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火葬場4 蕭煜:我都對晚晚做了什麽!……

她捅他時分明精神正恍惚, 那血自他胸前滴落,她表現得既驚駭又慌張,還有些異樣的恐懼忙亂, 舉止細微裏, 處處都是古怪。

所以他由着她跑, 由着她把自己關起來,等着謝潤來,就是想問個清楚。

謝潤的手垂在身側,攥緊又松開, 如此反複, 額邊青筋暴起, 經絡分明。

在來的路上他便想過,音晚不會這麽不知輕重,在這個時候去捅蕭煜一刀, 她定然是又犯病了。

蕭煜何等精明,事情能瞞到今天已經是奇跡, 是不可能瞞他一世的。

可該從何說起?

蕭煜的心不住下沉, 對方的沉默正無聲的印證着他的部分猜測, 他道:“不管晚晚有什麽病,需要什麽藥,你說出來,哪怕踏遍天下,我也會去給她尋來。”

謝潤突得出聲:“音晚對你來說還有什麽利用價值?你還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麽?”

他問得無比認真,面上的困惑猶疑甚是生動。

蕭煜不惱, 将一封奏疏扔到謝潤身前,傾身看他,眼中光色粼粼:“謝潤, 現在的我,想要什麽伸手便能拿來,誰能阻我?你想一想,我為什麽會這麽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現如今的你,還有什麽值得我去算計的?”

謝潤将那封奏疏撿起來,原是他的請辭折子,善陽帝已經批了。

雖然此情此景過分壓抑,可看着辭呈上的朱批,他還是豁然輕松,仿佛常年壓在脊背上的大石終于被移開,胸肺皆暢,連呼吸都輕快了。

他合上奏疏,看向蕭煜,順着他剛才的話:“是,我已沒有什麽值得你去算計了,那你又是為了什麽?”

蕭煜那過分沉暗的面上突然泛起剔透的光,幽靜溫暖,連聲音都變得柔和起來:“為了你的女兒,因為我愛她。”

他胸前還纏着厚厚的繃帶,寝衣潦草合着,透出淡淡血漬,可看上去一點都不可怖。像是惡鬼收斂起獠牙,沐浴着情愛的光芒,又變成了那個灑脫明媚的少年郎,俊秀若明珠,仇怨淡去,對世間滿懷憧憬。

但謝潤清醒地知道,他再也不是十年前的蕭煜了。

他身懷冤屈仇恨而來,心狠血冷,兇戾乖張,萬千手段、百般城府只為讨債。他可憐,他所做都是應當,自己欠他的。可唯有一樣,他絕不是女兒的良人,這天底下任何一個愛女兒的父親都不會願意把女兒交給這樣的人。

所以,今天的坦誠只能是手段,不是結果。

他在來淮王府的路上,又想通了另外一件事。

善陽帝活着時,會守着這秘密,用來拿捏他,迫他聽話。可如今善陽帝要死了,難保他不會基于各種原因對旁人說出來。

如今蕭煜勢頭正盛,各種算計都圍繞着他。與其遮遮掩掩,到最後再生出些誤會,倒不如趁着這個時候和盤托出。

蕭煜有句話說得對,若過去這秘密還值點錢,從今夜起,他已不是尚書臺仆射,身上已沒有什麽值得算計的了。

說與不說,又有什麽差別?

謝潤合了合眼,收拾心情,嘆道:“晚晚……是個可憐的孩子。她身上的不是病,是毒。”

“是一種極罕見的蜀地藏|毒,鏡中颠。身中此毒,先是時常頭疼,出現幻覺;然後便會精神恍惚,言行怪狀;最後瘋癫自殘,成為一個徹底的瘋子。”

蕭煜緊攥着匕首柄端,任上面的雕花深陷入掌心,覺得這症狀有些耳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聽過。過了許久,他才沉聲問:“晚晚為何會中這樣的毒?”

“因為……是從娘胎裏帶來的。”謝潤面容悲怆,戚戚言道。

蕭煜腦中劃過一道雪光,面前是憂傷難以自已的謝潤,繼而便是謝潤這十多年的隐忍、孤寡、不甘的掠影,最後是十一年前的西苑,他涕淚滿面說着對不起自己,說他是為了兒女……

蕭煜有個猜測,又覺得匪夷所思,怔怔看着謝潤,見他眼中淚光瑩潤,卻強忍住了,極壓抑,極克制道:“從前有個年輕的姑娘,她自遙遠的異族而來,本是來尋找族中丢失的摯寶,卻無意間撞上了個大人物,被他窺見驚世美貌,一見傾心,擄回家中,納為妾室。”

“這姑娘得到了萬千寵愛,看似過得尊榮富貴,可也招來了很多妒忌。她無親無友,困在宮闱,輕而易舉便被人暗害,給她下了‘鏡中颠’,使她整日瘋癫,言行怪狀。旁人不知內情,只當她恃寵而驕,諸多诟病,她如活在煉獄,周遭全是惡意。深受刺激,病得越來越嚴重,那大人物迫于谏言,不得不将她挪去骊山。”

“可這還不夠。害她之人覺得只要她活着一日,給她下毒的事就有可能被撞破,便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她燒死。”

謝潤閉着眼,渾身顫抖,即使過了這麽多年,依舊難掩哀傷。

“有個少年憐憫她,愛慕她,趁火将她救出,帶去了青州,還和她成親,生了兩個孩子。”

這個故事講完了,殿中一片沉寂。

蕭煜垂眸安靜,良久,才道:“蘇惠妃。”

謝潤點頭。

“這事情皇兄知道了,十一年前他便是用此來要挾你将遺诏交給他。”

謝潤點頭。

蕭煜腦子裏嗡嗡作響,連帶着胸口的傷灼熱疼痛,他忍住,又問:“那為什麽蘭亭沒事?”

此言一出,謝潤的臉色驟然煞白。

蕭煜目光銳利,緊緊逼視。

謝潤顫聲道:“因為……十一年前,善陽帝給了我一份解藥。”

遺诏換來的不光是封塵秘密,還有一份鏡中颠的解藥。

可是,只有一份。

命運多麽公平,十一年前,他把背叛蕭煜得來的解藥給了蘭亭。十一年後,蘭亭因蕭煜奪權而遭此大劫,身負重傷,至今下落不明。

像有神明垂視,分毫孽債都得償還。

蕭煜連連冷笑,譏諷:“謝潤,你在這兒跟我裝什麽慈父?只有一份解藥,所以你毫不猶豫給了你兒子。那你女兒呢?她怎麽辦?她就活該受這些苦,遭這些罪嗎?”

謝潤道:“神醫說了,鏡中颠不一定會發作。只要一世安穩平和,不受刺激,這毒只是跟着人,不會出來作祟。我可以把女兒一輩子藏在閨中,呵護愛惜一生,讓她免受流離災難。可兒子怎麽能行?待他成年,謝家人能放過他嗎?”

蕭煜怒道:“那你怎麽不把她藏好了?她為什麽會犯病?”

“那都是因為你!”

謝潤指着蕭煜,冷聲道:“十年前,晚晚七歲那年,我帶着她和蘭亭從铄陽老家回到長安。晚晚迫不及待偷偷跑去西苑看你,你對她說什麽了?她深受刺激,回來便高熱不退,連燒數日,催動了體內的毒性,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蕭煜遽然愣住。

他先是茫然,而後便急切地從記憶中搜尋關于十年前西苑的種種,依稀記起,當時他遭受過西苑守衛的毒打,渾身傷痛,連熱水都沒有一口,更別提傷藥。

只有坐在回廊下曬太陽,因為四哥說過,人同草木一般,陽光也可以療傷。

他厭惡塵世,并不畏死,可還得想辦法活下去,他得活着、報仇。

恰在此時,院牆上頭冒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她穿着刺繡山茶花的齊胸襦裙,梳雙髻,眼睛烏黑明亮,吃力地拖着一個小包袱,“砰”一聲,将包袱扔進院子,擊起沙塵四濺。

“含章哥哥,我給你帶錢和藥來了……”

他轉過頭,見是她,淡漠中夾雜着厭惡:“滾。”

記憶便在此處戛然而止。

他根本不關心這小姑娘是怎麽做到避着家人偷跑過來,又是怎麽突破守衛防線爬上牆頭,她被他喊了“滾”之後又該怎麽回去,回去之後會怎麽樣。

他滿腦子都是“她姓謝”、“凡姓謝都該死”,像中了蠱一樣……

可他不知道,在他最落魄,最狼狽的時候,在他以為被所有親人朋友舍棄背叛的時候,在他以為整個世間都對不起他的時候,有個小姑娘待他始終如一。

她熱忱地來看望他,殷殷地挂念着他,在她眼中,沒有什麽風光皇子與失勢王爺之分,有的只是含章哥哥,永遠不變的含章哥哥。

可他只給了她一個字。

滾。

他都對她幹了什麽!當年幹了什麽!當她嫁給他之後又幹了什麽!

謝潤嘆道:“十一年前我想過要把事情都告訴你,可我去見你時,身後跟着善陽帝派去的心腹。他們緊盯着我,只要我敢跟你說實話,他便要把事情公之于衆。偷娶先帝嫔妃,不光滿朝文武,就是謝家宗族,也必容不下我這一家。後來……後來你對我恨之入骨,我更加不敢把事關全家生死的把柄交托。說到底,也是我害了音晚。”

他當時不明白,現在才懂。善陽帝是把他當成了一柄劍,要藉由他去摧毀蕭煜,不光人,還有信念。

看,你自以為的知交摯友、袍澤之誼,都是一場笑話。

蕭煜搖頭,這些不重要了。只要有音晚在,他與謝潤之間就不會成為仇人,他不恨他了,而實際上,他們之間,恩怨多寡早已數算不清。

他送走謝潤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就算踏遍天下,我也會把鏡中颠的解藥尋來。

夜色沉涼,月光如洗,灑在院子裏,像銀河白瀾,緩波流淌。

蕭煜本來不想去打擾音晚,可猶豫少頃,還是去了。

音晚已經換了一身幹淨整潔的薄綢寝衣,正坐在榻上,斜身靠着青狄,糯糯地喊着:“青狄姐姐,我想吃橘子糖……”

蕭煜立馬把望春招過來,讓他去找橘子糖,望春愁眉苦臉地走了。

殿中靜谧至極,音晚直起身子,含些許怯意地盯着蕭煜的胸前看着,見他走近,不由得往後縮了縮。

蕭煜驀然止步,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沖音晚淺笑:“沒事,我早說過了,死不了。那個,今晚的事我也有錯,你別往心裏去,好不好?”

第 30 章 火葬場3 蕭煜:晚晚,你要殺我嗎?……

蕭煜自幼習武, 又素來機敏,這一刀原本躲過去是綽綽有餘的。但他沒躲,只斜靠在榻上, 生生受她一刀。

血肉撕裂的聲音自胸前傳來, 只可惜, 音晚實在太虛弱了,刺得不夠深,匕首的刃只沒進去一點,她便停了手。

她眼中迷霧散開, 突然澄明, 仰頭看向蕭煜, 又點頭看看自己的手,鮮血順着刀尖湧出,點點若桃花, 滴落在榻褥緞面上。

蕭煜卻還在笑着,道:“晚晚, 你要殺我嗎?”

“你下手忒輕了, 這樣, 是殺不死我的。”

音晚霍得縮回手,那匕首跌落在榻上,刃身雪亮,帶了一點嫣紅的尖。

蕭煜面上無半分痛苦之色,胸前已洇開一團血污,渾然不覺, 只像在與音晚說笑話:“告訴你個秘密,我是回來報仇的,在仇報了之前, 閻羅殿是不收我的。不然,這十年間,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音晚渾身顫栗,跌滾着下榻,赤着腳奔出了寝殿,徒讓青狄急匆匆地追着她喊。她跑進側殿,把門關上,又轟隆轟隆拖來雕花悶戶櫥,把門抵住,再不肯出去。

望春聽到響動,進來一看,只吓得魂魄欲散,忙喊着要去叫太醫,被蕭煜斥了回來。

他脫下外裳,只剩素綢中單,淡然吩咐:“去拿點傷藥過來,這麽點小傷,也值得咋咋呼呼。”

望春不敢耽擱,連滾帶爬地奔出去尋傷藥。

那邊青狄敲不開音晚的門,又見望春端着藥瓶進進出出,心想不妙,冒險翻|牆出了去。

護衛來報,要不要射殺,蕭煜正讓望春給他上藥,聞言只輕笑:“不用,本王今夜正好想見見岳父大人。”

謝潤來得極快,蕭煜聽見他哄得音晚開了門,把青狄塞進去,又絮絮安慰了許久,才朝他這邊來。

望春把繡帷懸起來,将沾血的布團和藥瓶收攏進朱漆盤裏。謝潤進來時正見他忙活,而蕭煜悠閑地仰躺在榻上,翹着腿,拿着那把匕首左右翻看。

謝潤見他沒事,暗自松了口氣,譏諷道:“命挺大的。”

蕭煜笑了笑:“我命大,那是你們父女兩命好,我若是死了,你們活不到天亮。”

而今京城形勢已定,他大權在握,麾下猛将無數,若他有個差池,別說死幾個人,地震天搖都不為過。

謝潤冷哼:“我方才去見音晚,見她衣着單薄,袖子都破了,你想幹什麽?”

蕭煜翻了個身,正對着他,手抵着腦側,笑得爛漫:“她是我的王妃,我想幹什麽不應當?”

謝潤咬牙,怒道:“你不光該死,你還無恥!”

“好了。”蕭煜逗夠了他,斂起笑,神色凝重起來,黑漆漆的瞳眸幽邃如淵,緊盯着謝潤,字句如捶鑿:“你這女兒有些古怪。”

謝潤滿面怒容瞬時僵在臉上。

蕭煜的聲音似敲金裂玉:“瓊花臺夜宴她就有過一回不尋常,我被她诓過去,什麽都沒查出來。後來她又跟我說她偷吃避子丸,将身體所有不适歸結于此,我便沒有再疑心。可今夜……”他坐起來,道:“謝潤,你不會以為我看不出一個人到底是正常,還是不正常吧?”

第 29 章 火葬場2 蕭煜:我死都不會與你和離…… (2)

說,只朝向音晚:“我并不是一時沖動,音晚,我可以為了你放棄仕途。我們韋家是世家大族,家業頗大,即便我不為官,也能保你一世富貴,你……當真不考慮我嗎?”

音晚只如深澗靜水,搖頭。

韋春則還想說什麽,嚴西舟霍得上前,打斷道:“韋大人,可以了,話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

韋春則轉頭看向他,柔情驟冷,陰鸷扭曲起來,涼聲道:“嚴西舟。”

當年音晚未出閣時,兩人雖未正面沖突過,但暗地裏風雲不知湧過多少回,彼此都無好印象。

韋春則甚是厭惡:“這又關你什麽事?”

嚴西舟剛想反擊,謝潤道:“好了,我送韋大人出去。”

便只有暫息戰鼓,各憑其位。

韋春則走到山洞口,夕陽殘光潑灑進來,映得面龐瑰麗,他轉頭看向音晚,眼神阒黑,柔聲道:“音晚,你當真不跟我走嗎?”

