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扶聞

扶聞國,在四國中地處東面,對于地處中原內陸的姜國相比,這裏臨近海洋,與姜國連年旱災不同,扶聞多有洪澇。扶聞在四國之中,疆域範圍最是狹小,人口也最少,因而實力不如其餘四國。但扶聞多山地,易守難攻,且民風尚武彪悍,其餘三國便是連年出兵扶聞邊境,都無論如何啃不下這一塊硬骨頭。

妫姬夫人将我們安置在扶聞國都的一處老宅裏,宅中早有家仆,容六一看見在宅內指揮布置的背影,就哭着撲了上去,抱緊了喊道:“虞姐姐!顧大人沒有騙我,你還活着!我還以為你被章合害死了!嗚嗚!”

宦虞摸了一摸容六的頭,擡頭看見我以及後面擡着的轎辇,微微點了一點頭,道:“把他擡進後院吧,屋子已經收拾好了。跟我來。”

妫姬夫人的侍衛們将轎辇中的人擡入屋內,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離開前領頭侍衛交予我一封書信:“下奴的差事已經完成,若有吩咐,請到葫蘆巷找夏易便是。”

宦虞這才看見床上那人的面目,神色變了一變,不忍道:“……他怎麽竟成了這番模樣?”

我用手試一試妫冴額頭的溫度,比之尋常要涼一些,摸出一枚丹藥給他服下,道:“再多說已是無用。我請你幫我找的人,找到了嗎?”

宦虞點頭:“早就請來了,就在西廂房。”

我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裳,道:“帶我去吧。拖不得了。”

西廂房裏,一矍铄身影背對正門,然而容六一看,便又撲了上去,叫道:“爺爺!”

老先生轉身,看見容六,抓着她的手,不無激動的說:“小娃娃啊,爺爺可想你哪!”

容六又哭又笑,抓着老先生的手不放。

我走了進去,行正禮,道:“老先生,四年不見,您可還記得小女。”

老先生轉頭看我,虎着臉看了片刻,才嘆出一口氣:“你這女娃娃,你讓人帶了那塊小木牌給老頭子,老頭子要是不記得你,老頭子會來嗎?”

我沉沉地跪下,道:“老先生,您功德高尚,您請救救大姜吧!”

“我一個糟老頭子,如何救得了一個國家?”

我搖頭,篤定道:“您救得了!”

“你憑什麽肯定我救得了?”

“憑您贈與小女那小木牌後面雕刻的只傳玄虛宮弟子的《玄虛論道》,憑您是玄虛真人座下的弟子!世傳玄虛真人已臻至化境,且極善藥道,您一定能救得了他!”

“《玄虛論道》世上多有傳頌,大街上随處便有販賣,再說玄虛真人仙逝已久,弟子七人也早已隐世,你怎麽就能斷定老頭子就是玄虛弟子?”

“《玄虛論道》贗本的确随處皆是,但小女有幸,曾在高人處見得真跡,雖只零散幾字,但字跡筆法獨特無雙,是玄虛宮特用的筆跡,曲折之處多有周章,是模仿不得的筆法。您贈與的小木牌,與真跡一般無二,還刻有玄虛宮獨有的圖騰,天下間,防字者或有能以假亂真,但玄虛宮的圖騰,知之甚少,更鮮有人能仿制出來。老先生,小女實在走投無路,才請得您老出山,以您的智慧,想必早已知曉小女請您的緣由,若您不是玄虛弟子,或者您不願出手相救,必不會答應且出山的,老先生,姜國已亡,妫氏一族僅剩一線希望,您也是姜國百姓,請您救一救姜國的希望吧!”

老先生頓默了片刻,不無嘆息道:“女娃娃,老頭子不是不救他,老頭子想救,可怕是有心,卻無能啊!你可知,師尊門徒七人,老頭子只是那最不成器的一個,老頭子是真的救不了!”

“您既然來了,便去看一眼也是好的,您還沒有看過他病症,您怎知您救不了?”

老先生搖頭,嘆道:“罷了,我便姑且一試吧!你帶我去看他。”

我連忙帶路。

老先生閉眼凝神,屏息切脈。片刻後,老先生搖頭道:“這娃娃根基傷得太重,老朽實在無能為力!”

我幾乎是眼前一黑。

我慌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盒,将木盒裏的東西呈過去,問道:“老先生,您看,此物可能派上點用處?”

老先生一見那盒中之物,便倏然睜大了眼睛,拿在手裏看了又看聞了又聞,驚道:“這、這是?”

我連忙道:“此物乃半枚蛇膽,那蛇是吃珍貴藥材長大的,其他半枚蛇膽曾經救了他一命,這半枚蛇膽,四年來我一直用極其珍貴的藥材養着,不知能否救他一命?”

老先生又是思忖了半晌,才謹慎道:“這半枚蛇膽不足以使他痊愈,但吊住性命卻或許可以辦到……”

我大喜過望,重重地磕頭道:“老先生大恩大德,長生當牛做馬,永志不忘!”

老先生搖搖手道:“誰要你當牛做馬,你這樣狡猾的牛馬,老朽使喚不起。再說,也沒說一定能救得了他,這蛇膽性極寒,還不知道有沒有藥材能佐得上!”

我忙道:“老先生要什麽藥材,盡管說,長生一定弄到!”

老先生沒客氣,随口便洋洋灑灑說了一長串的藥材,都是極其名貴罕見的,我一一記下了,老先生還特別交代,讓買來三十只小雞仔,要剛剛破殼而出的。我馬不停蹄地寫下來交給葫蘆巷的侍衛夏易。

待到傍晚時分,夏易便送來了一整箱的藥材。小雞仔也隔日便送到了。

收到了藥材,老先生不分晝夜地開始配置藥方,煉化藥材。

而對于小雞仔,老先生只是每日用藥材養着。

老先生制藥之法異于常人,但不許人觀看,平日間,西廂之地,閑人不得近身。藥材的需求量也是成倍成倍地增加,先是五天一箱,再是三天一箱,一月之後,一天一箱都不夠了。

老先生每日早中晚各煎出一碗藥汁,三碗藥汁碗碗不同。這樣喂了整整一月,一直昏迷不醒的妫冴醒轉了過來。

盡管只是清醒了一刻不到的時間,但足以使我們歡呼雀躍。

然而老先生卻不甚歡喜,他神色凝重地仔細檢查了妫冴,然後默不作聲地回了西廂。

自那之後,老先生除了每日煎出三碗藥,他開始讓容六宰殺先前養着的小雞仔,讓擅長料理的容六按秘法烹制。小雞仔每日吃名貴的藥材,味道自不比尋常,更不知老先生用了什麽法子,将雞湯炖的香氣四溢,濃郁的香味四散開去,街頭巷尾都能聞到。老先生讓容六做了這雞湯出來,卻不給任何人吃,一經做好便命容六即刻送去城外一個村落的土地廟,放在廟裏,半個時辰之後再去拿。

容六每日端着熱氣騰騰的雞湯出去,又端着涼透了的雞湯回來,不明就裏。老先生卻始終如一,讓容六日日做了,日日端去。如此往複,容六腿腳倒是越來越快,雞湯也越熬越香了。

十日之後,容六端着碗氣呼呼地回來,說是遇見了無理之人。原來是容六端去的湯被喝了個精光,不僅如此,喝湯的人還大言不慚地在碗底附了張紙條,紙條上寫到:“火候不夠!”

老先生見了這紙條,不怒反笑,拍着容六氣呼呼的小臉說幹得好!明日再做了送去,記得把握好火候!

容六氣歸氣,老先生說的話卻不會不聽,第二日細細地熬了湯,端了去。再回來的時候卻是眼圈兒都發紅了,原來那雞湯又被人喝了,碗底壓着和之前同樣字跡的紙條:“山參放得過量!蓋住雞肉的味道了!”

老先生仍舊讓容六照着改進,容六紅着眼睛照做了。之後容六端去土地廟的雞湯都被喝光,碗底一如既往地壓着找茬挑刺的紙條,容六天天哭着回來,不等老先生安慰,就自行鑽進了廚房。容六心眼大,但在廚藝方面是絕不低頭的,小崽子有自己的小自尊,誓要研制出完美的雞湯!老先生給的秘方容六不斷地加以改良創新,連老先生都說,容六這股子擰勁兒用在三尺竈臺之間,真是白白浪費了。

老先生執意于雞湯之事的緣由,老先生從未告知,但我們卻都知道,老先生這樣做,肯定是為了救妫冴。

經老先生的調養,妫冴的性命總算保住了,每每握到他手腕漸漸有力的脈搏,我都忍不住歡喜。但是妫冴的危險還沒有完全消失,老先生日益緊皺的眉頭,和愈來愈頻繁的用藥,都告訴我們不能過早松懈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西廂裏的小雞仔一天天少下去,而老先生嘆氣的次數卻越來越多了。

當容六殺掉最後一只雞的時候,老先生對容六說:“這一次你做好了,端去廟裏,不用躲起來,就在旁邊等着,等那喝湯的人來了,你把他帶到這裏來。若是他肯跟你來,你的主子就能救了,若是他不肯,記住,千萬別強求,那都是命!”

我想問老先生,是不是妫冴已經……但問了能有什麽用呢,我也幫不上什麽忙。這樣的時候,我也只能幹等着。

連我提議和容六一起去請人,都被老先生阻止了,“那個人,不是多你一個人便能請的過來的,他若不想來,便是多千個百個你去,他也不會來的。”

容六向我保證,說一定将人請回來。老先生又叮囑,不能強求,千萬不能強求。

容六為難,卻終究還是點頭。

容六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老先生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沉聲道:“且看那男娃娃的造化了。”

容六去的時間比往常要長一些,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了,容六卻仍舊沒有回來。老先生、宦虞和我等在客廳裏,誰都沒有說話。

聽到遠遠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我徒然站起來,容六輕功了得,眨眼間便踏着屋瓦跳了下來,甫一照面,大家卻被駭得說不出話來。

容六衣衫不整,滿面怒氣,赫然是與人動了拳腳,待我們看見她身後被緊緊綁住、衣衫褴褛、怒目而視、鼻青臉腫的小少年的時候,更是驚駭,老先生甚至步履不穩地迎上去,惶恐地驚呼道:

“——小、小花師兄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點擊量吓哭沒出息的小透明了!

而且小天使“唔”(這是你昵稱嘛真的嗎?)每章都有給評真是感動哭!

超感動麽麽噠!!

第 32 章 ☆、了斷

三月半的夜晚,總還有些寒涼。章合的卧室,卻是暖暖融融的熏香。

章合給我斟滿一杯,道:“難得我們還能一起喝酒。”

我端起酒杯,晃蕩晃蕩,杯中波光潋滟的:“道不同,無言佐酒,自然沒有斟酌的緣分。”

“但緣分,有時候喝着喝着,就會來了。”

我擡眼看他:“若你想要這樣随意來的緣分,那便如你所願。”

見我一飲而盡,他眼中笑意濃濃的:“不管是随意來的,還是難得來的,不都是緣分嗎。你總愛鑽牛角尖。”

“誰知道呢。”

章合小酌一杯,像是極滿足地嘆息一聲。

“要不要來一曲?”

“什麽?”

章合微笑着從腰間拿出一枚陶埙,放在唇邊。

他極擅吹埙,這首曲子也是他拿手的,但卻有好幾個音跑了調。

當初他第一次用這枚陶埙吹奏跑調的時候,本來伴奏舞劍的彌二情不自禁笑彎了腰。一衆的兄弟姐妹們都笑話他,說難得看見千裏馬也有失蹄的時候。

他也不窘不迫,微微的笑,寬大溫暖的手掌輕輕摸着羞紅了臉死死低頭的我的頭頂。

那之後他再沒用過這枚制工粗糙音調失衡的陶埙,我一直當他是丢了。

一曲畢,他伸手抹去我臉頰邊上的水滴,那雙手一如既往地寬大溫暖。

“想起什麽了?”

“彌二。她舞劍的時候最美了。”

“還有呢?”

“篤三。他最愛看彌二舞劍了。”

“嗯。”

“春一。是他教我做埙的。”

“嗯。”

“還有章合。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人。”

“……”

章合把我納入他的懷抱裏,默默地抱着。

我聽得他胸膛裏心跳像雷聲一樣轟隆轟隆的,很響很響,響得我耳朵都疼了。

我問:“章合,你為什麽救我?”

