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夢魇

意識回籠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仍然身處夢中。這不能怪我——全身麻木,意識恍惚,眼前光影渙散,耳邊低鳴嗡嗡。沒有一種知覺是真實的。這種情形在清醒時絕對是不多見的。

身體沉重異常,腦袋裏轟隆隆的一片混沌。頭頂的床幔很陌生,鼻尖的濃重藥味卻有些熟悉,我想撐起自己看一下這兒是什麽地方,手指剛一用力,就被抓住了。

“別動。”

我費力地偏過頭去,骨頭僵硬得很,光是這一個動作就讓我出了一身冷汗。章合伸手抵住我吃力轉動的頭側,不緊不慢地再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兩個字。

我低眼看去,似乎除了頭臉,我全身上下都已被布帶纏裹殆盡,攥在章合手裏面我那一小截小指,是唯一一寸未被綁縛的地方,但未有多時,章合就把那截小指盡數埋進了白布帶之下。

章合打完最後一個結,剪掉多餘布頭,似乎是很滿意地上下欣賞一番他的傑作。

“你瘦了許多。”章合最終這樣點評道,又執起我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指,握在手裏掂量,聲音似是含笑:“上次見到你這副模樣是在七年前還是八年前?也是這般裹成只粽子,就是這樣,你的手還是不及我一半大,小得我都在想,這丫頭吃什麽長大的。所以後來我老逼你多吃些飯,養了你七年,總養不胖,連飯量只及你一半的葉七都圓潤過你,你還是一把柴骨頭,也不知道那些糧食都被你吃到哪兒去了。這又有半年不見吧?身上瘦得都沒二兩肉了。”

我看一眼被攥在掌心,溫度卻傳達不到隔着薄薄布條的指尖,疲累地阖上了眼。

章合不介意我的不理不睬,撫着我的指尖繼續說:“我從沒有料到還能有再見到你這副模樣,七年前我碎了你的身骨,耗了多少心血才一根根地接好,又花了多少精力去調養。今日——你卻自己将自己弄成這樣。”

章合語氣平靜而森冷,“為了別人,将我精心維護的身體弄成這樣。這條命這副身體是我親手從鬼門關裏搶回來的,你有什麽資格傷害它?你有什麽資格?”

章合捏着我的手指一寸寸的收緊,我能感覺指骨輕微的移位,但身體感管似乎尚未完全蘇醒,過了一會才感覺得到手指上傳來的疼痛,并且那種痛覺很鈍弱,仿佛是隔着厚厚的棉被傳來的一記輕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對我輕飄飄紋絲不動的反應,章合不甚滿意,他伸手卡住我的喉管,逼我:“睜眼。看着我。”

呼吸管道被掐緊,雖然仍舊感覺不到強烈的疼痛,但是由于缺氧而逐漸緊張的心肺和大腦卻讓我不由得痙攣起來。我微弱的掙紮似乎很稱章合的心意,他鼻尖輕輕哼出一氣,手上卻愈加用力,我覺得自己的喉嚨會就此被他折斷。沒有空氣,意識愈加渾濁,沉甸甸的疲累感侵襲着我的四肢百骸。

好累。就這樣睡過去算了。我想。

現在死掉,就解脫了,反正那一身罪孽遲早都要帶進地獄,雖然很卑鄙,但若是背着它再活個幾十年,我承受不住啊……反正……再也贖不清了……那個人已經……回不來了……

我不再掙紮,放任自己意識掉在漆黑深淵中越落越深。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陷入無邊黑暗中時,脖頸上的壓迫卻忽然消失了。

“……就那麽想死嗎?”

我閉着眼睛,費力地呼吸着——為什麽還要呼吸呢?真好笑。明明沒有活下去的資格,為什麽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呼吸呢?這個世界多麽奇怪,想活的活不下去,想死的死不幹淨。憑什麽?憑什麽……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牙關用力一合,剛嘗到一絲血腥味,就被扣住下巴,無法繼續。章合的拇指抹過我嘴角溢出的一絲血,可怖地沉默着。我費力地偏頭掙脫他的桎梏,卻被猛地搬正。

下一刻,一場風暴席卷了我,我倏然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看着眼前距離過近的那張臉,失焦的目光捕捉到那雙漆黑而瘋狂的眼睛,遲鈍的神經感覺到唇上異常而兇狠的觸覺,我驚恐了,奮力舉起沉重麻木的手臂去推他,瘋狂地搖頭想要擺脫他的嘴唇和手——然而這一切病弱的反抗完全不能對那個肆虐者産生任何作用!我恐慌地感覺有什麽東西滑落到我口腔,開疆拓土……我徹底瘋了,嘶叫着拿手去推攆,拼命往後退,我過于激烈的反應讓章合終于放開了我,我狠力推開他,喉嚨一陣惡心,嘔出來的卻是大口大口的鮮血,怎麽都停不住,心肺絞得生疼——連那麽鈍弱的神經都感覺如此之痛,若我能痛死的話,那就好了……

傷口讓我激烈的動作盡數崩裂開,看着我全身瞬間讓鮮血染了個通透,章合睜圓着眼睛直盯着我大聲叫道:“來人!醫官!醫官!”

他過來拿衣袍擦拭着不斷從我嘴裏溢出的血,我咳着血,從劇痛的心腔中嘶鳴出一個字——“滾——!”

章合瞪大了眼睛,頓在床邊,直直地盯着我,我沒有力氣再發出半個音符,我的全身力氣都用在咳出胸腔中的血,我只能目光猙獰地直視他的雙眼,絲毫不掩飾我的憎恨、厭惡、詛咒……

直到醫官急匆匆地闖進來,看見這場瘋子和瘋子的無聲對敵,一時驚得愣在了門口,章合才勉強移開了目光,吼道:“站着做什麽!過來看她怎麽樣了!”

醫官連忙勾着腰走到床邊,我失了和章合的鬥志,沒了力氣,萎在床上痛苦地咳血,一口接一口的血從我身體裏逃亡而出,吓壞了醫官,醫官趕緊從藥箱裏摸出一瓶丹藥,倒了數粒埋進我嘴裏,我咳出大半,但有一兩粒滑進喉嚨裏,胸腔間刀割一般的劇痛頓時有所緩解。接着醫官連忙捉起我的手,但纏滿繃帶的手腕讓他犯難,章合見他磨蹭厲聲喝道:“拆!”

醫官抖抖索索拾起剪刀剪斷了章合才剛綁上的布帶,拆出手腕那一截趕緊搭上脈。醫官放回我的手,勾着腰謹慎為難地說:“大人,這位姑娘筋骨盡斷,髒器受損,如今氣血攻心……”

“這些我知道!快說辦法!”

“這……這樣嚴重的病例小人……小人也前所未見哪……小人實在……”

“她若有閃失,我必誅你們全族!”

醫官嘭嗵跪下,驚懼失措語無倫次:“大人!大人!饒命哪!這位姑娘的病症确然無前例可循哪大人!憑小老兒的醫術回天乏術啊……”

“我,要,她,活!”章合咬牙切齒地,我一眼掃過去,能看見他血紅的眼睛。我冷笑,阖上雙眼。

為什麽總做出這樣一番好似多麽在意我的樣子?你要我活,将我逼到末路的,不正是你麽……

我覺得好累啊,一閉上眼睛,漫無邊際的疲憊就向我深深襲來,我被裹在其間,暗無天日地往下沉落,沉落,沉到再也不用醒來的無量海底,即便受盡萬丈紅蓮業火,也不願再見浮世半點星塵。

我耳邊灌着瘋起的風,是章合的聲音,一片片的被風聲割裂。我藏在風中,風像蠶繭一樣守護着我,等待着我體內的血液幹涸,等待我胸腔內的心跳徹底安睡。這就是死亡,像風一樣;這就是死亡,像歸宿一樣。

死亡的樣子,其實也不可憎。我從前聽村子裏的老人說過,人死前,能在眨眼間想起一生中所有的事情,無論巨細。我那時在想,一定不要活得太長久,不然臨到死了,那麽多事情在一瞬間襲來,那得是多麽可怕的事。好在我從來都是言出必行的人,無論是答應自己還是答應別人的事,我從來一件不落。我只活了短短一十五年,想來十五載的回憶我應該還是承受得起的。

我沉在風裏,想着自己短暫人生中的點滴。直到耳邊的風有了紋絲的變化,一道聲音劃破我封繭自己的圍城——

“阿九姐!主子還活着!”

——這句話沖進重重風牆,重重地砸在我已經遲鈍的神經上,像是往大腦中灌進了滾熱的油,我瘋了一樣睜圓了眼睛,看着說這句晴天霹靂的人——滿身刀劍傷痕的容六掙脫了外間士兵的阻攔桎梏撲到床前,哭着在我耳邊不斷重複着:“主子還活着阿九姐!阿九姐你不要死啊!你的藥救了主子,你也救救自己啊!”

我說不出話,只能痙攣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抓緊,她回握住我的手,明白我的意思,不斷點頭肯定道:“主子沒死……阿九姐是真的……主子沒死……”

我眼淚一瞬間就落了下來,像是關不住的海水,在提防倒塌以後,瘋狂肆意地洶湧而出。我喉間嗚咽着,像逃出牢籠的野獸嘶鳴着。

而章合沉重荒涼的目光,像是再也困不住獵物的殘破枷鎖,頹然碎在地上。

命運就是一場獵殺,陷阱能困住被捕獵的人萬劫不複,也同樣能是施獵的人畫地為牢。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2 章 ☆、原點(容六視角)

主子燒得越來越厲害了,容六不停地汲取那一丁點山泉水給主子降溫,可是山泉水實在是太少了,浸濕的衣裳仿佛剛一碰上主子的額頭就被蒸幹了……

容六急的抓耳撓腮的,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容六紅着臉把主子的衣裳扒了,當然不是全扒光光,那實在是太羞人啦!容六将只穿着單衣的主子搬出了洞口晾着,沒有辦法,主子燒得實在太可怕了。

阿九姐怎麽還沒回來,容六又想哭了。吸吸鼻涕,容六低頭繼續玩泥巴——阿九姐告訴她的,老是哭會變醜,想哭的時候就玩玩泥巴。

容六玩泥巴可是練出了手藝的,兩手一捏一揪,不一會兒一個活靈活現的阿九姐就出來啦!咦咦?地上小泥巴球怎麽在亂蹦亂跳?難道她捏泥巴捏出了古人點上眼睛就能跑能跳的境界?可是她還沒有開始捏那些個小泥巴點呢,它們亂跳個什麽勁兒?要跑要跳那也是手裏邊這個快要完工的“阿九姐”,還差一截手臂就大功告成啦!她最愛捏的就是阿九姐啦,從前在宮裏她不知道捏了多少個“阿九姐”,可是逃出來的時候一個都沒來得及帶出來……

“蹦!”地皮小小的震了一下,“阿九姐”沒站穩,骨碌碌滾了下去,容六趕忙伸手去撈,但在她之前,一只寬寬的手掌撿起了“阿九姐”,容六順着那只手往上看去,看見那張笑眯眯的臉的時候,手忙腳亂地往洞裏面爬,爬到洞裏面把屁股藏起來只探出腦袋:“章烏鴉你怎麽在這裏!容六知道容六還欠你一頓屁股揍,你帶了那麽多人那麽多馬來揍容六屁股嗎?你休想!阿九姐、阿九姐就快回來了你敢動容六一根手指頭試試!”

章烏鴉沒有理她,他看到躺在容六身邊晾涼的主子,眼睛變得烏壓壓很可怕,容六連忙撲到主子身上,發現自己的屁股暴露了,連忙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屁股,然而看到章烏鴉走過來伸手去摸主子,容六連忙放棄保護自己的屁股,伸手推開章烏鴉的手,母雞護小雞一樣把主子攏在羽翼底下。

章烏鴉收回了手,臉上挂着讓人雞皮疙瘩落滿地的假笑,問道:“容六,這是誰啊?”

“不是主子!”心急之下一出口,容六悔得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章烏鴉了然地點點頭,繼續假惺惺地笑:“那你阿九姐呢?”

容六學乖了,咬緊牙關不說話,越說越錯!章烏鴉也不再問,揮手讓手下過來,跟他們耳語兩聲,兩個手下遵命在不大的山洞裏面二話不說大打出手,那樣子可不是做假戲,拳拳到肉的,聽那聲音都疼!

容六看得一頭霧水的,章烏鴉卻對她說:“他們兩個在打架,你看這山洞這麽小,要是不小心傷到皇子怎麽辦?”

對啊,怎麽辦呢?主子還在發燒呢,可不能受傷了!容六為難地看着那兩個打得難分難解的人,擔憂着。

章烏鴉聽了她的憂慮笑得更燦爛了,提議道:“要不咱們先出去一下吧,把空間讓給他們。咱們去前面的村子等你阿九姐吧。”

“不行不行!”容六堅決拒絕,“前面的村子去不得!”

“可是皇子現在燒得這麽厲害,若你阿九姐再多耽擱一會兒,那可不得了哦。會死人的哦!”

容六為難了,章烏鴉說的沒錯,主子真的燒的太嚴重了!容六為難地說:“可是阿九姐會找不到我們的……”

“不會的,你阿九姐,很聰明,她一定能找到的。”章烏鴉笑得很奇怪,但這個笑不讨人厭,至少不那麽假。對了,他總對阿九姐露出這樣的笑容來着,他還對誰這樣笑過?容六想不起來了。

看着燒得人事不省的主子,容六打定了主意,她對章烏鴉說道:“你等一等!”容六擡頭朝着山裏面發了個暗號,再低頭發現章烏鴉笑得分外燦爛,容六搓了把手臂,問:“你做什麽這樣笑?”

