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天子(下)

“這是出雲池,是您取的名字。您從前最愛在池邊念書下棋,您棋力很好,您的兩位兄長都下不過您。您的父親常誇您‘心靜’、‘心定’、‘心沉’。”

“你和我,下過棋?”

“蒙您眷顧,有過三次對弈經歷。”

“結果?”

“您完勝。”

妫冴明淨的眸子看着我道:“下次,教我下棋。不用,再讓我。”

我有些汗顏,諾諾地應了。誰說他傻。他聰明得很。

沿着池邊的回廊往前走了一段路,出了大門,他擡頭看門上的牌匾,我與他說:“‘芒居’,您親手題的名字。”

我指着東面并排的一處宮苑,道:“那邊是您兄長的住所。您的長兄已經成年娶親,自有封地,但國後惦念,不願讓他遠走,因此他一直住在宮外的府邸。對面是您三位妹妹的宮苑。您還有一個弟弟,但當時尚在襁褓,養在他母親宮裏。”

他環顧了一下,靜默片刻,道:“我沒有聽見,沒有人的聲音。”

我愣怔片刻,他沒有得到答複,轉過頭來,清明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我,說:“他們在哪?”

我驚慌失措起來,看着他心中纏鬥,一瞬失措之後,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直視他的眼睛,聽見自己清晰的聲音說:“他們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後,開口道:“還有嗎。”

我點點頭:“有。您的長姐妫姬夫人尚在人間,她如今是扶聞國後。”

他眨一眨眼,點一點頭:“哦。”

我看着他平靜的眼眸,問道:“還要看嗎?外面的宮殿?”

他沒有猶豫地點頭,篤定道:“要。”

我帶着他穿過了皇子公主的宮苑,向西走,沿路給他介紹:“這是重華殿,是從前你與兄長們學習經文的地方。您的功課很出色。”

“這是弩園,您與兄長姐妹們常在這裏蹴鞠騎射。您箭術無人能匹敵。”

“這是東苎門,出了這個門就是後宮妃嫔們的住所了。”

“長春宮是國母,也就是您的母親的住所。您的母親是位寬厚仁慈的人,她很看重您。”

“這個池塘,因夏日時蓮葉接天碧綠,固稱為碧天池。碧天池上的淩霄閣,是宮裏宴飲的場所。”

“和鳳門界限後宮與前朝,走出這個門就出了後宮了。”

“這是崇明殿,是國君處理政務的地方,也是接見外臣的處所。”

我帶着妫冴慢慢走到皇宮最宏偉的宮殿前,輕聲道:“太央殿。這是您三日後舉行登基大典的地方,您今後上朝,禮政,治國,行兵,就在這裏。”

妫冴擡頭,看着那座落在漢白玉石基之上,十一根盤龍柱支撐起來,飛檐三重的懸山屋頂,看着那落日下熠熠生輝的片片琉璃瓦,看着那屋脊上九尊踏雲而來仰天而望的石獸。

他如同出雲池那一池沉水一般的眼底倒映着這座宮殿,那飛流的脊線如同卧龍的脊梁,流暢而張揚,這是這片土地最為尊貴的脊梁,扶持着這一脈古老的血脈生生不息。他仰視這與他同根而生的血脈脊梁,如同進行一場跨越時空曠日持久而南柯一夢的對話。我站在一旁,旁觀這一場沉默的傳承,我知道,從今而後,我将為守護這一種羁絆,而付出我的所有。

我悄悄地往後退了一步,将時空完整的交給這一人一殿,然而,比我步子先行一拍,妫冴伸手拉住了我。

我訝異的擡頭看他,他沒有看我,只是有些迷惘地仰望着這座宮殿,眼底依舊清冷,拉住我的手指很輕,微微的攏着,指尖冰涼。

他的手指傳達過來的感情并不明确,我摸不清他拉住我的含義是什麽。但我收回了步子,低頭,避開仿佛來自宮殿之上揮破雲層那抹睥睨蒼生的目光,悄悄地,回握住他。

只要是他的意願,我就義無反顧。

皇宮很大,九十九座宮殿三百九十五間樓宇;皇宮也很小,留有妫冴記憶的地方,不出一個時辰就已然走完。本想帶着妫冴再度回首他從前的生活軌跡,順道熟悉這偌大的宮廷,然而臨到頭才發現,屬于妫冴的天地,似乎僅有“芒居”那方寸之間。此時我才驚覺,似乎從一開始,這位身嬌肉貴的皇子就幾乎從未踏出過和鳳門,記憶中除了出席幾次萬壽國宴,他甚至連東苎門都不曾走出。他與這座堂皇的宮城的接觸面,僅僅是他居住學習的那一小片地方。然而我知道,他從前的知識面絕對不只局限于這座宮殿或經綸書內。暗護所起的作用,除了貼身護衛,更加重要的,是無限延伸主子的控制範圍。主子腳到不了的地方,我們去踏;主子眼看不見的地方,我們去察;主子手伸不到的地方,我們去拿。讓主子足不出戶而知天下春秋,是暗護基本的職責。

聽見我這樣說,妫冴轉過頭來看我,在暮色四起的秋風裏,眼睛清亮如洗:“你是,我的暗護?”