章合的聲音混着雷聲一道道地壓下來:“因為不想你死啊。你死了,就不會痛苦了。而且你不想死,不是嗎?”

“那章合,你為什麽要‘殺’我?”

章合捧着我的臉,呼吸輕柔地撲打在我的臉上:“因為你‘活’着,我會痛苦。”

“我一直想讓你快樂。”

“所以我才會痛苦。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

“權力,還有臣服。”

“對。我救你,以為你和我一樣,你那眼神,讓我以為你也渴求着權力,渴求着力量,所以我不想讓你死,死了多輕松,你所渴求的這些東西,會讓你這個小小奴婢活的痛苦不堪,和我一樣痛苦。所以我救了你,當看自己一樣看着你。但沒想到,你和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你是有強烈的渴求,但渴求的東西和我截然相反。你所渴望的,是愛,是溫暖,是幸福。狗屁!簡直笑死個人了!你當你是誰?渴望着這麽些虛無飄渺的東西,一天天的還活得那麽開心自在,讓人看了真是惡心!可是,小丫頭,我從來不知道我居然會羨慕你,會嫉妒你,會去想,你的笑臉是那麽讓人感到輕松……很惡心的想法是不是?我也被自己惡心到了,可是小丫頭你知道你有多厲害嗎?你越來越讓我無所适從了,你讓我越來越心軟,我極端恐懼某一天,我會變得只看得見你,變成一個沒用的廢物。”

章合的眼神讓我覺得可憐,他發覺了,苦笑道:“你也覺得我可憐?可你知道嗎?當初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個神話一樣。但是多奇怪啊,面對着一個神話,你居然敢一邊發抖一邊努力地去接近。你多勇敢啊,比我能幹多了。我對渴望着的東西,只敢看着,瞻前顧後一步都不敢跨。”

我搖搖頭,道:“章合,你錯了。你所渴望的東西,你連承認都不敢。”

章合怔忪地盯着我,看着我無所畏懼的眼神,眼中黑漆漆的看不到邊。

許久過後,他松開我,拉遠了我們的距離,失笑道:“你就是太聰明了。”

他飲盡杯中酒,一杯接一杯,沉默不言。

壺中酒已盡,他命人換上一壺新酒。新酒上桌,他忽然道:“丫頭,滿上。”

我一瞬恍惚。從前他飲酒,在一旁為他倒酒的總是我。

我替他滿上,他一飲而盡,嘆道:“還是你倒的酒最香。”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薄醉:“你恨我嗎?”

我一頓:“或許吧。”

為他再添上一杯,他晃着酒杯,看着杯中潋滟如夢的酒水,忽然道:“若是我不做皇帝,你還跟我嗎?”

我倏然擡頭,他卻仍舊定定地盯着那酒杯,我悵然失笑,道:“先不說有沒有這個‘若是’,你早一些說這一句話,我們也走不到這一步。”

他怔怔許久,也失笑了:“是啊,竟是我搞錯了時機了。”

他盡飲此杯。

“我養你八載,總有些恩情在。你許我一件事吧,我放你們走。”他放下酒杯。

“你說。”我看着他。

“你是我親手養大的姑娘,我要親眼看見你長成的模樣。”他眼角的笑容很柔和。有種溫暖的錯覺。

“好。”我說。

這一夜,産生許多錯覺,比如章合的親吻似乎輕柔而溫暖,比如章合的懷抱似乎深情得能包容下我所有的痛苦和仇恨,比如在某一瞬間章合的表情似乎欣喜快樂到有幸福的意味,比如章合滴落下來的汗水裏似乎混雜着眼淚的味道,比如我心尖上某一刻疼到以為自己再度擁有了痛覺,比如我與章合結合得親密無間仿佛沒有這中間幾年勢不兩立的嫌隙。

“……多謝。小丫頭。”

章合在我的耳邊這樣說道。

“……必将……再會。”

翌日,群臣上表,言:臣等頓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一海內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成帝早棄天下,立皇三子冴為帝,冴年幼智弱,屢次于殿堂失儀,失帝王禮誼,亂我大姜制度。臣等數次進谏,不變更,變本加厲,恐危社稷,天下不安。宗廟重于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注)

攝政王批,可!

姜國歷一百四十七年夏,皇帝妫冴被廢,脫其帝王衮冕,封順昌王,封地位于東面,三十六座城池,即日啓程去往封地。

順昌王去往封地途中,遭遇前叛臣妫止餘孽,同随侍一起墜下山崖,屍骨無存。

作者有話要說: 注:這裏選自《漢書——霍光金日磾傳》,是群臣奏表皇太後上官氏廢帝的奏折,原文很長,這裏簡化并且作了改動。

之前一直在糾結要不要給老章船戲,朋友說別讓老章得手,不然沒人看,可我這本來也沒幾個人看,索性随心寫得了。老章苦啊,長生也苦啊,倆悲劇角色,有時候想索性寫一塊兒得了,可想想又覺得不成,這麽草率的湊一塊兒,角色磨合不了。再說中間還有更苦逼的沒爹沒娘國破家亡的小白菜,妫冴小白菜這麽個根正苗紅的男主角,出場不是面癱就是弱智,這會兒還得病入膏肓一回,上輩子肯定跟後媽攤上血仇了。

所以後媽決定對小白菜好點兒,等這回病好了,好好讓小白菜出出風頭。

第 31 章 ☆、弱冠

“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于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以正君臣、親父子、和長幼。君臣正,父子親,長幼和,而後禮義立。故冠而後服備,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故曰:冠者,禮之始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

“成人之者,将責成人禮焉也。責成人禮焉者,将責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行焉。将責四者之行于人,其禮可不重與?”(注一)

冠禮被視為君子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日子,為君主加冠,自然是國家尤為莊重的節日。

冠禮在太廟舉行,顧老大人作為國主義父,迎賓入廟。

攝政王章合位及尊榮,當為正賓。正賓當為冠者加冠。

妫冴病弱,由我與容六扶持,一步步入席。

吉時到,贊者(注二)大司工為妫冴梳發,以布帛束好。

正賓章合淨手之後,扶正布帛,從大司徒捧着的竹器上接過缁布冠,祝辭:“良辰吉時,為您加冠。布冠加之,賜予您治世之慧,願您的智慧澤被天下臣民!”祝畢,為其戴上缁布冠。我與容六扶着妫冴叩拜行禮。(注三)

然後章合再加大司馬捧着的皮弁,祝辭:“良辰吉時,為您加冠。皮弁加之,賜予您兵将之勇,願您的英勇守宥大姜疆土!”

三加大司禮手捧的爵弁,祝辭:“良辰吉時,為您加冠。爵弁加之,賜予您祭祀之能,願您的福澤庇萌千秋萬代!”

最後,加大司寇手捧的衮冕。祝辭:“良辰吉時,為您加冠。旒冕加之,賜予您統治之權,願您的賢德封疆四海!”

四冠加畢,章合舉起酒樽,向妫冴敬醴酒,祝辭:“清酒正醇,肉脯正芳。請您拜受酒脯,儀祭四方。上天将賜予您祥瑞的幸運,祖宗将賜予您綿長的福壽!”

妫冴拜受。

章合回禮。

冠禮既成,章合為妫冴拟字。之前早有巫蔔求出三個好字,分別是:“齊”、“旻”、“彌”。章合只需擇一便可。但他卻是似是思量再三,祝辭一番之後,章合拟定:“禮儀既成,良辰吉時。您的福慧無疆,賢德永存。《爾雅——釋天》雲:‘春為蒼天,夏為昊天,秋為旻天,冬為上天。’,秋主豐收,善哉聖哉。今為您賜字,表字曰:叔旻。”(注四)

賜字完畢,妫冴拜受。

冠禮完畢,妫冴回宮,在太央殿拜見代表母族的妫姬夫人。

之後妫冴坐鎮大殿,受百官朝拜恭賀。

百官祝辭完畢。章合出列再拜,朗聲道:“今陛下冠服既成,威加海內,澤被四方。先前,因陛下年且幼弱,由臣代為執政,臣惶恐不能勝任,日夜殚精竭慮,唯恐有負君恩。今陛下年已及冠,臣理當歸政于陛下,陛下天命所歸,仁德賢能比之臣萬倍有餘,陛下親政,為世人所心向往之。臣死冒死谏言:請陛下親政,澤被大姜!”

朝臣接連下跪,一齊道:“請陛下親政,澤被大姜!”

這一出好戲,雖未排演過,但卻整齊劃一,想必朝堂之上無論是誰,都已在心中默念着同一部劇本,照着那劇本萬無一失地演出并且期望着吧。

我默默地冷笑一聲,看向坐在下首的妫姬夫人,妫姬夫人向我颌首致意,施施然起身,語調悠揚卻帶刺:“章大人好仁義,叔旻身體康健之時不見你歸政于他,待到現如今叔旻病入膏肓之境,你倒是找急忙慌地要歸政了!我姜家子息單薄,叔旻無後,待到哪日叔旻撒手人寰之時,可不知這江山要姓什麽!”

章合頓默一瞬,及其正直道:“扶聞國母說笑了,我主受上天庇佑,必能福澤萬年,何來江山易姓之說?”

“說的真是好聽!這朝野上下,誰人不曉,叔旻壽限将至,你莫要再與我說那一套唱詞一般好聽的空話!”

“扶聞國母!”章合打斷妫姬夫人的話,“我大姜陛下的名諱,豈能随意懸在口中!且兩國之間,不言內政,您僭越了!”

妫姬夫人冷笑一聲,道:“章大人,你只說我是扶聞國後,卻不曉我是大姜皇女,先帝長公主,今上一母同胞的嫡姐嗎?!我所言,句句都是我分內該言!”

“昔日皇女長公主與國母身份,孰輕孰重您比臣清楚!您此番言辭,是不是太強詞奪理了!”

“強詞奪理?章大人高看我了,妾身一介女流,哪裏能強詞奪您的理呢!我就是心疼我這個可憐的弟弟,年紀輕輕的,就得遭受這等罪過!”妫姬夫人以袖掩泣。

章合與一衆大臣費盡唇舌,妫姬夫人卻始終胡攪蠻纏,妫姬夫人毫無道理的一番話,卻實實在在地拖住了他們,直到散朝,歸政的話題都未能繼續下去。

散朝之後,妫姬夫人備駕章合府邸,我扮作随從一道去。

隆重的儀仗吸引了街道兩旁的百姓,迎在路邊争相地看。

章合接駕入府,妫姬夫人一落座,環視了四周,冷笑一聲:“章大人府裏可真是清淨雅致,這般樸素,倒不像是朝堂之上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攝政王了!”

章合颔首,口中道:“國後擡舉。”

妫姬夫人笑而不言。悠悠地嘬了一口茶水,贊道:“好茶!”放下茶盞,又道:“這茶盞也非是俗物。”

妫姬夫人眼波悠悠地掃過章合,手拈着茶盞杯蓋,一下下地輕拂着杯中的茶葉末子,杯蓋同杯口碰觸,清泠作響。

“章大人,你這般儉省,百姓見了,必是贊不絕口吧?但您這兒用度卻處處精致,連這杯盞小物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都是只有行家見了,才能識得的寶物,您做人,可真是裏外兼顧,左右逢源哪!”

章合依舊不動聲色,答道:“國母言重了。”

“言重?”妫姬夫人手中杯盞重重扣下,冷冽一聲脆響,繞梁不絕,“章大人為人為官,手段了得,德高望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我哪裏言重了呢?”

章合不言。

妫姬夫人起身,一步步地踱寸着:“章大人,您博學多識,您來告知妾身,這通敵叛國,把持朝政,謀害人君的罪過,該是怎樣處置?”

“自是車裂于市,誅連九族。”

妫姬夫人笑,道:“章大人明鑒。章大人清譽有加,朝堂之上德高望重,自然是不會犯下這等罪過,只是章大人為人處世這般小心謹慎,若是哪天在市井流言中傳出污蔑大人的言論,章大人可不得百般憂心了?”

章合眉間微動,面色如常:“國母哪裏的話。”

妫姬夫人走至他面前,揚聲道:“章大人位極尊榮,自然是不怕這小小流言的,只是人言可畏,民心難測,誰又知道那流言傳去了四處,傳到了某些迂腐的世家大族耳中,會發生什麽事呢?”

