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妫姬
妫冴病情反複,不停惡化。形銷鎖立的樣子,看得人心驚。妫冴醒轉時,緊緊抓着我的手,盯了我半晌,忽而道:“許長生,三萬四千七百五十九,是什麽數字?”
妫冴的記憶,不知為何慢慢的在恢複,雖然瑣碎,但拼拼湊湊,也已經能拼出些大概了。
妫冴與我說,他總不願睡熟入夢,他一入夢,腦中就盡是陌生的記憶,像是在他的生命裏強行加入了別人的生命一樣。他不排斥回想起從前,但他說透過從前的記憶滲透而來的那些情感,那些他人傳達給他的,還有他自己所産生的情感,讓他覺得難過。他說那些情感有悲有喜,但不論悲喜,他總是難過。
妫冴清醒的時日漸漸地減少,但睡熟昏迷的時間,也不算多,一天中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緊緊拉着我,半夢半醒地說着話。說他又記起了哪些人事,說他還沒看完的某一本書,說他還沒有贏回那十來盤的敗局。
我給他念他沒有讀完的書,念完之後又新念一本,我對他說:藏書樓裏的書好多好多,我念不完啦,你早點好起來自己看吧。你看你圍棋也下不了,怎麽贏回我啊?快好起來吧。
他笑,使力擡手擦掉我臉上的眼淚,說,好。
他說好,但天不讓他好。他的身體一日日壞下去,我抓着他的手,覺得那冷冰冰的溫度讓心底都沒了光亮。
我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一遍遍地問容六:今天幾號啦?離三月初九還有幾天?給王牧之的話送到了嗎?回複了嗎?
容六一遍遍地回答:還有整二個月的時間。話帶到了,只是還沒拿到回複……
王牧之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妫冴的手一天天冰涼下去。
我一日日地熬着,手腕間的祈福草繩一日日被指甲割磨着,終于有一天不堪重負,生生被割斷。
我盯着掉落在地上的小木牌腦中空白的時候,容六跑進殿內,又是哭又是笑:“說了!王牧之說了!他在朝堂上上奏請回妫姬夫人主持主子的加冠大典,我愣愣地擡頭,腦中來不及消化容六的話,卻下意識地抓緊了妫冴的手。
妫姬夫人,先帝長公主,妫冴唯一在世的血肉至親。十二年前,先帝将她嫁與扶聞國太子——當今扶聞國君,十二年來與母國再無來往。
我給王牧之提出的第一個條件,便是請他無論如何在妫冴弱冠之前,請回妫姬夫人。
但我也不确定,王牧之能否請的動這尊大佛。
我從妫冴從不離身的項鏈上取下一枚斷了角的獸齒給容六,讓她想辦法趕在王牧之臨行前交給他,囑咐,若是事情不順利,便将此物呈與妫姬夫人,或能解憂。
容六去後,我望着天空,雙手合十,祈願萬事順隧。
冷風足足吹了月餘,東邊傳來消息:王牧之回國了,國都迎來了妫姓血脈、今扶聞國後的鳳駕。
太央殿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典禮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
妫姬夫人算是外客,觐見聖上需要旨意,我一早便拟了口喻,讓容六送去。
我從一早便站在門口等,當聽見妫姬夫人的鳳駕遙遙向着昭陽殿走來,已是日暮時分。
妫姬夫人是先帝與先後嫡長女,從前就因相貌與先後相似,而備受寵愛,如今貴為一國之後,面貌不減分毫,風致更加雍容,甫一照面,我眼前一恍然,竟差點将她認成先後。
我壓下心中酸楚惶恐,将她引入殿內。
看見面色蠟黃、昏睡不起的妫冴時,妫姬夫人臉色變了一變。我将那稍縱即逝的驚悸擔憂看在眼裏,心中稍寬。
妫姬夫人坐在床前,只默默地看着妫冴。
“你是小冴的護衛?”
“回長公主,是的!”
“長公主?”妫姬夫人回頭看我,冷笑了一聲,“我早已嫁作人婦,對于姜國來說,我首先是外國國後,然後才是公主。你是不是叫錯了?”
“小的不敢。小的是奴才,奴才的言行全跟從主人。小的稱呼您為長公主,因為小的主人将您看作長公主而非外國國後,将您看作家人而非外人!”
妫姬夫人冷哼一聲:“好一個奴才!口出狂言!你難道不知你主人剛才一道口喻,召我這‘外客’觐見嗎?”
我跪得愈加低頭:“公主恕罪!公主見陛下這個樣子,如何能拟旨下旨?全是小的一時權宜之計,得以請來公主鳳駕。”
“你既然知道于正理而言,只能稱我為‘外客’才能服衆,又強辯什麽我仍是公主呢?”
