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及笄
“許長生,我好困。”
妫冴厭惡這場聲勢浩大的典禮,每一次山呼萬歲他都覺得自己耳朵嗡嗡的發疼。退了宴席回到“芒居”之後,他立即這樣說。
我幫他摘了冠冕,道:“您去休息一會兒吧。”
他抓住我的手,皺眉道:“一起。”
我耳朵有些熱,點一點頭,道:“诶。”
寬去那繁重的華袍,換上輕巧的寝衣,我将褪下的冠冕交給守在外間的侍婢,聽見裏間對話的她伸手接過,紅着臉退下的同時,也暗暗地朝其他宮婢使眼色,我眼見她們都低着頭要退下,連忙道:“你們不用下去,守在這裏沒事的。”
她們驚愕擡頭看我。
“沒事的。”我紅着耳根又說了一遍。
那幾個女孩偷偷相互看了一眼,複又站回了崗位。
我才敢回身,卻看見妫冴蹲在床邊,兩眼清亮地看着我,他想像之前我卧病在床的那時一樣,趴在我睡的床邊入眠。說來羞愧,那時我傷病過重,不能起身,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的主人趴在我的床腳入睡而不能阻止。現如今我四肢俱全,身康體健,再委屈他蹲在床腳那我簡直該當死罪。
我連忙走過去扶起他,道:“您不用這樣,去床上就寝吧。”
他拂開我,警惕地看着我:“你不一起嗎?你答應過我的。”
我看着他眼底聚集着怨怒之氣,忙道:“不不,我陪着您,我在旁邊守着您。”
“守着?”他怒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奇怪地看我,“怎麽守着?”
我将他扶到床上,搬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道:“我就在這兒,您安心休息吧。”
他尚且有些不滿,但睡意實在洶湧,于是也不和我計較了,躺下來面朝着我,最後看我一眼,疲累地阖上眼睛。
他眼底有兩道淺淺的青黑,我見着,心中有種奇怪的迷惘感。
對,迷惘。
他對我的依賴來得有些莫名,讓我至今都沒有辦法能相信,我與妫冴的關系,還能變成這樣。我只能說很多事情是我尚未知曉,尚未堪破的。我心中有一種焦灼感,總覺得有什麽事情将破土而出,殺我個措手不及。
我如今一直都在動搖,我在迷惘自己要前進的方向。我一直以來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保住妫冴。為什麽要保住妫冴?在之前,保住妫冴對我來說是職責,是希望。我心中一直以來的負罪感讓我緊緊地抓住了妫冴這根稻草,而結果,我抓住了,這根稻草甚至還開始依賴我——盡管他不知道我究竟把他害得有多慘。這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我知道,我對妫冴的忠誠,是一種卑微的歸宿感與負罪感扭曲而成的怪物。卑鄙也好,自私也好。我更加迫切的是想要贖洗我的罪孽。但這樣的目的在中途突然被參雜進了幾絲不一樣的情緒在裏頭。起因是那個吻,那個莫名其妙的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魔怔,如此在意那昙花一現的瞬間,讓當時那種驚慌失措的心情不時的左右我的思維。——而那份心情,有一種致命的溫柔感覺。
我害怕一切溫柔的東西,因為溫柔會使人沉醉,會讓我找不着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我害怕我會一頭栽下去,再也找不着退路。
我悄悄嘆了一口氣,阖上酸澀的眼睛。
擾亂我思緒的是一個小宮婢,她在外面來回踱步,雖然她已經很小心沒有發出重音,但那焦慮的步點對于習武之人的耳朵也算是一種不小的幹擾。我見妫冴睡夢中攏起眉頭,便輕輕起身,踩着輕功的步子小心踱到外間,她一見我出來,慌忙跪下,我忙制止住她,示意她別出聲,将她帶到門外,走了一段路确信應該打擾不到妫冴,才低聲問道:“什麽事?”
她心急的說:“大人,容六大人喝多跌跤了,血流得厲害,喊着讓您過去看看。”
容六?我心裏一驚,容六素來大大咧咧,能扛的傷肯定會咬牙撐過去,如今她喊我過去,怕是真出事情了。
“她現在在哪兒?”