章合聲色不動。

“章大人,您是英雄豪傑,耐得住,妾身卻是婦道人家,不愛講虛話套詞,我便敞開天窗說明話,若是您不想朝野上下出現什麽不太好的流言蜚語毀您清譽,便成全妾身一個心願,您肯是不肯?”

章合終于微微一笑,道:“國母尊位貴體,有什麽吩咐便直接說與章某便是,何來成全一說。”

妫姬夫人也笑,道:“不是妾身言重了,卻是這心願,實在是不好實現,若是章大人不首肯,只怕天下間,無人能成全妾身了。”

“您說。”

妫姬夫人微笑愈甚,道:“我要大人,廢除陛下。”

章合倏然擡頭,目中冷光淩淩:“國母,您失言了。”

“妾身所說,非是戲言。我想大人睿智,必能懂我。”

章合目光深沉渾濁,默了半晌,卻道:“長公主殿下,茶點已涼,可否請您在此稍候片刻,勞您的侍從随同下臣去取來。”

妫姬夫人微笑點頭,回首對我道:“長生,去吧。”

我垂首,随同章合入了後堂。

章合步履愈來愈急迫,走了半道,忽然伸手拉住我,将我猛地拖入角落,死死扣住我的後腦,唇緊緊壓下來。

我掙紮不過,随他去了。

片刻過後,他壓在我唇上,呼吸紊亂,一字字咬牙說:“長生。”

“長生!”

他捏住我的肩,猛地拉遠了我,眼眶血紅地盯着我:“這是你的計劃,你以為這樣能救他?!”

“救不救得了,試過才知道。章合,這于你有百利而無一害,你便說你答不答應。”

“答應!”章合眼珠血光般的紅,笑得猙獰,“當然答應!我只是不明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想做什麽,你還要怎樣去救那個廢物?你應當知道,那個廢物病入膏肓,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我說了,救不救得了,不去試怎麽知道。”

“呵。”章合笑,“你怎麽救?讓我猜猜,那日那道口谕是你拟造的吧?你将一切告知妫娓,讓她阻止歸政,又大張旗鼓來我府上,說這一番話,不僅僅是為了廢帝吧?你還想做什麽?你想要救他,可他若是在皇宮,必定是活不成,你想帶他出宮?或者,”章合眼光如刀,“你想帶他出國?”

“你既然猜到了,何必再多說。”

“那個廢物去哪兒我都不管,我只想問你,”章合頓了一頓,語氣森冷,“你是不是也想随同他一道出國。”

“這是自然。身為暗護,自當誓死跟從主人。”

“我不準!”章合一字一字說道。

我擡眼,冷冷道:“妫姬夫人一國之母,要在姜國各郡縣散播些流言輕而易舉,煽動造事也舉手之勞,國都的大家世族不少,圍剿你一個王府綽綽有餘。章合,皇位已拱手讓到你的嘴邊,你可不要一時意氣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哈哈哈哈!好!”章合狂笑,将我死死摟在懷裏,手臂幾乎要勒斷我的骨頭,他笑了許久,待停息下來,他調整了呼吸,在我耳邊道,“你真是厲害,我的小丫頭。”

章合回到前廳時,已是神色如常。

章合恭恭敬敬對妫姬夫人行了一個正禮,道:“長公主位極尊榮,下臣唯長公主馬首是瞻。長公主所托之事,下臣必将辦妥!”

妫姬夫人微微笑,道:“勞煩章大人了。”

“長公主客氣。章某厚顏,想向公主讨個賞賜,不知長公主答應不答應?”

“章大人可真會打算盤,這樣占便宜的事情做了,還想讨賞。你說吧,想要什麽賞賜?”

章合擡手,指着我道:“長公主這個随從聰明伶俐,不知長公主可否賞給微臣?”

妫姬夫人眼波流轉,輕笑道:“章大人好眼力,這随從很得我心,可不是随便能送人的,章大人想讨了她去,可也不知你受不受得起。”

章合笑:“不就是個奴婢,微臣怎麽受不起?”

妫姬夫人輕笑一聲:“既然章大人這麽執意請求,那我便将她賞了你,章大人好好消受。”

章合作揖:“多謝長公主。”

妫姬夫人起駕,隔着人群遞了個眼神過來,我向她輕輕點頭。

很多事,是需要好好地做個了斷。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翻譯:節選自《禮記——冠義》,翻譯如下:“人之所以成其為人,在于有禮義。禮義從哪裏做起呢?應從舉止得體、态度端莊、言談恭順作起。舉止得體,态度端莊,言談恭順,然後禮義才算完備。以此來使君臣各安其位、父子相親、長幼和睦。君臣各安其位,父子相親,長幼和睦,然後禮義才算确立。所以說,只有行過冠禮以後才算服裝齊備,服裝齊備以後才能做到舉止得體、态度端莊、言談恭順。所以說,冠禮是禮的開始。所以古時候的聖王很重視冠禮。 ”

“既然是成人的身份,那就要以成人的禮數來要求他。所謂以成人的禮數來要求他,也就是将要要求他做一個合格的兒子,做一個合格的弟弟,做一個合格的臣子,做一個合格的後輩。将要要求他具備這四個方面的德行,冠禮能不重要嗎! ”——注釋摘自“古詩文網”

注二:贊者:贊禮的人(此為度娘作的解釋)。

注三:原文如下,文中并未照着翻譯來,按我自己的想法作了些改變: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三加,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節選自《禮儀——士冠禮第一》

注四:原文如下: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節選自《禮儀——士冠禮第一》“伯”即是“伯、仲、叔、季”,表示在兄弟中的排行,“甫”是對男子的美稱。

第 30 章 ☆、妫姬

妫冴病情反複,不停惡化。形銷鎖立的樣子,看得人心驚。妫冴醒轉時,緊緊抓着我的手,盯了我半晌,忽而道:“許長生,三萬四千七百五十九,是什麽數字?”

妫冴的記憶,不知為何慢慢的在恢複,雖然瑣碎,但拼拼湊湊,也已經能拼出些大概了。

妫冴與我說,他總不願睡熟入夢,他一入夢,腦中就盡是陌生的記憶,像是在他的生命裏強行加入了別人的生命一樣。他不排斥回想起從前,但他說透過從前的記憶滲透而來的那些情感,那些他人傳達給他的,還有他自己所産生的情感,讓他覺得難過。他說那些情感有悲有喜,但不論悲喜,他總是難過。

妫冴清醒的時日漸漸地減少,但睡熟昏迷的時間,也不算多,一天中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緊緊拉着我,半夢半醒地說着話。說他又記起了哪些人事,說他還沒看完的某一本書,說他還沒有贏回那十來盤的敗局。

我給他念他沒有讀完的書,念完之後又新念一本,我對他說:藏書樓裏的書好多好多,我念不完啦,你早點好起來自己看吧。你看你圍棋也下不了,怎麽贏回我啊?快好起來吧。

他笑,使力擡手擦掉我臉上的眼淚,說,好。

他說好,但天不讓他好。他的身體一日日壞下去,我抓着他的手,覺得那冷冰冰的溫度讓心底都沒了光亮。

我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一遍遍地問容六:今天幾號啦?離三月初九還有幾天?給王牧之的話送到了嗎?回複了嗎?

容六一遍遍地回答:還有整二個月的時間。話帶到了,只是還沒拿到回複……

王牧之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妫冴的手一天天冰涼下去。

我一日日地熬着,手腕間的祈福草繩一日日被指甲割磨着,終于有一天不堪重負,生生被割斷。

我盯着掉落在地上的小木牌腦中空白的時候,容六跑進殿內,又是哭又是笑:“說了!王牧之說了!他在朝堂上上奏請回妫姬夫人主持主子的加冠大典,我愣愣地擡頭,腦中來不及消化容六的話,卻下意識地抓緊了妫冴的手。

妫姬夫人,先帝長公主,妫冴唯一在世的血肉至親。十二年前,先帝将她嫁與扶聞國太子——當今扶聞國君,十二年來與母國再無來往。

我給王牧之提出的第一個條件,便是請他無論如何在妫冴弱冠之前,請回妫姬夫人。

但我也不确定,王牧之能否請的動這尊大佛。

我從妫冴從不離身的項鏈上取下一枚斷了角的獸齒給容六,讓她想辦法趕在王牧之臨行前交給他,囑咐,若是事情不順利,便将此物呈與妫姬夫人,或能解憂。

容六去後,我望着天空,雙手合十,祈願萬事順隧。

冷風足足吹了月餘,東邊傳來消息:王牧之回國了,國都迎來了妫姓血脈、今扶聞國後的鳳駕。

太央殿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典禮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

妫姬夫人算是外客,觐見聖上需要旨意,我一早便拟了口喻,讓容六送去。

我從一早便站在門口等,當聽見妫姬夫人的鳳駕遙遙向着昭陽殿走來,已是日暮時分。

妫姬夫人是先帝與先後嫡長女,從前就因相貌與先後相似,而備受寵愛,如今貴為一國之後,面貌不減分毫,風致更加雍容,甫一照面,我眼前一恍然,竟差點将她認成先後。

我壓下心中酸楚惶恐,将她引入殿內。

看見面色蠟黃、昏睡不起的妫冴時,妫姬夫人臉色變了一變。我将那稍縱即逝的驚悸擔憂看在眼裏,心中稍寬。

妫姬夫人坐在床前,只默默地看着妫冴。

“你是小冴的護衛?”

“回長公主,是的!”

“長公主?”妫姬夫人回頭看我,冷笑了一聲,“我早已嫁作人婦,對于姜國來說,我首先是外國國後,然後才是公主。你是不是叫錯了?”

“小的不敢。小的是奴才,奴才的言行全跟從主人。小的稱呼您為長公主,因為小的主人将您看作長公主而非外國國後,将您看作家人而非外人!”

妫姬夫人冷哼一聲:“好一個奴才!口出狂言!你難道不知你主人剛才一道口喻,召我這‘外客’觐見嗎?”

我跪得愈加低頭:“公主恕罪!公主見陛下這個樣子,如何能拟旨下旨?全是小的一時權宜之計,得以請來公主鳳駕。”

“你既然知道于正理而言,只能稱我為‘外客’才能服衆,又強辯什麽我仍是公主呢?”

“您是公主!”我擡頭直視妫姬夫人,“是我大姜獨一無二的長公主,是我大姜最尊貴血統的繼承人!”

她看着我,嘴唇微動,似要再辯,卻讓妫冴一聲微末的呻吟打斷了。

我們忙向床榻上看去,妫冴額上挂着豆大的汗珠,面如金紙,虛弱地睜眼,看見妫姬夫人,嘴唇張合半晌,最終吐出幹澀的兩個字:“……娘親……”

這一聲叫喚,卻是讓妫姬夫人眼圈遽紅,伸手輕撫妫冴毫無血色的臉頰,口中不禁叫道:“小冴……”

妫冴未有清醒多時,不久便又昏迷過去。

妫姬夫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妫冴,肩頭微顫。

“長公主……最肖似先後……奴婢剛才一見,也差點、差點以為是先後返世了……”我喉間梗塞,聽見妫姬夫人似也有嗚咽之聲。

“……小冴得的,是什麽病?”

我跪直身體,将妫冴病症、病因、加之之前逃亡、章合叛變之事全部告知。

夜涼如水,更漏聲聲,和着那一幕幕國仇家恨,繞梁不息。

妫姬夫人的臉色越來越沉,眼中嗜骨恨意森冷如冰。

我重重叩首:“陛下身陷險境,姜國前途渺茫,奴婢無能,只得請來公主,望公主救護我主,救護大姜!”

妫姬夫人眼珠血紅,一字一字狠聲道:“章——合——!”

妫姬夫人回首看妫冴,從衣襟中取出一物,我仔細一看,正是當初我給王牧之的那枚獸齒。妫姬夫人凝視獸齒,指尖撫摸獸齒缺角,道:“這枚獸齒,是當初父親賜給小冴的。當初我偷偷在囿園玩耍,園中一頭猛虎沒有關牢,差點撲出來吃了我,我吓得腿軟,若不是小冴趕在猛虎掙脫鐵鏈之前将我拖出園子,我只怕早已命喪虎口。後來父親射殺了老虎,将虎牙拔下,賜予我與小冴。我欠小冴一條命,這次,終于到我還他的時候了。”随後,妫姬夫人眼中一厲,“國仇家恨,焉能不報!”

我心中大動,跪伏于地,長聲道:“公主大德!救國于危難之時,必名垂青史,萬世景仰!”

