個名字,是我給她的。不只這個,她的命,她的身份,她的武功,她反抗我的權利,甚至她救你的機會,她的一切,都是我給她的。你覺得你搶得走她麽?嗯?”

妫冴開始焦躁起來,他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不停踱步,想要越過章合,我聽見他甚至發出了細微的嗚鳴聲,我連忙喝道:“章合!你做什麽!”

章合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收回攔着妫冴的腳,看着妫冴忙不疊逃去牆角,轉過頭來走近我,坐到我的床邊,無視我怒視他的雙眼,伸手撫了一撫我的眉角,道:“着急什麽?我不是連一根頭發都沒動他嗎?”

我伸手揮開他的手,卻讓他一把抓住,捏在手裏輕輕把玩,力道不重,卻輕巧地扣住了我的脈門,我抽都抽不出來。

他貼近我,往我眉間吹了一口氣,輕聲道:“你別總這樣看我,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我惡心地別過臉。他不惱,伸手将我耳邊的發絲抿到耳後,拇指撫着我的鬓角,專注得情深意重。

“我的丫頭長大了。”他突然這樣說,盡管我閉着眼睛,卻依舊能感受到他流連在我臉上的目光,那恍若實質的目光讓我的頭皮一陣一陣的發麻。

接着他又沉默半晌,靜靜地撫着我的鬓角,什麽話都不說,連一聲嘆息也無。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他才緩緩開口道:“丫頭,你生辰快到了,是吧?”

我閉着眼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他不介意,自顧自繼續說道:“一十五歲,及笄之年。我得送你一份大禮。”

他低低的笑着,笑聲讓我從心底裏冒出一股森寒。我皺緊眉頭,壓抑那股蠢動到喉間的惡心感。

章合發現了我的排斥,但他依然故我,甚至拿手輕撫我緊皺的眉頭。就在我耐力即将告罄的時候,門外傳來的聲音拯救了我。

那聲音像是他手下的将士,铿锵有力:“禀将軍!各路軍馬已到齊,國都方面也已經準備妥當!”

章合手指一頓,旋即恢複動作,平靜答道:“讓底下的人準備準備,按計劃行事。”

外間迅速應聲,腳步漸遠。

我偏頭躲開章合的手,眯眼問他:“你在搞什麽名堂?”怎麽事關國都?

章合微笑着收回手,看我的目光放得很是輕柔:“如你之願。也是我送你的及笄之禮。”

我狐疑地看着他,心裏不□□生。這個男人在謀劃什麽?怎麽眼神這樣深不可測?

章合自然不會給我答案,他不等我發問就起身離開了,出門之前,掃了一眼蹲在角落裏的妫冴,對我道:“他這兩天怎麽總膩在你這裏,我說了,白天可以如你願讓他過來,晚上就一定得走。別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他警告地看我一眼,出門了。我心裏冷笑,他管得倒寬!

他最後說的那句話根本沒讓我放在心上,就算他不說,到了晚上,他派出的兵士自然會忠心耿耿地“請”走妫冴。

我心裏擔憂的是他所說的“按計劃行事”——什麽計劃?還牽扯到國都,說是如我之願,如我何願?

我心中疑雲密布,看着慢慢挪過來的妫冴,心裏一陣不安,祈禱着——無論章合想要做什麽,但願不要牽連到他。

我憂心忡忡沉思着,恍覺手被輕輕握住,我驚詫地收回意識,看着低眼面無表情握住我的手的妫冴,這是他病後首次主動去碰觸他人,并且對象是我,這讓我腦子一時無法正常流暢地運轉,我結結巴巴地問他道:“怎、怎麽了?”

他不應我,自顧自将我尚且綁着布條的手掌納入他的兩手之間,有些用力的搓抹着,還抓起矮櫃上的帕子,有些笨拙地擦拭着我的手,他擦得專注,我看得糊塗,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行為——“你在擦什麽?我的手沒髒東西啊。”我問。

他搖搖頭,開口道:“不喜歡。”

“不喜歡?”我有些發蒙,“……不喜歡我的手?還是繃帶?”

他還是搖頭,放下被他仔仔細細擦過一遍但實際上沒有任何改變的手,又攥着帕子移上來,放在我的眉角,繼續擦拭着。

待他去擦拭我的鬓角的時候,我才敢肯定,他擦拭的地方,都是被章合碰過的地方。

我心跳不知道為什麽悄悄加速了兩拍。我不敢去深想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我甚至不敢去探究自己為什麽不敢去深想。

我心跳不穩地任他擦完章合最後碰觸過的眉心,腦子裏不敢有任何的閃念。

他最後拿帕子仔細擦了自己的手指以後,将它扔去了他看不見的角落,才長抒一口氣。他擡着明淨漆黑的眼看我,面無表情認真地說:“幹淨了。”

他像往常幾日一樣蹲在床邊,點心吃完了,他就拿手描摹盤子上的花紋,不問世事的模樣。在我以為一切如常的時候,他忽而又出聲道:“名字。”

“什麽?”

