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音晚就是對他沒好臉色

蕭煜愣了少頃, 把手擡起來放在唇邊嗅了嗅,果真是桂花清馥的香氣,并無半點酒的味道。

殿中氣氛一時有些古怪。

音晚瞪着他, 把碗筷往前一推, 沒好氣道:“不吃了, 撤下去。”

紫引應是上前,卻踯躅着不動,只看向蕭煜。

蕭煜面容緊繃,額角跳得極快, 看了眼擺放着的杯盤碗碟, 菜肴幾乎未動, 只有豚皮餅被咬了幾口。

他不禁皺起眉來。

但這情形,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又朝音晚發了脾氣,顯然已經輸理, 音晚又目光眈眈地盯着自己,半點給他臺階下的意思都沒有, 要他如何開口讓她再多吃些。

便就這麽僵滞了下來。

榮姑姑瞧着這兩個祖宗, 無奈地輕嘆, 又朝雪兒使了個眼色。

雪兒這姑娘甚是靈巧機敏,蝶羽般的睫毛忽閃了幾下,透出幾縷黠光,蹦蹦跳跳到音晚跟前,勾住她的胳膊開始撒嬌:“嬸嬸,這些東西有什麽好吃的?雪兒今晚也還沒有吃飯, 我想吃你親手做的肉末湯餅。”

音晚一怔:“你叫我什麽?”

“嬸嬸啊。”雪兒笑容清澈溫甜:“榮姑姑和皇叔都說了,我以後不能叫你姐姐,要叫嬸嬸, 你是我皇叔的妻。”

她的聲音軟糯,話又說得好聽,連蕭煜聽得都忍不住輕彎唇角,面上寒霜融化幹淨。

但他立即意識到不妥,忙把唇角弧度平整,緊抿唇線,清清淡淡看向音晚。

音晚摸了摸雪兒的鬟髻,再仔細看她的裝束,料想蕭煜把她的身世核實清楚,該讓她認祖歸宗了。打心眼裏替她高興,又有些許擔憂。

這幽幽深宮,縱然仆婢成群,錦衣玉食,看上去好似活在雲端,可是随着長大,利益糾葛牽在身上,一定會添增許多煩惱,再也回不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樣子。

所以趁着她還小,就要盡可能滿足她的心願,讓她高興。

音晚憐愛地撫着雪兒的臉頰,道:“好,我給你做。”

她站起身,許是沒吃什麽東西,又站得急了,陡覺一陣目眩,向後趔趄了幾步,磕絆在杌凳上,險些摔倒。

蕭煜下意識要上前扶她,但紫引離得更緊,已火速攙住音晚。

蕭煜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十指緩緩合攏,無聲無響地縮了回來。

雪兒拉住音晚的手,焦急道:“嬸嬸你怎麽了?”

音晚彎指抵住腦側,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剛才那一陣有點暈。”

蕭煜歪頭沖望春低聲道:“宣太醫。”

望春伶俐地快步出去,召來候在檐下的內侍,讓去宣太醫。

紫引喂音晚喝了幾口蜜水,她緩過勁兒來,反握住雪兒的手,溫聲道:“沒事,不要擔心,我們去做肉末湯餅吃。”

湯餅這種吃食坊間再尋常不過,蕭煜壓根不信到了謝音晚手裏就能做出花來。他沒興趣、更不想纡尊降貴往那小廚房裏鑽,便攬着闊袖站在檐下,瞧着沉夜裏星星點點宮燈映亮的宣闊宮苑,沖望春皺眉:“太醫院那幫人是想死了嗎?這會兒還不來,是不是以為皇後與朕不和,他們就可以怠慢?”

望春忙道:“夜深路不好走,再者說從內宮去太醫院還挺遠的,那內侍只走了一刻,料想還沒走到呢。”

蕭煜瞥了他一眼:“哦,才剛走啊。”

說話的功夫,榮姑姑吩咐紫引往殿中各角的小香鼎裏撒點婆律香丸,可以殺蟲除惡氣:“天眼瞧着就涼,也就撒這幾日,等到了冬天就換成都梁香,娘娘喜歡那個味道。”

蕭煜本有一搭無一搭地聽着,忽聽到榮姑姑說音晚喜歡,不禁凝起心神,仔細聽。

“這些香放得久了,去尚宮局領新的,舊的也別浪費,用酒合蜜煮一煮,拿去熏偏殿也是好的。”

紫引虛心受着教導,不時點頭應和。

正說着這些香料瑣碎事,院中飄出了濃郁的肉香味兒。

音晚從前未出閣時便時常下廚,只是做給父親和兄長吃,不善做大席面,只擅長做這種家常小食。她素來細心耐心,肯花功夫在膳食上,尋常的一碗湯餅也做得精美細致。

選用肥瘦相宜的肉刀切成末,用大骨頭熬出濃酽的湯汁,把肉末略略滾過油,放在一邊備用。将蒸到半熟的薄餅下到骨湯裏,煮上一炷香,再把肉末撒進去,臨出鍋時撒一把嫩白小蔥花。

音晚不讓宮女插手,親自起鍋,起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把鍋放回去,沖身邊的宮女道:“你去問問陛下,能否把康平郡王叫過來,讓他一起用一些?”

雪兒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仰頭問:“康平郡王是誰啊?”

音晚一怔,随即意識到蕭煜沒有告訴雪兒,她在這世上還有一個親弟弟。

事情若深想,憑蕭煜對伯暄的期望,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畢竟都是孩子,口無遮攔,知道得越多,越容易誤事。

但音晚第一次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伯暄自己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她把鍋放在小火上煨着,拉起雪兒的手,問:“你皇叔都給你說過什麽?”

雪兒擰眉回想:“皇叔過幾日就同禮部商議,将我的名字寫入宗牒,正式冊封我為郡主。”

“還有呢?”

雪兒搖頭:“沒有了。”

音晚琢磨了片刻,覺得這樣挺好的。雪兒今年十三歲,有名有份之後還能在宮裏教養個兩三年,有蕭煜看護着她,将來也一定能給她擇一門好親事。

若當年的東宮未曾罹難,她本就該是金玉堆裏養大的嬌郡主,流離了十一年,算是回到了本該有的成長軌跡。

還有伯暄,若他的父親不死,那位子原本也該是他的。

蕭煜是在拼命推動着所有事情回歸本途。

音晚正沉思,院子裏傳進亢亮的嗓音:“太香了,我又餓了。”

音晚笑了笑,吩咐宮女把湯餅盛出來,拉着雪兒的手往外走。

伯暄腳踩紫緞地蘭花小靴,身穿紅綢滾金緞袍,似一朵紅彤彤的雲飄進來,被蕭煜厲眸一掃,忙擦幹口水,規規矩矩地沖他行禮。

今夜天色空淨,月光皎皎似水,灑落在庭院裏,映亮了桂花飄簌,渠水潺湲,景致甚是幽妙。

榮姑姑請過君意,命人把杯盤碗碟擺在院中的石桌上,往石凳上放蜀錦團墊,引他們來院中用膳。

蕭煜坐在石凳上,冷睨了一眼伯暄,道:“宮人都是怎麽教你規矩的?這麽久了,連點長進都沒有。你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不是小孩子,凡事得入心,得知道勤勉。”

伯暄讷讷應着,一擡頭,看見音晚領着個小姑娘出來,像見着救星似的,忙道:“參見母後,母後快來坐。”

蕭煜訓斥人的聲音那麽大,音晚自然是都聽見了。她瞧伯暄那可憐樣兒,想說幾句情,但又想到,蕭煜說得其實也有道理,他不是尋常人,是要承繼大統的,将來身系社稷,斷不能像孩子似的頑劣庸碌。都說慈母多敗兒,更何況還不是自己的兒,且得避嫌,不能敗了別人的兒。

因而她只一笑:“雪兒說餓了,便随意做了些吃食,想你夜夜苦讀,又是正長個兒的時候,就算用了晚膳,這個時辰也該餓了,所以就把你叫來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伯暄雖在學問上有些笨拙,但哄人開心與撒嬌卻是天賦異禀,他湊到跟前,嘻嘻笑道:“只要是母後做的,一定合兒臣的胃口。”

他見音晚領着雪兒坐下,彎了腰也想坐,卻又懼怕蕭煜,半彎不彎地偷偷看他。

蕭煜臉色沉暗,一副怒其不争氣的模樣,但看了看音晚和雪兒,把怒氣摁下去,道:“你坐,先吃飯,吃完了朕要考你功課。”

伯暄登時瞠目,霜打茄子似的坐下。

他吸溜了幾塊湯餅,邊嚼邊說:“他們都說我不像父皇的兒子,父皇自小天賦卓絕,凡經史子集,過目即誦,我卻要背許久。”

這話一出,音晚就暗道不妙。

蕭煜果然把剛提起的筷著扣到石桌上,怒道:“這是哪個不懂規矩再胡說八道,該剪了舌頭趕出宮去!”

伯暄端碗的手抖了抖,濺出幾滴湯汁,怯怯地低下頭,不敢再多言語了。

蕭煜目光沉凝,把望春喚到跟前,低聲:“去查……”

院中氣氛驟然冷下來,雪兒目中含懼,悄悄看音晚,音晚沖她搖搖頭。

望春一臉冷肅地領命而去,恰與太醫擦肩而過。

太醫背着藥箱步履匆匆而至,忙不疊朝蕭煜揖禮,蕭煜道:“平身,給皇後診脈。”

紫引上前往音晚腕上鋪了層白綢。

太醫搭脈觀色,又問:“娘娘近來可會有眩暈之症?”