章烏鴉不答,笑着搖搖頭。

容六扶着主子上了章烏鴉貢獻出來的馬車,對只能騎馬的章烏鴉道了句謝,章烏鴉笑着搖搖頭。

容六最後看了眼山洞,那兩個人已經挂了彩,可是還是沒有停手的動靜。容六趕緊縮回車裏。

她沒注意,在她回車裏之後,章烏鴉無聲地擡了擡手,山洞裏的那兩個人立刻收了手。

她只是忽然記起來,章烏鴉還沒有把“阿九姐”還給她呢!

——章烏鴉實在是太壞蛋了!

他居然要将主子浸在冷水裏!

“皇子需要散熱。”

他說瞎話說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不是兩邊侍衛架着她,容六簡直要撲上去咬死他!

“你覺得冷了嗎?”章烏鴉可惡地笑着,吩咐他的下人,“幫皇子添點熱水。”

容六看着侍衛将一整桶滾燙的熱水迎頭倒在主子身上時簡直要瘋了!她力大無比地掙脫了兩邊的侍衛跑過去踹開倒水的人,擋在主子面前大罵章烏鴉混蛋!

章烏鴉無動于衷地随她罵,只專心把玩手裏的東西,容六定睛一瞧,那混蛋手中捏着的是她辛辛苦苦捏好的“阿九姐”!容六撩起袖子跑過去一把搶過“阿九姐”,章烏鴉的臉色這才電閃雷鳴地黑了個通透,那烏七摸黑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容六,把容六盯得越縮越小。容六漲着膽子強撐着不躲閃,死硬着嘴:“你這樣惡毒的人,才不配碰我的阿九姐!就算泥人都不配!”

章烏鴉拿烏壓壓的眼睛瞪着她,聲音像是從地獄裏冒出來的:“給我。”

容六勇士一樣不給,章烏鴉站了起來,泰山壓頂一樣欺身過來,一把“阿九姐”奪去,結果用力過猛,泥人被捏變了形,“腦袋”甚至都被捏斷了,章烏鴉臉黑黑地瞧着手裏碎成一團的泥人,轉身吩咐人将容六給捆起來,容六簡直氣炸了!

容六毫不吝啬地将所有能想到用來罵人的詞語用上,她只恨沒從彌二他們那裏多學些下三濫的詞語!

最後容六嗓子都喊啞了,才想起一個不知是誰告訴她的所謂“世上最惡毒的詛咒”,雖然她完全不懂那是什麽意思,但現在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了,有什麽就用什麽吧:“章合,你終其一生,都得不到TA。”

這什麽跟什麽?容六對這句話理解不能,盡管她用一種很玄妙的語氣說了出來,但她完全一頭霧水……不過,不過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對古怪變态的章合很有效果似的,他黑壓壓的眼睛死命的盯着她,容六就跟得勝了的小公雞一樣,高高地翹起自己的頭顱。但不多時她沒法維持這威風的形象,章合那個混蛋吩咐下人說:“讓她安靜些。”然後容六就光榮地被手刀砍暈了。

一覺醒來,天翻地覆。

天已經黑了,章烏鴉摟着渾身是血的阿九姐,失心一樣喃喃自語,他聲音太小,容六聽不清,容六被口鼻中不停冒血的阿九姐吓哭了,她不想計較混蛋章烏鴉現在正在碰着阿九姐了,她哭着問章烏鴉:“阿九姐怎麽了?你把阿九姐怎麽了?”

章烏鴉擡頭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說道:“容六,也許被你說中了,我可能,再也得不到她了。”

容六震驚了,被章烏鴉的笑容給震驚了。她其實一直看不懂章烏鴉的笑,因為章烏鴉的笑容裏總包含了太多內容,她理解不能。但這一次容六卻看懂了,章烏鴉的笑容,頭一次那麽明晰——只是悲傷,很單純很濃重的悲傷,轉瞬即逝。

章烏鴉抱着阿九姐緩緩地起身,走得極緩慢極緩慢,也不知是他怕颠着阿九姐,還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下人幫容六松了綁,容六卻不知為何不敢追上去。突然,從阿九姐垂下來的袖子裏掉落了什麽東西,章烏鴉恍然未覺,容六跑過去撿起來——是一個染血的布裹,看布料應該是從阿九姐裙子上撕下來的,展開來一看,是一堆已經被糅在一起看不出本來模樣的草葉草根,還有一片血淋淋臭腥腥不知是什麽東西的玩意兒——這些大概是阿九姐采來的藥材。

對了!主子!容六慌忙起身跑去水缸,剛看了一眼,眼淚就跟噴泉一樣止不住了:她的主子被浸在浮滿碎冰的冷水中,臉色青白不似活人……容六哭着将冰涼得沒有生氣的主子撈出來,一旁的下人不搭手也不阻止,反正已經活不了了,管他作甚?

找不到脈搏,探不到鼻息,容六絕望地抱着主子冰冷的身體,雙手搓着他的心口,祈禱着——暖起來啊,暖起來啊……

直到容六雙手冰涼,主子的心口依舊沒有任何暖意,容六哭都哭不出來了。

眼角撇到從阿九姐身上掉落的布包,容六心中升起了最後一絲希望。

容六背起主子,抓着布包,直沖進最近的人家,那戶人家恰好在辦喪事,迎面而來白森森的靈堂幾乎讓容六站不住腳,容六安慰自己:沒事的,主子會沒事的,主子……不會死的!

容六穩住自己,直接沖進人家的靈堂,将守孝的人吓了一大跳,容六篼頭就是一番致歉:“對不住您,夜闖貴宅,但人命關天小的只能得罪了,可否借您的廚房一用……”

容六竹筒倒豆子似的還沒說完,宅子主人就發聲了:“容六?你怎麽在這兒?我就說一下午外面鬧哄哄的還像是聽見你的聲音了原來不是錯覺……”看見容六背上的人,話鋒一冷,“你把他帶來做什麽?”

容六擡頭,一癟嘴就哭了,剛才那番堅強大人樣全不見了,抽抽噎噎說不全話:“虞姐姐……嗚——主子嗚——主子他就要死了——嗚嗚嗚——你借我一下廚房好不好……我真的只有這個辦法可以試了……”

“你把他帶出去。”虞的聲音冷冷的,“我不能讓我母親和奶奶死了都不安寧。”

“虞姐姐……”容六哭成淚人。

“你先出去……”虞不由分說将容六趕出靈堂,把她拉到院子角落的柴房,見她哭得凄慘,無奈道:“我母親和奶奶是因為他才遭遇不測的——我看到系在我家門前的香囊了,我不傻。我不能讓這個人出現在她們的靈堂上。”

容六哭得全身都在抽搐,不停的鞠躬,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怪容六吧,你不要怪主子……主子現在就要死了……你可憐可憐主子吧……”

虞不忍地看她,問道:“你需要什麽,看我能幫你些什麽?”

容六抓住了最後一絲亮光,忙說道:“藥、藥罐!請借我一只藥罐!”

虞點頭:“你等着。”

不多時,虞推門進來,手裏多了一尊盛滿水的藥罐,懷裏還抱着兩床棉被。虞将東西遞給容六,道:“有什麽需要就說把,雖然我給不了你多少,但我會盡力的。”

“謝謝……謝謝……”容六向她跪下。

“別謝我,我這樣做,對不起我哥、我娘,還有我奶奶……我受不起……”虞最後複雜地看了眼躺在一邊生死未蔔的主子,咬牙轉身離開。

容六把兩床棉被盡數裹在主子身上,然後将布包裏的藥材盡數倒進了藥罐裏,連那片腥氣古怪不知何物的東西,容六略一猶豫,也扔了進去。

那罐亂七八糟的東西煎煮出來的味道極度難聞,又腥又臭,不知是毒是藥……但現在這東西是唯一的希望了,不管有沒有效,一切都在此一搏。

容六花了半個時辰,将整罐藥湯一點一滴盡數灌進主子的肚子裏。

容六走出柴門,在月光下重重地跪下,對着青白的月亮磕頭。

——上天啊,保佑主子,平安生還吧……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1 章 ☆、罪孽

我趕到山洞前時,山洞內已是人去樓空。而洞中明顯有纏鬥過的痕跡,我甚至看到地上有幾滴幹涸不久的血跡——我頭皮瞬間發麻。我瘋了一樣沖出洞外,發現有明顯的馬蹄印,從山洞出,向着一個方向消失。我沿着這馬蹄印追去。

追尋着馬蹄印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身體的異樣,好幾次無緣無故平地摔倒,我知道這副破身子有多不中用,估計已經到了極限,只是因為我封住痛覺,所以感覺不到痛楚。拜托,我向我自己祈求,請再多撐一會兒,再一會兒。

當日頭沉山時,我再也辨不清馬蹄印子,但此時我也不用追尋馬蹄印了,因為這一條路,只通往一個地方——宦家村。

日頭西沉,群鳥歸林。本應沉寂下來的村子此時卻燈火通明,村子中央,一夜之前屍橫遍野的地方如今已經被清空,擺上了村長最好的長塌,坐在上面的卻不是村長,而是一個眉目端正的陌生青年,村長和他身旁的護衛一樣,只有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看他喝茶的分。

這個來頭不小的青年大家都不認得,但是綁在前面的兩個人,他們卻是認得的,特別是浸在冷水缸子裏的那個少年,他們是想忘都忘不了,那個一晚上殺死數十人的少年,他們只怕得記在噩夢裏一輩子。只是風水輪流轉,僅僅過了一個白天,殺人的變成了別人案板上的魚肉。

“那個少年啊,可造孽了!這才一個下午的時間,浸在那缸子裏,冷水熱水輪了好幾番,前兩次還有些反應,雖說不曾出聲,但是還能睜眼瞪人——哦就是上面喝茶的那位。到後面,就完全沒個響動了!你想想啊,這大冷天的,暴冷暴熱交替着,就是個壯漢都挨不住哪,更別提這麽小的孩子了!聽說他還在發着高熱呢,那更是沒有活路了啊!哎呦!換水的時間又到了,老婆子先走了,看不下去了啊!”

中間,坐在榻上的青年揚起茶杯,對手下示意:“皇子的水涼了,給加點熱水進去。”

不多時,兩個彪形大漢擡着冒着騰騰熱氣的水桶,往已經冰冷的水缸裏篼頭澆注下去。

“——住手!!”

突然響起的聲音就像是在人群裏扔了一顆炸彈,引得所有人都側目,連一直雲淡風輕無論被綁在一邊的小女孩如何哀求辱罵都視若無睹的青年也放下茶杯,坐直了身體引頸前望。

我擠開圍觀的人們,跑過去一把将那兩個中看不中用的大漢推開,滾燙的熱水篼頭澆了我一身,我被燙得像是全身皮肉都開了花,剛才與蟒蛇纏鬥之時添的傷口全被淋得翻了皮。待夜風一吹,又冷得全身顫抖。

我又一次感謝自己封住了痛覺,不然這入油鍋一般的痛楚能讓我死過去。我伸手去撈主子,手指觸到他的體溫,吓得我心髒都快驟停了——那體溫冰涼得不像是活人……

我連忙将他撈起來,雙手有些不聽我使喚,軟得幾乎抓不住主子的手臂……然而沒等我調整好,身體就被一左一右架起來,剛才那兩個被我踹倒的大漢押架着我,我拼命掙紮,可是我這副破身子——它在這節骨眼上又不聽使喚了——軟得不像話。我無力的踢蹬沒有對那兩人産生任何阻礙,他們架着我停在青年的長塌前,青年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們将我放下,他們手一松,我像是塊破布一樣砸在地上,即使沒有痛感那沖擊也讓我渾身骨頭都錯節散架了一般,禁不住悶哼一聲。

腳步聲緩緩接近,頭頂一把溫厚熟悉的聲音,輕緩地:“丫頭,許久不見。你怎麽把自己整成這副德性了?”

我蜷在地上,像個死人一樣,不動不應。他似乎也不惱,伸手覆上我的頭頂,那溫暖的體溫傳渡過來,卻讓我更加寒冷。

我不停的發抖,這異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皺眉吩咐下人:“拿條厚點的毯子來。”

沒等下人回應,我便打斷了他,“不用麻煩。”我撐起自己的上身,他伸手來扶我,我往後跌退半步,錯開他的手,他的手撈了一個空,頓了一剎,然後雲淡風輕地收回去,笑道:“怎麽?不待見我?”

我搖搖頭,返身回去,他突然正聲道:“站住。”

我腳步一滞,他踱步到我面前,我盯着他玄青暗紋的靴子,一動不動。

“擡頭。”

我一寸寸将目光擡上去,移動到他方正的下巴上,停滞不動。

“看着我的眼睛。”

我輕輕搖搖頭:“好累,頭擡不上去。”

他靜默半晌,突然柔聲道:“丫頭,跟我回去吧。”

我點一點頭,指着主子:“好,你把他放了。”

他又是一番沉默,沉聲道:“別鬧,丫頭,你知道那不可能。”

我點點頭:“那閣下請移步,你不願放,我自己去救。”我往旁邊移步錯過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掙了一掙,發現沒什麽用,索性不再浪費自己所剩不多的體力,垂下手來,輕聲道:“你何必呢?章合。我對你來說跟本沒那麽重要,做什麽要抓着不放呢?他,你是不肯放的對吧?那這樣好不好,我們倆做一個比賽,誰贏了他就歸誰好不好?”