“既是你請我回來,可有計劃?”

“公主睿智,奴婢确有愚見,只是需公主鼎力相助,此計兇險,萬望公主保全自身安危!”

“你且說來!”

我拜了一拜,道:“公主可知十日之後,乃是陛下弱冠之時。”

“自然。”

“章合曾言,待陛下年及弱冠,便歸政于他。但我們不能讓陛下得政。”

“為何?”

“陛下病重,醫官之言,此生不過一月福壽,若陛下得政,一月之後,福壽殡天,則姜國朝政必落入章合之手,姜國再無出路。姜國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陛下,因而陛下必須活下來,但在章合眼底,陛下絕無生路,陛下要活,必須要遠離章合,而陛下一旦親政,手握實權,便再無可能離開。因此我們要阻止陛下親政,且帶陛下離開,不止離開朝堂,更要離開姜國!”

“如何阻止,如何離開?離開姜國之後,且不說小冴能不能活……便是僥幸活下來,章合彼時必然登極篡位,姜國不還是難逃傾覆厄運嗎?!”

我破釜沉舟道:“國可傾,亦可複!天不憐我,大姜已是窮途末路!好歹留下一個火種,方可以談今後之事!陛下生命垂危,留在國內只是等死!只有離開姜國,脫離章合視線,才或許有一線生機!公主請放心,扶聞國內有上天賜予陛下的貴人,若是那一位,或許能救得陛下一命!”

聽見我這樣說,妫姬夫人已是沉默,半晌後,才道:“福禍因果,或許上天早已注定,若上天真要亡我大姜,那也是命!但你說得不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着保我大姜最後一線生機,便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你說!到底該如何阻止小冴親政,又如何帶小冴離開姜國!”

“公主大德!十日後陛下加冠行禮,已拜先帝顧命之臣、前宰相顧大人為義父,冠禮大典由顧大人主持,公主則代表母族。屆時陛下加冠之後,章合必将提及歸政之事,彼時,奴婢鬥膽,請公主放下國母之尊,鬧事于朝堂。”

妫姬夫人目中決然:“我妫娓生而為大姜皇女,使命便是為大姜而生為大姜而死,為我姜國千秋後世,區區外名,何足挂齒!你如何說,我便如何做!”

我身伏于地下,眼中熱淚早已盈眶。有這等決然堅硬的脊梁,我大姜,必不會亡!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9 章 ☆、突變

七月十五中元節,是下至民間百姓上至朝堂帝王最馬虎不得的節日。七月半,鬼門開。祭祀先祖是再要緊不過的事情。

聲勢浩大的祭典完畢之後,設宴淩霄閣。本應是家宴,但章合下旨:“君臣同樂。”邀了宰相、大司禮、大司工、大司徒、大司馬、大司寇幾位頂梁的大臣,一同赴宴。

席間清酒祝歌,其樂融融。然而幾個能臣聚在一塊兒,話題總是不知何時就偏向朝堂政事,便是不說那正兒八經的大事要事,話語間總也離不開朝中那幾個風雲人物。近來朝中不知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流言,說新晉的中大夫吳敏吳大夫私相受賄,靠幫人介紹官職斂財。為人正直的大司寇在宴席上就直接落膝直言:他親眼看見有下士将一個個大箱子擡進吳敏大夫的府邸,而半月後那人便扶遙之上,位居上士之位。

章合聽得臉色發青,宴席之上便命人去搜吳敏的府邸,不出半個時辰,便抄出刀幣三百铢。須知吳敏月奉不過四铢刀幣。

章合怒極,當即命人将其腰斬。而後章合問及何人可當吳敏之職,大司寇二話不說,薦道:下大夫王牧之可堪大任。

章合異道,從前卿不是最不喜王大夫嗎?

大司寇朗朗道,從前臣以為王大夫倨傲不訓,出身卑賤,心術不正,然月前臣偶爾讀到大夫從前的一篇文章,其文筆俊朗,立意不凡,臣深慕其豪邁胸懷,感其鴻鹄之志,惜其經世之才。臣方知此前臣知之甚寡,故而臣力薦王牧之大夫。

大司寇言及于此,章合也再無二話,再問及他人,也都不作他言,司馬上卿倒是面色有異,卻也因犯事的吳敏是他舉薦的,現在一時也不好說話。

于是乎,在朝中數敵頗多,本應無緣升遷的王牧之,一夜之間,升作中大夫,接任吳敏小司馬一職。

朝堂裏人人驚奇,都道時運無章,死對頭倒成了莫逆交。當然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偶然讓最是鐵面無私的司寇大人某天突然繞道走到了吳敏府前,又是什麽樣的巧合讓那天那時刻恰好有人擡着箱子去賄賂吳敏,又是什麽樣的巧合讓王大人兩三年前偶有所感寫的一篇随想出現在了司寇大人的書案之上。

總而言之,就是天意啊!

中元過後,七月流火。天氣漸漸轉涼,朝堂風雲谲變,卻是方興未艾。王牧之的才幹在之前已是小荷露尖,一經提拔,放開了拳腳之後,才知道之前不過是冰山一角。王牧之深得章合重用,不出兩年,已位居上大夫,接替司馬一職。

看起來似乎一切都是照着我們的計劃進行的,一切順風順水的。

妫冴某天下了朝,說,不對勁。

我說,是不對勁。章合在憋大招呢。

我們不可能安分呆着,這點明眼人都猜得到,更何況是章合。但章合卻沒有動作。章合是什麽人?最多疑小心不過的。他會這樣不聞不問,是最可疑不過的。……但是,或許……

我內心裏有一絲閃念,迅速地消失不見。

妫冴與我的猜想最終是落實了。

變故發生在冬至日。

國歷一百四十六年,序宸三年冬至,歲首之日,賜宴太央殿,百官同賀。

祝酒歡歌,君臣把酒言歡。卻不想,席間突生變故,國君突然口吐鮮血,昏厥在地。

衆臣大驚失色,攝政王章合當即着人護駕,聖駕轉回昭陽殿,醫官號脈一查,不得了,聖駕酒食中被下了劇毒,藥石罔救。

一幹臣等皆驚駭不已,攝政王遷罪司膳房,将一幹人等杖殺滅口。

聖駕彌留,臣子連夜跪在昭陽殿外,等待那聲駕崩聲起,改朝換代。

章合身為顧命大臣,留守殿內,除去醫官內侍,殿內只留幾個知情之人。

我狠狠逼視着他,眼角幾欲泣血。

他坦然直視我,眼底快意。

半晌,我才能顫抖着出聲:“……好……你終于做了……!”

章合平靜而渾濁地看着我:“你知我。”

“你下的什麽毒!”

章合輕笑一聲:“未九。你糊塗了。”

我恍然回過神來。我糊塗了,我是糊塗了!我竟然會聽信醫官那一套表面的說辭!什麽中毒!章合哪會用下毒這種方法來殺人,有毒必有藥,章合才不會讓我抓到可乘之機!

我死死盯着章合,章合緩緩解下腰間的香囊,将香囊之中的填充物倒出來。

“……這是……鳳尾草……?”

章合點頭,應對我的驚駭。

“凡上朝臣子、宮中媵侍,人皆佩有此物。”

“人、人人皆有……”我匆忙去看自己身上的香囊,香囊裏除了尋常的香草,并不見鳳尾草,卻是多出了另一塊指甲大小的香料,我細細一聞,淡薄如煙的味道潛入鼻息:“這味道……龍須花?”

“不錯。你與容六,你們身上,包括妫冴,都佩有龍須花液濃縮的香料,龍須花與鳳尾草,你明白了吧。”

我慘笑着點頭。明白。全明白了。

“……你什麽時候開始做的?”

“四年前。妫冴回宮那一天。”

“……好厲害的謀劃!好厲害的毅力!章合!”

章合淡漠地看着我。

真是厲害。四年,整整四年!怪不得無論我們做什麽動作他都不過問,怪不得……

龍須鳳尾,至陽至陰之物。龍須花液的濃縮物,味淺淡不易察覺,妫冴日日佩戴,體內陽氣自然旺盛,而其餘宮侍大臣身上的鳳尾草,氣味極似艾草,我雖與之相近,但個人身上含量不多,依舊不會注意懷疑。鳳尾草有味道,不宜多佩戴,章合便讓人人都帶上一點,陰氣積少成多,對妫冴而言,何如地獄!人體陰陽,和則體健安康,亂則體虛氣弱。尋常人也罷,陰陽一時偏頗,頂多身體虛弱些,但這于重病初愈,且病根未除的妫冴來說,這樣的至陽至陰,便如同砒霜鶴頂紅,是刀刀割人性命的毒藥。妫冴病症,少陰亡陽,本就是體內陰陽氣息受了沖擊,這四年下來,身體怕是早就外強中幹,如今一夕大廈傾頹,可還會有挽回的餘地!

我糊塗,我不僅現在糊塗,我之前更是糊塗。妫冴突病,早有征兆。他一直陰陽不調,我總以為是他之前的病邪尚未祛淨,在他飲食中多添解毒祛邪之藥,卻不想,這些藥不僅無效,反倒是藥三分毒,擾亂妫冴體內本就不穩的氣息血脈,害了妫冴。

“你放心,他不會立刻便死,我送上去的清酒裏加料不多,只是起了個催化的作用,他大概還有個半年可活,”章合輕輕笑了一聲,蔑視地看了妫冴一眼,道:“至少活滿二十,成人加冠了再走。”

我怒極,抽劍指着他,嘶吼:“滾!”

章合站起來,拂一拂衣裳上的塵埃:“好,我留你與他訣別。別着急,還有整整半年呢。”

我看着他的背影,劍尖怒掃其他的醫官內侍:“都給我滾!”

醫官內侍慌忙退下。

我無力再舉着那沉重的長劍,劍刃落地,铮铮刺耳。

容六已然哭不出聲響,頹坐在地上,神色悲戚絕望。

我撲到床前,執起妫冴冰冷的手,脈搏微浮,氣若游絲。我閉上雙目,深吸一氣,強自鎮定。

“容六,你去我床上,枕頭下面有個暗格,你去打開來,把裏面那個木盒子拿來!”

容六慌亂地看了我一眼,咬着下唇點頭,跑了過去。

我将妫冴扶起來,點他周身大穴,渡進真氣,卻無望地發現,真氣一入他體內,便如同石沉大海,一去無蹤。他氣息太弱,抓不住我渡進去的真氣。我徒勞地消耗着真氣,卻半點法子都沒有。

容六将木盒拿來,我抓着它半天沒有主意,後來心一狠,打開來,看見裏面的東西,卻又是一陣恍惚。這東西沒用,說不定還會加重妫冴病情。

可有什麽辦法!我有什麽辦法!藥石罔救啊!

容六抓着我,帶着哭腔擔憂地看着我,她問:“阿九姐……你怎麽了?你別吓我啊……”

我怎麽了?我茫然看着她,下巴上有液體滴下,我擡手一摸,嘴角一片血肉模糊。

容六小心哄着我:“……把嘴松開……阿九姐你松開啊!嗚嗚嗚嗚……”

我将咬緊的牙關松開了,喉頭卻溢了一口一口的腥甜。

我抓着妫冴的手,看着那只木盒,眼中泣血。

“容六!”我狠狠道。

容六慌亂地應我:“啊、阿九姐?”

我深吸一口氣,将胸腔裏的話一字一句地和着血和着肉吐出來:“我們不能輸!輸了就得死!我們不能死!”

容六哭了,她哭得凄慘,話卻說得堅決:“不能死!絕對不能死!誰都不能死!”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8 章 ☆、計劃

在章合府裏呆了兩日,等傷口不再溢血,我便讓容六找來擔架擡我回宮了。

按說我身為下大夫,本應有自己的府邸,但沒有喻旨,我仍舊只能呆在禁軍營。

但我一進宮,還是讓人先把我擡去了皇帝所在的昭陽殿。

他遠遠的就急奔過來了,站在擔架前蒼白着一張臉,眼圈裏拉滿了血絲。受傷更重的是我,但看起來更憔悴的是他。他屈膝伸手将我抱起來,手臂收得很緊。

他小心将我放在榻上,随後,像是半年前一樣蹲在床前,趴在床沿,緊緊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你受傷了。是我的錯嗎?為什麽你又被他帶走了?你會離開我嗎?】

我從他眼裏看見很多很多的話,很多很多情緒,但他不說,我也不問。

他從我眼裏,又看見了什麽呢?