他沉默片刻,平板道:“你的,名字。不喜歡。”

名字?章合給的名字?如此看來就算失去了記憶,他對章合還是極度厭惡啊……或者是剛才章合的行為讓他不喜?我愣怔半晌,才遲遲答道:“其實……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是入宮前祖母給取的……”

“是什麽。”

我仔細想了一下,那個名字已經被我遺忘八年多了,都快淡出我的生命了,現如今才将它重新拾起……

“……長生……許長生……”

“許長生。”他念了一遍,看着我叫道:“許長生。”

“……我在。”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聲音這麽顫抖。這個名字自八年前被章合抛棄,我就一直作為未九活着。未九……章合給的名字像是一把枷鎖,鎖死我八年來的自由,而現如今,我撿起那個被章合丢棄的名字,像是重新找回歸路的孤鳥。

作者有話要說: 基友說百裏忘川太瑪麗蘇,更名為許長生。

第 14 章 ☆、生路

那個少年遠遠躲在牆角,抱着自己的膝蓋警惕而驚慌地戒備着四周,這樣陌生的環境似乎讓他感到十分的不安,他像是只神經質的老鼠,飛快的轉動着脖子,似乎想尋找一個地方躲進去。簡陋的農人房間裏沒有多餘的擺設,盡管這已經是這村子裏條件最好的人家,但除去一張床塌一樽矮櫃,便再無他物,可就是這兩樣唯二的障礙物,也遠在他的對面,而那裏正好被他最為恐懼厭惡的物體——活人占據了,他只能更加緊張地抱緊了自己。

“像是失心瘋,怕是經上次那樣……已經失了魂魄了……”帶少年進來的村長小心翼翼地措辭,因為他面前的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雖然到如今都不知道這兩人的來歷,但總之肯定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章合沒有理會他,掃一眼放在床頭的藥碗平板着臉道:“你看過他了,現在可以喝藥了麽?”

我擡頭直視他,冷道:“他怎麽了?”

“我如何會知道,我不是醫官。”

“那你便叫醫官過來。”

章合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将我戳穿,我無畏地與他對視,不避不躲。他深吸一記,吼道:“讓醫官進來!”

一直候在外間等待詢問服藥結果的醫官連忙進來,躬着腰滿臉冷汗。章合死死盯我一記,咬牙切齒道:“你問!”

我看向醫官,道:“他怎麽了?怎麽會是這樣?”

醫官擦着臉上的冷汗,哈腰回答道:“這這這少年、本來高熱未愈,少陰亡陽,邪入心營,痰蒙清竅,就、就受極寒極熾兩重邪氣交替侵襲、他心脈受之不住,腦部神經也被灼傷,本是必死之象……幸得姑娘采來金不換、龍骨、山參、甘草、木香、石香薷、白芍這些救命的草藥開竅救逆,更有一味奇方吊住他的心神,若非這樣,這少年只怕早就一命嗚呼啦……小老兒敢問姑娘用的是何物,小老兒願将其編入經書中,造福後世千秋……”

“……大約是一粒蛇膽……”

“便是那頹死于山上三丈巨蟒的蛇膽麽!怪不得!小老兒按照姑娘給的路線行到那處時,着實是被那山般巨蟒吓得魂飛魄散哪!怪不得,那巨蟒長于那片土地,平日定食不少奇珍良藥,它的膽髒必是醫家至寶呀!能救垂死之人也就不足為奇!”

“老人家,您請告訴我,他為何會是這樣一番失心無主模樣?”

醫官忙躬下腰汗顏道:“小老兒失态,竟忘了正經事……這少年亡陽失陰太過,邪侵心腦,縱得奇方猛藥,也清其不盡,除之不完,其心脈神經傷殘處無法愈合添補,終致後遺失智失心失神失魂之症,恐其終身難愈……”

“失智失心失神失魂……終身難愈……”我心中刺痛難當,這本不該由他承受的災厄,卻盡數降臨于他身上……這何嘗不是我的罪孽!

“姑娘萬不可傷心過重,您心脈俱損,筋骨盡斷,甚至膚肌皆傷,多虧姑娘求生意志強烈,才得以回天,如若再氣血不暢,瘀滞體內,只怕不止痛楚難當,只怕今生遺痛後患無窮盡矣!”

章合聞言,冷聲道:“喝藥。”

醫官連連點頭道:“對對,藥得按時按量服用,姑娘您請……”

醫官将藥碗端給我。我伸手去接,未料手上用不上力氣,沒有端住藥碗,整碗湯藥盡數潑在手上,我尚未有反應,手已經被抓住,醫官被一腳踢開,章合快速地拆開我手上的繃帶。

醫官被踹在地上,慌忙跪下磕頭:“小老兒有罪!姑娘您忍住,小老兒這就去拿止痛藥……”

章合看着我手上被燙得翻皮的傷處,兩眼甚至有些發紅,吼道:“趕緊去拿傷藥!”他擡頭見我兩眼發直地盯着傷處,輕聲道:“疼?”