章合沉默了一瞬,道:“你既然知道你對我不重要,那又有什麽資格和我講條件?”

我頓默一霎,苦笑道:“對啊,是我太自作多情。”想了一想,我委身跪下,“那麽請你看在我好歹死心塌地喜歡過你的份上……好歹曾經将宮城兵力部署透露給你的份上,給我一個機會吧。”

他緊緊盯着我的頭頂,那目光似是要将我戳穿:“你贏不了我的。”

“試試才知道。”

他看我良久,問道:“你要這機會做什麽?”

“贖罪。”我答道。

他忽然輕輕的笑了,越笑越是猖狂。他一邊笑一邊将我扶起來,把我揉在胸膛前,聽他在胸腔裏碰撞的笑聲,我耐着性子等他笑完,聽他最後輕輕說:“我不給。這個機會,我不給。你休想從我身邊逃走。”

我緩緩的阖上雙眼,頓默一剎,猛然發力,将袖中的匕首狠狠刺進他的側腹。

我還沒有感受到刀刃切到肉的觸感,他已将我的手鉗住。他執起我拿着兇器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底卻是一片暗潮洶湧。他五指用力,脫了我腕關節的臼,我手指一松,匕首從手裏跌落。我另一只手翻掌襲向他的心門,這一掌我是用盡了全力的,帶起掌風唳唳,便是他也吃不住在心口落下這樣一掌——他往後錯步,躲開了我的攻擊,我趁機掙開他的手掌,左手撈起匕首就往主子那邊跑去,手指堪堪碰到水缸沿,便被攔腰截住,接着天旋地轉,被抗在他的肩頭往回走,我左手操起匕首往他肩背刺去,他反手輕松鉗住,又卸掉了我另一個腕關節。

他将像匹發瘋的野馬一樣毫無章法形象又踢又蹬的我扔在長塌上,點了我的穴道,終于讓我安靜下來了。他将我摟在懷裏,似乎心情很不錯地在我耳邊說:“你看,這個機會,你連搶都搶不過我。贖罪?贖誰的罪?向誰贖罪?你不配!從你把軍事圖交到我手裏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要與我一同爛在一個沼澤裏!你還想幹幹淨淨的死嗎?你還想自作聖潔地為你的主子盡忠直至死而後已嗎?!做夢!你永遠都別想背叛我!看着吧,你的主子,讓我們一起送他最後一程,咱們,一塊兒下地獄。”

他欣賞着我瞪圓眼珠極度恐懼的表情,頭也不回地吼道:“來人!拿一桶冰水來!要冰窖裏新啓的冰!皇子的水太燙了!”

冰水很快就擡過來了,滿滿兩桶冒着白氣,浮着數塊碗口寬的冰,村長擦着冷汗哈着腰道:“對不住大人,去年的冰只剩下這麽多了,今年還沒有儲冰呢……”

章合一手将我扶架起來,擡眼看了一下那兩桶冰水,揮手道:“行了,你們都退開。”

他一手摟着完全使不上力的我,一手輕巧的拎起其中一只水桶,将冰水倒進水缸,我眼見着那帶着極寒冷氣的冰塊一塊塊砸到主子頭臉上,主子的額頭被砸出了一個拇指大的窟窿,血瞬間爬滿了他青白的臉。我心髒炸開的疼沖擊着全身血脈,我聽見自己喉嚨裏猙獰而凄慘的野獸似的嗚咽。他也聽見了,放下已經空了的水桶,手指溫存的撫摸着我下巴上淌下的冷汗和眼淚,憐惜道:“怎麽?心疼了?求饒了?”

我拼命掙紮轉過頭去,他心情愉悅的大笑,看着我那可悲的模樣他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他憐憫地擦去我滿臉的淚水,輕柔地在我額角吻了一吻,在我耳邊輕輕說:“沒關系,再一會兒就好了,只要我們再倒一桶水下去,讓皇子舒舒爽爽地洗上一個澡,一切就結束了。來,我幫你擡水。”

他拎起另一桶冰水,斜懸在缸沿上,一手握着桶沿固定住,另一只手執起我無力的手,貼在桶壁上。

我痙攣着全身拼盡全力地搖頭,眼淚泉湧,喉嚨嘶鳴。

他吟吟溫笑着,手覆在我手背上,輕輕用力一推。

“——嘭咚——!”

水桶應聲入缸。砸在那片青白的軀體上。

“——啊——!!!”

——我嘶鳴出聲,全身血脈逆行沖開了章合封死的穴道,也沖開了我自己封住的痛穴。

一剎那間,全身的筋骨血肉仿佛都被寸寸打碎了一般,毀天滅地的劇痛風暴一樣席卷每一寸筋骨,每一寸血肉。我轟然倒塌,摔在地上。胸腔絞痛,我先是嘔出了一口鮮血,然後身體裏的鮮血争先恐後逃亡一般湧出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寸寸被蟒蛇拆吃入腹一般,痛到麻木。在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前,我聽見章合在我耳邊說着:“……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夢魇就此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0 章 ☆、錯覺

“我要讓他們記住我,即使是憎恨,即使是恐懼,只要能深入人心,無論怎樣的形象,我都要在他們的心上留下痕跡。百姓是健忘的,無論多麽天翻地覆的改朝換代,十數年之後,他們就會忘掉,因為那是天家輪替,和他們天高地遠,他們只會埋頭營造自己的家庭。只有讓他們切身體會到這場變革的沖擊,他們才會意識到,這場宮變,波及面是整個國家,天家的事變,對他們也會有影響。他們記得住我,記得住妫姓一族所受的恥辱,我今後的路才能放手去走。為了這個,就算扼殺自己內心掙紮的那個自我,也在所不惜。”

這是主子迄今為止對我說過最長的話,他第一次對我坦誠,他的謀略,将他自己的名望都搭了進去,但他不在乎,他用對自己最殘酷的方式,開辟出一條注定荊棘遍布的前路。

他阖上的雙眼已不見那刺骨的寒光。但我的思維總忍不住飄蕩回數個時辰前那在他眼裏肆意蔓延的火光。

當時我們連夜出了村子,不知是不是我的心境——或者說是主子的心境大不相同,與先前倉皇亡命不同,一掃之前的茫然,這一次仿佛比之之前更有一種宿命之感,仿佛走得更加堅定,仿佛我們的前方确确實實是我們需要去的目的地。當然還有一個區別,就是少了一頭老牛,容六把它拴在宦家的門前,可能是當時混亂之下,它咬斷繩子逃走了。

出了山村我們沒能走多遠,因為主子突然暈倒了,一摸他的額頭,那溫度火燙得吓人。當時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我們只能找一處山洞以藏身。

主子高熱來勢洶洶,那熱度讓我們都措手不及。我讓容□□處去找找有沒有人家,自己只能在山洞裏急的團團轉。萬幸,山洞旁有山泉水滴落,雖然不多,但是聊勝于無。我搜索全身,發現連一條手絹都找不到,這才頭一次責備自己缺乏女兒心性。想着撕下衣衫上的布,卻猶豫了,我只有身上這一件一套衣衫,破壞了就麻煩了,思忖之下,我将上衫脫下來,接住那點滴山泉,直到全部濡濕之後,才返回去,主子的臉已經泛着病态的潮紅,呼吸略有些紊亂。 我将濕透的衣衫擰出的水接在主子的唇上,他的嘴唇幹燥得都有些爆皮了。擰幹了之後,我再跑出去接,如此往返三遍,主子眉頭才稍許松散下來。

當我第四次打濕衣裳,轉過頭卻發現主子的眼睛睜開了,那雙拉滿血絲,卻依舊通透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那目光與平常不同,有着少見的恍惚,帶着些模模糊糊的微妙情緒。它投向我,平靜荒蕪,但跳蹿在那眼底的篝火火光,卻詭異地分外清晰。恰逢外間夜風襲入,火苗倏然伏偃,漂浮在那模糊目光上的唯一一星明光一剎間消失不見,只剩下漆黑空洞——讓我心裏一緊。我手一抖,衣服掉到地上,我連忙撿起來,指尖尚未碰觸到衣服,主子突然發聲了:“你不是還有衣裳嗎。”

我擡頭,火堆的火苗已經重新漲起,但卻印不到他眼中了——他将目光移到山洞頂部,用因高熱而幹澀喑啞的聲音重複一遍:“你不是還有衣裳嗎,再脫一件,用那個。”

我全身顫抖:逃亡路上容不得講究,我們三個都只有身上的一套秋裳,我剛剛用了自己的外套,現在只有夾層的中衫,若再除去中衫,那便只剩裏面的亵衣了——一個女兒家,怎麽能讓自己只着亵衣現眼于人前?

我顫抖地:“……主子……?”

主子定定地望着洞頂,默默不應聲。

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顫抖着雙手去解開自己的衣帶,一根,兩根,三根。

當我将衣衫褪下肩膀的時候主子再次開了口,他說:“行了,停手吧。”

我連忙穿回了衣裳,撿起掉在地上的外衫,拿到泉水底下細細地沖刷幹淨。我拿着浸濕的衣裳給主子擦臉,主子轉過眼睛,目光停在我的臉上。我低下視線,不與他的目光相接。

“為什麽不反抗我?你明明不願意。”

我的手一頓,旋即繼續:“您是主子。”

他冷笑一聲:“惺惺作态。明明那時候,你叫過我的名字。”

我委身跪下:“未九僭越,請主子下罪。”

他目光在我頭頂轉了一圈,片刻後嘆息一般說:“你一直這樣把自己藏着掖着嗎?你不覺得累嗎?”

“……未九驽鈍,未九不明白。”

“你明白。未九,你很像我,所以你一定能明白。你只是不敢讓自己明白。”主子擡起我的下巴,目光深不見底,“你在害怕什麽?”

我被迫迎接他的目光,讓他那仿佛能穿透心髒的目光直直地望進我的眼底。我的心髒在他太過于柔軟的目光下蜷縮成團,我不由自主地掙脫他太過灼熱的手指,然而,他的手指倏然收緊,他的五官無限制的在我眼前擴大,我看着他過分漆黑的眼珠裏清洗出來的我扭曲的面容,從心底裏生出森然的恐懼來,然而就在一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觸感前所未有地沖擊了我。像是一只蝴蝶停留在我的嘴唇上,撲打着它柔軟熾熱的翅膀。

我瞪大了雙眼,但眼前一片白光,看不到任何東西。陌生的吐息輕輕拂在我的臉上,我只能感覺到臉上的汗毛順風伏偃,然後争先恐後豎立起來,頭皮如同豆腐入油鍋一般炸開來,腦中空白一片——我記不起什麽是恐懼,什麽是震驚,甚至連此刻嘴唇上的觸感,我都覺得遙遠。

我只感覺耳朵裏灌滿了風,轟隆作響。

恍惚中,他的面孔拉遠了一些,但又不太遠,他嘴唇張合,氣息傾吐在我的臉上,所以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然後他笑了一下,我看不太清楚,但模糊中我感覺他笑得很不尋常,至于不尋常在哪裏,我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等我找回了自己的思維,他已經閉上眼,看似安詳地睡着了。視線下滑,看到了不得了的一幕:我的手指,松松的攏在主子的掌心。

我感覺臉上熱了又冷,冷了又熱,耳朵又在電閃雷鳴。

我緩緩的将自己的手指抽出來,然後飛快的握在另一只手掌心,指尖殘存的熱度灼燙掌心。

我逃似的跑到洞外,被黑暗包裹的瞬間我重重的松了一口氣。我握着自己的手指,将它藏在黑暗裏,冷風一點點帶走它的溫度,熱度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似的,将它貼在我的臉頰,但只餘下森冷月光的冰涼溫度。

我悵然若失,夜風拂過,驚動了叢叢草木,我的心随着那起伏的蟲鳴聲被夜風帶到東邊、帶到西邊……

“……姐、阿九姐?阿九姐!”

我被驚醒了一般收回了散落在外的三魂七魄,轉頭看向搖晃着我的容六,她正一臉驚恐地看着我,見我終于回神,長抒了一口氣,責備我:“阿九姐你在想什麽哪?大晚上的穿着件單衣站在外面,你也想發個高熱玩玩兒是不是?你外衫呢?”

我臉紅地指了一指主子的額頭,容六将那件疊着降溫的濕衣服拿起來試了一試,罵我道:“阿九姐這衣服都已經快被烤幹了,你這樣捂着主子是嫌主子燒得還不夠高嗎?”

我慌忙伸手去拿衣服,觸手尚是濕潤,只是溫度不低,應該是捂得太久了。我伸手去試探主子的額頭,稍許降了些溫度,只是依舊燙得吓人。我忙問容六:“找着人家了嗎?”

