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皇帝陛下又犯賤了……

清泉寺背靠山蔭, 巒翠環繞,初秋時節,涼意沁入衣衫, 需得在外面多加一件狐氅。

音晚素來畏涼, 緊攏狐氅站在梨花樹下, 見宮人們素裙迤逦,擁簇着一個豔麗女子進了佛堂。

她歪頭想了想,如果沒記錯,那女子應當是在太後殿中見過的高妙燕。

謝太後随同而來, 除了一應随侍, 還帶了三女, 除韋浸月外,還有那日出席啓祥殿夜宴的崔琅嬛和高妙燕。

看來她們謝家人的眼光還是相似的,依音晚來看, 那晚衆多嬌娥,就數高氏女和崔氏女最出衆。

若要栽培, 也應當是這二女更有希望獲聖寵。

蕭煜正在佛堂內聽主持禀奏開設法壇祭天的一應事項, 按照往常慣例, 最多在此齋戒沐浴三日,蕭煜就要率群臣百官祭飨司水諸神,以求能興取雨,惠降甘露。

因為這些年大周國力日衰,愈來愈依賴于這種求神儀式,朝朝皇帝加碼, 使得步驟愈來愈繁瑣。

按照舊規,法壇設好,祭天儀式開始後, 蕭煜就要宿在佛堂內,齋戒如素,至少住滿七天。

其間只有僧人可以進入,将朝官交付的待批複的奏折送進去,再拿出來,其餘人等皆不可入內打擾。

所以,想要接近聖駕,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

高妙燕手裏端着羹湯,袅袅而入,跪在蒲團上,嬌聲道:“陛下舟車勞頓,太後關心龍體,特讓臣女送來羹湯。”

蕭煜正低頭看祭天章程,聞言頭都沒擡,随口道:“有勞你了,放下吧。”

望春躬身上前,從她手裏接過來。

高妙燕本生得冶豔秀麗,濃眉深目,如牡丹花般瑰麗動人。因是家中極受寵的嫡女,驕矜膽大,此刻正悄悄擡了頭,偷看那高居禦座的天子。

重重繁瑣的團龍玄襟衮服之上,是一張俊美如神祗般的面容,鼻梁高挺,薄唇緊抿,雍貴氣息中散發着冷淡,有着睥睨衆生的威嚴。

她不禁紅了臉頰。

蕭煜翻看了幾頁章程,一擡頭,見她還沒走,問:“你還有事嗎?”

高妙燕嬌羞道:“太後怕陛下身邊無妥帖之人,特讓臣女來伺候茶湯。”

蕭煜合上手中章典,擡眸看向她。

高妙燕霎時臉頰滾燙,如烹起了一團火,心撲通撲通跳着。

佛堂裏安靜至極,只有人的鼻息聲,和遠處佛堂傳來的誦經梵唱。

沉默了片刻,蕭煜道:“勞煩母後關心,你帶句話回去,就說朕身邊的人都很妥帖,讓母後無需擔憂。朕也挂念着母親,只要她老人家保重身體,安康祥和,朕便無後顧之憂,可專心料理祭天瑣事。”

高妙燕怔怔擡頭,面上寫滿失望。

望春深谙蕭煜秉性,知道他雖将話說得客氣至極,卻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下颌線緊繃,是要生怒的征兆。若這嬌滴滴的貴女再啰嗦兩句,怕是沒什麽好話在等着她。

因而他火速上前,朝外引袖,沖高妙燕道:“姑娘請。”

高妙燕一步三回顧,依依不舍地走了。

望春看得直好笑,心道這宮裏女人各個成精似的,偏這姑娘半點心眼沒有,如意算盤全擱在臉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似的。

謝太後怕是讓她來打前陣,試探君意的。

蕭煜重新拿起章典,草草翻了一頁,卻煩躁起來,轉頭問:“皇後在幹什麽?”

望春禀道:“皇後就在佛堂外,本想進來向陛下請安,可遠遠看見了高姑娘奉太後旨意而來,便避開了,說等高姑娘走了她再來。”

蕭煜冷笑:“她可真是賢良大度啊,既然她那麽喜歡等,那就讓她等吧。”他指了指主持,道:“接着說。”

望春趕在主持開口之前,踯躅道:“要不……還是讓皇後進來吧,她看上去有些不對勁,臉色蒼白,神色惶惶,像有什麽要緊事要對陛下說。”

蕭煜譏诮:“她幾時把你買通了?你如今倒會向着她說話了。”

望春忙跪地稽首:“那是皇後,也是奴才的主子,陛下與皇後夫妻同體,奴才都是忠心侍奉的。”

這句話倒是讓蕭煜的臉色有些緩和,他沉吟片刻,朝主持道:“大師辛苦了,先下去飲茶歇息吧,半個時辰之後咱們再繼續。”

主持颔首告退。

音晚确如望春所說,渾身透着不對勁。

她進了佛堂,好像有些走神,往榻席走了幾步,才想起自己未向蕭煜行禮,忙退回來屈膝。

蕭煜自她進來目光便一直黏在她身上,搶在她跪之前,道:“免禮,坐。”

音晚坐到左下首,擡眸看了一眼蕭煜,又低下頭,手藏在袖中,微微顫抖。

宮女奉上茶,音晚立即去端茶瓯,卻因手抖得厲害,濺出幾滴茶湯,正濺到音晚的手背上,她吃痛,把茶瓯松開,瓷瓯和茶湯一同摔回幾面,“咣當”一聲脆響,又濺出小半瓯茶水。

望春驚呼“娘娘”,忙去呵斥宮女,音晚捂着手背,沖他道:“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蕭煜緊皺眉頭,想立即起來去看她,起到一半,猶豫了猶豫,又坐回去,望着她,沒無表情地問:“燙傷了沒有?”

音晚反應極慢,呆愣了少頃,才想起來搖頭。

“你到底怎麽了?”蕭煜看出她的不對勁,慌裏慌張,想被什麽吓掉了魂。

音晚雙手交疊,緊緊握在一起,抖個不停。聞言,小扇般的睫宇微顫了顫,擡起一雙霧霭霭的眸子,看向蕭煜,眸中滿是驚惶失措。

她嘴唇翕動,想說什麽,又像有顧忌。

蕭煜看了她一陣兒,讓望春領着宮女都退下。

佛堂中只剩下他們兩人,蕭煜先問:“怎麽今日沒有見到榮姑姑?她為什麽沒有跟着你來?”

蕭煜曾私下裏吩咐過榮姑姑,要對音晚寸步不離。

音晚道:“榮姑姑有事要做……我讓她……不是,她自己要,要……”

“要什麽?”蕭煜凝目,沉聲問。

音晚低下了頭:“我今日的藥裏,有毒。”

蕭煜臉色大變:“什麽?”

音晚說出這句話,反倒冷靜了些許,手絞着帕子,低聲絮語:“就是那碗治鏡中颠的藥。我嫌燙,想放一放再喝,新來的宮女毛躁,把藥碰倒了,她們收拾時銀镯子碰上藥湯,就變色了……”

蕭煜起身走到音晚跟前,彎身握住她的肩膀,穩住她的身體,凝住她的雙眸:“慢慢說。”

音晚道:“榮姑姑命人把剩下的藥湯和藥渣都扣下了,宮女們也都不許出來,對外卻未曾宣揚,她說讓我來找陛下。”

蕭煜眉宇緊蹙,面上陰霾缭繞。

那鏡中颠的湯藥是依照善陽帝生前留給他的藥方煎熬出來的,謝潤身邊有個曲神醫,暗中為

音晚診治多年,連他看了那方子都說好,故而便棄用了從前的,改用如今的藥方。

音晚的病一直都是個秘密,蕭煜對外瞞得嚴嚴實實,每日煎藥送呈的都是他的心腹太醫,絕無可能向外透露半句。

是什麽人會想到在這藥裏下毒?

蕭煜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一種可能。

音晚凄然低下頭,呢喃:“我是不是擋別人的路了?”她像只受了驚的小鹿,眼神飄忽無依,透出濃濃的脆弱之感。

蕭煜緊握着她的肩膀,覺得她實在太瘦了,離得這麽近,鎖骨清晰凸起,脖頸纖細,下颌尖尖,膚色白得近乎能看見下面隐隐流動的青筋脈絡。整個人像一團虛幻霧影,好像稍稍不留意,便會消散在空中。

蕭煜心中驟然慌亂,将她擁入懷中,撫着她的發髻,道:“別怕。”

音晚安靜窩在他懷裏,手撫胸口,像是在竭力平複氣息,良久,才道:“可是……該怎麽辦呢?你能保護我嗎?”

“自然能。”蕭煜将她從懷裏撈出來,與她齊眉平視,聲音柔隽且堅定:“如果連你都保護不了,那我這皇帝未免太沒用了。”

他讓音晚去佛堂內廂房等他,召進望春,又連召了內值司幾個內侍和校事府的人,吩咐了一通,各自領命退下,蕭煜才繞過屏風,進去看音晚。

她正站在窗前,望着古剎庭院,紅漆飛檐蒙塵,顏色暗舊,昭示着古寺歷史悠久,常經辰光蹉跎,平添幾分神聖肅穆。

耳邊伴有佛音梵唱,渾厚低徊,交織成章,讓人莫名有些心安。

不知怎麽的,她突然想起了母親,想當年的她極蒙聖寵時,有沒有過要逃走的念頭,又有沒有過付諸實踐呢?

她是比母親幸運的,當年的母親孤身被困在深宮,沒有親族,沒有朋友,還中了毒,該是何等凄涼無助。

而她,至少還有父親,有西舟哥哥和常世叔在外面為她奔波操勞。

這樣想着,眼睛裏的慌張像被洗刷幹淨了,亦或是褪下了僞裝,只剩下沉沉酽酽的黑。

她陡覺腰間一緊,被人從身後抱進了懷裏。

蕭煜剛才見她站在窗前,陽光落到身上,身影婀娜,素紗飄逸,鍍上了淺淺金輝。單是背影,便美得若仙姝姮娥,令人浮想聯翩。他心裏一熱,未及細想便上前來抱她。

等溫香軟玉盈滿懷,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兩人好像還在冷戰,這算怎麽回事?

堂堂一個皇帝,一不小心又開始犯賤。

他剛想松開她,卻被音晚從身前摁住手,她十指纖柔,緊纏在他的指骨間,阻了他的退路。

她像朵柔弱無依的菟絲花,溫順仰靠在他懷裏,閉上眼,隐藏起眼中的冰冷,呢喃:“含章,我今日才發現,原來當危險降臨時,我只有你,只能依靠你。”

蕭煜心早軟成了一灘水,偏面上堆滿冷傲,輕哼:“你不是讨厭我,嫌我礙眼嗎?”

說罷,他便作勢要往外抽手。

但他力度拿捏得極好,既做足了聲勢,又控制在音晚能承受的力道內,讓她握着他手拼命往回拉扯,一副死命糾纏他的模樣。

第 40 章 助卿脫囚籠……

音晚慢騰騰地走過來。

她覺得今晚這事着實別扭。她方才在偏殿突然想到, 對于韋浸月和謝太後之間的淵源,自己想到了,憑蕭煜的城府, 應當也想到了。所謂月下幽會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故而想來聽聽。

誰知耽擱到如今, 氣氛卻變得古怪起來。

蕭煜低眸看她,眸中倒映着粼粼星光,清隽容顏緩而浮現一絲笑意:“晚晚,你覺得這戲好看嗎?”

好看, 精彩絕倫, 高潮疊起。

她腹诽着, 面上卻沉靜若水,什麽都沒說。

蕭煜接着道:“你摒退宮人,獨自追過來, 可是不放心我?”

音晚仰頭看他。

“你是不是也怕我心裏會有別的女人,就像我怕你三心二意那般?”

夜色沉沉, 月光如洗, 暈染在天邊, 映照在肩頭,顯得寧谧而幽靜。

平心而論,蕭煜着實生了張好皮囊。劍眉鳳目,颌線優美,若不知他的秉性,單看這副面龐, 其實他長得跟謝太後很像,膚若凝脂,陰柔秀氣, 好像天生就該被奉在雲端,被護在錦繡堆裏嬌養着,一輩子無憂無難。

音晚移挪開目光,淡淡道:“您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時好奇。”

蕭煜抓住音晚的手腕,把她拖進了石亭。

亭中四面開闊,有嘉樹渠水環繞,夜風拂來,氤氲着融融濕氣,夾雜着草木清香。

蕭煜捏住她的下颌,迫她擡頭直視自己。

“晚晚,我從小便生活在深宮裏,見慣了嫔妃争寵,勾心鬥角。那時我就想,若我長大了,我便只娶一個女子,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以真心換取真心,護她一世安穩幸福。”

“在苦難中蹉跎了十年,少年時的那點念想早就忘幹淨了,可今夜看着滿殿嬌娥,不知怎麽的,又突然想起來了。”

“我當時就在想,若我當真如了母後的願,在她們中間挑選幾個充入內廷,那我的晚晚怎麽辦?難道要讓你去過孤枕天明、淚沾滿襟的日子嗎?”

音晚覺得喉嚨有些發澀,說不出話來了。

蕭煜摟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我知道,我混賬,我辜負了晚晚曾經待我的一片真心,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可不可以靜下心來再看看我?我是你的含章哥哥,也許我的身上還有些優點……”

他将頭埋入她的鬓發間,吸允着清馥馨香,聲若嘆息,許久不散。

音晚安靜靠在他懷裏,淡淡道:“我們還是回席間吧,這樣都出來,也太不成體統了。”

蕭煜的眼睛一瞬黯下去,如星矢自沉沉天幕墜落,說不出的悵然,他握住音晚的手,道:“好。”

不管如何風雲暗湧,啓祥殿中依舊莺歌燕語,繁若四月花。音晚留心找了一圈,沒再見着韋浸月的身影,大約是躲到哪裏哭去了吧。

她突然覺得心累,見舊時人累,憶舊時事更累。

宴席散時,蕭煜依舊拉着她同坐步辇,路過濯纓水閣,音晚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水閣浮于渠上,歇山卷棚式,雕欄畫柱,漆頂穹梁。憑欄而立時可以看見游曳的紅魚,若是撒下一把餌料,紅魚們齊齊攢湧,游到跟前,如團花錦簇,熱鬧極了。

音晚五歲那年曾受邀入宮,就是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姑娘們在濯纓水閣玩。

因她母親早逝,是跟着二伯母和堂妹音柳一起來的,那兩人剛進宮就遇上了相熟的宮眷,不知躲到哪裏說話去了。

便只剩下音晚自己,徘徊在水閣裏,趴在雕欄上,托腮看湖中的魚兒游。

同玩的姑娘們中有一個是國子監祭酒家的千金,随身帶了一只銀絲金箔小燈籠,巴掌大小,剛好擱在掌心裏。八角鑲犀,綴下細碎繁多的珊瑚、瑪瑙珠子,明光熠熠,奕耀生輝,像個珠寶匣子。

孩子們都很喜歡,音晚也喜歡,她們一一摸過看過,可是不知怎麽的,後來那個小燈籠不見了。

仆從們手忙腳亂找了一圈,皆無所獲。

音晚那是還小,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只知那些夫人們各個護着自己的孩子,都說沒看見。只有她孤零零一個,沒人護。

慢慢的,氣氛就變得古怪起來。

大家畏懼謝氏權力,不敢輕易招惹她。嘴裏都說着一個燈籠而已,不值幾個錢,有什麽要緊的。那些孩子們卻自覺開始疏遠音晚,她站在湖畔,身邊三丈內無人再靠近。

音晚心思細膩敏感,猛地覺察出什麽,把餌料擱在一旁,由侍女們陪着,上了浮橋,躲進了旁邊的芍藥園裏。

蕭煜和韋浸月路過時,音晚正把侍女們趕得遠遠的,獨自蹲在芍藥花叢旁,輕輕撫摸着沾露珠的花瓣,喃喃自語。

韋浸月就濯纓水閣的命名,吟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蕭煜笑着接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兩人隔着花海湖水,正懷古風雅,蕭煜倏地看見音晚蹲在花園裏,抱着膝蓋,蜷縮起來,小小的一只,像被遺棄的小靈獸,可憐巴巴的。

他看了看湖心水閣裏的熱鬧景象,上前去問:“晚晚,你這是怎麽了?”

音晚本正在竭力安慰自己,多大點事,沒什麽的……可不知怎麽的,一見到蕭煜,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登時哇哇大哭。

蕭煜吓壞了,忙把她抱起來,拍着她的背,溫聲問:“怎麽了?告訴表哥。”

音晚抽噎着把事情原委說給他聽,蕭煜當即大怒:“豈有此理!我找她們去!”

韋浸月攔住了他。

那時她也不過十四歲的年紀,滿腹詩書,是長安美名遠播的才女,人也端靜娴雅,沉穩大方。她瞧了眼水閣裏正嬉笑交談的宮眷貴婦們,道:“本來就是孩子們之間的事,再者說了,人家也并沒有指名道姓就說是小謝姑娘偷的,殿下以何名目去管?”

蕭煜抱着音晚,低頭看了看她,雪嫩白皙的小臉蛋上還挂着淚珠,一雙眼睛葡萄珠似的,被淚水洗刷得亮晶晶,眨巴眨巴看向他。

他略作沉吟,道:“我有辦法。”

蕭煜獨自上橋進水閣,說自己得了個新鮮玩意,要請孩子們去賞玩。

他是頗負聖寵的皇子,人人都想巴結,自然無二話地把孩子們都交給他。

他領着這些孩子去了外湖畔,讓他們圍着湖邊站成一排,煞有介事道:“瞧見這水裏的紅魚們了嗎?跟你們說,這可是煞星變的,最愛吃撒謊小孩子的心。”

這些孩子中最大的也不過七歲,被蕭煜這麽一诓,皆好奇地去探看水底。

蕭煜等着他們看夠了,才道:“我現在問你們一個問題,有誰知道那金燈籠哪去了?”

孩子們面面相觑,齊齊搖頭。

蕭煜一笑,道:“傳聞煞星栖在湖底,耳力極強,時刻聽着岸上的動靜,若有人說謊,月圓之夜就會去家裏找他,拿這麽長的刀——”他比劃了比劃,嚴肅道:“劃開撒謊小孩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心,咔嚓咔嚓一口一口嚼爛了咽下去……”

話未說完,便有一個孩子吓得哭起來。

蕭煜單提溜出這孩子,半是誘哄半是吓唬地問了許久,才從這孩子乳母随身帶的衣包裏把金燈籠找出來。

蕭煜斜身坐在水閣裏,不許大人插手,一手轉悠着玉骨折扇,一邊讓這些小孩兒挨個向音晚鞠禮道歉。

他緊盯着,要是道歉态度不夠誠懇,會叫回來重新道。

席宴散罷,衆人陸續出宮,水閣很快只剩蕭煜、韋浸月、音晚三人。

韋浸月對蕭煜的做法很不贊成,一個勁兒搖頭:“不過一件小事,鬧出這樣的動靜,還不知會生出什麽樣的傳言是非。”

蕭煜眉宇微蹙,依舊噙着溫雅笑意,将音晚抱起來,沖韋浸月道:“我送她回去,勞煩你待會兒向母親做個說明,晚些時候的瓊花宴我就不去了。”

韋浸月當即面露不悅,正想再勸一勸,蕭煜已飛快抄起音晚,疾步登上了浮橋。

馬車微微颠簸,音晚賴在蕭煜懷裏,小手攀着他的肩膀,軟糯糯地道:“他們都說含章哥哥要娶韋姐姐的,那怎麽辦啊?含章哥哥娶了韋姐姐之後,還能不能等我長大了之後再娶我啊?”