音晚從前便沒有給過他半分希望,如今也是,只搖頭。

韋春則這一回沒有惱怒,反倒輕笑了笑,目中愛意濃濃,道:“好吧,那你自己要多保重。”

天色将晚,謝潤教音晚說了許多話,要她回去後心情平和地與蕭煜談,能談成便罷,若談不成,只留心去府中的綢緞商,她會助音晚逃走。

若要逃,父親便會擔風險,蕭煜性情乖張難辨,并摸不準他什麽時候就會痛下毒手。

音晚希望兩人能好聚散,一路都在琢磨這事,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音晚一直等到亥時快過了,蕭煜才回來。

殿中鎏金燭臺光芒熠熠,落在縷雕繁複的青石磚上,像暗夜裏的星河,與輕紗裙裾相融,幽幽幻幻。

蕭煜看上去心情不錯,端詳着燈下的美人,将音晚攏進懷裏,親吻着她的額頭,嘆道:“晚晚,你長得真美。”

音晚讓他親過,任由他将自己擁在懷裏,一字一句小聲說着父親教過她的話。

蕭煜的心情實在太好了,竟不曾翻臉,只低眸凝睇着她,唇角勾起,眼神柔蜜,笑道:“好啊,只是我們許久未合歡了,不如去榻上,我們好好親近親近,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說罷,他将她抱起,扔到榻上,一件一件剝她的衣裳。

音晚不肯,卻抵不過他,攏着最後的一件亵衣拼命掙紮,跌下榻,趔趄着後退幾步,冷冷看他:“你在騙我。”

蕭煜笑容溫柔,面若堯山玉,沾染了情|欲,顯出無盡風流神采。

“晚晚,你總是這樣,總是半途要掃興。我近來想了許多,其實從前好些苦你都不必吃的,只要你對我順從些,讨好些,我心裏早就是喜歡你的,不必等到這麽晚才明白心意。女子啊,不需要太聰明,不要太倔強,只要學會依附男子便好。”

“更何況我不是別的男人,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含章哥哥。”

音晚被他逼得步步後退,殘存着一絲倔強:“不,你不是含章哥哥。”

“哦?”蕭煜學着她的聲調,輕輕淺淺:“那我又是誰呢?”

他趁她出神,将她鎖進懷裏,湊近,嗅着她發間盈香,柔聲道:“我是你一直喜歡的含章哥哥,我們可以永遠厮守在一起,琴瑟和鳴,不羨仙……”

音晚躲避着他的親吻,腦中漸漸亂起來,直至身體懸空,又被扔回了榻上,蕭煜爬上來,像看獵物似的看她,目光熾熱,幽嘆道:“出西苑那日我曾發過誓,世人負我、辱我,我便要活得更加肆意快活。只要入我眼的東西,皇位也好,你也好,我都要死死抓在手裏。晚晚,你怎麽就不明白,你是我的女人,我怎可能放掉你?”

音晚艱難地掙紮,摁住他的手,啞聲道:“我自己脫。”

蕭煜詫異于她的順從,又有幾分驚喜,便将她松開,眉眼含春看着她。眼見她低垂着美眸,慢騰騰地解着抱腹的帶子,卷翹的睫毛微微顫着,掩着眼底的光。

倏爾,她松開帶子,極快地摸向散花绫粟玉繡墊,抽出一把匕首。

第 28 章 火葬場2 蕭煜:我死都不會與你和離…… (1)

這是音晚斟字酌句了整日親手寫下的, 是極正宗的程體簪花小楷,當日在驿館時,音晚留給蕭煜的字條就是這樣的筆跡。

蕭煜松開音晚, 俯身将紙箋撿起, 捏在手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看得還很仔細。

“難成合意,各歸本道……”他的聲音亢亮清擲,将字句念得抑揚頓挫,甚至唇角邊還挂着淡淡的笑, 朝向音晚:“什麽意思?”

音晚從榻上坐起來, 攏緊被蕭煜撕開的衣襟, 極漠然地迎上他的視線:“就是字面意思。”

蕭煜緊盯着她:“字面意思是什麽意思?”

“和離。”音晚說出這兩個字,覺得輕松了許多,“您抓緊時間簽了, 我們各走各的路,誰也不要耽誤誰。”

蕭煜薄唇緊抿, 盯着她看了許久, 強壓下怒氣, 緩聲道:“你心裏清楚,我并沒有做錯什麽。社稷危弱,百姓困苦,若再不力挽狂瀾,繼續聽任外戚專權,将來, 流的血只會更多。”

“你也曾親眼見過藩将作亂是什麽樣子,是如何血流成河,難道要再來一回嗎?”

音晚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弦月, 像是一具被抽走了魂的皮囊,沒有感情,沒有波瀾,連聲音都靜的像一潭死水:“于大局大勢而言,你沒有錯。可你利用我,陷害兄長,你憑什麽就覺得我就應該像沒事一樣,繼續任君采撷,與你做樂?從你決定要挑動謝家內亂,犧牲兄長開始,你就已經做出選擇了。為什麽還這麽貪心,東隅你要?桑榆你也要?”

蕭煜一時語噎。他捏着那張和離書,凝着音晚如覆霜雪的側頰,腦子紛亂如麻,許久,才道:“我們不是尋常百姓,長安城裏的世家與皇族聯姻,哪一個不是這樣過的?誰不是在相互利用,相互算計之後,繼續關起門來過日子?旁人都能忍,為什麽你不能?”

此話一落,音晚卻笑了。

她連日來纏綿病榻,又經受深重打擊,臉色慘白的像紙,笑靥虛挂在面皮上,随時會崩裂一般。

“因為那是旁人,不是我。”她轉過頭看蕭煜,眼淚堆滿了眼眶,卻始終強忍着不落下來:“我沒有利用過你,也沒有算計過你。我沒有對你虛情假意,逢場作戲,沒有!所以我不忍!”

蕭煜倏然怔住了。

他隐約覺出,當他渾不在意時,當他不顧一切追逐權力籌謀複仇時,卻把一件重要的東西給丢了。

丢了這件東西,他心裏變得空落落的,就算問鼎帝祚、稱雄稱霸也填不滿。

可他又錯在哪裏?他不該對付謝家嗎?他不該複仇嗎?就不該為四哥的命和他的十年讨個公道回來嗎?

蕭煜來不及理順這些脈絡,将和離書扔開,握住音晚的肩,凝着她的眼睛,神色無比摯誠:“晚晚,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可我保證,以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我愛你,我會愛你一輩子,我可以發誓,我這一生絕不納妾,也絕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音晚面帶嘲諷:“你知道什麽是愛嗎?你都是拿什麽來愛我的?我兄長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蔔?還是殿外那些日夜看着我的守衛?”

蕭煜眼中有一瞬的脆弱茫然,纖薄霧影一般,須臾間消散。他緊抵着音晚,悵然道:“我不知什麽是愛,也不知如何去愛,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教過我。我父皇說愛我,可他最後還是舍棄了我,不肯保我。我母親從來都不愛我,皇兄對我也全是虛情假意,口蜜腹劍。同窗、摯友、心腹……他們都一一背叛了我。十年前的我知道該如何過這一生,可十年後的我已經糊塗了。曾經我所篤信的一切美好都已經碎成齑粉了,我想把它們拾起來、拼起來,可抓一把就會沾一手血,我自己的血……”

他聲音中微有哽咽,訴盡了人生中的坎坷與委屈。目光瑩瑩地看向音晚,摸過她的臉頰,嘆道:“可我知道我愛你,我想和你過這一生。晚晚,如果我不關你,你就會跑,如果你跑了,我要去哪裏找你?”

音晚任由他将自己推攬得前後搖晃,一直等着他說完,才道:“可我不想和你過這一生了。”

蕭煜猛然僵住。所有浮于面上的情感,脆弱的,眷戀的,癡纏的,一點點消散,最終化作了眉眼間的霜華,帶着幾分薄涼。

“你現在只是在氣頭上,說的只是氣話。”他收斂起脆弱,又是那個風采煥然的淮王殿下,時值新勝,春風得意,一切都盡在掌握,說話也有萬分篤定:“你還不知道我能給你什麽,我能給你的要比謝家給你的多得多,足以讓全天下的女人都羨慕你。”

“父親算什麽,兄長又什麽?他們遲早是要離開你的,哪個女人能和自己的父兄過一輩子?出嫁從夫,這是最淺顯的道理。”

音晚詫異地看着他,實在想不通,他為何兜兜轉轉,最終會得出這麽荒謬且自以為是的結論。

他溫柔地親吻過音晚,輕聲道:“我們都弄錯了一件事。我當下不是在與你商量,你也并沒有第二種選擇。除了我的身邊,你哪裏都去不了。我勸你認命,那是為了你好。”

蕭煜的面龐落在音晚眼中,俊秀到無可挑剔,卻有說不出的扭曲與怪異。他想起什麽,彎身把和離書撿起來:“哦,對了,還有它。”

他眉梢輕翹,掠了音晚一眼,“刺啦”一聲撕成兩半,擡起左右看了看,像是不滿意,他挽起袖子再撕,撕得慢條斯理,優雅至極,随後信手一揚。

碎粉屑若霰雪紛紛揚揚,在燭光中飄灑開來,又凄然落地。

蕭煜瞧着這場短促的熱鬧,笑了,轉過頭輕撫音晚的臉頰,道:“有一件事你要記住,我是死都不會與你和離的,這種夢以後還是不要做。”

說罷,他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音晚,頗為寬容道:“晚晚,今夜之事我就當沒發生過了。你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我們就搬家。”

一直到他拂帳而出,消失在沉酽夜色裏,音晚才覺察出,自己的脊背一片冰涼。

她被困在這裏,仿若與世隔絕一般,自己的消息傳不出去,外面的也傳不進來。

蕭煜沒有再過來折騰她,因為他很忙,忙着整頓軍務,追打落水狗。

再有,便是會見盟友。

這人全身罕有的華貴鮮亮裝扮,黑緞茱萸如意紋斜襟袍子,闊袖和裾底細密縷着金線,領口綴着一圈紫貂毛,油光水亮,手握十二骨檀木柳外青折扇,冠上嵌了一顆瑩潤白玉,瞧上去就價值不菲。

連蕭煜這樣不大注重穿戴的人都忍不住贊嘆:“這一身真不錯,優雅矜貴,從前怎麽沒見你穿過,二舅舅?”

來人正是謝家的二老爺,謝江。

一個庸碌無聞的人,他兩個兄弟的光茫太盛,将他襯得愈加灰暗。也正因為這樣,從來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裏,連音晚當初推演謝家與蕭煜相争的形勢,都沒有把他納入考慮。

而他,恰恰是當初缺的那關鍵一環。

從瓊花臺夜宴開始,他一直身在棋局,不動聲響地挑動謝家兩房相争,卻從未有人把他看在眼裏過。

因為他實在太平庸,太不值一提了。

謝江格外愛惜地撣掉袖上輕塵,笑道:“這還是我父親在世上時做的,是給我三弟做的。他當時初入尚書臺,父親萬分自豪,擲重金請裁縫為他量體做的,他嫌太花哨,太奢侈,不肯穿,我就要來了。”

他笑得花團錦簇,一點不為拾人棄物而窘迫,反倒沾沾自喜:“給三弟做的又怎麽樣?最後不還是穿我身上了,這人啊,中間多少風光熱鬧都做不得真,還得看最後,誰能笑到最後。”

謝蘭舒與謝蘭亭自相殘殺,謝家大房和三房元氣大傷,如今只有謝江置身事外,宗族勢力漸漸向他偏斜,在朝堂上又得蕭煜的相助,可謂今時不同往日。

蕭煜笑道:“我就喜歡二舅舅這脾氣。”

謝江道:“說實話,我原先還不太敢信你呢。你當初跟三弟那麽要好,又娶了他女兒,三弟呢,整天在宗族裏喊着要對付你,可連點實際動作都沒有。別說大哥,連我都疑心你們兩個早勾連在一塊了。”

當初謝潤把遺诏交給善陽帝這事是瞞着謝家的,這既是善陽帝的意思,也是謝潤的意思,因這裏面牽扯了一些不能見光的事。

故而,他們并不知道謝潤和蕭煜之間的恩怨。

蕭煜也不說破,只向後仰身,倚靠在黃花梨螭紋椅上,不屑道:“我如今可看不上他,他這個人,滿口仁義道德,累得很。”

這話說到謝江心坎裏去了:“哈哈,我差點忘了,如今的淮王已不是從前的淮王,聰明得很,聰明得很。”

這話一出來,不由得想到這整個局,布置得精妙絕倫,令人嘆服。

從蕭煜還在骊山時,謝江就撺掇着謝蘭舒欺負蘭亭,兵部那些事,大半都是瞞着謝玄的。蘭舒這孩子啊,年輕氣盛,又随了他爹霸道容不得人,太好撺掇了。

他是謝家人,出來進去最平常,根本不會引人注意。

再後來,他借口家族內鬥,心中不安,約見謝潤去廣盛巷的茶肆,悄悄在茶裏下了毒。

謝潤怎麽會想到,他這個素來膽小又窩囊的二哥敢幹這樣的事。

果不其然,他一飲而盡,回家便毒發暈厥。

而這個棋局最精妙的部分便是謝潤暈倒,再不能礙事之後。

那夜蕭煜和音晚離開謝府後,謝江便哭喪着臉進門了,在謝蘭亭面前長跪不起。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忏悔,說毒是他下的,可他實屬無奈,是大哥逼着他下的。說着說着,還把解藥拿出來了。

當時郎中未走,當即驗過,便說解藥是真的。

這下謝江的話更加天衣無縫。

“大哥實在容不下三弟了。你們小輩之間吵鬧得難看,又牽扯進淮王,大哥早看三弟不順眼,覺得擋了他的路,礙了他的事。可我不忍心啊,蘭亭,你可千萬不能出賣我。你知道你大伯父的手段,若叫他知道,他該容不下我了。我若不來,你都不知道這些事,你可不能倒打一耙,害你二伯。”

謝蘭亭雖氣他給父親下毒,可他到底“迷途知返”,又送來解藥,便聽了他的話,不曾将此事宣揚,也沒有去找謝玄算賬。

過後幾日,謝玄多次召蘭亭前去問話。教訓在前,蘭亭擔心自己身入虎穴遭遇不測,或者自己走了父親身邊無人看護遭遇不測,斷然拒絕。

那時謝玄的案頭已堆滿了密報,淮王私調十萬大軍入京,意與謝蘭亭裏應外合,攻占京畿。

謝玄本将信将疑,可謝蘭亭拒絕見面,也拒絕他入府,讓他不由得多了幾重疑影。

恰在此時,禦前大內官封吉來傳旨了。

要謝蘭舒率左骁衛阻謝蘭亭與城外的叛軍會合。

他們不知道的,在來此宣旨之前,封吉已經宣過一份旨,是給謝蘭亭的,要他率武衛營清早出城接應城外物資。

之所以要毒倒謝潤,另一個考量,便是聖旨都是兩份,一份發往臣僚家裏,一份發往尚書臺。

若謝潤不倒,縱然蕭煜再布置精妙,身為尚書臺仆射的他也會輕而易舉發現聖旨是假的。

謝玄和謝蘭舒沒有理由抗旨,這是打擊三房的絕佳機會,既是奉旨而為,不落口舌,又可一舉吞掉武衛營。

剩下的,便是嘉猷門大戰當天。

蕭煜先派兩千精銳守在城門外,算準時辰,謝蘭亭帶兵剛抵城門接應物資,他們便火速攻開城門。謝蘭亭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兩千精銳便對追趕而來的謝蘭舒和左骁衛刀劍相向。

謝蘭舒只當他們是一夥的,新仇舊恨,拔劍反擊,謝蘭亭被迫卷入戰局,雙方鏖戰之時,蕭煜的那兩千精銳便不聲不響撤出戰鬥。

因那兩千精銳穿的是武衛營的铠甲,只在腕間系一白綢來分辨敵我,即便那日有人目睹了這場仗,也看不出玄機。

至此,此事便只是謝家內鬥,與旁人無關,更與淮王無關。

謝江拍手稱贊:“不怪那兩個孩子中招,這要是換做我,我也得中。妙啊……”他看向蕭煜,意味深長道:“也夠狠。”

蕭煜揶揄:“怎麽着?心疼你那兩個侄子了?”

