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助卿脫囚籠……

音晚慢騰騰地走過來。

她覺得今晚這事着實別扭。她方才在偏殿突然想到, 對于韋浸月和謝太後之間的淵源,自己想到了,憑蕭煜的城府, 應當也想到了。所謂月下幽會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故而想來聽聽。

誰知耽擱到如今, 氣氛卻變得古怪起來。

蕭煜低眸看她,眸中倒映着粼粼星光,清隽容顏緩而浮現一絲笑意:“晚晚,你覺得這戲好看嗎?”

好看, 精彩絕倫, 高潮疊起。

她腹诽着, 面上卻沉靜若水,什麽都沒說。

蕭煜接着道:“你摒退宮人,獨自追過來, 可是不放心我?”

音晚仰頭看他。

“你是不是也怕我心裏會有別的女人,就像我怕你三心二意那般?”

夜色沉沉, 月光如洗, 暈染在天邊, 映照在肩頭,顯得寧谧而幽靜。

平心而論,蕭煜着實生了張好皮囊。劍眉鳳目,颌線優美,若不知他的秉性,單看這副面龐, 其實他長得跟謝太後很像,膚若凝脂,陰柔秀氣, 好像天生就該被奉在雲端,被護在錦繡堆裏嬌養着,一輩子無憂無難。

音晚移挪開目光,淡淡道:“您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時好奇。”

蕭煜抓住音晚的手腕,把她拖進了石亭。

亭中四面開闊,有嘉樹渠水環繞,夜風拂來,氤氲着融融濕氣,夾雜着草木清香。

蕭煜捏住她的下颌,迫她擡頭直視自己。

“晚晚,我從小便生活在深宮裏,見慣了嫔妃争寵,勾心鬥角。那時我就想,若我長大了,我便只娶一個女子,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以真心換取真心,護她一世安穩幸福。”

“在苦難中蹉跎了十年,少年時的那點念想早就忘幹淨了,可今夜看着滿殿嬌娥,不知怎麽的,又突然想起來了。”

“我當時就在想,若我當真如了母後的願,在她們中間挑選幾個充入內廷,那我的晚晚怎麽辦?難道要讓你去過孤枕天明、淚沾滿襟的日子嗎?”

音晚覺得喉嚨有些發澀,說不出話來了。

蕭煜摟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我知道,我混賬,我辜負了晚晚曾經待我的一片真心,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可不可以靜下心來再看看我?我是你的含章哥哥,也許我的身上還有些優點……”

他将頭埋入她的鬓發間,吸允着清馥馨香,聲若嘆息,許久不散。

音晚安靜靠在他懷裏,淡淡道:“我們還是回席間吧,這樣都出來,也太不成體統了。”

蕭煜的眼睛一瞬黯下去,如星矢自沉沉天幕墜落,說不出的悵然,他握住音晚的手,道:“好。”

不管如何風雲暗湧,啓祥殿中依舊莺歌燕語,繁若四月花。音晚留心找了一圈,沒再見着韋浸月的身影,大約是躲到哪裏哭去了吧。

她突然覺得心累,見舊時人累,憶舊時事更累。

宴席散時,蕭煜依舊拉着她同坐步辇,路過濯纓水閣,音晚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水閣浮于渠上,歇山卷棚式,雕欄畫柱,漆頂穹梁。憑欄而立時可以看見游曳的紅魚,若是撒下一把餌料,紅魚們齊齊攢湧,游到跟前,如團花錦簇,熱鬧極了。

音晚五歲那年曾受邀入宮,就是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姑娘們在濯纓水閣玩。

因她母親早逝,是跟着二伯母和堂妹音柳一起來的,那兩人剛進宮就遇上了相熟的宮眷,不知躲到哪裏說話去了。

便只剩下音晚自己,徘徊在水閣裏,趴在雕欄上,托腮看湖中的魚兒游。

同玩的姑娘們中有一個是國子監祭酒家的千金,随身帶了一只銀絲金箔小燈籠,巴掌大小,剛好擱在掌心裏。八角鑲犀,綴下細碎繁多的珊瑚、瑪瑙珠子,明光熠熠,奕耀生輝,像個珠寶匣子。

孩子們都很喜歡,音晚也喜歡,她們一一摸過看過,可是不知怎麽的,後來那個小燈籠不見了。

仆從們手忙腳亂找了一圈,皆無所獲。

音晚那是還小,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只知那些夫人們各個護着自己的孩子,都說沒看見。只有她孤零零一個,沒人護。

慢慢的,氣氛就變得古怪起來。

大家畏懼謝氏權力,不敢輕易招惹她。嘴裏都說着一個燈籠而已,不值幾個錢,有什麽要緊的。那些孩子們卻自覺開始疏遠音晚,她站在湖畔,身邊三丈內無人再靠近。

音晚心思細膩敏感,猛地覺察出什麽,把餌料擱在一旁,由侍女們陪着,上了浮橋,躲進了旁邊的芍藥園裏。

蕭煜和韋浸月路過時,音晚正把侍女們趕得遠遠的,獨自蹲在芍藥花叢旁,輕輕撫摸着沾露珠的花瓣,喃喃自語。

韋浸月就濯纓水閣的命名,吟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蕭煜笑着接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兩人隔着花海湖水,正懷古風雅,蕭煜倏地看見音晚蹲在花園裏,抱着膝蓋,蜷縮起來,小小的一只,像被遺棄的小靈獸,可憐巴巴的。

他看了看湖心水閣裏的熱鬧景象,上前去問:“晚晚,你這是怎麽了?”