“禁軍營。”
回頭看看靜悄悄的殿門,妫冴已經睡熟了,我低聲囑咐她:“你回去當差吧,莫要出聲,若是皇子醒了,就說我馬上回來。”
她點頭應了,我連忙起身向禁軍營奔去。
禁軍營在皇宮東北面的角落裏,算是我們這些禁軍在宮中的家。禁軍營自大門入是一方方圓百丈開外的空地,空地中央搭了一個擂臺,平時護衛軍興致起來了,就在這擺擂比武。擂臺北面正對大堂,是禁軍将軍以及左右統領議事待客的地方。而擂臺東西兩面,則是右左兩護的住所,統領住在最北,其餘護衛住所一字排開,左右兩護各自擁有一個較小的議事大堂。而以擂臺為界,默認東邊空地是右護習武場所,西邊空地為左護練習場所。雖然僅隔一座擂臺,由于職責內外之分,左右二護卻常年互不相見,所有的交流幾乎都是在那擂臺之上,用拳腳互相問候了。
宮中一切都沒有變化,然而已經有月餘沒有到這兒來的我,甫一踏進大門,卻詭異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兒一切都沒有變,但又一切都不一樣了。禁軍訓練任務繁重,通常即便入了夜,也仍舊在練習。呼哧帶喘的操練聲直到子時,才會漸歇。更有些勤以補拙的,即使萬家燈火皆滅,也會繼續練功。禁軍的規矩不管護衛們是否準時就寝,只要出勤準時、執行任務不出差錯,誰也不會關心你是否睡眠不足。我恍然記起剛入禁軍那兩年,太過沉重的訓練任務讓我很是吃不消,但盡管如此,我還是跟不上大家的進度,于是我在其他人入睡之後,爬起來一個人在院子裏蹲着馬步,扛着比我人短不到哪去的龍雀大環刀,費力地照着刀譜揮砍。怎麽說,那時候那樣拼命,大概是因為憋着一口氣吧。因為進度落後,被章合恥笑的次數不算少,那時候我總想證明給他看,我也是有能力的。
現如今,那把環首大刀尚且還躺在兵器架上,人,人卻早已不複當初。
我推開容六的房間,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心中一緊,但屋內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下我什麽都看不清,我連忙取出火折子,剛剛吹出一絲火花,我便頓足在原地,什麽動作都做不出來了。
就借着剛才那轉瞬即滅的火光,我猛然看清了,房間裏除了我與躺在床上的容六,還有第三個人的身影。
是章合。
他坐在我的正對面一丈遠的地方,隔着重重黑闇,目光像條毒蛇一樣鎖定我。
黑暗中,三重呼吸,三重心緒。
“我喜歡這種感覺。”
章合率先開口,話尾帶着一絲愉悅。即便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清晰的勾畫出他的眼角。
“你現在離我很近……”
“容六怎麽了。”我打斷他的話,直截問道。我聽見容六呼吸有些不穩。
他有些不高興話被掐斷,聲音很是不悅:“不要打斷別人說話,很沒禮貌。”
我沒空理會他的瘋言瘋語:“容六怎、麽、了。”
他危險的沉默了一瞬,壓着聲音道:“她沒事。”
“沒事?”我幾乎匪夷所思,“這樣重的血腥味你說沒事?!章合,你連這樣的謊話都說的出……”
我的話陡然掐斷,是被容六翻身的動靜給打斷的,顯然,那孔武有力的翻身以及旁若無人的呓語顯示着她多麽健康和忘我。她在睡覺,昏天暗地地在睡覺。
我咬着自己的舌頭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松嘴了。
章合的聲音帶着沒什麽溫度的笑意:“你說什麽?我連這樣的謊話都怎麽樣?”
“那,那這血腥味?”
章合只笑不語。
我突然不說話了。這樣的血腥味,不是假的,那真真切切是容六的血。容六正在粗枝大葉地經歷女孩的頭一次蛻變。酒醉是真,跌傷是假,這樣半分真半分假的謊言,是章合捏造出來引我上鈎的魚餌。
許久之後,我聽見章合的腳步在向我接近,他的聲音也漸漸接近,他說:“想到什麽?記起你當年遇見這事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嗎?”
他站定在我的面前,緩慢低沉的出聲,講着我當時驚慌失措的胡言亂語:“‘章合,章合。我快要死了’。‘章合,章合。我流了很多很多血。怎麽辦,我要死了’。‘章合,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我還沒有給你看我剛練成的一套拳法呢’。‘章合……’”
“你想說什麽。”我打斷他。
他悶在胸腔裏笑,一聲一聲,像是毒蛇吐着血紅的信子:“丫頭,我的丫頭。你這一生,有多少個第一次是我見證的呢?”
“我今年一十五歲,遇見你也才八年時間而已,你以為你見證了多少個我的第一次?更何況,從今而後,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以為你還能見證多少個我的第一次?”
章合笑了,笑聲像蛇尾纏住獵物,他似乎極為愉悅的笑完,然後伏在我耳邊說:“至少今日,我能見證到。丫頭,今天,你滿及笄之年。”
我驚覺後頸一陣掌風襲來,心跳瞬間驟停。
作者有話要說: 啊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