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大結局

落花簌簌, 行人匆匆,日落西山時卻是罕見的安靜。

耶勒和音晚去了上一回蕭煜領他們去的茶肆,就在柿餅巷附近, 若在二樓臨窗,還能看見柿餅巷中的屋舍瓦片。

耶勒手撫上雕欄, 遠眺洛陽,依稀可見遠處人流如織, 穿梭于鱗次相接的屋舍間, 幢幢牆垣沐着爛漫晚霞,靜美的似一幅畫卷。

中原的繁華富庶盡顯于此, 不管哪個胸懷壯志的大好兒郎看見, 都會生出澎湃激昂之感。

只可惜,他此生是與中原沃土無緣了。

兩相沉默良久,音晚先開口了:“不是在打仗嗎?舅舅怎麽就這樣來了洛陽?”

耶勒笑問:“晚晚這是在關心我的安危嗎?”

音晚低下了頭, 沒有接話。

耶勒道:“議和許久了,只是兩方都在封鎖消息, 怕生出不必要的亂子, 如今倒是議得差不多了。”

他恍而一笑:“有我在, 大周和突厥永遠再打不起來了,若我不在,失去了壓制突厥九部的人, 那可就說不定了。所以, 這大周的每一寸國土對我來說都是安全的,皇帝陛下絕對是希望我長命百歲的。”

雖然兩人之間尴尬,但兩邦和平終歸不是壞事,音晚舒了口氣,展顏微笑。

耶勒見她笑了, 原本略有些低落的心情亦不由得明亮起來,他道:“我在來的路上想了許多,從前我總是不甘心,想為什麽偏偏我是你的舅舅,為什麽偏偏你邁不過心裏那道坎,為什麽我們不可以更進一步。”

“進了這座洛陽城,我突然想明白了。”

音晚歪頭看向耶勒,他原本銳利的鷹眸中似是騰起了一層茫茫白霧,褪去了攻擊性,顯得很是悵惘。

“其實舅舅不舅舅的根本不重要,若你的舅舅是蕭煜,那些勞什子的禮教宗法在你這裏恐怕也就是一摞廢紙吧。”

他原本以為音晚不會正面回答他的,畢竟她從來都是那般循規蹈矩,那般含蓄文雅,那般……還沒想完,便聽身畔傳來音晚輕快的語調:“是啊,若我的舅舅是蕭煜,不管什麽擋在我面前,都是山可平,海可填的。”

耶勒凝睇着她的側頰,黃昏光暈鍍在上面,顯得面容明燦絕美,在一瞬之間,足以驚豔山河,颠倒衆生。

他越發難過失落,嘆道:“上天對他可真好,百轉千回,是他的,任旁人用盡心機使盡手段也奪不去。”

音晚搖頭:“不是上天對他好,而是剛好我是他的。這世上一定有一個人也是唯獨屬于舅舅的,一定有。”

她的聲音柔美,若纖纖素手撫慰過耶勒千瘡百孔布滿厚繭的心,他一時怔然,癡癡望着她,問:“真的嗎?”

音晚重重點頭:“當然是真的,只是若遇見了,舅舅一定要珍惜她,萬不可像我們,走這麽多彎路。”

耶勒含笑看她,目光深深镌滿不舍離愁,像是要把一生的癡戀都看盡了。他從袖間摸出一個小綢布團,在她面前徐徐解開,裏頭安靜睡着一對金絲葫蘆耳墜,正是上一回他給出來音晚卻沒有收的。

“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踏足中原半步了,這大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音晚低下頭,睫毛輕覆,接過來攥在手裏。

耶勒粲然一笑,仿佛從遠方跋涉而來便是這麽一個目的,目的達成,他便再無遺憾。

他伸出手,想抱一抱音晚,手在她身側徘徊許久,還是沒有向前這最後一步,而是默默收了回來。

他道:“晚晚,你要記住,将來你一定要好好愛自己,愛他的永遠不可比他愛你的多。”

音晚笑吟吟應下,覺得有趣極了,舅舅竟然說了和父親同樣的話,笑着笑着,眼睛漸漸酸澀,漫上朦胧水霧。

耶勒搶先一步道:“不許哭。”

音晚倒真聽話,強忍下淚意,眼巴巴看着他。

耶勒摸了摸她的頭,潇灑道:“好了,舅舅要走了,你就站在這裏目送舅舅離開,你們中原的話本中有一句話是怎麽說來着?相忘于江湖,是不是也挺浪漫的?”

音晚“噗嗤”一聲笑出來,極捧場地點頭。

耶勒最喜歡看她笑,自她還是個孩子時,偷偷摸摸來看她,見她哭了就忍不住用糖哄她笑,等她長大了,哄起來也越發難了,他又哄得總是不得章法,沒能讓她笑,反倒讓她難堪、難過。

幸好這一切都要過去了,将來還是讓她愛着的那個男人哄她笑吧。

耶勒凝着她的雙目,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我走了。”有不舍,亦有釋然。

音晚如他所願,一直站在這裏目送他騎馬遠去,日暮時分,斜陽落下,将影子拉扯得很長,漫過牆垣,随着密匝匝的馬蹄聲,直奔向城門。

之後,杳長的街衢便變得空蕩起來,倦鳥歸林,忙碌了一天的行人也都要歸家,漸至安靜,炊煙四起,朝朝暮暮自有秩序,瞧上去最真實平常不過,恍惚間卻又讓她覺得有些虛幻。

她握緊手,葫蘆耳墜透過薄綢傳來硬實的觸感,證明着那個人剛剛來過,曾經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她靜默站立了許久,心道:蕭煜,你果真是個混蛋,耶勒都來了,你就日理萬機到這地步麽?

雖則思念成狂,但日子還得照常過。

胡靜容成婚那日是個豔陽高照的天,賓客盈門,酒肴流水,操辦得很是隆重熱鬧。

音晚不能在衆人面前露面,替她張羅完諸多瑣事後,蒙着面紗站在回廊下,遠遠看着她與柳元行合卺共牢之禮,互許終生,結百年之好。

許是絲竹鼓樂太過熱鬧,敲打得音晚愈加心裏空蕩蕩的,特別是飲了兩樽喜酒之後,只覺胸口悶得慌,想要出去透透氣。

囑咐了青狄和花穗兒好好照料小星星後,便避開賓客獨自胡府後門出了去。

她迷迷糊糊地走着,竟走回了柿餅巷,回去翻箱倒櫃,把蕭煜留給她的方盒拿了出來。

倒是有過猜測的,不外乎是些安慰人的東西,不是畫像,便是木雕,或者更狠一些,幹脆是他穿過的衣物。

打開之後卻發現都不是,而是一只蓮花水燈,以竹篾為骨,油紙為架,做出重瓣蓮花盛開的模樣,中間擱一節小小的蠟燭。

她只覺得莫名其妙,想扔,卻又舍不得,猶豫再三,還是叫了輛馬車載她去洛水河畔。

日光正盛,水波粼粼遠蕩,瞧着此時放燈極不應景,該是晚上來放才是。

晚上。

音晚猛地想起來了。

那一年的上元燈會,蕭煜剛剛禦封親王,特賜天子近前宴飲,自是巴結逢迎者無數,一杯又一杯的清酒敬他,他不好厚此薄彼,只得統統飲下。

酒過三巡,他便覺得實在無趣,找了個由頭提前離場,想着前些日子同謝潤下的那盤棋局還未分出個勝負,便取了魚符策馬直奔謝府。

自打音晚的母親死後,謝潤帶着一雙兒女從青州回到長安,就獨自劈府居住,大小節慶從來不與大房二房一起過。

蕭煜以為定能找到謝潤和他下棋,誰知那晚好巧不巧,尚書臺來了些急務,謝潤先一步去官衙了。

蕭煜趁興而來敗興而歸,正垂頭喪氣地要走,剛走到門口,便被音晚攔住了。

她那時才六歲,個子長得矮,只到蕭煜膝蓋往上一點點,吃力地仰頭看他,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梨渦淺凹:“含章哥哥,你來都來了,帶我去放河燈呗。”

聲音軟軟糯糯,甜得像一塊化到一半的乳糖,黏黏膩膩,還淌着汁水。蕭煜沒招架住,立刻彎身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馬,痛快道:“好,去。”

兩個憨憨便就這樣去了,到河畔才發現,兩人既沒帶河燈,也沒帶錢。蕭煜倒是無妨,早過了貪玩的年紀,可音晚當即不樂意了,咬着下唇眼巴巴看別的孩子興高采烈放河燈,看得眼眶彤紅。

蕭煜實在無法,從腰間扯下玉佩換了兩盞蓮花燈,那跟他交換的人看上去穿得體面,卻恨不得用帕子把玉佩擦得透光,一邊擦,一邊不放心地反複問:“是真的吧?你不是騙子吧?”

問得蕭煜直翻白眼,擡手摸了摸身側音晚的腦袋,道:“瞧見了嗎?就這小丫頭片子,正經說這玉佩能換來的河燈,可供她天天放,一直放到六十歲都富餘。”

說罷,不耐煩地瞥了那人一眼,一手提燈,一手領着晚晚轉身往河邊去。

河中飄流數不盡的河燈,将這一方天地照得猶如白晝,舉目望去,恰似瀚海星河,粼粼閃耀。

音晚蹲在河邊,将要把蓮花燈放出去,又歪頭催促蕭煜:“含章哥哥,你快點,我們一起放,這樣我的燈和你的燈就可以作伴順着河流往下飄了,它們就不會孤獨了。”

蕭煜正擡胳膊護着她,防着河邊濕滑她會掉下去,經不住她催促,囑咐了她站穩後,便退回去整理自己的蓮花燈,聽這小家夥一聲號令,兩人同時撒手,兩盞燈便順着汩汩水流飄了出去。

說來也奇怪,那夜河燈甚多,星羅棋布,後來放出去的燈大多飄到一半便被堵塞住,再也飄不動了。他們的兩盞燈倒是格外順利,始終相互挨靠着,似兩個拉着手的人,順着清澈涓流飄到很遠很遠,遠遠望去,兩團燈芒相互交融,再難分彼此。

音晚雙手合于身前,虔誠道:“希望神靈保佑我的含章哥哥,讓他一輩子幸福快樂,無憂無慮。”

她是個才六歲的孩子,還說不出什麽更文雅的祝詞,卻讓蕭煜聽得心中一暖,學着她的樣子也雙手合于身前,微笑道:“也希望神靈保佑我的小晚晚,讓她一輩子平安喜樂,順遂圓滿。”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眼中閃動細碎光芒。他們誰都料不到,這是少年時最後一個無憂無慮的上元燈節,再過幾個月,皇帝就會病倒,謝氏會趁機向昭德太子發難,蕭煜無端被牽扯進去,會蒙受冤屈,被囚西苑十年,受盡非人苦楚與折磨。

再然後,蕭煜會借鎮壓藩将作亂之勢再起,他會被逼着娶音晚為妻,會把對謝氏的怨恨撒在她身上,兩人會恩怨相對,彼此折磨,相愛相殺。

到最後,兩人終于發現已然情根深種,此生是離不開對方的,願意同前塵與彼此和解,找回最初的那個自己。

命運兜兜轉轉,終于回到了最初,要續上曾經最美好的辰光。

音晚把蓮花燈點亮,讓它順着河流飄走,雙手合于胸前,合眸默念:我要我的含章哥哥。

過了許久,她睜開眼,蓮花燈已飄然遠去,周圍靜悄悄的,半個人影都沒有。

她愣怔了一會兒,驀得上來怒氣,罵道:“蕭煜,你這個騙子!”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含章哥哥是永遠不會再騙小晚晚了。”

音晚只覺身體驟然僵硬,好半天才回頭看去。

陌上清風,芳草萋萋,蕭煜正站在熾盛陽光裏,沖她溫脈淺笑。

他笑着喟嘆:“我可真是怕極了,萬一你一輩子都不想打開這個盒子,一輩子都不想讓我來找你,那我可怎麽辦啊……”

音晚還在瞪他,可架不住他臉皮厚,迎着嗔怒走過去,将音晚攏入懷中,附在她耳畔柔聲問:“你拆了我的盒子,放了我的燈,還偷走了我的心……那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輩子不分離了?”

音晚終于繃不住,勾唇一笑,環住他的腰,将臉貼在他胸前,道:“不分離就不分離,只要……”

“只要什麽?”

“只要以後只準我欺負你,不許你欺負我。我說往東,你不許往西。我說打魚,你就不許撈月亮。”

蕭煜目中鋪滿寵溺,好脾氣地道:“好,都聽你的。”

音晚心滿意足,仰起頭看他。

他會意,乖乖地低頭親吻她。

這一吻,纏綿蝕骨,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原來當年神靈聽到了他們的祈禱,他只是睡了一覺,現在睡醒了,終于要來實現他們的願望了。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正文完結了,當然還有番外,番外會順着正文的時間線繼續往下,講男女主甜蜜沙雕的日常和交代一些配角的結局。

第 110 章

柳含煙翠, 紅杏飄香的時節。

雖然同突厥戰事不斷,但地處中原腹地的洛陽還是一派盛世安康之景象。雖然銮駕已經返回長安,但仍有部分官吏留駐于此, 經略東都,督導吏治。

同音晚先前分析得差不多, 有官吏便會有家眷,春光爛漫, 宴席詩會不斷, 正是趕制新衫争妍鬥豔的時候,如意坊的來客絡繹不絕, 日日忙碌到黃昏才消停。

胡靜容提前結束了崖州那邊的生意, 于四月初回到洛陽,點看了賬簿,笑得秀眉彎成兩道弦月, 一個勁兒誇贊音晚經營有道。

崖州那邊的路算是趟平了,每年兩次固定交貨便可, 洛陽這邊眼看也是一片大好形勢, 如意坊的人手明顯不夠用, 胡靜容回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寫告貼招攬新人。

兩人商議着:繡娘十人,小厮五人,采辦兩人……

音晚道:“再招幾個善習丹青會描樣的吧。”

胡靜容随口道:“不是有你嗎?你若是忙不過來, 就找幾個繡娘給你打打下手, 繡樣這些東西能不經外人手最好。”

音晚默了片刻,拿起絹扇,問:“那若是我不在了呢?”

胡靜容正飛快撥弄算盤珠子,聞言一滞,放下算盤轉過身來看她。

她的眉宇螺黛輕描, 若遠山綿綿,浮動着溫柔笑意:“把人招進來,趁我還在,我盡量把本事都教出去,将來不會耽誤買賣。”

音晚之所以再三拒絕跟蕭煜回長安,想考驗他讓他學會守約與彼此尊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胡靜容這邊還未處理妥善。

這些年音晚直接參與了如意坊經營,從描樣、采辦到供貨出貨事事經手,若是不交接便一走了之,會給如意坊的繼續運轉帶來很多麻煩。

再加上前邊幾個月胡靜容不在洛陽,采買綢布,定制春衫款式以及配套的簪釵寶珥都是音晚一人經手,若是不加說明就一股腦全丢給胡靜容,那還真不行。

胡靜容曾在她初來洛陽一籌莫展時送來第一縷光,多年來受她照拂,不能臨走還要給她添一頓麻煩。

在經歷了這麽多事以後,音晚知道許多時候不可強求十分圓滿,但求有始有終,無愧于心。

胡靜容自來是個聰明通透的人,立即想明白了音晚的意思,她打心眼裏舍不得,卻又是真心希望音晚能遵從自己內心覓得良緣,她握住音晚的手,喉嚨一時有些梗澀,好半天才笑着說:“好,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支持。”

兩人正淚眼煽情,門“吱呦”一聲被推開,走進來一個華服貴态的年輕男子,沖胡靜容笑道:“本不想打擾你們的,可管家來催過許多回了,菜肴已妥,問夫人何時歸家?”