我回來了,妫冴聽我的勸又去上朝了,只是我有傷在身不能動彈,陪他去聽政的便只有容六。我讓他将每日的朝政複述給我聽,他雖不太情願,但認真去做了。他記憶力強大,朝臣們的話每一句都能完整準确地複述出來。

“……接下來王牧之又上奏說:‘臣愚見,管大夫之言,臣不能茍同。誠然去年國運多舛,奸佞小人擾我民生,今年開春,西北便有凍害,民心不穩,然而,臣以為不宜馬上開倉放糧。誠然,這樣做可以安撫人心,然而,我大姜剛剛歷經戰事,兵困馬乏,此時若有肖小之輩有之心觊觎,陡然出兵,而我方若無充足後備糧草,屆時該如何應對?兩軍交戰,糧草先行,這道理,管大夫莫不是忘記了?’”

“這事章合怎麽說。”

“他說:‘二位大人言之有理。綜合二者,章合之意,其一,削減今夏的賦稅,削減多少視當地災情情況而定。其二,各地免費發放耐旱糧種,以促收成。”

“你覺得他這樣做對嗎?”

“……對。”

“他對在何處?”

妫冴皺緊眉頭,組織着語言:“……糧食很重要,百姓也很重要。”

我忍不住摸摸他的頭,道:“你說的對。兵防之事,無論何時都不能懈怠,尤其今時國情微妙,內憂雖解,外患無窮,因此,無論如何也要保證兵力。王牧之雖狂放,但有一句話說到了點子上:兩軍交戰,後勤補給是最重要的。管居長所言也不錯,百姓是國之根本,連年天災人禍,百姓衣食不保,而開國伊始,安撫人心是含糊不得的,須知民生不穩固,則民心不穩固,然則國家不穩固。因此,章合綜合二者,既不耗費庫存軍糧,且削減賦稅分發糧種,得以安撫人心。”

我微笑說:“之前的書看到哪兒了?”

“……已經看完了。”

我拿出一本書,遞給他:“那抽空把這本看一看吧,這本相對之前的書要晦澀高深一些,不懂得地方便問我。”

他接了過去。看得出來,他喜歡看書,他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這半年來,我從最基礎的識字教起,他悟性高,掌握得飛快,到如今,已經能夠看懂稍有難度的論法,且對于朝政,其實他對時政很敏感,往往能一眼便能看穿核心,就算一時不解,也是一點就通。我終于能體會到當初教習皇子的老太傅說的那句話:“此子有大德,假以時日,終成大器。”

打破沉默的是走進來的容六——這十天來,我都是在昭陽殿養傷,妫冴命人在寝宮一角置了一張床榻,供我養傷。容六走近我,壓抑着興奮輕聲說:“虞姐姐醒了。”

等到夜深,我們繞開巡宮的侍衛悄悄潛入昭陽殿地底的密室。這個密室耗費我半年時間建成,簡陋但足夠隐蔽。

宦虞躺在密室角落的石床上,微弱的燭火下可以看見她的臉色尚且有些病弱,她見我們進來,沖我們微微點了點頭。

我先給她把了脈,假死藥效力其實只有半個時辰,但這藥剛猛,會有持續十數天失去意識的副作用,十餘天來除了容六每日喂下的定食丸以保證最低糖分與水分補充,保持最基本的生命體征,便未曾再進食的她脈相很虛弱。喂下一碗稀粥過後,她才些微有些力氣。

當時容六抱着假死過去的宦虞離開,但在離宮途中便被攔住了,章合的人仔細檢查過“屍身”,确認已經斷氣,章合的人沒讓容六帶走已“死”的宦虞,而是當即選址挖坑,強行将宦虞直接埋在郊外。若不是容六堅持,恐怕那些人連口棺材都不會給,直接埋人了。到了第二天,看守着的人終于走了,容六才悄悄的将宦虞挖出來。若是再晚上一步,棺材裏的空氣就不夠用了(服下假死藥之後半個時辰便會恢複呼吸)。

我看着虛弱的她只能在心中不住的感激與致歉。

時間不多,即便宦虞剛剛從鬼門關逃出來,我也得盡快地将計劃進行下去。

我将易容之術悉數教予她,并給她制了一張人皮面具。

一月之後,從各地選調而來的宮女太監們進宮,易容了的宦虞混在近百位宮女中,被調入司膳坊。

一年後,做事勤懇而備受提拔的宦虞負責采購之職。借由可堂皇出宮的宦虞之便,我們的部署開始一步步在宮外落實。

轉眼夏至,午間蟬鳴不止,擾人清靜,左右睡不安生,妫冴與我便擺了棋局,大殺四方。落子間二人無語,呼吸相聞,棋盤上卻是大起大落,步步為營,眼見着黑子已是楚歌四面,回天乏術,卻忽得一子落地,驚得四座皆奇,原是這一子帶出了從一開始就埋好的伏筆,潛伏在四處毫不起眼,這一子落定,一條“大龍”隐見其形,白子再想圍追堵截,卻已是捉襟見肘,顧不了全盤,只能束手就擒了。

思量許久,我不舍地放下棋子,認輸道:“我輸了。”

勝者彎着眼睛,不無歡喜道:“第四十二盤勝局。新記錄。”

我彎起嘴角,道:“恭喜恭喜。別忘了你還有八十八敗的記錄等你刷新呢。”

妫冴志得意滿,眉飛色舞:“一月之內,我定能反敗為勝!”

“那我便恭候了。”

容六老早不耐煩了,見我們收了官便嚷嚷着別玩兒了別玩兒了,我輸主子七十八局輸阿九姐百來局都懶得去數了,你們當着我的面兒計較輸贏有意思嗎?!都歇了歇了吃飯!主子你不是說最近又陰虛上火了嗎,這道懷山煨土雞,還有這個甲魚懷牛膝湯,都是敗火的!

妫冴身子底弱,近來中了暑氣,我為他搭脈,查出是他陽氣過盛之故,為他抓了些藥敗火,略略起了效用。再過幾天,他又有陽虛之象,我慌忙酌量進補。再過不久,陰陽再度不調。我仔仔細細盤查過妫冴的飲食、裝服、書籍甚至寝具,昭陽殿內內外外我搜查過十數遍,未曾發現有異。妫冴陰陽不和的症狀一直反複,耗得他五內虛弱,精神不振。

遍尋不着病根,只能拿藥膳好生将養着。

餐食一上桌子,不光容六眼睛發光,就是妫冴和我都精神了。司膳坊的料理自然是人間珍品,但難得的是今天一道糯米香糕白白嫩嫩惹人喜愛。

待侍婢們退下,容六迫不及待掰開那些顆小糕點,一邊喜滋滋的說,“快一個月沒見着這東西了,我還以為虞姐姐怎麽了呢!”

掰了幾個終于挖到了東西,容六迫不及待地拆開紙條來看,掃了一眼表情千變萬化的,然後迅速把它扔進香爐裏燒成灰。

“怎麽說?”我問。

“虞姐姐說人已經安插進去了,是老大人幫的忙。老大人說現在朝廷裏能用的人,還有一個王牧之。”

“王牧之?”這人倒是有才幹,官階雖小,但是野心很大。在朝堂上也總是與人針鋒相對。我搖搖頭,他太過打眼了。我們的事得悄悄的暗地裏進行。

“他太會出風頭了。”妫冴皺着眉說。

我點點頭,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不對,可以用。”

妫冴擡眼看我,我笑道:“他确實會出風頭,但也就是因為他愛出風頭,所以,有些話,他講出來,倒是不會奇怪。”

“什麽話?”

“胡話。”

妫冴看着我。

我笑着寬慰他:“既然顧老大人說是可以用,那便是他老人家放心得過的人,這兩年,章合把從前那一批臣子幾乎全給換了,老大人的人脈也都損失了,這個王牧之不是章合的人,對我們而言就很難得了。我們的人半年來見縫插針地往各大部門機構裏鑽,可還是太少了,能用的人太少了,多一個也是好的。王牧之是個人才,人才最缺什麽?機遇。章合要提拔擡舉的人太多了,也有太多的人看不過王牧之,權衡利弊,章合必定不會立刻重用王牧之,所以,這個機遇,我們給他,他便會感恩戴德。”

“可我們能給他什麽機遇?你我都沒有實權。”

“機遇這種東西,不必要有實權才能給的。”

妫冴還有不解,但是他也不再問下去。我笑着為他盛了一碗湯。

我讓容六把一張紙條悄悄給了宦虞,讓宦虞想辦法給王牧之遞個話。

四天後收到了王牧之的回信,紙條上只有一句話:若得償我願,許你三個條件。

容六興奮地說:“果然這人想出頭想瘋了,這麽快就答應了!”

“王牧之是聰明人,他必是知道了什麽內情,才會這麽爽快的答應了。”

王牧之要的不多,也許一句話就能讓他如願,但這一句話,該由誰說,怎麽說出來,在何處說出來,卻是大有文章可做。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劇情發展會加速度沖刺,不要問作者為什麽,作者只是想要在自己還有空閑的時候盡快完結掉這個坑_(:з」∠)_。。。

第 27 章 ☆、宦虞

“‘堯造圍棋,丹朱善之。’博弈之時,這方棋盤便是你的天下,十七道經線以及十七道緯線,是你棋子所能觸及到的疆域,黑白棋子各一百五十子,是你與對手所掌握的所有資源。資源雖等量,但是先手與後手的優勢卻是有區別的,白子先行,往往占得先機。下棋要有大局觀,每落一子都要着眼整體局勢,切勿糾結于某一子,錯失了大好時機。一開始一定要注意布局,要沉得住氣。‘金邊銀角草肚皮。’一般來說在‘星’位這邊做一個‘小目’,是比較利于局面的展開的,但有時候對手不會讓你擺出這樣好的棋,因此會下手斷了這一棋的路,也就是斷了這一棋的‘氣’。這時候不要去追補,星位上的小目一旦斷氣,再走都是死棋。果斷在其他地方找突破。比如說這一點……”

妫冴聽得很認真,他天分很好,很快便上手了。他原本就是個中高手,即使路數早已遺忘,但我給他演示了幾盤名家名局之後,他很快便掌握了方法。他落子與其說是用頭腦在下,不如說是在用本能在下。很多棋路,問他為什麽下在那裏,他答不太出什麽,只說,感覺就該下在那裏。他的棋不是很穩定,時而老練成熟,時而愚蠢幼稚;時而沉穩大氣,時而輕浮不當。但是但凡是下對了地方的棋子,都是一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辣味。他是個天才。

他現在執棋深思,因為我的黑子已将他好不容易即将做好的“大龍”一刀切斷,棋盤之上他的棋已行将斷氣。除非……他能找到那能起死回生的一步。

他的棋子緩緩落在棋盤上,我不無嘆息地舉起棋子,了結他那落錯了子而滿盤皆輸的棋局。

他眉頭皺的死緊,嘴角抿成直線,似是不解棋局。我靜靜等他發現。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伸手指着正确的那一點道:“下錯了。該下在這裏。”

我點頭,道:“不錯。你若落在這一步,你的棋就活了。你一開始布局就有漏洞,導致你的棋氣太散,容易被擊破。布局很重要,一開始就不能松懈。其實你在這裏可以在一開始就做一個‘劫’,等我走這一步的時候,你一刀下去,就能斬斷我的棋路,只是你……現在還沒有摸透,等你會做‘劫’了,你的勝算就會大很多。”

妫冴緊緊盯着棋局,像是要将棋局刻進腦子裏一般。

這時候容六進來了,神色不太自然,她見着我要開口,我擡手制止她,轉頭對妫冴道:“棋局是死的,人是活的。別鑽進牛角尖裏了。人到了,咱們得去辦正事了。”

半哄半拖的把妫冴帶出了門,彎進禦花園偏僻的角落裏,一位宮裝女子背對着我們靜靜站着,我走上前去,看見她緊緊凝視着的那塊幾乎要埋沒在瘋長的雜草中的低矮石碑,輕聲道:“春一他現在有了新的墓地,他是忠臣,半年前他的衣冠陪葬進了皇陵,這一塊石碑,是當時回宮的時候,想留個念想立的,底下除了一抔黃土,什麽都沒有。”

宦虞仍舊癡癡地看着,啞聲道:“皇陵也好,路邊也罷,哥哥什麽時候在乎過這些。人都沒了,還講究些什麽。若是一切能重來,當初娘送他進宮的時候,我就該死命的攔着。現在我總算是知道了,窮怕什麽,苦怕什麽,一家子能擠在一起一塊兒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現在,他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人,我該怎麽活……”

我噤聲了,失去所有親人,失去與這個世界所有的關聯,在這種痛苦面前,什麽漂亮話都是蒼白的。

伫立許久,宦虞動手抹去眼角泛出的淚花,收拾好心情,轉身對我鞠了一躬,道:“多謝你,讓我能來見見哥哥生前效命的地方,也讓我見到了哥哥最後……死的地方。”

我複雜地看着她朝我道謝,卻覺得,這謝禮,沉重得讓我幾乎說不出話。“……你不需要謝我,你該恨我才是……我可以說是害死你家人的間接兇手,非但沒有謝罪,反而還有想求你做那樣危險的事……”

她搖頭,眼睛清明:“不。我不瞎,也不蠢,一個真正的兇手是不會總是攬罪的。再說,你求我的事,我還沒有答應呢,我們不是說好,等完成我的條件,再談那事情嗎?現在我的願望算是實現一半了,我會估量着看你提出的條件的,真正不值得我做的事情我是不會答應的,你放心吧。”

我點頭,道:“……多謝。”

她轉頭看向石碑,靜默了許久,突然道:“未九,我有一個問題,你能回答我嗎?”