蕭煜一手護着她的腰背,防她從自己腿上摔下去,笑道:“你這個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麽是娶?以後可不許胡說,女子清白名節重要,讓旁人聽見是要笑話你的。”

音晚嘟嘴:“我不管,等我長大了就是要嫁給含章哥哥。”

蕭煜擡手劃了一下她的鼻梁,滿目寵溺:“等你長大了,會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郎君來娶你。”

音晚仰頭看他,粉嫩嫩的腮鼓起,一本正經,堅深篤定:“世上沒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含章哥哥是最好的。”

夢中童音宛若鈴铛,稚嫩清脆,在耳邊陣陣回旋。

音晚猛地驚醒,環顧四周,紗幔影搖,燭光幽晃,她已經躺在昭陽殿的拔步床上,拆過發髻,洗過妝容,換上了寝衣。

她迷茫地捂着頭,聽外面傳進聲響:“醒了?”

循聲看去,蕭煜正坐在黃花梨佛頭瘿案幾後,對着燈燭批奏折。案子上摞滿了奏折,只餘出一點地方擱放墨硯。

蕭煜邊奮筆疾書,邊道:“你又在步辇上睡着了,許久沒見你睡得這麽安穩了,是做夢了嗎?夢見什麽了?”

音晚原本怔怔看着他,聽到這話,目中的光驀地冷下來,躺回床上,拉過被衾将自己蒙住,翻身對着牆,再不理他。

她想,她一定要離開這裏,要離開這個人。

趁她還有得救。

正想得咬牙切齒,被衾被拉動,傳進蕭煜半是擔憂半是疑惑的聲音:“你這是怎麽了?不舒服嗎?”

音晚想說:滾開,不要碰我!

可她忍住了,緊攏着被衾,甕聲甕氣道:“燭光太晃眼了,您能不能不要在這裏批。”

蕭煜愣了少頃,回頭看案幾上暗弱的燭光。他剛剛已讓望春滅了兩盞,只留下這一盞,生怕擾到音晚安眠。

可她還是嫌晃眼。

不,她不是嫌晃眼,她是在嫌他,想讓他走。

蕭煜頭腦清晰,飛快得出這個結論。再看橫卧在床上的美人,縮到牆邊,背對着他,背影寫滿疏離。

他回憶了一遍今天都發生過什麽,想知道自己哪裏又做錯了,哪裏惹到她了。可是沒有,他沒有與韋浸月暧昧,沒有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沒有忘記要在衆人面前維護她,為什麽她還是這個樣子?

蕭煜生氣了,他原本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走出這皇後寝殿,人人懼怕他,奉迎他,普天下除了謝音晚還有哪個敢這樣對他?

喜怒無常,動不動給他甩臉子。

他是不是錯了,不該這麽沒臉沒皮地纏着她,該冷一冷她,讓她懂些事,知道些厲害。

他斂回袍袖,後退了幾步,站在床前,冷聲道:“好,朕這就走,用不着你在這明裏暗裏嫌棄朕。”

說罷,霍得轉身拂簾,頭也不回地闊步走了。

過了約莫一炷香,望春領着內侍進來把案上奏折收走。

待殿裏徹底恢複寧靜,音晚才能安然入眠。

自那夜後,兩人就開始冷戰。

這期間,太史局核算的立後吉日到了,由長史親自測算,是六辰值日之時,主鸾鳳和鳴,翔于九天之兆。

縱然崖州等地旱情嚴重,蕭煜還是力排衆議,風光操辦,讓五品以上京官命婦皆入宮參拜。親授玺绶,大赦天下,大封皇後父兄。

玄纁陳幕上,六馬陳幕南,執事奉谷珪。

蕭煜給足了音晚排面。可以說,即便是大周國力最鼎盛的時候,皇後冊封的儀仗也不過如此。

表面風光無限,兩人私下裏卻一句話都不說。

蕭煜想,他不是不可以縱容她,寵溺她,可她不能總來踐踏他的心。那夜他不讓旁人插手,忙活了将近半個時辰,給她散髻洗淨妝容,又給她換上寝衣,其間生怕把她弄醒,動作放得輕之又輕。

他幾時做過這等伺候人的事?還伺候得這麽卑微,伺候完了舍不得離去,幹脆把奏折搬來守着她批,結果她醒了就給他來那麽一出。

蕭煜告誡自己,這一回怎麽也得出息些,沉住氣,讓音晚先低頭。

他這樣想着,尚宮局送來新制的秋衫珠寶,他沒有像從前那般盤問過目,便草草讓她們送去昭陽殿。

音晚懶懶應付這些事,正心不在焉,見尚宮局一個奉衣宮女發髻間插了一支梅花簪。

簪形甚是別致,五瓣粉晶合抱珍珠,邊緣鎏金。

那宮女自始至終低眉斂目,不曾僭越。音晚卻悄悄記下她手中抱的衣衫,待衆人退下後,她支走榮姑姑,從裏面摸出一張紙條。

上面寫着:清泉寺,祭天。助卿脫囚籠,成敗此一舉。

落款處有她和父親約定的梅花押。

可是這筆跡和語氣……瞧着不像父親的,卻是西舟的。

音晚暗自憂愁,心道父親怎麽能讓西舟再回來,再攪進她的事。上一回已是堪堪脫險,若再被蕭煜抓到,哪怕她集九天之力,也保不住他啊。

她心煩了幾日,前朝果然傳來消息,皇帝陛下要入清泉寺擺法壇祭天,為大旱三州祈雨。

皇後伴駕同去。

第 39 章 “捉奸”……

蕭煜的心就像掉進了冷水潭子裏, 霎那間冰涼。

他卻不肯放手,固執地将音晚鎖在懷裏,在她耳邊低喃:“你是不是還想走?”

音晚不說話。

他又問:“我要如何做才能讓你打消這種念頭?”

音晚心中凄清, 眺目看向禦苑隔廊的冠雲臺, 歇山重檐, 如畫般飄渺。

她沉默許久,道:“我并沒有這種念頭,陛下多心了。”

蕭煜箍着她的胳膊愈發僵硬,低頭看她, 見那豔澤眉目平平舒展, 無悲無喜, 像汩汩清泉水,倒映着花藤樹影,天光瑩澈, 唯獨沒有她自己的情緒。

她就是個精心縫制、美到心顫的人偶,玲珑浮凸, 溫順無瑕, 唯獨沒有了魂。

蕭煜拿她沒有了辦法, 發火不是,繼續傾訴衷腸也不是,靜靜擁着她一會兒,把她松開,拉着她的手回了昭陽殿。

謝太後的宴是酉時開。說是夜宴,但因尚在國喪, 未央宮中禁絲竹弦樂,只是聚在一起說說話,品品酒, 無意說到善陽帝,謝太後還會掉幾滴眼淚,官眷們便會圍擁上來,齊齊出言寬慰。

音晚飲了幾盞酒,本就氣血上湧,有些難受。又看了一出慈目悼念已逝兒郎的戲碼,更覺胃裏翻騰,隐隐泛起惡心想吐,便借口更衣,從席間退了下來。

偏殿備好了解酒湯,榮姑姑命小宮女放在紅泥小爐上煨着,音晚來時正好喝。

她喝完,便聽見外面回廊傳進嬉鬧聲。

隔着軒窗,透過蟬翼紗,正看見兩個妙齡女子領了一大群侍女婀娜萬方地走過。

這兩人音晚認識,穿藕荷齊胸襦裙的是清河崔氏家的姑娘崔琅嬛,而穿玉色雀翎留仙裙的便是那早聞其名的荊南高氏家的姑娘高妙燕。

音晚之所以對她們有印象,原因無二,只因這席上數她們二人姿容出衆。

高妙燕瓊腮杏眼,頗為豔麗大氣,攏了攏綴滿雀翎的衣袖,沖身旁的崔琅嬛道:“我從前只聽說過謝皇後美名,并未見過,今日一見,當真是驚為天人。唉,有她在,陛下連看都不看我們,也不知家族費盡心血将我們送進京來是圖什麽。”

崔琅嬛笑道:“若姐姐都這樣想,那我們這些蒲柳之姿的姑娘們更沒出路了。”

兩人相互恭維了一路,高妙燕倏地輕笑了笑:“你我這樣說,咱們這位陛下對謝家那般狠,倒不知對謝家出來的皇後有幾分真心,看着熱絡罷了,誰知是不是在演戲。”

崔琅嬛忙捂住她的嘴,四下環顧,道:“姐姐可太不知分寸了,有真心也好,沒有真心也罷,怎得輪到我們來說。”

高妙燕也自知失言,花容一僵,見周圍無外人,才舒了口氣:“算了,咱們不說這個了,去側廊補補妝,興許待會兒陛下能看見我們呢。”

崔琅嬛道:“我方才瞧見韋夫人給陛下倒酒的時候,兩人說了幾句話,沒多時陛下便退席往雲蔚亭那邊去了,韋夫人緊跟其後,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

高妙燕嗤道:“真夠不要臉的,才和離幾日,就跑到宮裏勾引陛下,且不說皇後,論樣貌年紀,她哪樣比得過我們?”

“人家早年同陛下定過親,青梅竹馬的情分,可說不準……”

嬌語淅瀝,漸漸走遠,音晚聽得怔怔發愣。

啓祥殿南是雨軒,軒前鑿出一泓清水,種植着大片芭蕉、翠竹。在蓊郁樹林間辟出一條羊腸小徑,蜿蜒伸展,直通雲蔚亭。

從南窗遠看出去,石亭隐在茂密林葉後,根本看不清那裏面是個什麽情形。

音晚搖着薄絹團扇,扇尾垂着鮮紅的穗子,若一尾紅魚,随着手勁兒靈巧游曳。

她在窗前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沖榮姑姑和小宮女們道:“本宮出去透透氣,你們不要跟來,也不許聲張。”

她避開宮人,撿了條隐秘小道,走到亭前,見望春領着內侍遠遠站在離亭十丈外,那亭子周圍無人,更沒人能聽見亭子裏的兩人在說什麽。

望春瞧見了音晚,正想上前鞠禮,被音晚厲色一指,又讷讷地退了回去。

音晚攏着裙紗,避到了離亭不遠的芭蕉樹後。

亭中傳出女子的啜泣聲,韋浸月的音色低柔:“這麽些年我總覺得是做了一場夢,也許夢醒來,又回到了當初我們定親的時候,我正歡天喜地地準備嫁妝。”

她背對着音晚,看不見面上神情,只能見她擡起了絹帕拭淚,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動。

蕭煜一直等着她哭完,才冷淡道:“朕不能離席太久,你有話直說。”

韋浸月跪到蕭煜腳邊,哀哀泣道:“浸月沒有旁的奢望,只求能侍奉在含章……不,是陛下身邊。”

蕭煜低眸看她,曜黑的瞳眸一片烏涼。

韋浸月愈發若風中嬌蓮,孤弱可憐:“若皇後容不下浸月,浸月只做個宮女也無妨,只要能日日見着陛下,餘願足矣。”

話音甫落,蕭煜驀地笑了。

他的嗓音本就清越,若裂金碎玉,回蕩在空寂寂的石亭裏,像一曲悠揚簫音,頗為悅耳。

笑了幾聲,蕭煜道:“你提皇後做什麽?皇後怎麽着你了?”

韋浸月微微怔住,柔聲道:“皇後母儀天下,胸懷寬廣,怎得會……”

“浸月。”蕭煜打斷她的話,冷酷道:“你沒有做夢,現在不是十一年前,朕也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少年郎了。”

“你嘴上說着皇後母儀天下,心裏是不是很不屑,覺得她是鸠占鵲巢,搶了你的位子。”

韋浸月忙搖頭,皎白面頰滾下兩行清淚,剔透又無辜。

蕭煜卻好像沒看見似的,繼續道:“還有,說什麽做個宮女也無妨。你們費了這麽大周折,怎麽會只求做個宮女?怕是做了宮女之後還要策劃與朕敘一敘舊情,趁機爬上龍榻,再求個孩子争個妃位,到那個時候,還會覺得自己委屈,本是正妻之選,卻要屈做媵妾,再理所當然地去謀取中宮。”

韋浸月拼命搖頭,淚珠順着腮頰落地,顆顆瑩潤,不勝可憐。

蕭煜端得是個鐵石心腸,語中猶含諷意:“你還要日日見着朕。朝政如此繁雜,皇後現在都不能日日見到朕,你又憑什麽這麽求?”

韋浸月怔怔仰頭,看看眼前人,明明是舊時合契的少年,卻變得如此陌生。她頹然跌倒在地,面色凄惶:“陛下既然這樣想浸月,那為何要與浸月出來?”

蕭煜正起神色:“朕有話要問你,你若說實話,朕可以當作今天什麽都沒發生,給你想要的。”

他這話說出來,音晚抓着樹的手不禁一緊,扣落了樹皮,撲簌簌掉在繡墩草地上。

音晚一驚,忙把探出去的頭縮回來。

蕭煜斜眸睨了這邊一下,唇角微勾,複又把目光轉回來,看着韋浸月,道:“朕可以封你為诰命夫人,賜你奢華府邸。這滿朝公侯才俊,你瞧上哪一個,朕立即賜婚,保你後半生榮華,如何?”

韋浸月只低垂着頭,若雨打風吹過,悵惘緘默。

蕭煜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只緊盯着她,語氣變得冷厲:“朕鮮少見母後如此長情,即便過了十年,你無緣做她的兒媳,她還是這般優待你,卻不知這裏面有何淵源?”

音晚豎起耳朵,心道兜轉了一大圈,總算到了今晚的正題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蕭煜一問出來,韋浸月猛地顫栗,肩膀內攏,矢口否認:“并無淵源,只是太後憐惜浸月孤苦。”

“行了吧,那是朕的親娘,朕知道是什麽人,別跟朕來這套。”

韋浸月詫異地看向蕭煜,像是想不通,他如今說話怎麽會這般粗鄙難聽。

蕭煜站起了身,月光鍍在銀錦藻紋袍上,勾勒出挺拔秀颀的身姿。憑闌而立,俊美面龐如覆霜雪,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如果你不知從何說起,朕可以給你提個醒。”

“十一年前,父皇去骊山行宮避疾,卻有內侍傳出消息,說謝家意欲劫持天子,圖謀不軌。四哥得知,立即調遣中廄兵馬,想入行宮救駕。”

“這本就是個陰謀。謝家夥同宦官在父皇面前谏言,說太子想要謀反,父皇受他們蒙蔽,派骊山守軍去繳東宮玺绶,捉拿四哥。四哥才知上當,放棄抵抗,由他們把他押送至松柏臺。”

蕭煜頓了頓,看向韋浸月:“這些你都知道吧。”

韋浸月默默點頭。

他接着說:“當年四哥分朕兵馬,留朕在外接應。朕聽聞此事,捉拿了那替謝家傳假消息的內侍,本想殺進松柏臺,劫出四哥,同他一起上骊山向父皇解釋清楚,卻不想這個時候傳來消息,四哥認罪了。”

“他認下了所有罪責,說朕只是受他蒙蔽,毫不知情,他才是罪魁禍首。不到兩個時辰,骊山便送下鸩酒,他就這麽死了。”

蕭煜捂住額頭,看向遙遙天際:“朕一直想不通,四哥為什麽會突然認罪。後來朕查了當時松柏臺的記錄,輾轉找到了當時駐守松柏臺的舊人,所有證據顯示,當時就在四哥認罪前,曾有人去看過他。”

“四哥的認罪書裏說得最多的便是朕,他說朕年幼被他蒙蔽,說朕是無辜的,竭力在保全朕。”

“朕想,這個去看他的人,一定是朕身邊的人,用了某種方法蒙騙了四哥,令他覺得朕正處于危險之中,說服了他認罪。”

“而朕思來想去,當時謝潤遠在铄陽,孟元郎這個叛徒就跟着朕的身邊,都沒有可能。”

“所以,這個人是你嗎,浸月?”

音晚徹底驚呆了,她早覺出蕭煜在啓祥殿看韋浸月的眼神很奇怪,對她的态度也奇怪,卻沒想到裏面還有這樣的隐情。

當年的松柏臺必然是守衛森嚴的,倘若真是韋浸月,必然不是她一人所為,一定有人為她打通門禁。

當時善陽帝和謝家衆人都在骊山上,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謝太後。

韋浸月像是吓傻了,愣怔半天,才想起否認,她跪爬到蕭煜腳邊,抓住他的裾底,猛烈搖頭,泣道:“陛下明鑒,浸月絕沒有幹過這樣的事!浸月可以以韋氏家族立誓,若有半句謊言,韋氏門楣傾覆,斷子絕孫。”

這誓言太重,她臉上的表請太過傷慨,讓蕭煜産生了猶疑。

他剛才其實是在詐韋浸月,沒有什麽松柏臺記錄,也沒有什麽舊人,過了十年,當他再回去查時,所有痕跡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根本無從查起。

他所說的,是他基于當年情形的推斷。

推斷就是推斷,哪怕再合情理,也完全有另外一種可能。

即便他殺了這個女人,也不能使真相大白,倒不如留着,看看她和母後之間有什麽鬼祟。

韋浸月想不到,蕭煜短暫的沉默其實是在心中論度她的生死,她惶惑不安地觑看着他,聽他道:“你回去吧。”

韋浸月忙起身鞠禮,用帕子捂着嘴,一邊哭,一邊跑走了。

她走了,音晚也該走了,誰知剛邁出去幾步,便聽身後傳來蕭煜沉涼的聲音:“你就是在外面看個戲,戲完了也得出來喝個采吧,怎麽着,想白嫖啊?”

第 38 章 晉江獨家,禁止轉載

殿裏燈燭燃了一整夜。

音晚身上又疼又累, 根本睡不着,熬到天邊溢出些光亮,她輕輕搬開蕭煜搭在自己胸前的胳膊, 翻身下床。

她趴到軒窗前, 看着未央宮裏殿角飛檐漸漸自朝霭中顯出清晰的輪廓, 宮人自廊道安靜穿梭,衫袖妍麗,身姿婀娜,頗為悅目。

幾個月前, 她還随着蕭煜入宮出席夜宴, 要謹守宮規, 算着時辰,趕在宮門落鑰前出去,眨眼之間, 他們已經住進來了。

權力交接,帝位更疊, 虛幻的像一場人間浮夢。

正感慨着, 腰間一緊, 被人從身後攬入懷中。

蕭煜用下巴蹭了蹭音晚的臉頰,細碎吻着她,聲音裏帶着酣睡後的沙啞:“在想什麽?”

音晚凝着窗外晨光,呢喃:“我想家。”

蕭煜擁着她的手微僵,笑道:“這兒不就是你的家嗎?”

音晚又沉默了。

蕭煜道:“你覺得這兒哪裏不好,哪裏你不喜歡, 都可以告訴我,我立馬換成你喜歡的。”

音晚不作聲,目光淡若朝霧。

蕭煜又低頭親她:“我是皇帝, 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

音晚望着栖靠在花叢裏的一雙蝴蝶,比翼雙飛,自由自在,流露出無限向往。它們只停留了一小會兒,便飛走了,飛到天光雲影裏,美麗又潇灑。

蕭煜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道:“你若喜歡蝴蝶,我派人去抓……”

“不。”音晚搖頭:“我不喜歡。”

蕭煜撫着她的鬓發,嘆氣:“現在我才知道,原來要讨一個人的歡心竟這麽難。”

音晚唇角噙着冷诮,卻以無比嬌憨柔弱的姿态倚靠在蕭煜身上,道:“有一樣東西是我想要的。”

蕭煜眼睛一亮,立即道:“你說。”

“我想要皇帝陛下的疼惜與維護。”

蕭煜一怔,随即笑了,他将音晚緊扣在懷裏,摸了摸她的臉頰,溫聲道:“這是自然的,我斷不會讓旁人欺負我的晚晚。”

“可是,我對晚晚也有一個要求。”

音晚回眸看他,見他瞳眸幽邃,浮着極淺的笑意:“你的心裏不能有別的男人,哪怕想一想都不行。”

音晚道:“本來就沒有。”

蕭煜目含精光,如利劍般剜刺過她的面頰,要辨清楚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但她的神情極寡淡,既沒有刻意讨好的笑靥,也沒有虛僞作飾的飄忽,像山間一縷清風,好像稍不經意,便會消散于懷中。

蕭煜驀得煩躁起來。他想把音晚牢牢抓在懷裏,讓她的身子是他的,心也是他的,所思所想都是他,喜怒牽動也皆是因他。可她偏偏柔順又冷淡,既尋不出她的錯處,又不能令他十分滿意。

他心底燃起一簇火苗,騰得将音晚抱起來,擱在軒窗臺,欺身上前,去吻她。

音晚半仰起臉,柔順受之,擡手攀着他,由他采撷。

纏綿許久,蕭煜眸底漸籠起暗色,緊緊凝睇着她,低笑了一聲。

音晚撫着胸口,平複紊亂的喘息,問:“陛下笑什麽?”