音晚點頭:“有。”

太醫低頭忖了忖,道:“沒什麽大礙,還是氣血兩虛,積郁致結,娘娘凡事要放寬心,按時用膳,臣再開幾副安眠的藥,睡前飲。還有……”

他神色古怪地偷觑蕭煜,湊到他跟前,低聲道:“娘娘身子骨弱,陛下需得憐惜,床榻間要有些節制。”

蕭煜還未說什麽,音晚的臉騰得紅了,忙去捂雪兒的耳朵。

雪兒卻壓根沒聽懂,一雙大眼炯炯,眨巴眨巴看她。

伯暄更是個沒心沒肺的,叼着快雪白湯餅,傻愣愣看向音晚,瞧見她不圍着自己坐,卻對那陌生小姑娘無比親昵,感覺到被冷落,面露不悅。

蕭煜沉默片刻,朝太醫道:“好,你去開藥吧。”

太醫領命而去,剛走沒幾步,就被疾疾奔來的身影撞上,險些歪倒。

望春氣喘籲籲,顧不得禦前禮儀,頗為激動地看了一眼音晚,跪在蕭煜身前,道:“陛下,蘭亭公子找到了。”

第 50 章 陛下一心一意愛着娘娘

紫引告退後, 蕭煜便讓人把孟元郎帶來。

孟元郎在清泉寺夥同謝太後想偷偷把音晚運出去,雖然謝太後狡猾,設了一個局中局, 把她自己從這事情裏摘了出來, 但孟元郎就沒這麽幸運了。

他是禮部侍郎, 勾結內宮,欲行不軌,正被蕭煜抓住把柄,撤職拘拿。

禁軍将孟元郎押進來, 他身穿囚衣, 滿是血痕, 有一道從腮側蔓延到下颌,還在淌血,瞧上去甚是猙獰可怖。

孟元郎卻像一點試不着疼似的, 笑得眉眼彎彎,一身灑脫不拘謹, 活像當年與蕭煜同窗時, 兩個半大少年百無禁忌, 混笑打鬧。

他帶着鐐铐,大大方方跪下,道:“臣有罪,讓皇帝陛下苦心找了這麽久的把柄,當真是大大有罪,臣若識趣, 該在您登基時就懸梁自缢,省得讓陛下費心。”

蕭煜也笑:“你倒真是會揣摩朕的心。”

孟元郎跪着,聲音清脆:“臣自然知道陛下的心。陛下恨透了臣, 秘密處置了所有當年跟着善陽帝謀害昭徳太子的禍首,唯獨留下臣,無非是想看着臣惶惶不可終日,擔驚受怕,備受煎熬。”

蕭煜道:“你瞧着潇灑得很,倒不像受煎熬的模樣。”

孟元郎低眉一笑,擡起頭,仰看龍顏,幾分興味,幾分篤定:“因為臣有把握,陛下不會殺臣。”

“哦?”蕭煜就像逗弄瀕死魚蟲般,滿是戲谑。

“臣的手裏有陛下想要的東西。”孟元郎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一瓶鏡中颠的解藥,和當年密探松柏臺,逼昭徳太子認罪的人。”

殿中驟然安靜。

蕭煜斂笑看他,目中似有針芒,尖銳亮熠:“朕本來只想殺你一個,你若膽敢騙朕,朕就只好殺你全家了。”

兩人本就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同窗,孟元郎從五歲起便被送進宮做蕭煜的伴讀,總角之交,相伴長大,對彼此都了解得很。

看蕭煜這反應,孟元郎便知自己賭對了。

冷血殘酷的帝王,卻也有不能割舍的心頭愛。

他在心底暗舒了口氣,道:“陛下若是不信臣,臣可以先把鏡中颠解藥的事告之陛下。”

蕭煜薄唇緊抿,默不作聲。

孟元郎會意,朗聲道:“當年善陽帝為何會知道潤公偷娶世宗嫔妃,還生下了謝蘭亭和皇後,陛下就沒有想過嗎?”

蕭煜冷聲道:“朕并沒有很多耐心,你知道什麽趕緊說。”

孟元郎笑了笑:“那是因為您的父皇,世宗皇帝先知道的。當年潤公還是太年輕太稚嫩,英雄救美卻在骊山上留下不少痕跡。世宗皇帝生疑,着人探查了幾年,終于查到了潤公的頭上。只可惜,那個時候蘇惠妃已經去世了。”

“世宗皇帝真是對蘇惠妃愛得深啊。他看在兩個年幼的孩子份兒上,沒有動潤公。特別是女孩兒,就是皇後娘娘,據說她小小年紀時就頗有蘇惠妃的神韻,頗得世宗皇帝喜愛。”

蕭煜板着臉打斷:“你廢話太多了。”

孟元郎抻了抻腰背,悠然道:“這就到重點了。兩個那麽可愛的孩子,卻從母胎裏帶了毒,任誰都會不忍心的。世宗皇帝派出暗衛秘訪蜀地,終于功苦不負有心人,找到了兩瓶解藥。”

蕭煜一詫:“兩瓶?”

“對,是兩瓶。可是這解藥找到沒多久,還沒來得及交給潤公,世宗皇帝就病倒了。後來天子內侍為了巴結善陽帝,把這事情告訴了他,并且給了他一瓶解藥。至于另一瓶在哪裏……當時皇帝病重,到處都亂糟糟的,興許是遺落在哪個角落裏,或是夾雜在禦用的物品裏。”

剛剛覓到一點希望,轉瞬又沉入黑暗。

蕭煜冷笑:“你這叫告訴朕鏡中颠的解藥在哪兒?父皇駕崩十年了,朕去哪裏找?”

孟元郎正色道:“這解藥是存在過的,或者在內宮裏,或者在世宗皇帝的陵寝裏,又或者被人丢了,再也找不到,可它切切實實存在過。”

蕭煜擱在龍案上的指尖微顫。

他說得對,這藥存在過,就有一線希望能把它找出來。哪怕希望再微弱,哪怕是傾天覆地,只要能找出來,解了音晚身上的毒,讓她過回正常人的生活,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這樣想過,又不禁自嘲,音晚如今恨急了他,他也恨她,兩人仇怨相對,他卻還在費盡心思給她找解藥,這樣的情,她壓根不會領。

不管她領不領,這解藥都得找。

他冷淡地睨了一眼孟元郎:“這件事朕知道了,說說另一件,當年四哥被羁押的松柏臺,到底發生了什麽?”

孟元郎玄虛地搖頭:“不行,現在還不能告訴陛下,得等到臣這條命徹底安全了,臣才能全盤托出。”

蕭煜如今才明白,這人為何死到臨頭還一副穩坐釣魚臺的模樣,原來是自忖手裏握有底牌。

偏偏這底牌還是蕭煜想要的。

好,那便耗着吧,當年的舊人還在,他就不信循着痕跡會摸不到真相。

蕭煜命人把孟元郎押下去,随即找了內值司秉事太監們過來,讓他們在內宮秘密尋找當年父皇尋回來的那另一瓶解藥。

吩咐完這些事,天色已沉,望春問要不要擺膳,蕭煜說沒胃口不擺,恰巧這時紫引遞了信過來,說皇後娘娘不肯吃飯,只說要見父親。

蕭煜當即火冒三丈:“你告訴她,愛吃不吃!”

傳話的內侍猛地打顫,忙要告退回去宣旨,卻被蕭煜又叫了回來。

他的臉沐在昏黃燭光裏,棱角分明,俊美如夜神,竟顯得不那麽冰冷了。他的聲音裏帶了些許疲乏:“你回去告訴她,今天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就讓謝潤去看她。讓她……”

蕭煜頓了頓,把餘下的話截斷:“你帶話給紫引,讓她務必盯着皇後按時用膳,哪一膳沒用都得立即來向朕禀告。”

內侍應是告退。

殿宇幽深寧谧,彌漫着龍涎香氣,榮姑姑給蕭煜在龍案上添了盞燈燭,嘆道:“陛下對着娘娘時,不該總是說狠話、訓人,您該告訴她,您在拼盡全力替她尋找解藥,您一心一意愛着她。”

蕭煜嗤笑:“她的心裏壓根就沒有朕,朕還要這般向她搖尾乞憐?”

榮姑姑急道:“您怎麽一點都不明白女人的心?她心裏要是沒有您,她要是不愛您,她怎麽會這麽傷心,這麽痛苦?”

蕭煜一時有些發懵,愣愣看向榮姑姑。

內侍恰在這時進來禀:“雪兒姑娘來了。”

一聽到雪兒來了,蕭煜的臉色瞬間由陰轉霁。

這麽長時間,樁樁件件事都不遂人心,這或許是唯一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了。

謝潤說當年謝氏血洗東宮時有一剛烈女子拼死把才兩歲的小郡主抱了出來,當年的昭徳太子敦厚仁善,在宮中廣積善緣,有個內侍願意幫她,偷偷把孩子運了出去。

這宮女沒有戶籍,沒有路引,只能躲在昔日與東宮交好的世卿家裏,後來謝氏為鏟除異己,牽累到了這個世卿,舉家遭難,宮女和小郡主又沒了去處,游蕩在街,險些被官差捉拿,但幸運的是遇見了回京的謝潤,謝潤将二人藏了起來,也把這小郡主養大。

自然,小郡主就是雪兒。

自然,蕭煜也不會這麽輕易就相信謝潤的話。

他找來了烏梁海,辨認了雪兒胳膊上的胎記,同時審問了那個宮女,确認了當年從東宮帶出去的舊物,種種痕跡比對下來,甚至還把當年那個施以援手的內侍挖了出來,終于可以确認,雪兒确實是四哥的遺孤。

小姑娘換了一身粉緋齊胸襦裙,裙擺開着大片的鳶尾花,襯得玉面嬌俏,一雙大眼睛烏靈靈轉着。

她靈巧地向蕭煜鞠過禮,乖乖站在大殿等着問話。

蕭煜含笑問:“未央宮可還住得慣?”

雪兒懂事點了點頭,神情卻有些黯然;“好是好,就是四處都冷清清的,沒有人陪我說話。”

與伯暄當真是親姐弟,連性子都這般相像。

蕭煜想過了,雪兒同伯暄不一樣,伯暄将來要承他的位子,不得已認在他名下,可雪兒一介女流,完全可以向世人公開她的身世。

她是四哥遺孤,先把她以郡主之儀養在宮裏,等過幾年可婚配了就給她招個贅婿,生的孩子就姓蕭,落在四哥名下,這樣四哥一脈也算後繼有人了。

蕭煜這樣想着,待雪兒愈發寵溺,只道:“你先住下,等朕讓尚宮局從世家裏擇選幾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子進宮,陪着你說話。”

雪兒粲然笑開,粉膩的臉頰有兩團淺淺梨渦,道:“我不想要世家女子,我想晚姐姐陪我,我可以不可以搬到晚姐姐的寝宮去住?”