我愣怔片刻後擡頭,看着他問道:“……章合,你封了我的痛穴麽?”不只是手上的燙傷,我這才發現,盡管全身筋脈寸斷,我卻連半分疼痛都感覺不出,身體只一味沉重麻木。這不是好兆頭。

聞言章合倏然瞪大了眼睛,他低頭看着我已經開始沁血的傷處,伸手重掐我的指尖,擡頭問道:“痛嗎?”

我搖搖頭。

章合眉間緊鎖,醫官這時匆忙又端了一碗湯藥趕回來,先為我上藥,醫官說此藥藥效略有些猛,可能會有些疼痛,我搖頭道:“無甚感覺。”

章合眉頭深鎖,吩咐醫官:“她似乎對痛覺無感,你檢查一下。”

醫官慌忙應了,取出銀針,往我小指甲片下的少沖穴紮了一針,問道:“可有感覺?”

我搖頭。醫官略一思忖又在我手肘處的曲池穴紮下,擡頭問我,見我依舊搖頭,他看向眼神可怖的章合,跪道:“姑娘怕是之前封穴過久,神經受阻過久,導致痛覺鈍弱……”

章合沉着臉,眼神像是一把利刃,冷視着我,我不看他,冷靜下來伸手端過藥碗,道:“也沒什麽不好,覺不到痛楚,也少些苦楚。”

“可不敢這樣想啊姑娘!沒了痛感您要是不小心受了傷,血流盡了您只怕都不知道啊!小老兒這就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前例可循,這病可大意不得啊!”獲了準醫官拾起藥箱便匆匆逃離,一直幹站在一邊的村長也慌忙跟着一起逃出去,讓章合厲聲叫住,村長戰戰兢兢回身。

“把他也一道帶出去。”章合指着蜷在牆角不住發抖的少年,村長連忙答應,擡腳就往牆角走去,少年聽見腳步聲,顫抖得更加厲害,我看見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抓緊了自己的手臂,用力地扣進肉裏,想起村長之前把他半拖半拉押過來的樣子,我心裏一紮,叫道:“站住!別動他!”

村長站在原地,尴尬地不知是進還是退。我看向章合,道:“你也不要打他主意,這輩子,他活我便生,他死我便入地獄,當然也不會讓你好過。”

章合狠狠地看着我,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好大的口氣!你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嗎?你憑什麽威脅我?”

我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所以特別好奇你做什麽要花這麽大的排場來保住我這條賤命。我的能耐你是知道的,我說不會讓你好過,那我自然有本事做得到!那邊那個人,他如今已經成這樣了,威脅不了你什麽了,取他性命只在你翻手覆掌之間,你要是想要趕盡殺絕,那也別怪我不仁義!”

章合死盯着我,眸底陰雲沉沉似有霹靂陣陣。我不避不閃地看着他,沒半分猶疑。對視片刻,章合突然從喉嚨裏冒出一陣怪笑,邊笑邊道:“果然是我一手帶大的人!夠狠!夠毒!也夠賤!你可真是将我學了個十成十啊!行!你要留他,行!我讓你留他!我會讓你知道,即便你使出渾身解數,你也救不了他!”

章合狠厲地瞪了牆角的人一眼,怪笑着離開了房間。村長也忙跟着出去了。

我如同脫力一般砸在床上,失去痛覺的身體只感到一陣沖擊,連些微不适都沒有。明明傷痕累累,卻連半點疼痛都感覺不到。我笑了一聲,眼淚卻默默地落下,消失在鬓角。

我抓着床被,漠然地落着眼淚。這些眼淚,也許是我所能還給章合的,最後一絲情感了。

盡管它如此冰涼。

我閉着眼,卻感覺一片溫暖的觸感點在眼角,我睜開眼,看見一雙漆黑通透得過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的手指點在我眼角。我慌忙想撐起自己坐起來,身體卻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收回手指,發現他注視着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他手指上接住的淚滴。他将手指放在兩眼間仔細地觀察,滿臉的認真,仿佛他手上的東西多麽稀奇,他注視了一會兒,将那淚滴放在鼻子下面嗅,小心翼翼嗅了幾下,試探的舔了一下,旋即皺緊了五官,往外“呸呸!”地吐口水,然後使勁甩自己的手指,将淚滴甩脫,又在地上蹭了十數下,直到手指上全是泥塵,察覺不到有淚滴的觸感了,才肯罷休。

他起身四處走,在房間裏轉了一個圈,不停蹲在牆腳嗅嗅,好奇的拿手摳一摳。他在房間裏轉了個來回,最終還是蹭回到床邊,靠着床腳蹲下,打了個哈欠,然後他四下看看,扯過我身上的棉被,扯了一半裹在他身上,閉上眼睛頭一點一點地靠在床邊打盹。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後輕輕伸出手去,碰了一下他的頭發,他敏感地睜開眼睛,警惕地看着我,往後挪了一點,退出我手指觸碰範圍,然後繼續閉眼睡去。

我收回手,将那微末的觸感收進手心,閉上眼告訴自己不安的心:還活着。真的還活着。你沒有害死他。

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止也止不住。只是這一次,溫暖得讓我心髒都在顫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