蕭煜沉聲:“你叫我什麽?”

音晚稍頓,道:“含章。”

蕭煜湊到她耳邊:“我也真是傻,跟嚴西舟那個野小子計較什麽。我想親你便親,想要你便要,想怎麽要就怎麽要,他能做什麽?不過是癡心妄想。”

音晚垂眸不語。

蕭煜撚弄着她鬓邊蓬亂的發絲,語中滿是溫柔:“這未央宮宮牆高駐,守衛森嚴,便是一座金籠。我可以關你一輩子,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見你一面。”

音晚低頭看着地磚,光可鑒人的磚面浮雕着瑞獸銜珠的紋飾,邊角寸縷都是精致的。

她輕聲道:“天底下的夫妻都是我們這樣的嗎?”若蚊吶莺語,呵氣便散,蕭煜沒聽清,追問了一句,音晚只搖搖頭,再不肯言語了。

未央宮不比淮王府,耳目唇舌衆多。

阖宮都盯着昭陽殿,都知道皇後昨日剛搬進來,也知道皇帝歇在這裏。

昨夜蕭煜回絕了宴請,若今日還不去啓祥殿向謝太後請安,那當真是說不過去了。

今日不必上朝,蕭煜便陪着音晚一同去了。

謝太後妝容精致,釵環盈首,受音晚參拜時面上噙着慈愛笑意,仿佛是極中意極疼愛這個侄女兒的。

她道:“快別跪着了,起來,到哀家身邊坐。”

音晚起身,做到她身邊的席榻。

謝太後虛攏着音晚,含笑上下打量,不禁贊嘆:“我們家晚晚真是美人,世間無雙的美人。”

音晚微颔首,作嬌羞狀。

謝太後握着她的手,極親昵道:“就是太瘦了些,聽說還飲着湯藥?我身邊也有幾個得力的太醫,趕明兒讓他們去給你看看。”

音晚盈然淺笑,輕柔柔地掠了蕭煜一眼。

蕭煜放下茶瓯,道:“哪裏敢勞煩母後的人。昭陽殿有太醫伺候,還算盡心,就且用着吧。”

謝太後唇邊笑容微僵,但随即掩去,語重心長道:“也好。養好了身子骨好為皇室開枝散葉,皇帝今年都二十七了,膝下只有一個庶子,這哪兒成?先帝這個年歲時,嫡子庶子都有一大堆了。”

音晚乖巧點了點頭。

翠竹領着宮女上來斟了一遍新茶,謝太後趁隙向一直随侍身後的女子招了招手,道:“浸月,快來拜見陛下和皇後。”

音晚自一進啓祥殿便看見了韋浸月,只是她隐在宮人間行禮,謝太後不着意點她,蕭煜也沒什麽反應,音晚便也只當沒看見。

此刻她單獨站出來,卻有着不能叫人忽視的風采。

雙髻抱鬓,堆疊的烏發襯着細膩雪膚,斜簪一支銀蝴蝶紋步搖,疏眉淡目,粉黛薄施,甚是雅清。

她攏着嫩黃薄羅衫裙,盈盈一拜,步态優美,說不出的柔婉韻致。

蕭煜神色淡淡:“不必多禮,起來吧。”

韋浸月起身,目光似嬌含怯,輕輕刮了一下蕭煜,立即低下頭,恭順退回謝太後身後。

謝太後道:“浸月此番回長安便不走了,哀家想讓她留在宮裏。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知書識禮,比旁人總是好許多的。”

她說完,還特意去看音晚,音晚不多嘴,只笑,溫甜柔順地笑,毫無破綻。

音晚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出,昨夜想提前給蕭煜做些鋪墊,誰知這混蛋城府頗深,一眼便看穿了。

看穿了也好,蕭煜是個精明的人,能看穿這些彎繞,必然不喜被人幹涉擺弄,也省得音晚再使手段。

蕭煜道:“這等小事,母後看着辦就是。”

謝太後又道:“今年夏天還不是很熱,韋春則前些日子承上來幾壇子從胡商那裏買來的葡萄酒,哀家想多召些世家裏的年輕姑娘們進宮品賞,日子定在後天,含章和晚晚可能賞光?”

胡商,葡萄酒。

音晚驀得想起,蘭亭當初在小別山遇襲,也是被胡商給救走了,不知他現如今身在何處,是不是安康。

心頭生出幾分凄清,卻依舊得裝出一副和順模樣去奉迎。音晚從宮女手中接過玉碟,上面盛着剝好的榛子,擱在謝太後手邊,道:“自然,侍奉母後本就是兒媳的本分。”

謝太後摸了摸她的手背,贊許:“你自小便懂事。”

從啓祥殿出來,音晚臉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如妖精畫皮,瞬間變涼,換了副冷淡面孔。

蕭煜攬住她,揮退了她皇後的儀仗,拉着她的手上了自己的肩辇,調侃:“從前沒見過這等笑裏藏刀的陣仗吧?”

蕭煜就是蕭煜,嘴毒起來連親娘都損。

音晚搖搖頭。

在出嫁之前,音晚做過最驚險的事便是進宮在崔昭儀身邊當內應。崔昭儀年輕活潑,沒多少壞心眼,其實不難相處。

要說今日的陣仗,她還真沒見識過。

蕭煜揉捏着她的肩膀,道:“你得習慣,她就是這麽一個人,佛口蛇心,日後可有的領教。”

音晚低頭理裙擺:“也不盡然,她對韋姐姐還是很好的。”

她不相信這樣的人會有無緣無故的好,兩人必定有更深的攀連。可是據父親所說,當年為蕭煜指婚時,是世宗皇帝親自選定的人,謝太後根本不曾參與置言。京兆韋氏與謝氏素無往來,她們兩個又是怎麽攀連上的?

音晚面露困惑,輕輕靠在蕭煜肩上。

她方才在殿中飲了半瓯茶,唇上胭脂微微暈染開,顯得妩媚靡麗。蕭煜凝着她,眼睛黑黢黢的,暗湧着激流。

他環住音晚的腰,道:“你跟我回宣室殿,我教教你,以後如何應付。”

到了宣室殿,陳桓早等在那裏。

自打蕭煜登基,對昔日從龍的幕僚一一封賞進爵。烏梁海他們領的都是武職,唯有陳桓領的文職,官拜司隸大夫,職責是巡視內外京畿的司隸校尉。

陳桓未料到蕭煜會把音晚帶到前朝,略有些慌亂地垂首揖禮,被蕭煜喊了“平身”後,也只是低頭看地,不曾直視。

蕭煜坐到蟠龍椅上,非要讓音晚坐他的腿,音晚沒他那麽不要臉,當着外臣的面兒,還是規規矩矩站在蕭煜身邊。

陳桓禀道:“崖州、雲州、季州大旱,顆粒無收,數千災民逃離家鄉,湧入長安,四處哄搶作亂,京兆府拿了一些,問如何處置。”

善陽帝剛駕崩時,蕭煜防着藩将趁機作亂,嚴守京畿門戶,一直等到塵埃落定,才放松了限制。

誰知剛放松,便出了這檔子事。

蕭煜把歪向音晚的身子坐正,嚴肅起來。

“朕讓尚書臺拟個赈災章程出來,拟出來了嗎?”

陳桓猶豫片刻,道:“謝大人說,該抓的抓,該殺的殺,不能因為是災民,就可以無法無天。至于赈災,戶部報上來的賬目,錢糧吃緊,供各邊防守軍尚且不夠,哪能給災民?”

要不是這一番混賬言論,蕭煜差點忘了,如今執掌尚書臺的不是謝潤,而是謝家的二老爺謝江。

蕭煜道:“讓戶部把賬簿送到朕這裏,朕要親自過目。”

陳桓應是,清秀的面容浮上悲憫之色:“災民食不果腹,生活凄慘,甚至有些易子而食……臣認為縱有劫掠之罪,也實屬逼不得已。只要沒傷人,由官府賠償苦主,餘下的都該從輕處置。”

蕭煜點頭:“朕知道了,你去協從京兆府督辦吧。”

陳桓走後,音晚知道蕭煜應當沒有興致與她胡鬧了,便也告退。

災情給本明媚的禦苑蒙上了一層晦暗。

音晚一路都在想,萬一拿不出錢糧赈災怎麽辦?那麽多災民,是要繼續餓肚子、繼續蹲大獄,還是要繼續去搶別人的糧食。

這煌煌帝都,錦繡繁華,怎麽會連幾千災民的口糧都擠不出來?

如果擠不出來,那她可不可以拿出自己的妝箧體己去換糧食?

這樣糾結了一路,回到寝殿,榮姑姑搬來許多賬簿給她看。

新帝繼位,中宮初立,許多編制尚不齊全,榮姑姑就暫且在她這裏伺候。

賬簿上記錄的都是內宮四時開支,音晚只看了兩頁便蹙眉。她自小見識過天家富貴奢侈,可沒想到竟這麽奢侈,每月耗費的粟米、牛羊、禽類、果蔬……完全是一個令人結舌的數字。

音晚翻着賬簿,心想,可不可以從內宮儉省一點呢?

但這個念頭剛落地,便立即被她給否了。

父親曾經說過,他剛到一個地方為官時,即便看出規章有弊端,也不能立即指出來。因為這種弊端指出來并加以改正,十有八九是要損害一批人的利益。初來乍到,根基未穩時,最忌大動幹戈,致使人心浮動,招惹怨恨。

她應該做的是立威和籠絡人心。

想到這些事,她不免心亂如麻,心道,她遲早是要走的,要離這宮闱遠遠的,這些事又跟她有什麽關系?

可看看這一殿的珠光影壁,螺钿臺具,皆是民脂民膏供奉,她雖不願,卻也享受了,總不能再用這些托詞來逃避責任。

恰巧榮姑姑進來奉茶,音晚一本正經問她:“要供幾千人一年的口糧,那需要多少錢呢?”

榮姑姑詫異:“娘娘問這個做什麽?”

音晚道:“聽說京中湧進許多難民,食不果腹,可是戶部又拿不出錢糧,我想可以把我的首飾賣了,去解一解燃眉之急。”

榮姑姑不禁笑道:“你真是個傻孩子。”

此言一出,兩人俱是一怔,榮姑姑反應敏捷,立即斂袖跪下:“奴婢僭越了。”

音晚愣道:“沒什麽,你起來吧。”

她似乎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這位禦前大姑姑,傳言她曾是十一年前的淮王府舊人,昭徳太子之亂發生時,她因位卑而幸免罹難,逃了出來,一直躲在坊間,直到蕭煜趁勢崛起,她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跟望春一樣,都是因位卑而免死。當年的舊人,凡是有些頭臉的,都被害死了。

榮姑姑站起了身,音晚盯着她看,她約莫四十歲,溫腴端莊,常年不茍言笑,肅正凜然,往那兒一站,便是宮規法度的活招牌。

音晚收回心神,問:“你怎得說我傻?”

榮姑姑唇角難得挂着慈和笑意:“災荒時有發生,難不成每回發生災荒都要皇後去賣首飾嗎?咱們泱泱大國,這也未免太寒碜了。您放心吧,陛下會有辦法的。”

音晚心道戶部都說拿不出錢糧,蕭煜能有什麽辦法呢?

她沒想到,蕭煜是真的有辦法。

賬簿送到禦前十個時辰以後,建章營出動,帶着聖旨連抄了三名戶部大員的府邸,押解入獄,嚴刑拷問,建章營兵馬就守在刑部大獄外,随時準備捉拿貪沒黨羽。

舉朝震驚,人人自危,尚書臺連夜拟出赈災章程,上抵禦案。

外頭鬧的動靜實在太大,傳到內帏,宮人們都在議論。

“新帝可真是手段強硬啊,那滿朝文武想像糊弄先皇那般去糊弄當今陛下,恐怕以後是不行了。”

音晚正來瀚文殿看望伯暄,蕭煜已經下旨冊封他為康平郡王,給他聘了魯地鴻儒為師,聽說日日閉門苦讀,不勝凄慘。

她進門時伯暄正對着卷冊打瞌睡,一眼瞧見音晚,瞬間來了精神,忙上前揖禮:“參見母後。”

音晚愕然,眼見夫子還在,讓宮女請他下去喝茶,把伯暄叫到跟前,問:“你叫我什麽?”

伯暄笑嘻嘻道:“母後,是父皇讓我這麽叫的。”

音晚早就從父親那裏得知他的身世,見他一臉童真活潑,熱情盎然,不禁有些唏噓,看來蕭煜把仇自己背了,沒有跟伯暄多說過,不然他怎麽會這麽痛快地喊她這個姓謝的女人為母後。

她讓人把桂花糕端上來。

“這是膳房剛蒸出來的,我估摸着這個時辰你應當看書看乏了,沒事,你吃一點,再歇息一會兒,我派人跟夫子說,不告訴你父皇。”

伯暄當即喜笑顏開,圍着音晚撒嬌:“母後,你真好,從在王府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我喜歡你。”

他抓起一塊糕點,生吞虎咽,吃得滿嘴碎渣兒。音晚莞爾,拿出帕子給他擦嘴角,溫聲道:“以後可不能這麽吃東西,你是皇子,得有皇子的儀态典範。”

伯暄嘴裏含着食物,含糊道:“父皇也這樣說,要我以後要守規矩、重儀表。唉,麻煩死了,我只放肆這一回兒,不要告訴父皇。”

“不告訴朕什麽啊?”

一道涼疏疏的嗓音從院子飄進來,音晚和伯暄俱是一怔,伯暄忙加快咀嚼速度,往下咽糕點,嗆得自己直咳嗽。

蕭煜快步進來,握住音晚的手,把将要屈膝行禮的她提起來,倒受了伯暄的跪拜大禮,瞧着他邊拜邊打嗝的模樣,道:“你可真是能耐啊,一時看不住又故态複萌,朕說了多少遍了,未央宮裏有的是吃食,餓不着你,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

伯暄自小生活在鄉野,染了一身鄉野草民習氣,雖不認同大口吃飯就是沒出息,卻不敢跟蕭煜頂嘴,只拽着他的龍袍裾底撒嬌:“兒臣以後不敢了嘛。”

蕭煜絲毫不為所動,嚴肅道:“朕也說了,你是兒郎,不是小姑娘,不準撒嬌。”

音晚沒忍住,輕笑了笑。

她這一笑,眼中水光潋滟,說不盡的嬌嬈風情,整間屋子都似因她的美貌和笑容而變得亮起來。

蕭煜看得發怔,擡手撫上她的臉頰,道:“晚晚,我好像許久沒有見過你笑了。”

這話也不對,音晚其實近來對他笑過,只不過那些笑容太浮,太冷,遠不如今天的明媚動人。

音晚唇角的弧度平起來,假裝轉過頭去看伯暄,避開他的碰觸,道:“地上涼,還是讓伯暄起來吧。”

蕭煜撲了空的手僵住,指腹上還殘留着肌膚的柔滑觸感,卻已是虛涼一片,他将手收回來,假裝沒看出音晚不經意間流露出對他的抗拒,沖伯暄笑道:“好了,你起來吧,用完了這碟桂花糕,歇一會兒再念書。”

伯暄高興地坐回去,就着熱茶,專心吃起糕點。

蕭煜拉着音晚的手出了書房,順着游廊漫步。

烈日炎炎,花藤攀着漆柱蜿蜒生長,落下一地斑駁碎影。

蕭煜拉着音晚走了一陣,問:“你知道伯暄的身世了嗎?”

音晚點頭。

蕭煜默了片刻,又道:“那如果……如果……我想在百年之後,讓一切回到它原本該有的樣子,你願意嗎?”

音晚點頭。

她答應得太痛快,令蕭煜有些不安:“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他太啰嗦,音晚不耐煩起來:“聽明白了。”

蕭煜抓着她不放:“那你說說,我是什麽意思。”

音晚道:“你将侄兒落在你名下,又聘鴻儒悉心教導,若非想許以大任,何必費這般周折。”

蕭煜小心翼翼望着她:“這樣,你也願意嗎?”

音晚不屑地想,這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別說我不想同你生孩子,即便生出孩子來我也不想他将餘生蹉跎在這無情宮闱裏。

“方才太後着人來提醒,說我們答應了今晚去啓祥殿,可不要忘了。你皇兄才駕崩幾天,她這做母親的就飛快從哀傷中走出來,忙着往後宮塞嫔妃,鞏固她自己的地位。這雖與我無關,卻讓我看得心寒。所以說,做皇帝有什麽好,瞧瞧身邊這些人,都是虛情假意。”

這話勾起了蕭煜的心事。

他道:“我從前以為母後是偏心,她不愛我,總歸是愛皇兄的。後來我才發現,她誰都不愛,只愛她自己。世人都說舐犢情深,可當真就有不愛孩子的母親。”

肩輿跟在他們身後,一路跟着穿過禦苑梨花林,往昭陽殿去。

蕭煜撚起落在音晚雲髻上的碎花,目中流露哀傷:“十六歲以前,我曾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出身尊貴,父慈母賢,又有兄長愛護,身邊同窗知己相伴,諸事順遂且圓滿。後來才明白,這些沒有一樣是屬于我的,我早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不狠、不算計、不折磨人的時候像極了十一年前的那個少年郎,毫不掩飾自己的哀傷與快樂,來得容易,去得也快。

音晚心感悵然,默然垂眸。

蕭煜頓住步子,将她擁入懷中,嘆道:“這些陳年往事每一提及我便會難受,可不知怎麽的,我就是想對你說。晚晚,我說錯了,我不是一無所有,我還有你,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音晚像個木偶似的,任由他拉拽揉捏,乖乖被他摟着,柔綿綿道:“陛下不是說了嗎,未央宮是一座金籠子,要關我一輩子。您早已打定主意,那麽我的意願對您來說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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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晉江獨家,禁止轉載

蕭煜扔掉毫筆起身, 氣血上湧,怒道:“怎麽回事?朕不是讓人看住她嗎?”