蕭煜皺眉:“你不能叫她姐姐。”

雪兒擡起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啊,我忘了,榮姑姑教過我的,要叫嬸嬸。”

她睜大了眼睛,嬌憨面容上滿是懊惱,不住地低聲念叨:“嬸嬸,嬸嬸……可不能再忘了。”

蕭煜瞧着她玉雪可愛的模樣,不禁笑起來。

榮姑姑看着這和樂的氣氛,靈機一動,柔緩了聲音沖雪兒道:“郡主若是想皇後了,現在就可以去看看她,正是晚膳的時辰,陛下也還沒有用膳,不如去皇後那裏看看,有無好的吃食?”

蕭煜板起臉,端着架子:“朕才不去。”

雪兒剛想說:那我自己去。卻見榮姑姑在悄悄朝自己使眼色,她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堆砌出甜甜的笑意,朝蕭煜撒嬌:“皇叔,你就帶我去嘛,我可想晚姐……可想嬸嬸了,她從前對我最好了。”

謝潤當年為了隐瞞雪兒的身世也是為了大力氣的。她年紀小,曾随宮女輾轉奔波,其實也記得一些事,生怕擱在謝家眼皮底下,哪日裏童言無忌說漏了嘴,那可就麻煩了。

因而把她送進了京郊的莊子裏,買了幾個侍女照顧,又請了女先生教她讀書識字。

謝潤閑暇時常帶着音晚去底下莊子小住,音晚雖不知雪兒身份,卻十分喜愛她的天真嬌憨,時常給她帶些寶簪瓊珠、絹角糕餅這樣的小玩意,哄得她樂呵呵的。

侍女們不知底細,難免會對她有輕慢,女先生又過分嚴肅,只有她的晚姐姐柔善可親,待她像自家妹妹一般親熱,除了那帶她出來的宮女徐姑姑,便數晚姐姐對她最好。

蕭煜見她情真不似作僞,不禁一怔:“她當真對你那麽好嗎?謝潤對你也好嗎?”

“那是自然。”雪兒收斂笑,認真道:“潤公是個大大的好人,還有蘭亭哥哥,哦不,蘭亭叔叔,他們都是好人,莊子裏住了許多跟我一般年歲大小的孩子,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潤公收留了他們,派人教養他們,還幫他們娶妻生子、備嫁妝嫁人。徐姑姑說,能遇見潤公,是我父親在天有靈保佑我們。”

她唇齒清晰,柔情切意,卻把蕭煜說愣了,目光渙散落于虛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榮姑姑忙趁熱打鐵:“現在去昭陽殿,正好問問娘娘從前的事,陛下就不想知道更多關于雪兒的事嗎?她這麽個小姑娘,興許有些事也記不清楚說不清楚。”

蕭煜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從龍案後起身,瞧上去極不情願地模樣,道:“可不是朕想去的。”

昭陽殿中燈火通明,音晚命人把油膩的膳食撤下,只留下了幾樣小菜。

一盤冰鴨,一疊豚皮餅,糟瓜茄,幹豆豉,另有紫引非要留下滋補菜品,麒麟脯和五色芝,瞧着簡單,卻也淅淅瀝瀝擺了一桌。

音晚手邊還擱了一支金葵花杯,她不用旁人伺候,自斟滿杯,一仰而盡。

蕭煜料想她這會兒消停了,應當正在用膳,沒讓人通報,直接領着雪兒進來,就見她在喝酒,蕭煜登時來了氣,闊步上前,把金葵花杯從她手裏奪下,怒道:“你要是不想活了,你就痛快點說,別整天零碎地作賤自己,也作賤朕,朕千辛萬苦給你找解藥是為了什麽?”

音晚正喝得惬意舒爽,煩惱好似都忘了大半,冷不丁見這人又來發瘋,不禁皺了眉:“還給我。”

蕭煜自是不還的,不光不還,還“咣當”一聲把酒杯扔出去。

紫引見狀不妙,忙上前道:“陛下,娘娘喝得不是酒,是膳房新制的桂花甜湯,她說用金葵花杯喝滋味更好……”

第 49 章 你到底把朕當什麽?

話音剛落, 自熙攘人群裏走出幾個人,從四面朝他們包圍過來。

短褐黑靴,是平民裝扮, 但腰背挺直, 步伐有序, 彼此之間配合密切,将所有可逃的路線都擋住了,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禁軍。

音晚緊抓着嚴西舟的袖子,想把他摁到自己身後, 可他卻握住了劍柄, 一聲淺淺嗚咽, 利刃出鞘。

音晚向後趔趄了幾步,嚴西舟已經和禁軍打起來了。

這是鬧市街衢,人煙衆多, 見此處有人鬥毆,皆驚呼着散開。

前面刀光劍影, 音晚已經插不進手了, 只能靠在牆邊, 忐忑地關注着戰局。

西舟的武藝甚高,若單打獨鬥,那些禁軍必沒有一人是他的對手。可是禁軍并不講江湖道義,且平素演練的都是合圍陣法,配合默契,就算西舟勇猛異常, 但在合圍之下,卻是半點上風都占不到。

音晚心中焦惶,額間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再這麽下去, 等西舟的力氣耗盡了,豈不止剩下束手就擒這一條路了麽?

她正飛快地想着脫身之策,倏然見西舟騰空躍起,突破禁軍的合圍圈,向他們身後攻去。

音晚眼見那些禁軍神色大變,齊齊追趕,卻聽一陣低沉嗓音傳來:“退下。”

她悚然一凜。

空中傳來劍锷相切的尖利聲響,兩個人影纏鬥在一起,若裹挾寒風的勁竹,滌蕩在秋陽下,雪亮劍芒似流螢飛快舞過,帶着肅殺之氣,彼此各不相讓。

嚴西舟知道他今天帶不走音晚了,所以破釜沉舟,哪怕舍命,也要給這狗皇帝身上添幾道口子。

但他過分輕敵了。

他以為這是個自小養尊處優的皇子,哪怕命途多舛,練就頗深城府,也必不會如普通人那般,暑九寒天苦練武藝。可他錯了,至多三招下來,他便察覺出這是個練家子,劍在他手中像是一尾蜿蜒青蛇,靈巧刁鑽,專攻他疏于防守之處——他的弱點已被對方洞悉。

劍光交錯,胸前猛挨了一腳,嚴西舟被踹了出去。

音晚忙奔上來,擋在嚴西舟身前,将要刺出去的鋒銳劍鋒堪堪停在她身前兩寸。

蕭煜一手執劍,氣息分毫不亂,眸中一片森寒:“讓開。”

音晚搖頭。

蕭煜的目光變得尖銳:“你剛才沒看見他要殺我嗎?”

音晚害怕極了,挪動腳步,更加穩當地擋住西舟,聲音都在打顫:“他殺不了你,他是個傻子,不值得你為此開殺戒。”

蕭煜的臉色愈發沉冷:“如果我就要開殺戒呢?”

音晚想說:那就先殺我。可她知道,這話一旦說出來,只會讓事情更糟。因而定了定心神,道:“我可以發誓,再也不見他了。”

這話一出,她明顯感覺身後的西舟屏息加重,但現如今顧不上這許多了,就算再不相見也比丢了性命強。

蕭煜薄唇緊抿,冷冷看着她,許久,他把劍收回鞘中,吩咐禁軍:“把他押下去。”

音晚目送着西舟被押走,陡覺腕間一緊,蕭煜緊抓着她,涼聲道:“你不必發誓了,從今往後,你哪裏都去不了。”

他拽着音晚走向馬車,把她塞進去,冷眸瞥了一眼追趕而來的陳桓,道:“你的賬先記着。”

馬車微有颠簸,蕭煜的目光似利刃割剮着音晚的臉,沉默了半路,他好似平複了心情,緩緩提起唇角,似月度梨花枝,漾起極清淺的笑。

“所以,沒有人給你下毒,你自始至終都是在跟我演戲。”語調明明平緩柔隽,卻無端透出森然戾氣。

音晚垂目,默然相對。

蕭煜擡手撫過她的面頰,柔膩光滑中帶着細微涼意。她剛才受的驚吓太甚,起了一層冷汗,被蕭煜這麽碰觸着,也不知是冷,還是懼,竟輕微地瑟縮了一下。

他的瞳眸更加冷了幾分,将她拽進懷裏,柔聲道:“晚晚,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溫香軟玉盈懷,淺香脈脈,她是極乖順的,他要抱便抱,要摸便摸,全然不反抗。

可沉默了良久,正當他俯下身想親親她的時候,她驀得轉過身,美眸中镌滿嘲諷:“我也真的很想知道,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蕭煜一愣,指骨修長,滑過她的面頰,溫柔道:“自然是妻,你是我的妻,我是永遠不會像你那麽狠心,總想着不告而別。”

音晚冽然一笑:“是嗎?這世上竟有我們這樣的夫妻,算計、囚禁、傷害……真是夫妻情深。”

蕭煜也不惱,面上流轉過幾分傷心:“所以,就算我後來做了這麽多,你也只記得最初的傷害?我囚禁你,你若是聽話,我會這麽做嗎?即便如此,也擋不住你逃出來同你的西舟哥哥花前月下。這麽些天,是不是都是他陪着你?”

話說到最後,含上了凜然殺氣。

“沒有。”音晚神色冷淡:“他沒有陪着我,我們之間沒有私情。”

蕭煜輕哼了一聲。

“晚晚,你明明心裏厭惡極了我,可還是要忍着惡心,陪着耐心一遍又一遍對我說,你與嚴西舟沒有私情。怎麽,你是怕我殺了他?”

音晚望着他,他那雙俊美鳳眸裏清澈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青絲披散,枕于膝上,好一副恩愛缱绻的畫卷。

她輕笑了笑:“你總是這樣,我想走,想離開你,你就覺得我是有了外心,把過錯全都推到別人身上,你心裏就會好受些麽?我兄長生死未蔔,你一心只想着歡樂,還要往我身上潑髒水,污蔑我與人私通。這樁樁件件,哪一件涼不透人的心,你覺得橫在我們中間的只是一個嚴西舟嗎?”