容六搖搖頭:“這裏是一處荒山,方圓十裏內,除了七裏地之外的宦家村,再無人煙。”

我看看燒得人事不知的主子,再看外間略略泛白的天空,将衣裳遞給容六,告訴她:“用這個接些山泉水給主子冷敷,必要的話,用冷水擦拭他的身體,我出去找找有沒有藥草,有事暗號聯系。”

容六接過衣裳,擔憂的說:“可是你背上的傷……”

我搖搖頭:“無礙,主子要緊。”

出了山洞,我封住了自己的痛穴,直起脊背,發力疾跑。

如容六所說,這一片都是荒山,長着草木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邊。好在這裏有一條不甚蓬勃的泉澗,有水的地方不怕沒草,有草就不怕沒藥。我沿着山泉的徑流一路往上,令我欣慰的是,山泉越是往上越是飽滿,照着這樣的趨勢,至少在它的上游是一片草木茂盛的綠地。

天空越來越亮,日光慷慨地普照大地。我沿着山澗往上,行了大概有一個時辰,終于看到它與其他支流的交彙處,那是一片不小的綠地,我欣喜若狂的沖過去。

這片綠地若是讓宮裏面那群醫官們看見了,只怕那群老家夥能歡喜得把胡子揪掉——簡直是一片寶地啊!重樓、石斛、五味子……醫家奉之若珍寶的玩意兒,這兒遍地都是!我簡直要跪謝蒼天!

時間倉促,我抓緊挑了幾樣要緊的采,心疼的放過了那些罕見也難以采集的寶貝。我心中默念南無阿彌陀佛算你們今日走運主子的病情耽擱不得,不然我非得把這塊地皮都扒光!

采到了主子需要的藥材,我轉身就往回奔,在我轉頭的一瞬間,目光與兩注陰寒的目光接了個正着。

那明顯不是屬于人類的眼睛。我屏息與它對視,一炷香以後,它從樹影後面探了出來,看清它全貌之後,我霎時一身冷汗——那是一條搪瓷大碗碗口粗的巨蟒,纏在離我五丈遠之外的大樹上,身長估摸着能有三四丈。

它吐着血紅的三叉蛇信,一寸寸地接近我,我緩緩地将手探向腰間,拔出匕首。這條蟒蛇無毒,但是如此巨大的身形足夠碾死我上百遍。

它一寸一寸地向我靠近,在距我一丈遠的地方停住,擡起它巨大的頭顱,脖頸彎成一道曲弧,我心中一冷,這是它進攻的信號!

我慌忙提腳向後一連躍出三丈,見我身動,巨蟒繃緊身體張着血口朝我沖過來,那速度令人心驚!我堪堪躲過它的一擊,尚未來得及喘息,它的第二記攻擊就已經來了,我慌忙閃躲,避開了它的獠牙,卻被它的頭撞倒在地上。我掙紮着爬起來,沒跑幾步旋即被它的尾巴纏住,它卷着我将我送到它的嘴邊,我抽出匕首狠狠刺進它的眼珠裏,它吃痛嘶叫一聲,一甩尾巴将我拍在旁邊的樹上,我慶幸剛才封了自己的痛穴,不然這一撞我非得痛暈過去,那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我滾落在樹下,然後馬上被那畜生再度卷起來,它像是改變了戰略,一次又一次将我摔在樹幹上,打算摔死我再下口。不知道是三次還是四次之後,我終于沒有力氣再掙紮。它将軟的像寸斷的粉條的我卷起來,再一次送到嘴邊,那腥臭的氣息瞬間将我籠罩。我拼盡全身的力氣,将淬滿劇毒的匕首□□它的下吻。“——呃啊——!!!!!!!”我爆出青筋,将匕首往下拉,一路從蛇吻割到蛇腹,腥臭的鮮血噴得我全身都是。

“轟隆!”巨蟒山崩一樣倒在地上,我被壓在它的身體底下,沉重的沖擊令我眼前瞬間一黑,然而,在我暈過去之前,我聽見一聲以秘法傳渡而來的嘹亮口哨。

——是容六!

——莫非主子有何不測?

我掙紮着将指甲摳入泥裏,奮力想要爬出這山一樣的屍體之下,然而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席卷了我的全身——乃至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 章 ☆、困獸

這是一場屠殺。一場不折不扣的屠殺。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可以儲藏這樣深的恨,如海一般深的恨意從他的刀尖流淌出來,和着鮮血與月光,刺進新一個身體裏,帶出的血珠在月光下飛出淩冽的光弧,灑在他的袍角。

轉瞬之間他的衣袍,他的劍刃,他的發絲,他的眼珠無一例外都染成了鮮血的顏色。他像是一個瘋子,三尺青鋒困鬥重重精兵。他又不像瘋子,我沒見過送死送得這麽平靜的瘋子,他的眼神平靜得像是一潭荒蕪多年的死水,仿佛周圍緊緊指着他的不是冷光淩淩的兵戈,又仿佛他劍鋒之下的不是他的仇人,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堆無所謂生死的草木一般。

“容六,走……”我剛一發聲,卻被一道目光制止——主子酣戰之暇,投來堅決而冷厲的目光。他在制止我們參與,他要獨自與這數十人戰鬥。

“阿九姐……”容六躊躇的問,我握緊雙拳,閉上眼,腦中回旋着那道目光。

睜眼,我握緊容六的手臂,道:“……一旦主子有危險,身死以救之!”

我目光緊鎖着那個血戰的身影,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他在想什麽,他的目的是什麽,這些我一無所知,他将自己藏得太深,我只能亦步亦趨追随着他的腳步,一分一寸地揣摩他的內心。我們的距離從來如此。從來如此。

長矛從他的身側穿刺而過,他踩着輕巧的步點躲過,目無波動地将劍刃送進敵人的胸腔。他像是一只剛剛破繭而出的血蝶,揮舞着封喉利刃,切割敵人的喉嚨。

他腳下的屍體越累越高,他踩着它們,高高在上,像是一個王者一樣。一個如同困獸一般的王者。

我那困獸一般的王,僅憑三尺長劍,橫掃數十精兵,他站在不遠處,陰冷的明月高懸其上,渾身浴血的他如同羅剎。

那場一個人的屠殺,甚至沒有持續一個時辰。

戰至後來,數名士卒紛紛丢下武器跪下求饒,他站在他們面前,冷漠地看着那些人。降者不趕盡殺絕,這是他一直以來學習的戰法。可是他顯然不想按照規矩來,他并無遲疑的擡手刺死離自己最近的士卒,抽出長劍,他對其他已經驚得亂作一團的士卒開口道:“起來。你們降或不降,我都不會手軟。”

士卒們面面相觑,直到劍刃送入再一個同伴的胸腔,他們才恍然醒悟過來,一轟而散,瘋了一樣撿起兵器。

片刻後,他将劍鋒抵上最後一個士卒的喉嚨,目光一片漆黑。

士卒兩股戰戰,涕泗橫流,跌跪在地,匍匐在他腳下:“求您……求您饒命、饒了小人吧……”

他抽出被緊緊攀抱的小腿,沉默的看着這個匍地求生的人,看着那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五官。他将劍尖劃上那個人的臉,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轉瞬即逝,但我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捕捉到了一絲令我震驚的情緒,那是一種極其深的悲傷,像是刀刻一般,狠狠劃在他的眼角。

他擡起手的那一瞬間,我不知為何,心髒被針紮一般,我不禁脫口而出:“妫冴——!住手——”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震驚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他轉過頭,漆黑的眼中有着濃重的悲傷,灼燒着我的心髒。

他就那樣注視着我,手中長劍往下刺穿那個投降的士卒,高高噴起的鮮血灑在他蒼白的臉上,觸目驚心。

“……”他張開口,卻什麽都沒有說。

劍從他手中滑落,他眼睜睜盯着我,兩腿不堪肩上重負,頹然倒地。像是斷了翅膀的蝴蝶。

我掙脫了容六的手,踩着屍體,爬上死人堆成的小山,跪在他面前,面對着跪坐在面前的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以前所未見卑順的姿态呈現在我眼前,他看起來一碰就會随風湮滅。

我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他的肩僵硬得像石頭。這石頭一樣的肩膀,以微不可覺的幅度細細地顫抖着。

“……主子……”

他擡起頭,看着我,嘴角細細地勾起來,道:“……你也一樣,和我一樣。”

我心驚膽戰地看着他,他抓起我的手,将他的劍扣在我掌心,然後握着我的手指,寸寸收緊。劍柄冰冷滑膩,沾滿未幹的血跡,一如他握住我的手掌。他伏在我耳邊,輕輕說:“……用這個,把他殺了。”

我呆滞的順着他的話:“……誰?把誰殺了?”

“你,你自己。”

他退後,注視着我。我深深望進他的眼睛裏,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慘白而渺小,深深印在他的眸底。我就像是一個沒有魂魄的木偶。

我自己?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我,輕飄飄笑了一聲,緩緩的站了起來。他環顧四周,我這才發現,周圍遠遠圍着村民,見他站起來,小聲的嘩然,不少人恐懼地往後退了幾步。

“我是妫冴。”他對着幸存的村人說,聲音堅定遼遠,诏告着他自己的罪孽,“你們記着,讓這個村莊生靈塗炭的人是妫冴,是前朝餘孽,先君第三子,妫冴。”

我擡頭仰望着他,他望着遠方,楚歌四面的火光在他眼中明滅。

作者有話要說:

第 8 章 ☆、誅心

“我兒子是怎麽死的。”

宦阿娘又問了一遍。

我向她跪下來:“叛軍攻城,春來為了掩護我們,與敵人殊死一戰……”

“他是為了我而死。”

我驚詫的轉過頭去看主子,主子輕輕的看我一眼,轉而直直地與宦阿娘視線相對。

宦阿娘有些費力地偏過頭去,看着主子,主子不避不閃,正襟危坐,穩穩地對她再說了一遍:“他是為了保護我而死的。”

“你是誰?”宦阿娘緩緩地站了起來,躬着腰背,身體像是一張拉緊的弓,“為什麽我的兒子要為了你而死?你是誰?你是誰!”

主子也站了起來,然而他一展長袍,身體下頓,莊重地跪在宦阿娘的面前,他的跪落擲地有聲,驚駭了在場其餘三人。

宦阿娘被駭得倒退了半步,盯着他,道:“你做什麽?”

主子直直的看着她,道:“你的兒子是為我,為我的家族,為這個國家而死。這個國家亡了,我的家族亡了,也害得他也丢了性命,所以我是你的仇人。害死了我血肉至親的人,我必屠之,我害死了你的血肉至親,殺剮随意。”

“主子!”我驚駭地叫道,主子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他的性命,他的性命比天都重!

主子沒有理會我,直直地注視着宦阿娘。

宦阿娘全身都在顫抖,看着主子坦率而無畏的眼睛,眼中突然迸發出猛烈的怨恨,我心髒猛然一緊,拼命撲過去,擋在主子跟前,宦阿娘揚起的凳子硬生生地砸在我的背脊上,那一刻我竟能聽見自己的骨裂聲。

很奇怪,比疼痛更先傳達到大腦的,是對那聲音莫名的熟悉感。我全身上下的骨頭,幾乎都曾經斷裂過,不是階段式分開來斷裂,而是一次性,全身上下,所有骨頭毀滅性的被打斷。那是什麽時候來着?七年前?還是八年前?我在一次宴會上,似乎是不小心将酒灑在了一位國賓身上,被責令杖斃。行刑的侍衛将我全身筋骨都寸寸打斷之後,坐在一旁等我斷氣。他說他從來不下手打最後一板子,因為一旦打下去,人當即死在他的杖下,冤魂就會纏在他的杖子上,他就危險了。他說他今後是要平步青雲的,不能被那些死人絆住腳步。他說他的首領不中用,是個懦夫,擔不起禁軍右護統領的位置,遲早他将取而代之。最後他還驚詫的說我怎麽能撐這麽久,在他手下領板子受死的從來沒人能挨過兩刻鐘。他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撐開眼皮,看了他一眼。他就不動了,片刻後玩味的笑了兩聲。他救了我。他用不知何處找來的秘術,将奄奄一息破敗不堪的我從閻王爺手裏拖了回來。當時所有醫官都認定我活不了了,但他不信,他說他要我活,我就一定得活。他敢跟閻王爺搶人。自然,他也敢跟他上司搶職位,敢跟國君搶龍位。

那麽我呢?我現在又在跟誰搶什麽呢?用我那脆弱又執拗的斷骨,跟誰在做鬥争呢?

“阿九姐!”

容六的哭聲把我拉回了現實,疼痛比想象中來得緩慢,但後勁猛烈,我嗆咳出一口血,感覺左後背最後一根肋骨大概是裂開了,疼得我連呼吸都很痛苦。

後背上渡來一陣暖意,主子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容六忙從他手裏接過我,在背後支撐着我坐在一旁。

宦阿娘對剛剛發生的事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做,盛怒過後看着躺在地上的凳子,她驚慌失措地癱倒在地上,淚水爬了她滿臉。

主子依舊跪在她面前,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剛才那次不算,再來。”

宦阿娘狠毒地看着他,雙手卻分毫都無法挪動。

主子抽出配在腰間的長劍,反手握着劍刃遞給她,用不驚波瀾的語氣說:“用這個,稱手。你面前的這一個人害死了你的兒子,該死。”

“主子!”我驚駭無比,容六哭着拉住我的手,道:“阿九姐你別亂動呀,主子不會有事的容六會保護他的……”

我屏住呼吸仔細地盯着宦阿娘,哪怕她的手指動一分。

宦阿娘緊緊盯着主子遞到她眼前的劍柄,眼淚從眼眶裏滾滾落下,她緩緩地擡起了手,我不顧容六的拖拽緊繃着身體奮力向那邊前傾。

是虞打斷了這場角鬥,她從裏屋奔出來緊緊抱住她的母親,哭道:“阿娘,阿娘別這樣做!”