宮女伏在地上,顫聲禀道:“榮姑姑說王府門禁森嚴, 确定娘娘沒有出府, 可裏裏外外都翻查過了, 就是找不到。”

蕭煜顧不得旁的,立即從龍案後繞出來,命人備車駕,他要出宮。

前些日子音晚曾命人向蕭煜遞過信, 說她想見一見父親。

這是除了那句“謝陛下”之外, 她唯一對他說的話, 蕭煜實在不想答應,可還是答應了。

來遞信的侍女說,自娘娘見過潤公, 整個人情緒都不對,整日裏恍恍惚惚。

今晨她把侍女支到院子裏, 讓她們曬茉莉幹花, 說她要縫香囊。侍女依令而行, 在院子裏晾曬了大半日的花,進去奉茶時,才發覺音晚不見了。

蕭煜越想越氣,命人傳召謝潤,讓他去淮王府候着。

傳令的內侍騎快馬而去,謝府又離淮王府不遠, 待蕭煜這邊備齊王駕鹵簿,與謝潤幾乎同時抵達王府。

謝潤也是滿臉焦色,堅決不承認是他拐帶了音晚, 并且要求蕭煜立即派人找。

蕭煜再三盤問王府護衛,确認音晚沒有出府,必定還在府內。

他自把青狄和花穗兒遣送回了謝府,另指了幾個伶俐貌美的侍女給音晚,以做貼身差遣。音晚乖乖地收下,由她們照顧自己飲食起居,卻極少與她們說話。

是以,不論蕭煜如何盤問這幾個貼身侍女,她們都是一臉茫然,說不出個子醜寅午。

蕭煜氣得将手邊茶瓯扔了出去,冷聲質問謝潤:“你都跟晚晚說什麽了?”

謝潤正斂眉沉思,他了解音晚,她自小懂事孝順,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絕不會想不開。

她一定是想清靜清靜,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裏,去消化他告訴過她的陳年舊事。

想到這兒,謝潤稍放下些心,随口道:“也沒說什麽,就是把她的生母身份,以及關于蘭亭遇襲的猜測告訴她罷了。”

蕭煜當即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沒事跟她說這些做什麽?”

謝潤涼疏疏道:“臣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兒一世單純快樂,若能選,必想将她護在懷裏,擋住風雨侵襲,免受前塵舊怨之擾。可是行嗎?陛下如此咄咄逼人,眼見女兒要投入宮廷深帷,若再繼續懵懂無知下去,豈不是要叫那深宮一口吞了?”

蕭煜道:“朕會保護她。”

謝潤不再說什麽,只望着他,驀得,譏诮地勾了勾唇,發出一絲冷笑。

蕭煜一刻也和他待不下去,快走幾步,繞過水榭廊亭,走到後院寬敞處,揚聲喊:“晚晚,你在哪裏?快出來。”

連喊了好幾聲,庭院裏靜悄悄的,杳無回音。

望春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來,低聲建議:“要不,讓人把王府裏的井掏一掏?”

蕭煜腦子裏“嗡”的一聲響,只覺悶雷灌耳,擡腿把望春踹開。

“晚晚,我來了,有什麽話是不能好好說的。你這樣,可知我有多擔心?”蕭煜攬着曳地袍袖來回踱步,邊走邊喊。

謝潤叫他煩得不行,喊了一聲:“晚晚,是爹爹,爹爹來看你了。”

話音剛落,便聽一陣嬌細嗓音自環湖山畔傳過來。

“爹爹,我在這兒。”

蕭煜和謝潤循聲找過去,見那磐山洞穴處,柳絲飛揚,虛虛掩映着窈窕倩影,音晚正坐在大石上,懷裏抱着一幅卷軸,手邊擱着白釉瓷盅。

這是靈璧石堆砌出來的假山,線條流暢渾圓,山石錯落相疊,布局疏密有致。

音晚隐在山石間,微微後仰了身子,神情甚是慵懶自得,不時拿起瓷盅啜一口。

蕭煜從她手裏奪過來,自己嘗了嘗,是甜如蜜的清酒,香醇滑口。

音晚也不知喝了多少,臉頰浮出兩團酡紅,眼神迷離,含笑看着他們:“你們都太笨了,找不到我。”

蕭煜疑心她是在借酒裝醉,不然,怎得任他喊破喉嚨她都不肯出聲,她爹只喊了一聲她就出來了。

敢情是只怕她爹着急,不怕他着急。

謝潤上前把音晚從大石上拉起來,心疼地問:“你跑到這裏做什麽?”

音晚透出微醺之色,身子晃悠悠,嗫嚅:“太吵了,我想清靜一會兒。”

蕭煜想起剛才榮姑姑跟他說,那些侍女裏有幾個年輕浮躁的,擺弄花葉時随口侃了一兩句外面的光景,說道:“荊南高氏財大氣粗,為了讓自己姑娘在新帝面前一瞥驚鴻,特意請人縫制了雀翎留仙裙,裾底綴滿南海珍珠,行走時若姮娥仙姝,浮光流漾。”

蕭煜将讓她醋一醋的想法抛諸腦後,去握住她的手,篤定道:“你別聽旁人胡說,沒有的事,我正着人修繕昭陽殿,今天就帶你進未央宮,以後我們好好地過日子,我斷不會讓旁的女人來煩你。”

音晚拂開他的手,往謝潤身邊靠一靠,皺眉:“不。”

蕭煜按捺下火氣,耐着性子與她說:“那你想怎麽樣?想一輩子住在王府裏嗎?別忘了,你是皇後。”

音晚仰起頭,可憐巴巴看他:“我想走。”

蕭煜道:“不行。”

她神色怔怔,須臾間眼眶溢出淚花兒,瑩亮濕潤,嬌弱哀戚。

蕭煜看了她一陣,從袖中摸出帕子想給她拭淚,卻見她滿是抗拒地向後躲閃,一直躲到她爹的身後。

謝潤擋住蕭煜,道:“容臣單獨與女兒說幾句話。”

蕭煜目光緊落在音晚身上,看她乖乖地跟着謝潤,往假山深處的溝壑間走去。

謝潤壓低聲音與音晚說了幾句話,安撫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面含不舍卻又克制地把音晚送回蕭煜身邊。

他揖禮告退。

音晚落寞地目送謝潤走遠,又坐回她方才坐過的大石。

蕭煜撩袍坐到了她身邊。

不得不說,音晚是很會選地方的。此處不光隐蔽,景致亦甚佳。

天光雲影,老松柔樹,空中氤氲着落雨後的濕氣,偶有微風吹來,拂動衣袂翩翩,頗有些閑雅情調。

蕭煜舉起瓷盅灌了口酒,心緒沉靜下來,握住音晚的手,柔聲道:“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音晚低垂着眉眼,沒有掙開他,一副溫柔順從的模樣,默了許久,她道:“墜子的事你查清楚了嗎?”

蕭煜驀然一怔。

音晚憂郁低語:“我爹說你心裏有數了,會查清楚的,那你什麽時候能查清楚,能還我清白?”

蕭煜曾經在登基後,于百忙之中抽空去了趟小別山。他沒驚動烏梁海和陳桓他們,只帶着陸攸去的,讓陸攸詳細跟他說了當時的情形,把有關方位一一指了出來。

他認為謝潤的判斷是對的,那些人應當就是認識陸攸,不想再跟他正面沖突,才專等着謝蘭亭落了單出來行動。

若當真是這樣,嫌疑最大的就是他麾下那些昭德舊部,而這項猜測一旦成立,那白玉髓墜子的事情便更加疑點重重,用心險惡。

可蕭煜只能到這裏。既不能驚動他們,更不能攤牌審問他們。

他初踐帝祚,權位不穩,危機四伏。

謝氏、善陽帝的舊臣、藩将、邊賊……敵人數不勝數,而他所能依仗的便只有這些曾随他出生入死的昭德舊部。

若這個時候君臣生隙,無異于自斷臂膀,自毀前路。

未央宮內,禍起蕭牆,兵戈相向的故事從未斷過。若将他們逼急了,讓他們以為自己要食言,不肯将位子傳給伯暄,極有可能會铤而走險,為了伯暄一戰。

若有一日,這些對四哥忠心耿耿的舊部站到了他的對立面,豎起的幡幟還是伯暄,宮牆內再上演一番摯親相殘的戲碼,九泉之下,四哥不會安息吧。

這裏面還牽扯着朝政、帝位。

蕭煜輕輕嘆息,摟住音晚,道:“再給我些時間,等我将位子坐穩,我一定會……”

音晚沒等他說完,便甩開了他的手。

她懷裏抱着卷軸,呢喃:“我爹說,我母親是被你父皇搶進宮裏的,她不想去,不想做妃子,可世宗皇帝拿皇權壓她,她沒有辦法,只能屈服。”

蕭煜認識她懷裏的卷軸,那是前不久他從骊山行宮裏拿出來送給音晚的,是蘇惠妃的畫像。

蕭煜靜靜看着她,許久,才說:“這不一樣。”

“蘇惠妃只是父皇的嫔妃,可你是我的皇後。她不愛父皇,可是你愛我。”

音晚搖頭:“不,我不……”

蕭煜倏然傾身,将她擁入懷中親吻,把她未出口的話截斷。

極具掠奪性且兇狠的吻,像要把音晚吞裹入腹,她被親得眼冒金星,快要喘不過氣,拳頭搗在蕭煜胸前,想将他推開。

推是推不開的,蕭煜自己親夠了,才将音晚松開。

音晚撫着胸口,喘息淩亂,柔軟的睫宇輕覆下來,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蕭煜只覺心中郁結,說不出的煩悶,瞧着音晚瓷白的面龐,微松斜聳的雲髻,竭力按下,捉住她的手,擱在掌心間揉捏着,哄勸:“昭陽殿很漂亮,不是外面,而是裏面。我命人以椒泥刷過牆面,新添置了四時擺件,還有尚宮局新制的香囊,茉莉幹花的,你不是喜歡這個味道嗎?”

音晚不作聲,蕭煜把她打橫抱了起來,邊往外走,邊道:“跟從前你入宮,走馬觀花看一眼不一樣。它現在是你的,你可以坐在裏面接受命婦跪拜,你是大周皇後,執掌鳳儀,尊貴無雙。你知道,多少女子用盡心機鑽營,都想得到這個位子。”

音晚心想:那你就把它給費盡心機想得到的女人。

但她沒說出口。剛才父親跟她說過,深宮的局面遠比王府要複雜得多,她要面對的敵人也更多。若勢必走不了,那便要學會忍耐,想盡一切方法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該低頭的時候低頭,該服軟的時候服軟。

但她實在做不到對蕭煜語笑嫣然,谄媚奉迎,便低下頭,不說話也不反抗。

蕭煜将她抱進了龍辇,吩咐榮姑姑收整行裝,帶進宮的侍女早就挑揀好了,已經萬事俱備。

張羅好這些,蕭煜踩着杌凳進了龍辇,見音晚阖眼靠在粟心軟錦墊上,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他知道她沒睡,只是不想跟他說話,還是放輕了動作,坐在她身側,把她擱到自己懷裏。

馬車平緩,周圍安靜,蕭煜揉捏着懷中的人,凝睇着她絕美寧谧的睡顏,連日來的思念堆積,若洪水滔滔,頃刻間便破堤而出。

他原意只想親一親她,怎知一沾上她便神魂颠倒,将廉恥規矩全抛到了腦後,在龍辇上做起了不該做的事。

望春機靈又貼心,聽到裏頭響動,粗重的喘息夾雜着低柔的啜泣傳出,忙讓駕轅內侍放緩些,将馬車驅趕得又慢又平穩。

龍辇內本就寬敞,幹起孟浪之事更是相宜,蕭煜使出花樣和力氣,痛快地弄了兩回,猶覺不過瘾,想再來,音晚緊抓着他的手,怎麽都不肯了。

她眼睛紅腫,面頰猶挂着淚痕,白皙纖細的皓腕上幾道青紫掐痕,露在外面的肌膚也是斑跡點點,身體瑟瑟發抖,蛾眉緊攏,像強忍着疼。

蕭煜意猶未盡,卻不得不收手,擡起她的下颌啄了一口,嘆道:“真是個嬌嬌,成婚這麽久了,怎得還跟新婚之夜的小姑娘似的。”

音晚默不作聲,去撿自己的衣裳。

蕭煜自己衣冠齊整,那身團龍藻紋海水江崖玄色衮服分毫不亂,只在下擺處有一團不顯眼的污漬,被刺繡紋飾一擋,根本看不出。

卻把音晚折騰得淩亂狼狽至極。

她從滿是褶皺的緞衫鲛紗裏拾撿出紅绫抱腹,手指顫抖地去系帶子。蕭煜挑開車幔看了眼窗外,見朱牆黛瓦伫立兩側,龍辇已駛進了宮門。他轉過頭來幫音晚穿衣裳,好幾件衫裙都弄髒了,他只有拿過自己的玄綢龍紋披風把音晚裹住,将她打橫抱出辇轎。

這未央宮有如畫的寶閣瓊林,有連闕的宮宇瑤臺,花樹葳蕤,奢麗華美,落在音晚眼中,卻只覺得憋悶。

她幼時常入宮闱,不覺得什麽,可自打崔昭儀死後,她就開始害怕這裏,覺得這裏是幽獸的血盆大口,僞裝成金屋美苑,誘一個又一個妙齡女子來送死。

蕭煜把她輕輕放在榻上,招了招手,便有宮女曳着裙擺迤逦而入。

她們托着剔紅漆盤,裏面擱着圓缽瓶罐,盛放着沐浴用的露華百英粉,面脂,蘭膏,香澤,還有一整套的正紅金繡雲霞翟紋鸾鳳袍,纻絲紗羅、金花钿萼托嵌紅寶赤金冠,金臂钏,雪白羅襪,緞面繡鞋。

蕭煜不讓旁人插手,親自幫音晚沐浴,往她身上塗抹香膏,撲上露華百英粉,穿好寝衣,用玉背角梳蘸了蘭膏,細細梳理着她那一頭青絲。

到底是皇帝陛下,端得不會伺候人,耽誤了些功夫,扯斷了音晚幾根頭發,等全部收整妥當,窗外已降下夜色。

蕭煜坐到榻上,把音晚擁入懷中,撫着她的臉頰,輕聲問:“在想什麽?”

音晚靠在蕭煜身上,望着躍動的燭光,慢吟:“‘一入宮門深似海’。”

蕭煜含笑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蕭郎就在這裏,是夫君,不是路人。”

音晚稍稍猶豫,想起父親囑咐過她的話,故作沉郁道:“可蕭郎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夫君。”

蕭煜聽她難得願意與自己講話,又是這般拈酸情切,不由得心喜,顧不上端架子招醋意,忙握住她的手,道:“誰說不是?我永遠都是晚晚一個人的夫君。”

音晚嘆道:“可用不了多久朝臣就會要求皇帝陛下充實內苑,綿延子嗣。”

“子嗣”二字如同利劍,插到蕭煜的心上,他一時想起和雲圖可汗的承諾,要将自己的嫡長子送去突厥為質。

他的視線落在音晚平坦的小腹上,霎那間憂愁滿溢。

不行,他得抽空召見一下穆罕爾王,他得毀約,不能親手毀了他和音晚的夫妻情誼。

音晚不知他轉過這麽多心思,只兀自嗟嘆:“你的皇兄就有許多嫔妃,都是謝太後幫他納的,既是祖制,又是母命,終究是不可違的。”

蕭煜冷哼:“我可不是皇兄,任她是誰,別想把手伸到我的後宮內苑。”

這對母子的恩怨由來已久,蕭煜又素來強硬不馴,自然不會被謝太後牽着鼻子走。

音晚擔心的是另一個人,是父親特意囑咐要多加提防的人。

她撐起身體,目中閃爍着瑩光,看向蕭煜:“那要是你母後把你的韋姑娘找回來了呢?”

蕭煜攬着她失笑:“我的韋姑娘?我怎麽不記得……”

他戛然停口,面露驚詫:“她?”

音晚躺回枕間,幽幽道:“自打你被囚西苑,韋姐姐便去了洛陽外祖母家,經外祖母說和嫁與平皖侯。婚後兩人一直不睦,年前才和離。太後憐惜她,把她召回長安,時不時召請入宮相陪。”

蕭煜一時有些發愣。

他依稀記得這位韋姑娘,閨名浸月,通曉詩書,謹守禮儀。當年他猶是懵懂少年,對情之一字根本不開竅。只是父皇說她好,四哥也說她好,他便覺得遵照皇命娶了也無妨。

大丈夫志在四方,豈能耽于兒女情長,總歸男大當婚,娶誰不是娶。

韋浸月又恰巧同一般只知釵環脂粉的世家俗女不一樣,會吟詩,會風雅,蕭煜便覺得這樣也還好,在宮中遇上了也會同她說幾句話。

僅此而已。

她在蕭煜記憶中的影子,甚至都不如那個六歲的小晚晚深。

蕭煜轉瞬釋然,将音晚攬回懷中,低頭親了親,調笑:“晚晚莫不是吃醋了?”

音晚擡頭看他,眸中本透出雪澈冰光,涼絲絲的,卻在一瞬揉盡些許情愁,哀婉動人,柔弱堪憐。

蕭煜忙心疼地撫着她的背,哄道:“好了,好了。晚晚只管放心,我同她本就沒什麽緣分,天意如此,勿複強求。我已有了‘謝姑娘’,便不會再有什麽‘韋姑娘’。”

他正甜言蜜語地哄着,宮女進來禀,說太後在啓祥殿擺宴,請皇帝陛下前去。

音晚躺在蕭煜懷中,看了眼更漏,已到亥時,心底不住地冷笑。

都已經半夜了,任佳釀珍馐都該沒了滋味,有滋味的怕是桃花宴吧。

父親曾說過,她這位好姑母是與當年母親被下毒脫不開幹系的,且善陽帝駕崩之前,很有可能已經把音晚的身世告訴謝太後了。

若她知道,必然會忌憚音晚,會想法設法對付音晚。

第一步,便是要疏遠她和蕭煜的關系。

謝氏衰微,父親又辭了官位,音晚這看似出身顯赫的謝家姑娘其實早就沒了倚仗,她唯一的倚仗便是眼前這個混蛋。

音晚答應過父親,會想法設法讓自己過得好,要一直好到父親有辦法助她逃走。

她今日剛入宮,蕭煜歇在她這裏,若半夜就讓人這麽輕易把蕭煜叫走了,叫去的地方還藏着一個昔年與他定過親的小青梅,縱然蕭煜沒這意思,可經不住外間的猜測浮想,以後誰還會把她這個皇後放在眼裏。

所以,定不能叫他去。

音晚卻不明說,掙開蕭煜的懷抱,往榻裏側滾了滾,背對着他,道:“太後一番好意,陛下還是去吧,夜晚風涼,不回來也無妨。”

蕭煜果然上套,當即道:“什麽不回來?這都什麽時辰了,還擺什麽宴?尚在國喪,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吩咐宮女去啓祥殿回禀,就說政務繁忙,一時脫不開身,明日會去向母後賠罪。

宮女告退後,蕭煜便躺回來,湊到近前,從身後抱住音晚。

音晚只覺一股龍涎香氣伴着炙熱鼻息襲來,蕭煜的手又開始不規矩,她本能想推開他,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蕭煜拆解着她的寝衣帶子,在她耳邊道:“晚晚,你一直在王府裏,足不出戶,怎麽知道母後把韋浸月召回長安了?”

音晚驟然一凜。

蕭煜動作娴熟,享受着溫香軟玉,聲音愈加溫和:“是不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他還跟你說什麽了?要你提防母後,提防韋浸月,對不對?”

“母後跟蘇惠妃中毒有關,對不對?”