“你說。”

“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奶奶,是被誰殺死的?那些人衣着不像是一般的軍隊,難道不是那個篡位的叛賊的人?”

我心中一跳,默默地嘆了一聲。我沒有看錯人,宦虞有着一般人沒有的機警與敏感,這也是我想要拜托她事情的原因。只是,只因為這樣她就要被我拖進這一深不見底的泥潭,我為她不平,同時也為自己的肮髒而不恥。

我慚愧,我不忍,但我還是不得不繼續,我已經回不了頭了,我有……即使讓自己淹沒在污泥中也要拼死守護的人。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人,他眼裏黑沉沉的,我看不太清他的心思,但他眼中有一種莫名的溫柔,那近乎無知的信賴和溫柔,是我最後的力量。

我一口氣從章合被貶斥講到他憑着我遺落的兵力圖發動宮變,扶妫止上位,再到我們逃亡,章合追捕而來,造成屠村慘劇,講到這裏宦虞的臉色煞白,她顫抖着嘴唇問我:“那麽,也就是說,我哥哥,我娘親還有我的奶奶,其實都是那個章合害死的?”

我咬着嘴唇:“可以這樣說。”

她渾身不住地顫抖,許久才說道:“他是你們的敵人?”

我點頭。

“你要我做的事……是什麽?”

“……殺死章合。”

“我答應。”

“……”我看着她,她雙眼帶着濃烈的恨意。我心裏不住地開始後悔起來,但我遲疑半天開口卻只能道:“這件事很危險,你會喪命的。”

她冷笑一聲,決絕地看着我,道:“你覺得我還會怕死嗎?知道當初我為什麽給容六他們帶路幫他們逃出村子,又是為什麽會跟着你們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嗎?”她從懷中拿出一個香囊,我看出那是當初春一讓我帶給她的那個,她從香囊中取出兩個像是護身符一樣的東西,道:“這是我娘親和奶奶的骨灰,我想把它埋在哥哥的墓前,再自殺,好歹能讓我娘和奶奶九泉之下,找得到哥哥,到時候我們一家人,說不準能在地下團聚。現在,我倒是不打算就這樣死掉,留着那個人在世上逍遙法外。好歹要剜掉那個人一塊血肉一根骨頭,帶着它下黃泉,才好意思去見家人!你聽好,”她轉頭看我,眼睛亮的可怕,“若我死了,把我的骨灰和娘親奶奶的一塊葬在哥哥墓前,就這裏,我要那個人挫骨揚灰!”

我點一點頭,又點一點頭。

“你說,你想讓我怎麽做。”

我頓了一頓,道:“想要殺死章合,需得你先死在他面前。”

她回頭看我。

“章合生性多疑,先前你助容六與陛下逃出村子,又與我們一道入京,你的身份怕是早就被他摸清了。他之前之所以沒有對你下手,估計一來他不把你當作太大的威脅,二來眼下他要除去的人太多,一時想不起你來。但他這人極其膽小,任何一絲威脅他都不會任其留在世上,他遲早會殺到你頭上來。因此,你需得死在他面前,他才不會去顧慮你。唯有死人,他才不會懷疑。”

“我要如何死在他面前?何時?何地?”

“就在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

我點頭,聽見遠處小道上來往宮人的腳步:“容六帶你進宮,已經引起章合的眼線的注意,方才我們談話間已有人去秉報章合,章合應該馬上便到,一會兒你便見機行事,請你相信,我一定保你不死!”

“這藥你先含在嘴裏,待到我‘殺’了你,你便吞下……”

章合的腳步接近之時,場面已經很混亂了。

容六哭着拉着雙眼通紅狀若癫狂的宦虞,而我将妫冴牢牢護在身後,竭力辯解:“虞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周遭宮人侍衛圍了一圈,但被我喝止不許動手,都神色猶豫複雜地躊躇不前。

宦虞幾乎瘋了,拼命要撲過來,嘶吼着:“狡辯!我是傻了當初才救了你們!你們害死我哥哥害死我全家!我要殺了你們!你還有臉當皇帝!我殺了你!”

“不是……不是……”

宦虞聽不進我的話,一個用力掙脫了容六的束縛,撲将過來,我慌忙擋住她伸向妫冴的手,僵持之中,她突然從衣袖掏出匕首,我感覺側腹一涼,手上力氣頓弱,她便掙脫開去,冷光淩淩的匕首便向着妫冴揮去,我連忙伸手去攔,然而,在她刀尖觸及妫冴之前,妫冴忽然提掌聚力,一掌将她推出一丈之外——我心底大驚:按計劃這一掌本應是我出的,我自然不會出全力,然而妫冴方才那出乎意料的一掌看起來沒留後手,沒有武功底子的宦虞怎麽可能受得住!我見他眼底戾光大勝,似是還要追上去補一掌,慌忙輕輕拉住他,他回頭,眼光放在我不住溢血的側腹,眼底震動,然而卻壓抑住自己,緊緊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想要撫上我的傷口。他的手尚未碰到,便被一把揮開,破開人群趕過來的章合把我按在懷裏,看一眼我的傷口,頭也沒擡地大聲吼道:“廢物!還站着幹什麽!把那女人拖下去碎屍萬段!”周圍的侍衛連忙抽刀,我立刻伸手抓住章合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你若敢動她一根毫毛,我便撕開我的肚子,讓你什麽都得不到!……你這個罪魁禍首,我不會讓你再動……春一的……家人……”

失血過多讓我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戰,章合連忙摟緊了我,柔聲安慰我道:“好我不動她,你別說話,醫官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

我看向另一邊,容六抱着口吐鮮血的宦虞哭得肝腸寸斷,無助地喃喃:“沒……沒呼吸了……死了……”

我慌忙讓趕來的醫官先看宦虞,檢查後醫官遺憾地搖頭道:“沒救了……已經斷氣了……”

容六嚎哭出來的瞬間,我顫抖着喃喃道:“……春一……對不住……”我抓住章合:“……留她……留她全屍……”

章合點頭應允了。

我一直睜眼撐到容六抱着宦虞離開,才終于在失血過多的寒冷中昏迷過去。

一切按計劃進行。

我醒過來時容六這樣對我說。她眼底還殘留着事發後的驚魂未定。雖說是演給章合看的一出戲,但真刀實槍的傷口和鮮血讓她聯想到了不太愉快的回憶。她告訴我虞姑娘受的那一掌沒有看起來的厲害,妫冴出掌之前強自收回了大部分力道,鮮血和斷氣現象大多是藥力作用,如今暫且處于假死狀态,已經着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至于我的傷口,也不算很深,只是失血較多,其他也沒什麽大礙。

容六說倒是妫冴狀态有些不對勁,章合把我抱回他自己的府邸,而妫冴則被攔在宮門內,妫冴就在宮門前站到現在。

“我昏迷了多久?”

“快七個時辰了。”

我掀開被子站起來,容六攔住我道:“阿九姐你別亂動,傷口會裂開的!”

“反正不痛,不礙事。”

“不行!醫官說就是因為沒有痛感你才會亂來,讓傷口裂得更大!”

“不能讓他一直站在那裏。”

“我知道!”容六大聲道:“我馬上就去勸陛下回宮!他不聽的話我便打暈他拖他回去!左右他昨天貿然收力受了內傷,現在的他打不過我!你好好躺下,別讓傷勢惡化了!”

她通紅着眼圈嚴厲地盯着我,我不知為何心軟下來,聽話躺了回去。

容六抹了一圈眼淚,拍拍我的肩,站起來道:“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去看陛下。”

容六走後,我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腦中走馬燈一樣充斥着繁多的思緒。

這個地方充斥着章合的味道,讓我難以呼吸。

章合輕聲進來的時候,我閉上眼睛裝睡。他坐在床頭,無聲無息地呆了半個多時辰。等到雞鳴破曉,方才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并不很懂圍棋,只知些皮毛,文中有誤的話請直接給作者留言,不要客氣!

第 26 章 ☆、鋒芒

凡我大姜國君,承襲尊位,信物有三。其一,冠冕衮服。帝王專屬的服制禮儀,承載天地蒼生。其二,傳國玉玺。訃诏傳檄,帝王之令,玺印為證。其三,盤龍玉璧。君王之位,上達天聽,下至祖宗,以此為證,滴血認歸,一脈相承。

自立國以來,歷任君主皆是衮服冠冕,跪受傳國玉玺,血入槃龍玉璧,完成皇位的交接承襲。

當妫冴的鮮血顫巍巍地浸入玉璧,與他父祖的血液在玉脈中相融,他才算是真正完整地承襲下統治者的位置。

這條玉脈被先祖代代視為國脈,容不得半分玷污。

“當時西煌大軍壓境,先帝命臣領兵回防,臣得知密報,西煌打算聲東擊西,西面的攻擊不過是掩人耳目,待我軍被引至西線,潛藏于東境的數十萬大軍便将蠶食我東部城池,因此臣率軍東走打算集結東部兵力一舉殲滅埋伏在東線的伏兵。哪知淮安王包藏禍心,聯合西煌,将臣劫持,反攻皇城。臣知國難當前,不惜名節,詐降叛賊,獲取叛賊信任,暗中與先帝聯系,先帝深谙時事艱難,自言君子死社稷,但囑托臣,必不能讓叛賊玷污國脈。臣無用,保不住主君,僅能冒死藏下這槃龍璧,護我大姜血脈清白。臣命下屬護佑當時的三皇子,卻不得不對叛賊作出耿耿忠心的樣子,手染主君之血。臣自知大逆不道,萬死不足惜,然臣受命于先皇,定要複我大姜正統,再造國運昌隆。今上德行仁善,然玉體有恙,不善深慮,臣卑鄙之人,不忍棄之,願以罪孽之身,授其治國之策,臣驽鈍,維願再見清平盛世,方能死得其所。臣卑鄙私心,懇請陛下、諸位大人憐憫。”

章合這一番托辭,也不知他準備了多久,但成效顯而易見。宰相大人或許仍舊心存幾分疑慮,然而老先生已經沒了之前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了。老先生從看見玉璧的那一瞬間,就衰老了。老先生撐在其他大臣的手上,對章合說:“……老主子去得凄慘,你能幹,別讓他九泉之下,都過得不安逸。陵寝的事,你再費些心思。”

老先生望着那玉璧,又像是不忍,垂下了衰老的眼神。

殿堂之下極為安靜,只餘下一些風逝的忠心汩汩的流。

君王的發言誰都沒有想到,聲音有些虛,意義也含糊不清。

“行宮?君上是何用意?”

衆臣不甚理解,當作是君王一時口誤。

除了一個人。

章合眼前一亮,向着君王施行國禮道:“主上英明,此計甚妙!”