音晚本正在竭力安慰自己,多大點事,沒什麽的……可不知怎麽的,一見到蕭煜,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登時哇哇大哭。

蕭煜吓壞了,忙把她抱起來,拍着她的背,溫聲問:“怎麽了?告訴表哥。”

音晚抽噎着把事情原委說給他聽,蕭煜當即大怒:“豈有此理!我找她們去!”

韋浸月攔住了他。

那時她也不過十四歲的年紀,滿腹詩書,是長安美名遠播的才女,人也端靜娴雅,沉穩大方。她瞧了眼水閣裏正嬉笑交談的宮眷貴婦們,道:“本來就是孩子們之間的事,再者說了,人家也并沒有指名道姓就說是小謝姑娘偷的,殿下以何名目去管?”

蕭煜抱着音晚,低頭看了看她,雪嫩白皙的小臉蛋上還挂着淚珠,一雙眼睛葡萄珠似的,被淚水洗刷得亮晶晶,眨巴眨巴看向他。

他略作沉吟,道:“我有辦法。”

蕭煜獨自上橋進水閣,說自己得了個新鮮玩意,要請孩子們去賞玩。

他是頗負聖寵的皇子,人人都想巴結,自然無二話地把孩子們都交給他。

他領着這些孩子去了外湖畔,讓他們圍着湖邊站成一排,煞有介事道:“瞧見這水裏的紅魚們了嗎?跟你們說,這可是煞星變的,最愛吃撒謊小孩子的心。”

這些孩子中最大的也不過七歲,被蕭煜這麽一诓,皆好奇地去探看水底。

蕭煜等着他們看夠了,才道:“我現在問你們一個問題,有誰知道那金燈籠哪去了?”

孩子們面面相觑,齊齊搖頭。

蕭煜一笑,道:“傳聞煞星栖在湖底,耳力極強,時刻聽着岸上的動靜,若有人說謊,月圓之夜就會去家裏找他,拿這麽長的刀——”他比劃了比劃,嚴肅道:“劃開撒謊小孩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心,咔嚓咔嚓一口一口嚼爛了咽下去……”

話未說完,便有一個孩子吓得哭起來。

蕭煜單提溜出這孩子,半是誘哄半是吓唬地問了許久,才從這孩子乳母随身帶的衣包裏把金燈籠找出來。

蕭煜斜身坐在水閣裏,不許大人插手,一手轉悠着玉骨折扇,一邊讓這些小孩兒挨個向音晚鞠禮道歉。

他緊盯着,要是道歉态度不夠誠懇,會叫回來重新道。

席宴散罷,衆人陸續出宮,水閣很快只剩蕭煜、韋浸月、音晚三人。

韋浸月對蕭煜的做法很不贊成,一個勁兒搖頭:“不過一件小事,鬧出這樣的動靜,還不知會生出什麽樣的傳言是非。”

蕭煜眉宇微蹙,依舊噙着溫雅笑意,将音晚抱起來,沖韋浸月道:“我送她回去,勞煩你待會兒向母親做個說明,晚些時候的瓊花宴我就不去了。”

韋浸月當即面露不悅,正想再勸一勸,蕭煜已飛快抄起音晚,疾步登上了浮橋。

馬車微微颠簸,音晚賴在蕭煜懷裏,小手攀着他的肩膀,軟糯糯地道:“他們都說含章哥哥要娶韋姐姐的,那怎麽辦啊?含章哥哥娶了韋姐姐之後,還能不能等我長大了之後再娶我啊?”

蕭煜一手護着她的腰背,防她從自己腿上摔下去,笑道:“你這個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麽是娶?以後可不許胡說,女子清白名節重要,讓旁人聽見是要笑話你的。”

音晚嘟嘴:“我不管,等我長大了就是要嫁給含章哥哥。”

蕭煜擡手劃了一下她的鼻梁,滿目寵溺:“等你長大了,會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郎君來娶你。”

音晚仰頭看他,粉嫩嫩的腮鼓起,一本正經,堅深篤定:“世上沒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含章哥哥是最好的。”

夢中童音宛若鈴铛,稚嫩清脆,在耳邊陣陣回旋。

音晚猛地驚醒,環顧四周,紗幔影搖,燭光幽晃,她已經躺在昭陽殿的拔步床上,拆過發髻,洗過妝容,換上了寝衣。

她迷茫地捂着頭,聽外面傳進聲響:“醒了?”

