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突變
七月十五中元節,是下至民間百姓上至朝堂帝王最馬虎不得的節日。七月半,鬼門開。祭祀先祖是再要緊不過的事情。
聲勢浩大的祭典完畢之後,設宴淩霄閣。本應是家宴,但章合下旨:“君臣同樂。”邀了宰相、大司禮、大司工、大司徒、大司馬、大司寇幾位頂梁的大臣,一同赴宴。
席間清酒祝歌,其樂融融。然而幾個能臣聚在一塊兒,話題總是不知何時就偏向朝堂政事,便是不說那正兒八經的大事要事,話語間總也離不開朝中那幾個風雲人物。近來朝中不知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流言,說新晉的中大夫吳敏吳大夫私相受賄,靠幫人介紹官職斂財。為人正直的大司寇在宴席上就直接落膝直言:他親眼看見有下士将一個個大箱子擡進吳敏大夫的府邸,而半月後那人便扶遙之上,位居上士之位。
章合聽得臉色發青,宴席之上便命人去搜吳敏的府邸,不出半個時辰,便抄出刀幣三百铢。須知吳敏月奉不過四铢刀幣。
章合怒極,當即命人将其腰斬。而後章合問及何人可當吳敏之職,大司寇二話不說,薦道:下大夫王牧之可堪大任。
章合異道,從前卿不是最不喜王大夫嗎?
大司寇朗朗道,從前臣以為王大夫倨傲不訓,出身卑賤,心術不正,然月前臣偶爾讀到大夫從前的一篇文章,其文筆俊朗,立意不凡,臣深慕其豪邁胸懷,感其鴻鹄之志,惜其經世之才。臣方知此前臣知之甚寡,故而臣力薦王牧之大夫。
大司寇言及于此,章合也再無二話,再問及他人,也都不作他言,司馬上卿倒是面色有異,卻也因犯事的吳敏是他舉薦的,現在一時也不好說話。
于是乎,在朝中數敵頗多,本應無緣升遷的王牧之,一夜之間,升作中大夫,接任吳敏小司馬一職。
朝堂裏人人驚奇,都道時運無章,死對頭倒成了莫逆交。當然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偶然讓最是鐵面無私的司寇大人某天突然繞道走到了吳敏府前,又是什麽樣的巧合讓那天那時刻恰好有人擡着箱子去賄賂吳敏,又是什麽樣的巧合讓王大人兩三年前偶有所感寫的一篇随想出現在了司寇大人的書案之上。
總而言之,就是天意啊!
中元過後,七月流火。天氣漸漸轉涼,朝堂風雲谲變,卻是方興未艾。王牧之的才幹在之前已是小荷露尖,一經提拔,放開了拳腳之後,才知道之前不過是冰山一角。王牧之深得章合重用,不出兩年,已位居上大夫,接替司馬一職。
看起來似乎一切都是照着我們的計劃進行的,一切順風順水的。
妫冴某天下了朝,說,不對勁。
我說,是不對勁。章合在憋大招呢。
我們不可能安分呆着,這點明眼人都猜得到,更何況是章合。但章合卻沒有動作。章合是什麽人?最多疑小心不過的。他會這樣不聞不問,是最可疑不過的。……但是,或許……
我內心裏有一絲閃念,迅速地消失不見。
妫冴與我的猜想最終是落實了。
變故發生在冬至日。
國歷一百四十六年,序宸三年冬至,歲首之日,賜宴太央殿,百官同賀。
祝酒歡歌,君臣把酒言歡。卻不想,席間突生變故,國君突然口吐鮮血,昏厥在地。
衆臣大驚失色,攝政王章合當即着人護駕,聖駕轉回昭陽殿,醫官號脈一查,不得了,聖駕酒食中被下了劇毒,藥石罔救。
一幹臣等皆驚駭不已,攝政王遷罪司膳房,将一幹人等杖殺滅口。
聖駕彌留,臣子連夜跪在昭陽殿外,等待那聲駕崩聲起,改朝換代。
章合身為顧命大臣,留守殿內,除去醫官內侍,殿內只留幾個知情之人。
我狠狠逼視着他,眼角幾欲泣血。
他坦然直視我,眼底快意。
半晌,我才能顫抖着出聲:“……好……你終于做了……!”
章合平靜而渾濁地看着我:“你知我。”
“你下的什麽毒!”
章合輕笑一聲:“未九。你糊塗了。”
我恍然回過神來。我糊塗了,我是糊塗了!我竟然會聽信醫官那一套表面的說辭!什麽中毒!章合哪會用下毒這種方法來殺人,有毒必有藥,章合才不會讓我抓到可乘之機!