音晚看了他好幾眼才認出這是年前胡靜容從洛陽郊外撿回來的落拓書生柳元。

柳元雖胡靜容去了一趟崖州,據說是鞍前馬後分外妥帖細致。音晚對他的印象也是不錯的,這繡坊裏女人多,可他出來進去目光平直,從來都不胡亂瞟,單是這一點,已強過許多男人了。

胡靜容在柳元的陪伴下歸家,音晚也收拾起賬簿入屜上鎖回去了。

落日镕金,天光漸暗,街邊上的人亦稀疏起來,她慢慢走回柿餅巷,窄窄的巷子裏寂靜無聲,走到家門口,從院牆斜伸出幾疏桃花枝,花已落盡,結出了小小的果子。

也不知今年的果子會不會甜一些。

音晚敲門,青狄挂着圍裙出來給她開,院子裏花穗兒正帶着小星星玩,炊煙袅袅,飄蕩着飯菜的香味。

又是一天。朝朝暮暮,日出日落,倏忽而過,其實也沒有什麽難捱的。

天氣一日日暖起來,洛陽也更加熱鬧,酒肆茶樓內多有議論和突厥的這一場戰事,據說突厥大可汗耶勒早年曾多次來往中原,甚仰慕中原文化,此番戰事就擲重金招徕了幾個漢人軍師,将仗打得有模有樣。

音晚雖然平日躲在內室描繡樣理賬簿,不怎麽與外間接觸,但架不住胡靜容交游廣闊,時常會回來跟她說一些外頭的見聞,自然不乏關于戰局的,聽得音晚內心焦灼,終于忍不住回家向父親打探些消息。

謝潤本打算将這裏的事情一了,便舉家回到青州定居,奈何音晚死活不肯走,他放心不下這個女兒,便也就耽擱在了這裏。

音晚回來陪父親吃了暮食,裝作不經意提起韶關戰事,謝潤卻好像并不關心這些事,一帶而過,只絮絮地問音晚近來過得怎麽樣,小星星好不好,什麽時候把外孫送過來住幾天……

謝潤這些年退出朝堂退得十分徹底,不光将官位辭了,同以往的門生故吏也都沒什麽聯系,這些事關于朝廷軍情機密,他又從哪裏知道去?

音晚無所獲而歸,不免心生惶惶,翻來覆去半宿沒睡着,心裏嘀咕,蕭煜在她面前将話說得那麽滿,不至于打不贏吧……

這人不會過分倨傲以至于輕敵了吧……

驕兵必敗啊……

音晚忙“呸呸呸”。

天亮她頂着一雙黑眼圈去了如意坊,卻見胡靜容在分喜餅,一見着音晚,她便喜笑嫣然地迎上來,道:“日子定好了,就在六月初七,你到時帶着小星星提前幾天搬我家去住。”

音晚覺得太過倉促了。時間倉促,人也倉促。

她當年和蕭煜奉旨成婚時,善陽帝怕夜長夢多,禦口定下婚期,饒是這樣,兩人從定親到成婚還隔着半年的聘期。她所見一般長安世家間聯姻,至少都得有一年的聘期,胡靜容好歹也是洛陽富賈,這點體面還是得有的。

再者,柳元這個人也得再看。他不亂瞟坊中繡娘,行事端正只是一方面,能不能托付終生僅看這些還是不夠的。

音晚說了自己的顧慮,胡靜容只置之一笑:“你呀,小小年紀偏得一股子老學究腔調,這種事情最重要的就是兩情相悅,其餘的都不重要。”

音晚不甚認同,還要再勸,胡靜容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勾到身側,小聲道:“你當我是吃素的啊?我十幾歲便跟着父親做生意,二十出頭守寡,撐起偌大家業,在外頭抛頭露面謀生計,什麽人沒見過?這人啊,是好是壞,有幾根花花腸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同柳元這半年多,我可是把他家祖宗八輩都摸得明明白白了,你還怕我吃虧?你沒事多吃點飯補補心眼別以後叫你的皇帝陛下欺負了才是。”

她嘴皮子利落,把音晚說得臉頰彤紅,羞惱地将她搡開,她跟條無骨蟲似的,黏黏糊糊地又纏了上來。

這會兒倒是面容端靜,帶了幾分嚴肅:“我其實就是想讓你看着我出嫁,等以後你走了,我想我們這輩子大概是再見不到了。”

這又開始煽情,把音晚說得頓生不舍,撫着她的手背,摯情道:“誰說的?我會來看你,或者你去看我。”

胡靜容笑了笑:“想什麽呢?離開了這裏,你就把洛陽這些事都忘了,安心做你的皇後,母儀天下,輔佐明君,咱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你的來歷身份。”

音晚還要再說,外頭走貨的駝商來了,小厮進來請胡靜容去結賬,她不得不抛下音晚匆匆忙忙過去。

留下音晚對着案子上工筆細描了一半的折紙臘梅紋樣出神,怔然許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話:欺負我?看那狗皇帝以後還敢來欺負我!

雖然罵起來順嘴,但那狗皇帝卻着實讓人挂心。

酒肆茶樓裏已有了新談資,道大周與突厥在穎川大戰幾場,彼此各有勝負,皇帝陛下為安軍心,已決意禦駕親征,前往晏馬臺親自督導戰事。

大周先祖以武定國,但如今已建國百餘年,歷朝歷代安逸日子過慣,鮮少有君王禦駕親征。善陽帝在位時內外亂成那樣,他都穩坐未央宮,半點硝煙不沾。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更何況是帝王?

音晚雖然對朝政鑽研不深,但也知道,但凡是要走到禦駕親征這一步,那大多是戰事不順利之故,至少沒有蕭煜原先設想得那麽順利。

她又開始睡不着覺,只有再去問父親,為了讓一切顯得自然些,這回她是抱着小星星去的。

謝潤一見着小星星就愛得不行,這小團子承繼了蕭煜的美貌,軟萌秀氣,機靈嘴甜,沒有半日便哄得全家圍着他團團轉,謝潤抱着不撒手,謝蘭亭殷勤地端點心,珠珠則在身後給他梳頭紮小鬏。

音晚瞧着一家人喜樂和美,估摸着時機到了,啜了口熱茶,裝作漫不經意地問:“父親近日可聽說過前線戰事如何?”

她見謝潤轉眸看她,一時心虛,又添了句:“想從北邊進點貨,駝隊還未走,不知當去不當去。”

謝潤就算再遲鈍,到如今也該品出些什麽來了。

他默了片刻,将小星星交給謝蘭亭,起身引音晚去了書房。

書房有一壁靠牆的楠木書櫃,謝潤從櫃中拿出一方黃楊木蕉葉紋方盒交給音晚。

他道:“皇帝陛下離開洛陽前給我的,他說若音晚想他了,若是找不到他是會哭的,便讓我把這個給你,你若是想見他,打開這個盒子,他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提起這個謝潤就來氣。

當時大戰在即,蕭煜好歹以己為餌救了珠珠和玉舒,還算對他家有恩,謝潤沒愛出言譏諷他,接過盒子的時候心底卻在想:想你?晚晚會想你?就沒見過這麽沒有自知之明,這麽臉皮厚的男人。

現如今謝潤算是明白了,原來每一個自我感覺良好到不要臉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死心眼、犯傻氣的女人。

偏偏那個死心眼、犯傻氣的女人還是他的寶貝女兒。

音晚寶貝地抱着方盒,怯怯地擡頭偷掠了一眼謝潤。

謝潤拿她沒辦法,沉默良久,嘆道:“晚晚,你若想跟他回去,也不是不可以。那狗皇帝如今與從前大不相同,你陪他經歷了最艱難的時候,眼瞧日子過好了,沒有去便宜別的女人的道理,就算為了小星星,你回去也是應當的。”

“只是有一點,你必須答應父親。”

音晚道:“父親請講。”

“往後的日子裏,你必須多愛一分自己,少愛一分他,你對他的情永遠不能多過他對你的。癡心太甚,易傷己身,你明白嗎?”

音晚乖巧地點頭。

謝潤想了想,寬慰她:“你也別全信坊間街巷的那些流言,軍情奏報乃是機密,一般是傳不到外面的,所以坊間流傳的消息半數是假,半數是遲緩的,等到軍情傳得人盡皆知時,那大約是過去許久了。就算現如今的流言來說,皇帝陛下禦駕親征是早先半個多月以前的事,他這會兒都該到晏馬臺了,若是順利,說不準已經和耶勒交過一回手了。”

音晚的心驀得又提起來。

謝潤笑道:“別擔心。耶勒雖說能征善戰,可咱們的陛下也不是吃素的。他當年能掙脫囹圄,東山再起,靠得便是平定藩将作亂的功勳,也算是一刀一劍自己打下來的江山,那麽多心眼,那麽多手段,也不是什麽善茬,有何可擔心的?”

多麽奇妙,剛才還是“狗皇帝”,須臾間就成了“咱們陛下”,看來在家國大義面前,謝家人的态度還是很一致。

音晚不禁莞爾,連連稱是。

她并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也不信打開方盒蕭煜就能變戲法似的出現在她面前,就算真能,她也不會這樣做。

前方正在打仗,他這面帝旌便是定海符咒,怎能因為兒女情長而抛下家國大業?

但蕭煜竟然留下了這麽一只盒子……看來那三月之約不光音晚自己沒當回事,蕭煜也沒當回事。

可是,他是把盒子留給父親的。他是不是打算,若她不曾思念他,若父親覺得沒有必要給她這盒子,那麽他便尊重她的抉擇,不會來打擾她了?

音晚抱着盒子看向北方,哪怕舉目皆是重疊浮延的院牆飛檐,還是癡癡看了許久,才小心地将方盒收攏進箱箧裏。

到了五月尾,院子裏的桃樹結出圓滾滾的果子,果熟蒂落,出乎意料的甘甜。

青狄和花穗兒高興壞了,連夜采摘幹淨,留了一部分鮮果,剩下的做成音晚愛吃的糖漬桃脯。

小星星樂呵呵地看她們忙活,然後趁她們不注意悄悄偷了兩個最大最紅的果子藏進他盛木馬玩具的小箱子裏。

這期間關于前線戰事坊間自是議論紛紛,布衣墨客俨然都成了朝廷大員,一個個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到五月尾,連同熟透蒂落的桃子一般,這股熱鬧勢頭也慢慢冷了下來。

有傳言說不打仗了,雙方已開始議和,突厥精銳大半撤回了草原,大周羽林軍也開始漸次回撤。

下個月初七是胡靜容的婚期,按照同她的約定,音晚和小星星初五那日便得搬進胡府,馬車停在柿餅巷前,青狄和花穗兒正往車上裝換洗衣服,貼身妝奁……兩雙繡鞋踩在石路上,形影匆匆,驀得,兩人同時止步,睜大眼睛看向前方。

音晚領着小星星出來,正想問兩人收拾好了為何不上車,一見着來人,也不由得怔住了。

她腦子倏然亂起來,起先是驚訝:他怎麽會在這裏?他怎麽敢來這裏?

掠影般飛速回想着才聽來的街邊傳聞——“雙方已然停戰,正在議和。”

立刻又想起父親的話——“坊間流傳的消息半數是假,半數是遲緩的,等到軍情傳得人盡皆知時,那大約是過去許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紅杏飄香,柳含煙翠拖輕縷。出自:蘇轼《點绛唇》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出自:《孟子·盡心》

第 109 章 你是不是我爹?

蕭煜一口氣堵噎在胸前, 憋悶得他眼冒金星,險些一頭栽倒。他把音晚的手從自己肩上扒拉掉,轉了身背對着她, 悶悶道:“我沒怎麽, 也沒生氣, 睡吧,你不累麽?”

音晚臉上挂着微笑,眸色卻愈發清透,凝着他的肩背看了一會兒, 起身掀來被衾給他蓋上。

這一夜格外安靜, 無風無雨, 也不是鳥雀嘤啾的時節,蕭煜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仿若擱在了火盆上炙烤, 噼啪亂響,甚是煎熬。

到天快亮時他才短暫地睡了一會兒, 等醒來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轉過了身, 撫着音晚的背将她牢牢扣在懷裏。

他舍不得撒手, 越過音晚抻頭看了看小星星,見他睡得腮頰鼓鼓,格外香甜,不禁莞爾,又摟着音晚靜躺了一會兒,估摸着議政的時辰快到了, 才輕手輕腳地起身,悄悄拂帳出去。

蕭煜本來想,還剩下最後十天, 就算是擠也要擠出些時間好好陪一陪音晚和小星星,可戰局焦灼,奏報雪片般送來,他恨不得十二時辰連軸轉,最終餘出來留給妻兒的時間少之又少。

辰光一晃眼,到了三月初九。

蕭煜熬了一宿的夜看奏折,終于在這一天擠出兩個時辰過來送音晚和小星星出宮。

青狄和花穗兒興高采烈地在音晚指揮下收拾行囊。小星星獨自蹲在殿前石階上,小腦袋耷拉着,一副喪氣樣。

蕭煜将他抱起來,笑眯眯地問他:“這是怎麽了?”

小星星嘟着嘴看他,擡胳膊環住他的脖子,貼向他的側臉頰,默不作聲。

蕭煜心裏亦是難舍的,可他是個大人,得壓抑情緒,不能像個孩子似的縱容離愁別緒,一會兒再把孩子弄哭了。

于是,他溫聲哄星星:“沒事,我以後再得了空會去看你們的。”

小星星眼眶霎時紅起來,略微哽咽:“我要問你個問題,你不許騙我。”

蕭煜神情微滞,大約猜到他想問什麽,猶豫着沒接話,小星星回頭看了眼在殿內忙碌的音晚她們,搡了搡蕭煜,小聲說:“你把我抱得遠一些,娘親聽不見的。”

蕭煜抱着他踱了幾步。

小星星縮回胖乎乎的手抹了把眼睛,湊到蕭煜耳畔小聲問:“你是不是我爹?”

蕭煜沉默良久,小星星就眨巴着一雙霧氣濛濛的眼睛盯他。

“我……”蕭煜陡覺苦澀蔓延于唇齒間,極想聽他叫一聲爹,可又怕貿然相認會給他帶來些不好的影響。

畢竟分別在即,若讓小星星知道他是爹,少不得還會問爹娘為何要分開,為何不能都陪在他身邊。

他太小,還不是承受這些的時候,不能這麽自私。

蕭煜強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微微一笑,反問:“那你喜歡我嗎?”

小星星重重地點頭。

蕭煜笑容中添了些許欣慰:“若你喜歡我,那你就可以把我當成你的爹爹。”

小星星看着他,驀得,湊上前去親了親他的臉頰,道:“我和娘親要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你不忙了,你就來柿餅巷看我們,我和娘親一直都在那裏,我們不會搬家的。”

不知怎麽的,明明是充滿童真關切的話語,卻說得蕭煜眼睛酸澀,迎風而立,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忍住,摸着小星星的頭,道:“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你的娘親,你要看着她,不許讓她太勞累。”

小星星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眼珠滴溜溜轉,一副古靈精怪樣:“我自己的娘親,我當然會心疼了。”

蕭煜笑起來。

他端凝着這個玉雪可愛、同自己眉眼頗為相似的小團子,心想自己年幼時是不是也這般可愛,這般惹人疼惜……可怎得長着長着,就長成後來那麽讨人厭的模樣了呢?氣走了自己的妻子,怎麽也留不住她,現在她要帶着孩子一起走了,他這半生都在忙碌些什麽,又圖什麽?