“不,我們之間從未有過旁人,從未。”

蕭煜微微發怔,凝着她的臉,沉默許久,嘴唇翕動,仿佛想說什麽,馬車驟然而止,望春那尖細聲音傳進來:“陛下,到了。”

蕭煜把音晚抱下馬車,上了步辇,直奔昭陽殿。

榮姑姑領着宮女們在殿門迎候,蕭煜拽着音晚的腕快步而入,沖她們喝道:“你們出去,沒有朕的吩咐不許進來。”

宮女們齊齊告退,蕭煜轉過身把音晚扔到了床上。

時至深秋,空中彌漫着涼意,宮女們都換上了缥碧秋衫,徘徊在院中,有桂花簌簌飄落,石階滿香,碎花點綴在瀾瀾碧色間,清雅宜人。

榮姑姑本守在廊檐下,生怕殿內兩位祖宗會吵起來,守着守着,裏頭卻無了說話的聲音,只有些古怪且暧昧的細碎響動。

她嘆了口氣,從石階走下來。

望春正端着拂塵候在院裏,他到底年輕,許是心思淺,又或是想安慰榮姑姑,便道:“姑姑嘆什麽氣?這是恩寵,陛下對娘娘眷戀至深。”

榮姑姑道:“陛下根本就不懂如何去愛一個人。”

望春駭了一跳,忙擡手虛捂住嘴,告誡:“陛下英明神武,什麽都懂,您說這話可是有些不敬了。”

榮姑姑嗤道:“英明神武也管不着夫妻間床榻上的那點事,那是另一門學問……”

殿裏面傳出裂帛的聲響,宛如驚弦刺耳。

榮姑姑不無擔憂道:“娘娘的身子骨那麽弱,怎麽經得起?陛下太不知輕重了。”

望春卻要為他家陛下抱幾句不平:“皇後就知道輕重了麽?”此言一出,又立即意識到不好褒貶主子的是非,也不期榮姑姑能附和他,只默默靠回廊檐穹柱,阖眼打盹。

裏頭折騰了許久,從晨光熹微到暮色将至,才傳出要水的聲音。

榮姑姑忙領着宮女們進去。

床外灑花绫帳垂下,蕭煜合上亵衣,拂帳而出,讓榮姑姑端着熱水進去給音晚清洗身體。

他朝望春招手:“藥好了?”

望春道:“早就好了,太醫一直候着,未敢離開。”

蕭煜點了點頭,讓人把藥端進來。

青釉冰瓷碗內是濃酽黑沉的湯藥,冒着縷縷熱氣,蕭煜單手端進來,拂帳而入,送到音晚嘴邊。

音晚眼中猶有未散的霧氣,擡眸看向蕭煜。

蕭煜纾解了一番,心情看上去好似好些了,沒奚落她,只道:“太醫說這藥至多再喝兩個月,你體內的毒就可以暫且壓制下去,到時候可停一段時間的藥,看看會不會複發,若是不會,藥就可以停了。”

音晚眸中掠過驚喜,卻又有些不敢相信,睫毛微微顫動,仰看着蕭煜,想問什麽卻又不敢問的模樣。

蕭煜眉宇微蹙,像藏着心事,看出她的忐忑不安,卻不再說什麽,只盯着她把藥喝了。

他半分留戀都無,轉身出去,望春已備好了衮服玉冠,他擡起胳膊讓人伺候着穿戴,道:“從今日起,禁軍嚴守昭陽殿門戶,無朕旨意,皇後不得出去。”

榮姑姑忙出來:“這是要将皇後禁足?”

蕭煜淡掠了她一眼:“她不該被禁足嗎?”

榮姑姑一時語噎,只惴惴斂袖低下頭。

蕭煜看了看她,道:“你還是随朕回宣室殿吧,朕會另遣派人來做這昭陽殿的掌事宮女。”

榮姑姑訝然,心中一陣紛亂,但随即便想明白了。

當初在清泉寺,她并不是有意放走皇後的,那是她的疏忽,她倒也認了。只是這些日子随侍于前,她對皇後生出了感情,憐憫她,愛護她,這樣的偏袒落在皇帝陛下眼中,卻足以激起疑慮。

她說不是有意,誰又能證明?怎麽證明?

說到底,還是帝王疑心深重。

蕭煜回了宣室殿,一女子早候在那裏,她的容顏并不出衆,但身形嬌俏,氣質雅清,見聖駕來了,斂袖鞠禮,極沉穩的模樣。

蕭煜讓她平身,道:“尚宮說你最沉穩機敏,所以朕才選你去伺候皇後。”

女子低首:“蒙陛下信賴,奴婢定當盡力。”

“盡力是一回事,另外你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蕭煜手撫過檀木架上的毫筆,漫然道:“皇後每日幹了什麽,說了什麽話,見過什麽人……”蕭煜微頓,臉上漾起詭異的笑:“她現在什麽人也見不到了,總之,她的一舉一動,事無巨細,都要告訴朕。”

女子應是。

蕭煜又道:“朕給你改個名字吧,從前在潛邸時,皇後身邊有個侍女叫青狄,甚得她的喜愛,你就叫紫引吧。”

紫引跪地叩謝皇帝賜名。

蕭煜接着說:“皇後心思清透,必會猜出你是朕的人,也許會發脾氣,不許你靠近。不管怎麽樣,你都得給朕把她看住了。”

第 48 章 他站在高處低睨着他的籠中鳥……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音晚自顧自地蕩着秋千, 六幅的郁金裙擺順着藤架飄下來,被風揚開,是一副花色绮麗雪海香濃的旖旎刺繡, 映着朝霞, 美得像是一團幻影。

陳桓站在她身後, 靜靜看着她那纖細婀娜的背影,驀地有些心慌,生怕下一刻她會化成煙霧,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想, 陛下會不會有時也有這樣的恐懼呢?

他及時止住自己翩飛的思緒, 使勁搖了搖頭, 試圖把那些不該有的遐思甩出去。

看了看天色,陳桓走上前,道:“您還有沒有別的想去的地方, 臣都帶您去,時間寶貴, 這裏也沒什麽可看的。”

這話說出來, 就像有人在後頭追趕他們一樣。

陳桓怕再讓音晚心情不好, 遂又加了句:“這地方枉死者多,陰氣重,娘娘這樣的女子不宜久留。”

音晚緊攥住藤蔓,秋千慢慢停下來,歪着腦袋認真思索了一番,道:“我聽說長興坊的百戲很好看, 俳優合奏歌舞,魚龍雜戲,熱鬧非凡。”

陳桓本極不屑于這些享樂消遣, 覺得是淫靡之風,誘得長安世家公子醉眠溫柔鄉,全然失了報國之志。

但看着音晚晶亮的雙眸,鬼使神差的,他點了點頭:“是挺熱鬧的,這就去吧。”

路上兩人安靜坐着,不知怎麽的,說起了從前的事。

陳桓的兄長是昭徳太子的伴讀,當年陪奉左右,既有君臣之情,又有袍澤之誼,是獨一份的心腹近臣。

後來出事,他兄長一直守在昭徳太子身邊,太子飲了鸩酒,他往裏添了點水也跟着去了。

但就是這樣,謝家也不打算放過,向世宗皇帝請了旨,以謀逆黨羽的罪名,将陳家男丁斬首,女眷流入樂籍。

陳桓道:“是烏大哥救了我,他得知消息,火速去我家,買通抄家的官差,只把我救了出來。那時我年紀小,不招眼,官差在簿記上一筆,說我突染急症夭折,謝家也沒拿個孩子當回事。”

音晚安靜聽着,神色怔怔,好半天才問:“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跟大哥們四處躲藏,從長安一路北上,躲去了突厥,在那邊住了幾年,待風頭過去一些,我們便僞造好戶籍和路引,回來了。”

“再之後就遇上了常先生,他提議讓我們和被關在西苑的陛下聯手。”

陳桓追憶往事,生出些許感慨:“都說是我們輔佐了陛下,但也是陛下成全了我們。若沒有陛下運籌帷幄,我們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那些駐守的兵馬大半也是趁鎮壓藩将作亂時招募而來。”

“其實,陛下之所以看上去很需要我們,是因為他剛登基,時局不穩,群狼環飼,善陽帝留下的爛攤子太大,他需要心腹供他差遣。憑他的本事,至多一兩年,甚至用不了這麽久,他就徹底不需要我們了。到時候,他要怎麽對我們也全憑良心。”

音晚發現,蕭煜身邊的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都沒有辦法去足夠信任他。

他明明那麽睿智,那麽強大,卻偏偏讓人不敢全心意去依靠。

這一點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甚至不如十一年前的他。

音晚道:“那說說伯暄。”

一提起伯暄,陳桓的眼睛倏然亮起來:“其實伯暄這些年沒跟我們在一起。烏大哥說我們目标太大,謝家如此神通陰毒……”

他猛地住口,小心翼翼看向音晚。

音晚面上半點波漪都無,只道:“接着說。”

“萬一被謝家人找到,必會對我們下毒手,所以就将伯暄托付給常先生,藏在鄉野間,我們隔三岔五會去看一看他。”

這便對上了,陳桓雖然自謙是烏合之衆,但這些人可是昔日太子近臣,浸透文墨的世家出身,文韬武略,若是近旁教導,伯暄必不會像如今這般平庸。

也許那個時候他們并想不到有一日伯暄會被送上那個位子,有那麽沉的擔子要肩負,朝不保夕的歲月,還是保命最重要。

馬車在交談聲中停了。

這個時辰還不是長興坊最熱鬧的時候,零星見着幾個伶人在街頭雜耍,搬弄石臼、大盆器置于掌上跳弄,腳下帶竿,翩翩舞影。孩子們圍着轉悠,吟詠着朗朗上口的歌謠。

音晚蒙着薄紗,與他們追逐嬉鬧了一番,從袖中取出早膳時自己沒吃的荷葉餅,用油紙包着,分給他們。

陳桓看着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眉眼彎彎,靈巧又活潑。

或許她本就是這樣的女子,出身世家,生活安寧優渥,父兄寵愛,容顏靓麗,身邊總有才貌雙全的郎君被她吸引,若一切正常,她可以從中挑一個最好的,嫁過去做當家主母,呼仆喚婢,與夫君舉案齊眉,過着安穩順遂的日子。