“您是公主!”我擡頭直視妫姬夫人,“是我大姜獨一無二的長公主,是我大姜最尊貴血統的繼承人!”
她看着我,嘴唇微動,似要再辯,卻讓妫冴一聲微末的呻吟打斷了。
我們忙向床榻上看去,妫冴額上挂着豆大的汗珠,面如金紙,虛弱地睜眼,看見妫姬夫人,嘴唇張合半晌,最終吐出幹澀的兩個字:“……娘親……”
這一聲叫喚,卻是讓妫姬夫人眼圈遽紅,伸手輕撫妫冴毫無血色的臉頰,口中不禁叫道:“小冴……”
妫冴未有清醒多時,不久便又昏迷過去。
妫姬夫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妫冴,肩頭微顫。
“長公主……最肖似先後……奴婢剛才一見,也差點、差點以為是先後返世了……”我喉間梗塞,聽見妫姬夫人似也有嗚咽之聲。
“……小冴得的,是什麽病?”
我跪直身體,将妫冴病症、病因、加之之前逃亡、章合叛變之事全部告知。
夜涼如水,更漏聲聲,和着那一幕幕國仇家恨,繞梁不息。
妫姬夫人的臉色越來越沉,眼中嗜骨恨意森冷如冰。
我重重叩首:“陛下身陷險境,姜國前途渺茫,奴婢無能,只得請來公主,望公主救護我主,救護大姜!”
妫姬夫人眼珠血紅,一字一字狠聲道:“章——合——!”
妫姬夫人回首看妫冴,從衣襟中取出一物,我仔細一看,正是當初我給王牧之的那枚獸齒。妫姬夫人凝視獸齒,指尖撫摸獸齒缺角,道:“這枚獸齒,是當初父親賜給小冴的。當初我偷偷在囿園玩耍,園中一頭猛虎沒有關牢,差點撲出來吃了我,我吓得腿軟,若不是小冴趕在猛虎掙脫鐵鏈之前将我拖出園子,我只怕早已命喪虎口。後來父親射殺了老虎,将虎牙拔下,賜予我與小冴。我欠小冴一條命,這次,終于到我還他的時候了。”随後,妫姬夫人眼中一厲,“國仇家恨,焉能不報!”
我心中大動,跪伏于地,長聲道:“公主大德!救國于危難之時,必名垂青史,萬世景仰!”
“既是你請我回來,可有計劃?”
“公主睿智,奴婢确有愚見,只是需公主鼎力相助,此計兇險,萬望公主保全自身安危!”
“你且說來!”
我拜了一拜,道:“公主可知十日之後,乃是陛下弱冠之時。”
“自然。”
“章合曾言,待陛下年及弱冠,便歸政于他。但我們不能讓陛下得政。”
“為何?”
“陛下病重,醫官之言,此生不過一月福壽,若陛下得政,一月之後,福壽殡天,則姜國朝政必落入章合之手,姜國再無出路。姜國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陛下,因而陛下必須活下來,但在章合眼底,陛下絕無生路,陛下要活,必須要遠離章合,而陛下一旦親政,手握實權,便再無可能離開。因此我們要阻止陛下親政,且帶陛下離開,不止離開朝堂,更要離開姜國!”
“如何阻止,如何離開?離開姜國之後,且不說小冴能不能活……便是僥幸活下來,章合彼時必然登極篡位,姜國不還是難逃傾覆厄運嗎?!”
我破釜沉舟道:“國可傾,亦可複!天不憐我,大姜已是窮途末路!好歹留下一個火種,方可以談今後之事!陛下生命垂危,留在國內只是等死!只有離開姜國,脫離章合視線,才或許有一線生機!公主請放心,扶聞國內有上天賜予陛下的貴人,若是那一位,或許能救得陛下一命!”
聽見我這樣說,妫姬夫人已是沉默,半晌後,才道:“福禍因果,或許上天早已注定,若上天真要亡我大姜,那也是命!但你說得不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着保我大姜最後一線生機,便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你說!到底該如何阻止小冴親政,又如何帶小冴離開姜國!”
“公主大德!十日後陛下加冠行禮,已拜先帝顧命之臣、前宰相顧大人為義父,冠禮大典由顧大人主持,公主則代表母族。屆時陛下加冠之後,章合必将提及歸政之事,彼時,奴婢鬥膽,請公主放下國母之尊,鬧事于朝堂。”
妫姬夫人目中決然:“我妫娓生而為大姜皇女,使命便是為大姜而生為大姜而死,為我姜國千秋後世,區區外名,何足挂齒!你如何說,我便如何做!”
我身伏于地下,眼中熱淚早已盈眶。有這等決然堅硬的脊梁,我大姜,必不會亡!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