循聲看去,蕭煜正坐在黃花梨佛頭瘿案幾後,對着燈燭批奏折。案子上摞滿了奏折,只餘出一點地方擱放墨硯。

蕭煜邊奮筆疾書,邊道:“你又在步辇上睡着了,許久沒見你睡得這麽安穩了,是做夢了嗎?夢見什麽了?”

音晚原本怔怔看着他,聽到這話,目中的光驀地冷下來,躺回床上,拉過被衾将自己蒙住,翻身對着牆,再不理他。

她想,她一定要離開這裏,要離開這個人。

趁她還有得救。

正想得咬牙切齒,被衾被拉動,傳進蕭煜半是擔憂半是疑惑的聲音:“你這是怎麽了?不舒服嗎?”

音晚想說:滾開,不要碰我!

可她忍住了,緊攏着被衾,甕聲甕氣道:“燭光太晃眼了,您能不能不要在這裏批。”

蕭煜愣了少頃,回頭看案幾上暗弱的燭光。他剛剛已讓望春滅了兩盞,只留下這一盞,生怕擾到音晚安眠。

可她還是嫌晃眼。

不,她不是嫌晃眼,她是在嫌他,想讓他走。

蕭煜頭腦清晰,飛快得出這個結論。再看橫卧在床上的美人,縮到牆邊,背對着他,背影寫滿疏離。

他回憶了一遍今天都發生過什麽,想知道自己哪裏又做錯了,哪裏惹到她了。可是沒有,他沒有與韋浸月暧昧,沒有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沒有忘記要在衆人面前維護她,為什麽她還是這個樣子?

蕭煜生氣了,他原本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走出這皇後寝殿,人人懼怕他,奉迎他,普天下除了謝音晚還有哪個敢這樣對他?

喜怒無常,動不動給他甩臉子。

他是不是錯了,不該這麽沒臉沒皮地纏着她,該冷一冷她,讓她懂些事,知道些厲害。

他斂回袍袖,後退了幾步,站在床前,冷聲道:“好,朕這就走,用不着你在這明裏暗裏嫌棄朕。”

說罷,霍得轉身拂簾,頭也不回地闊步走了。

過了約莫一炷香,望春領着內侍進來把案上奏折收走。

待殿裏徹底恢複寧靜,音晚才能安然入眠。

自那夜後,兩人就開始冷戰。

這期間,太史局核算的立後吉日到了,由長史親自測算,是六辰值日之時,主鸾鳳和鳴,翔于九天之兆。

縱然崖州等地旱情嚴重,蕭煜還是力排衆議,風光操辦,讓五品以上京官命婦皆入宮參拜。親授玺绶,大赦天下,大封皇後父兄。

玄纁陳幕上,六馬陳幕南,執事奉谷珪。

蕭煜給足了音晚排面。可以說,即便是大周國力最鼎盛的時候,皇後冊封的儀仗也不過如此。

表面風光無限,兩人私下裏卻一句話都不說。

蕭煜想,他不是不可以縱容她,寵溺她,可她不能總來踐踏他的心。那夜他不讓旁人插手,忙活了将近半個時辰,給她散髻洗淨妝容,又給她換上寝衣,其間生怕把她弄醒,動作放得輕之又輕。

他幾時做過這等伺候人的事?還伺候得這麽卑微,伺候完了舍不得離去,幹脆把奏折搬來守着她批,結果她醒了就給他來那麽一出。

蕭煜告誡自己,這一回怎麽也得出息些,沉住氣,讓音晚先低頭。

他這樣想着,尚宮局送來新制的秋衫珠寶,他沒有像從前那般盤問過目,便草草讓她們送去昭陽殿。

音晚懶懶應付這些事,正心不在焉,見尚宮局一個奉衣宮女發髻間插了一支梅花簪。

簪形甚是別致,五瓣粉晶合抱珍珠,邊緣鎏金。

那宮女自始至終低眉斂目,不曾僭越。音晚卻悄悄記下她手中抱的衣衫,待衆人退下後,她支走榮姑姑,從裏面摸出一張紙條。

上面寫着:清泉寺,祭天。助卿脫囚籠,成敗此一舉。

落款處有她和父親約定的梅花押。

可是這筆跡和語氣……瞧着不像父親的,卻是西舟的。

音晚暗自憂愁,心道父親怎麽能讓西舟再回來,再攪進她的事。上一回已是堪堪脫險,若再被蕭煜抓到,哪怕她集九天之力,也保不住他啊。

她心煩了幾日,前朝果然傳來消息,皇帝陛下要入清泉寺擺法壇祭天,為大旱三州祈雨。

皇後伴駕同去。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