她的夫君沒有天子的尊貴,但必定是溫柔體貼的,她那麽聰明,那麽靈巧,自有一百種法子讓夫君聽她的話,後面還有家世倚仗,自然無人敢欺負她。

可如今,這一切都只是夢了。

他看着音晚自人群裏緩緩而行,走到賣藝的伶人身側,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被颠在手裏的石臼,隔着一層薄薄的紗,綻放出燦爛又滿足的笑容。

他突然想起了當年抄家時,家裏的姊姊妹妹。也是花朵般嬌養起來的,明媚活潑,一朝突逢災禍,各個驚慌,昔日精秀的鬓發亂了,珠釵散落,渾圓幽亮的珠子被抄家的官差來回踩着,碾成了泥。

後來陛下得勢,派人去勾欄裏替他尋過,這麽多年過去了,又是魚龍混雜的煙花之地,早沒了音訊。來來回回找了許久,只得了一個姊姊的消息,說是前些年被一個做胡商生意的商人贖出去做填房了。

再往下找,便什麽都沒有了。

這是血海深仇,他曾經一度以為怎麽報都不為過,可這仇報着報着,卻覺得做錯了。

仇是該報的,但要報在手上有血債的人身上。誰害了他們,就去砍誰,而不該帶累無辜。

若要牽連無辜,傷害婦孺,那同他們所憎恨的謝賊又有何差別?

難不成這十年他們向人尋仇,再過十年,旁人還要向他們尋仇。

昭徳太子最是敦厚仁善,他地下有靈,怕也不會瞑目。

況且,這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疑心陛下早就開始猜忌他們了。

皇帝陛下的心思那麽深,就算猜忌了,若不想叫他們看出來,他們必定是丁點兒也看不出來的。

可陳桓卻察覺出來了。

若是正經論,他和慕骞故意疏漏防守,放走了皇後,該以重罪。

可陛下只不輕不重停了他和慕骞的職。

慕骞那愣頭青還沾沾自喜,覺得躲過一劫,殊不知,這是要秋後算賬的架勢。

他們牽着昭徳太子,陛下為了英靈,不會随意處置,必然會把事情查個清楚,尋出來鐵證甩到他們跟前,再該砍頭砍頭,該流放流放。

唉,他們死就死了,伯暄可怎麽辦?

陳桓正兀自憂愁,音晚又不見了影。

他忙撥開人群去找,見她停在一個攤子前,遞給攤主幾個銅板,換來一個大油紙包,裏面盛着熱氣騰騰的畢羅,是一種帶餡的糕餅。

音晚一個都不吃,全塞給陳桓,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謝謝你,我們就走到這裏,你回去吧,我不能連累你了。”

說罷,她轉身走進了人群裏。

陳桓自覺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盡力了,他也沒有能力再為她做些什麽,只是不放心,還是遠遠跟着她,想看看她要去哪兒,幹什麽。

日光熾盛起來,街上人也多了,有為生計奔波的大人,有嬉笑玩樂的小孩,音晚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城門而去。

但陳桓很快發現,她去不了城門。往北走,會有人來攔她,不說話,也不抓她,就是把她攔下,不許她再往前。

她不生氣,調轉個方向接着走,可走到一定距離,又會有人出來把她攔下。

不管接下來往哪個方向走,都會遇到相同的情況。

沒有兵戈劍影,沒有栅欄防駐,無形中劃出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土地,她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游游蕩蕩,像只被圈養的鳥雀,允她出來舒展下翅膀,吸幾口新鮮氣,卻不許她跑得太遠。

陳桓看得難過,同時也反應過來了,他四下環顧,終于在不遠處的瞭望臺上看見了那熟悉的身影。

玄錦華服,玉帶銅鈎,闊長的袖子垂曳在地,身形挺拔而颀秀,穩穩站在高處,低睨着他圈養的籠中鳥。

陳桓的手抖了抖,有種涔涔寒意漫然爬上脊背。

音晚走累了,彎身坐到街邊石階上,看着往來人流如織,托起腮,微微嘆了口氣。

身側撩過一團影翳,一個滿身脂粉味兒的男子笑呵呵湊到近前:“姑娘,你獨自坐在這兒做什麽?是沒地方可去嗎?”

音晚擡頭瞥了他一眼。

像這種油面粉氣的公子哥兒,長安裏多得是。

她沒耐煩道:“離我遠點,這是為你好。”

那男子自然不肯走,目光流連于她蒙着面紗的臉,笑道:“你若是沒地方去,那便跟我走,我自有好去處……”

話音被凄慘叫聲打斷,音晚看過去,見這男子被人擒住肩膀,向後一扭,重重摔打在地。

她只覺渾身血液透過四肢百骸驟然湧上頭頂,霍得站起來:“西舟哥哥!”

音晚的思緒有一瞬遲滞,但很快反應過來,她如臨大敵般環顧四周,神色倉惶,幾乎快要哭出來:“你怎麽這麽不聽話!不是不讓你出來嗎?”

嚴西舟将那浮浪子甩開,上前一步,道:“我帶你打出去,殺出去,即便最後敗了,也算努力過了,我不想做個龜縮的懦夫。”

第 47 章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晨光微熹, 清晨的街巷上慢慢多了人煙。

音晚固執地在馬車裏睡了一夜,任陳桓如何勸,都不肯進他的府邸。

陳桓派人守在馬車外, 自己心亂得一夜未眠, 天邊剛冒出點光亮, 他便命府中侍女準備銅盆淨水,綿帕玉骨梳,又怕讓旁人看見音晚,便親自端了這些東西送入馬車內。

音晚正靠着車壁阖眼, 側顏沉靜, 陳桓以為她睡着了, 半邊身子在馬車外,正猶豫着要不要讓她多睡一會兒,卻見她睫毛顫動, 睜開眼看過來。

眼中一片湛淨,半點酣睡初醒的迷濛都沒有。

陳桓了然:哦, 她也是一夜沒睡。

他将涮洗用的器具端進來, 朝音晚揖禮, 退出馬車。

裏面安靜了一會兒,便傳出流水嘩啦的聲響,過了許久,陳桓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掀開車幔,輕聲問:“您想吃點什麽?”

音晚搖頭, 默了默,道:“我想要點別的東西。”

陳桓忙道:“您說。”

約莫一炷香,陳桓提着奁具出來, 這是他從侍女那裏臨時借過來的,烏金篦劃蘆雁紋漆奁,裏頭放着梳篦、刷子、脂粉、銅鏡,陳桓送進馬車內,猶豫了猶豫,又從腋下拿出一個小包袱,裏頭擱着一套短襦長裙。

音晚澹靜的面容上終于浮現出一點笑意:“多謝。”

她笑起來如明珠般華澤流轉,把清晨光線略顯沉暗的馬車都映亮了,陳桓只覺臉頰騰得熱起來,低頭說了句“都是應當的”匆忙退出來。

音晚動作很快,只用了一刻便把自己的妝容整理幹淨了。

陳桓還是端了一小碗粥和幾碟糕點過來,她吃得很少,吃完了用帕子仔細擦過嘴,便問:“我們什麽時候去西苑?”

陳桓道:“現在就走。”

白天不比黑夜,街上人多起來,幔帳需得低垂,不能讓旁人看見音晚的臉。兩人在昏暗中相對無言,走了一段,音晚才想起來:“你今日不用上朝嗎?”

陳桓苦笑:“臣已經被停職了,正在閉門思過。陛下尋人心切,暫顧不得別的,等到尋回娘娘,想必就該着手處置臣了。”

他是昭徳太子的舊部,他們同蕭煜之間的事,音晚向來不多過問的,她只“哦”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陳桓追随蕭煜身側,見過了許多世家貴女,可沒有一個像眼前的這一位。

她那麽乖覺,那麽識趣,心思剔透靈敏,不多說一句話。這感覺,就像知道自己姓謝,知道自己可能不受待見,不願到人前去惹人厭。

可是,她并沒有做錯什麽啊,她沒有害過人,沒有苛待過誰,就因為頂了“謝”這個姓氏,平白受了許多苦。

陳桓在心底幽幽嘆了口氣。

這一切又是為什麽?從哪裏開始錯的?

馬車安靜行駛,不多時便停了,車夫在外道:“到了。”

音晚從袖中抽出一張薄紗帕子,蒙住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烏靈靈的眼睛,跟着陳桓下車。

西苑建于大周英宗年間,起初是天子避暑行宮,在文宗年間,皇帝在此被行刺,聖顏大怒,自那以後便鮮少幸駕,每年的修葺銀子也停了,過了十幾年,這裏漸漸就被廢棄。

後來出現三王之亂,所牽連宗親甚廣,宗正|府的牢獄不夠用,便征用了這裏,這裏就成了關押有罪宗親之所。

蕭煜曾經被關在這裏十年。

音晚也弄不清自己為什麽想來看看,大許心中還是有些不甘,覺得命運本不該如此,想在回到金絲籠裏之前,來看看這個改變了所有人命運的地方。

四面紅牆高築,飛檐繡甍,樓臺相疊,依稀還有當年帝王行宮的煊赫氣派。

只是走得再近些,便會發現牆漆脫落,荒草雜生,透出滄桑與陳舊。

陳桓見她沉默着繞牆轉,道:“這裏也算天子潛居之所,先前的犯人都被移到別處了,空置了有一段時間,裏頭沒什麽人,只剩下一些年邁的老奴,負責日常灑掃。“

音晚仰頭看那堵高牆:“其實這牆挺矮的,比未央宮差遠了,可是印象裏總覺得它很高,高聳入雲,把裏面與塵世隔絕開,不可逾越。”

陳桓早就知道皇帝陛下當年與謝家父女感情很好,特別是這個漂亮的小表妹,深得他的喜歡與愛護。

當年,她應當是來看過陛下吧。

皇親貴族玩弄權術,冤案如山巒般沉沉壓下,連滿朝剛直官吏都無能為力,一個孩子又能做什麽呢?