不能細想,一想就會生出種萬念俱灰的感覺,蕭煜心道自己現在還不是看破紅塵的時候,突厥鐵騎虎視眈眈,大周的疆土,百姓的安危都系在他身上,他得撐住了,他不能倒。

正當他自我安慰時,音晚從殿內出來了。

她這些日子見蕭煜夙興夜寐,又從父兄那裏知道了些前線戰事境況,頗有些擔憂,命青狄把小星星抱進去,與蕭煜商量:“若是仗難打,你覺得我去勸舅舅會管用嗎?”

蕭煜一笑:“沒有用,他可以一擲千金只為博你一笑,也可以只身犯險只為見你一面,但他不會因為你而改變既定的戰術國策。”他頓了頓,道:“我也一樣。”

“所以說,古往今來哪裏就有那麽多紅顏禍水,到最終還是男人之間的博弈,若是一敗塗地也是男人的無用,偏偏詩書工筆都愛歸咎于女人,忒令人瞧不起了。”

言談之間,他骨子裏那股桀骜不遜的勁兒又露出來了。音晚扶着游廊上的闌幹,還是心憂難解,默了片刻,又問:“那這仗打起來你有把握嗎?”

蕭煜不是善陽帝,可耶勒也不是雲圖,彼是勁敵,并沒有那麽好對付。

誰知蕭煜面色輕松:“有啊,此戰我必勝。”

音晚挑眉看他。

“我這些年往突厥派了許多細作,不得不說,在最初耶勒确實野心勃勃,意圖染指中原,可大約兩年多以前,他就開始有意無意打壓其麾下的好戰派了。你別看着他身邊那些将領各個威風八面,但其實都在耶勒的掌控之中,是戰是和,全憑耶勒一人之言。”

這倒是音晚不知道的,但若仔細想想,洛陽重逢之後,舅舅與三四年前相比确實少了幾分戾氣,多了些溫和穩重,當然,只要不拿蕭煜刺激他。

可這也太奇怪了,人的觀念真會這麽容易轉變嗎?

“觀念轉變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蕭煜耐心為她解惑:“你想想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雲圖中風,耶勒入王庭任監國可汗,一步步接近突厥的核心權力。萬丈雄心是有的,但他大約很快發現,連年戰亂,已是民不聊生,即便好戰鬥勇的蠻夷之族,亦期盼着和平安樂的一天。而這些年大周國力如何,他有沒有希望戰勝我,他心裏一清二楚。”

“所以,別看你這舅舅表面如何來勢洶洶,他心裏是有數的,也不是奔着挑起兩國戰火來的。”

音晚有些明白了,但還是有疑慮:“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犯我邊境?”

“一來為了安撫麾下将領。他再壓制再削弱好戰派的勢力,但終歸還是一股勢力,他剛剛登位大可汗,不好讓手下以為他膽小如鼠懼怕大周不敢一戰,且總得戰一戰,才能讓他們對彼此戰力心裏有數,将來不會輕啓戰端。”

“二來他見我大周這些年休養生息,過分安逸,興許心中還有一點點僥幸,覺得我不會願意打這一仗,最後還是要效仿善陽帝破財消災。自然,他沒有雲圖那麽貪心,必會定出一個合理的數目,遠遠比打這一仗而要花費的數目低。”

音晚問:“那這一仗還打嗎?”

蕭煜道:“打。”

“一昧求和,只會讓對方以為我大周軟弱可欺。以戰求和,才能真正震懾對方,換得長久和平。戰争雖然殘酷,但此戰不為君王拓疆之野心,不為圖千秋彪炳之虛名,只為以戰止戈,換大周百姓百年安寧。”

音晚凝目看他,朝陽緩緩東升,晨光透過斜伸枝桠落到他的臉上,蓬勃且明亮,竟讓她一時移不開眼睛。

當年蕭煜剛剛登基時人人都以為他會是個殘暴的君王,可這麽多年過去了,所謂殘暴手段不過用在整頓吏治軍務上,他廢苛捐雜稅,與民休養,仁愛寬容遠勝其父兄,任誰都無法否認他是個好皇帝,當初他能突破萬難登上帝位其實是天下萬千黎庶之褔。

蕭煜見她癡癡愣愣的,打趣:“怎麽了?是不是突然發現我其實挺好的,舍不得走了?”

音晚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微笑着搖頭。

雖然蕭煜心裏明白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的失望。他神情頹喪,親自送音晚和小星星到重光門,看着他們上了馬車,目送馬車漸行漸遠,說不出的寂落凄怆。

小星星坐在馬車裏,蜷起雙腿,抱住膝蓋,淚眼瑩瑩地看着音晚。

音晚摸了摸他的頭,道:“你喜歡他嗎?”

小星星點頭。

她又問:“那你想讓他一輩子都珍惜我們,疼愛我們嗎?”

小星星點頭。

音晚笑了:“所以,就要這樣。他必須得經受住了這一層考驗,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知道珍惜的。”

這話對小星星來說有些晦澀難懂,他只擔心一點:“若是漂亮叔叔再不來找我們了怎麽辦?”

音晚篤定道:“他會來的。”默了片刻,她又道:“他若不來,那也就這樣了。”

小星星挪騰身子縮進音晚懷裏,脆生生道:“我覺得他會來,他喜歡我,他更喜歡娘親,他不會不要我們的。”

音晚憐愛地抱住他,經了一番磨砺,亦徹悟通透了許多:“星星你要記住,我們首先是自己,然後才是別人的什麽人,我們不必依附任何人也能活得好。他來找我們,那固然是好的,可若不來,那也不是他不要我們,而是我們不要他。”

小星星似懂非懂,音晚也不勉強他現在就得全懂,只将他的頭擱在自己膝上,柔聲哄勸:“睡一覺吧,等你醒來我們就回到柿餅巷的家了。”

第 108 章 謝音晚分明是在玩弄他

音晚的唇瓣柔軟溫涼, 帶着口脂的芬芳香膩,含在唇中輾轉細品,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融化在滾燙唇舌間似的。

有着致命的誘惑, 卻又讓人忍不住患得患失。

蕭煜起先只是擁着她親吻, 待回過神來時已同她一起滾進了榻裏, 他漸漸情迷,手撫上了音晚的衣帶,正要解開,一雙滑涼的手摁住了他。

音晚猶合着眼, 喘息微亂, 聲音低得猶如夢呓:“佛門清淨地, 這樣對神明不敬。”

蕭煜這些年到底有些長進,不再是從前那樣,興頭上來不管不顧非得得手才罷休。他靠在音晚身上, 竭力平息身體裏湧蹿的邪火,深吸了口氣, 歪身躺到她身側。

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 她沒睡啊。那剛才親她時她是有意識的, 她有意識卻沒将自己推開……

蕭煜有些欣喜,側過身靠向她,凝着她白皙線條流暢的側頰看了片刻,試探着伸出手去摸她。

兩人做了那麽久的夫妻,雲雨之事更是無數,他太熟悉她的身體, 知道如何能令她愉悅,如何能令她羞惱,如何能讓她哭……

果然, 沒過多久音晚便睜開了眼,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拿開,嗔怒:“你就是個混蛋。”

蕭煜咧嘴笑開,纏上去将她摟入懷中,在她耳畔輕喃:“裝睡的是你,倒來說我混蛋,小晚晚如今可真是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廂房內炭爐燒得旺,兩人都只穿了件薄衫,貼身相依,能感覺到彼此身上的溫度,暧昧氣息流轉,似春池上掠水飛過的蜻蜓,輕點開圈圈漣漪,撩撥着人心。

音晚窩在他懷裏沉默了許久,道:“我以後就算再不講道理,也不會煩到你了。”

蕭煜本已日暖花開的心瞬間墜入寒潭,徹骨森涼,他報複似的将音晚緊箍在懷裏,腦子裏不斷蹦出些惡劣想法,想将她壓在身下使出手段折磨一宿,把她的傲骨一節節敲碎,看她還敢不敢拒絕他。

到底不是從前,洩憤似的想一想便罷了,過後還得沉下心,讨好似的親了親她的耳廓,柔聲問:“為什麽?”

“我怕啊。”音晚的語調甚是輕快:“我怕你現在表現出來的所有好都只是為了哄我回去。含章,你現在是不是心裏恨我恨得咬牙切齒,表面溫和,其實正想着如何折磨我報複我呢。”

蕭煜箍着她的胳膊猛然一僵,心虛地暗道,她倒像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把他摸得透透的。

他胡亂想着,想到了前路,想到了她将要離開他,便感覺到一股悲涼。

他是個疑心病重的帝王,城府幽深,不會讓任何人看穿他心底所想。這世上唯一一個他願與之交心無所隐瞞的女人也将要離開他了,從此這浩瀚山河,廣袤天地,縱有萬千繁華,豈不是也只餘他一人孤影相對?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他的音晚,見過他青衫磊落的少年模樣,見過他狼狽落拓的困獸之相,不因他失去一切尊榮不再而放棄他,也不曾因他君臨天下龍袍加身而屈意奉承他。

他在她面前可以做蕭含章,可以露出本來面目,可以喜怒由心。

而這一切很快也将成奢望了。

蕭煜心裏難過極了,将下颌靠在音晚的肩膀上,哀求中竟帶了些哽咽:“晚晚,你對我還有哪裏不滿意,你只管說出來,我會改的,”

音晚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鬓發,笑問:“含章,你說人是不是應當随着年歲日增而變得越來越好?”

蕭煜懵懂地點了點頭。

“可是我沒有。”音晚垂下眸子,頗有些顧影自憐:“現在的我遠不如十六歲時的我好,那個時候的我可以全意為愛奔赴,無所畏懼,哪怕世人皆不看好,我心中亦有一腔孤勇,見到了你便什麽都不怕了。”

她往蕭煜懷裏靠了靠,去親他的唇,遺憾道:“可是現在不行了,我怕極了,害怕會重蹈覆轍,害怕你還是會讓我受苦。”

“含章,你問我還愛你嗎?我心裏很明白,我當然愛你。從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心裏眼裏就只有你,我最氣你的時候,也想過将你忘了,換一個人來愛,可一旦試圖把你剝離出我的記憶,我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的寡味寂寥。”

“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堅定地認為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比得上我的含章哥哥,我愛你,只愛你。可是,只有愛是遠遠不夠的,你把我傷得太深了,傷口至今未愈。”

她一邊說一邊親他,把蕭煜親得甚是郁悶,他幾度想把她推開,警告她若不想跟他回去,不能對他負責就不要來占他的便宜,可他到底舍不得,徒勞地矜持了一會兒,還是覆了上去,轉客為主。

這一夜極為短暫,蕭煜只覺得剛剛合上眼睛迷糊糊還未睡着,天便亮了。

音晚卻睡得很好,晨起容光煥發,眼眸明亮,吃了寺裏的素齋,換上了雪兒送過來的新衣,張羅着要回家去看她的嫂嫂和侄兒。

蕭煜陪着她去,在路上委婉地告訴了她謝潤受傷一事。

音晚當即神色大變,心急如焚,馬車剛停在謝府門前,便扔下蕭煜飛快奔了進去。

傷在左肩,郎中恰好剛給謝潤上完藥,謝蘭亭和珠珠皆随侍在側,一齊來安慰音晚,道只是皮肉傷,郎中開過外用內服的藥,他們也會悉心照料,不會有事,讓音晚不要擔心。

蕭煜此番前來沒有提前宣旨,也沒有大興儀仗,謝府事先沒有準備,等反應過來是天子駕臨時,謝蘭亭只得匆匆領着阖府仆從去迎駕。

因為珠珠和玉舒一事,蘭亭對蕭煜的态度頗有些轉變,不像從前那麽冷漠疏離了,君臣之禮以外還寒暄了幾句,将他迎進正堂。

謝潤合衣出來恭迎,将要跪拜行大禮,就被蕭煜提前攙起來。

“行了,你既有傷在身,就不必如此多禮。”

謝潤同蕭煜客客氣氣說了幾句話,沖音晚道:“你随你兄嫂去看看孩子吧。”

音晚猜測父親可能有正事想單獨同蕭煜說,便沒多言語,倒是珠珠,生怕音晚拘謹有心病,熱情地上前來拉住她的手,順着回廊往後院去。

他們一走,謝潤便命人呈上來幾件從桐安巷抄出來的東西。

幾箱沒有火契的銀兩,一些古玩珍品,謝潤認得其中一兩樣,道:“都是出自謝府。”

蕭煜本來也有種猜測。

當初謝氏謀逆,趁亂從長安跑出來的可不止韋春則,還有一個謝家二老爺謝江。

韋春則當年從合苑跑出來的時候是孑然一身,就是給他鍍上個金身也別指望能在短短幾年之內經營出這麽強大的勢力。但若說他和謝江勾結,從謝江那裏奪過來的,便合理了許多。

可是到如今,韋春則死了,桐安巷裏的人都抓了,嚴刑審問了一夜,都沒有問出來謝江的蹤跡。

謝潤嘆道:“我這個二哥,表面窩囊不成事,實則最是狡猾,狡兔三窟也未可知,不過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大概不會像韋春則似的生這麽些事端,到如今了大概也是保命為上,拿着錢躲在某個角落裏當個富貴閑人。”

蕭煜一想到當初為了挑動謝家內亂趁機奪權,他還與謝江合作過,便有些心虛,不好多做評價。

幸虧謝潤厚道,沒來揭他的短,只是就正事商讨了一番,他們都覺得謝江大約是既不會露面也不會出來作惡了,就這樣吧,畢竟從茫茫人海裏搜尋個人出來也是挺難的一件事。

兩人正說着話,外頭小厮來禀,說崔姑娘聽聞潤公受傷,來探望他了。

蕭煜從前為了把音晚找出來,可沒少派人監視謝府,對這裏面的門道一清二楚。他促狹地一笑:“讓她進來,朕是微服而來,不拘那些繁文缛節。哦,朕在這裏怕是你們不自在,朕這就走,去看看晚晚。”

**

廊邊軒窗半開,不時有細碎的海棠花飄進來,落英缤紛,香氣清馥。

玉舒還在睡,珠珠給他掖了掖被角,沖滿臉愧疚的音晚道:“都是一家人,妹妹勿要說兩家話。我和玉舒會有此劫,都是因為韋春則那壞人,幹了妹妹什麽事?再者,父親為救我們受傷,你和陛下也為此事費盡周折,若要仔細論,該過意不去的那個人是我才對。”

她這般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音晚也不好總矯情,畢竟大家都安然無恙,是件該高興的事。

姑嫂兩湊在一起說了幾句體己話,侍女進來請音晚,道皇帝陛下讓她出去,說要帶她去看個有趣的景兒。

音晚随侍女出去,蕭煜正站在海棠花樹前,身形挺秀,春光流瀉于肩頭,好一個倜傥俊美的翩翩公子。

他見音晚出來,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走。”

穿廊拂柳而過,停在了綠蔭拐角處,剛好能看見正堂的情形。

音晚一眼便認出,那個烏鬓如雲,纖腰婀娜,恰如秋水照花般清麗脫俗的貴女是崔琅嬛。

多年未見,她依舊是姑娘家的裝束。

“先前便聽聞謝府出了些事,我來過幾回,總是沒有見到潤公,想來潤公在外忙碌,總是緣锵一面。”

