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生路

那個少年遠遠躲在牆角,抱着自己的膝蓋警惕而驚慌地戒備着四周,這樣陌生的環境似乎讓他感到十分的不安,他像是只神經質的老鼠,飛快的轉動着脖子,似乎想尋找一個地方躲進去。簡陋的農人房間裏沒有多餘的擺設,盡管這已經是這村子裏條件最好的人家,但除去一張床塌一樽矮櫃,便再無他物,可就是這兩樣唯二的障礙物,也遠在他的對面,而那裏正好被他最為恐懼厭惡的物體——活人占據了,他只能更加緊張地抱緊了自己。

“像是失心瘋,怕是經上次那樣……已經失了魂魄了……”帶少年進來的村長小心翼翼地措辭,因為他面前的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雖然到如今都不知道這兩人的來歷,但總之肯定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章合沒有理會他,掃一眼放在床頭的藥碗平板着臉道:“你看過他了,現在可以喝藥了麽?”

我擡頭直視他,冷道:“他怎麽了?”

“我如何會知道,我不是醫官。”

“那你便叫醫官過來。”

章合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将我戳穿,我無畏地與他對視,不避不躲。他深吸一記,吼道:“讓醫官進來!”

一直候在外間等待詢問服藥結果的醫官連忙進來,躬着腰滿臉冷汗。章合死死盯我一記,咬牙切齒道:“你問!”

我看向醫官,道:“他怎麽了?怎麽會是這樣?”

醫官擦着臉上的冷汗,哈腰回答道:“這這這少年、本來高熱未愈,少陰亡陽,邪入心營,痰蒙清竅,就、就受極寒極熾兩重邪氣交替侵襲、他心脈受之不住,腦部神經也被灼傷,本是必死之象……幸得姑娘采來金不換、龍骨、山參、甘草、木香、石香薷、白芍這些救命的草藥開竅救逆,更有一味奇方吊住他的心神,若非這樣,這少年只怕早就一命嗚呼啦……小老兒敢問姑娘用的是何物,小老兒願将其編入經書中,造福後世千秋……”

“……大約是一粒蛇膽……”

“便是那頹死于山上三丈巨蟒的蛇膽麽!怪不得!小老兒按照姑娘給的路線行到那處時,着實是被那山般巨蟒吓得魂飛魄散哪!怪不得,那巨蟒長于那片土地,平日定食不少奇珍良藥,它的膽髒必是醫家至寶呀!能救垂死之人也就不足為奇!”

“老人家,您請告訴我,他為何會是這樣一番失心無主模樣?”

醫官忙躬下腰汗顏道:“小老兒失态,竟忘了正經事……這少年亡陽失陰太過,邪侵心腦,縱得奇方猛藥,也清其不盡,除之不完,其心脈神經傷殘處無法愈合添補,終致後遺失智失心失神失魂之症,恐其終身難愈……”

“失智失心失神失魂……終身難愈……”我心中刺痛難當,這本不該由他承受的災厄,卻盡數降臨于他身上……這何嘗不是我的罪孽!

“姑娘萬不可傷心過重,您心脈俱損,筋骨盡斷,甚至膚肌皆傷,多虧姑娘求生意志強烈,才得以回天,如若再氣血不暢,瘀滞體內,只怕不止痛楚難當,只怕今生遺痛後患無窮盡矣!”

章合聞言,冷聲道:“喝藥。”

醫官連連點頭道:“對對,藥得按時按量服用,姑娘您請……”

醫官将藥碗端給我。我伸手去接,未料手上用不上力氣,沒有端住藥碗,整碗湯藥盡數潑在手上,我尚未有反應,手已經被抓住,醫官被一腳踢開,章合快速地拆開我手上的繃帶。

醫官被踹在地上,慌忙跪下磕頭:“小老兒有罪!姑娘您忍住,小老兒這就去拿止痛藥……”

章合看着我手上被燙得翻皮的傷處,兩眼甚至有些發紅,吼道:“趕緊去拿傷藥!”他擡頭見我兩眼發直地盯着傷處,輕聲道:“疼?”

我愣怔片刻後擡頭,看着他問道:“……章合,你封了我的痛穴麽?”不只是手上的燙傷,我這才發現,盡管全身筋脈寸斷,我卻連半分疼痛都感覺不出,身體只一味沉重麻木。這不是好兆頭。

聞言章合倏然瞪大了眼睛,他低頭看着我已經開始沁血的傷處,伸手重掐我的指尖,擡頭問道:“痛嗎?”