章合返身對一派糊塗的朝臣解釋道:“陛下的意思,是改造現有行宮,作為陵寝。諸位莫要驚慌,別的行宮或許不可行,但是有一座行宮,卻是不可多得的适宜之處。年前始建的長信宮,劈山而建,因地處西北,臨近荒漠,因而鑿有大規模的儲水地宮,規制與陵寝相仿,月前工程被迫停止,雖地上宮殿尚未完工,但地宮已修建妥當,稍作整改,即可作為陵寝。”

司空大人附議道:“此法可行,且整改地工費不了多少時日,地上未完工的宮殿也可改修作祭廟,若是人手充足,全速趕工的話,不出六十日即可竣工。”

“六十日,加上之前三十日,恰好能趕在百日做旬之前入葬,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宰相大人略一沉吟,道:“也不失為一個主意。”老大人擡頭眼含熱淚看着君王,道:“陛下仁孝啊……”

衆臣伏首叩拜,章合随同他們一同矮身叩頭,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

散會之後,皇帝儀杖走出殿門之時,章合在我耳邊輕聲道:“腹語生疏了許多,多練練。”說話時唇角勾着愉悅的弧度。

儀杖行至中途,坐在轎辇上一直沉默的妫冴終于開口,短短地說了一句:“為什麽要幫他。”

終于問出來了。我低低地答道:“我并沒有幫他。我在幫你。”

妫冴狠狠地皺眉。

“這件事情解決不好,你的榮譽會有污點,無論對國家還是對你自身,都不利。其次,‘你’想出辦法完美解決問題,大臣們對你就會更信任,那麽章合就沒法在太短時間內達到他的目标。”

沒必要藏藏躲躲,這宮裏遍布着章合的眼線,躲與不躲沒區別。反正這點東西章合不可能想不到。

妫冴沒再問,但是眉頭一直沒舒展,眼珠子有些許陰沉。

我見他不甚喜悅的模樣,不由嘆了一口氣,這一回,妫冴怕是要失去一個強有力的支持者了。本來顧宰相是極其強大的支持力,老大人的勢力是唯一能和章合較量的力量,妫冴若是能在朝中得到他的擁護,那妫冴在朝野中就不會那麽被動。但是老大人今朝此舉,卻是将自己供上了風頭浪尖,與章合争鋒相對,按章合的脾性,老宰相的力量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被他削去。老大人若是不做出動作來,怕是會有危險。

果然,次日,老大人遞上了一封辭表,自言:“天下大事已定,今上有大德,且有能人志士輔弼左右,臣已老朽,忝列諸公之位,實是慚愧,懇請陛下恕臣不忠不孝之罪,恩準臣告老還鄉,使臣的骸骨得以回歸故鄉。陛下恩德,臣沒齒不忘!”

章合沉痛地批準了。接下來的三個月,與顧宰相交往甚密的數位大臣,下放的下放,架空的架空。三月之內,朝中握權之臣悉數洗牌,本來尚且不□□穩的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安定下來,朝權進一步坐實,天平已幾乎完全倒向我們的反面。接下來章合所要做的,就是緩慢地給朝堂換血,當朝堂之上再無一人在意那寶座上坐着的人時,他便成功了。

到那時,妫冴,便是一枚無關痛癢的廢子了。

章合在大量任免官員為朝廷洗牌的同時,也做了一件看似合情合理,但卻不合情理的事情。他追封了死去的暗護,并且命人照着那二十六位暗護的模樣,制成二十六尊等身銅像,意圖放置于将完成的祭廟之中。

這些暗護都是盡忠職守、保護先聖直到自己生命最後一刻的勇士,授予其嘉獎理所應當。但說他不合理,就在于,這嘉獎實在是太重了。當時為國殉身者,何止千萬,其中不乏位高權重的忠臣良将,他們尚且只是得了普通的谥封,區區從五品暗護,何德何能得以制為銅像,受後世景仰?

更加古怪的是,章合他追封了所有死去或是活着的有功之士,自然不會遺漏我與容六。但他的封賞十分古怪,他将我與容六從下士擡到了下大夫,但卻沒有給我們任何職位,我們的身份便尤為尴尬,說是暗護,那官階也太大,但若不是暗護,又再無奉職。明眼人一看,我與容六說是得到了封賞,但其實除了一個尴尬的身份之外,我們什麽都沒有得到。這很奇怪。別的我暫且不提,就是當初趕下妫止,奉妫冴為帝的那一天,護衛着妫冴來到城門之上,親手為他披上龍袍的我和容六,早在世人心中留有印象 ,提到功臣,我與容六在世人看來應是當仁不讓。然而,章合卻獨獨給了我們這樣一份不倫不類的封賞。給了離妫冴最近的我們這樣一份封賞。

章合出招了。

對政事敏感的人,立刻就能嗅出其中的不對味。不管他們能猜到哪一步,至少,“章合對我和容六,不是那麽友好”——這一點,他們能咂摸出來。那麽我與容六,便毫無疑問地會被孤立。本來就在朝中沒什麽人脈的我們,今後将很難發展出自己的力量。章合要截斷我們任何一條生路。章合現在還沒有太明目張膽,但相信在不久的将來,他會讓我們無路可走。

這種感覺在封賞之後第二天的早朝上得到了印證,身為下大夫的我與容六得以正式上朝,然而我們只能尴尬地站在君王左右,承受着來自四方的帶着審視的打量,朝政之事,更是沒有半分能置喙的地方。

我們被推到了人前,朝臣們帶着各種意義的目光盡在不言中。有一點我确定的是,在這些目光裏,再找不出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5 章 ☆、攝政

何為攝政。攝政之說,自先殷之時便有先例。當時,帝仲壬仙逝,榻前托孤,指任三朝老相伊尹輔佐新帝太甲。伊尹已歷成湯、外丙、仲壬三代帝王,謀略于胸。對年少而庸惰的太甲帝頗不滿意,為教化太甲帝,将其安置于商湯墓地——桐宮,自己與大臣代為執政。三年後太甲帝悔惡從善,伊尹便将其接出桐宮,還政權與他,自己則再度退居丞相之位,輔佐太甲帝完成帝業,政績斐然。

伊尹幹政,後世傳為美德,贊其教化有方,教得一任明君聖主,更在之後輔佐沃丁,扶持殷商,成就千秋偉業。壽終之後,更是以天子之禮葬于商湯陵寝旁。

章合自比伊尹,借着帝王失智,自立平疆王,掌攝政之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姜國雖歷妫止篡位,然妫止當政時日不足半月,其間兵連禍結,妫止尚無暇大幅度整頓朝野,因而轉到妫冴這一朝,堂下臣子卻多半仍是當初成帝朝下老臣。伊尹先賢的前例天下皆稱頌,為朝臣所敬重。章合此舉,妥帖地收服了那些對妫姓一族衷心耿耿的朝臣們。

雖說如此,章合攝政卻并不是人皆心向的,無論如何,一個外姓藩王把持朝政,總是會有些反對的聲音的。率先發聲的是老宰相,顧老大人。顧老宰相(注一)是先帝股肱之臣,更是先後端聖皇後親妹的公爹,位高持重,且輔佐先帝将姜國從積貧積弱的尴尬處境中解救出來,其重農桑、減徭役的政策主張使姜國短短三十年間,經濟實力從四國之末一躍躍居第二,超越西煌與扶聞,僅居陳國之下。然而先帝如斯重用他,卻更是因為他家先代曾是皇族家奴,世代為妫氏一族鞠躬盡瘁,忠心耿耿。老宰相位及百官之首,身份僅次于三公(注二),而今,昔日三公已被妫止盡數滅門,僅有章合號稱太師,但章合在朝野的影響力顯然是比不上在官場俯仰一世人脈廣博的老宰相的,因而老宰相先聲奪人,必将讓章合十分被動。

老先生生性剛烈,在朝堂之上都沒有給如日中天的章合半分薄面。事情是在妫冴登基後第四日早朝之上發生的。我一介暗護沒有上朝聽政的權利,但所幸太央殿空曠肅穆,前朝奏報政事的聲音,在後殿也能聽到三四分。習武之人,稍稍靜下心來,也大致能聽得全了。

當時我是聽見前殿一聲較平常聲音更加高了幾分的呵斥,回聲影影蕩在前朝後殿,甚是駭人的樣子。按說,天子禦前,放聲喧嘩是重罪,便是章合也是得念在那一個位置所代表的地位而收斂兩分。故此這聲響引得我潛心留意起來。

只聽見那老先生頗具威嚴道:“老夫為臣四十餘三年,從未見過如此罔顧君臣尊卑之分的行徑。便是伊尹先人,也不曾擅自草率決定先帝陵寝。百善孝為先,若是連先君先後安寝之地都不像個樣子,這傳出去,讓列國君臣如何看得起陛下,屆時陛下何以在諸王間立威,我大姜國何以在列國間立足!老臣昧死上谏陛下:茲事體大,望請陛下三四!平疆王便是手握輔政之權,也請顧慮這一國上下的顏面,不然,老夫想這責任便是王爺也擔待不起的!”

“顧老宰相,您言之有理,章合致歉。”章合道,“古聖人有雲:‘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父母先人身後之事乃子嗣至重之事,國君國後之葬事,更是舉國大喪,萬不可草率。原本君後陵寝早已監造完畢,但是糟奸人妫冴所毀,再重新擇地監造必要費時過多,先帝先後仙逝已過半月,耽擱不得,至少要在百日做旬之前,請他們入葬。故此章合才提議先将先帝先後葬入太/祖陵寝,待新陵造好,再移請過去。章合思慮确有欠妥之處,但此時,已再無選擇,望大人海涵。”

“你即知茲事兒戲不得,緣何如此糊塗。太/祖曾有遺命,身故後不與任何人合葬,甚至連太/祖皇後都沒有葬入皇陵,而是與其餘妃嫔葬于妃陵。你如今要将先帝先後以及諸多皇子葬入太/祖陵寝,莫不是不尊遺訓,不敬先祖?”

“可是宰相大人,先帝先後總得要早些入葬才是啊。”

“太/祖遺訓,就不顧了嗎!”

争論一時出不來結果,其他朝臣的聲音也加入了進來,一時間堂堂太央殿竟如同鬧市一般,群臣争議,沸沸揚揚。

大抵是察覺到這樣下去不成體統,章合擡高了音量,道:“諸位!禦駕在上,請諸位大人自重。”

争論聲漸弱,待群臣冷靜下來,章合道:“此事事關重大,草率不得。這樣,此事暫且擱置,散朝後,在下有請宰相顧大人,大司徒(注三)汪大夫,大司禮(注四)陳大夫,大司工(注五)趙大夫,太史(注六)從大夫到崇明殿一道相商。諸位看如何?”

“王爺安排得宜,如此甚好。”朝臣們附言。

老宰相也沒有發出異議。

處理了接下來的一些零碎政事,章合宣布散朝。

聽見散朝的鐘聲敲響,只聽見前殿衆臣唱喏聲尚未落地,上座的君王卻不耐煩地起身走下五丈高臺,繞過三重金絲盤雲屏向後殿走來。背後一衆大臣驚詫不已,老宰相甚至不禁呼止道:“陛下,您——”君王步子未曾遲疑。腳步聲疊起,老宰相似乎是追了過來,只見君王面色不虞地拖着沉重的朝服快步走來,我慌忙站直了身體。老宰相及一幹臣等追在後頭,急道:“陛下——事幹孝道,您——不能不參與啊!陛下!”君王陰着臉疾步走過,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低聲一句命令:許長生。跟上。君王心中不悅。我慌忙跟上去,卻沒有老宰相眼疾手快,年逾古稀卻仍舊攫铄的他大步向前一跨,越過君王,毫不含糊地往下一跪,語氣和老人家的腰板兒一樣又硬又直:“陛下!此事關乎孝義仁德,您萬不能缺席!”其後的大臣紛紛随後跪堵在君王之前,附議道:“臣等昧死上谏:懇請陛下監聽此事,為先帝先後擇取陵寝!”君王煩躁地從旁邊走去,大臣先行一步堵住他的去路,君王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見他的拳頭愈捏愈緊,大臣們腦門上的汗愈布愈多,我心中焦急卻不能在朝臣面前逾矩。

“陛下重病未愈,心智未開,強迫他聽取身生父母的喪葬事宜,諸位大人莫不是為難陛下了?”緩步跟來的章合貼心的為君王解圍。

顧宰相花白的頭顱固執地貼在地磚上,堅持道:“微臣自知以下犯上,是為大不敬,然陛下即便有諸多不便,雙聖之身後事宜,萬不可缺席。否則,恐被天下後世诟病!”