他正悵惘感慨,忽見音晚回過頭來,問:“你見過裏面嗎?從前在裏面的人都是怎麽生活的?”

陳桓道:“裏面當差的跟外面沒什麽大差別,無外乎就是俸銀少一些,油水少一些。犯人可就慘了。”

音晚凝着高牆,微側了頭,問:“有多慘?”

陳桓嘆氣:“凡宗親獲罪被押送到這裏,無非是沾了謀逆的邊,除了陛下,從未有人能從這裏翻身。跌落雲端的皇子皇孫,落到這等腌臜地,可是連最下賤的奴仆都不如的。任打任罵,百般折磨,就算被折磨死了,也不過一卷破草席,乏人問津的。”

“我聽常先生說過,剛開始的一年,那些守衛總來折磨陛下,偏陛下是個寧折不彎的剛烈性子,一點軟都不服,堅決不肯低頭,那些人便變本加厲。被欺辱重打就算了,有一回,那些人打完了他,把他扔到院子裏。正是隆冬寒天,雪下得極厚,陛下渾身是傷,只穿着一件薄衫,卧在雪地裏整整一天一夜,高燒到昏迷。還是常先生買通了守衛——哦,就是陸攸——把陛下救起來,偷請了郎中來看,才救回來一條命。”

音晚撫着牆的手微顫,掃掉牆皮撲簌簌落下,她默了一會兒,問:“那些打他的守衛後來如何了?”

未等陳桓回答,她緊接着道:“是不是連骨頭渣都找不到了。”

陳桓:還真是。不愧是夫妻,比誰都了解他。

但他覺得這些話說出來多少有些謗議天子的嫌疑,便尴尬地一笑,含糊道:“興許是吧。”

音晚繞過牆,去找正門。

陳桓雖然被停職,但魚符并未被收繳,他随身帶着,這等荒涼之所,他這個官位的魚符足夠兩人暢行無阻了。

漠漠清寒,院中落葉飄灑,滿地枯葉枝桠鋪砌的厚毯,一片蕭索寒涼氣息。

有個滿臉皺紋、腰背佝偻的老者引他們進去,道:“年輕的都找門路調走了,剩下的都是些老邁無用的,朝廷早就不往這撥修繕銀子了,好幾處房頂漏了,下雨天根本沒法住人。”

這裏冷落太久,好容易迎來穿着體面的貴客,老者不放過一絲機會,忙不疊訴苦。

陳桓現如今自身難保,也不好輕易許諾他什麽,免得給了他希望,到頭來再失望,那不是更令人難過。

唯有與他說兩句話,做些口頭上的安慰。

說完了話,他一轉身,音晚不見了。

他心裏咯噔一下,驟然驚慌,忙拔腿到處找,卻始終找不見她的影子。還是那個失望的老者沖他指了個方位:“往那邊去了。”

陳桓顧不得別的,忙朝他指的方向奔去。

這裏依舊是落葉紛飛,荒涼破敗的景象,但在牆邊有一樹枯藤,藤蔓小孩胳膊般粗,被十分精細的編出了一個秋千架,音晚正坐在上面,悠悠蕩着。

陳桓的心落回去,長舒了口氣。

“小心些,怕是不怎麽結實,別摔下來。”

音晚輕應了一聲,道:“這個地方不好,我不喜歡。”

陳桓心道,誰會喜歡這裏?那除非是見了鬼了。

但他未說出口,只道:“年久失修,太過簡陋,自然與未央宮天壤之別。”

音晚把頭靠在藤蔓上,嘆道:“如果與未央宮比,那還是這裏好一些。”她歪頭想了想,回頭沖陳桓道:“要不我搬到這裏面來住吧,你不是天子近臣嗎?不是頗受倚重嗎?你能不能替我說兩句好話,勸一勸天子,讓他允我搬到這裏。”

陳桓笑說:“我這近臣可沒這麽大本事,敢這麽說,只怕是活膩歪了。”

音晚嘆氣:“那我該怎麽辦啊?要不你給我找一口井,我還是跳下去算了。”

陳桓剛平緩的心跳又急促起來,撲通撲通,一下蹿到嗓子眼。他抹了把額間冷汗,溫聲勸:“您不要想不開,事情沒到那份兒上。陛下心裏是有您的,就是因為太在乎,所以才放不開。您不如試着接受,讓自己日子好過一些。”

音晚的眼睛烏靈靜澈,緊盯着陳桓,目光湛涼得有些刺目:“換了是你,你能接受嗎?”

陳桓耐心哄道:“我接受啊。其實他還是有些優點的,必如他長得挺好看的,也挺聰明的,乾綱獨斷的年輕天子,尊貴富有,多少女子恨不得自薦枕席……”

他及時住了口,覺得調子有點跑偏了。他本來是巴不得她快點逃的,就算逃不了,最好帝後不睦,多生嫌隙,那嫡子永遠不要降生才好。

可怎得就演變成苦心勸和了?

他覺得自己腦子有點暈,從昨夜見到謝音晚開始就暈。

音晚直勾勾盯了他一陣兒,面無表情道:“你要是覺得他好,那給你吧,你去吧。”

陳桓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我和陛下絕沒那種關系!”

音晚頗為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把頭轉了回來。

第 46 章 帝王的暴虐與恩寵

她神情堅毅, 嚴西舟便不再說什麽了。

其實他心裏清楚,他們心裏都清楚,照這個情形, 逃跑的希望甚是渺茫。

謝潤已經連續幾天沒有給音晚帶信了, 這說明他已被監視, 且監視得極為嚴密,連可鑽的縫隙都沒有。

氣氛一時低沉。

音晚将嚴西舟送走時再三囑咐,要他不許再來了,要他尋個地方躲好了, 等這件事的風頭過去再出來。

他走了, 雪兒卻生氣了, 雙手掐腰,圓目怒睜:“晚姐姐,你太無情了, 西舟哥哥那麽好的人,你怎麽能這樣對他?”

音晚淡淡一笑:“就是因為他是個好人, 所以才必須這樣對他。”

雪兒撓着頭, 一副懵懂模樣, 卻還是為嚴西舟打抱不平,晚飯都沒做,又怕音晚餓着,只把嚴西舟帶來的烤雞用荷葉包好,囫囵個呈上來了。

音晚沒了胃口。

她像走在懸崖峭壁,前路漫漶不清,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也不知什麽時候下一腳就會墜入深淵。

她有時候想想, 要是蕭煜能履行他當初放出來的狠話,把她送進庵堂裏青燈古佛一世,也未嘗不好,至少比現在好。

在榻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夜,巷子裏喧鬧起來,傳進聲響。

音晚如今便是驚弓之鳥,丁點聲響都會被驚醒,更何況外面的聲響并不小,吆喝聲夾雜着哭叫聲,整條街巷都被自深夜裏喚醒。

她讓雪兒出去看看,沒多久雪兒慌裏慌張地回來,道:“說是天牢裏丢了重犯,跟街邊一戶人家沾親戚,京兆府派人來搜,挨家挨戶的搜,很快就到咱們了,晚姐姐,怎麽辦?”

音晚眼珠滴溜溜轉,飛快地在心裏盤算。

如果真是丢了重犯,那倒不怕,她這裏只兩個姑娘家,連個重犯的影子都沒有。

可要不是呢?要是所謂重犯只是說辭呢?

她火速穿好束腰長裙,披上交襟短襦,把帶子系好,拉着雪兒的手,道:“跟我走,院子後面有個小門,咱們先躲出去。”

雪兒稀裏糊塗跟她走到小角門處,猛地想起什麽,一把掙開她,搖頭:“不行,我答應過潤公,一定要保護好晚姐姐的。我的家人們都死了,是潤公救的我,我不能對他食言。”

音晚用力撞開鏽跡斑駁的角門,急出了一頭冷汗:“你這麽個小丫頭,你能保護誰啊?快跟我走,爹不會怪你的。”

話音剛落,前院傳進“哐當哐當”砸門的聲音。

雪兒後退幾步,道:“晚姐姐你走,我去應付他們,給你争取點時間。你不要擔心我,潤公告訴我,當今陛下是我的親叔叔,沒有人敢對我怎麽樣。”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跑了。

音晚呆愣在當場,只覺腦子成了漿糊,直到官差的喝斥聲傳來,她才回過神,從小角門鑽出去。

大周實行宵禁,她既沒有魚符,便要小心躲避着巡邏的官差和各坊設立的武侯鋪。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她東躲西藏,又不敢回家,還是在街巷被人給看見了。

她避靠在沿街貨架後,官差提着燈籠,手撫劍柄,厲聲道:“誰在那裏?出來!”

音晚的手顫顫發抖,緊攥着貨架橫杆,攥出一手粘膩的冷汗。

官差步步靠近,将要拔劍對準她,被一段不疾不緩的馬蹄踏聲給打斷了。

黑鬃錦蓬馬車,馬蹄鐵是五品以上官員才配用的精鐵,馬車懸一只紅絹宮燈,車後跟了幾個騎高頭大馬的随從。

官差忙收起劍,上前行禮:“見過陳大人。”

陳桓是個極嚴正剛直的人,即便他們認識自己,還是讓小厮把魚符給他們看過,才問:“你們在做什麽?”

官差指了指音晚躲藏的貨架,禀道:“有個姑娘宵禁之後四處亂跑,下官正在查問。”

陳桓點了點頭,把車幔放下。

馬車辘辘而行,陳桓腦中閃過一道雪光,下意識再拂開車幔,看向街邊。

燈籠的暗黃光暈幽然落下,正照亮了蹲在貨架後的纖細身影。

她穿着單薄的粉緋色薄絹長裙,同色的短襦衫,鬓發烏黑,一雙眼睛極亮,蜷身抱肩,透出狼狽與絕望。縱然沒有袆衣鳳冠點綴,卻仍舊是世間再難覓的絕色。

陳桓有一瞬的遲疑,心道:你已經闖了大禍,惹得聖顏大怒,可不敢再惹火燒身。可他還沒理順思緒,眼見官差離她越來越近,沒忍住,叫停了馬車,下車走了過去。

他站在音晚和官差之間,擋住幾道充滿揣測的視線,道:“方才沒看清楚,這是我府中人,是陛下交代了個差事要辦,我讓她去請慕将軍來連夜商量。”他回頭看向音晚:“你怎麽沒帶玉令?”