我死死盯着章合,章合緩緩解下腰間的香囊,将香囊之中的填充物倒出來。
“……這是……鳳尾草……?”
章合點頭,應對我的驚駭。
“凡上朝臣子、宮中媵侍,人皆佩有此物。”
“人、人人皆有……”我匆忙去看自己身上的香囊,香囊裏除了尋常的香草,并不見鳳尾草,卻是多出了另一塊指甲大小的香料,我細細一聞,淡薄如煙的味道潛入鼻息:“這味道……龍須花?”
“不錯。你與容六,你們身上,包括妫冴,都佩有龍須花液濃縮的香料,龍須花與鳳尾草,你明白了吧。”
我慘笑着點頭。明白。全明白了。
“……你什麽時候開始做的?”
“四年前。妫冴回宮那一天。”
“……好厲害的謀劃!好厲害的毅力!章合!”
章合淡漠地看着我。
真是厲害。四年,整整四年!怪不得無論我們做什麽動作他都不過問,怪不得……
龍須鳳尾,至陽至陰之物。龍須花液的濃縮物,味淺淡不易察覺,妫冴日日佩戴,體內陽氣自然旺盛,而其餘宮侍大臣身上的鳳尾草,氣味極似艾草,我雖與之相近,但個人身上含量不多,依舊不會注意懷疑。鳳尾草有味道,不宜多佩戴,章合便讓人人都帶上一點,陰氣積少成多,對妫冴而言,何如地獄!人體陰陽,和則體健安康,亂則體虛氣弱。尋常人也罷,陰陽一時偏頗,頂多身體虛弱些,但這于重病初愈,且病根未除的妫冴來說,這樣的至陽至陰,便如同砒霜鶴頂紅,是刀刀割人性命的毒藥。妫冴病症,少陰亡陽,本就是體內陰陽氣息受了沖擊,這四年下來,身體怕是早就外強中幹,如今一夕大廈傾頹,可還會有挽回的餘地!
我糊塗,我不僅現在糊塗,我之前更是糊塗。妫冴突病,早有征兆。他一直陰陽不調,我總以為是他之前的病邪尚未祛淨,在他飲食中多添解毒祛邪之藥,卻不想,這些藥不僅無效,反倒是藥三分毒,擾亂妫冴體內本就不穩的氣息血脈,害了妫冴。
“你放心,他不會立刻便死,我送上去的清酒裏加料不多,只是起了個催化的作用,他大概還有個半年可活,”章合輕輕笑了一聲,蔑視地看了妫冴一眼,道:“至少活滿二十,成人加冠了再走。”
我怒極,抽劍指着他,嘶吼:“滾!”
章合站起來,拂一拂衣裳上的塵埃:“好,我留你與他訣別。別着急,還有整整半年呢。”
我看着他的背影,劍尖怒掃其他的醫官內侍:“都給我滾!”
醫官內侍慌忙退下。
我無力再舉着那沉重的長劍,劍刃落地,铮铮刺耳。
容六已然哭不出聲響,頹坐在地上,神色悲戚絕望。
我撲到床前,執起妫冴冰冷的手,脈搏微浮,氣若游絲。我閉上雙目,深吸一氣,強自鎮定。
“容六,你去我床上,枕頭下面有個暗格,你去打開來,把裏面那個木盒子拿來!”
容六慌亂地看了我一眼,咬着下唇點頭,跑了過去。
我将妫冴扶起來,點他周身大穴,渡進真氣,卻無望地發現,真氣一入他體內,便如同石沉大海,一去無蹤。他氣息太弱,抓不住我渡進去的真氣。我徒勞地消耗着真氣,卻半點法子都沒有。
容六将木盒拿來,我抓着它半天沒有主意,後來心一狠,打開來,看見裏面的東西,卻又是一陣恍惚。這東西沒用,說不定還會加重妫冴病情。
可有什麽辦法!我有什麽辦法!藥石罔救啊!
容六抓着我,帶着哭腔擔憂地看着我,她問:“阿九姐……你怎麽了?你別吓我啊……”
我怎麽了?我茫然看着她,下巴上有液體滴下,我擡手一摸,嘴角一片血肉模糊。
容六小心哄着我:“……把嘴松開……阿九姐你松開啊!嗚嗚嗚嗚……”
我将咬緊的牙關松開了,喉頭卻溢了一口一口的腥甜。
我抓着妫冴的手,看着那只木盒,眼中泣血。
“容六!”我狠狠道。
容六慌亂地應我:“啊、阿九姐?”
我深吸一口氣,将胸腔裏的話一字一句地和着血和着肉吐出來:“我們不能輸!輸了就得死!我們不能死!”
容六哭了,她哭得凄慘,話卻說得堅決:“不能死!絕對不能死!誰都不能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