宦阿娘有些愣怔地被虞抱住,片刻後,扔下長劍,和她女兒抱頭痛哭。

宦阿娘扔下長劍的那一刻,我脫力的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我看見主子用一種似乎是憐憫的目光看着抱頭痛哭的母女。

虞抱着她已經崩潰的母親,用悲哀的淚眼注視着主子,說:“你為什麽要逼我的母親?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們哥哥死了?沒了最後一絲希望,讓我們一家痛苦會讓你高興嗎?”

“我讓你們報仇呀,我跪在地上任你們報仇啊。”

虞悲哀的駁斥:“殺了你,哥哥就能活過來了嗎?殺了你,我母親就會快樂了嗎?請你們離開吧,我們家不能再留你們了。”

主子看着她,忽然微微笑了一笑,道:“這是你們唯一能殺我報仇的機會。此生往後,妫冴絕不會允許別人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主子站起身來,長揖告辭,容六攙扶着我鞠了一個躬,慌忙地跟上。

走出宦家家門,主子朝着遠處,宦阿娘說有山賊出沒的山上看了一眼,他對容六說:“容六,吹一個暗號。”

容六和我都愣了一愣,容六直腸子問道:“為什麽?”

主子不看我們,盯着那座山道:“吹。”

容六腦子徹底轉不過彎來,她轉過頭來看我,我也費解的搖搖頭。主子這是要做什麽?

這時主子第三道命令下來,容六再不敢遲疑,慌忙吹了一聲口哨,口哨聲響徹這個谷底小山村,回音一圈圈擴散在環繞谷底的四面青山。

接着主子又做了一件事,他從我的手裏拿過了那枚宦阿娘不曾接納的香囊,親手将它挂在宦家門前的小樹枝上。

紅色繡花的香囊映襯着樹影十分顯眼,我忽然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的明白了主子的想法,我啞然出聲,聲音幹澀喑啞:“……主子……您……不能這樣做……”

主子回過頭,平靜地看着我,眼角輕輕地掃過我嘴角的血痕,平和而不允許争辯地道:“我必須這樣做。”

我看着他那古井無波而又篤定不移的眼睛,心髒裏一種莫名的悲哀一圈一圈地擴散,溫和的悲哀穿過我的身體,穿過我斷裂的骨縫,生出紮根在骨髓中的噬骨疼痛,片刻間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在那片漆黑中漫山遍野的找尋着什麽,那是個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可是為什麽我會将它遺棄在這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呢?明明是那麽重要的東西……前面有了亮光,我奔過去,忽然一道冰冷的目光将我釘在原地。主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轉而專注地踩踏腳下的東西。我驚駭地看向他的腳底,卻發現,踩在他的腳底的那個,是個活生生的人!我跑過去想要阻止主子,主子腳底的那個人忽然轉過頭來惡毒看我,那張臉,分明是我自己的臉!恍然間天旋地轉,我與那個人換了一個位置,我躺在了主子的腳底,而站在一邊,擁有着我的臉的那個人,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拼命的掙紮,卻發現主子的臉和章合的臉混合在一起,他們冷冰冰看着我,冷冰冰的碾碎我……

我渾身冷汗的睜開眼,胸口劇烈地起伏。容六聽見動靜轉過頭來,跑到我身邊哭成淚人:“阿九姐你終于醒了!”

脊背上的疼痛蔓延全身,我幾乎不能挪動手指一分,我費力地轉過頭,在火堆的光線下看清身處的地方是一個小山洞,山洞外已是黑夜,四處看,沒有發現主子的身影,我問容六主子呢?容六哭着搖頭說:“半個時辰前就出去了,主子不許我跟着,說是若他一個時辰內沒有回來,就去找他……阿九姐我好害怕,剛才我好像聽見有野獸嚎叫的聲音,主子會不會出什麽事啊……”

我咬牙把自己撐起來,容六連忙扶住我:“阿九姐你幹什麽?”

我抓着她的手使力爬了起來:“去找主子。”

一道洞外,我眼前就是一黑。洞外的風,隐約帶着一絲血腥氣,我穩住自己,屏息細細的分辨,風中血氣最濃的方向,隐隐傳來些人畜嘈雜聲。

“往春一家的村莊去,快!”

容六連忙應了,扶着我用最快的速度前進。越接近山村,血腥氣就越濃,我想起主子在春一家門前挂着的那枚香囊,心底的恐慌就越發濃烈。

翻過了一個山頭,小山村出現在眼前,卻不複白天的模樣——山村內火光沖天,人畜的嚎叫聲,兵戈厮殺聲,聲聲入耳——一如十數天前的皇城國都!容六剛止住的淚水一下子又絕了堤。我抓緊她的手:“快,去春一家!”

容六忙加快的腳步,一路抄着小路闖進春一家。

推開木門,橫屍遍地,那些屍體身上的制服熟悉得讓我眼眶發疼——那是宮中護衛軍的服制。我看見我的主子站在那滿地屍體中,背對着門長身玉立,肩頭上披覆着泛青的月光,衣裳讓鮮血染得發黑,手中長劍劃地,劍刃鎏光。在他的面前,橫卧着兩具女人的屍體,其中較為年輕的一具我認得,她半個時辰前還在我面前挑揀蠶繭,與我們進行着并不愉快的對話。虞跪在她們身邊,哭聲歇斯底裏。

“虞姐姐……宦阿娘和宦阿婆怎麽了?……怎麽回事?……主子?”

主子轉過身來,看見我們,眼底一片漆黑。他看着我們的身後,嘴角勾出一絲詭谲的笑意,那絲森冷的笑意讓我不寒而栗。

我已經分不清自己的恐懼是來自主子那陌生而癫狂的眼神,還是我身後尾随而來的一致迫近的步伐。

我回過頭,數十團血紅的火焰邁着緊鑼密鼓的腳步聲四面八方撲向這座孤島一般的宅子,一瞬間,我幾乎穿越回七天前。

“……山賊、山賊又來了?”虞擡起頭來,兩眼沁血一般盯着外邊,她撿起身邊屍體手中的劍,雙目通紅沖向門外,容六眼疾手快将她攔住,抓着她的手道:“虞姐姐你別沖動……你打不過他們的,你只能去送死!”

“他們殺了我的母親和奶奶!那些該下地獄的山賊……畜生……”虞痙攣的抓緊容六的手,撕心裂肺地委坐在地。

宦虞說錯了,殺死她母親和祖母的絕不是山賊。山賊?沒有這樣精編規整的山賊,也沒有這樣紀律嚴明的山賊,也沒有這麽訓練有素精勇善戰的山賊。我看着那近五十人的編制,心底有些發涼。這些兵力幾天前就埋伏在村落周圍,估計是數天前章合或是新帝派出的,因為春一的遺願很可能讓他們聽到了,那麽我們來到這個山村的可能性就十分的大,不說新帝,章合是肯定不會放過這樣一個超過半數的可能性的,并且他會将多半的追兵布置在這塊地方。主子從出了國都,拒不向東,反而來了這個對他來說可以說是最危險的地方,并且讓容六發出信號,還以香囊為标志,明目張膽地告訴追兵:他來了!主子的用意我猜不透,他也許是想引出這些主力追兵,然後一舉殲滅,為之後的逃亡減輕負擔。可是!敵強我弱實力對比實在懸殊啊!而我如今也有傷在身,僅靠容六來對付數十精兵,這無疑是十分冒險的。主子怎麽會作出這樣失策的決定!

我別無他法,咬牙道:“容六,快帶主子走……”

我的話音未落,一道慘白的身影從我身後竄了出去,冰冷的劍光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劍痕。

我失聲吶喊——

“——主子!——”

作者有話要說:

第 7 章 ☆、家人

我想在春一家看來,我們就是一群不速之客,不請自來風塵滿面地闖進他們正值農忙熱火朝天而又艱深清貧的生活裏。

那時我們在這個迷宮般的村子裏暈頭轉向,小小的一個山村,愣是九曲十八彎的讓人摸不着頭腦。容六這家夥,随便經過一戶人家就斷言道:“肯定是這一家!”問她為什麽,她說:“去年春一哥回家省親,我跟着來的,我記得他們家門口種了一棵樹!”

可是放眼全村,有七成的人家門前都種着樹!我無力的垂死掙紮:“你再想一下,還記得他們家種的是什麽樹嗎?”

容六抱着腦袋苦思冥想,一盞茶時間後打碎了我最後的期望,她痛快的說道:“記不得了。”

我當時真想撬開那崽子的腦袋往裏面塞兩坨棉花,讓它好歹不那麽空無一物!

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敲開那戶人家的門,半晌後出來一個面相不那麽和善的婦人,冷漠的看着我們,直言道:“找誰?”

那婦人單薄的眼皮冷漠的掀起,瘦削黃黑的臉上明顯不耐煩的神色使我一愣,腦子裏突然想不起春一的本名了,一時有些支支吾吾,那婦人臉一黑就要關門,卻聽見容六咋咋呼呼的一聲喊:“宦阿娘!”

婦人的動作停住了,狐疑地看着容六,道:“你是誰?”

容六搖着尾巴迎上去,閃着星星眼跟她說:“宦阿娘是我呀!你不認得啦?是我呀!”

婦人皺眉疑惑不解的推拒着粘過去的容六,問道:“你到底是誰啊!”

“是我啊是我啊!”容六那個二百五依然锲而不舍地搖頭擺尾,進行完全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我真想一巴掌呼死這個蠢貨。

容六将二百五進行到底的癡心執着讓婦人徹底失了耐心,甩開容六的手就合上大門,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聲音拯救了我們即将失敗的認證活動,那道聲音是主子發出的,我那英明神武的主子在最後一刻力挽狂瀾,他說道:“你認識宦春來嗎?”

宦春來,春一的原名!我有些驚訝主子居然記得春一的本名。

婦人顯然被宦春來這個名字驚動了,她停下關門的動作,皺眉審視着主子,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線情緒,我沒能抓住,她疑惑地問道:“你們知道春來?是春來讓你們來的?”

我連忙點頭道:“正是,我們是春一……春來在宮裏的朋友,他托付我們來辦一件事。”

這時候容六終于捋直她的神經了,拉着婦人道:“宦阿娘,是春一哥讓我們來的,你還記得我嗎?我去年開春的時候跟着春一哥來過你們家呀!”

宦阿娘才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她道:“你是那個小姑娘,叫什麽六的?”

“容六!”容六大張旗鼓的宣言自己的名字,順便将我們也介紹出去:“這個是阿九姐,這個是主……”

“祝三!”我搶在容六前面先說,宦阿娘沒有懷疑随意地點點頭,開門道:“進來吧,剛才失禮了,主要是近來山裏不太平,所以不太放心陌生人。”

“山裏不太平?為什麽?”容六蹦蹦跳跳的跑進門,随口搭話問道。

宦阿娘将我們都請進院子裏,然後又把門給關實了,才回答她,臉色還是一樣的難看,但是語氣卻稍顯緩和:“幾天前山裏面新來了一批山賊,天天下山搶劫擄掠,附近的村子都糟了秧,估摸着這兩天,就該輪到我們村了。你們沒注意青天白日的家家戶戶都掩着門嗎?”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在村裏繞了這麽久,卻一個人也沒有遇上。我目光轉過去,掠過主子的臉,那時從院子裏的樹蔭下漏出一絲光斑,恰好打在主子的眼角,我眼前一陣恍惚,眨眼再看去,那縷光已經從主子的臉上掠去了,那絲讓我心裏發涼的笑意也瞬間消失。

錯覺?

我心裏模模糊糊的想,疑慮稍縱即逝。

宦阿娘将我們迎進外堂,不算大的外堂裏擺着蠶蔟,旁邊收了有一笸籮的蠶繭,看來在我們來之前她正在摘蠶繭,她從裏屋搬了兩張長凳給我們坐,我和容六擠在一條凳子上,另一條凳子留給了主子。

宦阿娘給我們每人沏了一杯茶,然後坐在蠶蔟前繼續摘繭子,一邊随意撿了個話題:“從京都過來,要十好幾天呢吧?”

“是啊!幸虧阿九姐買了架牛車,不然我們得走脫皮!”

“哦?那還真是有遠見。”

“可不是嗎!不過阿九姐自己都不會駕車,就直接買了,遠見也遠不到哪裏去!”

