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疑慮
主子什麽都不記得了,不止我們、章合、他的父母兄弟,他甚至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忘得一幹二淨,潔白如織。
這不是白活了嗎?容六說道,将糕點盤子遞給躲在牆角的人,他不動,她站起來往那邊走,剛邁了一步,他便驚慌地逃往另一個牆角,容六只能将盤子放在屋子中間,然後退回來,坐在床邊看着他飛快地跑來将盤子端到牆角,狼吞虎咽地吃,容六眼圈呼的就紅了,吸着鼻水道:“都怪容六,如果容六沒有相信章烏鴉的話帶主子來這裏,主子和阿九姐就不會這樣……”
她的眼淚落得飛快,眨眼間就在地上積成一個小水灘。我握住她的手,搖頭道:“傻丫頭,你如何都鬥過章合,你不主動來,他綁也能把你們綁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至于我,我是咎由自取,不怪你。”
容六不說話,搖頭抽噎。她鐵了心要将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這個一根筋的小傻妞,心太善良。我只能找一個別的話題:“你身上的傷怎麽樣了?聽醫官說傷到了肋骨是嗎?”
容六吸着通紅的鼻子,搖搖頭道:“已經沒事了,都是些皮外傷,肋骨那兒沒大礙,今天已經不疼了。”
我點點頭,道:“你去我原來的包袱裏找一找有沒有一個木香盒,那裏面的藥粉對治愈外傷有奇效。”
容六應了,喜上眉梢道:“阿九姐你怎麽不早說!容六一直在想你身上那些傷口該怎麽辦,問那個醫官老頭他也說不出什麽有用的方子,真是急人!容六這就把那盒子拿去讓醫官老頭多制些!”
容六蹦蹦跳跳小雞仔一樣跑出去了,我都來不及告訴她我身上早就用上了那藥粉——盡數抹在綁縛我全身的布條上——這不奇怪,那藥本就是章合創制,他再将制法傳與我的。
章合于我,究竟是恩重于恨,還是恨重于恩呢。我搖搖頭,不願去想。
就當我是恩将仇報吧!這一世我欠的債太多了,一個一個還是不現實的,我只能擇其一而償之。我是個卑鄙而自私的人,兩相比較,我選擇了能讓自己不過于愧疚的方式。
容六出去之後,一直窩在角落的人才動起來,他端着點心盤子慢慢挪到床腳,坐在那裏默默的啃着。
這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對其他所有人都有本能的排斥反應,任何人想要接近他,他要麽逃得遠遠的,要麽尖聲嘶呖,但他能忍受我接近他,甚至連我伸手去觸碰他,他雖然也會下意識避開,但是若我堅持,他還是會皺着臉忍下來,只是身體會很僵硬。這讓我幾乎受寵若驚。醫官說也許是我從前與他關系親近,他覺得能在我身邊找到安全感。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從前?我和他也只是平常的主仆關系,連話都不曾多說……除開那個突如其來的親吻。——那個像蝴蝶一樣的親吻。我臉上有些發熱,不自在地眨眨眼睛,将自己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轉開。
“阿九。”
我一個激靈猛地偏過頭去看他,眼睛瞪得老大。那聲音……不可能出錯,那是他的聲音!他怎麽會……?我死盯着他,他沒有覺察到我的目光,低頭專注地往自己嘴裏塞點心,兩個腮幫子鼓得滾圓。
莫非是我的幻覺?可那聲音那樣清晰,現在都還在我耳朵邊繞圈。
我緊緊注視着他,他慢慢将腮幫子裏的食物盡數咽下,又往自己嘴裏填食物,然而就在他嘴巴空閑的那一個剎那,他嘴唇張合,念出了自出事以來,他說出的第二個詞語:“容六。”他說。
我驚呆了的看着他,耳朵嗡嗡叫,腦子運轉不過來,勉強抓住一個閃念:他記得我們?這個想法讓我心血澎湃,我心髒狂跳,好容易摁捺住自己瘋跳的心,發出的聲音還是在顫抖:“主子?”
他擡起頭,滿嘴點心屑,眼睛睜得大大的,平直的語氣染上些微困惑:“主子?名字?”
名字?他是在問他的名字麽?我連忙道:“不不,你的名字叫妫冴,記得麽?妫冴。”
“妫冴。”他念在嘴邊的兩個字讓我一陣頭皮發麻——太過緊張激動。不過顯然他不像我那麽大驚小怪,他平靜的念完名字,又平靜地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我心中一陣失落,旋即笑自己太異想天開。不過這也算是一個進步,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慢慢的也能知道自己的從前。他的從前……我心裏再一次沉重起來,要告訴他嗎?他那絕對算不上快樂的從前。或許……忘記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在我陷入沉思之時,他再一次開了口:“我是妫冴。”他說,擡起漆黑剔透的眼來看我,“你是阿九。”
我一瞬間被什麽東西哽住心門。
“是未九。”
——這不是我說出來的,站在門口的章合像鬼魅一樣,似笑非笑的看着妫冴,聽見有人來,妫冴慌忙端起盤子,要躲回牆角,章合先他一步攔在他面前,怪笑着看他:“好聽麽?這個名字?”妫冴瑟縮着左右尋找着突破口逃跑,但章合始終能在他之前擋住他,無處不在地包圍他:“好聽麽?我給她的。這個名字,是我給她的。不只這個,她的命,她的身份,她的武功,她反抗我的權利,甚至她救你的機會,她的一切,都是我給她的。你覺得你搶得走她麽?嗯?”
妫冴開始焦躁起來,他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不停踱步,想要越過章合,我聽見他甚至發出了細微的嗚鳴聲,我連忙喝道:“章合!你做什麽!”