大周的宵禁制度雖然森嚴,但禦前的幾個近臣時常會在半夜被聖上叫去議事,為防被官差阻攔,在魚符之外,特為他們配發了玉令。

朝中只有極少數的官員才有,昭示着身份和恩寵。

官差們忙不疊鞠禮賠罪:“下官們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府中人,請大人恕罪。”

陳桓道無事,讓他們散去,才上前要把音晚扶起來。

他的手将要碰到音晚的胳膊,想起尊卑與男女避忌,又縮回來,彎身弓腰,靜靜看着她。

音晚不想連累任何人,道:“你把我送回去吧。”

陳桓早就發現,她是個極能隐忍、情緒內斂的人,不管是在帝王暴虐還是潑天恩寵面前,她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便是現在,她那張美豔面容依舊是平靜的,可陳桓還是在她說出那句話時,自她眼中覓到了無助凄涼。

拼命壓抑掩藏的無助,更讓人心疼。

他突然心軟了。

人是不能與天争的,凡俗子無法與強硬皇權相抗衡。但這樣一個女子,柔軟倔強,用盡全力去掙脫藩籬,可到頭來仍舊是一場空,還是讓人不禁憐憫。

陳桓道:“您先跟我回去吧。”

兩人坐在馬車裏,既是不敬更是大逆。不敬在他一個卑微朝臣竟敢跟皇後同車,大逆在情急之下顧不得男女不同車的避諱。

陳桓靠着車壁,苦笑,若是讓陛下知道,怕是要把他活剮了。

音晚掠了他一眼,道:“我借你的馬車躲過夜裏,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要害怕。”

陳桓面上并無懼色,只是搖頭,遺憾地說:“沒有用。”

“長安城裏雖然表面平靜,可早布好了天羅地網,您逃不出去的。”

音晚睫毛輕覆,神色黯然:“我知道。”

陳桓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他是跟着一群糙老爺們長大的,沒有娶過妻,不知道這種情形下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才讓她心情好一些。

他四下裏摸索,從車板底摸出一只手爐。他是正當壯年的郎君,并不畏寒,只是家裏老管家非給他帶上,說是天涼了,小心風寒。

陳桓想遞給音晚,猛然又想起這手爐套子自己摸過,便把套子摘下來,單将手爐雙手恭敬呈給音晚。

音晚确實覺得冷了,她出來得匆忙,忘記披狐氅了,一身單薄衣衫,雙手早冰冰涼。

她接過手爐,雖不是很熱,好歹溫熱,能禦一禦寒。

陳桓觀察着她的臉色,輕聲問:“您還有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注定要被抓回去做籠中鳥,那好歹讓她最後多高興一會兒。

音晚沒答話,擡眸看他:“你這又是圖什麽?覺得他能對你網開一面?給你為數不多的仁慈?”

陳桓苦笑:“自然不能,臣沒有這個本事。若非說圖什麽,您就當是臣欠您的吧。”

音晚心情糟透了,沒有察覺出不對勁兒,低眉沉思良久,道:“有一個地方我想去看看。”

陳桓問:“哪裏?”

“西苑。”

第 45 章 蕭煜親自來抓她……

音晚嘴上叼了塊肉胡餅, 懷裏抱着一個油紙包,裏面卷着水晶龍鳳糕、花截肚、紅虬脯。香噴噴的氣味傳出來,誘得她恨不得立即大快朵頤。

她沒有立即出長安, 一來她逃走的時候是深夜, 沒有魚符難出城門。二來蕭煜一旦發現她不見, 必然會派人出城找尋,到時候不管從哪個方向逃走,憑蕭煜那缜密的心思,定然難逃他布下的網。

現在栖身的地方是長安城南皖巷的一座小院子, 在巷子深處, 周圍居住的都是讀書人, 很安靜、很清幽。

全賴于父親這些年暗中綢缪,狡兔三窟,秘密置下許多産業, 就算是蕭煜,恐怕一時半會也查不到這裏來。

她餓了, 明明早上剛吃了一大碗肉湯胡餅, 誰知未到中午竟又餓了, 便差遣小侍女去給她買回一大堆好吃的。

小侍女叫雪兒,才十三歲,生得是眉清目秀、甜美可愛,未說話前先笑,露出雪亮的兩排貝齒,看得人心裏喜滋滋的。

父親沒有來看過她, 青狄和花穗兒也不曾來,因為一旦蕭煜發現音晚失蹤,他們便是主要的監視對象, 為大局顧,他們暫時還不能見面。

只有西舟會化妝成各行當的人隔三岔五跑來看一看她。

算起來,自她逃跑已有七日了,若是清泉寺上一切都順利,蕭煜應當是在昨天就完成了齋戒祈雨儀式,走出佛堂了吧。

音晚邊想着,邊往回來就打瞌睡的雪兒嘴裏塞了塊水晶龍鳳糕,雪兒砸吧着嘴大叫好吃,音晚便又給她塞了一塊。

一會兒西舟哥哥就該來了,有些話今天一定要對他說。音晚這樣想着,敲門聲就響了。

雪兒像朵花蝴蝶似的撲出去,笑道:“肯定是西舟哥哥來了。”

一開門,但聞草藥味兒撲鼻,眼前人紮着幞頭,身着青布長衫,肩背藥箱,一副慈眉善目,甚是斯文儒雅。

雪兒掩唇咯咯笑:“今兒是郎中。”

嚴西舟往她懷裏塞了一只烤雞,要她今晚加菜,便迫不及待去看音晚了。

音晚從鍋裏舀出溫熱的肉末湯餅,将大瓷碗推到西舟跟前:“西舟哥哥,你嘗嘗我的手藝吧。”

嚴西舟放下藥箱,淨過手,将湯餅吃得幹幹淨淨,連湯都喝光了。

真好喝,肉湯熬得濃白入味,醇香潤滑,湯餅軟糯,包着蔥花肉末,吃下去渾身暖和,格外滿足。

嚴西舟惬意地遐想,若是能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該多好。他能每天都看見音晚,吃到她做的飯,陪在她身邊,替她分擔憂愁,與她分享歡樂。

他一定不會讓她哭,讓她傷心。

這樣的美夢未做到頭,便見音晚将膳具收回了廚房,囑咐雪兒不許過來。

她坐到西舟對面,為兩人各斟了一瓯茶,平靜道:“我有一件事要同西舟哥哥商量。”

嚴西舟忙正襟危坐,認真傾聽。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只要音晚說話,不管是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不管是不是對他說的,他都會摒棄餘念,認認真真地聽,生怕遺漏些什麽。

她這個姑娘家總是心事太重,他怕極了她會把心事藏在心裏,不輕不重地折磨自己。

音晚望着他笑了笑:“我想,從明天起你就不要來了。”

嚴西舟陡覺有盆冷水兜頭潑下來,将美夢一般的甜蜜與溫暖瞬間驅散幹淨。

他沒有質問些什麽,只眸光瑩瑩地看向音晚。

音晚道:“到昨天,蕭煜差不多就完成祈雨儀式了,依照他那睚眦必報的性子,不會忍下如此屈辱,輕易放過我的。我讓他抓住就抓住了,權當我命不好。可你不行,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和我保持距離。不管結果如何,你都不能給自己引來無妄之災。”

嚴西舟立即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音晚的聲音像濃酽茶湯,純冽香氣中混雜着清苦:“上一回他便已經對你動了殺心,我和父親用盡全力才蒙混過關,若再一回,恐怕就是大羅神仙也無濟于事了,不能因為我而連累西舟哥哥。”

嚴西舟悵惘道:“我們之間,原不必如此生分的。”

音晚望着嚴西舟,他面容清俊,不是京中世家公子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脂粉秀氣,而有種清空飛雁般的爽朗大氣。

興許,他天生是不屬于這裏的。這錦繡殘酷的帝都,滿是追逐名利與陰謀詭計,不是俠義之輩的栖身之所,他的舞臺在江湖,在浩瀚山河間。

音晚今日就是要跟他把話都說開的,因而聲音緩緩,不慌不忙,不急不躁。

“從前未出閣時,我爹便對我說,若要嫁,就嫁給西舟哥哥,你是一個值得依靠、值得愛的好郎君。”

音晚秀唇微彎:“我爹看人總是準的。所以,你也明白,我們未走到一起,不是因為門楣之別與父母之命。而是因為,在我的心裏,你只是哥哥,我對你從未有過半分男女之情。”

“西舟哥哥不能因為我而丢了性命,那太不值得了。也不能再在我身上投注那麽多心思,你該去找一個好姑娘,與她兩情相悅,舉案齊眉。最重要的,可以與她堂堂正正站在陽光底下,而不必為了見她,日日挖空心思喬裝打扮,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嚴西舟安安靜靜聽她說完,手不動聲色地緊扒住桌沿,暗自告誡自己,不能表現出太過傷心,他不能像韋春則那卑鄙小人惹音晚厭煩。

沉默良久,直到咽下喉嚨裏的酸澀,能正常說話:“晚晚,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沒有什麽七日齋戒祈雨,你離開的第二天清晨,蕭煜便違悖祖制出了佛堂,飛速下山,親自排兵布陣抓你。舉朝嘩然,禦史谏言連篇不窮,他絲毫不當回事,一意孤行。”

嚴西舟深吸了口氣:“他對外宣稱清泉寺遭了賊,偷走了重要的輿圖,并且皇後受到驚吓,卧床不起,暫不見外客。”

他桀骜不馴,視宗族法度為廢紙,卻在他和音晚之間留了餘地。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嚴西舟試探道:“如果你想回去……”

“這不可能!”音晚聲若裂弦,極為決絕:“我不可能回到他身邊。我要同父親北出長安,一路順着胡商駱駝道去找哥哥。”