“呵呵。”

我知道自己有的時候是有些過于敏感了,但是宦阿娘的疏離和冷淡已經明顯到我不得不去承認的地步。我一時覺得分外的尴尬,屁股底下的凳子仿佛也跟長了獠牙一樣的紮人。我們的确是來得太突兀太貿然了些,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更換就風塵仆仆地登門了,這在講究一點的人家看來是極其失禮的行為。春一的教養我見過,是最謙順有禮不過的,這大概和他的家教有關,即便看起來他家不是富貴人家,但從歸置格局來看也是檢肅端方的。這樣的人家,大概不會喜歡冒冒失失的不速之客。

想到了春一,我的心又沉重了下去——我的懷裏正揣着那枚春一臨死前托付給我的香囊,這枚香囊對于這個家庭來說,何異于驚天霹靂!聽春一說過,他父親早亡,家中祖母病弱,常年卧床,唯有母親和親妹能事農桑,家裏唯一穩定的經濟來源就是他在宮內賣命掙來的錢。他常跟我說,他得在四十歲出宮前,将祖母的喪病錢、妹妹的嫁妝錢、還有母親的養老錢給存夠了,所以宮裏的活計,日常的練習,他一分都不敢松怠。可是現在,這個家唯一的頂梁柱倒了,這樣的消息,對于這樣一個孱弱的家庭,是足以壓垮人心的。

太過沉重的愧疚讓我不能擡頭,然而容六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也沒有受宦阿娘冷漠對待的影響,興高采烈的講述着我們這一路千山萬壑爬高走低,一場倉皇局促的逃亡在她口裏變成了山高水長的短期旅行一般,有驚有險,有喜有憂:“……後頭那野狼就追啊,吓得那牛不要命的跑,那前面就是一道懸崖,九姐駕車技術又不行制不住它,眼見着老牛就要失控沖下去了,幸虧是主……祝三急中生智拉住一邊的缰繩引着老牛改了方向,往一邊的林子裏去了,但後面那野狼沖太快剎不住車,呼哧一下就蹿出懸崖邊,掉下去了,把我看的又怕又樂,又哭又笑的,岔氣岔得肺疼!說到岔氣我就想到上次随春一哥哥來的時候,和春一哥哥躲在房梁上吓虞姐姐,我和春一哥哥都笑到岔氣,虞姐姐氣得都不想搭理我們了……對了,虞姐姐呢?”

容□□處張望,宦阿娘沒有應聲,她始終背對着我們,有條不紊地摘繭子,直到容六說到春一,她的動作便戛然而止,停頓在半空。我心裏不好的預感頓時萌發出來,心裏砰砰地跳。

見宦阿娘久久沒有回應她,容六終于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她疑惑地問道:“……宦阿娘?你怎麽了?”

宦阿娘遲緩地搖搖頭,不發一言。

容六遲鈍地神經此時發揮出了它應有的感知能力,她明顯看出宦阿娘的舉止不尋常,旋即跳下凳子跑去宦阿娘旁邊,蹲在她身邊問:“宦阿娘,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宦阿娘還是搖搖頭,沒有言語,但是另一道更加清秀的聲音回應了她:“你們是誰?”

我擡頭看去,一位背着一捆幹柴的少女從門口走進來,年約十□□歲,面容溫巧,眉眼間能看出春一的影子。她溫和的眸子裏露出友善的好奇,彎腰行禮,溫聲道:“客人從何方來?到寒舍有何事?”

我連忙從凳子上跳下來,匆忙回禮,卻還沒來得及應聲,容六那個小兔崽子就叫嚷開了,她先是叫了一聲:“虞姐姐!”歡天喜地地跑過去繞着她搖尾巴,一個勁的賣萌:“虞姐姐!是我啊!容六啊!”

“容六?”虞疑惑地看着這條拼命搖尾巴的崽子,不解的問:“容六是誰?”

容六明顯沒想到她的存在感這麽差,一連兩個舊識都不記得她,其實那也不怪人家,只那一面之緣,數日相處,又一別經年,尋常記性的人都難以記住,就是記住了,猛地要他想起來也得要點時間。可是容六還是有些難過,眨巴眨巴小淚眼郁悶地說:“容六就是容六啊……容六去年還跟虞姐姐一起去采桑葉的,虞姐姐還誇容六爬得高摘得多,吃飯也和春蠶一樣從來不挑也不停……”

聽到最後一句我感覺我的眉角跳了兩跳,我認為對于“她吃飯和春蠶一樣不挑也不停是稱贊”這一點容六明顯會錯了意……

不過顯然這種标志性的蠢呆粗神經和橫向飙淚技巧讓虞從記憶裏撈出對這個崽子的印象,驚喜的表情擴張在她臉上,她驚呼道:“你是容六!我記起來了!”

容六歡喜地閃着眼睛搖着尾巴:“虞姐姐你記起容六啦?”

“嗯!”虞肯定的點點頭,兩眼同樣閃閃發亮:“我記起來了!你就是去年同哥哥一起來家裏的,三天就吃光家裏準備存到年節的花生的人,我記得!”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不要這麽誇我,我阿九姐還在呢,啊哈哈……”

我:“……”

“你怎麽來了?難道哥哥回來了?”虞開始四處的張望搜尋,看到一直沉默的我和主子,禮貌地點了點頭,眼睛轉了一圈沒看到想看的人,她又收回目光問容六:“哥哥呢?去看奶奶了嗎?”

容六驚慌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不擅長應對這類事情,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也應付不了虞那單純疑問的眼光,她只好逃開虞的範圍躲到我身後。

容六反常的行為讓虞很是不解,她疑惑的看着她一路逃到我身後,困惑的問:“你做什麽呀?我有那麽怕人嗎?”

容六用力地搖搖頭,然後更加窩囊地藏在我的背後。我有些尴尬的夾在她們中間,迎着她那溫和的質問。

她清澈的目光讓我懷裏的香囊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髒緊縮。

我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坦然地直視夏虞的目光,道:“宦家阿娘,虞姑娘,其實,宦春來他……”

“虞!”宦阿娘突然出聲,硬生生地截斷我壯士斷腕般的決心,我的話活生生給斷在嘴裏。

“啊?什麽?”虞被她母親吓了一跳,問道。

“去生火做飯,得為客人接風洗塵。”

“可是我想先見見哥哥……”

“去生火!莫要多話!”

顯然母親嚴肅的語氣讓她不敢違抗,她有些不甘願地應了一聲,背着柴火進了後屋。

場面霎時凝重起來,宦阿娘背對着我們,有條不紊地摘着繭子,無言的一室之內氣氛很是沉重。

我心裏忐忑不安,照這情形來看,宦阿娘對春一的事應該有所知,但她具體了解到什麽程度卻不清楚。不知為何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主子,主子的目光卻迎頭和我撞上,那種深不見底的目光寒刀似的戳進心頭,我慌忙躲開。

這時,宦阿娘開口了。

“我聽縣裏面的人說了,宮裏換了個皇帝。”

我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是宦阿娘的話讓我不安,還是主子的目光是我心驚。抑或兩者皆有之。

見我們表情艱深,宦阿娘的目光愈加晦暗,她仿佛已經洞悉我們的內心,沉聲道:“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懂這些國家大事,誰來做皇帝也不幹我的事。只是……你們告訴我,春來他現在,如何了?”

我們無言以對。主子八風不動地坐着。容六使勁地往我的背後躲,努力地縮小自己存在範圍。

宦阿娘以一種期盼的眼神默默地凝視着我,眼中是呼之欲出的脆弱的希望。

我慢慢把香囊拿出來,奉給她,我說:“這是……春來托我給虞姑娘的……是春來的……最後的遺願……”

宦阿娘遲遲沒有接過那枚香囊,我低着頭不敢直視她。

僵持了許久,宦阿娘終于緩緩地出聲:

“我兒子……是怎麽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 章 ☆、破曉

林子裏響起了第一聲鳥叫,叫聲粗粝,聽着像是烏鴉。章合總愛養這種鳥,倒不是因為他多愛這種鳥兒,就是圖這鳥叫得難聽。護軍日常訓練繁重,通常寅時過一刻就得叫起。章合養這種鳥就是專為叫我們起床的,他寅時就起,然後在院子裏放出數十只烏鴉,任那鴉聲陣陣,遮天蔽日。随後他伴着烏鴉叫先練上一套拳法,等收拳罷手之時,我們基本都已經被那幾十只長着翅膀的鬧鐘給折磨醒了……

我搖搖頭,怎麽剛逃出國都,就老是想起那個叛将。

“一大早上的就不吉利,居然是烏鴉破曉。”老人的聲音驚了我一跳,看過去,老人卻依舊是那個姿勢,連身都沒有翻一個。大概是不滿于早晨第一聲鳥叫是烏鴉,老人一直等到其他鳥兒開嗓,才起身。

老人沒看我一眼,目不斜視地出了廟門,我心裏略一思忖,起身跟了上去。

老人出了廟子,走了大概一裏半的路,出現了一條山澗,老人就着那山澗稍加洗漱,然後用水囊裝了滿滿一囊袋的水,轉身就走。

我終于忍不住叫住他:“老先生……”

我的話沒說完老人就擡手制止我:“你的問題我回答不了。別跟着我了。”老人腳步不停,我不死心地跟上去,追着道:“老先生,您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但請您聽我一言好嗎?”

“老頭子與你沒有話說。”老人很固執。

“老先生與我有話說!事關容六,就是那個小女孩,老先生你聽不聽?”

老人腳步一頓都沒有頓,冷笑一聲,道:“我與那娃娃萍水相逢,為何要聽她的事?”

“因為她與您的女兒有淵源!”

老人終于停下了步子,審視一般的盯着我,片刻後道:“你的小聰明會害了你的。”

我搖搖頭,道:“可若我沒有這一點小計倆,我便存活不下去。”

老人轉開了目光,道:“你生或者死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說那個女娃娃的事。”

我鄭重地看着老人,問道:“老先生可願意收留那孩子?”

老人盯了我半晌,問道:“為何?”

“老先生心知肚明,為什麽還要問呢?不管我是否是孤星煞神,容六跟着我們,肯定得吃不少的苦頭,那孩子還小,卷進這場風波,何其無辜。”

老人搖搖頭,道:“你這話說晚了,那個女娃娃,她的命早就和你們拴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法全身而退的。”

我着急了,急切問道:“現在都不行了嗎?”

“不行。再說,那孩子的性子你比我清楚,外表弱不禁風、不堪一擊,但認定了的事就是鐵打的,沒商量餘地。這孩子的性格,就是太像桂喜他妹妹了,所以我才那麽擔心,她又會步她的後塵。”老人擡眼看我,道:“老頭子能力不夠,推算不出你們的命數,只能告訴你,一定要好好看住那個男娃娃。你們的旦夕禍福,全系在他身上,而他的命數,最是深不可測。”

“沒有其他出路了嗎?”

老人看着我,眼周的紋脈深如樹輪,道:“是有一條路,但你走不了。”

“什麽路?先生請明示。”我抓着這一線希望,誠懇地問。

老人擡頭看了看天,陰郁的天空泛着青白的日光。老人看了許久,才指着國都的方向,道:“若你們,終身不再踏入那片土地,那麽你們的命數,或能改變。”

我登時愣在原地。不再踏入國都?我和容六暫且不提,讓主子不再踏足國都,也就是說……讓主子放棄複國?是這個意思嗎?那麽我們千辛萬苦逃出來是為了什麽?我們忍辱負重是為了什麽?我們茍且偷生是為了什麽?誠然,為了保全主子的性命我無論做什麽都不足惜,但是讓主子放棄複國的事我做不出。我了解主子,讓他放棄複國,就是讓他放棄尊嚴,放棄生存的意義。放棄了複國,即便我們的命數得以更改,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這條路你走不了,女娃娃走不了,那個男娃娃更走不了。你們的命是注定了的。好生保重吧!”

老人搖搖頭,轉身走了,我頓足在原地,一籌莫展。

回到山廟,是一派熱鬧的景象,老人一家正在生火做早飯,容六圍在老人兒媳身邊鬧騰,主子則是坐在一旁看着廟子裏的佛像出神一般。

容六見我回來,蹦蹦跳跳的就迎上來,問道:“阿九姐一大早的你去哪兒了?”

我搖頭沒有回答,揉揉她的腦袋。

我嘆了口氣,對她說:“收拾一下,咱們出發吧。”

“出發?這麽快?”她有些不舍地看着老人一家。

“總是要走的,早晚而已。”

“走?”老人兒媳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忙說:“吃完飯再走吧,已經做了你們的份了。”

容六轉過頭眼睛閃閃的哀求着我,我受不住她這樣的目光,只好點頭。

吃完早飯,我們各自收拾行李,別于山廟門口。老人把三個拇指長寬的小木牌送給了我們,道:“這是請道長開過光的,你們帶着,也許能避過一些妖邪。”

“爺爺……”容六眼中泛着淚光,老人拍拍她的手,道了聲珍重,就轉身帶着兒子媳婦走了。

我捏着木牌,朝着老人遠去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容六将我和主子的木牌編進了她未完成的草繩裏,然後将那草繩綁在我們的手腕上,說:“這個草繩是爺爺教我編的祈福繩,加上爺爺的木牌,效果加倍!”

我看着手腕上的編繩,擡頭看容六,她滿臉天真的望着我。

“容六,你跟着爺爺走吧,現在還來得及。”

容六睜大了眼,眼淚咕嚕嚕的冒了出來,看着我卻不說一句話。

我心裏針紮一樣疼,摸摸她的頭,說:“對不住,阿九姐不該說這種話,阿九姐錯了。走吧。”

容六猛地就哭出來了,一邊哭一邊說:“容六知道自己沒用,什麽事都幹不成!阿九姐你不要趕容六走!容六沒家了!容六只有阿九姐和主子了!”