謝江啐了一口:“心疼個屁。兩小兔崽子平日裏仗着各自爹撐腰,哪個把我放在眼裏過?”

不光他們,過去那四十多年,有誰瞧得起過他?

他名義上執掌禦史臺,可不過是他大哥的一條走狗,分內的政事,哪怕再微末,都得他大哥過目之後才能定奪。

漸漸的,就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裏了。

朝臣巴結逢迎謝家,把大哥和三弟家的階石磨得锃亮,偏他這裏無人問津。連他的下屬臣僚都知要越過他巴結謝玄,好幾回折子遞上去,他都不知道,問一句,底下人只道讓他去問玄公,語氣中的鄙薄不屑,讓他簡直想殺人。

可他不能殺,他還得樂呵呵地應下,因他是謝江,是那個雖一無是處卻好脾氣的謝家二老爺。

去他娘的好脾氣。

就因為他好脾氣,新年正月,他命人打掃幹淨屋舍,備好珍馐等着待客。可那些客,寧可擠不進正堂,只能在大哥和三弟家裏的廊下吃碗涼飯,也不願賞他的光,吃他備的好酒好菜。

他有時候想,寧可家裏寒酸些,不必這麽權勢滔天,只要三兄弟和光同塵,誰也別擠壓誰,日子倒也好過。

可偏偏就要把人往塵土裏碾。

既然這樣,那就別怪他了。

他知道蕭煜是個惡鬼,可惡鬼怎麽了?他走正路子能比得上兩個兄弟嗎?

不能。

既然不能,那有什麽路子是不能走的。

至于這人是不是和謝家有仇,日後會不會尋仇,那跟他有什麽關系?謝家的興衰榮辱跟他有什麽關系?

謝家若是要倒,憑大哥這作勁早晚也就倒了,俨然就在走下坡路了。倒不如讓他先享兩年福,也嘗一嘗九階之上,被人供在雲間的滋味。

他寧願将來大家一起死,也不願再看着,旁人對他的兩個兄弟恭敬逢迎,而遇見他,只會陰陽怪氣地道一句“哦,是謝家二老爺啊”。

謝江心裏轉過這些,最後的一絲愧念也煙消雲散,他堆起笑,沖蕭煜問:“我聽說三弟要辭官?”

蕭煜撩了撩香鼎裏飄出來的香霧,道:“有這麽回事。”

謝江臉上堆滿谄媚:“那尚書臺就空出來了。”

蕭煜輕笑了笑:“你頂上。”

謝江瞬時喜笑顏開,又有些顧念:“你說得當真?”

蕭煜笑道:“自然當真。尚書臺叫謝潤經營多年,上頭刻着‘謝’字,我一口吞不下,就先給你吧。”

拽下一個謝家人,再推上一個謝家人,至少阻力不會太大,不會出大亂子。雖然,這兩個謝家人天壤之別。

謝江樂得眯起了眼,神色飄飄然,仿佛已經坐了上那位子,開始享受衆人追捧了。

他陶醉了一會兒,突得想起什麽,觑看着蕭煜的臉色,道:“我聽三弟說,他想離開長安了,他走了也好,省得礙事。不如,就讓他領着音晚走吧?”

蕭煜挂在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倏然冷下來,剔羽般的黛眉微攏,目光銳利地掃向他:“你見過謝潤了?”

謝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見……見過了,他這幾天都在找蘭亭……”

蕭煜了然:“他許你什麽東西了?”

謝江面露驚訝,讪讪笑道:“你可真神了不成?能掐會算似的。他說,只要能帶着音晚走,他可以把在長安經營多年的田産商鋪悉數交給我……”

蕭煜早就知道謝潤有錢,若不為官,他必是個經商的好手。當年貶谪青州時,他因為娶貧民女子為妻,幾乎與謝家斷絕了往來。一家子衣食用度除了他的俸銀,便是靠他經商所得。

蕭煜自從西苑出來,便将謝家人查了個底掉。原來這些年謝潤在朝堂青雲扶搖,卻也并沒有放棄民間的商鋪,反倒傾注了許多心思。

他有個猜測,也許,謝潤從未想過要一輩子依附謝家為官,他早就計劃着有朝一日要撇開這些功名利祿,帶着兒女飄然遠去。

所以,他沒給謝蘭亭在長安定親,即便迫于聖旨把音晚嫁給了他,也從未想着要讓音晚和他過一輩子。

而這些田産商鋪,便是他給自己和兒女預備的後路。

蕭煜罕見的對他生出些同情,瞧着謝江道:“你若是将來執掌尚書臺,還愁銀子不上門嗎?何必眼皮子這麽淺,盯着你弟弟的那三瓜兩棗?”

“那可不是三瓜兩棗……”謝江猛地反應過來,“你是什麽意思?你不想放音晚走?不是,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你留着她……”

“這關你什麽事?”蕭煜冷瞥了他一眼,薄唇如線,凜眉寒涔。

謝江其實有些怕他,縮回腦袋,讷讷地安靜了片刻。但又實在抵擋不住金銀財帛的誘惑,試探道:“你該不會對音晚動真感情了吧?我跟你說,這小丫頭可不是表面那麽柔順可人的,骨子裏瘋得很,你害了人家兄長,小心她捅你一刀。”

他這麽說,蕭煜倒生出些興味:“哦?哪裏瘋?”

“唉,當初賜婚的聖旨下來,三弟讓嚴西舟領着她跑,結果被善陽帝的暗衛給抓了回來。那暗衛要給嚴西舟按個拐帶貴女的罪名,音晚死活護着嚴西舟,非說是她自願跟着跑的。瞧瞧,長安的姑娘們哪有這般膽子大的,為護個野男人,名節都不要了……”

這話有些添油加醋,謝江轉了轉眼珠,緊盯着蕭煜的反應。

蕭煜果然皺眉:“嚴西舟?”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應不是最近一年聽過的。十一年前,謝潤的身邊好像是跟着這麽個人,可最近謝家遭難,謝潤陷于困境,怎得不見他露面?

蕭煜問出疑惑,謝江道:“音晚嫁給你後,嚴西舟就走了,大概是離開長安,不知去哪兒了。唉,苦命鴛鴦……”

他被蕭煜涼睨了一眼,沒趣地閉嘴。

一陣急促足音傳入,望春在門外禀:“殿下,陸大人回來了。”

蕭煜霍得站起身,快步而出。

陸攸身上有幾處劍傷,所幸未傷在要害。他道那日帶着謝蘭亭逃出嘉猷門,順着官道一路往西,到了小別山下,突遭黑衣人襲擊,他們全力抵抗,才将敵人擊退。

陸攸帶去的三百精銳也都各有損傷,但同樣性命無憂。

蕭煜問他:“蘭亭呢?”

陸攸道:“那日我們受了傷,躲在小別山的一個山洞裏,睡過去之前我還見蘭亭公子在我身邊,可醒來他就不見了,屬下帶人找過,怎麽也找不到……”

蕭煜原本稍霁的心情驟然暗下去,他忖度了良久,又問:“你确定蘭亭的傷無礙嗎?”

陸攸正色道:“不管是在嘉猷門,還是小別山,屬下謹遵殿下囑托,将蘭亭公子牢牢護在身後,屬下确定,他身上的傷無礙,也絕不會致命。”

可是他失蹤了,不見了,那又該如何跟晚晚交代?

蕭煜愁色滿面地想了許久,輕嘆一聲,将陸攸扶着回榻邊躺好,溫聲問:“身上傷勢如何?疼嗎?”

陸攸搖頭,愧疚道:“都是屬下無能,以為出了嘉猷門就沒事了,誰承想,竟還有人想要蘭亭公子的命……”

蕭煜瞳眸微縮,問:“你還能記得你們失散時的具體位置嗎?”

陸攸忙掙紮着起來:“能,我這就可以帶殿下去。”

蕭煜道:“你身上有傷,好好歇着吧。把線路畫出來就行。”

他一邊張羅着,一邊吩咐望春:“去找王妃,讓她過來,本王這就帶着她去找哥哥。”

這幾日天總陰沉沉的,卻降不下雨,舉目望去,天色蒼茫渾濁,淡霭漫漫,缭繞不盡。

蕭煜站在王府門前,沒等多久,音晚就出來了。

她穿着簇新的紫襦衫和湘绮裙,頰邊胭脂淡敷,柳眉畫黛,妝容用心且精致,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那紅腫的雙眸和蒼白的臉色。

蕭煜凝着她看了一會兒,心裏便明白了,她鮮少穿這麽鮮亮的衣裳,不外乎就是想襯得臉色好一些。

蕭煜想去握她的手,指尖剛觸到她的手背,就被她躲開了。

他只有把手收回來,道:“我已經派人通知你父親了,估摸着他會和我們差不多時辰到小別山。”

音晚低着頭,沒看他,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只輕颔了颔首,算作回應。

馬車晃悠悠緩慢停靠在府門前,音晚皺眉,沖蕭煜道:“我可以騎馬。”眉眼間俱是焦切。

蕭煜沒說什麽,命人牽來幾匹快馬,剛要走,陳桓和季昇來了,道善陽帝召見淮王立即進宮面聖。

蕭煜沒耐煩道:“本王另有要事,讓他等着。”

他剛攜了音晚要走,便叫陳桓快步擋在了前面。

音晚認得這年輕的文秀書生,就是當初在骊山行宮有過數面之緣的。與蕭煜身邊其他的赳赳武夫相比,他雖然更年輕些,卻顯得沉穩又冷靜。

此刻他亦是冷靜的,面龐若斧鑿刀刻,深邃且肅然:“殿下,您還沒有坐到那個位置上,還不能說贏了,也不是任性放縱的時候。”

蕭煜冷眸睨他,陳桓絲毫不懼,言辭铮铮:“皇帝病重,宮闱局面瞬息萬變,這個時候召見您,定然有要事,您不該不去。”

蕭煜剛想說什麽,便聽身側音晚道:“你去面聖,小別山我可以自己去。”

她心急如焚,要立即走,卻被蕭煜攥住手腕硬生生拖了回來。

他目光沉凝,充滿懷疑的一寸寸流轉于音晚的面,倏然道:“若我去不了,那你也不必去了,就算有什麽事,謝潤也能辦好。”

音晚咬住牙,雙目通紅,聲音與身體俱在顫抖:“那不如你給我個幹脆的,把我的骨灰鎖進盒子裏,這樣我便哪裏都去不了了。”

蕭煜驟得變色,面上烏雲聚斂,怒氣磅礴,卻強忍着沒發作,一點點摁下去,只化作眼底一團沉色,淡瞥了眼音晚:“說話沒點避忌。”

他沖陳桓道:“你帶人跟着王妃,要寸步不離地保護她,斷不能叫她離開你的視線,明白嗎?”

陳桓悄悄擡頭,想看一看音晚,卻又立即想到直視王府內眷不合規矩,便将頭低回,恭聲道:“殿下放心。”

蕭煜松開音晚,快步下階,臨上馬前,信手指了指跟在音晚身後的青狄和花穗,道:“這兩個丫頭不必跟着了。”

音晚顧不得跟他理論,翻身上馬,揚起蟒鞭,直奔小別山。

陳桓不敢怠慢,立即緊随其後,馬蹄聲疾如雨點,涼風自頰邊呼嘯而過,陳桓心裏發慌,揚聲道:“王妃,您慢點,小別山就在那裏,是跑不了的……”

音晚不理他,一路疾馳,終于在夕陽将落時趕到了小別山。

謝潤和常铮已在那裏,找到了蕭煜傳信給他們的那個山洞。

這裏不比嘉猷門,有官差去清掃戰場,荒郊山巒,近日又未下過雨,好些痕跡都在。

他們找到了苦戰後的兵戟殘骸,找到了些許血跡,甚至還找了一個進山采藥的郎中。

郎中前些日子受了驚吓,好幾日未進山,恰巧今日缺了一味重要藥材,不得不來采,便叫他們碰上了。

“那公子很年輕很俊俏,哦,跟這位夫人長得有些像……”郎中指了指音晚,回憶道:“那日他好像是偷摸着從山裏出來的,一邊走,一邊提防着人追出來,見着我,就跟我說讓我帶他回長安,我見他身上有傷,提議先給他包紮。誰知他急得很,說自己叫人騙了,犯下大錯,父親跟妹妹一定着急,他得回去……”

音晚忙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不知從哪裏冒出一些黑衣人,直攻向他,要取他性命。我怕極了,躲在大石後看,見這公子寡不敵衆,差點被黑衣人殺了,自那邊官道來了一隊胡商,為首的是個勁裝姑娘,會些武藝,把公子救了。他們殺退黑衣人後,見四下無人,公子又暈過去了,問不出地址,就将人帶走了。”

郎中愧疚道:“我不該丢下他跑的,可我實在太害怕了……”

常铮早已檢查過這周圍的血跡,推演下來,跟郎中說得一般無二。他要郎中指給他看,胡商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道旁山花欲燃,綻在嶙峋大石之間,深灰色的石上有斑駁血跡,已幹涸凝結,泛着沉沉的朱色。

音晚蹲下摸了摸石頭,又看向郎中指的官道,杳杳幽長,一眼望不到邊際。

它會把兄長帶去何方呢?兄長還暈着麽?他渴了有水喝,冷了有衣穿麽?

她只覺氣血上湧,內心翻騰如浪,看着官道,驀得生出個念頭。

“王妃!”

陳桓先喊出來,常铮和謝潤才回過神,忙去攔她,她渾身顫抖,緊抓着馬匹缰繩不放,啜泣中帶着哀求:“放開我,我要去找哥哥。”

謝潤箍住她的腕,道:“晚晚,你冷靜些。已經這麽多天了,你到哪兒去找?”

她恍若未聞,不住掙紮,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我為什麽要嫁給他,為什麽不走,為什麽要那麽天真……”

她眸中血紅,言語逐漸颠倒,常铮察覺出不對勁,忙說:“謝潤,你帶她去山洞歇息,快。”

陳桓要跟上來,被常铮攔住。

當年常铮曾替身在西苑的蕭煜往來傳遞消息,與陳桓這些昭德太子舊部熟識,說話也不繞圈子。

“令湛,你這麽年輕,又是外男,王妃傷心過度,已然失态,你這麽盯着看,有些不合适吧?”

陳桓刷得紅了臉,半天才擠出一句:“這是淮王吩咐的。”

常铮悠然道:“淮王不外乎就是怕王妃跑了,你派人把那山洞圍住,守在外面,不就成了?”

