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宦虞

“‘堯造圍棋,丹朱善之。’博弈之時,這方棋盤便是你的天下,十七道經線以及十七道緯線,是你棋子所能觸及到的疆域,黑白棋子各一百五十子,是你與對手所掌握的所有資源。資源雖等量,但是先手與後手的優勢卻是有區別的,白子先行,往往占得先機。下棋要有大局觀,每落一子都要着眼整體局勢,切勿糾結于某一子,錯失了大好時機。一開始一定要注意布局,要沉得住氣。‘金邊銀角草肚皮。’一般來說在‘星’位這邊做一個‘小目’,是比較利于局面的展開的,但有時候對手不會讓你擺出這樣好的棋,因此會下手斷了這一棋的路,也就是斷了這一棋的‘氣’。這時候不要去追補,星位上的小目一旦斷氣,再走都是死棋。果斷在其他地方找突破。比如說這一點……”

妫冴聽得很認真,他天分很好,很快便上手了。他原本就是個中高手,即使路數早已遺忘,但我給他演示了幾盤名家名局之後,他很快便掌握了方法。他落子與其說是用頭腦在下,不如說是在用本能在下。很多棋路,問他為什麽下在那裏,他答不太出什麽,只說,感覺就該下在那裏。他的棋不是很穩定,時而老練成熟,時而愚蠢幼稚;時而沉穩大氣,時而輕浮不當。但是但凡是下對了地方的棋子,都是一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辣味。他是個天才。

他現在執棋深思,因為我的黑子已将他好不容易即将做好的“大龍”一刀切斷,棋盤之上他的棋已行将斷氣。除非……他能找到那能起死回生的一步。

他的棋子緩緩落在棋盤上,我不無嘆息地舉起棋子,了結他那落錯了子而滿盤皆輸的棋局。

他眉頭皺的死緊,嘴角抿成直線,似是不解棋局。我靜靜等他發現。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伸手指着正确的那一點道:“下錯了。該下在這裏。”

我點頭,道:“不錯。你若落在這一步,你的棋就活了。你一開始布局就有漏洞,導致你的棋氣太散,容易被擊破。布局很重要,一開始就不能松懈。其實你在這裏可以在一開始就做一個‘劫’,等我走這一步的時候,你一刀下去,就能斬斷我的棋路,只是你……現在還沒有摸透,等你會做‘劫’了,你的勝算就會大很多。”

妫冴緊緊盯着棋局,像是要将棋局刻進腦子裏一般。

這時候容六進來了,神色不太自然,她見着我要開口,我擡手制止她,轉頭對妫冴道:“棋局是死的,人是活的。別鑽進牛角尖裏了。人到了,咱們得去辦正事了。”

半哄半拖的把妫冴帶出了門,彎進禦花園偏僻的角落裏,一位宮裝女子背對着我們靜靜站着,我走上前去,看見她緊緊凝視着的那塊幾乎要埋沒在瘋長的雜草中的低矮石碑,輕聲道:“春一他現在有了新的墓地,他是忠臣,半年前他的衣冠陪葬進了皇陵,這一塊石碑,是當時回宮的時候,想留個念想立的,底下除了一抔黃土,什麽都沒有。”

宦虞仍舊癡癡地看着,啞聲道:“皇陵也好,路邊也罷,哥哥什麽時候在乎過這些。人都沒了,還講究些什麽。若是一切能重來,當初娘送他進宮的時候,我就該死命的攔着。現在我總算是知道了,窮怕什麽,苦怕什麽,一家子能擠在一起一塊兒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現在,他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人,我該怎麽活……”

我噤聲了,失去所有親人,失去與這個世界所有的關聯,在這種痛苦面前,什麽漂亮話都是蒼白的。

伫立許久,宦虞動手抹去眼角泛出的淚花,收拾好心情,轉身對我鞠了一躬,道:“多謝你,讓我能來見見哥哥生前效命的地方,也讓我見到了哥哥最後……死的地方。”

我複雜地看着她朝我道謝,卻覺得,這謝禮,沉重得讓我幾乎說不出話。“……你不需要謝我,你該恨我才是……我可以說是害死你家人的間接兇手,非但沒有謝罪,反而還有想求你做那樣危險的事……”

她搖頭,眼睛清明:“不。我不瞎,也不蠢,一個真正的兇手是不會總是攬罪的。再說,你求我的事,我還沒有答應呢,我們不是說好,等完成我的條件,再談那事情嗎?現在我的願望算是實現一半了,我會估量着看你提出的條件的,真正不值得我做的事情我是不會答應的,你放心吧。”

我點頭,道:“……多謝。”

她轉頭看向石碑,靜默了許久,突然道:“未九,我有一個問題,你能回答我嗎?”