“所以,你剛才是假裝在吃醋,想留住我,在跟我耍心眼。”

音晚的身體僵硬,額間浸出冷汗,順着鬓角滑下來,洇在繡枕上。

蕭煜擁着她,憐惜輕柔地說:“你在發抖,後背涼絲絲的,怎麽,我這麽可怕嗎?我是你的含章哥哥啊……”

音晚緊咬住下唇,承受着背面而來的風雨侵襲,只覺身如風中落葉,飄擺不定。

蕭煜發出滿足地喟嘆:“我比你大太多了,經的事也比你多太多了,其實,你這麽個小丫頭,我一眼就能看穿,只不過有些時候不願意說破罷了。”

音晚默默蜷起身子,卻被他立即毫不留情地捋平。

他在她耳邊道:“其實我挺喜歡你跟我耍這樣的心眼,看上去好像你真的在吃醋,真的那麽在乎我,這也挺好的。”

“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很好騙,不要總想着來騙我。”

第 36 章 晉江獨家,禁止轉載

音晚鬧不明白他這是怎麽了, 直覺沒發生什麽好事。蕭煜那暴躁乖張的性子,越是平靜時,越是在醞釀着大風雨。

猶疑間, 他已從窗前走到了穹柱邊, 身上還穿着刺繡赤鷩的華美章服, 玄衣赤襟,影子沉沉落到音晚身上。

音晚強按捺下心底的不安,道:“我也不知他從哪裏來,從我記事起, 西舟就在我們家。至于到哪一步……沒有哪一步, 若我與他真有些什麽, 我現在根本不會站在這裏,早在賜婚聖旨下來的那一日就遠走高飛了。”

蕭煜緊盯着她,面色無瀾, 只道:“你還沒答完。”

音晚略有些遲疑。

她私下裏見過,在小別山。當時她犯病被送進山洞, 嚴西舟和曲神醫已候在那裏了。

後來, 一直到她和陳桓走, 嚴西舟都躲在山洞裏未露面。

蕭煜應當是不知道的罷,可他又為何會突然這樣問?

極短暫的時間裏,音晚想過,既然自己的病蕭煜已經知道,那就沒什麽可瞞的了。當時父親在,常世叔也在, 甚至還被借口尋來的韋春則看見過,既瞞不了蕭煜,也無瞞的必要。

因而她直言:“見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這兩個字甫一出口,蕭煜瞳孔驟縮,看向她的目光凜寒至極。

“什麽時候?在哪裏?”

音晚道:“小別山,我去找哥哥的時候。”她想了想,補充:“父親擔心我的身體,讓西舟帶了一直醫治我的郎中過來,當時還并未向你透漏我的病情,所以是隐秘行事,未曾讓西舟露面。”

話說到這裏,聽上去一切皆合情合理,無比坦誠。

蕭煜的目光寸寸游移于音晚的面,想看出些破綻,哪怕一點點遮掩心虛的痕跡。

可是什麽都沒有,她雙眸清冽如水,一望到底。

這樣一個看上去純澈幹淨的姑娘,一個奉行聖賢禮教的姑娘,一個家規森嚴的世家姑娘,真的能幹出那般龌龊的事嗎?

蕭煜的心有些松動。

這裏面會不會有誤會,或者……陰謀?

他彎身坐下,問:“你的墜子呢?”

音晚微愕:“什麽?”

“那條你經常戴的白玉髓墜子,怎麽今日未見你戴?”

音晚撫着沒有任何配飾的胸口,有些茫然道:“我弄丢了,去小別山那日我犯過一次病,精神一直恍惚,晚上你又……總之就是丢了,我找過,可是沒找到。”

蕭煜看了她一陣,把一直攥緊的手挪到身前,五指張開,砰然掉出一顆墜子,白玉髓桃心綴在銀鏈下,光澤冰瑩,細膩剔透,正輕微轉動着。

音晚驚詫:“怎麽會?”

蕭煜望着她微笑:“知道是在哪裏找到的嗎?在嚴西舟的卧房裏,在他的床榻上。”

音晚腦子裏“轟”的一聲,震得她發懵,她看看蕭煜,再看看他手中垂落下來的玉墜,于迷茫慌亂中摸到一絲關竅,今日種種怪異都有了解釋。

她的聲音微顫:“我沒有。”

蕭煜擡起鳳眸,眸色幽深,凝望着她,慢悠悠道:“我盤問過護衛,暫且尋不出什麽破綻,這東西是你的貼身之物,那些外院的男人們連見都未見過,更沒可能用它做什麽文章。自然,我是願意相信我的晚晚,只是此事事關你的清白、我的尊嚴,總得證明一下。”

音晚只覺思緒紛亂,像被酽酽沉霧裹挾其中,既屈辱難堪,又乏力失措。她靜默良久,強逼自己靜下心神:“你告訴我來龍去脈,我自己查,我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就算她費盡心機想與蕭煜和離,可絕不能接受這樣污損貞節的一盆髒水!

蕭煜卻笑了:“這些事我會去做,眼下有另一件事要你做。”

音晚怔怔看他。

“你書信一封,我派人送給你父親。”

音晚問:“寫什麽?”

蕭煜道:“讓他把嚴西舟交出來。”

音晚沒忍住,身體猛地瑟縮了一下,後退半步,離他遠些,警惕地問:“你要做什麽?”

蕭煜眉宇間若籠着一團寒霧,偏笑意溫潤:“總得有人為此事付出代價。”

他像盤踞山林裏慵懶霸氣的猛獸,信意談笑間露出了森白的獠牙,随時準備吸血食髓。

音晚的心跳加劇,沉入無邊的恐懼中,她搖頭:“我是清白的,不需要任何人為莫須有的事付出代價。”

蕭煜道:“可是我需要。”

他在等音晚來時想過了,不管私情是不是真的,只要讓他把嚴西舟殺了,只要世上再沒有這個人,哪怕音晚真的曾經三心二意過,那也無妨。

誰讓她是他的晚晚,只要她知道回頭,記得誰是她的夫君她的天,那便沒有什麽事是不能被原諒的。

想通了這些,他看向音晚的目光愈加柔和,甚至起身走到書案前,攬起氅袖,親自為她研墨。

音晚斷不可能寫這樣的信,更加不能因為這樣可笑的事去犧牲西舟的性命。

她連連後退,恨聲道:“你命人把我看得那般嚴實,我連院門都出不去,如何出去與人私通?這麽多天,只去了一趟小別山,那陳桓寸步不離盯着我,我能幹什麽?”

“蕭煜,你給我潑這樣的髒水,你混蛋!”

她嗓音尖細,像杜鵑啼破了喉嚨,哀怨又凄慘。

蕭煜磨墨的手一頓,擡頭看她,唇邊笑容漸漸冷卻:“你寫還是不寫?”

“不寫!”

音晚怒氣翻湧,胸膛起伏,纖細的身軀陣陣顫抖。

蕭煜放下墨條,道:“這麽說,你是舍不得嚴西舟這條命了?”

“蕭煜,你是不是瘋了?”音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為了這麽件未經查實的事,你就要去要一個人的命?如果是有人蓄意為之怎麽辦?你這是在濫殺無辜!”

蕭煜從書案後繞出來,逼近音晚,冷聲道:“我說過,我不喜歡你維護他。”

“我要是不維護他,就要眼睜睜看着你把他殺了!”音晚步步後退,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人,他心狠手辣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蕭煜将音晚逼到牆壁,看着她再無退路,握住她的肩胛,湊到她耳邊:“他看你的眼神不對,膽敢肖想我的女人,不管你和他清不清白,他都該死。”

音晚仰靠在冷硬的牆上,驀地笑了。

蕭煜正低頭想親一親她,聞到聲響,動作驀然頓住,歪頭問:“你笑什麽?”

“你說嘉猷門之變是你不得已為之,若有的選,斷不會走這條路。得了吧,你本就是這樣的人,嗜血狠戾,殺人如麻,風評不曾冤你。”

音晚說罷,擡頭看他,面上盡是諷意:“你以為你愛我嗎?不,這不是愛。我在你心裏就是個物件,予取予用,而不必去顧及這個物件的感受。”

蕭煜眼底的堅冰終于碎裂,露出掩藏至深的猙獰面目。

他只覺有股火蹿了上來,灼在嗓子眼,連聲音都沙啞了:“哦?你是這樣想的。”他摟住音晚,滾燙的掌心熨帖于白緞裙上,迫她傾向自己,另一只手撫着她披散于身後的長發,陰恻恻說:“你想試試被當成個物件是什麽滋味嗎?”

音晚咬住下唇,臉色慘白,忍不住瑟縮。

蕭煜半靠在她身上,覺察出她在害怕,壓了壓火氣,又問:“你寫還是不寫?”

音晚在驚懼中醒悟,蕭煜是在自以為是地逼她做抉擇,讓她在他和嚴西舟之間選。

真是可笑,憑什麽他想要的抉擇就要以旁人的性命為代價?

這得多麽偏激、心狠。

音晚堅毅道:“我們是清白的。所以,不寫。”

蕭煜維持着摟她入懷的姿勢,片刻之後,倏然将她松開,連退數步,臉上浸滿森然笑意:“好,很好,既然你不想寫,那就不必寫了。”

他的聲音回蕩在幽深靜谧的殿中,像游蕩在墳冢外的鬼呼嗤笑,說不出的可怖。

蕭煜喚進內侍,冷着臉吩咐:“把王妃送回去,把殿門鎖上,不許她出來,也不許放旁人進去。”

內侍駭了一跳,卻不敢多言,深揖應是。

吩咐外,蕭煜又看向音晚,她正倚靠在牆上,倩影纖纖,睫宇低垂,默不作聲。

蕭煜并不催促她,反倒多了方才沒有的耐心,靜靜等着她的反應,等着她向他求饒。

可她什麽都沒說,片刻愣怔之後,竟勾唇輕笑了笑,拂開絆腳的披風,毫無留戀地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殿門沒幾步,便聽裏面傳出瓷器被砸碎的聲響。

音晚冷笑,頭也不回。

回了寝殿,她才發現青狄和花穗兒被帶走了。壓抑許久的情緒終于在一瞬間崩潰,她只覺耳邊嗡嗡作響,許多可怕的猜測似亂珠流水往外迸濺,恨不得提劍馬上去與蕭煜拼命。

可她什麽都做不了,蕭煜吩咐過,要鎖殿門,只鎖她自己,不許任何人陪她。

厚重的雕花漆門将要合上,把熾盛陽光關在門外,只剩一線微弱光亮落在青磚上。音晚趕在門徹底被關上之前,沖內侍道:“去給淮王殿下帶句話。”

內侍止住關門的動作,探進頭來,恭敬道:“王妃請說。”

“一炷香內,把人給我送回來,不然,他就過來給我收屍吧。”

說罷,音晚不理內侍驚駭的眼神,轉過身,往香鼎裏插了根新香,怒目盯着那香上閃爍幽晃的小火苗兒。

內侍一個激靈,不敢耽擱,慌忙跑去禀告。

蕭煜仿佛是真怕她會死,果真在一炷香內把青狄和花穗兒給送回來了。

兩人各挨了幾鞭子,衣衫碎裂,血染紅痕鋪在雪膚上,甚是觸目驚心。

花穗兒疼且委屈,低聲啜泣:“孟姑讓我和青狄招,招什麽啊,姑娘自小規矩清白,怎可能有她說的那些龌龊事?淮王殿下是瘋了嗎……”

青狄瞥了她一眼,她慌忙噤聲。

青狄強笑了笑,沖音晚道:“姑娘不要擔心,沒事。只挨了幾鞭子,更重的刑具還沒來得及上,淮王就派人把我們送回來了。”

她說這話時,額間冷汗涔涔,濡濕了鬓發,緊貼在額上,顯得虛弱至極。

音晚讓她們并排坐在自己床上,望着她們哭了一陣,想起什麽,抽噎着去翻箱櫃,找出幾瓶傷藥。

正要給她們上藥,榮姑姑進來了。

她在绫帳外斂衽:“殿下有令,這兩個丫頭可以回謝府。”

“回謝府?”音晚一時詫異:“父親都已經離京了,家中已無人主事,她們回去做什麽?”

榮姑姑默了片刻,道:“潤公又回來了,正在前殿與殿下議事,待會兒她們可随潤公一同走。”

音晚心想,父親大約是不放心她吧,今日在百十裏亭與她告別,是怕蕭煜瘋勁上來對西舟不利,想避其鋒芒,暫行權宜。

只是……父親在跟蕭煜議事,議的是什麽事呢?蕭煜會不會把今日的事拿出來質問父親,責難他教女無方,損礙門楣?

音晚心裏咯噔一聲,只覺全身血液湧上頭頂,滾燙燒灼,倍感屈辱。

她自己受辱便罷了,若還要連累父親跟着她一同受辱,那豈不是太不孝了。

蕭煜是個混蛋!她現在就該去找他,把他捅死,哪怕和他同歸于盡。

可……兄長還沒有找回來,萬一他已遭遇不測,父親就只剩她一人了,若連她也死了,父親又該怎麽辦?

她頹然跌坐在地上,精神恍惚間,榮姑姑已招進侍女,把青狄和花穗兒強行帶了出去。

蕭煜倒無意同謝潤算什麽賬,他與音晚之間的事,也向來不喜旁人幹涉,哪怕這人是音晚的父親。

此番,是謝潤主動找上門的。

他将嚴西舟安置好,又回了趟小別山。

自那日他們去過,聽過那郎中的故事,謝潤便覺蹊跷。可當時要照顧音晚,未來得及細理,回去思忖後,再去,果真看出些門道。

“據陸攸所說,他們應當是苦戰後歇息了幾個時辰,蘭亭趁他們睡着偷偷離去的,未走幾步便遇上了黑衣人。”

謝潤停頓下,看向蕭煜。

蕭煜轉動着白玉扳指,思緒頓時清明:“那些黑衣人在大戰後一直守在那裏,沒走。”

謝潤道:“若是沒走,那為何不直接攻進山洞?山洞到蘭亭遇襲的地方并不遠,他們既守在那裏,定然知道人是躲在山洞裏的,一群疲憊傷兵,能經得起攻襲嗎?”

“看起來他們是不願意與陸攸再正面沖突,只想要蘭亭的命。”

“這又說明什麽呢?”

蕭煜目中精光內蘊,轉動扳指的手一頓,道:“陸攸認識他們,他們怕被認出來。”

謝潤道:“這可就微妙了。淮王殿下派了一撥心腹去救蘭亭,卻同時出來一撥人要殺蘭亭。這兩撥人還是認識的。”

蕭煜容色驟冷:“你這是什麽意思?”

謝潤撫平袖上褶皺,漫然道:“沒什麽意思,只是想提醒一下殿下。世人皆有私心,謝家有,旁人未必就沒有。昭德太子敦厚良善,可不見得凡與他有關的人都當得起這四個字。”

蕭煜涼聲道:“那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可你現在扣着我的女兒不放!”謝潤拍案而起,溫儒的面容因怒氣而扭曲:“伯暄是什麽來歷,音晚看不明白,可我一清二楚。你把自己打扮成個情種,是想讓音晚給你生個兒子?這兒子要是生出來便是你的嫡子,若将來淮王殿下承蒙天恩,得繼大統,那位子是該傳給長子還是嫡子?”

謝潤和蕭煜都是世間頂聰明的人,彼此一點即通,心照不宣。

蘭亭出事的時候,嘉猷門之變已經發生,大局已定,他是死是活根本無礙。既然不是沖着謝家,那便是沖着他這個人而來。

蘭亭除了有個做淮王妃的妹妹,身上又還有什麽厲害關系呢?

只要蘭亭一死,這筆賬定然是要算在蕭煜頭上的,那音晚和蕭煜就會徹底翻臉。

只要翻了臉,暫且就生不出什麽嫡子了。

善陽帝一駕崩,蕭煜至少一年內不能娶妻。等過了喪期,各項事宜籌備下去,待新人進門,嫡子降生,沒有三四年是不成的。到那時,只怕伯暄的位子早就坐穩了。

蕭煜向來尖牙利齒,未曾在言語上落過下風,此刻卻語噎,只抿着薄唇,一臉冷怒瞪着謝潤。

謝潤幾時怕過他?

“您要是願意,就把自己手底下那些昭德舊部挨着查一遍,季昇、烏梁海、慕骞、陳桓……要是不願意,把女兒還給我,我把她送走。”

蕭煜蔑然瞥他一眼,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枚白玉髓墜子還靜靜睡在他的袖子裏。

蕭煜隔着袖緞摸了摸,心不住下沉。去搜綢布莊的都有誰來着?

慕骞,烏梁海——對了,他曾讓陳桓盯着謝潤,那個綢布莊有蹊跷的消息就是陳桓遞上來的。

可他們怎麽會拿到音晚的貼身物件?

蕭煜及時止住思緒,斜睨謝潤。

也不能全信他的話,這個人素來狡詐,誰知是不是有心離間來了,若要叫他得逞,豈不荒謬。

小別山他得親自去一趟,那些人他也得親自盤問。

但,萬一,他冤枉了晚晚。

蕭煜霍得站起來,喚進望春:“把中殿的鎖打開,不要關着王妃了,讓榮姑姑好生照顧她……”

話音未落,謝潤和內侍同時奔過來。

謝潤怒氣凜然:“你對晚晚做什麽了?”

內侍涕淚哀戚:“殿下,您快進宮吧,太醫齊聚宣室殿,陛下……陛下怕是不行了。”

噩耗若驚天霹靂,令蕭煜再顧不上別的,匆匆收整人馬入宮。

積蓄了半月的雨終于落下來,夜幕幽沉,大雨滂沱,澆灌着安睡中的帝都,似要将一切舊塵洗淨。

音晚坐在寝殿裏,绫帳高挽,透過窗墉看着漫天夜雨,怔怔出神。

子時,一道響徹天地的鐘聲傳來。

本栖靠在檐下打盹的值夜侍女們被驚醒,腳步疊踏,交耳私語。

音晚反倒是冷靜的,向後仰了身,靠在枕上,默默看着沉谧夜色被打破,衆人驚惶萬分,在雨中接連奔走。

她優游自若,如戲外看客。

榮姑姑收起油紙傘進門,腳邊落下一灘水漬,還是那副穩重模樣,躬身禀道:“皇帝陛下駕崩了。”

天佑十年,四月二十九,善陽帝蕭煥駕崩,時年三十歲。

**

南衙十二衛連夜出動,将皇城重重圍住,嚴禁人員出入。

早就駐跸長安的雁山軍以極快的速度把守住長安各城門要塞,清肅街衢,占領瞭望臺。

而未央宮內,大內官封吉于宣室殿前宣讀了傳位遺诏。

——朕之七弟蕭煜,天縱姿才,甚肖朕躬,仰承天意,着其承繼大統,即遵典制持服,鹹使聞之。

善陽帝生前已頒旨遷太子玄祁為雍姜王,舉朝皆知,衆人早已料到是這個結果,倒未引起騷亂躁動。

自然,也沒有人敢躁動。

蕭煜調了五千精銳看守在殿前服喪的文武朝臣,嚴令禁止他們私下走動。同時控制住尚書臺,凡來往诏喻文書都得由他親自過目。

除此之外,蕭煜派人把玄祁圈禁在了掖廷,重軍看押。下密令:若外間有分毫異動,立即誅殺。

雨下了一整夜,嘈嘈切切,禁衛內侍來往不絕,所過之處,濺起無數水花。

天明之時,雨停了,深宮也終于漸漸安靜。

蕭煜這些日子借謝江之手整頓了尚書臺,把從前謝潤留下的心腹都清理了出去,如今尚書臺上下口風一致,竭力懇請淮王于柩前繼位,以安山河人心。

蕭煜在宮中服喪七日,親送棺椁入帝陵,便依制舉行登基大典。

祭飨宗廟,祀天地諸神,定年號光熹,次年改元。

诏喻天下,冊封正妻謝氏為中宮皇後,着禮部定吉期行冊封之儀。

世人都知新帝手腕強硬,哪怕京中有些不懷好意的暗流伺機湧動,甫一冒頭便被大力彈壓下,并未生出什麽亂子。

素幡缟巾被撤換下,未央宮恢複如常,瑤臺靜立,草木扶疏,同舊朝沒什麽差別。

皇帝死了,日子還得照常過。

只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昭陽殿偏殿走水,燒毀了一些字畫擺設,連帶着傷了兩個宿值的內侍。

昭陽殿歷來便是中宮皇後的居所,善陽帝的原配孫皇後早逝,他便沒有再立後,昭陽殿空置已久,向來無事。

宮裏漸生出些流言,此乃不祥之兆,隐約指向新帝那在潛邸的原配正妻。

蕭煜素來疑心深重,覺得像是人為,又辨不清是沖他來的,還是沖音晚。暫且推遲了接音晚入宮的時間,派出影衛在宮中暗查。想要等到清掃盡一切暗箭危機,再安安穩穩接音晚入宮。

自那日他和音晚不歡而散,一晃将近一月,兩人再未見過。

他忙着清掃政敵,穩定局面,經常連續數日不合眼,深感疲倦之餘,更加想她。

想她,卻又怕見她。

他不知她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

定然是的,不然這麽久,怎得連書信都不見一封。

好像自他們成親,便沒有過分離這麽長時間。蕭煜深陷于繁雜政務,有時會莫名怔然發愣,心不知飄到哪裏去,等到回過神來時,只覺心底空蕩蕩的,說不出的凄惶難受。

他派人往王府送了許多釵冠珠寶,貓兒眼、鴉青石、祖母綠……還有各種式樣質地的披風,熏貂、青絨……他的意思是如披風一般,他會為她遮風雨、禦嚴寒,萬般缱绻,千種柔情,盡訴于經緯絲線間,可偏偏如石沉大海,回音微弱,波瀾不興。

內侍帶回來的只有寥寥數語:“娘娘說,謝陛下。”

起先蕭煜還會追問:“還有嗎?”