陳桓躊躇再三,擡手招來人,把山洞圍住。

那山洞中早就藏了兩人,一個年輕男子,一身窄袖黑衣,身形瘦長,面容俊朗如清風霁月,滿臉關切,道:“我自接到謝大人書信便往回趕,因擔心音晚身體,所以繞到青州,把曲神醫接來了。”

他說話時目光不離音晚。

音晚痛苦地捂着頭,低低叫了一聲“西舟哥哥”。

那個縮在山洞烤火的老者便是嚴西舟口中的曲神醫,他将手搭在音晚脈上,蹙眉,沖謝潤道:“給她吃藥。”

謝潤忙去袖中摸藥瓶,又聽曲神醫補充:“兩顆。”

謝潤的手猛地打顫,險些把藥瓶扔出去。他倉惶地抓住曲神醫的衣袖,嘴唇不住磕絆:“什麽意思?怎麽就需要兩顆?”

曲神醫捋了捋花白胡須,怒道:“什麽意思?我早就說過,音晚這毒自娘胎裏帶來,深入心髓,斷受不了刺激。這可倒好,看脈像,刺激還沒少受。”

他又道:“我當初也說過,這‘鏡中颠’毒性甚強,但不是所有人都會毒發。只要護她一世安穩平和,興許這毒只是跟着她,并不會出來作祟。”

“可這孩子運氣不好,七歲那年去西苑看蕭煜,承受不了刺激,回來第一次發作。自那以後,只會越來越嚴重,若是照顧得好,會延緩加重罷了。”

“第一個階段,只是頭疼,伴着輕微的幻聽和幻象。”

“第二個階段,言行怪狀,行為颠倒,漸漸殊于常人。”

“第三個階段,瘋瘋癫癫,會在無知覺下做出極端行為。”

“到最後,便是徹底瘋了。”

“很好,現在已經從第一個階段向第二個階段邁進了。”

洞中一片沉寂,只有音晚輕輕咀嚼藥丸的細微聲響。

過了許久,嚴西舟才急道:“那你給她治啊,你不是神醫嗎?”

曲神醫道:“我早就說了,一旦毒發就是不可逆轉的,我開的藥只能抑制,無法根治。”

謝潤踉跄着後退,想起什麽,奔到音晚身邊,小心查看她的臉色,輕聲問:“晚晚,你感覺如何?”

音晚吃下藥,漸漸平靜,目中血色褪盡,斂袖坐着,乖乖道:“我沒事了,父親不要擔心。”

話音剛落,山洞外便傳入聲響:“謝大人,下官來送需您過目的文書呈報。”

謝潤詫道:“韋春則?”

蕭煜只讓陳桓看住音晚,并未說不讓旁人靠近。那韋春則口口聲聲尚書臺有急務,陳桓想着謝潤的辭呈善陽帝未批,他就還是尚書臺右仆射,這個節骨眼,若是因為他阻攔而耽誤什麽事,只怕要給蕭煜惹麻煩。

因而便放韋春則進來了。

他手裏抱着一摞文書,進洞只朝着音晚看去。謝潤随手拿起一本錦封冊子,見只是尋常瑣事,照章程辦理即可,便看向韋春則。

韋春則脈脈凝睇着音晚,目中流淌着憐惜與愛眷,輕聲道:“音晚,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那人太狠太薄情,你不能再在他身上虛擲年華。你跟我走吧,我有辦法帶你離開長安。”

音晚只看向她的父親。

謝潤一本正經道:“韋大人,你年紀輕輕,大好前程,着實難得,莫要誤了。這話就當沒說過,你快回去吧。”

韋春則神色滞住,說不清是傷心還是難堪,卻執拗地不肯與謝潤

第 27 章 火葬場1 蕭煜:晚晚,別想離開我

動,哪怕極小的,都得立即向本王報告。”

陳桓應下。

**

音晚窩在床上稀裏糊塗睡着了,夢見了兄長,他渾身是血,一直在說渴,音晚想給他倒水,可手邊空空,只能幹望着他着急。

過了好一會兒,耳邊傳來“咕咚咕咚”灌水的聲音,兄長好像喝到水了,不再喊渴,只歪頭睡了過去。

夢中光線幽昧,她看不清身在何方,周圍如籠着一團煙霧,朦胧混沌,唯有躺着的兄長是明晰的。

可漸漸的,連兄長也模糊了。

她猛地自夢中醒來,撫住胸口,心“撲通撲通”跳。

夢詭異極了,卻又有着說不出的真實。好像真的在某一個她看不見地方,正靜靜上演着這一幕。

蘭亭只比她大了兩歲,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情形。譬如蘭亭十五歲那年,在武衛軍中歷練,音晚送他走後就捧着竹篾繃子繡花,繡到一半突然就手疼。明明沒被針紮到,可就是疼。

後來蘭亭回家,才知道他在軍營叫槍槊傷了手,傷的正是音晚莫名疼的那只手。

她心中沉沉堆積的陰霾倏然破開一道口子,生出期冀,想立即去找父親,告訴他兄長可能真的還活着。

剛下了床,拂開紗幔,便見青狄守在外面,追着她問:“姑娘,你要去哪兒?”

她不理她,只一個勁兒往外跑,跑到院子裏,就叫護衛攔住了。

護衛很恭敬很客氣:“王妃,殿下有令,您身體不好,外面時局又亂,近期就別出門了。”

音晚眉眼間還有初醒時未散盡的茫然,她略有些遲鈍地看着例行公事的護衛,又看看圍在殿院四周,身着甲胄,腰佩長刀的護衛們,半晌,才反應過來。

蕭煜這是要軟禁她?

青狄拿着漳絨厚緞子披風追出來,給她系在身上,輕攬着她的肩膀,哄勸道:“姑娘,你先進來,進來我慢慢與你說。”

青狄捧給音晚一碗酪子茶,百般勸着她喝一口,才溫聲道:“眼下這局面是不能硬碰硬的,別說姑娘,就是整個謝家也碰不過淮王。姑娘若真不想在這王府待了,得另想法子。”

音晚默了良久,低頭啜飲了一口酪子茶,回歸冷靜,葡萄珠兒似的眼不時轉一轉,像是在想法子。

第二日入夜時,蕭煜便來了。

他瞧着心情很好,舉止間頗為意氣風發,也不在意音晚仍舊對他冷眉冷眼,只拉着她絮絮念叨,說善陽帝松了口,願意認下他召入京中的十萬大軍,給他一紙诏書,權當他們是奉诏而來。

還有些別的,他過分興奮恨不得立即拿出來與音晚共享,終歸還是忍住了,只說不久就給音晚大的驚喜。

他一邊說,一邊低頭吻着音晚,吻到性濃時,連床都來不及上,只把她摁到榻上,解她的衣帶。

音晚抓住他的手。

蕭煜湊到她耳邊柔聲道:“你乖一些,我盡量溫柔,不會弄疼你的。”

音晚還是搖頭。

蕭煜瞧着她這副冷淡模樣,多日來積攢的火氣騰得蹿上來。他不想再與她劍拔弩張,便強按捺下,盡量言語和緩:“晚晚,你這樣很沒有意思。”他撩了撩她耳邊的碎發,摸着她的臉頰道:“我是你的夫君,我們都在一起睡過這麽多回了,這些事情不是很正常嗎?”

音晚挑起眉眼看他,瞳眸泛着琥珀光澤,有別樣的神采。

蕭煜以為她改了主意,心頭大喜,将她的手腕松開,俯下身想親一親她,安撫安撫,讓她過會兒柔順婉轉些。

誰知剛松開她,她便像水中驚鯉似的,猛地躍起來,将他一把推開,拎着衣裙往殿外跑。

自然是跑不掉的。

沒跑幾步就被蕭煜攔腰抱了回來,他氣得喘息微重,道:“你跑什麽跑?外面這麽多守衛,你以為你跑得掉?”

音晚像是壓抑許久,終于發了瘋,壓根不聽他的話,死命地要掙脫他的鉗制。她這麽一鬧騰,蕭煜的壞脾氣也上來。她不許他握她的手,他偏要握,死活不松。她不許他親她,他偏要親,将唇脂糊了兩人一臉。

兩人在榻上糾纏着,蕭煜碰落了原本擱在音晚腋下的石青緞團鶴繡墊,自下面飄出一張紙箋。

如羽毛般輕輕落地,無聲無響,上面三個字驟然落入蕭煜眼中。

和離書。

第 26 章 火葬場1 蕭煜:晚晚,別想離開我

蕭煜一直以為自己早就心硬如鐵, 血冷似冰,不想,還會有因為一句話而傷慨難以自已的時候。

他緊擁着音晚, 眼睛一陣酸澀, 隐忍了許久, 才勉強能發出聲音:“晚晚,你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夢醒就好了。”

音晚卻如受了驚的麋鹿,孤弱無依, 惶惑不安地在他懷裏掙紮, 帶着哭腔說:“含章哥哥, 你對我不好不要緊,可是你不能害我爹和哥哥,你若是害他們, 那我就……”

蕭煜低頭問:“你就如何?”

“我就再也不愛你了。”

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青狄領着醫女進來了, 花穗兒忙讓侍女們都散開, 接下醫女的藥箱, 将她引至床邊。

蕭煜抱着音晚愣怔,目光空洞,到常铮上前拍打他,要他給醫女騰地兒,他才恍然回神,将音晚輕輕擱回床上, 撩開衣袂起身。

醫女診過,說是染了風寒才高燒不退,并無其他病症, 要先吃幾副藥看看。

蕭煜這才稍稍放心,悄悄地退出中殿,要走。

常铮追着他出來,一個勁兒問:“你到底在外面都幹什麽了?為什麽音晚會那麽說?”

蕭煜驀然止步,回過頭沖他道:“你去看着伯暄吧,這些日子跟他住一塊兒,看着他,好不好?”

未等他應答,蕭煜又道:“算我求你了,你放心吧,外面的事我有數,我都有數。”

說罷,他疾步抄近道奔向前院,命陸攸招集衆将,在他的書房會面。

春草碧色,天空湛藍無雲,書房窗外有一樹桃花,幾乎快要落淨了,只剩下花葉稀疏的枝桠,迎着春風顫動。

蕭煜凝着這一隅春景,沖滿屋文臣武将緩慢道:“本王想把計劃做一下調整,謝蘭亭得留下,不能讓他死。”

衆人面面相觑,互相遞着眼色,輾轉過數道心思,終于有沉不住氣的站出來了。

“為什麽?您留着謝潤,可以說是為了計劃。可謝蘭亭若是不死,這事情就做不成啊。雁山駐軍已經抵京,秘密駐紮在京外。十萬大軍啊,無诏進京乃是死罪,多少人拿命陪着您賭,您說不讓他死就不讓死,您得拿個理由出來。”

說話的是個壯碩的漢子,正是音晚在骊山行宮的議政殿外見過的,那個對朝政和君王破口大罵的人。

他是昔年昭徳太子在坊間的結義兄弟,慕骞。

而站在他身側的,便是在骊山與他形影不離的文秀書生,陳桓。

陳桓年方弱冠,比衆人年紀都輕,當年昭徳太子出事時他也才九歲,因兄長是昭徳太子近臣而受了牽累,被判滿門抄斬,全家都遇難了,只留下他這麽獨苗。

陳桓也是有血仇在身,但自幼飽讀詩書,知道理禮節,不像慕骞這麽沖動,只以退為進:“殿下這麽做,一定有理由吧。”

滿屋東宮孤老遺臣眈眈看着蕭煜。

蕭煜道:“謝蘭亭與其他謝家人不同,他未做過惡,滿腔熱血,善良正直,他……是無辜的。”

此話一落,蕭煜便覺出單薄。

果不其然,慕骞立即道:“我們這裏的人,哪一個不是曾經滿腔熱血,善良正直?那些死去的我們的家眷婦孺,哪一個不無辜?那麽多條人命,皆喪于謝家之手,您現在要說謝家裏也有好人,所以應該網開一面,恕我們不能接受。”

他們都是當年的東宮屬臣,被謝家害得家破人亡,又多年來流離失落,躲避謝家追殺,親眼看着許多弟兄命喪謝家爪牙刀劍下,仇恨滔天,根本勸不住。

當年,蕭煜被囚在西苑,孤立無援,與他們結成同盟,受他們擁戴時是有過承諾的,要屠盡謝賊,若有幸承繼大統,要将位子傳給昭徳太子遺孤——蕭伯暄。

不然,憑他是昭徳太子最喜歡的弟弟,身上到底流着一半謝家的血,他們憑什麽擁戴他?

蕭煜看着他們,在衆道咄咄目光之下,敏銳地覺察出一絲危險,其實他們之間的聯盟也并不牢固,連有親緣相連的謝氏都能輕易被分裂,更何況他們?若叫他們察覺出他是為了音晚……他突然想到,這裏面還有另外一個問題。

伯暄。

音晚是他的原配嫡妻,音晚生的孩子就是他的嫡子。

蕭煜倒吸了口涼氣,按捺下心底的不安,強蘊出一抹虛假的笑,緩聲道:“此事就當本王沒說,你們且去吧,一切如常。”

衆人散去,蕭煜獨留下陸攸。

陸攸是他在西苑時結識的西苑護衛,是與昔年東宮半點關系都沒有的,也是如今唯一可指派的。

“這個事情要你去辦,本王撥給你三百精衛,依照計劃,兵變發生時,你要帶蘭亭離開戰場,務必要使他安然無恙。”

陸攸半點猶豫都沒有,立即抱劍應是。

安排完了前院的事,蕭煜就趕去後院看音晚。

她飲過藥已經睡了,只是夢寐中好像很不安穩,蛾眉微微蹙起,似藏匿着無窮的心事。蕭煜坐在她床邊看了她許久,直到外頭又有消息傳進來,才眷戀不舍地離去。

三月二十一,晨起,薄曦未散,整個長安城沐浴在長夜将明未明的昏暗裏,百姓們只聽見一聲巨響,似城門被攻陷,轟鳴若雷霆,天震地搖,緊接着,便是不絕于耳的厮殺和打鬥聲。

厮殺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朝野大亂,朝臣齊聚宣室殿前等着上達聖聽,無奈善陽帝身染沉疴,昏迷不醒,群臣無首,偏朝野兩大權臣謝玄和淮王竟都未出現。

厮殺結束後,又等了許久,善陽帝終于醒來,驚聞事變,龍顏大怒,派禁衛去清理戰場,竟發現了一件甚為吊詭的事。

打鬥的雙方竟是左骁衛和武衛軍,這兩支分別由謝蘭舒和謝蘭亭所轄的謝家軍隊,竟在長安嘉猷門刀劍相向,雙方死傷慘重,幾乎都是全軍覆沒。

謝家人當天便從屍海裏找出了謝蘭舒的屍體。

同時,驚聞長安巨變,淮王蕭煜奉诏調遣十萬大軍入京勤王,已占領長安各處要塞。

善陽帝震怒,将謝玄召入宮中詢問,謝玄卻道是淮王私調兵馬入京,意與謝蘭亭勾結謀逆。謝蘭舒是奉诏率左骁衛前往嘉猷門阻謝蘭亭出城,宣旨的還是禦前大內官封吉。

封吉正侍君在側,立即跪倒在地,矢口否認。

查過當日的宮闱宿值記錄,封吉根本就沒有出宮。

謝蘭舒已經死了,謝蘭亭下落不明,前去的左骁衛和武衛軍幾乎全軍覆沒,事情到這裏,竟成了一樁懸案。

善陽帝氣得咳了幾帕子的血,深知現在追究這個已為時晚矣,如今最關鍵是那十萬大軍,是突然出現在長安,聲稱奉诏而來的十萬大軍!