章合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收回攔着妫冴的腳,看着妫冴忙不疊逃去牆角,轉過頭來走近我,坐到我的床邊,無視我怒視他的雙眼,伸手撫了一撫我的眉角,道:“着急什麽?我不是連一根頭發都沒動他嗎?”
我伸手揮開他的手,卻讓他一把抓住,捏在手裏輕輕把玩,力道不重,卻輕巧地扣住了我的脈門,我抽都抽不出來。
他貼近我,往我眉間吹了一口氣,輕聲道:“你別總這樣看我,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我惡心地別過臉。他不惱,伸手将我耳邊的發絲抿到耳後,拇指撫着我的鬓角,專注得情深意重。
“我的丫頭長大了。”他突然這樣說,盡管我閉着眼睛,卻依舊能感受到他流連在我臉上的目光,那恍若實質的目光讓我的頭皮一陣一陣的發麻。
接着他又沉默半晌,靜靜地撫着我的鬓角,什麽話都不說,連一聲嘆息也無。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他才緩緩開口道:“丫頭,你生辰快到了,是吧?”
我閉着眼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他不介意,自顧自繼續說道:“一十五歲,及笄之年。我得送你一份大禮。”
他低低的笑着,笑聲讓我從心底裏冒出一股森寒。我皺緊眉頭,壓抑那股蠢動到喉間的惡心感。
章合發現了我的排斥,但他依然故我,甚至拿手輕撫我緊皺的眉頭。就在我耐力即将告罄的時候,門外傳來的聲音拯救了我。
那聲音像是他手下的将士,铿锵有力:“禀将軍!各路軍馬已到齊,國都方面也已經準備妥當!”
章合手指一頓,旋即恢複動作,平靜答道:“讓底下的人準備準備,按計劃行事。”
外間迅速應聲,腳步漸遠。
我偏頭躲開章合的手,眯眼問他:“你在搞什麽名堂?”怎麽事關國都?
章合微笑着收回手,看我的目光放得很是輕柔:“如你之願。也是我送你的及笄之禮。”
我狐疑地看着他,心裏不□□生。這個男人在謀劃什麽?怎麽眼神這樣深不可測?
章合自然不會給我答案,他不等我發問就起身離開了,出門之前,掃了一眼蹲在角落裏的妫冴,對我道:“他這兩天怎麽總膩在你這裏,我說了,白天可以如你願讓他過來,晚上就一定得走。別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他警告地看我一眼,出門了。我心裏冷笑,他管得倒寬!
他最後說的那句話根本沒讓我放在心上,就算他不說,到了晚上,他派出的兵士自然會忠心耿耿地“請”走妫冴。
我心裏擔憂的是他所說的“按計劃行事”——什麽計劃?還牽扯到國都,說是如我之願,如我何願?
我心中疑雲密布,看着慢慢挪過來的妫冴,心裏一陣不安,祈禱着——無論章合想要做什麽,但願不要牽連到他。
我憂心忡忡沉思着,恍覺手被輕輕握住,我驚詫地收回意識,看着低眼面無表情握住我的手的妫冴,這是他病後首次主動去碰觸他人,并且對象是我,這讓我腦子一時無法正常流暢地運轉,我結結巴巴地問他道:“怎、怎麽了?”
他不應我,自顧自将我尚且綁着布條的手掌納入他的兩手之間,有些用力的搓抹着,還抓起矮櫃上的帕子,有些笨拙地擦拭着我的手,他擦得專注,我看得糊塗,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行為——“你在擦什麽?我的手沒髒東西啊。”我問。
他搖搖頭,開口道:“不喜歡。”
“不喜歡?”我有些發蒙,“……不喜歡我的手?還是繃帶?”
他還是搖頭,放下被他仔仔細細擦過一遍但實際上沒有任何改變的手,又攥着帕子移上來,放在我的眉角,繼續擦拭着。
待他去擦拭我的鬓角的時候,我才敢肯定,他擦拭的地方,都是被章合碰過的地方。
我心跳不知道為什麽悄悄加速了兩拍。我不敢去深想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我甚至不敢去探究自己為什麽不敢去深想。
我心跳不穩地任他擦完章合最後碰觸過的眉心,腦子裏不敢有任何的閃念。
他最後拿帕子仔細擦了自己的手指以後,将它扔去了他看不見的角落,才長抒一口氣。他擡着明淨漆黑的眼看我,面無表情認真地說:“幹淨了。”
他像往常幾日一樣蹲在床邊,點心吃完了,他就拿手描摹盤子上的花紋,不問世事的模樣。在我以為一切如常的時候,他忽而又出聲道:“名字。”
“什麽?”
他沉默片刻,平板道:“你的,名字。不喜歡。”
名字?章合給的名字?如此看來就算失去了記憶,他對章合還是極度厭惡啊……或者是剛才章合的行為讓他不喜?我愣怔半晌,才遲遲答道:“其實……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是入宮前祖母給取的……”
“是什麽。”
我仔細想了一下,那個名字已經被我遺忘八年多了,都快淡出我的生命了,現如今才将它重新拾起……
“……長生……許長生……”
“許長生。”他念了一遍,看着我叫道:“許長生。”
“……我在。”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聲音這麽顫抖。這個名字自八年前被章合抛棄,我就一直作為未九活着。未九……章合給的名字像是一把枷鎖,鎖死我八年來的自由,而現如今,我撿起那個被章合丢棄的名字,像是重新找回歸路的孤鳥。
作者有話要說: 基友說百裏忘川太瑪麗蘇,更名為許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