蕭煜靠牆而站,将音晚攏到懷裏,低聲道:“什麽緣锵一面?你爹故意躲着她呢,以為幫他們家把孩子找到就算還她人情可以斷絕來往了,誰知她還不死心,非要糾纏。”

他絮絮叨叨地解釋,聲音同正堂裏飄出來謝潤的聲音有些重疊,音晚嫌棄地瞥了他一眼,要他閉嘴。

“是啊,做長輩的,府裏府外總有操不完的心,哪像你們這些孩子,整日裏無憂無慮的。”謝潤故意将話說得老氣橫秋,頗為慈愛端正地看了看崔琅嬛,笑道:“等你将來成了婚,主理起家事,你就知道了。”

這話一落,正堂許久沒有再傳出崔琅嬛的聲音。

蕭煜怕惹音晚煩,沒将話說出來,只在心底念叨,謝潤也怪不容易的,既得明言拒絕,還得将話說得委婉不能折損姑娘家的臉面。

唉,他算是明白了,他岳父大人這課老樹是不想開花的。

他都鳏居二十年了,仍舊不肯續弦納妾,這份癡情執念當真是能感天動地了。蕭煜有些憂郁地心想,若音晚就是不肯跟他回去,八成他将來的日子也得這麽過。

蕭煜兀自哀嘆,一時也無心聽正堂那邊的動靜,安靜了不知多久,恍然聽見一陣急急切切的腳步聲,擡頭一看見是崔琅嬛出來了,她走得極快,肩頭微微聳動,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還沒出門就撞了一個人。

是來尋蕭煜的梁思賢。

梁思賢本能扶住撞上來的姑娘,姑娘家緞袖柔滑細膩的觸感在掌心間蔓延,他猛地反應過來這樣于禮不合,忙将人松開。

他掠了一眼崔琅嬛,見她眉目昳麗,眼角瑩亮隐約含淚,宛若沐雨嬌花分外惹人憐惜。

梁思賢不禁有些發愣,魂不由得跟着飛了,目光緊随着她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回過神。

最後是蕭煜把他拍醒的。

梁思賢目中猶帶迷離,一見着蕭煜才徹底清醒,忙道:“陛下,韶關緊急奏報,突厥犯我境。”

蕭煜是快馬加鞭回的行宮,連白馬寺都來不及回了,遣人去告訴雪兒代他主持餘下祭典,自己急召文武朝臣于武成殿議事。

光熹五年二月,突厥左先鋒軍三千精銳突然越過韶關邊境,擊襲晏馬臺,劫掠糧倉,挑起戰火。

這倒是符合從前雲圖大可汗在位時騷擾大周邊境的習慣,冬去春來,便讓麾下士兵們出來放放風,活動下筋骨。

但這麽多年過去了,世事早已不同,突厥在位的是耶勒大可汗,而大周執掌天下的也不再是那個軟弱無能的善陽帝,而是手段強硬、寸土不讓的蕭煜。

蕭煜急召尚書臺與兵部,商讨了兩天一夜,嚴令韶關守軍守住邊防,格殺越界突厥士兵,同時調派穎川守軍前往支援。

音晚以為邊境戰火重燃,會生出些騷亂,令她意外的是阖宮內外亦如往常,一派平靜。宮人們聚在一起談論最多的也只是春季的衫裙和釵環,大家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一點受戰事影響的痕跡都沒有。

她經歷過戰亂,曾見過當年善陽帝在位時藩将作亂與突厥犯境時,皇城內外人心惶惶,乾坤颠倒天下大亂的模樣,再看如今,不得不感慨,世道已然大不相同,蕭煜這個皇帝做得很是成功,不光能穩定朝局,亦能穩定人心。

日子久了,連音晚自己都覺得只要有蕭煜在便沒什麽可擔心的,她這些日子和胡靜容勤通書信,商讨開春後的生意怎麽做,怎麽大把大把地賺銀錢,商讨得不亦樂乎,胡靜容那邊生意做得很順利,說差不多四月就能回到洛陽。

蕭煜素來敏感所思,雖然為軍務朝政所累不能日夜陪伴音晚和小星星,但他發現了音晚同胡靜容來往的書信,也看出她眉眼間日益明媚歡愉的風采,那是對即将掙脫牢籠奔向新生活的憧憬。

他心裏很是難過,他不可能再像從前那般枉顧音晚的心意去強迫她,他面前仿佛就只剩下了一條路——放她走。

是夜,月明星稀。

蕭煜處理完政務回到仙居殿時已近子時,大家都睡了,燈燭稀疏,深夜悄靜,蕭煜發現桌上攤着許多書信,忍不住又過去看。

音晚知道她和胡靜容通信自然是瞞不過他的,也懶得做面子功夫,收信回信也都不避着他。蕭煜仔細看完,發現兩人已經開始合計擴充店面,增招繡娘的事了。

紗幔窸窣被拂開,音晚散着長發,穿着薄綢寝衣,睡眼惺忪地出來,聲音裏染了濃濃的困倦之意:“含章,怎得又這麽晚……”

還未說完的話音被蕭煜冰冰涼涼的唇堵在了舌間。

他吻得既急又狠,兩人的唇齒數度磕碰,須臾間便有一股血腥味彌漫其中。蕭煜深夜歸來,身上沾染着凜寒霜氣,強硬地将音晚抵在穹柱上,與她衣袖絞顫,惹得她瑟瑟發抖。

他原本只是想親一親她,可親着親着卻又發覺她并沒有抗拒他,便試探着去脫她的衣裳,他的動作極緩慢,為彼此間都留了些餘地,只要她有輕微的推拒之态,他立刻就放開她,絕不勉強。

可她沒有,她攀着他,姿态柔軟,媚眼如絲,仿佛在無聲地引誘他。

蕭煜在音晚面前向來就是沒有什麽骨氣的,他立即将她打橫抱起,拂開紗幔進了內室。

小星星睡在床上,他們只敢在榻上,且要防着将孩子吵醒,盡量沒有弄出太大的動靜,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兩人身上都汗津津的,才纏黏不舍地分開。

蕭煜為音晚披上自己的衣衫,回頭看了一眼拔步床,層層疊疊的紗帳垂落而下,掩着安靜酣睡的小小身影。

他舒了口氣,抱起疲倦不堪的音晚去浴房。

沐浴過後兩人換了幹爽簇新的寝衣,一齊上了床,将小星星往裏挪了挪,牽着手平躺下。

蕭煜內心喜悅,覺得音晚那樣倔強的性子,既然肯在這事上順從他,那必然是不會再将他舍棄了,他就着剛才纏綿的餘韻,傾身吻了吻音晚的面頰,輕聲道:“大戰在即,過幾日我就要回長安了,我們一同回去吧。”

音晚柔順地讓他親,玉頸微折,笑意溫婉,檀口輕啓:“還剩下十天。”

蕭煜怔怔看着她,她的眼尾桃澤暈染,是被雨露滋潤過的妖嬈媚态,雙眸水霧朦胧,卻又依稀閃動着黠光,她靠近他:“陛下可不能食言而肥。”

蕭煜愣了許久,總算是明白了。給親,也給睡,可要說回去,那就免談。這算什麽?人都說世間薄情男子雲雲,對女子始亂之,終棄之。謝音晚這做法,分明就是薄情女子,分明就是在玩弄他。

偏她還一副無辜天真的模樣,将手搭在他肩上,嬌聲問:“含章,你怎麽了?你生氣了?”

第 107 章 蕭煜低頭親了上去

“謝音晚, 你這個混蛋!”

蕭煜咬牙切齒連說了兩遍,摟住她的腰,聲音驀地軟了下來:“哪怕這世上所有人都會在關鍵時候舍棄你, 可是我不會, 我會不惜一切救你, 然後……”他略微哽咽,再說不下去。

音晚自他懷裏仰頭,好奇地問:“然後什麽?”

蕭煜咽下苦澀,道:“然後傾我之力, 護你餘生安穩無憂。方才我就在想, 若我們能逃過這一劫, 我願熬盡心血把這世間建成你想要的樣子,遠離戰火紛争,太平喜樂, 盛世安康。”

兩人身上都沾了血,風一吹, 濃重的血腥味便襲來, 音晚的鼻子聳了聳, 秀眉緊皺。

蕭煜忙把她從懷裏撈出來,拉着她進屋,走到一半想起什麽,又彎身拾起劍往韋春則身上補了幾下,确認他死得透透的了,才把劍扔開, 快步上前,将音晚打橫抱起。

蕭煜讓人打熱水給音晚沐浴,她不肯。蕭煜讓音晚去把身上這件血漬模糊的衣裳換下來, 她也不肯。目光直勾勾盯着門,總不肯挪地方。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桐安巷那邊終于來了信。

陸攸進來禀道:“潤公命人來送信,說人已經救出來了,一切順利。”

衆人皆松了口氣。

那邊随行太醫已查驗過韋春則袖中的毒氣筒,正捧着東西來向蕭煜回禀。

這毒氣筒內蓄着劇毒煙霧,緋色,嗅之封喉,不出一刻便會毒發身亡。而且它有個特性,這緋色毒霧不易消散,會聚攏在上空,便如天降彤雲,格外顯眼。

蕭煜終于弄明白韋春則同手下爪牙獨特的聯絡方式是什麽,照此推測,這白馬寺周圍一定還埋伏着他的人,時刻關注着寺中情形,一旦發現有緋色煙霧聚頂,立刻傳訊回桐安巷殺人質。

他看了陸攸一眼,陸攸會意,立馬帶人排查方圓五裏,吩咐下去,可疑人等一律收押嚴刑拷問。

安排完這一切,蕭煜返身回來,沖音晚低眸一笑:“可以梳洗更衣了麽?”

雪兒陪着音晚去了後院廂房沐浴,宮女送來面脂與香澤,雪兒卻不讓她們靠前,留下東西便将人都屏退。

音晚沉身浸入溫熱的浴水中,汩汩水流漫過全身,既能洗滌污垢亦能舒緩緊張。

白茫茫熱霧籠罩中,雪兒拂開紗幔進來了。

她端着髹漆托盤,裏頭堆滿了瓶瓶罐罐,擱到一邊,秀致的眉宇很是嚴肅,道:“今日之事實在太危險了,晚姐姐以後不能再冒這樣的險了。”

多年不見,她身上少女時的俏皮跳脫淡了許多,亭亭而立,纖纖秀巧,頗有些當家主母的氣魄了。

音晚不禁笑:“好,都聽雪兒的。”

雪兒隔着熱霧瞧她,随即也是無奈一笑,挽起袖子上前伺候她沐浴梳洗。

女子沐浴本就是瑣碎活兒,一會兒要往青絲上塗抹蘭膏,一會兒又要往身上塗抹香脂,忙碌中兩人便閑話起來。

“此事我也有所耳聞,伯暄錯的實在離譜,皇叔要如何處置他都不為過。”

事情既然告一段落,珠珠和玉舒也都安然無恙地被救出來了,音晚也懶得繼續同他計較,況且這裏面牽扯諸多,就算她不計較,蕭煜也不會輕饒了他。

音晚默了片刻,握住雪兒的手,道:“他是他,你是你,以後你便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雪兒反握住她的手,笑說:“我是嫁來洛陽的,以後便要在洛陽安家了,若晚姐姐一直留在此地,我們還有個照應。”她想起什麽,笑容微斂,小心翼翼瞧着音晚的側頰,問:“晚姐姐當真要留在這裏,不跟皇叔回長安了麽?”

這一關闖過去,韋春則已死,音晚本舒了口氣正覺得輕松,叫她這麽一問,心頭霎時沉甸甸的,半晌未語。

雪兒見她的模樣,不像是離宮前那般清冷疏離,仿佛已有了些松動,便道:“皇叔這些年變了許多,晚姐姐若心裏還有他,不妨給他一個機會。”她稍一思慮,補充:“畢竟小星星正一日日長大,晚姐姐也要為他的前程考量。”

音晚趴在浴桶邊緣,良久無言,直到水有些涼了,才道:“扶我出來吧。”

蕭煜派人去謝府探望過謝家那對慘遭橫禍的母子,倒是安然無恙,但回來報信的人說謝潤受了些傷,已請郎中看過,暫無大礙。

他在廊庑下慢踱,眼見層層雲霭之後日光西沉,心想先不告訴音晚謝潤受傷的事,讓她好好睡一宿,明日再同她一起去看望謝潤。

這樣想着,廊庑盡頭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去。

音晚換上了雪兒的衣裳,一身簇新的粉緋斜襟緞裙,裙擺繡着大朵的蘭茶花,顏色鮮豔,襯得她臉色明亮如灑春光。

看着她這樣袅袅娜娜地走向自己,蕭煜不禁有些恍惚,仿佛時光回轉,置身于從前的淮王府中,她剛剛嫁給他時,眉眼間仍有稚氣未脫,見着他時會不經意流露出幾分欣喜,卻又因他的冷厲而怯怯止步。

彼時不知,那才是最好的時光,他卻從未珍惜,任辰光如水自指縫間流逝,如今再想不惜代價捧回來,卻已是徒勞。

他心底一聲惋惜哀嘆,瞧着眼前文靜的音晚,心中一動,試探着彎腰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顫了顫,卻沒有将他甩開。

蕭煜心中陡然透進些光亮,欣喜不已,道:“這白馬寺景致甚好,我帶你到處逛一逛吧。”

音晚道:“不是還要張羅祭奠昭德太子嗎?”

蕭煜目光微散,略有些失神,随即沖她微笑:“我已吩咐下去了,自有禮部和僧衆們安排。”末了,他添了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總還是要往前看的,不能一世都為過往所累,活在枷鎖中不得解脫。”

兩人沒有叫步辇,甚至連護衛都沒有多帶,順着白馬寺西門的小徑一路走出去,桃林遍野迎風而綻,漫天花雨撲簌簌飄落,在斜陽殘照爛漫霞光裏,有幾分不盡真實的幻境之美。

蕭煜拉着音晚的手走了一段路,身上沾染了些桃花的清馥,歪頭沖音晚道:“柿餅巷的屋子裏也有兩棵桃花樹,我可以讓人移栽回未央宮昭陽殿前,你覺得好不好?”

音晚的睫毛輕微一抖,随即搖頭。

蕭煜驀然止步,凝目看她。

“還剩一個月。”音晚說。

蕭煜瞠目看她,看出了她柔順溫婉背後的疏涼,心不住的下沉。

他就像是一直在懸崖邊緣奮力攀爬,自以為登頂在即希望就在眼前,可一倏忽,又被推到了崖底。

重重地摔落,震得心一陣陣生疼。

他頹喪地低頭不語,音晚微笑着說:“這是你自己說的啊,難道要食言不成?”

蕭煜的脾氣上來,真想堵她一句:沒錯,就是要食言,如何?

可他忍住了。他現在有些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貴在兩廂情願、水到渠成,若硬要強求逼迫,最後往往到不了好處。

他強忍着疼,攥緊了音晚的手,道:“我不會食言,你不要害怕。”

此話一落,音晚的笑容又明燦了幾分,迎着落日晚霞,說不出的瑰麗動人。

他被她的笑容晃住,驚豔了一會兒,随即更加沮喪。

現如今,他能為她做的便只剩下放她自由了麽?也只有這個才能讓她開懷展顏了麽?