我摟過容六的腦袋,擦幹淨她的鼻涕眼淚,說:“阿九姐知道,容六很好,阿九姐不會丢下容六的。”

容六抓着我的袖子哭得停不下來,我拍拍她的背說,走吧。

前面是條怎樣的路,誰都不知道,但回不了頭了。無論是我,還是容六,還是主子,誰都回不了頭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4 章 ☆、亡家(下)

“主子他要站到什麽時候?天都黑了。”

“等那牆頭上的哭聲停止了,主子就不留在這兒了。”

“主子太可憐了,那些人是他的……他就這樣硬逼着自己聽。”

容六悄沒聲的抹眼淚,越抹越多。我把她善良單純的小腦袋摟進懷裏,嘆了一口氣:“主子在學着怎麽狠心呢,他的第一堂課,就是學會對自己狠心。”

容六哭的更猛烈了,一剎那就哭濕了我半邊肩膀。

城牆的那邊,血刃已經落到了國母身上,一刀又一刀。城牆的這一邊,她的遺孤,這個國家的遺孤,聽着她瀕臨死亡的哭喊,一聲又一聲。

這場屠殺持續了三天三夜,刀鋒掠過每一個前朝皇裔,甚至連剛出生未滿一月的嬰兒都未能幸免于難。城牆上血染三尺夯土。

當皇族最後一個嬰兒停止哭泣,新帝發下谕旨,開通四面城門,進出城不再嚴加查管。

當日南城前聚集了千百民衆,悼哭慘死的舊君。一個世代居于帝都的老人懇請回收先帝屍骨,傾全族之力,加以超度厚葬。得到的回應是新帝早已下令,前朝皇裔之屍骨盡數拉回宮中,喂予新帝飼養的五頭猛虎。

老人凄聲恸哭,一時千百人皆嗚咽。将軍虎目含淚,最後豁出去一般,拿出一件浸滿鮮血的衣袍,道:“這是先帝衣冠,章某冒死留下的。憑章某之力,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老人顫抖着雙手接過那凄慘的衣裳,舉過頭頂,跪謝将軍:“将軍大德!必有後報!”

老人捧着那件衣裳,帶着千百族人,繞城一圈:“讓那天公看看,他的子民受了怎樣的冤屈!讓那天公看看,暴君妫止造的罪孽!”

我們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看着那行人踏着悲歌向上天申訴冤屈。皇子的目光一路追随,直到他們消失在城牆的另一端,站立了三天三夜的皇子才緩緩緩緩的彎下沉重的膝蓋,跪在那土地上,向這片土地,向他親人的亡靈,向那些冒死維護他一族尊嚴的臣民,重重的磕下頭顱。

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國之遺孤,終其一生,都在為他所磕下的這一個頭,與天相搏。

從這一刻起,他徹底的亡國,亡家了。

主子艱難的直起關節僵硬的膝蓋,容六心急的站起來想去拉他一把,讓我制止了。我等他終于站直之後,才拉着容六站起來。

“三萬四千七百五十九刀。”主子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的說,語調無半分起伏,但每個字仿佛都浸滿鮮血。他沒有說後續,但就連容六都明白,那腥風血雨的字裏行間的含義。

我們從都城南門走出,我提議改走東向,徑直去東方的扶聞國,不僅僅是我們剛好有扶聞關碟,更是因為扶聞國後,妫姬夫人,曾是姜國長公主,是主子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主子聽了不置可否,卻問我:“出宮的時候,春一不是托付給你一樣東西嗎?”

我聞言一愣,摸出荷包裏那個春一給的香囊,呈給主子:“主子是說這個?”

主子拿起來,拇指摩挲香囊上的花紋,又問:“春一家在什麽方向?”

容六搶先說:“西邊!而且不遠,六天就能到!”

“那就往西邊走。他為我而死,總得完成他的遺願。”主子把香囊還給我,當即就擡步西行。

容六眼淚汪汪的拉着我跟上去,我心裏存着幾絲遲疑——主子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避而不去他唯一可以得到庇護的地方,反而留在這個于他來說與虎穴狼窩無異的國家,是為什麽?主子為什麽冒險?他的肩膀上是一國榮辱,是一族興亡,他不會允許自己短視……

我擡頭去看主子,那個背影走得毅然決然,走得不慌不忙,我試圖從那個背影裏找出絲毫的蛛絲馬跡,可一無所獲。

我們向西走了半日,到了一個小鎮,我用僅剩的一铢刀幣買了架牛車和幹糧——盡管春一家鄉不遠,徒步只需五六日就能到,但我心裏總有隐憂,在這個鵲巢鸠占的國家多呆一天,危險便增一分。

對我先斬後奏買車的行徑主子未置一詞,甚至不等我開口就直接坐上車。

然後問題來了。我們沒一個會駕牛車。我小時候沒進宮之前倒是看見過村裏的人趕過牛車,可從來沒有自己上手過;主子千金貴體,自然不會知道如何驅使這民間牲畜;至于容六……算了那貨連怎麽驅趕自己的腦子運作都還不太清楚,更別提這聽不懂人話的畜生了。

我只好硬着頭皮自己上。把牛車拉到小鎮之外的大道上,我憑着記憶裏尚還殘留的一些印象,挽起衣袖,試探着揮起鞭子抽在牛身上。我算是盡量掌握力道了,但是我畢竟是個習武之人,平日裏舞刀弄槍,下的都是死力,我覺得尚算溫柔的力道,施加在皮糙肉厚的老牛身上竟然也嫌過火。那孽畜一個激靈,就離線之箭一般沖了出去,坐在上面的我們依慣性猛地往後一倒,我慌忙抓住一旁的車轭來穩住自己。主子和容六就有些可憐了,由于錢太少買不起好一點的牛車,我只能買最簡單的,就是兩個轱辘上安塊板子的那種,連個扶欄都沒有,他們手都沒地方可以抓。幸好容六腦子不行但武功尚可,一把拉起主子往路旁跳去,并且安全着陸毫發無損。我好不容易憑着一身蠻力把那孽畜穩住,趕忙跑回去撲通跪下:“未九驚着主子,主子恕罪!”

主子落在我背上的目光跟針尖似的,“像是要吃人一樣!”——這是親眼目睹的容六原話形容,我覺得肯定沒有半點誇張,因為她跟我說起來的時候我自己都還有些後怕,更別提當時了,那一跪根本就是腿軟沒力氣,直到主子叫我起來的時候我還感覺使不上力。

還好主子沒事,還好主子大度,不然我的腦袋……我摸着脖子後怕。

我再不敢貿然叫主子上車了,請了命先在前面歪歪扭扭的駕車練習,權當是替主子開路了。

兢兢業業練了一下午,總算是能掌握趕車的技巧和手感了,抹了一把汗剛想告訴主子我的成績,就看見西邊太陽血紅,已經不是适合趕路的時辰了。

容六往前面看了一看,道:“前面山那邊有煙冒出來,可能是個人家,咱們去借宿一晚吧。”

主子看着前路不說話,我對容六說:“你先去看一看。”

容六應了,單腳點地就躍了出去。容六身子靈活,右護裏屬她輕功最好,沒半盞茶的時間她就在山頭上跑了個來回。

“是個廟子,有三個人在裏面歇腳。”

容六的話讓我放下心來,我轉頭對主子說:“應該沒什麽事,是追兵的話不可能只有這麽點人。就算是追兵,這麽些人我和容六也能對付得了。”

主子擡眼看我一眼,擡腳往前面走去。

山廟不大且破敗不堪,像容六說的,裏面有三個人在埋竈生火,像是一家老小的樣子,看見我們,輩分最大的老人很是熱情地打招呼:“天涯同路,山神做媒,小娃娃們快進來歇一歇!”

一聲小娃娃把我們這些個半大的少年叫得面紅耳赤。主子的臉上看不出端倪,但抿緊的嘴唇分明表明他微妙的心情。

老人卻不會看臉色,轉頭就吩咐兒媳:“桂喜媳婦,給這三個娃娃也煮上一碗。”

兒媳順從地應了,往石鍋裏多加了兩碗水,還讓男人出去再采些野菜。

老人一把拉過走在最前面的容六,關切地問她:“小娃娃,也是從國都逃出來的吧?小小的年紀,受苦了啊。來來,快坐下。”

容六紅着臉順着老人的手勁坐下來,問他:“老先生怎麽知道我們是從國都來的?”

老人眯着眼睛笑,眼圈周圍的紋脈像樹輪一樣深刻:“老頭我通天眼,一看就知道。”

“天眼?!”容六居然真的相信了,拽着老人的手急急的問:“真的?開了天眼能看見什麽?能預測未來嗎?能看見命運嗎?”

老頭一本正經地點頭,回答她,都能。

我無力地看着我那傻不拉幾的小妹妹一臉振奮地和一個明顯是在糊弄小孩子的老頭子湊成了一堆玩得不亦樂乎。老人的兒媳溫順的招呼我和主子坐下,從家當裏拿出兩個小瓷碗給我們每人倒了滿滿一碗水,輕聲慢語地說:“阿公就是小孩子心性,愛玩鬧,姑娘公子請見諒。”

我連忙搖頭,不好意思道:“沒有的事,本來就是我們貿然打擾來着。”

老人兒媳婦看了眼在玩鬧的老人和容六,悄悄的抹了抹眼淚,轉頭見我在看她,歉意地笑笑,解釋道:“我十四歲的小姑姑,阿公的小女兒将将過世,阿爺自那以後就沒有笑過了。多謝你們。”

我端着茶碗,躊躇着該怎麽搭話,她就體貼地改了話茬:“你們真是從國都出來的?”

我點一點頭,沒營養地問:“你們也是嗎?”

“是,五天前出來的,那時候叛軍還沒打進城,我們趁着兵荒馬亂連夜就逃出來了。小姑姑,就是在逃命的途中,被那些千刀萬剮的畜生給……”她溫馴的臉上現出仇恨的表情,抹了眼淚看着我們,詢問道:“你們是兄妹吧?你們的家人呢?怎麽就只有你們幾個孩子?”

這幾個問題問得并不刁鑽,但對于我們來說卻不好回答。我偷偷地看了看主子的臉色,他低頭垂眼看着手裏的茶碗,并不做反應,我只好模棱兩可的搖了搖頭,她見我們表情晦澀,也不再追問,只長嘆了一口氣:“造化弄人哪!”

老人的兒子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回來把采來的野菜交到媳婦手裏就蹲到一邊去,對着一堆木頭削削砍砍。直到她招呼他來吃飯,才一撒手過來,端起搪瓷大碗就呼嚕呼嚕的開喝。

老人和容六卻是堆在一旁不應聲,玩得熱火朝天。老人天上地下地把容六忽悠地找不着北,看完面相看手相,看完手相推命格,還東拼西湊地念白了一段得道高人玄虛真人的<玄虛論道>,總之是把一套怪力亂神的東西都給拉吧出來,也不管容六聽不聽得懂,然後又心血來潮地拔了兩根雜草編起了草繩來,忙的不可開交。兒媳婦去請他們吃飯的時候,遑論老人,連容六那個小崽子都揮手拒絕,一門心思砸在她那兩股草繩上。這樣沒有禮貌,我正色嚴聲道:“容六,別胡鬧!”

容六卻是連頭都沒有回,敷衍我一句:“姐你先吃吧,我一會兒就好。”

這崽子長到十二歲心思沒見長,膽子倒是發育了,如此目無尊長無禮無節。我放沉了聲音,喝道:“容六!過來!沒個規矩!”

容六哀怨地回頭,手裏卻還沒有放開那兩股繩子,我用眼神警告她,她卻不應聲,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老人先她一步站起來,擋在她面前,不高興地看着我:“你做什麽那麽兇!不把我老頭看在眼裏啊?這孩子是在給你們倆祈福哪,還不知道感激,嚷嚷什麽?”

“祈福?”我愣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 章 ☆、亡家(上)

叛軍攻城後第三天,便昭告天下:姜國國君妫重昏聩無道,不問民苦,不理民生,致國貧民瘠,天降大旱以懲之,斯人卻不加檢點,橫征暴斂,變本加厲。其弟淮安王妫止悲憫衆生,不忍蒼生為其所苦,悍然起兵,推翻暴.政,破舊立新。新君即位,改年號為祁越,大赦天下,即日起,開放南門,供出入皇城。

皇子面如沉水聽容六念完诏告,嘴角繃成直線。

皇子的神情太過可怖,容六駭的直往我身後藏。我摸摸她的頭,垂頭不言語。這布告一出,怕是舉國動蕩。

敵人已經有所行動,我方也得作出反應了。

我相信,皇子會做出他該做的決定。即便那個決定要他罔顧父母兄弟的性命,有悖他一直以來所接受的忠義仁孝之道,即便那個決定将注定他今後颠沛流離的命運,将壓下複興一族一國之千斤重擔。可只有那個決定,能真正保全他一族唯一的希望,能保全他一族僅剩的尊嚴,也只有那個決定,能給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不負所望,皇子沉默片刻後,沉聲道:“收拾東西,出發。”

不管皇榜上說的多麽好聽,在經歷過一場浩劫的皇城百姓看來,不論上屆君主是昏是明,天下有多麽民不聊生,至少自己所在的城市安居樂業,但是叛軍攻城的恐慌和災難卻是直接踩在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上的,叛軍的一朝攻進接着兩日封城搜捕,百姓人人自危。聽聞南門開放,很多民衆紛紛舉家離城。

我們來到城門時,看見的便是泱泱的人頭,烏拉拉擠在城門前,而城門緊閉。

“怎麽回事?不是說南門開了嗎?”容六拉過旁邊的人問,旁邊的人搖搖頭,也不清楚。

容六回過頭來看我們,用眼睛發問:難道有詐?