被堵死了前路的君王臉色十分難看,我心中捏着一把汗。片刻後章合開口:“是下官思慮不周。既然如此,那就恭請陛下前往崇明殿商議墓葬之事。”“顧大人,您請起來吧。”章合前去攙扶顧宰相,老大人矜持地推拒了,伏在地上叩首道:“恭請陛下,陛下您先請。”

章合眸中暗光一閃,回頭對我道:“未九,勸請陛下移駕。”

我避開他的目光,點頭,“奴婢盡力。”我上前半步在君王背後跪下,輕聲道:“陛下,您請移步。此事關系重大,您須得費神。”

君王轉過身,默然看我,我擡頭與他目光相接,望進他的眼睛裏,道:“這是您父母的身後事,您不能不出席。您就當去崇明殿坐一坐,聽一聽,可好?”

君王緊皺的眉頭昭示着他不願意,人前我不能沒有分寸,話說得太多太過會顯得君王有失身份,我只能放軟了目光懇求。

僵持片刻,君王終于首肯,衆臣與我含淚叩謝。

這并不是是君王頭一次在崇明殿參與議政,從前他尚為皇子時,也曾獲幸旁聽先帝議政。但是坐在上首俯聽全局,卻是頭一次。盡管君王看起來并不享受。

老宰相堅持己見,其他大臣拿不定主意,章合無可奈何,想要讓步,卻也退無可退。簡直就是笑話,一國之君,入主四海,卻連安葬之地都無處可尋。

眼見着氣氛越來越尴尬,僵局久持不下,老宰相越說越激憤,最後竟是老淚縱橫,喉頭哽咽:“先帝生前,最是仁善,廣施恩德,愛民如子。先後最好禮佛,心性恩慈,國有大旱,民生疾苦,先後不顧自身病體不宜操勞,連年出宮為民祈福。他二人莫說是位極尊榮,便是歷數這些幸苦操勞,也是擔得起聖賢之名的,卻叫亂臣賊子侮辱……連葬身之地都被踐踏……妫止孽畜!他必受十八道地獄業火,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不可!”

老人家悲恸異常,老邁的腰背因傷心而佝偻下來,章合過去扶他,他竟是一把推開了,指着章合道:“平疆王!老夫我老眼昏花,可我還記得當初是你站在城門上一刀刀割去我大姜國國君一家老小的血骨,我分明還記得是你站在太央殿上,把那孽畜扶上龍椅!老頭子我也是活夠了,左右我一家妻小已盡數讓孽畜斬首,我留着這條老命也沒什麽意思了,我今天就得問上一問這位開國功臣平疆王,你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究竟是助我大姜,還是害我大姜?”

這一席話吓壞了一衆大臣,紛紛出言勸老宰相慎言,一邊又向平疆王與國君告罪望恕。

章合望着挺直腰板毫不躲閃看着他的老宰相,唇角幾不可察地勾了一勾,随即雙手高舉,長揖到地,道:“宰相大人,您忠貞無二,鐵血不屈。章合敬佩。”

章合一展朝服,直面君王,雙膝落地。

“微臣章合,有本啓奏陛下。”章合擡頭,看向愣怔疑惑的我,“未九,西偏殿博古架旁有一木箱,把它搬過來。”

我心中猶疑,不知他是在打什麽主意,但還是照做了。木箱約兩尺見方,看紋理大約是黃花梨木,箱子表面并無半分紋飾,很是素淨。擺在諾大的崇明殿內,它顯得很是拘謹。然而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箱子,卻是用號稱天下第一鎖的九龍環鎖起來的,着實讓人小看不得。

“這裏面,便是章某給顧大人的答案。”

章合輕車熟路地将那環環相扣的九連環解開,打開那個箱子。

老大人往裏面看了一眼,便不禁跪倒在地,老淚縱橫,悲嘆道:“先帝啊——!”

那箱子裏,赫然擺放着一方和田玉璧,玉珏上獨有的一條九爪盤龍,是九五之尊的象征。這是我大姜歷代帝王身份的代表,自立國以來,歷任天子代代相傳的槃龍璧。妫止當初登基,屠遍宮城,披上了龍袍坐上了龍椅,卻沒能尋出這槃龍璧,原是以為這傳國的珍寶已不知去向,竟沒想到就藏在皇宮中。

幾位老臣見到這玉璧,紛紛涕泗縱橫,跪伏在地上長籲又短嘆,怕是睹物傷情,想起了慘死的舊主。

章合取出盤龍珏,上前跪下奉予君王,道:“恭請陛下,受盤龍玉璧,全君王之禮。”

注一:本文官制效仿周朝,為“三公六卿制”,這裏簡化一些難懂的名字,如“宰相”即“冢宰”,為六卿中的天官,六官之首,輔佐君王,治理邦國。

注二:太師同太傅、太保稱作三公,輔弼君主。

注三:“司徒”為地官,執掌邦國版圖,人民數量,以及邦國教法,輔佐君王,安撫邦國。

注四:“司禮”即“宗伯”,為春官,執掌禮樂,是為禮官。

注五:“司工”為冬官,執掌水利營建之事,亦作“司空”。

注六:“太史”史官,掌天時、星歷職。

以上資料來自度娘。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屬虛構架空,關于官職什麽的與史實有差,若出現bug,請輕拍。。

第 24 章 ☆、強求

及笄之年,绾青絲長發為鬓,為伊人點紅妝,衣羅裙。這是彌二告訴我的,她倚窗而笑時窈窕的模樣,是我對女子柔軟之美的第一抹模糊印象。

宮裏有許多女子,柳腰多姿,芙蓉笑靥,更有那些傾國傾城的妃嫔後宮,她們的美總讓活在刀槍棍棒中的我感到不知所措,脂粉堆裏的襲人香氣,讓我覺得渾身臭汗的自己像是一個怪胎。

我對自己的女兒之身有一種漠視,因為護衛禁軍,不需要性別,而我于章合,也不需要性別。章合從來不将我當女人看。我一直以為我在他眼裏,或許永遠都是那個幹巴柴火妞。

當年,豆蔻年華的我迎來初潮,從來只有模糊性別觀念的我在入了禁軍營裏之後,連那一點男女意識都被無差別的繁重操練消磨殆盡,這樣的我對女性成長軌跡比男人都要陌生。前一天過度訓練而暈倒的我将初潮看成臨死的訊號,恐懼地向那時最信賴的人哭訴,我那時害怕就那樣幹巴巴的死去,貪心的我在那時,還有許多的願望。

我記得那時候章合聽完我的話,向來雲淡風清的臉上難得的挂上了一絲訝異,看着我被染紅的褲子(練武的時候,不論男女,皆着短衫長褲),然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輕輕笑了一聲,我抹着眼淚看他,問,章合,我是不是要死了?

章合低頭看着我,眼睛裏有種看不太清楚的情緒,他像是嘆氣一樣的說:“丫頭,你終究長大了。”

我當時并不很懂他的意思,直到後來,他将當時剛剛及笄的彌二帶過來,讓彌二與我說女子要怎樣成年,我這才知道,原來,女孩子是要經歷這樣的過程,才會蛻變得美麗動人。

從那之後,我才開始留心那些花一樣的娘娘們的一颦一笑,開始留心她們翹首以盼的期盼而哀愁的樣子。我那時隐約的有所感知,她們期盼着什麽,哀愁着什麽。

男女之事,彌二跟我提過,盡管說得十分含蓄委婉,但在旖旎的後宮裏,聽聞過些許風言風語的我,也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一些。而讓我真正知曉何為和合而歡的,正是她。當然,還有一直手把手教導我文治武功的,章合。

那一個瓢潑大雨的雷雨夜,熬夜練功的我為躲避驟然下起的大雨,躲到了離訓練場最近的章合的屋檐下,透過那沒有合攏的門縫,不經意的那一眼,颠覆了當時的我,一切不為人知的羞怯妄念。

我還記得當時驚恐逃走時那些雨點像刀子一樣砸在身上的疼痛感,我像條瘋狗一樣在皇宮裏橫沖直闖,跌在地上吐得一塌糊塗。

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那個章合,開始慢慢地離我遠去。

眼角冰涼地落着淚,我閉着眼睛,對抱着我一步步走着的章合說:“章合,你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章合胸腔裏悶笑幾聲,将被點了穴道的我放到床上,我睜開眼,認出是他的房間。他将我四肢擺平,幫我抹掉挂在臉上的眼淚,極盡溫柔的摩挲着我的臉頰,極盡溫柔地凝視着我,氣息吐在我的臉頰上,他說:“有意義。我能擁有你。一生一世。”

我無聲無息看着他,他伏下來親了一下我的眉心,貼在我額頭說話:“別跟我說些什麽得人不得心的廢話,我從來就沒在乎過那東西。你的心不在我這兒,沒什麽關系。你不喜歡我,覺得我惡心,沒什麽關系。只要你,未九,只要你的人在這兒,在我觸手可及随時随地看得見的地方,就可以了。你是我的東西,是我親手找出來,親手閻羅王手裏搶出來的東西,你和那龍椅一樣,都是我捏在手心裏的玩意兒,沒人能把你們搶走。沒有人。”

“哈哈。”我笑。“哈哈哈哈!”

他愛憐地看着一邊笑一邊瘋狂落淚的我,并不在意的親吻我的眼角,這樣輾轉缱绻的親吻,帶着鋒利藏毒的獠牙,一點一滴啃噬我的血肉,一片片撕下我卑微的自尊。

章合這個人,一直都是語笑晏晏,指點之間千軍萬馬灰飛煙滅。即便是如今,我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昭示着他的情/動,但他依舊保持着不緊不慢的節奏。

他解開我亵衣的時候,我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意識離自己遠去。

不用去聽,不用去看,不用去感受。

這只是一場令人作嘔的強求。

我時常在想,如果那個時候,妫冴沒有推門而入,或許我這一輩子都逃不出章合的包圍圈。

當時章合的指尖輕巧地拉開我衣裳的系帶,卻忽然眉頭一皺,身體往旁邊一閃,一道寒光戳在他之前所在的地方,劍鋒直指他的頭顱。我睜眼一看,妫冴面無表情舉劍站在章合身後。

我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章合忽的嗤笑一聲,挑眉看着妫冴道:“躲在外面聽了那麽多,明白了嗎?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因為她的翅膀栓在我手上。你救得了她這一次,以後呢?廢物。”

妫冴眼珠一沉,劈手便砍向章合,章合伸手兩指夾住劍刃,欺身過去,冷笑道:“就這麽點能耐,還想救她?”

妫冴面目忽然猙獰起來,松開劍柄,握手成拳,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砸在章合胸腔,誰都沒有料到妫冴這一擊,章合冷不防吃了一拳往後倒退兩步,章合森冷地看看胸前衣服被妫冴拳風卷碎的布頭,曲指成爪扣向妫冴,爪尖冷風咧咧,這一爪若扣上妫冴的脖頸,必是見血封喉!我厲聲叫道:

“章合!你若殺了他,便再得不到皇位了!”

章合倏然停滞動作,用怪異的眼神看着我,怪笑兩聲,道:“你也算聰明,不過,你以為沒了他,我就坐不上那個位置了嗎?我章合想要得到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章合看着我,眼神柔和下來,憐憫一般說道,“不過,今日是你的生辰,既然你想留他,那我便允了。反正殺他的機會今後多得是。”

章合無視妫冴,走到床頭,從衣襟裏取出一支玉簪,彎下身來,松松地插在我散亂的發髻上,微笑着凝視片刻,道:“我的小丫頭,終于長大了。”

飛快閃避躲開妫冴的拳頭,章合一邊向後退去一邊怪笑道:“丫頭,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逃不掉的。”

章合的聲音慢慢遠去,我閉上眼,疲累得連苦笑都做不出來。

妫冴在我身邊站了許久,我不敢睜眼,不知如何面對他。我知道我現在的模樣有多狼狽。

我不知道妫冴是怎樣想的,當他将死屍一樣的我背在背上,沉默地走在森森宮闱中,我迷失在眼前的黑暗中。

過了很久很久,妫冴才出聲:

“許長生。不要背叛我。”

妫冴一路無言地将我背回“芒居”,視而不見他的房間,徑直推入宮殿角落暗護休息的暗閣。他将我放在床榻上,像之前一樣蹲在床頭,似乎無聲地入睡了。

我聽着黑暗中那微弱的呼吸,擡手按住雙眼。

你在做什麽。

許長生。

你在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停了好久,還是舍不得。慢慢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