被潑了幾回冷水後,他便不再問了。

這一日,季昇和陳桓先來禀告崖州旱災一事。

緊接着慕骞和烏梁海也來了。蕭煜剛接伯暄進宮,将他的名字寫入宗譜,只是這種事情素無先例,已有些違制。在定王號上禮部有些異議,提出中宮無子,不宜加封庶子親王之爵,封個郡王正好。

他們這些人疼伯暄跟眼珠子似的,當即便來抱不平。

蕭煜有心病,卻分毫未露出來,只一邊批着奏折,一邊道:“朕心裏有數,你們不許鬧,若是鬧大了,伯暄的身世兜不住,那才是最要命的。”

這是關鍵,他們當即噤聲。

新朝政務繁忙,這一樁事剛論完,便有禦史入谒,提出應當早迎皇後入主昭陽殿,以安浮動人心。

蕭煜品咂着這年輕禦史的用詞,頗有些意味:“浮動人心?”

望春禀道:“陛下忙于政事,可不知道外面的動靜,這些日子,京城可熱鬧了。清河崔氏,京兆韋氏,荊南高氏都以奔國喪之名送了姑娘入京,各個妙齡花貌,輪番等候着太後召見呢。”

蕭煜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他們想幹什麽?”

望春道:“京中有傳聞,陛下深厭謝皇後,礙于先皇聖旨賜婚,才勉強立她為後。再加上謝氏衰微,被壓制許久的各世家有了出頭的指望,才想着攀一攀您這高枝。”

蕭煜嗤笑:“她們也配。”

他沒拿着當回事,剛提筆蘸墨要繼續批折子,腦中閃過一道靈光:“外面的動靜大嗎?”

望春回說:“能不大嗎?京中權貴慣好此道,都想着靠裙帶一步登天呢。”

蕭煜有了些想法,如果動靜這麽大,那音晚能不能聽到呢?如果聽到了,她會不會醋?

她如果能為他醋一醋,是不是就能理解當初他緣何會因為一個嚴西舟而勃然大怒。

這念頭輾轉生成,還未理出個章程,便有宮女匆匆來報:“陛下,榮姑姑遞信進來,說娘娘不見了。”

“什麽!”

第 35 章 蕭煜的臉色沉冷可怖

音晚的睫毛微顫, 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因為蕭煜畏熱,卧榻早早鋪上了象牙細簟。細簟泛着白瑩潤澤的光, 同邊緣綴着的鮮紅璎珞一同映入音晚眼中, 糅雜出混亂而迷離的景象。

她像是失了力氣, 疲乏地靠在角落裏,怔怔的發愣,不再與蕭煜争辯。

蕭煜上前,手撫過她那一頭散若長瀑的青絲, 彎身湊到她跟前, 吻她。

極盡纏綿柔情的長吻, 輾轉良久,卻是他的獨影戲,懷中的音晚自始至終毫無反應, 既不推拒也不迎合,只木然承受。

蕭煜有心與她講和, 彎身坐到她身側, 将她圈進懷裏, 溫存地摸了摸她的臉,問:“有沒有覺得難受?頭疼不疼?”

音晚眼神空洞地搖頭。

蕭煜摟着她,道:“我今日進宮,是替你讨解藥去了。”

音晚終于有了反應,偏頭看向他。

“當初你父親用父皇遺诏從皇兄那裏換了一份解藥,我料想皇兄那裏不會只有一份解藥, 如今這個情形,還不知他能活幾天,早早要出來, 省得将來費事。”

蕭煜說着,聲音漸沉,讓人一下便聽出結果并不如人意。

宣室殿內,绛紗帳下香囊搖晃,在善陽帝臉上落下斑駁疏影,他戲谑:“不是不拿着當回事嗎?”

蕭煜極反感他這般調侃自己和音晚,但有求于人,強忍着沒發作,只道:“不過是個女人,妨礙不了大局,皇兄賜下解藥,就當做件好事,臣弟銘感于心。”

善陽帝蒼白孱弱的臉上神情幽秘,目光一寸寸流轉于蕭煜的面,卻不知在想什麽。

良久,他嘆道:“朕這裏也并沒有第二份解藥。”

鏡中颠并非宮闱秘藥,而是蜀地秘毒,當初善陽帝得到解藥也是機緣所致。

蕭煜知道,不管這話是真是假,再糾纏下去也并不會得出第二種結果,便揖禮告辭。

臨走時,他朝大內官封吉使了個眼色。

封吉會意,緊跟着他出來,還未等他開口,便道:“老奴在宮中多年,從未見過您說的解藥。興許……皇帝陛下這一回沒有騙您。”

他是當年胡皇後在世時秘密安插下的內侍,專為兒子昭德太子所用。後來昭德身死,經過一番周折自然就投入蕭煜麾下。

這麽多年,從內值司名不見傳的內侍爬到禦前大內官,總是有些本事的,他既這樣說,蕭煜也就斷了這方面的念想。

蕭煜心中的音晚總是淡淡的,有些聰明才智,但不熱衷于利益算計,像極了年輕時的謝潤。他以為她并不怎麽在乎能否要到解藥,卻親眼看着,她在聽到善陽帝那裏沒有解藥時,目光寂落,充滿了失望。

蕭煜分外憐惜,低頭親她,向她允諾:“我一定會想辦法替你尋到解藥。”

話音将落,望春在幔帳外禀道:“殿下,烏将軍和慕将軍回來了。”

聞言,蕭煜攏着音晚的胳膊一僵。

他今日不光去追謝潤和音晚了,還暗中派人去抄了那向音晚傳遞消息的綢布莊。

謝潤在京中資産豐沃,有些在明,有些在暗。

那綢布莊便是極隐秘的暗樁,若不是這一回在蕭煜眼皮子底下露了馬腳,他到如今都未必能翻找出來。

謝潤這個人,還是有些智慧手段的。常铮說得對,若謝潤對蕭煜無愧疚、無忍讓,蕭煜的路必不會走得這麽順,今日京城是何局面也未可知。

也正是因為謝潤不是庸才,所以得格外提防。

蕭煜腦中轉過萬千思緒,面上絲毫未露,只摟着音晚親吻溫存了一番,柔聲道:“你換件衣裳,我一會兒便回來陪你。”

他出了寝殿,穿過游廊往前院,陳桓候在垂花拱門,不解道:“殿下,潤公都已經離開長安了,您還派人去抄綢布莊做什麽?”

蕭煜輕掃了他一眼,道:“你還是太年輕了。”

陳桓愈加迷惑。

“謝潤以為當着本王的面跟女兒演一出依依惜別的戲碼,本王就會信他要就此遠離長安?”

“呵……本王太了解他了,看他一眼,就知在這長安,他還有心事未了,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陳桓差點忘了,曾經,蕭煜與謝潤既是甥舅,更是相交莫逆的摯友。

蕭煜驀得止步,轉過頭看陳桓,幽然道:“還有,他在百十裏亭表現得過于冷靜隐忍,好像當真一門心思想要避禍遠去,頗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

陳桓歪頭沉思,低喃:“若潤公當真有如此城府心機,那怎會這麽輕易就丢了尚書臺仆射的位置?謝家有這樣的人物,殿下怎麽可能贏得這麽輕巧?”

蕭煜笑道:“謝潤只要在尚書臺一日,手握重權,便是集怨與妒于一身。他的兩個兄長不會放過他,本王亦不會放過他。只有失去權柄,才能從衆人矚目的地方走到隐秘暗處。也許,他要做的事單純依靠權柄是做不成的,不然他掌權多年,又怎會将遺憾遺留至今?”

或許今日一切早就在謝潤的計劃裏。他想交出權柄,但不想交還給謝家,才對蕭煜百般縱容忍讓,想用迂回的方式把權柄交給他。

只是,他沒有料到蕭煜會這麽狠,會去傷害蘭亭。

或許,他的打算并沒有對音晚說過,他是真心想将女兒送走,不希望她卷入其後的紛争。

微風吹過,四月柳縧翩翩,闌幹影卧,鴻雁在雲,正是春意荼蘼的時節。

陳桓見蕭煜站在書房前久久沉默,低低喚了他一聲。

蕭煜恍然回神,喟然道:“我們早就翻臉了,縱然不再仇怨相對,也回不到從前。可興許,本王這一輩子只得這麽一個摯交。”

陳桓有些惋惜,有些難過,隐隐又有些後悔。當初被仇恨蒙心,他也曾與衆人逼迫過蕭煜去設計陷害謝蘭亭。

若是稍有些耐心與信任,能聽蕭煜多說幾句,興許會有兩全之法。

可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世無後悔藥。

就在陳桓糾結的頃刻間,蕭煜已恢複如常,進了前殿。

烏梁海和慕骞齊齊來拜,護衛在他們身後,手裏托着幾個漆盤,是從綢布莊搜來的物件。

慕骞禀道:“殿下料想得不錯。那個嚴西舟早早來了長安,卻未住進謝府,只在綢布莊下榻。屬下們拿着他的畫像去問,左鄰右舍都說見過這個人,綢布莊老板經不過嚴刑拷問,已都招了,嚴西舟就住在後院一個不起眼的廂房裏,屬下從廂房搜出些東西,都在這兒了。”

這就更印證了蕭煜的猜測。嚴西舟身上并無官司,無需躲藏,但謝潤不讓他入府,必然是為了避開耳目,有隐秘事要交給他去做。

蕭煜忖度着,漫步踱到漆盤前,看過那些物件,倏地,他目光一滞,自雜亂細物中撿出一條玉髓吊墜。

瑩潤剔透的白玉髓,琢成桃心狀,系着銀鏈子,在扣環處有斷裂的痕跡。

慕骞是個大老粗,只命護衛搜撿,未曾細看,見蕭煜把吊墜挑出來,不禁調侃:“這不是個郎君嗎?怎得有這般娘們唧唧的東西?啊,這小子不老實,別是同哪家姑娘夫人有了首尾,才躲躲藏藏……”

他讪讪閉嘴,因為就算粗犷如他,也看出蕭煜面色不善。

蕭煜拿着那吊墜,手指慢慢收緊,任銀鎖鏈深嵌入指腹,勒得指腹發紅。

殿中一片冷寂,衆人噤言,惶惑地看着蕭煜,竟無一人敢出聲。

良久,蕭煜把那吊墜攥進手裏,斂袖坐下,問:“這東西是從哪裏找來的?”

慕骞一時懵懂,看向烏梁海,烏梁海道:“我哪兒知道?我去搜前院了,後院不是你帶人搜的嗎?”

慕骞忖了片刻,大袖一揮,沖護衛問:“誰搜出來的?”

短暫的寂靜,走出一個護衛,屈膝抱拳,道:“是屬下。”

蕭煜問:“從哪裏找出來的?”

護衛回道:“是從廂房的卧榻上找出來的,這吊墜掉在茵褥褶皺裏,險些漏過去。”

蕭煜臉色森森,冷目盯着他,又問:“那你又是如何想起要去搜卧榻?”

護衛道:“因屬下們剛在綢布莊老板的卧房榻席下發現了許多賬簿,便想着把卧榻也搜一搜,這東西不像是藏在那裏的,并不隐蔽,一掀茵褥,自己掉出來了。”

蕭煜緊接着去盤問旁人,所說跟這護衛說得并無二致。

衆人摸不着頭腦,只覺殿中氣氛壓抑,蕭煜獨坐于高位,薄唇緊抿,面色寒冽,說不出的陰鸷可怖。

慕骞實在猜不中這啞謎,想上前問清楚,被陳桓眼疾手快地拖了回來。

陳桓神色凝重地朝他輕搖了搖頭。

這樣耗了許久,蕭煜擡眸掃了他們一眼,道:“你們都退下吧。”

衆人告退,蕭煜沖望春道:“去把王妃叫過來。”他頓了頓,又說:“讓她自己過來,不許青狄和花穗兒跟着。她一過來,你就帶人拿了這兩個丫頭。”

望春一頭霧水,惴惴愣在原地。

“拿了之後送去柴房,命孟姑嚴刑拷打,但是別要她們的命。”

這不是蕭煜第一回 拷打音晚身邊的侍女,從前那個謝玄送給她的繡娘便有過此遭遇。

可畢竟不一樣,望春驚駭:“那可是王妃的貼身侍女,殿下,您是不是再想想……”

蕭煜的臉色實在過于難看,俊秀面上煞氣畢露,輪廓緊繃,似堅冰冷凝,随時會跳起來殺人一般。

望春一陣膽寒,顫巍巍應下。

**

音晚坐在妝臺前,由青狄給她梳妝。

玉背角梳劃過她的三千青絲,柔順到底。

音晚換了一身素白五彩花鳥紋夾缬緞裙,烏黑的發披散在潔白的裙緞上,粉黛都洗幹淨,面頰瑩白,顯得更加玉質清新。

青狄見音晚郁郁寡歡,将尋出來的八寶赤金鳳釵擱下,撿了根墨綠緞帶給她将發束住,溫聲哄道:“姑娘,你今天也累了,睡一會兒吧。”

音晚點頭,剛躺到拔步床上,望春就來了。

他在繡帷外回話:“殿下想見王妃,讓您去前殿。”

音晚抓着被衾綢面,纖秀的手指越收越緊,直至抓出一道道褶皺,霍得坐起身,冷聲道:“待我琯發梳妝。”

望春猶豫了少頃,低聲道:“王妃還是快些去吧,勿要讓殿下等急了。殿下不拘小節,又知道您玉體欠康,不會在這上面為難您的。”

音晚覺得今日望春很奇怪,好像有什麽妖魔在後面追趕着他,透出一股難言的、微妙的倉惶膽怯之感。

音晚莫名有些不安。

她聽人忠告,沒耗費時間挽髻勻妝,只在緞裙外系上披風,就要走。

剛走到殿門口,望春弓身道:“王妃,殿下只讓您一人去,青狄姑娘和花穗兒姑娘得留下。”

青狄自是不肯,她總覺得今日之事淮王看似高拿輕放,但如此大度根本不是他的作風,定然是有要折騰人的後招。

她不放心音晚,卻見望春神情古怪地看着她,道:“殿下的命令,王府中無人能違抗,姑娘若真為了王妃好,還是勿要忤逆。”

話說到這裏,音晚有些明白過來了。蕭煜定然是氣不過今日的事,想跟她秋後算賬了,又嫌青狄和花穗兒礙事,故而讓她自己去。

也罷,是禍躲不過,自己去也好,省得連累旁人。

音晚安撫了兩個丫頭幾句,獨自去找蕭煜。

她推開殿門,一眼便看見蕭煜獨自站在窗前,稀弱的天光透過窗棂落到他身上,投射出颀長的影子,竟顯出幾分凄然落寞。

聽到響動,蕭煜回過頭,目光極淡極寡,看着音晚,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音晚坦然迎上他的注視。

沉默并未持續太久,蕭煜面無表情道:“喝藥。”

音晚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才見光線暗昧的角落裏,一只白釉瓷碗擱在紅木雕漆雲缡桌上,還冒着熱氣。

她站着未動。

蕭煜道:“皇兄沒給我解藥,但給了我一張方子,我讓禦醫和外面郎中都看過了,他們說方子沒問題。”

音晚走過去,擡起瓷碗,仰頭一飲而盡。湯藥的苦澀在唇舌間漫開,她微皺眉。

蕭煜一直等着她喝完了藥,才說:“我有三個問題。第一,嚴西舟是什麽人,從哪裏來?第二,你和我成親前與他到哪一步了?第三,他回到長安後,你們有沒有私下裏見過?”

他瞳眸幽黑,一眨不眨凝睇着音晚,語氣加重:“想清楚,想好了再說,我要聽實話。”

第 34 章 膽敢背叛,我會懲罰你

蕭煜眼底結出了一層霜冰, 卻仍舊噙着笑意,溫柔詭異:“好啊,晚晚來殺我吧, 我保證不躲。”

說罷, 他甚至往前走幾步, 讓劍尖正對着自己的胸膛。

那裏有她新刺出來的傷口,如今他的傷都是因她,那真是好極了。

空中傳來利劍出鞘的淺淺嗚咽,來自蕭煜身後的護衛們, 一時氣氛驟冷, 寒氣逼人。

陳桓握劍上前, 道:“王妃,您不要沖動,沒有好處。”

他看了一眼她身後的謝潤和嚴西舟。語意再明顯不過, 她不是孤身一人,需得投鼠忌器。

音晚漠然盯着蕭煜, 驀得, 握劍的手垂落下來, 面無表情道:“我不走了,讓我爹和西舟哥哥走。”

謝潤從剛才起就死死拽着嚴西舟,像壓制暴怒的靈獸,就是不許他跟蕭煜硬碰硬。

此刻,嚴西舟終于掙脫鉗制,飛奔上前, 堅定道:“要走一起走,絕不能把你自己扔下。”

蕭煜正含笑凝睇着音晚,聞言, 眉宇微揚,饒有興致地看向嚴西舟。

音晚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面上平靜無瀾,心底恐懼無邊,她竭力不讓聲音打顫:“西舟哥哥,這個世上,人都應該先學着愛自己。”

嚴西舟面露疑惑,不解。

音晚道:“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自己的生命。”

“你并不是我的什麽人,我也并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

嚴西舟的臉色驟然黯淡,如辰光寂滅,深受打擊,頹唐地連退數步,不甘又委屈。

謝潤見狀,忙把他拉到身後,不讓他再說話。

音晚仰頭看向父親。

寬大布袍被風吹得簌簌抖動,烏黑質地越發襯出她的臉色蒼白,她玲珑通透,乖巧懂事,會體恤旁人的艱難,自然,也絕不想讓自己的父親為難。

她輕聲道:“爹,你去找哥哥吧,我太沒用了,跟着你,也只會拖累你。”

謝潤搖頭,溫雅面容上滿是寵溺憐惜,道:“親人之間是沒有‘拖累’這兩個字的。爹只恨自己無能,帶不走心愛的女兒。”

音晚淺笑:“我永遠都是爹的女兒,不管在哪裏。”

兩人依依惜別,各自壓抑着情緒,想将離愁輕言。

蕭煜這會兒倒不說話了,只由着他們告別。

謝潤囑咐青狄和花穗兒好好照顧音晚,便領着嚴西舟策馬順着官道離去。

夾道青柏蓊郁,翠葉藏莺,撕扯着細嗓哀啼,聲聲泣血。

音晚目送着他們行遠,背影寥落,良久無言。

蕭煜先沉不住氣,彎身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把甩開。

那柔膩細滑的觸感尚停留在指間,美人已成冰,疏疏涼涼。

蕭煜不與她生氣,只微笑着說:“我都要放你走了,你自己舍不得嚴西舟的命,要用自由來換他,這能怪誰?”