他正糾結着,音晚搖了搖他的手,道:“我們去街市逛一逛吧,我餓了,想吃些東西。”

哪怕她想要月亮,蕭煜也得立刻搭梯|子去夠,更何況她只是想出去逛一逛,這些日子驚惶焦慮,終于除了韋春則那禍害,又全須全尾地救出珠珠和玉舒,自然應當出去放松一番。

蕭煜換下華服,挑了一件尋常青衫,披着黑狐裘。他本來就生得清隽溫雅,濯濯姿儀似朗竹春柳,雍容矜貴如孤山松雪,比起身側戴着冪離遮面的音晚,行人目光大多都落在他身上。

他自小便姿容出衆,早就習慣了因為容貌而受到的矚目稱贊,如今年歲日長,心性漸沉,不大拿這些當回事了。

一副心無旁骛的模樣,握住音晚的手,在街邊的馄饨攤坐下。

音晚從前自如意坊回柿餅巷的路上時常會路過這個馄饨攤,食物飄香,分外誘人,但她挂念着家中的小星星,從來沒在這兒吃過。今天無意走到這裏,便再挪不開腳步。

叫了兩碗肉馄饨,一小碟幹閉甕菜,一小碟糖醋茄。

音晚捧起碗啜了口熱湯,笑得眉眼彎彎,看向蕭煜。

蕭煜看得納罕,心想這馄饨就這麽好吃麽?從前在未央宮裏喂她金齑玉鲙時都沒見她這麽高興過。

他懷着好奇嘗了一口,多年帝王生涯養刁的嘴着實沒嘗出什麽美味,不過尋常食物,堪堪果腹。他又擡頭看了一眼音晚,她的面容隐在熱湯飄出的白霧中,蛾眉舒展,镌刻着深深的愉悅與滿足。

蕭煜已經許久沒見過她笑得這麽暢快了,搜尋一下全部的記憶,她在他面前也從來沒有過這麽無憂無慮的樣子,他不由得看得癡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卻沒說什麽,陪着她,低下頭一勺一勺将馄饨吃光。

吃完了飯,蕭煜以為音晚還會有想去的地方,誰知她抻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斜身靠在蕭煜肩上,糯糯道:“我困了,想睡。”

蕭煜忍俊不禁,縱容地笑說:“好,這就回去。”

他周到地将她抱進了馬車,走到白馬寺時,她已在他懷裏酣沉地睡了過去。睡顏寧靜,一點心事一點防備都沒有的樣子,挺翹的鼻頭随呼吸一顫顫的,看得人心都快化了。

蕭煜忍住沒有親,一直忍到将她抱進廂房,門窗緊閉,身邊再無外人時,才低頭親了上去。

第 106 章 謝音晚,你混蛋!

韋春則猶記得第一次見謝音晚的場景。

杏花微雨的時節, 長安連下了好幾日的雨,淅淅瀝瀝,待雨停時也總飄散着濕濛濛的水汽, 粘膩潮濕, 讓人不由得煩躁。

彼時他剛供職尚書臺, 任校書郎。身邊奉迎者無數,人人都說他出身世家,年少有為,前途無量。他表面謙虛着, 卻暗自對來與他親近的人做了個細致劃分。

哪個是需要巴結的, 哪個是沒什麽前途不需當回事的, 哪個要拿捏好分寸,既不可太親近也不能得罪的。

而時任尚書臺右仆射的謝潤就是他頭號要巴結的對象。

那日雨過初霁,他在官衙外見到了匆匆走出來的謝潤, 正走向一輛黑鬃馬車,他将要打招呼, 那馬車繡幔被掀開, 探出一只小小的腦袋。

最先看到的是烏黑發髻, 油亮順滑,斜簪一支珍珠釵,別致雅清。韋春則想到潤公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心頭那些鑽營的想法尚未成型,他便看見了她的臉。

肌膚如玉,瑩然琢成絕美的模子, 神采飛揚,笑容活潑嬌俏,即便是春日裏最奪目鮮研的花在她身側都得含羞合苞。

他像是被勾了魂, 呆愣在原地,待回過神來時,馬車早已走得沒了影。

自那以後他便總會在夢中見到一個女子,有時穿羅裙,有時着繡衫,雲鬟素繞,美得傾國傾城。

他便總是有意無意留心着謝府的動靜,制造了一場又一場拙劣的邂逅,舔着臉去糾纏音晚,同她身邊那個讨人厭的嚴西舟過了數招,直到等來了賜婚的聖旨。

韋春則有時候想,其實他對謝音晚的愛并沒有他想得那般純粹,最開始,因為她長得漂亮且是尚書臺仆射的女兒,高門貴女,姿容靓麗,又對他前程有助益。

後來,因為那是他永遠得不到的,她在雲端,美得光芒四射,對于貪戀權勢與美色的他來說有着天生的誘惑。

再後來,他不甘心陷害了她和嚴西舟有私情,被蕭煜施了宮刑,身體的摧殘并沒有消磨掉執念,反倒使執念愈深,漸成了扭曲的模樣。

每一步都像是宿命在指引,他是肖想神女的俗人,而這神女又何嘗不是他命中的劫數。

走到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了,眼見落入了人家的圈套,生路難尋,倒不如拉着神女共赴黃泉,起碼這一生來得不虧。

他這樣想着,将毒氣筒塞回袖中,轉身推開門出去。

穿過竹林石徑,大咧咧順着大道走向正堂,果不其然,禁軍烏壓壓圍上來,亮甲盡頭是一身華服的天子,還有跟在他身後垂頭喪氣的伯暄。

周遭一片冷寂,唯有霜葉迎風飒飒的聲響。

韋春則冷笑:“我猜,潤公現在應當還沒把人救出來吧,不然陛下早就命人放箭了,不會耐着性子出來見我。”

說着他将手放入袖中:“陛下猜一猜,我有沒有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或者,我有沒有本事拉幾個人給我墊棺材?”

蕭煜本正盯着突然而至的音晚,面色很是不善,聞言輕蔑道:“朕從前便說過,你連個男人都算不上,竟拿毫無還手之力的婦孺做擋箭牌——哦,朕忘了,你現在真的不是個男人。”

韋春則面色漲紅,額間青筋凸蹦,縮在袖子的手顫了顫,驀地粲然一笑,朝向音晚:“你過來。”

音晚正站在道旁的石缸邊,與堂前的蕭煜有一段距離,蕭煜不能立即飛過去抓她,便朝她身後的禁軍使了個眼色。

禁軍正要上前,便傳來韋春則慢悠悠的聲音。

“我勸大家都不要輕舉妄動,開弓可沒有回頭箭,世上也沒有後悔藥可賣。”

音晚甩開禁軍,看向蕭煜,只是一眼,清水般寡淡,他卻看懂了。

他心中一慌,幾乎哀求道:“音晚,回來。你不能為他們冒這樣的險,你原本就不欠他們什麽,你不欠謝蘭亭的,是謝蘭亭欠了你,他的妻兒替你和小星星擋一回災,就當是替謝蘭亭還債了。”

音晚停下腳步,轉頭再看他。

他愈加慌不擇言起來:“你知不知道,謝潤當年出賣我從善陽帝那裏換來一瓶鏡中颠的解藥,他給了……”

“我知道。”

音晚打斷了他,眸中映出細碎的天光,不知是不是錯覺,蕭煜覺得她看向自己時神情有些溫柔,亦有些無奈。

“我又不是傻子,我早就猜到了。可是難為你了,憋了這麽久。”

蕭煜一怔,像是有人往他心上劈了一刀,漫開裂隙,愈來愈深……他原本就是心疼她的,如今更甚,嘴中皆是苦澀,連話音都帶了些蕭瑟哀風。

“你回來,你不欠任何人的。”

看着這一出好戲,韋春則忍不住拊掌:“精彩啊精彩,所以,晚晚,你到底過不過來?”

音晚已經走出一段路,與他已是咫尺之距。

她又看了一眼蕭煜,平靜地走到韋春則面前,面上浮起掠影般輕微的笑意:“我總是想不通,當初陷害我與人私通的是你,按理說我是受害的,你才是那個欠債的,怎得搞的好像我對不起你一樣,總要這麽陰魂不散的?”

韋春則有幾分真心,更含了惡心蕭煜的意思,陰柔婉轉地道:“因為我喜歡你啊。”

音晚呵呵笑起來,仿佛覺得極其荒謬,她一邊笑,一邊不着痕跡地挪動了幾步。

韋春則深覺收到了侮辱,臉色冷峻下來:“你笑什麽?”

音晚笑得前仰後合,勉強止住,眼中仍有諷意:“這算哪門子的喜歡?你怕是自欺欺人得久了,把自己都騙住了。”

“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嗎?你從前費盡心機巴結我父親,屢屢騷擾我,難道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官位?不過一個追名逐利的俗人,何苦非要以情愛做飾?結果沒騙到別人,反倒把自己騙住了,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了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何苦呢?”

說到最後,滿滿的憐憫與不屑。

韋春則被徹底激怒,面部緊繃,目光陰鸷地盯着音晚,朝她逼近。

他走一步,音晚退一步,退得卻不是直路,歪歪斜斜,像極了慌亂下的模樣。

她極想再看一眼蕭煜,可是如今好不容易把韋春則的精力全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不敢冒這個險,只有忍住。

韋春則停下了,像是恢複了些冷靜,胸前起伏漸平,語調卻有說不出的怪異陰柔:“所以,你從頭到尾都是看不起我的?”

音晚覺得這把火拱得差不多了,再這麽下去只怕會适得其反,激他玉石俱焚。便将話鋒一轉,笑吟吟道:“其實,也不是。”

韋春則看着她,見她明媚面容上浮掠起澄澈天真,一如當年杏花微雨裏無憂無慮的少女,似珠玑璀璨,引得人目光再也移不開。他一時情迷,袖中的手又松開,追問:“不是什麽?”

音晚強忍着惡心,道:“其實一開始,我不是那麽讨厭你,及笄之後伯父他們總想把我的婚事當作政治籌碼,籠絡黨羽,我想過,那時候嫁給你興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惜……”

她故意留了鈎子,果然引得韋春則上鈎:“可惜什麽?”

“可惜我們是永遠不可能的,哪怕兩情相悅,也是永遠不可能的。”

說完,她又不動聲色地挪動了幾步,趔趄磕絆,像極了驚懼下站立不穩。

韋春則無意識地随着她走,追問:“為什麽?”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浸滿了冷汗,臉上卻仍舊神色平靜:“你父親韋商當年任漳州太守時替謝太後做了一件事,幫她害死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我的生母。”

周圍衆多禁軍,她當然不可能将話說得太明白,只這麽一點,韋春則略微茫然之後,立即想通了。

世家豪門,手上沾了多少血,犯下多少隐蔽罪孽,榮華富貴用什麽換的,外人不知,自己人心裏還沒數嗎?

音晚以餘光丈量地面,謹慎地挪了半步,面上悲傷深郁:“所以,韋春則,你我之間即便有緣,那也只是孽緣,我父親自始至終反對你靠近我,不是因為他對你有偏見,而是我們兩家有難消深仇。”

韋春則像是深受打擊,癡癡發愣,音晚捕捉到他恍惚的神色,利落挪了最後的半步,叫了一聲“含章”,立即閃身向一邊躲開,電光石火之間,蕭煜劈手奪下禁軍手中的弓箭,搭弦引弓,伴着輕嘯銀光飛朔,緊接着是一陣刺入血肉的悶頓聲響。

韋春則還在想剛才音晚的話,茫然低頭,只見胸前插着一根箭,箭刃沒入胸膛,露出一截白色羽翎,正在風中微微顫抖。

疼痛襲來得有些緩慢,他冷笑一聲,手摸向袖中,卻被人撲到在地。

音晚早就看出他袖中有古怪,壓着他摸過去,韋春則胸前已有血洇成一團,他懶得再去與她扭打,趁她在自己袖中翻找時,手捏上了她的咽喉。

他想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得先把她掐死,她不是那麽喜歡當普渡衆生的善人嗎?那便成全她,以身飼虎,功德無量。

他的手将要收緊,陡覺一股熱血噴了滿臉,他遲鈍地歪頭看去,右臂已經不在了,自肩膀往下,空蕩蕩的,切口鮮血噴湧,地上全是血。

蕭煜扔掉沾血的劍,把音晚拉起來摟入懷中,心仍在“砰砰”的跳,緩了許久,那如墜冰窖的驚懼才漸漸消散,他只覺憤怒異常,緊箍住音晚,終于可以把那句曾經她對他說過無數遍的話還給她了。

“謝音晚,你這個混蛋!”

第 105 章 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音晚一言不發地将小星星抱進馬車, 等着馬車緩慢駛開,她才摸了摸小星星的頭,問:“那你希望他是你的父親嗎?”

小星星點頭, 凹下一對小梨渦, 軟糯糯地笑:“我喜歡他。”

音晚便再沒有話, 将小星星摟進懷裏,目光渙散,不知在想些什麽。

小星星雖然年紀小,但他知道母親這個模樣就是有心事不開心, 雖然很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爹爹, 猶豫了猶豫, 伸出舌尖舔舐了下唇,卻沒有追問。

馬車一路略微颠簸,快到行宮門口時, 小星星突然環住音晚的腰,奶聲奶氣, 一本正經道:“娘親, 星星永遠最愛娘親了。”

音晚一詫, 低頭看他。

他小小的一團,眼睛裏霧霭霭的,像是染了困倦,打着哈欠,斜身往音晚身上靠。

音晚也有過幼時,知道小孩子不是想象中那麽好糊弄, 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一直瞞着他,只是每每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說。

大人的恩怨總不能讓孩子來承受, 可除去恩怨,好像又沒什麽可說了。

她倒是想過要問一問小星星,若跟着父親便會有享受不盡的榮華,衆人欽羨的功名利祿,若是運氣好些,還有可能登上至尊,他會怎麽選?

可小星星實在太小,他就算再聰明,也無法明白得到這些東西所要付出何種代價。

說到底,音晚是不忍将兒子架于兩難之間,讓他提前承受人世間的無奈抉擇。

懷中傳來輕微均勻的憨息聲,音晚溫柔地撫住小星星的背,心道,算了,她與蕭煜的三月之約還剩下兩個月,到時候再說吧。

**

過了上元節朝政便走上正軌,三臺部司公務流轉,蕭煜從早到晚總得不着閑,有時中午趕來仙居殿陪音晚和小星星用一頓午膳,還未等将小星星哄下午睡,前朝的事便催着他不得不匆匆返回。

音晚惦記着珠珠和玉舒的事,好幾回想張口問,可看着他神色疲倦,行跡匆忙的模樣,又難以開口。

父親還在外面盯着這件事,他總歸是穩妥的,到如今還沒有新消息那便就是好消息。

夜深人靜時她仔細想了想,依照韋春則那鼠膽蛇心的性子,他不敢跟蕭煜正面對抗,好不容易抓住了這兩個婦孺為人質,必然是要用他們做一番文章的。

到如今這個程度,遠遠不夠,必然還有下文。

只要還有利用價值,珠珠和玉舒就是安全的。

這一晃便到了正月尾,天色漸暖,院子裏的海棠開花了,枝桠斜伸,花團簇錦,晚風一拂,撲簌簌落了滿地,煞是好看。

小星星喜歡圍繞着海棠樹嬉鬧,孩子心性,無憂無慮的,花穗兒卻多想了些,倚靠着闌幹,道:“也不知咱們柿餅巷裏的那兩棵桃樹如今怎麽樣了?今年能不能結出甜一些的果子。”

青狄笑道:“臨走時我已托付給鄰居,他們會幫我們照看的。”

花穗兒呢喃:“真是奇怪,在柿餅巷時我總嫌那裏簡陋窄小,可離開得久了我又想,我昨天還夢見咱們回去了,一家人沒有煩惱快快樂樂的,要多好有多好。”

青狄寬慰道:“還有一個多月,陛下和娘娘的約定就到期了,到時候我們就能回去了。”

花穗兒驀地擔憂起來:“陛下說話能算數嗎?”