他将蕭煜召入宮中,坐在龍案後看着自己的弟弟,已從最初的震驚和憤怒中走了出來,漸漸冷靜,默然良久,唇邊竟漾起淡緩的笑意。

“真是神來之筆啊!朕早知道自己的七弟是個天才,天才就是能創造奇跡的,可還是想不出來,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是如何把謝家玩弄于鼓掌之間的?”

蕭煜今日面聖并沒有穿繁瑣的朝服,而是一襲輕薄便衣就來了。

月白錦衣,腕間束着銀箍,封襟一株墨蘭,腰間墜下香囊玉玦,像極了無憂無慮的少年裝扮。潇灑矜貴,如從茶香潑墨的畫中走來,背靠山麓闊野,光芒四射,輕而易舉便能獲得衆人矚目。

從前的善陽帝便覺得,有這樣一個優秀的弟弟,真是件太痛苦的事了。而今,他竟對他生出些欽佩,真是多麽艱難的環境裏他都能辟出一條血路。

蕭煜笑了笑:“皇兄,這故事說起來就長了,等事情了了,容臣弟慢慢說給您聽。”

善陽帝裝着糊塗:“還有事情未了?”

蕭煜也只如說了個笑話,語調輕快:“那十萬大軍啊。臣弟可沒有聖旨,他們也不是奉诏而來,還得勞煩皇兄給他們補一道聖旨。”

善陽帝冷哼:“你倒打得好算盤。挑動謝家內鬥,你坐收漁利,如今還要借朕的名號調兵遣将,真是半點把柄都不與人。朕且問,若朕不給呢?”

蕭煜道:“若他們是奉诏而來,便是天子之臣,自然要做臣子該做的事。若他們不是奉诏而來,便是逆臣賊子,自然要做逆臣賊子該做的事。”末了,他瞧着善陽帝,一字一句道:“吾非昭徳,反則反矣。”

善陽帝一凜,又劇烈咳嗽起來。

封吉照例上前遞帕子,善陽帝卻未從像以往那般接過來,他只看着封吉,目含針芒,隐怒不語。

封吉雙手向前,維持着遞帕子的動作,沉穩似松,淡而受之。

良久,善陽帝咽回攢于嗓間的一團血腥,道:“真厲害,你真是厲害。不會只是到這裏吧?”

蕭煜目中那一抹戲谑漸漸散去,轉而正色道:“皇兄總希望我和謝家纏鬥,相互消耗,彼此制衡,便只能依附将要登基的幼主。如今,臣弟想把‘依附’二字該成‘庇護’,臣弟來時想過了,稚子無辜,太子也是臣的侄子,若皇兄能痛快些,臣弟可保他一世平安榮華。”

善陽帝冷冷道:“你可真是一點都不貪心。”

蕭煜卻放緩了聲調:“臣弟也是無奈之舉,若不能搏上那個位置,便只有叫謝家一口吞了。謝家已吞過四哥了,他們何德何能,竟要我大周的皇子紛紛為他們的權勢門楣為祭嗎?”

“皇兄,臣弟從前總是不忍說,您也太天真了。太子只有五歲,您憑什麽就認定他能在風雨飄搖中穩坐皇位到成年?這等局面,放個奶娃娃上去,他朝這江山還姓不姓蕭都難說,到那個時候,下頭的列祖列宗怕是不能饒您。”

這一席話正中善陽帝的心病,讓他的臉色愈發難看。他沉吟許久,頹然道:“你退下吧,讓朕再想想。”

蕭煜也不糾纏,端端正正地揖禮告退。

回了王府,望春正滿面焦色站在府門前等他,一見他回來,立即迎上來道:“潤公醒了……”

蕭煜随口道:“好事啊。”

望春繼續道:“他剛才來了,要見您,驚動了常先生和王妃,他們什麽都知道了,三人一起去嘉猷門找蘭亭公子去了……殿下,你去哪兒?”

蕭煜執缰踩上腳蹬子,又跳下來,問:“陸攸呢?陸攸回來了沒有?”

望春回:“沒有,至今都沒有音訊。”

蕭煜神色驟暗,沒再說什麽,翻身上馬,護衛緊跟其後,鐵蹄飛踏,一路揚塵。

嘉猷門堆積的屍首太多,謝家人找到了謝蘭舒的,便不管其他,只扔在這裏等着官府來收整。

官府只收殓了一小半的屍體,其中并沒有謝蘭亭。

謝潤匆忙間糾集起三百護衛,幫着找謝蘭亭的屍體。起先音晚總是哭,又因風寒未愈,時不時咳嗽,常铮怕她出事,就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後來,她不哭了,什麽話都沒說,只默默走入屍海裏,像她父親一般,一具屍體一具屍體得翻,要從數千具屍體裏找出屬于她兄長的那一具。

她翻得滿手是血,咳得心肺俱裂之時,蕭煜到了。

常铮先一個拔劍沖上去,卻叫蕭煜的護衛攔下,他離他三丈遠,再難逼近,只能遙遙怒吼:“你別說這不是你幹的!”

蕭煜只淡然瞥了他一眼:“我沒想賴。”

他徑直走向音晚,音晚聽到了他的聲音,身體尚維持着半彎腰的動作,僵立着,卻在他要拉她手的一瞬,如遭雷擊,猛然将他甩開,趔趄着後退數步,險些被身後的屍體絆倒。

她看他的目光極冷,如綿亘山巅終年不化的積雪,冷徹入骨。

蕭煜不再逼近,只站在原地,凝着她道:“我不得不這樣做,我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對不起,晚晚。”

音晚目中布滿了血絲,嘴唇發青,臉色慘白,卻強撐着不肯在他面前展露半分脆弱,面容緊繃,側頸筋脈隐隐突跳。

兩人對峙之時,謝潤聽到動靜領着人從遠處過來了。

他久卧病榻,身體也有些虛,加上喪子之痛,步子邁得很浮,卻仍舊有力氣拎起蕭煜的衣領。

護衛作勢要上,被蕭煜揮退了。

蕭煜瞧着他盛怒的模樣,卻笑了,笑得極其扭曲癫狂:“從前四哥死得時候,我也是這麽憤怒,這麽想殺人,可沒人給我機會,他們像關瘋子似的把我關進西苑裏。而你,你卻要假惺惺地來說明白我的苦,讓我忍。你現下真正明白了吧?你能忍嗎?”

謝潤拎着他衣領的手在打顫:“這一切跟蘭亭有什麽關系!他做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

蕭煜任由他拎着,半點不掙紮,慢慢道:“怎麽沒有關系?世人畏懼謝家淫威,可以颠倒黑白善惡。謝家跋扈,可以欺壓百姓,排除異己,禍國殃民。你的幾個侄子但凡上街,可是人人退避三舍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看不順眼的人就可以活活打死,看中的民女不管有沒有婚配就可以搶來糟蹋。他們倚仗的是什麽?是謝家的勢力。謝蘭亭不姓謝嗎?他手中的武衛軍不是謝家勢力的一部分嗎?”

“再說說你,謝潤。謝玄為一己私欲殘害崔昭儀的時候你不知道嗎?你阻止了嗎?因為這個女人死了,招至藩将作亂,總共死了多少無辜百姓和士兵,你算過嗎?他們誰不是別人家裏的兒子?誰不是別人家裏的兄長?他們就該死嗎?就因為他們沒有一個做尚書臺仆射的爹,沒有一個做淮王妃的妹妹,他們就該死嗎?”

“你看看這天下讓你們謝家糟蹋成什麽樣了。凡有些良知的官吏不是在十一年前死絕了,就是叫你們排擠出了朝堂。哦,你沒排擠,可你也沒阻止你的兄長侄子為惡。你獨善其身,你是清流,有什麽用?你改變什麽了?”

“我告訴你,謝清流,你沒動手,可那些枉死的無辜好人的血債上都有你的一筆,助纣為虐同劊子手本無差別。”

他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剮着謝潤,使他深受打擊,頹然松開蕭煜,踉跄後退。

音晚忙去攙扶父親,可剛才蕭煜的那些話不斷盤桓在她腦子裏,攪得她頭疼欲裂,她一聲哀吟,顧不得父親,只擡手捂住自己的頭,痛呼出聲。

謝潤想到什麽,忙把女兒攬入懷中,撫着她的背,輕聲道:“晚晚,不要多想,跟你沒關系,不要想了。”

蕭煜見狀,眼中憤慨不羁散去,轉而浮上深濃的關懷與擔憂,想要上前去看音晚。他将要靠近音晚,就被常铮死命攔住了。

眼下,只有常铮顯出萬般冷靜,他抵擋着蕭煜,轉頭沖謝潤道:“你抱音晚去馬車。”給她吃一顆藥。

這是他們的秘密,絕不能在蕭煜面前宣之于口的秘密。

謝潤倏然會意,一掃頹喪,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着女兒,将她抱起,快步奔向馬車。

蕭煜怔怔看着音晚遠去的身影,突然想起什麽,揚聲喊道:“晚晚,如果你們沒找到蘭亭的屍體,那他也許沒死。”

謝潤遽然停步,音晚在他懷裏歪頭看向蕭煜,連常铮都瞪起眼,直勾勾盯着蕭煜。

“我提前指派陸攸跟着蘭亭,要他在開戰後務必帶蘭亭離開,尋一穩妥之處藏匿,保他安然無恙。可……陸攸一直沒來向我複命,我也……我也拿不準……”

謝潤緊望着蕭煜,期冀的光茫閃爍于眼中,在燃亮與湮滅間徘徊,他太希望這是真的,可又不敢信這詭詐之人的話。猶豫間,想起懷中女兒,忙收拾心情抱她繼續走向馬車。

涼風烈烈,吹動地上殘屍所穿的甲胄,送來沉濃的血腥氣。

常铮一直等着謝潤抱音晚進了馬車,才稍稍放下戒備,轉而看向蕭煜,冷諷道:“淮王殿下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大手筆。”

舉目望去,一片血海,屍骸滿地,不盡凄慘。

蕭煜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了,皇兄時日無多,朝政積弊太深,短時間內用平和的方式是扭轉不了大局的。”

早就說過。常铮錯愕地盯着他,從那個時候起他便打定了主意。不,要謀劃這樣一個大局,打通所有關節,力求臻于完滿,需要調兵遣将,千裏綢缪,短時間內是絕做不到的。他開始計劃的時間一定更早,早到他和謝家聯姻……

若沒有這份姻親關系在,又哪裏能使謝玄相信,他和謝蘭亭會密謀反叛?

常铮問:“這麽說你利用了音晚?”

蕭煜垂在身側的指尖微顫,臉上掠過些微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道:“我會補償她的。”

常铮覺得荒謬:“你害死人家的哥哥,如何補償?”

蕭煜望向那巍峨靜肅的城樓,似血夕陽懸在半空,殘光爛漫,照出這如畫似錦的繁華帝都。

“我會讓她做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令臣民匍匐于她腳下,俯瞰山河,執掌鳳庭。”

常铮驚駭至極,半天才回過神來:“你剛才說什麽?你要幹什麽?”

蕭煜不再理他,兀自走開,指揮自己帶來的護衛,同官府和謝潤的人一起,收殓屍體,尋找謝蘭亭。

馬車內,音晚服下藥,青狄拿出水囊給她灌下幾口熱水,過了那用藥後會四肢癱軟的一炷香,音晚漸漸恢複神識。

她目光渙散,輕聲道:“我是不是叫他利用了?從淮王與謝家聯姻,就是為了加速謝家的分裂,他早就瞄準了哥哥手中的武衛軍,要讓所有人堅信,他們是姻親,會相互勾結。”

音晚絕不信蘭亭會想着和蕭煜一起謀逆,這定是陰謀,是蘭亭着了他的道。

而她,就是蕭煜算計蘭亭的工具。

謝潤緘默着,縱然滿心傷悒,可見女兒憔悴模樣,還得提起心力安慰:“晚晚,這與你無關。這是他與謝家、與爹之間的恩怨,是我欠他的,與你半點關系都沒有。”

音晚臉頰滾下一行清淚,映得肌膚瑩潔,如折翼花蝶,脆弱至極:“可他是對是錯?我們是對是錯?”

可是哥哥……哥哥從來都沒有做錯過什麽,他怎麽就該死了?那麽多武衛軍和左骁衛,又怎麽就該死了?

謝潤閉了閉眼,掩盡半生受人挾制難以開懷的心酸無奈,喟然道:“于私情,他不該利用自己的妻,不該行此卑鄙手段;于大公,也許這萬千黎庶,朽潰社稷,正等着這樣一個人的出現。他不是來毀世的,他是來救世的,江山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

音晚凄惶失措地仰頭,泣道:“那我該怎麽辦?我們又該怎麽辦?”

謝潤忖度片刻,望着女兒溫聲道:“爹帶你走,我們離開長安。剛才蕭煜不是說了,他派人救了蘭亭嗎?我們就當這是真的。這裏若是找不到蘭亭,我們就出嘉猷門,順着官道一條一條地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蘭亭的,好不好?”

音晚重重地點頭,像漂浮在浩瀚江流裏許久,終于抓到一根救命浮木,她哽咽道:“好,我要跟爹走,我再也不回來了。”

“去哪兒?”

車幔被挑開,蕭煜站在車外,目光緊凝在音晚身上,沉聲發問:“你要去哪兒?”

音晚本是病體脆弱的,可一聽到他的動靜,眼中便只剩下冷意,擡眸看他:“那你覺得我應該去哪兒?”

蕭煜唇角勾起,神情柔眷:“你自是應該跟我回淮王府。”

“你做夢!”音晚嘶聲力喊,單薄的身體微微發顫,像已用盡全力。

蕭煜眉宇輕揚,伸手要來抓她的手腕,被謝潤掃開。他将女兒護在身後,凜寒森森怒瞪向蕭煜,巋然不讓。

蕭煜也不與他争,只漫然道:“要不咱們去禦前叫皇兄評評理,本王明媒正娶進王府的淮王妃是該歸誰?”

謝潤怒道:“晚晚不是個物件,你做出這樣的事,還想把她困在你身邊,你讓她以後如何自處?如何面對你?”

蕭煜笑道:“那我之前是如何面對你們謝家人的,面對你的?謝潤,有些事我不說,替你在女兒面前遮掩着,你不會真就裝着糊塗忘了吧?你欠我的沒還,把你女兒賠給我不是挺好的嗎?你把晚晚留下,我們的恩怨到此為止,我不與你計較了,放你全身而退。就算有一日,我要屠盡你們謝家滿門,也會對你這一脈格外開恩的,這樣不好嗎?”

謝潤的臉色霎時慘白,說不清是憤怒還是無望。

音晚茫然看向父親:“什麽事?”

謝潤的臉色更加難看,緊抓着女兒的手,一陣陣打顫。

蕭煜斜身靠在車壁上,不慌不忙道:“再說了,你和謝玄縱子在長安大興兵戈的事兒,可還沒個發落呢。我的幕僚給我寫了一摞彈劾的奏折,如今正壓在我的書案上。我本意只想扒謝玄一層皮,至于你,你自己挂冠辭官,離開長安,留一個生前身後名,這樣不好嗎?”

他轉而看向音晚,聲音很是溫柔:“你不是個孝順女兒嗎?你總不希望自己父親有什麽閃失吧?”