“蒙您不棄。是的。”

“我一個人的?”

“自然。禁軍右護之人,終身只事一主。”

妫冴笑了,眼角彎彎像個孩子,抓着我的手莫名的歡喜。一旁勾頭走過一行宮女,惶恐地朝他蹲身行禮,眼角悄悄地瞥着他與我拉住的手,通通紅着耳朵急匆匆地走了。我耳尖捕捉到一絲羞怯暧昧的嬉笑聲,尴尬擡頭看他,他揚着眼角恍若未聞。他這樣坦蕩,我卻忽的有些耳熱。

往回走的時候,一路無話。我心思有些慌亂,捏在妫冴手心的指尖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般,灼傷一樣的疼。我知道那是錯覺,我已經失去痛覺了,但那錯覺太過真實,讓我有些許的恍惚。我腦海裏忽然掠過那一個蝴蝶一樣的吻。心中,兵荒馬亂。

三日時間,彈指一揮的功夫,轉眼便是登基典禮開幕之時。

宮女侍人送來趕制的衮冕,戰戰兢兢地端着。那襲華袍的分量,誰都知道。

妫冴不喜外人靠近,唯能忍受我的碰觸,故而服侍他穿上那禮服的只我一人。這身袍子明顯比三日前那襲華麗沉重許多,但于我與他來說性質都是一樣的,同樣是枷鎖,華麗貴重與否并沒有半點意義。

玄衣加身,日月之紋披覆兩肩,星宿山川盤織在背,他的肩背就此壓上日月星辰、天下蒼生的重量。将十二旒冕冠戴上他一絲不茍的發髻,插上玉笄固定,十二串明珠懸于眸前,遮掩住他目中情緒。左右朱紘自玉笄垂至胸前,紅纓串珠懸于耳旁,請他勿聽讒言。華蟲、金龍舞在雙袖,讓他指點之處便是江山。四采佩绶系在腰間垂于膝前,重底赤舄(xi四聲)踩在腳下,要他舉步之地即是王土。

我跪在他的腳下,壓制着我顫抖的聲音,道:“吾皇陛下,冠服即成,應诏告天地先祖,恭請陛下移駕祭祠,祭祀皇天後土。”

他長久的沉默,我有些惴惴地擡起頭,只見他旒珠之下漆黑清明的眼眸,有些陰沉地看着我。

“許長生。我不喜歡你這樣。”

他說。低頭看看自己,他不悅的喃喃:“我也不喜歡我這樣。”

我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将冕冠一把扯下,我驚呼一聲,撲上去搶救,堪堪在落地之前将那旒冕接到手中。擡頭看他,他扯着身上的衣袍,緊緊地皺起眉頭。

我看見他眼底聚起的不悅,慌忙起身阻止他:“妫冴,妫冴!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你得穿着這衣裳。”

“可太不舒服了。”

我抓住他再一次去扯衣裳的手,忙道:“就一天,妫冴,就這一天,好嗎?”

妫冴擡頭看我,皺着眉考慮片刻,終于妥協,提出條件:“那你今天得跟我一起睡覺。我太困了。”

我有些窘迫,這三日礙于他的身份還有宮人的眼光,我實在不能厚起臉皮跟這個帝王晚間共處一室,只躲在暗衛休息的小房間,導致妫冴三天來一直失眠,十分不滿。

我胡亂點頭答應了,想起那天宮人的竊笑,就不禁覺得耳熱。

重新為妫冴整理好衣冠,确定萬無一失之後,扶他走到殿門前,看着這扇熟悉精致的門,我心裏卻敲着小鼓——今日,踏出這扇門外,便是踏出了妫冴為帝的第一步。我可以看見外間的八乘駕輿,那是只有天子才能享有的特權。我深吸一口氣,道:“主子,屬下為您開路。”

打開大門,深秋的陽光陡然刺進殿內,一時之間竟讓人睜不開眼。

眯着眼,我看見外間威嚴的儀仗,容六站在前面興奮的揚着腦袋,在她的前面,是天子禦辇,天子禦辇之前,一匹赤兔神駒盛氣淩人地甩着響鼻,騎在上面的模糊人影逆着陽光,開口發出溫和到詭異的聲音:“終于出來了,等你們很久了。”

我等着眼睛漸漸适應光線,但腦中已然勾畫出那個人眼角似是而非的渾濁笑意。

章合高頭大馬,談天一般輕快的語氣顯示出他十分愉悅的心情。

他一躍下馬,單膝點地道:“恭請陛下上轎。”