青狄輕搡了她一把,看看音晚,湊近她,不知兩人低聲絮絮說些什麽。

音晚正陪着小星星玩,緊跟在他身後防他跌倒,正是月色皎皎,滿園幽靜時,蕭煜來了。

他眉眼間浮掠着疲色,但一見着音晚和小星星便蓄滿了溫柔笑意,小星星如今與他熟了,立即撲上來抱住他的腿,晃悠悠地蹭着。

蕭煜彎身将星星抱起,掂了掂他,笑說:“我怎麽覺得比年前重了些,哦,好像也長高了些。”

小星星脆生生答:“我每天都聽娘親的話,好好吃飯,快快長大。”

他如此乖巧,蕭煜自是愛憐得不得了,撫着他的發,想了些什麽,笑容微淡,染上些許惆悵:“是啊,快點長大,長大了才能保護你的娘親。”

音晚看出他有心事,便讓青狄和花穗兒抱着小星星進屋,而後問:“怎麽了?”

前夜淅瀝瀝落了點雨,院中石凳微濕,望春領着內侍用錦帕擦幹,又鋪了薄綿墊子,引蕭煜和音晚去坐下,捧上一壺茶。

蕭煜親自攬袖斟了兩杯,道:“也沒什麽大事,我明日要去白馬寺禮佛,祈求風調雨順,大約要去個幾天,我照舊把望春留下,讓他照看你和星星,不會出事,你別擔心。”

音晚立即想到是與擒拿韋春則有關,她這樣想,也立即這樣問出來了。

蕭煜笑了笑,輕描淡寫:“我原本不想讓你因這些小事而煩憂的,不過一個韋春則,有什麽?你在家裏等着,等過幾日我定會把你的嫂嫂和侄兒帶過來見你。”

人命關天,音晚怎得可能放心,非要問出個詳細章程。

蕭煜拗不過她,便說了。

這計劃聽上去邊角齊全,思慮周詳,但其中一節卻讓音晚甚是驚訝,她原先以為那夜蕭煜說要利用伯暄反制韋春則是一句戲言,沒成想是當了真,伯暄不光參與了這個計劃,還在這個計劃裏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她不禁有些擔心:“你為何非要這樣?伯暄能擔得起這件事嗎?”

蕭煜生怕她再因為伯暄而與他生出芥蒂,忙解釋道:“韋春則這個人狡猾,想要把他引出來并不容易,用伯暄是最好的辦法,我同你父親商量過,他也同意了。”

音晚默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蕭煜凝着她的側頰,燈芒在畔,肌膚如玉,自是秀美動人的。他看得心癢,多想将她抱進懷裏纏綿一番,強自忍住了。

只剩下一個月了。

多麽可笑,他當初親自定下的期約如今卻成了懸在自己頭頂的一柄劍,将落未落,壓得心惶焦灼,寝食難安。

怎麽辦啊?日子一到,他當真要眼睜睜看着音晚離去嗎?

這一別,怕就是咫尺天涯,兩人再無相聚之日了吧。

這一別,他又還有什麽理由再去糾纏她?

蕭煜痛苦難解之際,冒出來個念頭:要不把星星留下?這一別,他既不打算再娶,也沒興趣跟別的女人生孩子,留下星星陪着他,解他餘生寂寥,再好好栽培,将來讓他承繼大統。

但他想着想着,就把這個念頭否了。

他需要星星解餘生寂寥,音晚又何嘗不需要?他的人生将是一眼望到底的悲涼寡味,音晚又比他多剩下什麽?

不過就剩下這麽一個她拼了命才生下來的孩子,他又怎麽能奪走?

音晚眼睜睜看着蕭煜緘默不語,唉聲嘆氣,問:“你這又是怎麽了?”

蕭煜擡眸看她,斟酌再三,試探着開了口:“晚晚,我覺得這些日子小星星過得很開心,你有沒有覺得,他需要父親,他也挺喜歡我的。”

音晚伏在石桌上手猛然緊繃。

蕭煜見她沒有立即反駁,眸中燃起一點期冀,若螢火之光,幽幽亮着,語氣越發溫柔:“我已與陳桓他們說好了,待這件事情一了,他們便會帶着伯暄回歸鄉野,再不涉朝政。我會立星星為太子,我再不會讓你們受一丁點委屈,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沉寂了一會兒,音晚彎了彎唇角。正當蕭煜以為希望降臨時,聽到了音晚平若沉水的聲音飄過來。

“聽上去是挺不錯的。”她緊盯着蕭煜,道:“若當初我沒有離開未央宮,沒有讓你體味到失去的痛苦,也沒有今天将要得而複失的恐懼,你會這樣嗎?”

“你對星星很好,可你有沒有想過,這裏面又夾雜了幾分愧疚,又有幾分想要挽留的故意讨好?”

“他是你的兒子,難道這些好不是一開始便是他應得的嗎?若你一開始便能對他這樣好,我們會走到今天嗎?”

蕭煜不說話,他低下了頭,心底甚是清透,都是他活該,自作孽半點怨不得旁人。

看着他這副模樣,音晚突然覺得怪沒意思的。翻舊賬沒意思,指責蕭煜更沒意思,她明白得很,有那麽一瞬間她其實是動了心的,她想過和蕭煜回去,讓星星在一個父母雙全、富貴安逸的環境裏長大,可是她怕。

她沒有了十幾歲時的癡心勇氣,不敢再走一回回頭路,她懼怕這條路走到底候着她的仍舊不是一個好結局。

到那時她又該怎麽辦?比從前多了一個孩子,更沒有第二個耶勒來救她。

她歷盡艱辛生出來的羽翼,可以讓她不必依靠任何人活下來的本領,怎舍得親手折斷?

這才是她心中難消的痼疾,那般色厲內荏地提小星星,不過是借口,夾雜着她對蕭煜難以放下的執念與怨恨。

她當然怨他,曾經有多麽愛他,這份怨恨便有多麽深刻。

音晚透徹且絕望地發現,這個世上真正能牽動她的深度悲歡,讓她陷入兩難之境自我撕扯的至始至終都只有蕭煜。

她可以風輕雲淡地面對生命中的任何人,唯獨無法與他如此。頗為感慨搖頭,心道情之一字,可真是害人。

音晚道:“我們還是不提這件事了罷。”

蕭煜覺得她的語氣又不像方才那麽尖銳了,好像轉眼之間氣就消了,他生怕再惹她生氣,不敢久留,便起身要告辭。

他看了看寝殿,盈薄的茜紗透出昏黃燭光,正是萬家燈火溫馨相伴的時刻。他走得極不甘心,卻又不敢指望音晚會開口留他,慢吞吞的,腳步格外沉重。

音晚站在原地目送着他離去,杳長的回廊,層層鋪疊的藤蔓樹影,月光慢鍍其上,落下幽沉影翳。

**

二月二,龍擡頭。

千年古剎白馬寺早就禁絕香客,寺門外帝王儀仗浮延數裏,五錦華蓋連綴如雲,安靜而肅穆地擁簇着通往寺院正門的大道。

韋春則一早得了伯暄的信,買通寺內沙彌帶人潛了進來。

他開始不太相信伯暄。

雖然宮禁森嚴,但還是有零星碎語傳了出來,皇帝将康平郡王羁押在了行宮,不許他外出,可後來又莫名其妙地要來白馬寺上香,這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圈套。

伯暄給出的解釋:“父皇怕是要處置我了,心裏難安,在處置我之前想來祭拜我的生父,告慰泉下亡靈。”

韋春則盯着伯暄看了許久,他面上的那幾分怨恨與惶恐鋪陳得極為生動,他開始猶疑,覺得這小廢物不像是能演出這麽好戲的樣子。

後來,韋春則又打聽出來蕭煜曾派人秘密回長安,自昭德太子陵寝裏取來了陪祭之物,想供奉在白馬寺中。而且,他來寺中特意叫了雪郡主作陪。

一切看上去都那麽自然,韋春則慢慢覺得這事有那麽點味了。

他不想和蕭煜正面沖突,更不想将自己置于險境,但又太想看這出父子反目相殺的好戲。而且蕭伯暄那小廢物說了,此事悖倫大逆,韋春則已經把他拉進來,不能自己置身事外,至少得露個面幫襯他一把,若有幸博來榮華富貴,兩人一起享便是。

韋春則含笑應着,心裏悠悠道:昭德太子一世英明啊,可真是讓人看得怪不落忍。

他有底牌,手裏掌控着那對母子的生死,早就設計好了退路,不管蕭伯暄有沒有本事成事,至多兩個時辰便歸,若他回不去,底下人就會把人頭送到謝府門前。

桐安巷九曲八折繞得很,易守難攻,是他精心選擇的巢穴,而且即便回不去,他與那邊也有獨特的聯絡方式,瞧上去萬無一失。

韋春則站在耳房裏,隔窗遙遙看向正堂,宮服素裙錦繡成堆,根本看不清天子真容。

不過無妨,等待會兒打起來,就什麽都清楚了。

蕭煜将四哥生前玉冠奉在香案,跪于蒲團上,手握香燭連拜了三拜,将香燭貢上。

主持深谙帝意,準備貢設衣冠冢,常年香火敬奉,佛音不絕。

本以為會博得龍顏大悅,誰知蕭煜只是淡淡一笑,讓他退下了。

他讓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了伯暄和雪兒在身後。

“朕曾經堵着一口氣,經受了非人的苦難折磨,就想着替四哥和朕自己讨一個公道。朕甚至還想過,若有朝一日登臨帝位,必令天下缟素哀昭德之喪,必大修史冊巨典言昭德之賢,要狠狠地出一口氣,解了心中的遺憾。”

雪兒和伯暄安靜跪在他身後,都沒言語。

蕭煜搖了搖頭,釋然道:“但遺憾就是遺憾,只要人死不能複生,遺憾總歸是在的,消解不了,天子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啊。”

“大修史冊被百官駁回了,天下缟素也是不成的,畢竟朕還活着。”蕭煜心中釋然,漸品出些趣味,少年時那點子頑皮讨人嫌的性情又回來了,吓唬雪兒和伯暄:“不如讓四哥再等個幾年,等朕死了之後,你們給你們的父親上柱香,告訴他,這天下缟素也是給他的,我們兄弟一場,自應該死後哀榮同享。”

雪兒倒還算沉穩,伯暄本就心虛,吓得險些向前撲倒,雪兒忙攙住他,輕聲道:“弟弟不要怕,叔父與我們開玩笑呢。”

伯暄借着雪兒的力勉強跪穩,癡癡看向她。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然也知道身側是自己的親姐姐,想起從前的小心眼和疏離,不禁有些懊喪。

雪兒從來沒有與他計較過,沖他微微一笑:“我們也給父親上柱香吧,告訴他,我們活得很好,還會繼續好下去。只要活着,天地之大,總有合适一個人的容身之處,不是在這裏,便是在別處,你說對不對?”

望着姐姐恬靜溫甜的笑靥,伯暄心中一暖,連日來惶惶不安消減了大半,他乖乖地跟着雪兒上前奉香。

蕭煜欣慰地看着他們,将陸攸召到跟前,問:“謝潤那邊有消息了嗎?找到人了嗎?”

陸攸面色沉重:“潤公那邊不順利,那屋子內外圍滿幹柴,澆遍了油,一個不小心就能燒起來,而且……他們似乎有固定的聯絡方式,不必見面,見到信號,便會殺人滅口。”

蕭煜心中一咯噔,眉宇微蹙,擡手将伯暄招呼到了身前。

這出戲還得繼續演。

**

韋春則等得幾乎不耐煩了,正堂那邊才傳出打鬥的聲響,離得遠,看不清具體戰況如何。他本就沒抱太大希望,蕭伯暄那廢物若能在蕭煜手上讨得便宜,那才真叫見了鬼。

他就是想看這麽一出好戲。他親人離世,前程盡失,連身體都殘破不堪,這一切都是拜蕭煜所賜。他有生之年能看見蕭煜被他傾心栽培的侄子反了,那可真是太痛快了。

看完這出戲,回去他就宰了謝家那對母子,他要送給謝音晚和謝潤一份大禮,然後領着人出海,再也不回來了。

正遐想着美好未來,他驀地一滞,覺出些不對勁。

他将手下召到跟前,問:“你們覺不覺得有些蹊跷?”手下茫然對視。

打鬥的時間太長了!

蕭伯暄怎麽可能有本事跟蕭煜僵持這麽久?

他冒險抻頭往窗外看了看,禁軍與僧衆圍擁,根本看不清正堂那邊的情形。

他默了默,神色漸漸惡毒冷冽,摸向袖中的毒氣筒。

竹筒已被攥在手中,卻遲遲沒有拔.出來。

因為他自窗外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窈窕若柳,姿容絕美,沒戴羃離,生怕他認不出來她似的。

第 104 章 他是不是我爹?

燈燭晃了晃, 連帶映在牆上的影子都虛泛起來。

音晚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今夜她好像格外有耐心,忍到如今都沒有拂袖而去。

大約是同情心作祟吧, 蕭煜都已經這麽慘了, 她不忍再在他傷口上撒鹽。

她果真托着腮認真思索了一番。

這殿裏熏籠燒得旺, 暖融融的,香丸也是上乘,芬芳四溢,在這樣一個舒适的環境裏, 很容易便放松心神, 思緒亦格外順暢。

“愛是什麽?”音晚看着蕭煜問出來, 目光澄澈無瀾。

蕭煜低眉想了一陣兒,還沒想出個眉目,就聽身畔傳來音晚的輕吟:“愛應當是溫暖的, 是能治愈人心的,是能讓兩個人都變好的, 而絕不該是彼此折磨相互傷害。倘若真愛一個人, 便是水到渠成花自盛開的, 不該有半分強求。若非如此,那便不是愛,只是一點執念,對美色對過往難以抛舍的執念,說到底,不過是自私。”

她語調柔婉, 話可一點都不婉轉,劈頭蓋臉砸下來,蕭煜很是懵了一陣, 半天腦子才回轉。

旁的他不知道,但他對音晚絕不是美色的執念,他心裏很清楚,哪怕他的晚晚變老變醜,依舊都是他心中難以割舍的摯愛,這世上根本沒有哪個女子能和他的晚晚相較。

他想要反駁,卻又覺得底氣不足,畢竟以愛之名折磨人的是他,傷害人的也是他,如今再舔着臉說愛人家,無端惹人厭罷了。

他道:“可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還愛我嗎?”