“你說。”

“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奶奶,是被誰殺死的?那些人衣着不像是一般的軍隊,難道不是那個篡位的叛賊的人?”

我心中一跳,默默地嘆了一聲。我沒有看錯人,宦虞有着一般人沒有的機警與敏感,這也是我想要拜托她事情的原因。只是,只因為這樣她就要被我拖進這一深不見底的泥潭,我為她不平,同時也為自己的肮髒而不恥。

我慚愧,我不忍,但我還是不得不繼續,我已經回不了頭了,我有……即使讓自己淹沒在污泥中也要拼死守護的人。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人,他眼裏黑沉沉的,我看不太清他的心思,但他眼中有一種莫名的溫柔,那近乎無知的信賴和溫柔,是我最後的力量。

我一口氣從章合被貶斥講到他憑着我遺落的兵力圖發動宮變,扶妫止上位,再到我們逃亡,章合追捕而來,造成屠村慘劇,講到這裏宦虞的臉色煞白,她顫抖着嘴唇問我:“那麽,也就是說,我哥哥,我娘親還有我的奶奶,其實都是那個章合害死的?”

我咬着嘴唇:“可以這樣說。”

她渾身不住地顫抖,許久才說道:“他是你們的敵人?”

我點頭。

“你要我做的事……是什麽?”

“……殺死章合。”

“我答應。”

“……”我看着她,她雙眼帶着濃烈的恨意。我心裏不住地開始後悔起來,但我遲疑半天開口卻只能道:“這件事很危險,你會喪命的。”

她冷笑一聲,決絕地看着我,道:“你覺得我還會怕死嗎?知道當初我為什麽給容六他們帶路幫他們逃出村子,又是為什麽會跟着你們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嗎?”她從懷中拿出一個香囊,我看出那是當初春一讓我帶給她的那個,她從香囊中取出兩個像是護身符一樣的東西,道:“這是我娘親和奶奶的骨灰,我想把它埋在哥哥的墓前,再自殺,好歹能讓我娘和奶奶九泉之下,找得到哥哥,到時候我們一家人,說不準能在地下團聚。現在,我倒是不打算就這樣死掉,留着那個人在世上逍遙法外。好歹要剜掉那個人一塊血肉一根骨頭,帶着它下黃泉,才好意思去見家人!你聽好,”她轉頭看我,眼睛亮的可怕,“若我死了,把我的骨灰和娘親奶奶的一塊葬在哥哥墓前,就這裏,我要那個人挫骨揚灰!”

我點一點頭,又點一點頭。

“你說,你想讓我怎麽做。”

我頓了一頓,道:“想要殺死章合,需得你先死在他面前。”

她回頭看我。

“章合生性多疑,先前你助容六與陛下逃出村子,又與我們一道入京,你的身份怕是早就被他摸清了。他之前之所以沒有對你下手,估計一來他不把你當作太大的威脅,二來眼下他要除去的人太多,一時想不起你來。但他這人極其膽小,任何一絲威脅他都不會任其留在世上,他遲早會殺到你頭上來。因此,你需得死在他面前,他才不會去顧慮你。唯有死人,他才不會懷疑。”

“我要如何死在他面前?何時?何地?”

“就在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

我點頭,聽見遠處小道上來往宮人的腳步:“容六帶你進宮,已經引起章合的眼線的注意,方才我們談話間已有人去秉報章合,章合應該馬上便到,一會兒你便見機行事,請你相信,我一定保你不死!”

“這藥你先含在嘴裏,待到我‘殺’了你,你便吞下……”

章合的腳步接近之時,場面已經很混亂了。

容六哭着拉着雙眼通紅狀若癫狂的宦虞,而我将妫冴牢牢護在身後,竭力辯解:“虞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周遭宮人侍衛圍了一圈,但被我喝止不許動手,都神色猶豫複雜地躊躇不前。

宦虞幾乎瘋了,拼命要撲過來,嘶吼着:“狡辯!我是傻了當初才救了你們!你們害死我哥哥害死我全家!我要殺了你們!你還有臉當皇帝!我殺了你!”