說罷,蕭煜也不逼迫她催促她了,松開車幔,後退幾步,悠然道:“晚晚,你再跟你父親說幾句話吧,然後你自己走下來,我在前頭等着你,我們一起回家。”

果真揚長而去,步子邁得沉穩,像是篤定音晚會跟他走。

馬車內一陣死寂,音晚觑看着父親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您有事情瞞着我?”

謝潤的視線飄忽,思緒紛亂如麻,卻又立即恢複冷靜與往日機敏,他扣住音晚的肩胛,道:“這些事牽扯了一些陳年舊事,裏面關乎你和蘭亭的身世,我不說,一是怕蘭亭沖動,二便是怕你的身體承受不了。你相信爹,這些事遲早是要告訴你的,等你的身體好一些。但當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可能真把你賠給蕭煜,但他如今勢大,硬碰硬是碰不過他的。能說服他和離最好,若不能,你就跑。”

音晚詫異:“跑?”

謝潤道:“雖然鬥不過他,但咱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面餅。爹這些年積攢了些實力,會好好籌謀,定然助你逃離虎穴。實在不行,我就把西舟召回來。”

音晚呢喃:“西舟哥哥……”

蕭煜的護衛不像官差,總在糊弄着差事,他們訓練有素,動作敏捷,先将屍體挨個查驗一番,才幫着收殓。

這裏面确實沒有謝蘭亭的屍體。

蕭煜長舒了口氣,他堅信陸攸是得力的,定然已經完成了他的囑托,只是此刻一定遭遇了什麽困難,難以立即來向他複命。

沒關系,只要謝蘭亭還活着就好。

暮霭彌散,暝色漸沉,漠漠輕寒伴着涼風襲來,透出些許蕭索。

蕭煜斜靠在斑駁城牆上,出神地望着眼前一切,眉梢卸下冷銳,神情落寞,心想:四哥,若你還活着,定能理解我吧。當真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一陣輕緩的足音靠近,蕭煜向來機警,在他離自己三丈遠時,扶住劍柄回頭。

是常铮。

他像是冷靜下來了,臉上帶着倦意,顯得很是清雅平和。他道:“你不能這樣說謝潤,他這些年雖然怯懦,不敢反抗謝家,可終究盡了他自己最大的力量來守護這江山。當初王猛作亂,謝家意欲趁機大肆株連士族,被謝潤生生攔了下來。要知道,若當真株連成功,死的人不會比今天的少。也正是因為此,他才逐漸和謝玄離心離德。如果他沒有這份善心,如果他和其他謝家人一樣,你也不會找到可鑽的縫隙,生出今日的事端。”

蕭煜頗為淡漠:“哦,他是有那麽幾分善心的。”

常铮知道他的心結所在,喟嘆道:“當年的事是他對不起你,可他有苦衷,你那位好皇兄太過精明,抓住謝潤的把柄,借此要挾。當年的他,也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這是蕭煜近來第二次聽到“苦衷”二字,第一次是在驿館,從謝潤的口中。

蕭煜的反應十年如一,只冷靜地問:“什麽苦衷?”

常铮張了張口,又閉上。他轉過話題:“這麽些年,我幫你從西苑傳遞消息,幫你保護照顧伯暄,不全是因為咱們舊時的情誼,還是在贖罪。謝潤也在贖罪,他是尚書臺仆射,位高權重,若他當真要與你為難作對,你的路不會走得這麽順。”

“有些事情你心中要有數。謝玄之所以疑他,很大部分是因為謝潤對你的愧疚和縱容。若他是冷血無情的,今日的局面便不會是這樣,你也沒這麽容易如願。”

蕭煜挑起眉,滿是荒誕淺笑:“這麽說我還得感激他?他出賣我,背叛我,将父皇寬赦我的遺诏交給善陽帝,那時候我是怎麽過來的?你以為我只是失去了四哥,失去了爵位,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嚴?”

“不,還有信念。所有關乎正義良善的信念一夕之間轟然坍塌,這世間在我眼中再無半分色彩,有的只是醜陋、惡心。世人惡心,情義可笑,天下肮髒不堪,這就是我眼中心中的景象。我經常會控制不住自己,想殺人!想毀天滅地……”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滿面陰枭戾氣僵在臉上,風沙漫過,音晚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他。

蕭煜覺得全身的血都充到頭頂,憋悶得讓人發瘋,但在瘋癫之餘,卻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他不想在音晚表現出他乖張冷戾的一面,可既然已經表現出來了,反倒有種卸下負擔,一身輕松的感覺。

她是他的妻,她得接受、愛他的每一面。若她不能,他就把她關起來,逼着她愛。

想通這些,蕭煜沖着音晚溫柔輕笑:“都聽見了?”

音晚那張瓷白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她好像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也只有這樣一切才說得通。可她縮在袖中的手還是忍不住顫抖,抖到發麻,根本不聽使喚了。

蕭煜走上前,把她的手從袖中抓出來,捋平整了,拿帕子細細擦幹她掌間的汗,又珍重地握住。

他的聲音宛若融融春水,裹進了缱绻愛憐,吹拂在音晚的耳邊:“既然聽見了,那心裏就得有數。你得替你爹還債,乖乖地跟我回去,別想着跑。”

他抓了她要走,呆傻在原地的常铮猛然回過神,上前攔住:“你不能為難音晚,那個時候她才六歲,她知道什麽?”

蕭煜将音晚挾進懷裏,擡手輕摸着她冰涼的臉頰,緩聲道:“誰說我要為難她了?我愛她疼她都來不及。”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常铮:“你和謝潤一個毛病,總喜歡插手別人夫妻間的事。”

說罷,他将音晚打橫抱起,繞過常铮,道:“有這個跟我磨牙的時間,你們不如去找一找謝蘭亭,他十有八九還活着,這個時候,我沒必要扯這樣的謊。”

護衛早将馬車調來了,蕭煜走到車邊,低頭看音晚,見她雙眸空洞,視線總沒有焦準,卻不再像剛才那麽抗拒他,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他很是滿意,将她塞進馬車裏,随後自己也撩開前袍進去。

自打嘉猷門一場血戰,長安城裏的百姓就成了驚弓之鳥,沿街商鋪十有九閉,街衢上也罕見人煙,都想着避避風頭。

因而馬車一路暢行。

嘉猷門離淮王府甚遠,蕭煜馬車坐得不耐煩,湊到音晚身邊,将她攬進懷裏,挑起她的下颌,想親一親芳澤。

音晚本在怔怔出神,恍然魂魄回竅,偏頭避開他的唇。

蕭煜不死心,捏着她的下颌掰回來,又湊上去。

她還是偏頭避開。

蕭煜将她扣在懷中,在她耳邊柔聲道:“晚晚,我是真的愛你。原本,我是對這世間無望了,一心只想着複仇,想着大開殺戒,至于這以後怎麽辦,我連想都沒想過。”

“我原本是沒有未來的,可當我愛上你的時候,我就有了。我想和你白首偕老,想與你相伴餘生,我想讓你陪着我。”

久久沒有回應,他将音晚從懷中撈出來,低頭去看她。

她的臉像從窯中新燒出來的冰瓷,清冷疏涼,沒有半分顏色。

蕭煜按捺下心底的不快,溫柔體貼道:“好,你心情不好,我不勉強你。等他們将蘭亭找回來就好了,我們還有許多日子。”

這話也不知是替她開脫,還是安慰自己。

到了王府,蕭煜将音晚抱回去,也不管她理不理他,擁着她在榻上訴了好一會的衷腸,才将她松開,自己從寝殿出來。

蕭煜的情話說得婉轉,腦筋卻是清醒的,一出殿門,便調了重兵過來,将中殿團團圍住,不許音晚出來。

他回到前院,陳桓早等在他的書房,道:“謝家的那位要見您。”

話語含蓄,但兩人交彙的視線流動卻是默契的,蕭煜自然知道“謝家的那位”是誰,既不是謝玄,也不是謝潤,而是幫他促成今日大局的功臣。

一個總被人們所忽視的庸才,一個長期窩囊終于爆發的瘋子,經蕭煜點撥,竟也能有今日作用。

蕭煜想着音晚,沒有心情與他驗收成果,便道:“就說本王公務繁忙,讓他三日後再來。”

陳桓素來心細,覺察出他的不對勁,揖禮告退後頻頻回顧,卻聽他突然說:“令湛,派人盯着謝潤,他有任何異

第 25 章 柔情 我是你的含章哥哥啊……

蕭煜是最可疑的,卻又是可以撇得幹淨的。

他分身乏術,若事情是他幹的,只能指使旁人來做。可若是指使旁人,又為什麽要趕在他在長安的時候做?

父親比他們提前一天回京,若下毒的時候蕭煜是在驿館,那不是更好嗎?

音晚坐在馬車裏,看着蕭煜,他身上好像藏了許多東西,卻半點破綻都沒有,反倒像是旁人在處心積慮構陷他。

她腦中一團亂麻,總覺得有什麽關竅是自己不知道的,正忐忑着,蕭煜說話了,說得很沒頭沒腦。

“再說說崔昭儀吧。你替謝家進宮做了內應,掙下一份功勞,這功勞是不是給了蘭亭,在他十六歲那年,謝家讓他執掌了武衛軍?”

音晚沒心思與他論古敘往,只敷衍地點了點頭。

蕭煜卻不慌不忙地與她分析:“你親眼見過宮闱紛争的殘酷,見識過謝家人手段的狠厲,所以格外小心謹慎。而你兄長呢?他自幼被他父親和他妹妹護在身後,資質驽鈍不說,又缺乏歷練,卻小小年紀便掌京畿兵權,這到底是愛他,還是害他?”

“你怕他去蜀道,最後沒有命回來。可生為謝家人,要不老老實實做個纨绔子弟,若不想,不拼命又怎麽成?”

音晚問:“什麽意思?”

蕭煜斂了闊袖,滑亮的鲛绡紗服帖于他指間,他默了默,目中一點機鋒若清風散開,神色淡淡:“沒什麽,只是我挺喜歡蘭亭這孩子的,正直熱血,像見到了曾經的我。”

他挑開車幔,落目于闊長街衢,天色微亮,魚白的暗光落在街心,顯得很安靜。

音晚這幾日都很擔心父親的身體,想出門勤看望,蕭煜卻都不許。他神色凝重道京中将有大亂,要她乖乖在王府裏待着,若她再堅持,他便幹脆命人守住院子,不許她出院門半步。

這段時間,離開許久的常铮回來了。

蕭煜與他相識于少年,自打初識便覺此人一身秘密,來往無影蹤,怪得離譜。他這回給出的說辭是,上個月是他師姐的祭日,他得去廟裏擺祭。

蕭煜坐在案桌前,瞥了他一眼:“你師姐年紀應當比你大吧?她難道沒有親人,要你一個師弟去給她擺祭?”

常铮穿了一身素衣,背着長劍,面色寒凜,道:“她有親人,只不過她的親人叫人害了,現如今不方便……”

“什麽叫不方便?”

常铮不答了,只瞪着蕭煜,道:“我問你一句話,謝潤的事是不是你幹的?”

蕭煜提筆蘸墨,在新搜羅來的古籍上勾注,神色很是淡漠:“你們也真是夠有趣的,謝潤這些年也沒少樹敵,怎得他一出事都朝我來了?”

常铮一時語噎,狐疑道:“真不是你?”

蕭煜将書合上,把筆擱回硯上,嚴肅道:“我若是要給他下毒,就幹脆毒死他。”

他狠戾外露,倒讓常铮放心了。他将劍下放,彎身坐于席榻,困惑低喃:“那到底是誰呢?毒他幹什麽?太怪了……”

蕭煜道:“看在你這些年替我往西苑傳遞消息,聯絡四哥舊部,又保護伯暄的份兒上,我跟你說件事。”

常铮霍得擡頭看他。

“皇兄沒多少日子了,京城馬上就要亂起來,你這些天就住在王府,別出門,也別去謝府。”蕭煜擡起茶瓯抿了一口,漫然道:“自然,你想出也出不去。我的王府已經戒嚴,任何人都不準随意出入,傳遞消息。”

常铮讓他鬧得發懵,剛想說誰要傳遞消息了?忽得,他捕捉到一個更重要的訊息。

“沒多少日子……是多少日子?”

蕭煜道:“出不了這個月,國将大喪。”

“出不了這個月?”常铮詫異:“今天可都十六了。不是說龍體安康,皇帝還召見穆罕爾王了嗎?”

蕭煜輕勾唇角:“你沒聽過一句話嗎?回光返照。工部已開始修繕吉地,禮部喪儀都備好了,太子已被我母後接進啓祥殿,你說他還有幾日?”

簾缦被拂起,侍女鞠禮道:“殿下,王妃病了,青狄來問,可不可以讓醫女來給她看看?”

“什麽!音晚病了!”常铮撲通着從席榻站起來。

蕭煜遽然從案後起身,快步出去,直奔後院。

來時他想過許多可能,音晚被關得不耐煩了,所以裝病要跟謝家人聯絡,亦或是她有別的心思。

但等他到了,才知音晚是真病了。

她額頭滾燙,雙目半睜半合,臉頰透出不自然的紅暈,俨然已經燒糊塗了,見着蕭煜,迷迷糊糊拉着他的手叫“爹爹,晚晚難受”。

蕭煜試過她的額頭,立即讓人叫醫女,請太醫,繼而怒道:“人都這樣了,你們才想起來找本王!”

侍女們跪了一地,青狄禀道:“王妃昨夜突然燒起來的,奴婢去找您,他們都說您出去了。奴婢又去求護衛,他們說殿下吩咐過,不許與外間暗通消息,出了事他們擔待不起。奴婢們實在沒法子了,給王妃擦了一夜的身子,可她就是不退燒。”說到最後,滿是愧疚和心疼,抹起了眼淚。

蕭煜将音晚小心抱進懷裏,分神道:“行了,別哭了。你做事妥帖,去外面看着,不管醫女和太醫誰先到,都不要耽擱,立即帶進來。”

青狄擦了一把淚,立即快步跑出去。

蕭煜讓花穗兒她們又倒了涼水,拿來給音晚擦拭降溫。

常铮在一旁急得直跺腳,埋怨道:“你昨晚去哪兒?怎能把音晚獨自扔下?”

蕭煜不理他,只拂開音晚額前碎發,拿浸了涼水的帕子仔細地給她擦額頭、臉頰、唇上……神情無比專注。音晚覺得那帕子涼絲絲的,很舒服,斜了腦袋往蕭煜手上貼。她睜開眼,兩頰酡紅,目光迷離,呢喃:“含章哥哥……”

蕭煜的手微抖了一下,随即把她往懷裏摟了摟,撫着她的背,溫聲道:“含章哥哥在,別怕。”

音晚在他懷裏不安分地蹭着,奶聲奶氣道:“含章哥哥,你不知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長大了,還嫁給你了,可是你對我一點都不好……這怎麽可能?你可是含章哥哥啊。”

第 24 章 風來 晚晚,你可是不信我?

音晚正在桌上擺了兩個茶瓯,一個代表謝家,一個代表蕭煜,放了一枚白玉髓墜子和幾只碧玺戒子充當謝家的人,有她,有蘭亭,有父親和大伯,演繹着如今局面,覺得如何假設都少了關鍵的一環。

聽見蕭煜來了,她一陣心虛,正想把東西收起來,未料想蕭煜走得極快,一陣風兒似的就進來了。

纖纖素手正懸在半空,只有收回來。

蕭煜低眸看了一眼她桌上的物件,笑道:“這是做什麽?清點家當嗎?”