儀仗隊伍跟随着他落落跪下,齊聲道:“恭請陛下上轎。”

我眼底映着他那意氣風發的濁暗笑眼,心底沉甸甸落着石頭。

天子出行,皇城之內,百姓禁行,子午大道只見天子儀仗威嚴肅行,旌幡在風中翻滾起伏,飒飒作響。

祭祠坐落在皇宮之外,自南門出,沿子午大道直行九十九裏,祭祀先祖的太廟與祭祀社稷二神的社稷壇在大道東西兩側分立。

天子從禦辇中走下,先祭社稷天下,再拜列祖列宗。

祭祀大典肅穆莊重,沒有人敢在神明面前放肆,古鐘聲聲之下,除去祭司吟誦主持,再無雜音。連向來跳脫的容六都收斂了心性,乖巧地站在隊伍前,忍着好奇,只拿兩眼悄悄地打量四周。

我垂首站在天子身後,看着我的君主那一角翻飛衣袂,在古鐘聲聲中祈禱,願上蒼庇佑,萬事能化險為夷。

祭司接過天子恭請的三柱高香,恭恭敬敬地奉與神靈。三拜九叩之後,聽得祭司蒼勁的聲音道:“吾皇聖主,衮服冠冕請示于天地,诏天告地,拜請天帝诏谕。今,聖主之道德,光耀海內;聖主之仁善,澤被萬世。天帝降下福祉,封疆天下。願吾皇入主四海,君臨天下!”

其時,萬人跪伏,我跪在芸芸衆生之間,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道:“願吾皇入主四海,君臨天下!”

祭祀完畢,天子銮駕回宮,文臣武将、四方諸侯,從宮門之外,一路跪拜至太央殿前。

銮駕停在宮城門下,天子走下轎辇,接下來的路,他得親自一步一腳印地走過去。我下馬去扶他,有人卻先我一步,站在他身側。

章合微笑着請天子先行,天子狠狠皺眉避開一步,回頭看我,我慌忙輕聲說:“您走自己的就是了。”

他攏緊眉頭,卻還是按照原來的行程規劃,走向太央殿。

章合也回頭笑看了我一眼,笑容中渾濁的含義我尚未看清,他便轉頭跟在天子身側走了。

他是開國的功臣,是萬民歸心的忠臣良将,他走在天子身側,雖不合禮制,但君主尚未言罪,其他人便也無話了。

天子一步一步登上太央殿,坐上龍椅,百官叩首,山呼萬歲。

聽見殿內傳出大典鐘聲,我渾身一陣戰栗,跪在一旁的容六索性哭了出來,嗚咽道:“主子……終于……”

然而,尚未等我們平複下來,自太央殿內傳出一把聲音,讓我心底一沉:終究,還是來了。

那把聲音說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上古天子賜妫姓于姜,封疆百萬裏,得沐天子神靈福澤,姜歷百年、經四帝而不衰,然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惡其體膚。’于人如斯,于國亦如斯。國歷一百四十三年秋分,藩王妫止逼宮,弑殺先君,竊取國政,敗壞德行,罔顧忠義,為世人譴責鄙夷。幸得天公庇佑,先帝三子冴幸存得生。皇子冴德行仁善,順仰天意,為天下人心之所向。今日加冕成王,改年號為序宸,為天下大喜。君上仁孝,谥先帝重為成,尊稱姜成帝;先後趙氏為端聖皇後。叛賊妫止,褫奪國姓,逐出族譜,誅其妻兒親眷,妫止一脈,不留一人。

忠将章合,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手刃叛賊,除其黨羽,有功于社稷,封為平疆王。念新帝重病未愈,且年歲幼弱,拟效仿太甲帝及其丞相伊尹,予以平疆王攝政之權,司太師之職,輔佐君王禮政,待新君弱冠,歸政于君。欽此。”

天子登極之時,普天同慶之日,章合用這樣一道粗制濫造的聖旨,讓自己光明正大地得到了攝政之權。

慨嘆之餘,我心底卻明白,這是早晚的事。

我們的天子,我們的君主,我們在為他的登極戰栗喜泣的時候,同時也深刻的意識到,這一場典禮,只是賦予他這樣一個美好而尊貴的名號,權利,始終掌握在走在他身側的那一個男人手上。那些朝賀,那些臣服,所向都是那個精打細算将他們命運捏在手心的男人。

這只是一場包裝華美的盛宴。而我們,及我們的天子,不是主角。

作者有話要說: 哎我不會取名啊,那個什麽“芒居“”碧天池”大家看看就過了吧。

皇帝服制是參照漢朝禮服描寫的,我盡力百度了,若有批漏錯誤,忘考據黨手下留情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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