方才還口齒伶俐的音晚卻沉默起來,半晌才說:“我的心中留一位置,唯你所有,僅此而已。”

說完,不等蕭煜有任何反應,兀自起身往外走。

蕭煜坐在地上,怔怔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腦子空了許久,才後知後覺出舌間有苦澀蔓延。

**

人都會有厭世的時候,覺得俗塵寡味,過往皆是錯,上來一陣熱血湧動想撕裂毀滅一切,上來一陣又心灰意懶想抛下一切決然離去自我放逐,可終究為俗世所累,不得不繼續戴上枷鎖渾噩度日。

蕭煜與謝潤商量了一番,決定先按兵不動。韋春則既炮制了一出好戲,他們就把這出戲演下去,父子君臣反目,禍起蕭牆,看上去要無比真實,才能請君入甕。

這期間耶勒帶着蘇夫人回了突厥。

蕭煜同音晚推心置腹後,便對他的行蹤失了興趣,如今回想音晚曾經咬牙切齒說過的話——“我們之間從未有過別人!從未!”他終于能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況且耶勒那點子事想想就知道,不外乎是叫謝潤收拾了,或是至年尾,突厥王庭亦有祭祀慶典,少不得大可汗露面。

其實蕭煜有些羨慕耶勒,王庭之內的權臣們雖然對是戰是和意見不一,但都是随同耶勒一路苦戰上來的,忠心耿耿,鐵板一塊,耶勒永遠不必像蕭煜那般,需要時刻提防身邊人。

內憂外患,蕭煜實在太累了,終于能趁着新年免朝歇息幾日。

他日日賴在仙居殿裏教小星星念書,孩子頑皮些,可是極聰穎,凡詩書過耳成誦,像極了當年的蕭煜。

上元節這日,滿城燈火煌煌,蕭煜提議換上便服,帶着音晚和小星星去坊間看燈會。

韋春則還沒抓住,音晚猶如驚弓之鳥,擔心看不住小星星,猶豫着不肯去。

蕭煜一笑:“我若是連護你們周全的本事都沒有,那未免也太無用了。”

三人便去了。

大周嚴行宵禁,唯有上元節這天可不受此禁令,徹夜燈火歡樂。

人如織絮,燈如星海,起初音晚還有些顧慮,但她留意到不管人群多擁堵,身着便服的禁軍始終牢牢圍繞在他們身側,圈起一張細密的網,把他們護得嚴實。她便舒了這口氣,專心陪小星星賞燈看景。

燈自然是花樣百出的,竹篾紙糊的,琉璃螺钿的,薄絹細綢的……音晚在喧嚣中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如那日她與蕭煜初在洛陽重逢時,他給她看的梅花燈海好看。

蕭煜抱着小星星,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麽,笑說:“當日的梅花燈頗費了些銀兩,過後我可沒少聽那幫禦史們唠叨,可偏偏黜奢崇簡是我自己說的,我又不能打自己的臉,只有老實聽着。”

音晚覺得蕭煜變了許多。

從前的他剛愎自負,不可一世,鮮少能聽進去旁人的話,也鮮少會有這般無奈妥協的時候。

原來歲月不光會讓孩子慢慢長大,也會磨平棱角,削光芒刺,把從前的不可能變作尋常。

音晚凝着他的側面,燈芒之下輪廓柔和,倒有幾分溫潤動人。

她正看得出神,陡覺袖上一緊,被人拉去了街邊,趔趄了幾步,撞上一個寬廣厚實的胸膛。耳邊有驚呼襲來,馬蹄飛踏,自她身後疾馳而過。

蕭煜一手抱住小星星,一手攏着音晚,溫聲道:“你倒是看着路啊,總這麽迷迷糊糊的,以後我不在你身邊可怎麽辦。”

音晚一怔,仰頭看他。

蕭煜是不經意說出這句話的,起初立那三月之約時他從未想過要守約。三個月,若能打動音晚便罷,若打不動,他總能想出別的法子死纏着她,直到她妥協。

無恥了些,無賴了些,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可就這麽走着走着,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蕭煜的內心轉變了許多。

他看出她不快樂,她心事沉沉。她本是人間富貴花,本該一生順遂,所有煩惱苦難皆來自于他,若是他放手便能還她海闊天空,無憂歲月,那他是不是該……

蕭煜的心一恸,像有把尖錐刺入胸膛,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在意識之前,他攏住音晚的手驟緊,将她鎖在懷中,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燈火亮如白晝,晃在身側,偏這一隅街角沐在影絡昏暗中,寂靜幽沉。

禁軍早識趣地轉過了身,小星星從蕭煜懷中探出個小腦袋,瞪圓了眼睛看他們,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展開胖乎乎的小手掌,默默地捂住眼睛。

雙唇相抵,輾轉厮磨,尚未入佳境,蕭煜便被音晚掙紮着推開了。

她唇色嫣紅,口脂暈開,淩亂狼狽,又有極撩人的冶豔風情,剜了蕭煜一眼,将小星星抱回來,冷聲道:“我們該回去了。”

蕭煜自知輕薄了人理虧,不敢多說話,朝随行禁軍打了個手勢,便有人去牽馬車。

将要上車時,小星星才把手挪開,眨巴着一雙亮晶晶的眼,湊到音晚耳邊,悄聲道:“娘親,你的臉好紅。”

音晚不理他,只為他攏了攏略微松散的衣襟,防着他受寒。

小星星沉默了一會兒,容色認真地問了另一個問題:“他是不是我爹?”

第 103 章 晚晚,你還愛我嗎?

音晚往外走了沒幾步, 便被人從身後抱住,鎖進懷裏,再難挪動。

蕭煜低徊的聲音響在耳畔:“我真的差一點就死了, 你怎麽不信呢?”熱氣順着音晚的頸窩滑下來, 帶着清馥的龍涎香氣。

只停頓了片刻, 音晚便伸手推他。

蕭煜倒是沒有死纏爛打,很識趣痛快地将音晚松開了。

帏內燭光,昏黃模糊,照到他的臉上, 勾勒出刀鑿斧削般舒朗俊秀的面容, 閃爍笑意之後, 顯出一些脆弱之感。

音晚本不想搭理他的,可還是沒忍住,往他胸前瞟了幾眼, 問:“當真受傷了嗎?”

蕭煜默了默,手搭上紗布, 勾唇微笑:“我拆開給晚晚看。”

那紗布本來就沒纏好, 內侍着實忠心, 縱然被喝了“滾”,還是草草地給系了個扣子。蕭煜拉開扣子墜下的布條,一層一層拆解着紗布,動作緩慢而仔細,大殿中本就安靜,這樣一來憑空多了些許緊張。

音晚屏住呼吸, 手指不自覺地向內蜷起,緊盯着蕭煜,紗布纖薄透光, 最後一層被揭開,露出精悍的胸膛。

瘡疤縱橫,卻沒有一道是新傷。

音晚舒了口氣,稍微愣怔之後,有些惱怒地質問:“這種玩笑開起來有意思麽?”

她霍得轉身要走,蕭煜彎身去拉她的手,連被她甩掉幾回後,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晚晚,你別生氣,我是故意的,讓太醫來,做出如此陣勢,故意讓人以為我身受重傷。”

音晚嗤道:“你自然是故意的,你慣常喜歡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蕭煜緊追着她出來,快行幾步攔住她的去路,道:“這一回我沒有想要玩弄任何人,卻是旁人對不起我,我不過想逼一句實話出來,看看這多年的父子親情到底有多可笑。”

這話中寓意太過豐富,音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伯暄?”

蕭煜面染凄清,那極罕見的脆弱便又深濃了幾分,他輕喃:“家門不幸,你知道我向來好面子的,本想自己悄悄地解決這件事,不讓任何人知道的,可偏偏你來了。”

音晚道:“我現在就走。”

“不。”蕭煜緊攥着她的手,祈求:“你陪一陪我吧,我覺得心很涼,身上也涼,很怕孤獨,你別走。”

音晚知道自己不該心軟的,本來已經猶如絲線亂麻繞在一起了,再一心軟,更加纏黏難解,還不知要糾纏到幾時。

可她就是無端遲疑了那麽一下,只一下的功夫,內侍來禀,說康平郡王求見。

好了,這會兒想走也走不成了,這樣出去,非得打個照面。

蕭煜讓她躲去屏風後,還安慰她,這孩子心虛着呢,發現不了她。

安排好一切,蕭煜将紗布纏回去,又躺回了榻上。

音晚躲在屏風後,聽見殿門敞開的聲響,緊接着是極輕的腳步,伯暄停在繡帷前,躬身沖裏面揖禮。

“父皇,兒臣聽說您受傷了,傷得嚴重嗎?”

殿中有片刻的寂靜,傳出蕭煜冷峭的聲音:“你希望朕傷得重,還是不重?”

隔着一道薄絹,還有一層搖曳低垂的帷幔,音晚依稀看見外面那個身形晃了一下,伯暄結結巴巴地說:“兒臣希望父皇遠離傷痛,長命百歲。”

蕭煜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偌大的殿宇裏,似陰風飕飕,怪瘆人的。所幸他沒笑太久就停下了,沖着伯暄道:“遠離傷痛,長命百歲?那你還和韋春則那小人勾結,你是生怕氣不死朕嗎?”

話音剛落,伯暄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本是一出父子反目的苦情戲,音晚卻看得有趣,這孩子旁的不論,倒是個實誠人,不管幹了多麽大逆不道的事,從來不帶辯駁的,蕭煜一問就全招了。

從前在未央宮他給音晚下落胎藥時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起初是韋春則先找上兒臣的,他說我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我的生父是昭德太子,若我不信,只管回去問陳先生。我問了,我也怕極了,自從母後走後,父皇這些年對兒臣再不如從前親近,我怕會像他說得那樣,您把母後和弟弟找回來了,就再也不要我了……”

音晚從頭聽到尾,心說真是天道好輪回啊,從前他給音晚下落胎藥時便是這一套,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對他再不如從前上心,不想失去母後才铤而走險做下錯事。

蕭煜那時還覺得他可憐,明裏暗裏袒護他,好了,現在同樣的一套落到蕭煜自己身上了,且看他能不能繼續寬容大度。

蕭煜冷笑:“你怕朕不要你了,所以你預備做什麽”

伯暄忙搖頭,哽咽道:“我沒想做什麽,是那個韋春則一直要挾我,哄勸我,要我替他留心大理寺接管的男童失蹤案,要我配合他謀逆弑君,說此事一妥,我就是皇帝。”

他一股腦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倒出來了,聽得音晚連連搖頭,就憑他和韋春則這等烏合之衆還想和蕭煜鬥,簡直癡人說夢。

果然,蕭煜不屑地恥笑:“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去吧。”

伯暄擡眼偷觑蕭煜的神色,面上已是涕淚橫流,抽噎着說:“我不想做皇帝,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打跟韋春則一接觸,就被他纏上了,怎麽也甩不開。我知道父皇憎惡他,曾下旨對他施宮刑。我怕父皇知道我跟他纏在了一起,我怕父皇生氣……”

蕭煜問:“你知道你為什麽甩不開嗎?”

伯暄茫然看他。

“因為你心裏有鬼!你若從一開始就對朕說實話,能叫韋春則拿去把柄嗎?他有本事要挾你嗎?”

伯暄嗫嚅:“我想說的,可……”

“可朕沒有給你機會。”

伯暄淚眼朦胧地點頭。

蕭煜冷聲道:“你若真想說,就算沒有機會,你也得找機會說。伯暄,你憑什麽就覺得錯可以随便犯,朕永遠都能原諒你,你想隐瞞便隐瞞,想坦誠便有人給你把路鋪好了讓你坦誠?你知道這些年朕為什麽冷落你?朕就是想讓你知道,有些錯不能犯,有些事也不能全指望着別人給你機會,路是你自己走的,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這段話容不得細品,若要細品,便是字句泣血,密密麻麻镌滿了失望。

蕭煜教訓了一通,靠在繡榻上仰看穹頂,嘆道:“昨天朕讓你走,可朕一直在等着你回頭向朕坦白,你害怕也好,貪婪也罷,終究是戰勝了是非與親情,伯暄,你讓朕太傷心了。”

“父皇!”伯暄拂開繡帷,跪爬進來,爬到繡榻邊,拽住蕭煜的袍角,泣道:“您原諒我這一回吧,我再也不會犯了,我不想失去您。”

蕭煜低眸看他,溫和道:“朕從來沒有想過要舍棄你,可是朕也是個人,也需要普通人的感情,我想留住自己的妻兒,我也不想失去他們,這又有什麽錯?”

伯暄愣了又愣,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可我原本是有自己的父親,親生父親,不需要靠旁人施舍親情的,我父親在哪裏?他又是為誰死的?”

蕭煜猛地一顫。

伯暄說完那句話,目光一陣迷離,眼中如有煙霧聚攏,緩慢消散後只剩下茫然。

方才的話鋒芒太盛,根本不像伯暄能說出來,倒像有未散魂靈占了他的軀殼,借着他的嘴說出來。

确實讓蕭煜怔了許久,之後卻是一聲冷笑。

他盼望過四哥能入夢跟他說兩句話,可當這虛玄之事真發生時,他卻不信。人活到這份上,衆叛親離,不信神鬼,倒也真是可悲。

伯暄還是一副迷瞪糊塗的模樣,懷疑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蕭煜索性當沒聽見,問:“你今日跟着朕去了醉仙樓吧。你跟韋春則是怎麽約定的?他讓朕不許帶超過十個的護衛,同時串通你,讓你借機弑君?”

若要仔細想一想,韋春則可謂懷揣宏圖啊。借刀殺人,另立新君,新君懦弱又背負弑父之罪,把柄被他抓在手裏,若是運作得好,他朝位及人臣也不是不可能。

這不光是要報仇,還是奔着權傾朝野、謀奪江山來的,當真是大志向啊。

伯暄不敢不承認,道:“兒臣沒想過對父皇下手,兒臣之所以去,是怕韋春則下手,父皇只帶了那麽點人,兒臣怕您不是他的對手。”

“放屁!”蕭煜自打從西苑出來就不再是什麽文雅人,但登基後自持身份,已經很久沒這麽直白地罵過人了。

他罵了一句,怒道:“朕會不是那閹貨的對手?”

他像是真被氣着了,來回踱了幾步,指着伯暄繼續罵:“他是閹貨,你是蠢貨。你知不知道,你只要去了,就已經落入他的圈套。朕今日在醉仙樓前遇刺,那射過來的箭上淬了毒,還刻着你康平郡王府的印記。但凡朕昏庸一些,寧可錯殺不容錯放,你現在身上已經背上謀逆的罪名了。”

伯暄的身體不住戰栗,面露驚愕:“不是兒臣……”

“當然不是你,朕早就派人把你監視起來了,你有沒有暗埋殺手,朕一清二楚。”

伯暄只覺脊背森涼,哆嗦了一下,怔怔仰頭看向蕭煜。

正對上蕭煜的視線,他薄唇輕挑:“看明白了嗎?做皇帝,不光要開疆拓土謀局千裏,還得時時刻刻提防着身邊人,不容一絲疏忽。這位子若給你坐,你能坐得穩嗎?”

伯暄神色頹喪,搖頭:“兒臣自認沒有這能耐。”

蕭煜深吸了口氣,仿佛在竭力壓抑怒意,半天才恢複平和的語調:“你先去偏殿住下,不要出宮了,等朕再想想如何處置。”

伯暄像是早就被蕭煜吓破了膽,連求饒都忘了,深揖一禮,腳步趔趄地慌忙退了出去。

他一走,音晚就從屏風後繞了出來。

蕭煜坐在地上,目光渙散,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讓他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四年前,伯暄是從鄉野間被接進淮王府的,經歷了政變、差一點被立儲、闖禍、闖大禍……一步步走到今天,現在,蕭煜要把他送回去了。

音晚不想置喙這種事,沒言語。

蕭煜不介意她的沉默,兀自思索了許久,道:“送他回去之前,他還可以再做一件事。”他看向音晚:“将計就計,找回珠珠和玉舒,殺韋春則。”

這事容不得音晚繼續沉默,她質疑:“伯暄行嗎?”