音晚神情微僵,輕扯了扯唇角:“閑得無聊,拿出來玩玩。”

蕭煜彎身坐在她身邊,将那枚很眼熟的白玉髓墜子挑在手裏把玩。這墜子琢成桃心狀,質地瑩潤通透,觸手生溫。他正以指腹輕輕摩挲着光滑的玉髓表面,一擡頭,卻見音晚盯着他的手,臉頰浮上了兩團彤霞,露出羞赧之色。

他微詫,仔細低頭看去,見這墜子上栓了一根極細的鏈子,由小銀環相扣而成,這麽個長度,若是戴在脖子上,正好垂到胸前……

蕭煜沒忍住輕笑,難怪覺得眼熟,原是兩座玉峰中還嵌玉,多少良宵佳時,随着美人嬌吟而在他手中翻來覆去。

他陡然覺得身體發熱,生出些绮念,但又想起音晚的身體還虛,便将這念頭壓下去,道:“說起家當,我有件要緊事想與你說。”

音晚正羞得低頭拽着腰間香囊垂下的穗子玩,聞言擡頭看他。

他叫了聲“望春”,望春便指揮內侍搬了幾只大箱子進來,敞開一看,全是賬簿,密匝匝得摞着,捆着魚繩。

音晚詫異地又歪頭看向蕭煜。

他道:“這些都是王府的賬,最底下還有幾把要緊的鑰匙,另有些仆從的賣身契也放在裏面了,都給你……”他揉了揉額角,驀然想起什麽,問:“你會管賬吧?”

音晚愣愣地點頭。

她自幼喪母,未出嫁前,家中賬都是她管的。她不光會管賬,還會裁衣刺繡,會詩詞歌賦,會煲湯蒸點心,她曾經遐想過,等嫁了人,一定會把日子料理得極為妥善。

只是可惜,以前蕭煜總提防着她,什麽都不用她做。

她說不清是什麽滋味,蕭煜這樣好像是在向她示好,示親近信任。該高興的,可她總是難安,覺得他心裏藏了很多事,醞釀着極大的陰謀,卻什麽也不說。這個情形來做這件事,倒像要買通她似的。可他要從她這裏換什麽呢?或者,他想從她這裏要什麽,奪什麽?

蕭煜擺了擺手,讓人把箱子搬下去,道:“不用急,等你身子好了可以領着侍女慢慢看,就算出了差錯也不要緊。”

音晚颔首應下。

蕭煜瞧她懷抱手爐,蜷身縮在榻上,身形纖巧,眉眼柔順,臉色略有蒼白,大許是腹痛所致。整個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惜。

他斟酌了少頃,道:“崔昭儀的事……”

他一提崔昭儀,音晚輕微地瑟縮了一下,目中本沉緩靜谧如涓涓細流,倏然破裂,猛地擡頭看向蕭煜。

蕭煜叫她吓了一跳,忙道:“我只是今日聽人提起,随口一問,你不答也無妨。”

音晚看了他一陣兒,緩緩低垂下頭,呢喃:“我……我也不想去的,可大伯父說要讓哥哥去蜀道歷練,我哥哥太實誠了,總是容易相信別人,我怕他會吃虧,才背着爹去找大伯父的。”

蕭煜很明白她說的這些事。

世人都只看見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潑天富貴,卻不知其中辛酸,特別是像謝家這般冷酷又家規森嚴的世家。

要不一世做個無實權的纨绔,就像音晚的二伯。但凡想要點實權,都需得付出代價。要不在軍營歷練,拿命換來功績;要不舍身入敵營,斬下幾個頭顱。總之,沒有白得的。謝潤能越過自己的二哥,穩坐謝家第二把交椅不是白得的,當年受的罪寫出來也是滿篇血淚。

音晚把身子蜷縮得更小,聲音也更低:“其實根本用不着我做什麽,就是需要點膽量。那個時候大伯和爹關系挺好的,大伯更忌諱幾個堂叔父,想送我們三房一個現成的功勞。眼線早就布好了,要掐死她的人也早就選好了。”

“我覺得崔昭儀這個人不壞,我不想出賣她,告訴她讓她聯絡母族,助她逃出宮,可她不肯,說她舍不得。”音晚抿了抿唇,百思難解:“你皇兄多少嫔妃啊,她有什麽舍不得的?”

蕭煜本聽得仔細,聽她這樣問,訝然失笑:“她哪是舍不得人,是舍不得自己做為寵妃的尊榮富貴。”

音晚拽着裙角嘀咕:“我反正覺得什麽都沒有命重要,要是我,我就舍得。”

蕭煜問:“你說什麽?”

音晚搖搖頭。

兩人之間又恢複了沉寂。

蕭煜歪頭看着更漏,心道時辰差不多了,消息也該傳過來了。

這念頭剛落地,青狄就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了。

她素來恭謹守禮,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卻滿面倉惶,跪倒在音晚跟前,泣道:“姑娘,出事了,老爺出事了!”

這一夜注定要狂風驟雨,攪亂許多人的清夢。

謝潤剛回京便忙着找謝玄和兵部那幫人算賬,替自己兒子讨公道,衆人眼見他出了兵部,拐去廣盛巷,又獨自回府,到了夜間,便昏迷不醒。

謝蘭亭一時失了主心骨,又覺得如今虎狼環飼,誰都可疑,誰都不敢信,既不敢驚動大伯父謝玄,也不敢驚動宮裏,只一邊張羅着找郎中,一邊給音晚遞了信。

音晚跳下馬車,不等蕭煜,疾步奔入府中時,郎中剛給謝潤煎了一服藥,謝蘭亭親自坐在床邊喂父親喝下。

郎中道:“沒有性命之憂,只是不知會昏睡多久。”

音晚在父親床前呆愣了片刻,凝着父親那張雙目緊阖、了無生氣的臉,強忍着淚,把管家和随從都叫了進來。

“父親今日都去過哪裏?見過什麽人?吃過什麽東西?你們一五一十告訴我,不許有半點遺漏。”

管家是在謝潤貶谪青州時就跟在他身邊的,妥帖老練,早在謝蘭亭方寸大亂時就把門戶把嚴了,人一概不許出去。

盤問到底,其餘的都沒什麽蹊跷,只有一點,謝潤從兵部出來去廣盛巷時遣退了随從,是自己去的。

再問,便什麽都問不出來了。

音晚心底焦惶,再三向郎中确認父親不會有性命之憂後,才從游廊走進父親卧房。

蕭煜正站在蘭亭身側,單手扶着他的肩,低聲道:“等待會兒我和音晚走了,你派個人去通知你大伯吧,事情是瞞不住的,你若不說,會授人以柄的。若你實在不放心,我可以……”

蕭煜見音晚走進來,不動聲色地掐斷後面的話。

蘭亭的肩膀微微顫栗,雙眸通紅,有霧氣濛濛散開,卻終究沒落下珠子來。他點了點頭,目光緊凝着父親。

音晚想留下照顧,被蕭煜斷然拒絕。

“你是會看病還是會護院?你留下有什麽用?郎中都說了你爹沒性命之憂,剩下的事你哥哥和管家會料理。至多等天亮,謝家的人就會都來了。你……”蕭煜頓了頓,語意幽深:“你不光是謝家小姐,你還是淮王妃,你總不希望在這個時候,你父親還在病榻上,你就要去應付無休無止的盤問吧?”

音晚不說話,只默然看他,目光锃亮。

蕭煜也看着她,面色坦然,毫無波瀾,甚至還擡手抿平音晚耳邊的碎發。他道:“我今日才從骊山行宮與你一起回來,除了進宮複命,哪裏都沒去,你爹去廣盛巷的那個時間,我可正在宮裏呢。再者說了,剛才郎中說你爹是中毒,我給他的東西,他會吃嗎?”

蕭煜頓了頓,凝着音晚微笑:“晚晚,你這樣看着我,可是不信我?”

第 23 章 欲雨 你不專心,這是對你的懲罰

音晚呆呆地看着他。

蕭煜傾身将她攔腰抱住,擱到自己腿上,撫了撫她的鬓發,笑道:“美,真美。”說罷,輕啄了一下她,猶嫌不夠,又啄了一下,最後變成将她扣在懷裏,輾轉碾磨了起來。

音晚有些喘不過氣,想将他推開,可他的身體精悍健碩得如山巒矗立,難以撼動。

她心裏有些慌,越發覺得蕭煜很古怪。

他挂在唇上的笑明明溫煦和緩,卻又像藏着許多東西,意味幽深,随時會去掀風作浪似的。

她稍一走神,便覺唇上一疼,推開蕭煜擡手抹了抹,指腹落着幾滴血珠。

蕭煜眉梢眼角間流轉着幽惑的光,笑中有幾分邪氣:“你不專心,這是對你的懲罰。”

音晚捂着嘴,不聲不響地看他。

他重将她攬入懷中,吞裹入腹前還不忘警告:“若再敢不專心,我還會罰你。”

音晚只覺得太詭異了。

從前蕭煜心裏無她時,只會惡語傷人,欺負人,他有什麽路數她都快摸透了。可如今的這個他,看似有了幾分情義,卻愈發艱深難測,讓人猜不透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兩人在馬車上糾纏了許久,蕭煜的氣息漸深,手徘徊于她的腰間,想扯開衣帶,被音晚眼疾手快地攔住。

她輕聲道:“我身體不方便,你忘了?”

蕭煜意猶未盡地嘆息。

路上耽擱了一日,總算趕在晌午前回了王府。

伯暄高興地飛迎出來,窩在蕭煜懷裏一通撒嬌。蕭煜一手攬着孩子,一邊分神去問伯暄的功課表現。

護衛道:“公子的功課還好,夫子也說過好,只不過公子最近在王府的院子裏刨坑,已經刨了十幾個大坑了。”

伯暄一派童真地仰頭道:“我在找前朝寧王留下的寶貝。”

蕭煜回過頭來看音晚。

音晚正被等她等得心焦的青狄和花穗兒扶下馬車,聞言略有些心虛地一笑:“那他現在不是不吵着要走了嘛,這不挺好的。”

跟在伯暄身後的侍女們都戰戰兢兢,生怕淮王殿下會與王妃生氣,悄悄把伯暄往後拽,免叫他做被無辜殃及的池魚。

誰知她們眼睜睜看着,淮王盯着王妃看了一會兒,竟勾唇笑了,眼中暖意融融,不似作僞,像極情真。

衆人呆愣當場,還未回過神來,竟聽淮王對着王妃溫聲說:“回去休息吧,你也該累了。”

侍女們:……

音晚輕應下,往後院去。

及至蕭煜領着伯暄入府,跟了一路的望春才得以尖聲尖氣地沖一衆仆從侍女道:“看着了吧?咱們王府的天變了,以後心裏都有點數。”

**

音晚一回中殿,便見青狄神色慌張地把門關好,尚來不及問她近況,只道:“姑娘,京中出大事了。”

她離開這些日子,父親又不在京中,謝蘭舒沒少為難蘭亭。先是将守衛京畿的幾個要緊差事強行撥給蘭亭所轄的武衛軍,又夥同兵部克扣他們的軍饷補給。

天尚未完全轉暖,士兵們重防在身,卻吃不飽穿不暖,險些發生嘩變。而善陽帝又一昧裝聾作啞,根本不管。幸而建章營的一個副都護挺身而出,調配了一些補給給蘭亭,這才勉強度過難關。

音晚換過新衫,正在妝臺前梳理一頭秀發,聞言一詫:“建章營?”那可是蕭煜所轄制的。

青狄愁眉苦臉道:“那位向公子施以援手的正是淮王殿下的心腹,副都護季昇。”

音晚隐約覺得這件事情并不是什麽好事。

謝家本同蕭煜就是死敵,大伯父謝玄又素來狹隘多疑,總疑心父親與蕭煜有什麽勾連,如今來這麽一出,不就坐實了他的猜疑了嗎?

她懷疑蕭煜是故意的,可事情的起因好像又不在他身上。總不會是他指使謝蘭舒故意為難蘭亭,使蘭亭陷入絕境,然後他再出手相助吧。

這說不通啊。

音晚琢磨了一下午,百思難解。到了夜幕降臨之時,蕭煜派人來請她去前殿用膳,說她的兄長謝蘭亭到了。

音晚的一顆心正半懸在深淵,将墜未墜,一聽故事主角來了,立刻梳理妝容,随侍女過去。

蕭煜命人将宴擺在花廳裏,本有個青年武官裝束的人十分親密地在與蘭亭說笑,見音晚到了,他站起身行過禮,便向主座上的蕭煜告辭。

蘭亭笑着說“季兄慢走”。

音晚的目光随着那人出去,心道這就是那個向蘭亭施以援手的建章營副都護季昇吧。

她将目光收回,又看了看蘭亭,他滿面單純笑容,全無提防之意,送走好友,就來招呼音晚快坐。

這一頓飯音晚吃得很不是滋味。

她有話要問兄長,可當着蕭煜的面兒又不便問。幾次三番将目光遞出去,又只能徒勞無獲地收回來。

蕭煜高居主座,雖時不時吩咐侍女斟茶,還要招呼蘭亭,視線卻自始至終未離開過音晚。他看着她,将她的彷徨不安全看在眼裏,心中明鏡一般,唇上的笑容依舊,眼睛卻慢慢冷了下去。

飯用了不多時,蕭煜便起身,托詞尚有累計要務處理,讓他們兄妹多說會兒話。

音晚和蘭亭依禮起身送他,蕭煜走到門口,驀得停步,轉過頭道:“晚晚……”

音晚心事重重,有略微的遲滞,擡頭看向他。

他勾起極薄的笑:“多吃點,你身子太弱了。”說罷,便轉身走入了深沉夜幕中。

音晚和蘭亭回席,她迫不及待摒退衆人,并讓青狄出去看着,抓着蘭亭就問到底怎麽回事。

一提及謝家,蘭亭便面色沉暗,藏不住的鄙薄怨氣:“我以為都是一家人,不至于将事情做得太絕。誰知我想躲着,人家卻偏不放過我。倘若因為補給短缺而使軍中嘩變,又耽誤了差事,兵部是輕而易舉便可以将我鎖拿問罪的。”

音晚搖頭:“不會的。父親是尚書臺右仆射,他統領六部,就算一時不在京中,兵部也不敢鎖拿他的兒子。”

“可他們卻敢勾結謝蘭舒克扣我軍的軍饷糧草!”

音晚心中存了一絲疑影,覺得有父親的聲威在,憑謝蘭舒甚至是大伯都不可能做成這件事。

可他們偏偏做成了,是有人在暗中助他們?是蕭煜麽?

音晚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謝家視蕭煜為死敵,他們不可能輕易被他所左右的。

音晚定下心神,道:“就算父親不在京,那你為何不與他的同僚好友多商量商量?”

蘭亭冷笑:“妹妹,這可是謝家內鬥啊,外人誰敢插手?不怕被株連滿門嗎?”

音晚愣了愣,立即正色:“兄長,你的态度不對。”她神色嚴凜,如臨大敵般:“就算你心裏清楚謝家倒行逆施,可你不能這麽輕易就在面上表露出來。萬一,你在大伯二伯和幾個堂兄面前流露出分毫對謝家的不滿,他們就會大做文章,你這樣會害了爹的!”