“晚晚,你也得講些道理。你頂着淮王妃的名號,不告而別就算了,還要和一個男人一起走,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音晚不理他。

他凝着她的側頰,喟嘆道:“你明明是在護着嚴西舟,他卻看不懂。我明明已經動了殺意,他卻不知躲避,一昧找死。如此驽鈍莽撞,怎能護好你?我的晚晚天姿國色,若不能栖息在強者的懷裏,投入亂世,必會引來無數争奪是非,又如何能安穩餘生?”

說完,知道音晚不會回應他,也不強求,将她攬入懷中,抱上駿馬,又從身後摟住她,與她同騎一匹馬,順着來路回長安。

進了城門,竟遇上有人成婚。

紅奁綿延,朱漆髹金,絲竹聲飄揚,繁花錦緞擁簇,好不熱鬧。

迎親的隊伍冗長,擋住了蕭煜的路,王府護衛想上前呵斥,被蕭煜攔下了。

他笑道:“人家大喜的日子,就且等等。”

成婚的兩家應當是殷實門戶,嫁箧頗豐,夫家場面做得也足,紅鬃奇駿開道,喜娘沿途分發糕餅紅包,将整條巷道的氣氛渲染得熱鬧又喜慶。

蕭煜看過一場熱鬧,低頭用下巴蹭着音晚的臉頰,語氣親柔:“‘洛城花燭動,戚裏畫新蛾’。晚晚當初嫁給我時,有沒有用心打扮自己?有沒有夙興夜寐,秉燭繡蓮蒂?”

音晚冷淡地偏頭躲開他的碰觸。

蕭煜摟着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懷中,望着眼前的十裏紅妝、華裙逶迤,溫聲道:“從前是我不對,是我不知道珍惜晚晚。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不曾好好度過,我會還你一個更奢華宏大的儀式,我會為晚晚親手穿戴鳳冠袆衣,好不好?”

依照禮制,鳳冠、袆衣是大周皇後才配享有的。

音晚聽着蕭煜的允諾,不由得想起兄長,想起小別山的血漬,想起他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蔔。

這算什麽?她用自己兄長的命換來榮耀富貴嗎?

嬌唇微勾,綻開輕薄譏诮的笑。

蕭煜覺得自己抱了一個冰雕美人,怎麽捂也捂不熱,深感凄郁,也不再有興致去欣賞旁人的良緣錦繡、春光明媚,待迎親隊伍過去,便執缰夾馬,徑直騎回王府。

青狄和花穗兒乖覺,生怕蕭煜要與她們算賬,甫回王府便躲他遠遠的。蕭煜冷眸瞥了她們一眼,倒沒當着音晚的面兒說什麽,由着她們去。

寝殿裏點着清淡的蘇合香,薄如煙紗的香霧飄過來,将那一縷幽馥沾上衣袂。

蕭煜将音晚擱在蜀錦繡榻上,端詳了她一番,她身上穿的烏黑袍子甚是粗糙,垂墜到底,沒有半點紋樣繡飾,只有深酽的黑。卻越發襯得她肌膚瑩白,修長優雅的脖頸下是若隐若現的鎖骨,宛若冰雪雕琢,沒有半分瑕疵。

蕭煜滿意地撩了撩她的發絲,在她額前親了一下,柔聲道:“晚晚,你不願理我也無妨,但有件事咱們得說清楚了。”

“我可以容你任性,容你與我鬧,但有一樣,你絕不能背着我與別的男人不清不楚。我生平最恨人背叛,即便是你,若犯了這一條,我也絕不會輕饒。”

他說到最後,言語中注入了涼意。

他捏住音晚的下颌,迫她擡起眼看着自己,眉目森然,警告:“尤其是你,若你膽敢背叛我,我會狠狠地罰你,用你最害怕、最痛苦的方式。”

音晚本神情寡淡,可觸到他眼底的凜寒煞氣,還是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她想起了方才蕭煜看向西舟的眼神,不由得恐懼深深,脫口而出:“我同西舟并無私情。”

兩人四目相對,一個幽邃冷寒,一個碧波清淺,良久,蕭煜輕挑了挑唇,将音晚攏入懷中,輕輕揉捏着她,柔聲道:“晚晚說沒有,那就是沒有。”

他靠近音晚,想跟她說幾句話。眼見她秀眉微蹙,極抗拒的模樣,卻又隐忍着不敢将他推開。

不知緣何,蕭煜的心情壞透了。

可他面上仍舊噙着溫潤的笑意,若見不到他的眼睛何等冷冽,便會以為他正在品茗茶、研典籍,做着極高雅的事。

音晚向後挪了挪,顫聲道:“我累了,想休息。”

蕭煜的神情驟然一僵,凝着她的面孔,透出幾分緊張的神色。

她臉色瓷白,身形纖弱,微微顫抖,帶着幾許倉惶膽怯,還有幾分倔強,仰起頭來看他。

美到極致,又像破碎到極致。

蕭煜松開了音晚。

她慌亂地繼續向後挪,讓自己盡量離蕭煜遠一點,蜷縮到角落裏,抱着膝警惕地看他。

“你若是生氣了,就好好跟我說,不要做出這副樣子。”

蕭煜沉默許久,道:“晚晚,我很生氣。我想起你處心積慮要逃,想起你護着嚴西舟的模樣,我就生氣。我讓你殺了他,你反倒把劍對着我,怎麽,在你心裏,他比我更重要嗎?”

他目光灼灼,緊緊逼視着音晚。

音晚平靜道:“他沒有做錯什麽,你不能這麽随意地去剝奪一個無辜人的生命。”

蕭煜不與她講道理,只冷然逼問:“我和他,在你心裏誰更重要?”

音晚也不與他糾纏,繼續道:“你打着為社稷為萬民的旗號大興殺戮,可你有沒有問過自己,在內心深處還有沒有對于生命的敬畏?當随意殘殺無辜變成了你的習慣,那和當初陷害你與昭徳太子的謝氏又有什麽分別?你口口聲聲在為你自己和昭徳太子報仇,你的四哥若泉下有靈,他願意看見你變成這個樣子嗎?”

蕭煜贲張的怒意緩緩斂去,臉上像覆了一層薄冰。他霍得從榻上起身,烏犀系腰的羊脂玉縧環随着他的動作“叮咚”亂響,他面色陰鸷,自薄唇吐出幾個字:“你不要提四哥。”

音晚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悶窒生疼,她輕勾唇角:“是,我沒有資格提昭徳太子,那你又是在做什麽呢?你這麽糾纏着我,要糾纏到什麽時候?難不成将來到了地底下,你要告訴你的四哥,你娶了一個姓謝的女人,你還很沒有出息地愛上她了嗎?”

嬌嬈玉面流轉過極澄澈的諷意。

蕭煜涼涼看着她,有一刻額角青筋凸蹦,如被觸怒的獵獸,随時會撲上來将激怒他的人啃噬幹淨。

但他克制住了。

胸膛的起伏漸平息,聲音也回歸了該有的清越平和:“不要覺得激怒我,我就會放了你,這是不可能的。”

第 33 章 她跑了……

望春肯定是說不出什麽的。他只覺得蕭煜突然變得很可怕, 明明外表看上去是那等和風霁月、俊秀矜貴。墨藍緞袖低垂,瓷白面龐神色疏淡,眉宇似畫, 瞳眸漆黑, 像詩裏從水霧中翩然而至的如玉公子, 風華絕世。

可他身上就是聚斂着冷冽陰鸷的氣息,眼波流轉之間,像是要把什麽人剝皮抽骨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蕭煜也沒真想從旁人那裏得到什麽答案, 站在廊庑靜默了一會兒, 便進屋繼續看他的文書。

帝都的人經慣風雨, 對于時局總有着敏銳的判斷,嘉猷門之變後短短數日,長安已是風聲鶴唳, 一派肅靜。

清晨朝霧初散,天氣微涼。音晚趕着時辰出來, 既沒有遲, 也沒有顯得太急切。她穿着玉色交領襦裙, 袖邊和裾底刺繡霭藍小花,腰間垂着最尋常的白玉佩,腕上戴了一只累絲連珠紋銀镯。

與那日赴瓊花臺夜宴的華麗裝扮相比,顯得素淨寡淡許多。

素淨點應該,善陽帝病成那個樣子,若再打扮得明光錦燦, 該被別人挑理了。

蕭煜含笑看着端坐在馬車裏的音晚,極細致體貼地往她腰後塞了個軟芯繡墊。

音晚惦記着旁的事,不想說話, 敷衍着謝過,将視線遞向窗外,藉以躲避他。

蕭煜看出她的抗拒,并不生氣,只道:“你這只镯子很好看。”

這只是成色普通的銀镯,同音晚那滿箱滿箧的翡翠、嵌寶、赤金镯子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音晚擡起手腕看了看,道:“這是母親留給我的。”

蕭煜知道了她的身世,聞言不由得一怔,料想這大約是蘇惠妃從娘家帶出來的,而不會是父皇賜給她的。

當年的她聖寵正隆,父皇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寶搜羅來給她,又豈會賜她一只寒酸的銀镯子?

可這些,音晚并不知道。

蕭煜覺得謝潤并沒有全說實話,至少他講的那個故事并不完整。

比如,蘇惠妃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她的家鄉在哪兒?家裏還有什麽人?兩人如何定情?還有,她是怎麽死的?

蕭煜的記憶裏,謝潤帶着兒女從青州回到長安時,音晚才一歲。按照蘇惠妃的年紀,這算是紅顏早逝,會跟鏡中颠有關嗎?

想起鏡中颠,蕭煜的心驀得沉下去。

他問音晚:“近來身體有不舒服嗎?”

他知道了,音晚便沒必要再藏掖着:“沒有,父親囑咐過按時吃藥。”

蕭煜摸了摸她的臉,溫聲道:“放心吧,我一定會給你找到解藥的。”

音晚難得沒有排斥他的碰觸,睫毛輕微一顫,擡眸看他,雪亮清澈的眼中映着他的身影。

她就要走了,是緣是孽都好,就要有個了結。她心中說不出的輕松,連日來的負罪感也消減了許多。從今以後她就是自由的,她可以用所有時間去尋找兄長,想盡一切方法補償他。

她再也不會讓自己陷入情愛之中了,再也不會去愛任何一個男人。

想到這兒,她竟朝蕭煜笑了笑,嬌靥如朝花綻放,染着胭脂色,妩媚冶豔中帶着純情,勾的心顫兒。

蕭煜若不知她為什麽這麽朝自己笑,真想立即把她擁入懷裏,可他心底清透,卻覺這笑容有些刺眼,沒說什麽,把手收回來,再不理她了。

皇城戒備森嚴,南衙十二衛和北衙諸軍各司其職,崗哨格外嚴格,卻無人敢攔淮王府的馬車。禁衛遠遠見着,立即屈膝揖禮,開閘放行,使得車駕在宮道上一路暢行。

音晚早就覺察出什麽,可又覺得這些事将要跟自己無關了,也并不怎麽關心。

善陽帝留蕭煜和音晚說了會兒話,聽見外面傳進孩童清脆的喊叫,面色一黯,沖音晚道:“是玄祁來了,你出去看看他吧,朕還有話要和七弟說。”

音晚鞠禮告退,出了殿門,見果然是太子玄祁。

他才五歲,生得玉雪可愛,特別是一雙眼睛,烏黑透亮,滴溜溜轉着,顯得既天真又機靈。

音晚沖他躬身施禮,含笑道:“太子安好。”

玄祁笨拙地拖着闊袖,朝她還禮,脆生生道:“晚姑姑安好。”

有宮女立刻上前糾正:“殿下,您得叫嬸嬸。”

玄祁癟嘴:“不,她是我姑姑,不是我嬸嬸!”

宮女面含憂色地看了眼宣室殿,蹲在他身邊,耐着性子低聲道:“殿下,您以後不可以這樣說話,若是叫淮王聽見,他會不高興的。您忘了,陛下是怎麽囑咐您的?”

玄祁那白皙稚嫩的面孔皺成一團,氣鼓鼓瞪向殿內,嘟囔:“我讨厭他……”

宮女忙去捂他的嘴,倉惶失措地看向音晚。

音晚道:“風太大了,我沒聽見太子殿下說什麽,你帶他去玩吧。”

宮女面露感激,将玄祁抱起來,瞧着他又是一陣凄惶,道:“王妃以後莫要叫太子了,陛下已經下旨,遷太子為雍姜王……”

音晚這些日子被關在王府裏,不知天地竟殊到這地步。或許是一件好事,善陽帝在位十年,大周便一直在走下坡路。

君王柔靡,朝局昏暗,國力日衰。

父親說得對,這煌煌山河需要一個中興之主,拯社稷于危弱,救黎民于水火。

蕭煜雖然算不上是一個好人,但看上去像極了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宮女抱着玄祁走遠。音晚看着他們的背影,心想對這個孩子而言,也許這也是最好的。

不然,幼主臨朝,将來各方混戰,誰會管這奶娃娃的死活?

這些事情如斯沉重,可只要一想起馬上就與自己無關了,音晚便豁然開朗,說不出的暢快輕松。

音晚依禮去向謝太後問過安。

她與這姑姑素來算不得親厚,而謝太後同蕭煜的母子關系又素來冷淡疏離,即便她嫁給蕭煜,往來應酬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不過,謝家人雖然骨子裏淡薄親情,卻是極會做面子功夫的。

謝太後賞了她許多釵環首飾,有幾樣還是先帝在位時禦賜的。

音晚鞠大禮鄭重謝過,才從啓祥殿出來。

內侍來報,說淮王還有事情要跟皇帝陛下商量,讓淮王妃先行出宮。

這正合音晚的心意。

她領着青狄和花穗兒乘馬車出宮,根本不用特意吩咐車夫,幽篁巷便是回淮王府的必經之路。

甫一拐到這街巷上,她便挑開車幔,仔細留意着沿街人景,經過人流如織的繁華街市時,路邊果然有個道士在擺攤。

他頭戴芙蓉玄冠,身着藍袍绛褐,胸前刺繡五色雲霞,腮蓄長髭,身前擺着攤子,身側豎一等人高的幡幟,寫了個大大的“測”字。

音晚一眼便看出,那道士是嚴西舟假扮的。

她心中雀躍,卻還得擺出一副平淡神色,叫停了馬車,下來走到了攤子前。

數十名王府護衛奉命監視她,有不放心的想上前,被攔了回來。

“殿下只讓看着王妃,別讓她跑了,可沒說不許她逛街算命。算了,咱們盯住就是。萬一惹王妃不快,回去再向殿下吹幾道枕邊風,可夠咱們喝一壺的。”

他們商量妥,只站在不遠處,牢牢盯着音晚。

音晚坐在攤子前,見嚴西舟那張清俊的臉隐在絡腮胡子後,掠了一眼她身後的守衛,微微一笑:“時間還早,不如寫個字,我來測一測。”

音晚提起筆,一時有些走神,手不随心,等反應過來時,那個“章”字已經寫了一半。

她想把紙掀起來扔掉,嚴西舟卻快她一步,将紙奪過去,道:“就它吧,它在你的心裏。”

音晚垂眸,柔軟的睫毛落下,遮掩着眼底的神色。

“下早上立,說明這人立于早年間,從前種種并不曾徹底湮滅,回憶仍在,難以抹掉。”

音晚緊拽着衣袖,指甲深陷入錦緞中。

“但上下分離,又說明他已與從前孑然不同,癡心執念不會有好結果,到了該抽刀斷水的時候。”

音晚擡起頭,皎美的面龐浮着苦澀:“我現在知道了,西舟哥哥,我辜負了你的一番好意。”

嚴西舟微詫:“你知道?”

當初賜婚聖旨下來,謝潤不願讓女兒的姻緣染進權欲之争,但善陽帝手握他的把柄,又反抗不得,便暗中讓嚴西舟帶着音晚跑。

直到出了長安城,音晚都是備受煎熬的。

她不想走,她想嫁給蕭煜。卻又怕這一步邁出去,再無回頭路,又掙不到一個好結果。

嚴西舟看出了她的心事,故意暴露行蹤讓善陽帝派出的暗衛抓到他們。

他想成全音晚的一片癡心,雖然他自己的心已傷痕累累。

愛原本就不該是占有和自私的,愛一個人就該讓她幸福、快樂,而絕不該令她痛苦、為難。

可嚴西舟眼睜睜看着,當初那個明媚嬌嬈的小姑娘,那個癡情真誠的小姑娘,一腔熱血為愛奔赴,到頭來卻被折磨得遍體鱗傷,滿面枯色。

他守了她這麽多年,舍不得讓她受一丁點苦,有一丁點為難,憑什麽那個人就可以這麽肆無忌憚地傷害她?

這一切或許原本就是錯的,音晚的執念是錯,他的成全也是錯,那麽就到了該糾正錯誤、回歸正途的時候。

兩人緘默相對,倏地,一聲尖嘯突破長空,伴着馬蹄陣陣,由遠及近。

音晚回頭看去,是一匹紅鬃烈馬受了驚,疾速朝他們奔來,行人紛紛避讓,這烈馬直接撞上停在路邊的淮王府馬車。

車輿幾乎被掀翻,拉車的駿馬被吓着,撲通着前蹄嘶鳴不已,王府護衛們忙上前拉扯缰繩。

這一通熱鬧,路邊行人紛紛圍上來。

嚴西舟朝音晚使了個眼色,趁亂将她拉進路邊的字畫坊,音晚親眼看着,一個和她同樣裝束、大致身形,甚至連樣貌都有幾分相似的姑娘緊接着從字畫坊裏走出來。

王府護衛們慌忙扶起車輿,疏散人群,在一片紛亂中尋找音晚。

直到看見“音晚”還坐在測字攤前,身側跟着青狄和花穗兒,才長舒了口氣。

坐了一會兒,“音晚”便起身,青狄和花穗兒左右擁簇着她,将她扶上了馬車。

音晚躲在字畫坊內,眼見着馬車緩緩駛開,秀眉緊皺,愁色難消。

嚴西舟道:“不用擔心,謝大人另有安排,青狄和花穗兒要和我們一起走的。”

馬車将要到淮王府時,“音晚”從車輿裏飛身出來,正落在路邊的快馬上,她功夫利落,揚起蟒鞭,飛馳而去。

護衛們驚駭至極,忙驅馬追趕。

這假音晚是謝潤早就物色好的,自打音晚嫁入淮王府便訓練她,只為這一日助音晚脫困。

護衛們費力追趕,待他們走遠,青狄和花穗兒便從馬車下來,騎上早就備好的馬,趕去與音晚會合。

他們四人化妝成走貨的商人,用備好的路引輕而易舉便出了城。

謝潤在城郊的百十裏亭等他們,陰沉欲雨,他的面容亦是緊繃的,負袖憑欄而立,仰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內心焦灼不安。

直到聽見音晚遠遠喚“父親”。

他緊皺的眉宇豁然舒開,快步去迎女兒,見她一身烏黑粗布長裙,齊至腳踝,因為跑得太快,跑掉了頭上的冠巾,如瀑長發翩然垂灑,被風吹得四下飛揚。

謝潤把她飄飛的長發攏到胸前,慈和道:“晚晚,一切都結束了,父親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音晚目光微散,漫開些許悵然,但随即掩去,乖巧一笑:“女兒以後也會聽父親的話,不會再任性了。”

嚴西舟站在她身後,凝着她瘦削單薄的肩膀,極想去抱一抱她,告訴她這世上并不是只有她的含章哥哥一個男人,滾滾紅塵,大千世界,尚有無限精彩在等着她,也有人一直在默默愛着她……

但這樣的念頭尚未落地,便聽一陣馬蹄聲傳來,密集如鼓點,遠處黃沙漫天,裹挾着憧憧人影,如山巒傾倒,沉沉壓過來。

謝潤将音晚護在身後,凜目看向來人。

蕭煜還是那身面聖時的繁瑣華服,雍容矜貴,同周遭荒涼景象極不相稱。他翻身下馬,目光冷如堅冰,凝在音晚身上良久,才轉眸看向謝潤。

“本王記性不太好,不記得何時與王妃和離?”蕭煜手握長劍,漸浮上些許戲谑,嘴利如刃:“謝大人莫非嫌身上官司太少,還想添一樁誘拐王妃的罪名?本王依稀記得早就跟你說過,女兒你已經嫁出來了,沒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你自負詩書禮儀之家,便是這樣講聖人禮儀的?”