我搖搖頭,不該呀,城門口這麽多的人,難道他們想一網打盡?我們三人的僞裝因該也沒有暴露,我今天可是下了重功夫在我們三人的臉上呢。

我轉頭去看皇子,他正凝視着斜上方,眼中是……震驚?

我沒見過他臉色這樣情緒化,驚訝的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那是……”前國君國後,還有皇子皇孫們!

他們被綁在城門上豎起來的木樁上,身上盡是鞭痕刀口,衣服泅滿血水,奄奄一息,昏迷不省人事。

“什麽東西?”容六見我們的異狀,也跟着要擡頭去看,我慌忙拉住她,捂住她的眼睛,她要掙紮,我忙跟她說:“聽姐的話!別看!”

她困惑的頓了一下,點了點頭。我向她确認:“千萬不能往上看,聽見沒有?”

她這次肯定的點點頭:“阿九姐的話,容六一定聽。”

“乖,好孩子。”我慢慢松開了手,把她帶到身後。容六不能看那個,她膽小年幼不堪刺激,還怕她驚叫起來,皇子安危堪憂。

城門上走上一個人,那個人我認得,前禁軍右護,今叛軍将領,章合。他掃視了底下的因不能出城而開始躁動的人群一眼,開口說話:“諸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即日起開放城門,供人口流動貿易往來。新君仁善,推翻暴.政,苦民之所苦,憂民之所憂。上天感其仁德,為彰其為民除惡之善舉,昨夜托夢降下天帝谕旨,封為國帝。然,前朝餘孽作惡多端,為天帝所深惡痛絕,特谕旨将其一家奉作祭品,割其骨肉以慰其暴.政之下無辜亡靈。今開城門,放民出城,奉新帝善谕,賜每位出城人士一片暴君之肉,無論老幼,不分男女,人皆食之,食畢方能出城。”

此言一出,人皆嘩然。食人之肉,還是食先君之肉!這得是多大的罪孽!雖說饑荒年代,被饑餓逼到絕路的時候,易子而食的事例比比而是,但那是都是萬不得已的事情,對生存的渴望強大到壓制住人性良知之時,才會如此做。但現如今,衣食無憂之時,新登基的統治者竟要這些安分守己的平民們去吃幾天前當做神祇來景仰敬戴之人的血肉,這樣大逆不道的事,誰人肯做!

人們憤怒了,謹守綱常倫理的民衆們不願接受這暴虐血腥的命令,一個老先生甚至泣問蒼天:天道何在?!人倫何在?!

對于人們的拒絕章合高高在上地注視着,他冷眼看着人們憤怒指天咒罵新帝無道,竟要生食前主,視忠義禮節于無物!人們的怒意越洶湧,他離他的目的就越近。

他拿捏着神色中無奈的成分,擺一擺手,示意人們稍安勿躁,道:“諸位,你們的心情,章某感同身受!前帝即使再昏聩無道,但事不關妻兒子女,皇上下令前帝全家盡數祭天,卻是大有不妥。且生食舊主,這實在是有違人道啊!但君令如山,章某無法抗旨。這樣吧,出城的諸位,每人取一片生肉,但不要求當場吃掉,如何?”

這位青年将領眉目正直,神色悲憫,話語中肯,他的态度如此誠懇,聽了他的話人們的聲音漸漸弱下來,那位泣訴蒼天的老者悲憤的搖搖頭,悲聲道:“将軍呀,你這是要将我們往不仁不義的火坑裏推呀!我等賤民,命如蝼蟻,為着三餐飽腹,一衣裹身,茍且于世,不求名利富貴。但生而為人,仁、義、忠、孝,道德良心,不能違背!違者,天誅!地滅呀!今日若我們受了這舊主之血肉,今後,無論到哪裏都會受萬人唾棄啊!将軍!您就高擡貴手,放我等賤民一馬吧!”

章合長嘆一聲,道:“老先生,你可給章某出了一道難題啊!章某若有違此令,那是殺頭的大罪啊!”

“将軍!懇求将軍!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等做不得呀!”老者哀求道。

章合痛心疾首,凄聲道:“唉!也罷!忠義難兩全哪,我章某今日,便舍自身名義,保衆人忠義兩全!老先生!章某這就下令開城門,這前帝之肉,你們就不用拿取了,但每過一人,便在舊帝身上割一刀。老先生,這是章某的底線了,要知道,章某也是提着人頭在辦差事啊!”

老者慨嘆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君王不仁,以百姓為刍狗!将軍舍小我全大義,當為人之楷模!老身拜謝!”

人們跟随着老者接連跪下,他們眼中含着熱淚,他們知道,這已經是那位忠直的将軍所能做到的極限了,他們理解,并且同情欽佩這位可敬的将軍,他在暴君身前當差,為了保全這裏所有人的忠義,犧牲自己,簡直是當代聖賢!熱血的男兒們甚至悲壯的想:若是這位将軍登帝,為這樣一位明君,抛頭顱亦不足惜!

在這些群情激蕩的人裏面,有三顆心髒跳動的格外沉重。

我看着皇子随着人群跪下來的時候,眼睛沒有離開他的親人分毫,他看着他那昔日饒歡于其膝下的父親母親,看着同衣同食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看着他那些還沒學會叫過他一聲叔叔的子侄外甥,似乎要将他們那血肉模糊,備受煎熬的模樣深深深深的刻在心上,要将他們身上每一處鞭痕,每一處血印都深深深深的刻在心上,剉磨成心髒正中的一根利刺,狠狠的戳在血肉靈魂裏。

他朝着他的親人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像是要把那椎心的痛牢牢的記住,永志不忘。

容六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了,她聽我的話沒有往城牆上看,我想她已經沒有勇氣再擡頭看了。

城門開了,章合的利刃應聲出鞘。每過一人,手起刀落,國君的慘叫戳進耳膜。

出城的人眼中都包着淚,為城牆之上那個受盡折磨的老人心酸,為因自己而落下的一刀而愧疚忏悔。但沒有人停止出城,城上的慘叫越是痛苦,他們就越不敢留在這座城市。這樣殘酷的統治,這樣殘暴的皇帝,都讓他們急切的想要離開這地方,因為說不定哪天,那刀子就會落到自己和家人的身上!

而我們,而三皇子,卻也是不得不走!新帝的這一招,毒之又毒。他封城多日,四處搜查不到我們的所在,長時間封城又怕百姓怨言,所以出了這一毒計。第一,他開城門堵住百姓悠悠衆口;第二,他只開南門,若我們想要出城,必從這裏出去,他讓人割前帝血肉,逼出城之人食之,他熟知自幼學習仁德孝悌之道的三皇子必然咽不下自己血親的骨肉,那麽三皇子要麽怒而反抗報仇,要麽悲而回城繼續藏躲,選前者:我們勢單力孤,必被萬千埋伏在周遭的兵士一舉殲滅;選後者:逃回虎穴,孤立無援,只能被人甕中捉鼈。然而凡事有例外,萬一三皇子冷血一點,吞下了那肉,逃離了都城又怎說?這便是新帝計劃最毒的一步:若三皇子真那樣做了,那麽即便他出了城,出了國,他頭上那食親父以自保的帽子就牢牢地扣死了他,這麽一個大不孝之人,這麽一個禮儀道德敗壞者,放眼天下,沒有任何一國會接納的,他将寸步難行!北姜、南陳、西煌、東扶聞,天下四國,無他可立足之地!而這樣一個人,也是得不到國民的接納和愛戴的,這就斷了他的複國之路!

環環相扣,皇子的每一步都被他牢牢鎖死!若非出了那位可敬老者這一個插曲,打破了這計策,憑我們三人之力,恐怕無力回天!那時,便是進退兩難之境……

“不對。”

皇子打斷我的話,我和聽的雲裏霧裏的容六詫異的看着他,他只靜靜看着不遠處城牆上的人——我們出了城,但是皇子沒走多久就停下來了,站在不遠處的高坡上專注的盯着城牆上依稀可見的他那些受苦受難的親人們,吹得進骨縫的冰涼的暮風把那些凄厲恐懼的慘叫傳渡過來,他聲色不動的站在那深風裏,條分縷析的跟我們說那致他于死地的計謀:“那老者的出現并非偶然。不然章合不可能無視四周監視着他的耳目,冒着死罪違反皇帝的命令。”

我愣住了:“不是偶然?那是……”一束閃電閃過我的腦海,我茅塞頓開,心髒狂跳:“竟然是……這樣!可是皇帝為什麽要這樣……不對!不是皇帝!是章合!”

皇子不置可否,只專注的看着城牆,那邊章合的刀子又落下一道血光。

容六基本上已經混亂的找不着北了,求助般的抓住我的衣袖,可憐巴巴的問:“阿九姐,你們都在說些什麽呀?什麽意思啊?”

我憂心忡忡地摸摸她善良簡單得過分的頭,心情沉重得無以複加,我們的敵人如此可怕,我們的隊友……算了這孩子腦容量還沒有發育到能承擔如此大的信息量,再長長,再長兩年。

我怕這孩子沒辦法消化這麽多拐彎抹角的陰謀陽謀,打發她去一邊玩泥巴去了。

章合……這個人實在是不容小觑。這個人的思慮缜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章合這個人有野心,這在他當初還是禁軍右護的時候就初露端倪。禁軍有左右之分,左禦外敵,右護內主。當時我還是編入護衛軍的青瓜蛋子,所屬就是右護。右護主要培養各宮皇子的貼身護衛,而章合則是右護教頭,主護于禦前。他于朝堂之上濡染政事,對天下形勢自有一番見地,時不時便提溜着我們一堆小子姑娘排隊聽他分析一國政要。我們這幫從窮人家走出來大字不識幾個的右護在他日複一日的唾沫星子熏陶下,每個人肚子裏都有那麽幾分經綸政談——哦這裏面不包括容六,她一般是在章合開口第一句就條件反射地昏睡過去了,天上下刀子都叫不醒她,然後等到章合收口,她又奇跡般的立即複生,那默契度,堪稱天下無雙——左護的人每次一來右營,“跟進了那些個官場老油條的茶會一樣。”

章合聰明,他也将那聰明視作自己最得意的天賦。他伴君多年,多次獻言,解了皇帝燃眉之急,皇帝多次稱贊并慷慨賞賜。但心比天高的章合想要的自然不是這些華而不實的金銀財寶,他把目光放在朝堂之右,宰相的位置上。他偷偷向皇帝揭發宰相貪賄,皇帝派人去暗查,卻無所收獲,後來他為了尋出宰相的把柄,竟趁着皇帝午睡,翻查宰相奏折,被皇帝發現,一怒之下貶做巡宮侍衛。我是他一手帶大的,在他沒落時去看過他幾次,只知道他心裏怨恨得厲害。再後來我忙于保護三皇子,許久不聞他的消息,再相見,他已是率着千萬鐵騎,踏破宮牆。

若是皇子猜的不錯……不,沒有若是。那個老者的出現,不是意外。并不是說他是章合找來演戲的,老者的言行,千真萬确,發自肺腑。先帝尚德尚仁,帝都裏,甚至是天下間這樣謹守綱常倫理的善者比比皆是,這樣的人是容不得噬食舊主這樣道德敗壞的事情發生的,恪守信仰的他們一定會站出來,反對這場暴行。而這時候,章合,作為一個奉暴君之命的臣子,他的背後是殘暴無情的統治者,他的一絲善行都将如沼澤中的一株清蓮一般光彩奪目,被萬人敬仰。

或許,他會因此失了君心,但他得了民心!民心又有什麽實用?帝王的一個诏令就能置他于死地!的确,民心看起來是個比什麽都輕浮的東西,得幾個老弱婦孺的支持又有什麽用?但是,這些老弱婦孺的背後,有千千萬萬的熱血男兒,那是充沛堅實的軍用資源!民心比君心更重要,但比民心更重要的是軍心!在一個抗争□□,寧死不屈的将軍麾下為國為民捐軀,比在一個暴虐無垠,窮兇極惡的昏君手下戰死,要光榮壯烈太多!而名譽榮耀,是每個男人所夢寐以求的究極之物!普通人如此,更遑論那些曾經與昏君一同,造反叛亂的士兵們了。理智的人都看得出來,前朝雖邊疆不寧,且久有大旱,但是國君勵精圖治,并無半分驕奢淫逸之态,反事口號根本經不起半點推敲。他們是實打實的造反。這個罪狀像是咒語一樣壓在他們頭上,使他們驚惶不已。但如今,章合給了他們一個契機,章合違令放走城民,贏得民間一片贊譽之聲,這給了他們一個信號——跟随章合,尚有洗白的機會。于是乎,凝聚在章合身上的軍心,已經十分可觀了。

我甚至懷疑,割先帝骨□□民衆吃食這主意也是章合給新帝出的,讓新帝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他則是動動嘴皮子就将全國的民心軍心收入囊中。

他也許放走了三皇子,可是一個手無寸鐵孤立無援的皇子,哪裏抵擋得過他苦心經營出的銅牆鐵壁般的軍心民意?!

多麽可怕的心思,多麽龐大的野望。時至今日,章合的眼裏已經不再拘泥于相國臣子的地位,他的目光,牢牢鎖在太央寶殿的龍椅上——他要做王,萬人之上。

我看着漸漸籠進暮色裏的姜國帝都,仿佛能預見那場不久之後的腥風血雨,到那時候,恐怕比我們所經歷的,來得更加轟轟烈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