蘭亭卻覺得她在小題大做:“就算我循規蹈矩,逆來順受,他們還是會來欺負我。憑我和父親在朝中的勢力,難不成還會怕他們嗎?”

沒有外敵當然不必怕。可問題是,還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淮王殿下正磨刀霍霍對準謝家,誰都猜不透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萬一,他有心利用謝家內鬥……

音晚被這個猜測吓了一跳,臉色陡然煞白,問蘭亭:“你今日來淮王府有沒有跟爹商量過?他準你來嗎?”

蘭亭的目光有一瞬閃躲,支支吾吾道:“我是覺得,煜表哥幫了我這麽大的忙,若不登門致謝,實在太過失禮。”

音晚感到一陣疲憊:“不能叫他煜表哥,要叫淮王殿下,你會叫順嘴的。”

蘭亭道:“我覺得煜……淮王殿下人不錯,家中堂兄們總是縱容手下為非作歹,欺壓良民。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敢管,只有淮王管,該殺的殺,該抓的抓,我現下出門,都覺得長安的街道上平靜了許多。”

音晚默了良久,微笑道:“也許大周需要他,社稷百姓需要他,可我們需要爹,不能失去爹,對不對?”

“母親早逝,爹一直孤身一人,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他只有我們,我們得保護他,對不對?”

蘭亭低頭緘默,深吸了口氣,鄭重道:“妹妹放心,我不會沖動的,只要人不犯我,我就不犯人。”

兩人耽擱太久,音晚怕傳到蕭煜耳中讓他多心,便親自送蘭亭出去。

夜裏微涼,天邊孤懸着一彎弦月,星辰絕跡,顯得很是落寞。侍女手中提着犀角宮燈,那一點光火幽然閃爍,投下淡淡長長的人影。

蕭煜站在窗前,看着音晚将蘭亭送出來,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離府,略有些失神,手碰上了窗邊的燭臺,被火苗給燎了一下。

他眉心微皺,把手收回來。

烏梁海忙走到近前,問:“殿下沒事吧?”他四十出頭的年紀,是昔年昭德太子最倚重的副将,同蕭煜也多有往來,兩人之間素來沒那麽多避忌客套。

蕭煜随意回了句“無妨”,目光始終緊盯着音晚。

烏梁海調侃道:“謝潤的這一雙兒女甚是有趣。兒子資質驽鈍,實在堪不得大用。女兒卻機靈,為謝家做了不少事呢。”

蕭煜頗有興趣地回頭看他:“哦?”

“善陽帝之前有個寵妃崔昭儀,出身清河崔氏旁支,甚有野心,總喜歡在君王枕邊吹風,給母族謀點利益。後來她胃口越來越大,動了謝家的棋盤,便讓謝家招了眼要除掉她。”

“崔昭儀身在內帷,又素來謹慎,不好安插耳目。他們便讓當時才十三歲的淮王妃去親近崔昭儀,名為陪伴,實則是給他們傳遞消息。後來,崔昭儀被一個發了瘋的失寵宮嫔活活勒死,恰好發生在善陽帝出宮禮佛時,時機正好,人也正好,謝家完全置身事外,辦得漂亮極了。”

只不過,那崔昭儀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兄,名叫王猛,不甘心妹妹枉死,起兵造反,一直打進長安宮城,才有了後來淮王蕭煜橫空出世,鎮壓扶亂。

蕭煜不知這段往事裏竟還有音晚的痕跡,大為意外。卻又想起當初她随自己入宮赴宴時那驚惶不安的模樣,又直覺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一時心疼蓋過了好奇。

烏梁海嘆道:“按理說這是殿下的家事,我不該過問。只是……她到底是謝家的人,她不會跟殿下一條心的。”

蕭煜望着窗外,夜色沉沉垂落,憧憧人影來往,不多時便回歸冷寂。他不喜鬧,府中人都極謹慎地避開他的忌諱,腳步邁得又輕又急。

他凝着花枝錯落的院子,倏然笑了笑,道:“烏将軍,你說,女人是用來幹什麽的?”

烏梁海摸不清他的想法,覺得言多必失,謹慎地立在他身後,未語。

“女人是要宜家宜室,生兒育女的。她們原本就跟政事和厮殺沒什麽關系,只要躲在男人身後,好好地被保護。”

烏梁海本能覺得這是他的一廂情願,而且矛盾至極,你都要算計人家兄長和父親了,還指望人家宜家宜室?

夢也沒有這麽做的。

但他還未想好如何潑蕭煜冷水,蕭煜已經轉身走了。

鞋履碾在青石磚上的細碎聲響,伴着蕭煜那清越的嗓音。

“去後院,本王想去看看王妃。”

**

音晚送走了蘭亭,不知是不是因為憂思過甚,肚子又疼起來,躺不住,便抱着手爐窩在榻上,對着幽昧燭光想心事。

正起了個頭,還未把一團亂麻捋順,便聽外頭侍女清亮的聲音傳入:“殿下來了。”

第 22 章 金籠 她不乖,就把她關起來

蕭煜的一番表白,讓院中衆人驚愕至極,皆愣在當場,但讓他們更驚的是,蕭煜的話音剛落,馬棚的幹草堆悉簌簌被扒開一道縫,音晚從裏面坐了起來。

她白皙柔膩的臉頰上沾了幾道灰,一绺發絲垂下來,頭上還插着幾根幹草,滿臉懵懂,目光呆愣愣了許久,才僵硬地轉過頭,看着蕭煜,張大了口:“啊?”

蕭煜的眸子古潭般幽深,隔着宣闊庭院與音晚對視了一會兒,眉梢眼角間漾起的浮光漸漸暗下去,他道:“出來,自己走過來。”

音晚的心撲通撲通跳,像個木偶娃娃似的聽話,自己把幹草扒拉開,站起來,趔趄了幾步,險些平地摔跤,這才磕磕絆絆走到蕭煜身前。

蕭煜負着袖,低眸看她,冷聲道:“真有本事。”

音晚顧不得追究他的嘲諷,只抓住他的胳膊,輕聲問:“你剛才說什麽?”

蕭煜的耳廓紅了一點,偏臉上朗若清風明月,半點赧意都不見,他把浸滿汗的手藏在了身後,悄悄在衣裳上擦了幾下,冷着臉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拖進了客房。

那紙團還在地上,蕭煜彎身撿起來,展開,捋平整了,對着音晚問:“什麽意思?”

音晚堆起嬌靥,柔聲道:“我這不是想跟您開個玩笑嘛。”

說話這句話,她微微怔了一下。她為什麽敢跟蕭煜開這樣的玩笑?這放在從前是絕不可能的事。

難道說是蕭煜近來對待她的方式,潛移默化間讓她覺得可以開這種玩笑,蕭煜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欺負她了。

他們之間好像跟從前不一樣,可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的?

蕭煜被她氣笑了,唇角上彎,露出森森白齒,把那褶皺的紙箋抖了又抖,從牙縫蹦出幾個字:“你平常都是這麽跟人開玩笑的?”

真是奇怪。音晚仰頭怔怔看他,心道,他都這麽兇了,為什麽我竟不怕他了。

她發過呆,自小哄父親的機靈勁兒就又回來了,乖巧在床沿坐端正了,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笑得溫婉:“殿下,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饒我一回,好不好?”

蕭煜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面色沉冷,撂下一句:“肚子還疼嗎?”

音晚搖頭,心裏卻又開始想另一件事。

他剛才說他也愛她。

她應當沒有聽錯的。為什麽他竟好像沒有這回事了一般,她是不是該去問一問?可……萬一他說只是一句戲言,那又該怎麽辦?

她思緒粘黏,正兀自糾結,蕭煜只道讓她好好休息,轉身便要走。

音晚坐在床邊,安靜地看着他。

目光中滿是癡念,又夾雜着些許委屈,柔柔轉轉地看過去,仿若月光映照下的碧潭,被人投擲下石頭,攪出一潭破碎的波漪。

蕭煜每走一步,都覺得心揪一下,她明明沒有說話,卻像在無聲地控訴。他霍然止步,轉過身,迅疾走到床邊,将她摁到床上,壓住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道:“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若将來,我和你的父親之間,你只能站一邊選一個,你選誰?”

音晚的睫宇顫了顫,在眼睑留下兩簇陰影,所有的甜蜜绮念在一瞬消散。她道:“我選父親。”

蕭煜冷然一笑,瞳眸中閃着晶亮似冰的光茫:“那你說愛我?”

音晚道:“我父親不會害你的,可你這樣問,就說明你會害他。”她聲音中帶着哀求:“你就不能放過他嗎?他不是壞人,他真的是個大大的好人。”

蕭煜突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想把所有往事都說給音晚聽,把謝潤做過什麽都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又難以開口。他不知謝潤是不是也經歷過這樣的天人交戰……亦或是他在害怕,害怕音晚就算知道了所有事情後,知道她父親有負于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父親。

蕭煜自嘲這可笑的患得患失,低眸看向音晚,道:“皇兄扶持我,就是想讓我和謝家相鬥。我們彼此消耗,兩相制衡,才能順了他的意,讓朝野維持暫時的安穩,保證在他駕崩後年幼的太子能順利登基。”

他摸了摸音晚的臉頰,嘆道:“可我不能讓他如願。我身負深仇,歷經磨難,不能就這麽算了。皇兄一死,若我只是淮王,我是穩不住局面的。”

他的聲音驀然變得低緩,頗具蠱惑,如盈水蕩漾在音晚的耳邊:“我要賭一把,若我賭贏了,我所掙來的所有尊貴和榮耀都可與你共享。我只要你一樣東西,堅貞忠誠。”

音晚剛想說什麽,被他覆指堵住唇,他道:“給你時間,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蕭煜起身走了,留下音晚一夜未眠。

第二日,音晚頂着一雙烏黑眼圈上了馬車,蕭煜早在車裏等她,他烏鬓滑亮,衣角平整,看不出半分疲倦與憂愁。

音晚躲避着他的視線,坐好。

馬車駛過一片田畦,清風送進鮮草香,沁人心脾,伴着鳥雀嘤啾,冬去春來,萬物破開塵封蘇醒,外面正是楊柳依依,草長莺飛的好時節。

音晚挑開簾幔一角看了一陣兒,忽而懷裏被塞進一樣東西。

精致的紫檀花梨紋小方盒,裏面盛着一卷畫軸,正是音晚之前在骊山熏華殿看中的那幅美人像。

她将畫軸抱在懷裏,說:“謝謝。”

蕭煜正想調侃,怎得突然客氣起來,卻恍然想起,從前自己好像沒有給過她什麽東西,她也沒有該向自己說謝謝的機會。

心底一時有些不是滋味,看着她拘謹的模樣,又忍不住想借機和她多說幾句話,便随口道:“你知道這畫裏畫得是誰嗎?”

音晚乖巧地點頭:“知道,先帝的蘇惠妃。”

“是呀,一個禍國妖民的女人,連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就把父皇迷得神魂颠倒。”

音晚好奇:“她既然這麽受寵,那為什麽會被挪到骊山行宮居住?”

蕭煜不屑道:“那是因為這女人是個瘋子,終日瘋瘋癫癫,言行怪狀,還頂撞母後,把本就病重的她氣得吐血,沒多久就仙逝了。父皇迫于朝臣壓力,才不得不把她挪去骊山的。”

音晚知道,他口中的母後是其嫡母胡皇後,而不是他的生母。

她默默把畫塞回盒子,道:“既然她不是個好女人,那我不要她的畫像了。”

蕭煜失笑:“人是人,畫是畫。這畫還是挺好的,筆觸細膩,疏密得宜。拿着吧,好不容易要出來的。”

他見音晚還是猶豫,補充道:“再者說,她的下場也挺慘的,被活活燒死。聽說……”他的神情倏然變得幽秘,傾身湊到她跟前,道:“這是你們謝家幹的。”

音晚猛地一顫。

蕭煜笑道:“那火着得蹊跷,而時任骊山長宿衛的又是你父親,謝家把他放在這位置上不到三個月,骊山行宮就着了火,你說這裏面有沒有事?”

音晚臉上一片茫然,父親從未對她說過這事。

蕭煜也看出來了,謝潤在外面殺人放火的種種行徑一律不跟女兒說,跟她說得都是自己如何嚴正耿介,剛直不阿,難怪把她蠱惑成這個樣子,覺得自己父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好人。

音晚追着問:“那後來呢?”

蕭煜道:“後來啊,父皇龍顏大怒,貶你父親去青州為地方官,你父親在那兒認識了你母親,不顧家族反對娶了她,後來不就把你和蘭亭生出來了。”

音晚又樂了,抿唇淺笑。

蕭煜看着她那張如花嬌靥,心情也變得好起來。原來,她這麽好哄,這麽容易就高興了。

原來,用心相處,好好愛護她就是跟整日裏劍拔弩張不一樣。

蕭煜心中怨恨滔天,性格早就變得乖張兇戾,他本以為他生命中只剩下複仇,不需要平常人的生活。

可當他在骊山陷入孤境時,當他有滿腔熱血義氣無處訴說時,他才發現他也怕孤獨,他需要過正常人的生活。

他需要有個人陪着他,有個人能懂他,能安靜聽他說話。

他需要有個合心意的姑娘,心思幹淨又好哄,能撫慰他的寂寞,填滿他的空虛,給他厮殺之餘平和溫馨的生活。

蕭煜倏然想起了音晚剛嫁進王府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不拿她當回事,府裏奴仆全都看他臉色行事,輕視她怠慢她。她也不生氣,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只縮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從來不出來。

其實,剛成婚那時候她挺柔順和婉的。他混賬,不知節制,有時是存了故意侮辱人的心思,興頭上來,把她往桌上摁,往地上摁,變着花樣把玩她。起先她也不生氣,只在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躺倒時,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可不可以好好說幾句話?”

蕭煜說話總是難聽的,好幾回把她噎得臉通紅,像是要哭,他便翻過身,不耐煩:“要哭出去哭,本王不喜歡看女人哭。”

也就是這麽漸漸的,她冷淡了下來,不跟他說話了,也不往他跟前湊了,像一尊冰雕的冷美人,任他擺弄,半點生氣都沒有。

蕭煜就覺得憋悶,想加倍欺負她。

說來有趣,她想親近他,想跟他說話時,他可勁潑她涼水。等把她徹底潑成了冰,他又覺得憋悶,嫌她沒生氣,不拿他當回事。

可即便是在最悶的時候,他也從未想過要去找別的女人。

這樣想一想,在最初,其實他并不讨厭她,若她只是她,沒有頂着謝家的姓氏,這個小王妃其實挺合他心意的。

聰穎乖巧脾氣好,待人總是寬容的,孩子也喜歡她,有點恰到好處的傻氣,真是可愛極了。

他陷入沉思,卻見音晚凜起神色,一本正經道:“你還是不能去害我父親,若是你傷了他,我們就和離。”

蕭煜瞧着她笑,心道,來不及了,晚晚,你跑不掉了。我如你所願,愛你了,你這輩子只能是我的。我不需要你的承諾了,你若乖,我們就做恩愛夫妻。你若不乖,我就打個金籠子把你鎖起來,什麽時候肯乖,什麽時候放出來。

我看中的女人,只能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轉過千百種心思,面上卻笑得溫煦,柔聲道:“好,我再考慮考慮。現下,你過來,坐到我腿上,讓我親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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