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了斷
三月半的夜晚,總還有些寒涼。章合的卧室,卻是暖暖融融的熏香。
章合給我斟滿一杯,道:“難得我們還能一起喝酒。”
我端起酒杯,晃蕩晃蕩,杯中波光潋滟的:“道不同,無言佐酒,自然沒有斟酌的緣分。”
“但緣分,有時候喝着喝着,就會來了。”
我擡眼看他:“若你想要這樣随意來的緣分,那便如你所願。”
見我一飲而盡,他眼中笑意濃濃的:“不管是随意來的,還是難得來的,不都是緣分嗎。你總愛鑽牛角尖。”
“誰知道呢。”
章合小酌一杯,像是極滿足地嘆息一聲。
“要不要來一曲?”
“什麽?”
章合微笑着從腰間拿出一枚陶埙,放在唇邊。
他極擅吹埙,這首曲子也是他拿手的,但卻有好幾個音跑了調。
當初他第一次用這枚陶埙吹奏跑調的時候,本來伴奏舞劍的彌二情不自禁笑彎了腰。一衆的兄弟姐妹們都笑話他,說難得看見千裏馬也有失蹄的時候。
他也不窘不迫,微微的笑,寬大溫暖的手掌輕輕摸着羞紅了臉死死低頭的我的頭頂。
那之後他再沒用過這枚制工粗糙音調失衡的陶埙,我一直當他是丢了。
一曲畢,他伸手抹去我臉頰邊上的水滴,那雙手一如既往地寬大溫暖。
“想起什麽了?”
“彌二。她舞劍的時候最美了。”
“還有呢?”
“篤三。他最愛看彌二舞劍了。”
“嗯。”
“春一。是他教我做埙的。”
“嗯。”
“還有章合。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人。”
“……”
章合把我納入他的懷抱裏,默默地抱着。
我聽得他胸膛裏心跳像雷聲一樣轟隆轟隆的,很響很響,響得我耳朵都疼了。
我問:“章合,你為什麽救我?”
章合的聲音混着雷聲一道道地壓下來:“因為不想你死啊。你死了,就不會痛苦了。而且你不想死,不是嗎?”
“那章合,你為什麽要‘殺’我?”
章合捧着我的臉,呼吸輕柔地撲打在我的臉上:“因為你‘活’着,我會痛苦。”
“我一直想讓你快樂。”
“所以我才會痛苦。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
“權力,還有臣服。”
“對。我救你,以為你和我一樣,你那眼神,讓我以為你也渴求着權力,渴求着力量,所以我不想讓你死,死了多輕松,你所渴求的這些東西,會讓你這個小小奴婢活的痛苦不堪,和我一樣痛苦。所以我救了你,當看自己一樣看着你。但沒想到,你和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你是有強烈的渴求,但渴求的東西和我截然相反。你所渴望的,是愛,是溫暖,是幸福。狗屁!簡直笑死個人了!你當你是誰?渴望着這麽些虛無飄渺的東西,一天天的還活得那麽開心自在,讓人看了真是惡心!可是,小丫頭,我從來不知道我居然會羨慕你,會嫉妒你,會去想,你的笑臉是那麽讓人感到輕松……很惡心的想法是不是?我也被自己惡心到了,可是小丫頭你知道你有多厲害嗎?你越來越讓我無所适從了,你讓我越來越心軟,我極端恐懼某一天,我會變得只看得見你,變成一個沒用的廢物。”
章合的眼神讓我覺得可憐,他發覺了,苦笑道:“你也覺得我可憐?可你知道嗎?當初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個神話一樣。但是多奇怪啊,面對着一個神話,你居然敢一邊發抖一邊努力地去接近。你多勇敢啊,比我能幹多了。我對渴望着的東西,只敢看着,瞻前顧後一步都不敢跨。”
我搖搖頭,道:“章合,你錯了。你所渴望的東西,你連承認都不敢。”
章合怔忪地盯着我,看着我無所畏懼的眼神,眼中黑漆漆的看不到邊。
許久過後,他松開我,拉遠了我們的距離,失笑道:“你就是太聰明了。”
他飲盡杯中酒,一杯接一杯,沉默不言。
壺中酒已盡,他命人換上一壺新酒。新酒上桌,他忽然道:“丫頭,滿上。”
我一瞬恍惚。從前他飲酒,在一旁為他倒酒的總是我。
我替他滿上,他一飲而盡,嘆道:“還是你倒的酒最香。”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薄醉:“你恨我嗎?”
我一頓:“或許吧。”
為他再添上一杯,他晃着酒杯,看着杯中潋滟如夢的酒水,忽然道:“若是我不做皇帝,你還跟我嗎?”
我倏然擡頭,他卻仍舊定定地盯着那酒杯,我悵然失笑,道:“先不說有沒有這個‘若是’,你早一些說這一句話,我們也走不到這一步。”
他怔怔許久,也失笑了:“是啊,竟是我搞錯了時機了。”
他盡飲此杯。
“我養你八載,總有些恩情在。你許我一件事吧,我放你們走。”他放下酒杯。
“你說。”我看着他。
“你是我親手養大的姑娘,我要親眼看見你長成的模樣。”他眼角的笑容很柔和。有種溫暖的錯覺。
“好。”我說。
這一夜,産生許多錯覺,比如章合的親吻似乎輕柔而溫暖,比如章合的懷抱似乎深情得能包容下我所有的痛苦和仇恨,比如在某一瞬間章合的表情似乎欣喜快樂到有幸福的意味,比如章合滴落下來的汗水裏似乎混雜着眼淚的味道,比如我心尖上某一刻疼到以為自己再度擁有了痛覺,比如我與章合結合得親密無間仿佛沒有這中間幾年勢不兩立的嫌隙。
“……多謝。小丫頭。”
章合在我的耳邊這樣說道。
“……必将……再會。”
翌日,群臣上表,言:臣等頓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一海內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成帝早棄天下,立皇三子冴為帝,冴年幼智弱,屢次于殿堂失儀,失帝王禮誼,亂我大姜制度。臣等數次進谏,不變更,變本加厲,恐危社稷,天下不安。宗廟重于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注)
攝政王批,可!
姜國歷一百四十七年夏,皇帝妫冴被廢,脫其帝王衮冕,封順昌王,封地位于東面,三十六座城池,即日啓程去往封地。
順昌王去往封地途中,遭遇前叛臣妫止餘孽,同随侍一起墜下山崖,屍骨無存。
作者有話要說: 注:這裏選自《漢書——霍光金日磾傳》,是群臣奏表皇太後上官氏廢帝的奏折,原文很長,這裏簡化并且作了改動。
之前一直在糾結要不要給老章船戲,朋友說別讓老章得手,不然沒人看,可我這本來也沒幾個人看,索性随心寫得了。老章苦啊,長生也苦啊,倆悲劇角色,有時候想索性寫一塊兒得了,可想想又覺得不成,這麽草率的湊一塊兒,角色磨合不了。再說中間還有更苦逼的沒爹沒娘國破家亡的小白菜,妫冴小白菜這麽個根正苗紅的男主角,出場不是面癱就是弱智,這會兒還得病入膏肓一回,上輩子肯定跟後媽攤上血仇了。
所以後媽決定對小白菜好點兒,等這回病好了,好好讓小白菜出出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