“不是……不是……”

宦虞聽不進我的話,一個用力掙脫了容六的束縛,撲将過來,我慌忙擋住她伸向妫冴的手,僵持之中,她突然從衣袖掏出匕首,我感覺側腹一涼,手上力氣頓弱,她便掙脫開去,冷光淩淩的匕首便向着妫冴揮去,我連忙伸手去攔,然而,在她刀尖觸及妫冴之前,妫冴忽然提掌聚力,一掌将她推出一丈之外——我心底大驚:按計劃這一掌本應是我出的,我自然不會出全力,然而妫冴方才那出乎意料的一掌看起來沒留後手,沒有武功底子的宦虞怎麽可能受得住!我見他眼底戾光大勝,似是還要追上去補一掌,慌忙輕輕拉住他,他回頭,眼光放在我不住溢血的側腹,眼底震動,然而卻壓抑住自己,緊緊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想要撫上我的傷口。他的手尚未碰到,便被一把揮開,破開人群趕過來的章合把我按在懷裏,看一眼我的傷口,頭也沒擡地大聲吼道:“廢物!還站着幹什麽!把那女人拖下去碎屍萬段!”周圍的侍衛連忙抽刀,我立刻伸手抓住章合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你若敢動她一根毫毛,我便撕開我的肚子,讓你什麽都得不到!……你這個罪魁禍首,我不會讓你再動……春一的……家人……”

失血過多讓我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戰,章合連忙摟緊了我,柔聲安慰我道:“好我不動她,你別說話,醫官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

我看向另一邊,容六抱着口吐鮮血的宦虞哭得肝腸寸斷,無助地喃喃:“沒……沒呼吸了……死了……”

我慌忙讓趕來的醫官先看宦虞,檢查後醫官遺憾地搖頭道:“沒救了……已經斷氣了……”

容六嚎哭出來的瞬間,我顫抖着喃喃道:“……春一……對不住……”我抓住章合:“……留她……留她全屍……”

章合點頭應允了。

我一直睜眼撐到容六抱着宦虞離開,才終于在失血過多的寒冷中昏迷過去。

一切按計劃進行。

我醒過來時容六這樣對我說。她眼底還殘留着事發後的驚魂未定。雖說是演給章合看的一出戲,但真刀實槍的傷口和鮮血讓她聯想到了不太愉快的回憶。她告訴我虞姑娘受的那一掌沒有看起來的厲害,妫冴出掌之前強自收回了大部分力道,鮮血和斷氣現象大多是藥力作用,如今暫且處于假死狀态,已經着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至于我的傷口,也不算很深,只是失血較多,其他也沒什麽大礙。

容六說倒是妫冴狀态有些不對勁,章合把我抱回他自己的府邸,而妫冴則被攔在宮門內,妫冴就在宮門前站到現在。

“我昏迷了多久?”

“快七個時辰了。”

我掀開被子站起來,容六攔住我道:“阿九姐你別亂動,傷口會裂開的!”

“反正不痛,不礙事。”

“不行!醫官說就是因為沒有痛感你才會亂來,讓傷口裂得更大!”

“不能讓他一直站在那裏。”

“我知道!”容六大聲道:“我馬上就去勸陛下回宮!他不聽的話我便打暈他拖他回去!左右他昨天貿然收力受了內傷,現在的他打不過我!你好好躺下,別讓傷勢惡化了!”

她通紅着眼圈嚴厲地盯着我,我不知為何心軟下來,聽話躺了回去。

容六抹了一圈眼淚,拍拍我的肩,站起來道:“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去看陛下。”

容六走後,我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腦中走馬燈一樣充斥着繁多的思緒。

這個地方充斥着章合的味道,讓我難以呼吸。

章合輕聲進來的時候,我閉上眼睛裝睡。他坐在床頭,無聲無息地呆了半個多時辰。等到雞鳴破曉,方才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并不很懂圍棋,只知些皮毛,文中有誤的話請直接給作者留言,不要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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