我搖搖頭。

章合眉間緊鎖,醫官這時匆忙又端了一碗湯藥趕回來,先為我上藥,醫官說此藥藥效略有些猛,可能會有些疼痛,我搖頭道:“無甚感覺。”

章合眉頭深鎖,吩咐醫官:“她似乎對痛覺無感,你檢查一下。”

醫官慌忙應了,取出銀針,往我小指甲片下的少沖穴紮了一針,問道:“可有感覺?”

我搖頭。醫官略一思忖又在我手肘處的曲池穴紮下,擡頭問我,見我依舊搖頭,他看向眼神可怖的章合,跪道:“姑娘怕是之前封穴過久,神經受阻過久,導致痛覺鈍弱……”

章合沉着臉,眼神像是一把利刃,冷視着我,我不看他,冷靜下來伸手端過藥碗,道:“也沒什麽不好,覺不到痛楚,也少些苦楚。”

“可不敢這樣想啊姑娘!沒了痛感您要是不小心受了傷,血流盡了您只怕都不知道啊!小老兒這就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前例可循,這病可大意不得啊!”獲了準醫官拾起藥箱便匆匆逃離,一直幹站在一邊的村長也慌忙跟着一起逃出去,讓章合厲聲叫住,村長戰戰兢兢回身。

“把他也一道帶出去。”章合指着蜷在牆角不住發抖的少年,村長連忙答應,擡腳就往牆角走去,少年聽見腳步聲,顫抖得更加厲害,我看見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抓緊了自己的手臂,用力地扣進肉裏,想起村長之前把他半拖半拉押過來的樣子,我心裏一紮,叫道:“站住!別動他!”

村長站在原地,尴尬地不知是進還是退。我看向章合,道:“你也不要打他主意,這輩子,他活我便生,他死我便入地獄,當然也不會讓你好過。”

章合狠狠地看着我,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好大的口氣!你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嗎?你憑什麽威脅我?”

我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所以特別好奇你做什麽要花這麽大的排場來保住我這條賤命。我的能耐你是知道的,我說不會讓你好過,那我自然有本事做得到!那邊那個人,他如今已經成這樣了,威脅不了你什麽了,取他性命只在你翻手覆掌之間,你要是想要趕盡殺絕,那也別怪我不仁義!”

章合死盯着我,眸底陰雲沉沉似有霹靂陣陣。我不避不閃地看着他,沒半分猶疑。對視片刻,章合突然從喉嚨裏冒出一陣怪笑,邊笑邊道:“果然是我一手帶大的人!夠狠!夠毒!也夠賤!你可真是将我學了個十成十啊!行!你要留他,行!我讓你留他!我會讓你知道,即便你使出渾身解數,你也救不了他!”

章合狠厲地瞪了牆角的人一眼,怪笑着離開了房間。村長也忙跟着出去了。

我如同脫力一般砸在床上,失去痛覺的身體只感到一陣沖擊,連些微不适都沒有。明明傷痕累累,卻連半點疼痛都感覺不到。我笑了一聲,眼淚卻默默地落下,消失在鬓角。

我抓着床被,漠然地落着眼淚。這些眼淚,也許是我所能還給章合的,最後一絲情感了。

盡管它如此冰涼。

我閉着眼,卻感覺一片溫暖的觸感點在眼角,我睜開眼,看見一雙漆黑通透得過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的手指點在我眼角。我慌忙想撐起自己坐起來,身體卻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收回手指,發現他注視着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他手指上接住的淚滴。他将手指放在兩眼間仔細地觀察,滿臉的認真,仿佛他手上的東西多麽稀奇,他注視了一會兒,将那淚滴放在鼻子下面嗅,小心翼翼嗅了幾下,試探的舔了一下,旋即皺緊了五官,往外“呸呸!”地吐口水,然後使勁甩自己的手指,将淚滴甩脫,又在地上蹭了十數下,直到手指上全是泥塵,察覺不到有淚滴的觸感了,才肯罷休。

他起身四處走,在房間裏轉了一個圈,不停蹲在牆腳嗅嗅,好奇的拿手摳一摳。他在房間裏轉了個來回,最終還是蹭回到床邊,靠着床腳蹲下,打了個哈欠,然後他四下看看,扯過我身上的棉被,扯了一半裹在他身上,閉上眼睛頭一點一點地靠在床邊打盹。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後輕輕伸出手去,碰了一下他的頭發,他敏感地睜開眼睛,警惕地看着我,往後挪了一點,退出我手指觸碰範圍,然後繼續閉眼睡去。

我收回手,将那微末的觸感收進手心,閉上眼告訴自己不安的心:還活着。真的還活着。你沒有害死他。

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止也止不住。只是這一次,溫暖得讓我心髒都在顫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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