蕭煜對着她時不像對着伯暄那般色厲內荏、指點江山,他會發愣,會出神,也會有拿不準的時候,他搖了搖頭:“不知道,但眼下只有這個辦法是最好的。”

他今日冒險去醉仙樓,跟韋春則東拉西扯之際,謝潤帶人找出了混在人群中韋春則的爪牙。一路跟着他們,一直跟到桐安巷便不敢再跟了。

可以确定人肯定關在那裏面,可問題是不能強攻,一旦強攻,韋春則那瘋子鐵定是要玉石俱焚的。

只有把他再引出來一次。

音晚知道蕭煜現下心情很不好,他在強撐着謀劃救人的事。她想安慰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兩廂沉默了許久,蕭煜突然開口:“晚晚,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音晚一怔,擡眸看他。

“我今日當着韋春則的面譏諷過韋浸月,說她對我的情可笑,一邊做出副癡心不改的模樣,一邊傷害我的摯親,我怎麽可能愛她?”

“我還說,情是兩廂情願的事,對方不情願,再癡心都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

蕭煜笑了笑:“你瞧,我其實心裏挺明白的,怎得當自己成了那個一廂情願的人,就裝起了糊塗。”

若要細算,他之于音晚,恐怕比韋浸月之于他更可恨。

畢竟韋浸月不能強迫他做什麽,可是他呢?不光曾經傷害了晚晚的摯親,還逼迫她與他做樂。

他曾經得多自私啊,要把自己身體上的愉悅和心裏的慰藉建在晚晚的痛苦之上,甚至看着她痛苦,還會覺得興奮,瞧,自己還能讓她痛,還能掌控她的喜怒,而不是任由她像尊雕塑似的,冰涼涼躺在自己身下。

音晚彎身坐到繡榻上,雙手抱住前額,平靜道:“其實這些事已經過去了,早就該挖個坑都埋了,你還提它們做什麽呢?”

過去了,埋了……

蕭煜倒寧願音晚跳起來掐他脖子怒罵他一頓,也好過這麽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樣。

他沉默了一陣,倏然歪頭問:“晚晚,你還愛我嗎?”

音晚原本已經神色柔和沒有攻擊性了,聞言斜剜了他一眼,将要開口,被蕭煜打斷了。

“照我的經驗來看,愛與恨是可以共存的。其實有一段時間我也恨過你,可是那不耽誤我愛你。你不要帶成見來回答這個問題,而要遵從本心,真實地回答,你覺得若我們分開了,在将來你能讓另一個男人取代我的位置嗎?我在你心裏是獨一無二的嗎?你還愛我嗎?”

第 102 章 情,從來都是兩廂情願的事……

臘月二十三, 天晴,宜宴客。

醉仙樓這名字初聞是有些豔氣秾麗,聽上去像勾欄香街, 但這其實是家正經酒肆, 一道蒸鲥魚、一盅甜醪酒格外有名, 深為世家勳貴所喜。

酒肆建在熱鬧街衢,人來人往,可見一座三層小築,碧瓦飛檐, 雅香沉幽, 頗有鬧中取靜之意。

蕭煜搖着折扇走到醉仙樓門前的時候, 正是午膳的時辰,人煙如織,來往絡繹, 很是繁華熱鬧。

熱鬧得不妙。這麽多人,待會兒若是打起來不好施展不說, 而且這般擁堵喧嚣, 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掩護, 歹人一旦沒入人群,若要追殺難免就會傷及無辜。

蕭煜心想,這麽多年不見,韋春則看上去長了些心眼,變得不好對付了,且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能操之過急。

雖說赴的是鴻門宴,但他面上半點焦色也無,悠閑搖扇, 雪青緞袖低垂,領着陸攸和六個便服禁軍,款款進了門。

小二忙上來招呼,蕭煜報上了雅間的門牌名,小二便熟門熟路地引他上去。

韋春則早候在那裏了。

臨街軒窗半開,一盆蕙蘭枝葉迎風窸窣,窗前擺一張核桃木小方矮幾,兩面是軟藤褥席。

韋春則一見着蕭煜,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滿滿得意,像是在說皇帝如何,不還是投鼠忌器,不得不來。

他在褥席上坐得穩當,沖蕭煜含笑颔首:“得蒙皇帝陛下駕幸這小小酒肆,真乃蓬荜生輝。”

蕭煜掠了他一眼,心裏嗤道:死閹貨,如今倒裝得像個人似的了。

在來的路上蕭煜就想好了,對這閹貨态度不能太惡劣,以免他在這裏受了氣回去拿珠珠和玉舒來撒,但态度亦不能太好,不然讓他以為自己手裏那兩人奇貨可居,竟能逼得一國之君彎頸折腰,那後面的事更不好辦了。

蕭煜拿捏得準,不輕不重地将折扇擱到幾面上,聲音裏含了些不耐煩:“有話快說,朕沒空跟你細磨嘴皮子。”

韋春則瞧着他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就來氣,笑容微涼,因被淨了身,他這些年面容發生了一些變化,下巴光滑得膩人,眉眼間亦多了些粘稠,這麽一笑,說不出的扭曲醜陋。

“我認為如今的情勢,陛下應當明白,怎得脾氣還這麽大,倒不怕我一時惱怒,回去要了那對母子的命。”

蕭煜冷笑:“韋春則,你該不會以為朕真的在乎謝氏母子的命吧?”

對方臉色微僵:“這是什麽意思?”

蕭煜撣了撣袖子,神态很是涼薄:“你拿他們母子的性命相要挾,朕要是不來,萬一他們丢了性命,晚晚少不得記恨朕。如今朕來了,他們再出什麽事,那就是你的罪孽,跟朕半點關系都沒有。”

韋春則不防他來這一套,很是愣怔了一陣,倏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陛下就是陛下,冷漠寡情,一如當年。”

他說話時視線不住的向窗外瞟,想在等着什麽人。

蕭煜心中了然,只當沒察覺到,不着痕跡地繞着圈子,拖延着時間,斜靠繡墊,慵懶道:“朕是天子,當以天下為重,以龍體為重,有冷漠寡情的資本,誰又能說什麽?”

韋春則問:“那你當年對我姐姐也這麽半點沒往心裏去嗎?”

一提起韋浸月,蕭煜的臉色驀得冷下來。

韋春則臉上滿是傷慨與憤怒:“我姐姐對你那般癡心,你卻逼死了她,你是皇帝,就可以這般作踐別人的真心,你就不怕報應嗎?終有一日,也會有一個人來把你的一顆真心撕得粉碎。”

“真心?”

蕭煜譏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朕跟你姐姐之間的恩怨?她當年去松柏臺向四哥報假信,說朕為救他不惜與禁軍一戰,哄得四哥為護朕周全而違心認罪。原來真心是這樣的,揣着一顆真心可以毫不手軟地傷害對方的摯親。”

“我姐姐那是為了你!當年,只要昭德太子把所有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你就可以置身事外!”

“這等糊弄孩子的話,你是真信了?”

韋春則目含冷光,凜凜地盯着蕭煜。

蕭煜面含深濃嘲諷:“那麽當年朕置身事外了嗎?有謝家在,朕能置身事外嗎?韋浸月當年差點與朕定親,她不過是怕你們韋家受了朕的連累而失去富貴安逸。”

她做成了這件事,韋家還是韋家,再無人提及她和蕭煜的婚事,她可以安安穩穩另嫁他人,謝氏自始至終都沒有為難她。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韋春則的臉色一瞬煞白,目光渙散,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

蕭煜卻是連諷刺都沒了耐心。

不論多麽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世人總是喜歡自欺欺人。韋浸月自欺她情比金堅,韋春則自欺皆是旁人對不住他們姐弟,這樣自欺,大約可以讓心裏好過一些吧,可欺着欺着恍惚了心神,就當了真,打心眼裏認定就是這麽一回事。

蕭煜連連冷笑。

韋春則像叫人踩了尾巴,猛地擡頭,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笑什麽?我姐姐在你心裏就這麽輕如鴻毛,半點惋惜追懷都不值嗎?”

“是啊。”蕭煜答得很是清飄:“朕又不愛她,她還做了那麽些不堪的事,朕憑什麽要為她惋惜?”

“可是她愛你!她癡癡念了你十年!”

“那又如何?情之一字講得是兩情相悅,對方不情願,再癡心都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

話音一落,蕭煜似是想起了什麽,微有愣怔,厲眸中的鋒銳慢慢消去,浮上些許戚戚然。

韋春則猛地拍案而起。他渾身顫抖,看向蕭煜的目光裏淬滿怨毒,驀得,又往窗外瞟了一眼。

人倒是來了,可到如今還是按兵不動,莫非是怕了?

他心裏湧出些不屑,可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明明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要了這狗皇帝的命,江山唾手可得,偏這最後一步就走不出來。

蕭煜也在不動聲色觀察着窗外。他心裏直犯嘀咕,謝潤辦事應當是牢靠的,怎得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想着想着,他忽而眼前一亮,街邊貨郎正往自己的貨架上挂了一只懸絲燈籠。

蕭煜的心安下來,看來謝潤那邊已經成事了。

他們沒指望一下就能把珠珠和玉舒找出來,韋春則拉了這麽大的陣仗,肯定把人藏得嚴實,貿然行動,萬一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蕭煜認定這是個懦夫,雖然要求他不許多帶護衛,但韋春則自己絕不敢單刀赴會,這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肯定混進了他的人。

只要找出來,悄悄盯上,一定能盯出些端倪。

既然已經成事,蕭煜一刻都不想跟韋春則多待,沒耐煩道:“你還有話要說嗎?”

韋春則顯然是不甘心的,費盡周折攢了這麽一個大局,眼瞧要無功而返,心裏既恨那人的優柔寡斷,又擔心會被蕭煜看出什麽,躊躇片刻,不得不讓蕭煜先走。

出了醉仙樓的門,走出去一段路,蕭煜料定韋春則正透過軒窗看他,看他有沒有違背約定帶多餘的護衛來。他輕蔑地勾了勾唇:“當誰都跟你這鼠膽小人一般,恨毒了朕,卻又不敢擔弑君的罪名,偏要诓個蠢人來給你當擋箭牌……”

陸攸跟在他身側,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蠢人”二字說出口時蕭煜的情緒甚是複雜,痛惜裏帶了些傷心,傷心中又有些怒其不争氣的意味。

走着走着,人群漸稀,視野也跟着開闊起來,陸攸向來警覺,突然發現這是伏擊偷襲的絕佳地帶。

這個念頭剛落地,只聽一聲尖嘯破空而來,薄刃如削,銀光雪亮,直插向蕭煜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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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進了行宮,小星星看什麽都新鮮,玩得太瘋,音晚也縱着他,到了今日終于要把功課拾起來,開始念書了。

“伐木丁丁,鳥鳴嘤嘤。出自幽谷,遷于喬木。”

孩童稚嫩的聲音清脆,雖然不知其意,卻念得抑揚頓挫,格外動聽。

音晚同小星星坐在廊庑下,沐着夕陽餘晖,同他講了這句詩的意思。

小星星聽得一知半解,揉了揉眼睛,仰頭問:“娘親,漂亮叔叔怎麽還不來陪我們?”

音晚一怔,道:“可能他有別的事要忙。”

“可是他昨天說,只是不能陪我們用早膳、用午膳,那他一定會來陪我們用晚膳,天已經快要黑了,他為什麽還不來陪我們用晚膳?”

音晚愣了一會兒,驀地想起什麽,低頭看他。

小星星捂着嘴嘻嘻笑起來:“我昨天偷聽到他跟娘親說話了。”

音晚戳了一下這小機靈的腦門,又看了眼自打清晨便一直守在廊庑下的望春,不知緣何,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她喚來青狄,讓抱着小星星進屋用膳,朝望春招了招手。

望春立馬碎步奔過來,笑得眯眼:“娘娘有何吩咐?”

音晚悶了半天才問出口:“陛下幹什麽去了?”

望春面不改色:“巡視河堤啊。”

“天都快要黑了,巡視什麽河堤?”

望春擡頭看了眼昏沉沉的天色,誠懇道:“許是往回走了,再過個把時辰就能回來了……”他瞧了瞧音晚,補充:“回來後說不準還得聽工部奏事,想來還得耽擱幾個時辰。”

音晚冷眸看他:“你到底說不說實話?”

望春深稽首:“奴才不能說,陛下囑咐過的。”

果然有事瞞着她。

音晚反反複複回想昨日蕭煜的模樣,就覺得他有事隐瞞。她忖度了片刻,道:“望春,我不為難你,我說,如果我說對了,你點頭,我說錯了,你搖頭,你什麽都沒跟我說,我也不會告訴陛下。”

望春稍微一猶豫,沖音晚點了點頭。

“他要去做的事,跟謝家有關。”

望春點頭。

“跟珠珠和玉舒有關。”

望春點頭。

“有些危險。”

望春重重地點頭。

音晚眼中浮上一縷憂色,不禁焦灼起來,加快了語速:“韋春則要見他。”

望春瞪大了眼,甚為驚訝,而後小雞啄米似的拼命點頭。

音晚看着院中的石晷,心不住下沉:“這個時辰他該回來了,但是他沒來,是因為他受傷了。”

這一下望春倒不知該如何反應了,點頭不對,搖頭似乎也不對,他踯躅了許久,輕聲說:“娘娘,要不奴才帶您去見陛下吧,咱們悄悄的,不驚動旁人。”

去武城殿的一路音晚的心都很亂,她腦中總是響起昨天蕭煜對她說過的話。

——“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嗎?”

不,他不會死。

音晚立即否定了這個猜測,按照他的脾性,如果他當真快死了,定會哭着嚎着吆喝着見她最後一面,逼她發誓一輩子不改嫁或者幹脆跟她商量給他殉葬算了。

反正這個人是不會安安靜靜死的。

她腹诽了一通,更像是自我安慰,覺得心好受些了,扶住遮面羃離,加快了步子。

武城殿前很是熱鬧,成群的太醫們進進出出,有端藥的,有端紗布的,還有擦汗嘆息的。

音晚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

望春的神情很是複雜,回頭沖音晚低聲道:“娘娘,您跟緊了奴才,奴才帶您進去。”

到底是禦前大內官,很有幾分體面,那些小黃門們各個哈腰作揖,讓出一條道來。

寝殿中門窗緊閉,彌漫着苦澀的藥味兒,重重疊疊的繡帷後身影缭亂,蕭煜坐在榻邊,讓內侍給他往胸前纏紗布,邊纏邊叫喚:“輕點,你想勒死朕?”

聲音若晨鐘洪亮,中氣十足的。

望春輕咳了一聲:“陛下,娘娘來看您了。”

繡帷內頓時安靜下來,少頃,傳出蕭煜虛弱哀綿的低吟:“哦,那你進來吧,朕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正好,能見最後一面。”

說罷,他把給他纏紗布的內侍趕了出去,這內侍甚為忠君盡職,還依依不舍地念叨:“陛下,還沒纏完呢……”

被蕭煜低吼了一聲“滾”,委屈兮兮地退了出來。

音晚拂開繡帷走進來,蕭煜已經歪倒在榻上,側着身,合攏松散的衣襟內露出纏得厚厚的紗布,他咳嗽了一聲,沖音晚弱聲道:“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怕你擔心,沒什麽,方才是吓你的,太醫說了死不了,頂多就是卧床個一年半載的。”

音晚冷冷瞧了他一陣兒,漫然道:“既是死不了,那我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