謝潤的心像沉入寒潭,一陣陣無望。他明白,這事一旦叫蕭煜知道,又被他追到這裏,就很難把音晚帶走。

但他不甘心,不放心,不忍心在把女兒送進那狼窩裏,因而願意放下驕傲,低下頭顱,求一求蕭煜。

他道:“算我求你了。”

“哪怕十一年前我真的對不起你,可事出有因,蘭亭至今生死未明,難道還不夠還這賬的嗎?晚晚也是你從小看着長大的,她從未對不起你,你就不能行行好,放過她嗎?”

蕭煜沒想到,素來清高自傲的謝潤竟也會有這麽謙卑的一面。

他一時緘默未語,卻陡覺一道淩冽寒光掃過,警惕大震,下意識握住劍柄,劍只拔出一寸,身後陳桓領着諸人已趕了過來,殺氣騰騰,列陣以待。

謝潤反應敏銳,忙将嚴西舟拽回來,用力将他拔出的劍歸入鞘中,低斥:“胡鬧!”

嚴西舟被謝潤制住,咬緊牙,無比憎厭地瞪着蕭煜。

蕭煜眉宇微挑,才想起還有這麽一號人,淬染寒霜的薄笑噙上嘴角,漫然道:“嚴西舟。”

嚴西舟氣勢不輸,挺直脊背,昂首睨他:“我正是。”

蕭煜拖着曳地的緞袖慢踱了幾步,步态頗為優雅華貴,他像是覓到一件有趣的事,打量着這位如雷貫耳的翩翩公子,心思漸漸活絡惡劣起來。

“本王今日沒想殺人,可天好像不答應……”

嚴西舟素來剛直,經不起這般挑釁,立即又要拔劍,倏然覺得胳膊一緊,被一股大力搗在胸口,連退了好幾步。

音晚将嚴西舟擋在身後,雙目瑩瑩凝睇着蕭煜,哀聲道:“含章哥哥……”

蕭煜那滿身豎起的凜寒殺意霎時斂去,他緩緩掃過音晚的臉,目光幽邃,唇角勾起,極輕極柔地應了一聲:“你是有話要對你的含章哥哥說嗎?”

音晚緊抓住側裾,手指絞進布裏,聲音低弱且哀傷:“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再留在長安了,我想去找我的兄長。以前的事情都是我錯了,我不該去西苑找你,我也不該糾纏你,那時候我年紀太小了,不懂那麽多,恩恩怨怨也是過了很久我才理清楚……”

她跌坐在地上,哽咽道:“都是我的錯,可我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麽仇怨相對的啊,我們也曾要好過,你是晚晚的含章哥哥啊,你一定舍不得晚晚難過,我們就到這裏好不好?”

她身體瘦弱,裹在寬大的烏黑袍子裏,越發顯得嬌小纖細。青絲披散,泛着綢緞般烏亮的光,包裹着她迎風微微顫抖,像一朵垂在枝頭,沐雨哀泣的小花。

淚珠一顆顆順着臉頰滑落,跌墜到地上,轉瞬碎裂飛濺,看得人心都碎了。

嚴西舟想上前把她扶起來,被謝潤一把拽回,朝他搖了搖頭。

蕭煜居高臨下地凝着音晚,看她哭了許久,才慢慢蹲下身子,從袖中掏出一方錦帕,仔細地給她拭淚。

而後将她擁入懷中,像捧着稀世易碎的珍寶,小心翼翼,輕撫着她的背,柔聲道:“如果你想走,那我就放你走。”

他感覺到懷中的人細微顫栗了一下,接着說:“但是在走之前,你得先做一件事。”

蕭煜将佩劍拔出,将嵌綠松石的劍柄塞進她手裏,指了指嚴西舟,微笑:“你把這個人殺了,我就放你走。”

“晚晚,你不能只對我絕情。”

風輕嘯在耳邊,吹來蒙蒙飛絮和繡墩草的清香。

四周悄寂,無人說話。

音晚握着劍的手猛烈顫抖,劍尖凝着一點光亮,清湛寒冽,無比刺目。

她沒有把劍對準嚴西舟,垂眸安靜了一會兒,緩緩起身,擡手,劍鋒華澤流轉,正對着蕭煜。

音晚哭夠了,戲也做夠了,冶豔的眉眼暈在一片桃澤裏,冷冷看着蕭煜,道:“那不如讓我把你殺了。”

第 32 章 晚晚會不會是外頭有人了

音晚靜靜看着他, 細娟的眉宇漸皺起,勾着疑惑。

蕭煜這會兒倒像是個尊禮守矩的君子,老老實實站在門前, 不越雷池, 柔和道:“我今夜吓着你了。晚晚, 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只要你別再說要跟我和離。”

音晚已從最初的疑慮中走了出來,神情寡淡,心也是平淡的。

她好像一夕之間對蕭煜的話和事都不再感興趣了。她不想知道父親對他說了什麽, 不想知道他為什麽改變, 不想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什麽都不想知道。

只有深無邊際的疲倦。

她不再看他,也不與他說話,只躺回榻上, 拉過薄綢被衾将自己蓋住。

蕭煜并不生氣,只默默守在殿門邊, 等着望春一路小跑端了一個霁釉雙鶴瓷盤, 裏頭盛着十幾粒顏色鮮亮的橘子糖。

蕭煜小心翼翼地接過來, 親手交給青狄。側殿懸的是紫文縠帳,纖薄透亮,輕微起绉,風從殿門灌進來,掀着它簌簌搖曳,半遮半掩着卧榻上的人兒。

蕭煜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訴說, 又想起今夜的糾葛和她那孱弱的身體,便忍住,只道:“關于你的病, 你父親已都對我說了。你以後若要吃藥,就大大方方地吃,不必害怕叫我知道。我更不會利用你的病去害你父親,你只管放心。”

關于她的身世,謝潤囑咐過,要等她身體好了,情緒平穩之後才能說。

被衾下的人安安靜靜,毫無反應。

蕭煜壓抑下心頭的苦澀與落寞,強撐着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殿宇重歸于寂,青狄端着瓷盤,抻頭看了看躺在榻上的音晚,見她睜着雙眸,便道:“姑娘,橘子糖來了,你要不吃一顆?”

音晚搖頭:“倒了吧。”

青狄詫異:“姑娘剛才不是還說嘴裏苦嗎?吃一顆吧,就吃一顆,甜甜美美地睡覺,不好嗎?”

音晚翻過身,望着青狄微笑,雪膩白皙的嬌靥粲然綻放,又歸于枯涼,像極了一現的昙花。

“我想吃時沒有,現在拿來了,可惜我又不想吃了。”

她撫着胸口想躺下,動作驀然滞住,手快速地在前襟摩挲了一圈,呢喃:“我的白玉髓墜子不見了。”

青狄把瓷盤擱下,圍着榻邊找,卻無所獲。

音晚仔細回想,這一整日都哀戚恍惚的,在小別山犯過一次病,回到王府又與蕭煜糾纏了許久,若側殿沒有,就只能掉在這兩個地方。

青狄連夜領着人找遍正殿,還是沒有。

“不是掉在小別山,便是掉在路上,我是騎馬去的,算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掉的,又去哪裏找呢……”

音晚躺回榻上,擁着被衾睡了兩個時辰,迷迷糊糊醒來,天已經亮了。

蕭煜卻是徹夜未眠。

他自善陽帝那裏得了聖旨,給了留駐京城的十萬大軍奉诏而來的名分。本計劃今日一早去檢閱犒賞,可昨夜胸口挨了一刀,雖說沒什麽嚴重,卻不好勞碌,只有暫且取消檢軍,窩在王府看看往來文書。

昨夜動靜那麽大,雖不至于傳出去,但府內的這些人總是知道的。

慕骞這大老粗最沉不住氣,清晨便糾集了一衆幕僚上門,道:“現如今謝家的事情暫且告一段落,該利用的也都利用完了,還留着幹什麽?人家想和離,那就和離呗,殿下今時不同往日,什麽名門貴女娶不到,難不成将來還要立他謝家的姑娘為後麽……”

他出身江湖草寇,大咧咧慣了,說話沒個把門的,旁人卻不敢同他一樣。

季昇原先與謝蘭亭多有交往,深谙這位謝家公子的為人,對不得不利用他、戕害他愧疚不已,因而這時只低着頭,不插話。

烏梁海更不必說了,他年紀最長,本就是世家出身,是昭德太子生前最親厚的人,知厲害識分寸,對于主上的家事,也不願意再多嘴。

而陳桓本半跪在蕭煜的案桌旁為他挑揀要緊的文書,聞言只輕微蹙了下眉,也不言語。

蕭煜面上漫不經心,心裏明鏡一般。

這些人雖然不說話,但都一早出現在他的書房了。憑慕骞那一根筋的大老粗,若他們不想來,他是斷然勸不動的。

各自藏掖着,其實心裏都很在意、很想知道他對于謝音晚的态度。

正好,他也想找個機會把話挑明。

提起宣城紫毫筆蘸墨的間隙,蕭煜掃了他們一眼,輕飄飄道:“慕骞你這話什麽意思啊?哦,升官發財就該換夫人了,從前四哥就是這麽教你的?”

他先撿個憨貨捏,循序漸進。

慕骞圓目微瞠,像被噎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這是一回事嗎?”

“怎麽不是一回事?”蕭煜神色漫然:“那是本王奉旨迎娶的原配正妻,素來賢惠,并無大過錯,謝潤已然辭官,善陽帝都不追究他,本王該以何名目休妻?”

并無大過錯?!

慕骞緊盯着蕭煜的胸口,目光之尖利,恨不得扒開他的錦緞華服把傷口露出來給大家夥看看,評評理。

但他學聰明了,只一個勁兒盯着看,就是不說話。

蕭煜擱下毫筆,平掌輕撫胸口,笑道:“昨夜一時興起,想練練劍,誰知許久未練,生疏了,傷着自個兒,所幸無大礙,你們也不必憂心。”

這純粹是鬼話,再生疏,還能把劍往自己胸口戳嗎?

衆人腹诽,卻依舊沉默。

能不要臉到說出這樣的鬼話,其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慕骞還想說什麽,被季昇幹脆利落地捂嘴拖回去了。

打發了他們,望春進來禀,說是綢布莊送來時新的料子,另有一匹從南郡高價收來的浮光錦,問殿下要不要過目。

往常這些瑣事蕭煜是不願理會的,但今日卻有些興致,吩咐把料子拿來他看看。

這一匹浮光錦是月白色,質如其名,泛着如月光般的皎皎光華,又以細絲線刺繡着木樨花,簡潔秀致,華貴清雅。

蕭煜覺得音晚一定會喜歡。

綢莊老板是個年逾五十的老妪,最世故,最會察言觀色,見蕭煜面露滿意之色,便道:“這兒還有一匹上好的蟬翼紗,輕薄絲滑,可做披帛,配浮光錦正好。”

蕭煜頗為痛快,大袖一揮:“拿去給王妃瞧瞧,她若喜歡,就都留下。”

老妪歡天喜地地謝恩,生怕他變主意似的,端着布匹疾步退了出去。

望春悄悄湊過來,道:“一匹好幾百兩呢,金子織的不成?”他是當年淮王府的舊人,蕭煜被囚後,因年紀小又位卑,躲過一死,被下放到皇陵做苦役。

苦日子過來,格外愛惜錢財,又替蕭煜抱不平,一邊小聲遞話,一邊盯着他的胸口瞧。

蕭煜戲谑:“又不要你出錢,瞧你那模樣,小家子氣的。”他這一笑,牽動了傷口,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正色道:“聖人說了,大丈夫的胸膛就是給女人刺的,此乃天經地義。”

望春直覺殿下是在欺負他讀書少,哪個聖人會說這等混賬話,還天經地義?多來幾回,大丈夫就要被刺死了。

他讷讷不敢反駁,卻聽有人“噗嗤”一聲笑出來。

陳桓正給蕭煜磨墨,實在沒忍住,以袖掩唇笑起來。他本是王府幕僚中最年輕的,如芝蘭般清秀,這一笑便如和風溫煦,灌得人心情愈加舒暢。

蕭煜含笑看他:“你又笑什麽?本王瞧着你年輕,怕是不懂事,教教你道理,你學着,不然小心将來娶不上媳婦。”

陳桓憋笑憋得渾身顫抖,偏還得垂首恭敬,一副虛心模樣。

望春機靈地添話:“旁人娶不上媳婦還有可能,咱們陳大人這般人才,若還娶不上,那就是沒天理。”

陳桓到底臉皮薄,三言兩語間,臉頰紅彤彤的。

蕭煜不逗他了,起身去後院,想看看音晚。

天氣漸暖,廊庑下垂着竹篾簾子,簾角懸銅鈴,出來進去鈴聲清脆悅耳,給本有些枯寂的氛圍添了幾許生氣。

蕭煜去時,綢布莊老板正鞠禮退出來。音晚坐在梨花木桌前,上面堆了幾匹料子,面色淡淡,正垂眸想着心事。

見他進來,她不動聲色地将右手縮回袖間。

蕭煜唇上噙着溫柔的笑,輕攬她入懷,問:“晚晚,你昨夜睡得好嗎?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音晚面若清湯,道:“好,沒有不舒服,謝殿下關心。”

蕭煜将鼻子埋入她鬓發間輕嗅,醉于那股淡淡花香,嘆道:“太生分了,你不要叫我殿下。”

音晚心裏不耐煩極了,若不是掌心裏那團紙條叫她攥出水來,她想立即把蕭煜推開。

她忍耐着,冷淡道:“您本來就是殿下。”

蕭煜把她往懷裏攏了攏,親吻着她的頰邊,柔聲說:“我也是你的含章哥哥啊。”

音晚卻笑了,笑得天真澄淨:“含章哥哥不會半夜來撕我的衣服,不會明知道我不願還要來強迫我,不會那麽自私,永遠只顧着自己。”

蕭煜并不見愠色,只深深凝睇着她:“可晚晚也不會拿刀捅她的含章哥哥。”

音晚道:“所以,你不是。”

蕭煜默了默,擡手挑起她的臉,凝着她的雙目,看似好脾氣地溫和道:“好,我不是,那我不是誰又是呢?晚晚心中的含章哥哥該是深受命運眷顧的人,一輩子潇灑矜貴,站于雲端,可惜,我沒有他那樣的好命,可這又能怪誰呢?我願意這樣嗎?”

音晚低垂下眉眼,不再說話了。

蕭煜重新将她攬入懷中,手上加勁兒,重重地揉捏着她,道:“我愛極了晚晚,晚晚也愛我,這本是大好的姻緣,何必非要去執着那些小事呢?晚晚是女子,女子該溫柔小意,讨夫君歡心的,斷不該總這樣惹我生氣……”

音晚知道他又生氣了,從前的他,一旦被觸怒,便是雷霆風雨降下,極好辨認的。可如今他不會再像從前,用那副兇駭面孔面對着她,他會用別的法子,使別的手段來纾解自己的怒氣。

枕間汗如雨下,濡濕了發絲,緊貼在面上。音晚覺得難受極了,身體痙攣,被徹底淩剮了一番。

幸運的是,她趁蕭煜不注意時,把那團紙條塞到了榻褥底下。

她翻了身,蕭煜便從她身後纏上來,聲音裏染了煙霧般的暗啞:“晚晚,你放松些,總這樣,吃苦的是你自己。”

音晚吃痛地抽氣,咬住了唇,不肯出聲。

蕭煜撫着她胭脂色的臉頰,無奈道:“真是倔強啊……”

他的聲音這般溫柔,與他的行徑截然相反。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勃然怒氣湧上胸口,連傷都不顧了。一通荒唐胡鬧下來,傷口果然崩裂開,望春苦着臉給他上完藥,又悄悄地退出去。

音晚還躺在榻上,眼上蒙着帕子,身上未着寸縷,玉臂順着榻邊無力的垂下來,雪膚上印染着點點青紫斑痕。

蕭煜穿好了寝衣,才上前将她抱進懷裏,解開帕子,些許懊惱道:“今天不算。”

音晚眸光涼涼,淡瞥了他一眼。

他道:“我昨夜打定主意,以後要跟你好好相處的,怎得今日又這樣了?”他低眉認真思索了一番,柔聲與音晚商量:“以後,我們不提從前的事了,好不好?晚晚,我不知怎麽的,一想起從前的事心情就不好,我控制不住自己。”

若手邊有刀,音晚想再捅他一刀。

蕭煜渾然未覺,略微思忖,道:“你不願叫我含章哥哥也無妨,那你以後直接叫我含章吧。”

音晚不想再招他發瘋,輕應了一聲,掙紮着要去撿自己的衣裳。

蕭煜這會兒倒乖覺了,急忙給她清理身體,把紗帳垂下,喚進侍女,命她們拿來新衣。

他不許旁人插手,親自給音晚一件一件穿好,囑咐了她好好休息,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蕭煜一走,音晚就把紙團從榻褥底下摸出來。

上面寫着幾個字:明日巳時,幽篁巷,藍衣道士。

音晚坐在地上,凝着紙條犯起難來。這幽篁巷就在宮城外,離淮王府不算近,父親要她明天那個時辰去,可她去不了啊。

她的寝殿外面都是護衛,連院子都出不去,若是貿然提出去那裏,又沒個名目,蕭煜允不允是一回事,不派人跟着她才怪。

她正糾結犯難,望春來了,站在幔帳外,恭敬道:“明日一早,皇帝陛下召見淮王殿下和王妃,殿下讓來傳個信,王妃早些準備,明日辰時,他在府門前等您。”

音晚心中大喜,但面上仍舊淡淡,懶散應下,着人送望春出去。

望春回了前院,見蕭煜正站在廊庑下逗鳥,鎏金籠子裏一只褐羽黃喙畫眉,乖巧地啄着他掌心的粟米。

見他回來,蕭煜問:“怎麽樣?”

望春道:“王妃好像不太願意去,總沒精打采的。”

蕭煜輕挑唇角,将最後一粒粟米塞進畫眉嘴裏:“她那是裝的,心裏肯定樂開了花。”

望春詫異:“啊?”

蕭煜撥弄着畫眉的小腦袋,笑道:“她要是不去,怎麽從密不透風的淮王府逃出去。為這件事情,說話做事都得拿捏着分寸。既不能過分讨好本王,顯得太突兀,又不能真把本王惹惱了,撓幾下,再半推半就給個甜棗安撫安撫。呵,工于心計的小妖精……”

望春徹底懵了。

蕭煜摸着畫眉,憂郁地嘆道:“女人要是心狠起來,可真夠狠的。”

他仰頭,看着天邊舒卷的雲霭,眼角淬上了森森寒意:“你說,會不會是外頭有什麽人,勾着她的心呢?我從前聽宮裏老嬷嬷說過,女人要是變了心,有了別的念想,就會變得特別狠。”

“你說,我要是把這個人揪出來,當着她的面殺了,她是不是就能回心轉意了?”

“你說,藍衣道士,總不會真是個道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