第 44 章 這回兒她是真跑了……

他貼了絡腮胡子, 臉上滿是褶皺,唯有一雙眼睛清澈有神,是熟悉的光彩。

音晚輕輕在心裏叫:西舟哥哥。

內侍宮女們擁簇上來, 以榮姑姑為首忙來查看她是否有恙, 西舟便作勢松開了她。

他一身僧人裝扮, 半舊石青袈裟,羅漢鞋,剛才露出的那一株惠蘭是繡在裏面亵衣上的,此刻已被他掩在僧袖之下, 半點端倪都看不出。

音晚心想, 這些日子旁的不敢說, 僞裝的功夫是越來越至臻化境了。

榮姑姑讓小宮女們給音晚擦頭發、披狐氅,轉過頭來向嚴西舟道謝:“多虧了大師,不知大師法號為何, 我好上禀聖聽,為大師請功。”

嚴西舟那掩在絡腮胡子後的臉頗為高深, 如觀音座下的淨水妙蓮, 淡泊名利, 不染塵埃。

他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可協恩圖報?只是,我有一句話想向女施主說。”

音晚腹诽:有模有樣,瞧着像是演上瘾來了。

但她面上絲毫為露,圍着狐氅打了個噴嚏,鼻音酣重地說:“大師請講。”

嚴西舟道:“《楞嚴經》有雲, 七處徵心。貧道卻認為,心不在身外,此身若不得保全, 不被珍惜,那心又在何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管女施主心裏多麽苦悶,斷不能去傷害自己的身體。可知身不光是心的依托,更是希望之所在。此身不滅,才會有無限可能。”

她鬧了許久,折騰了許久,人人都以為她任性妄為,卻終于有人說出了她的心事。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音晚突然覺得,其實她從前根本就不了解嚴西舟,只以為他思想簡單,一副俠義柔腸卻時會莽撞,有些太複雜的恩怨糾葛他并不懂。

可到頭來才發現,不懂的是她,她被一葉障目,颠倒了本末。

恩怨如何,糾葛又如何。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唯有活着,才有希望掙脫囚籠,去過天地遼闊的生活。

她以為上一回分別時她對西舟說了絕情的重話,西舟該生她氣了。不想,他非但不氣,還冒着生命危險來救她,跟她說這些話來開導她。

他才是心思純淨、胸懷寬廣的人。

音晚朝着嚴西舟合十雙掌,心悅誠服道:“我明白了,多謝大師開解。”

嚴西舟的妝容太沉重,面上鮮有表情,但音晚還是看見他的眼睛微彎,朝她笑了笑,再度鞠禮,順着湖邊離去。

片葉不沾身,亦如來時潇灑。

待他走後,榮姑姑板着臉道:“這件事情奴婢定要禀報陛下。”

音晚用帕子擦着鼻涕,嗡嗡道:“去吧,陛下在齋戒祈雨,你最好誘得他違反祖制跑出來,那樣你就是大大的功臣。”

榮姑姑被她一噎,當即說不出話來。她默了一會兒,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娘娘太任性了,怎麽着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已入秋,山上本就冷,這水有多涼啊……”

音晚聽着她絮叨,目光伶俐地掃過四周,見剛才出來救她的宮人又默不作聲地四散開,隐入亭臺草木後。

看來蕭煜沒有騙她,他派了人保護她,抑或是監視她。

他可真是愛她,這密不透風的愛。

她正滿心譏诮,卻見回廊上徘徊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青錦襕衫,以銀冠束發,背靠溪堂,斷雲依水,身姿甚是倜傥。

音晚原本不想理他,稍一思忖,又隐隐有些擔心。她身邊這些人都不認識嚴西舟,加之他裝扮成那個樣,應當不會被識破。

可這個人和嚴西舟卻是死敵一般的存在,他極有可能會認出西舟的。

音晚堆出得體的笑容,揚聲道:“韋大人。”

韋春則好像正等着她叫他,聞言,攬袖快步走過來,深揖為禮:“皇後娘娘長樂安康。”

音晚見他手裏提着剔紅八寶攢盒,随口問了句:“你這是要去做什麽?”

韋春則含笑道:“家姐侍奉太後,父親不放心,命臣帶了些她平素喜愛的吃食送來。”

音晚險些忘了,韋浸月就是他的姐姐。

她點了點頭,試探道:“那你怎麽不快去,反而流連此處?”

韋春則低眉望着攢盒,驀地笑起來,笑容甚是詭異,将他那張文秀的臉點綴得妖冶且魅惑。

音晚不禁心沉:“你笑什麽?”

韋春則道:“臣有話要說,請娘娘摒退左右。”

還未等音晚說什麽,榮姑姑先一步道:“這不合規矩。”

音晚冷聲說:“那你就去陛下那兒告狀吧。”

榮姑姑不好再說什麽,唯有帶着人退到十丈外,直到聽不見兩人說什麽。

韋春則眉眼間浮動着脈脈柔情,視線放肆地凝睇着音晚,笑道:“你真不愧是晚晚,我一度以為你打算認命了,直到今日看見嚴西舟,我才全明白。”

音晚極不喜歡這個人,從前說不清是因為什麽,到今天才明白。

他總是不經意做出一副親昵模樣,好像同音晚多麽相熟,表面分寸拿捏得恰當,實則讓人極為膈應。

當初她只是一時興起,在父親壽辰之前去廣盛巷的綢布莊挑了一匹上好濮院綢,想親手裁剪刺繡,給父親縫制一件柔軟舒适的便服。

誰知剛從綢布莊出來,便遇上了韋春則。

韋春則雖供職尚書臺,是父親的下屬,但兩人之前從未見過。音晚在閨中時極守規矩,除了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鮮少見外男,她謹奉禮教,多加避諱,未曾跟韋春則多說什麽,可自那以後,他便纏上來了。

父親素來跟韋家沒什麽來往,對韋春則更是有一種古怪的、難以解釋的排斥,以一種體面的、含蓄的、沒有餘地的方式暗示過他,兩人之間絕無可能。

誰知韋春則就像沒聽懂似的,依舊沒臉沒皮地纏着,惹得流言一度在長安世家間漫散,都以為韋家要和謝家結親了,直到善陽帝賜婚的聖旨下來,這流言才不攻自破。

那時西舟哥哥恨韋春則死纏爛打,毀壞音晚名節,私下裏教訓過他,兩人的仇怨便是自那個時候結下的。

音晚想起這些往事,對這個人更加厭惡,但為了西舟,還是得忍下來,耐着性子問:“你明白什麽了?”

韋春則笑得清風隽永:“暗度陳倉啊。”

音晚盯着他,恨不得戳破他那張臉,心道她幹脆不走了,幹脆去跟蕭煜說,這人總糾纏她,讓蕭煜去收拾他。

可想到父親和西舟的一番苦心安排,還是決心以大局為重。

“你想怎麽樣?”

韋春則喟然道:“晚晚,你不屬于未央宮,在那囚籠裏,你一點都不快樂。”

音晚揶揄:我快不快樂你又知道?随即想到,也許在自己不曾察覺的時候,他曾屢屢躲在暗處窺視自己,就像從前,甩也不甩掉的泥腥點子。

心中瞬間憋悶,對這個人的厭惡幾乎湧到嗓子眼,她沒耐煩道:“說重點。”

韋春則像是絲毫未察覺她話中情緒,兀自春情款款:“嚴西舟不靠譜。駐守清泉寺的都是陛下心腹,就算潤公派人接應你,可也總得過他們那一關。”

驀地,他神情幽秘且得意地道:“我有辦法為你打通關壘。”

音晚戲谑:“你可真是有能耐,連陛下的近臣都能勾結。”

一瞬,某個念頭自腦海中劃過,極清淺極微弱,卻牽動了一件極要緊的事,惹得音晚一陣陣恍惚。

須臾之間,那念頭如煙似霭般散開,她沒有抓住。

是什麽呢?她有些悵惘地回想,卻似陷入皚皚迷霧中,百思難解。

韋春則警惕地看了音晚一眼,暗自懊惱自己得意忘形,洩露天機,忙含混着蓋過去:“我自然有我的能耐,到時就知道了。”

他傾身湊近音晚,聲若幽嘆:“晚晚,你要知道,這世上不止是嚴西舟能為你赴湯蹈火,我也能。”

音晚在榮姑姑的催促下,做出一副不舍樣子揮別了韋春則。到了晚上,果然聽說蕭煜随意捏造了個借口,命人杖責韋春則,杖責完了,即刻轟下山去。

皇帝陛下祈雨之餘一點不少操心。

這樣也好,韋春則憑空跳出來,倒讓白天西舟救她的事不那麽顯眼了。

音晚總覺得韋春則這個人實在捉摸不透,恐他會壞事,悄悄給父親傳了信。

暮色降臨時,父親的回信到了,無只字片縷,只有一小朵梅花押。

那便是無事,一切照計劃進行。

亥時,謝太後派人來傳信,世宗皇帝忌辰将至,她要徹夜謄抄佛經,音晚身為皇後,身為世宗兒媳,理應陪她敬奉佛龛,為世宗盡孝。

這真是一個堂皇到誰都無法拒絕的理由。

榮姑姑陪着音晚去了謝太後那裏,同宮女們一起守在廊庑下,音晚則随謝太後入暖閣。

暖閣早備好大紅木螺钿箱子,謝太後讓音晚躺進去,在她上面支棱了一塊厚板,将謄抄好的佛經摞在上面。

禮部侍郎孟元郎早帶着司務候在院外,依照吉時,要把佛經送去皇陵焚祭。

榮姑姑看着那幾乎能裝下兩人的大紅木箱子,心裏有點疑影,但想想謝太後與謝皇後之間的劍拔弩張,又直覺不可能。

但她力求穩妥,隔着軒窗問了句:“娘娘可要添茶?”

謝太後是個精細人,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出,那崔氏女自幼同人學過口技,極會模仿人的嗓音語氣,她斂袖站在太後身側,不慌不忙道:“不必,本宮不渴。”

榮姑姑這才放下心。

這一夜,隔着茜紗窗紙,影影綽綽,但能聽見皇後和太後不時低語,便沒有人生疑。

音晚躺在箱底,随着一路颠簸,覺得人人都奇怪,那個崔氏女也奇怪。

父親今日命人帶口信過來,說崔氏女是自己人,音晚若遇困難,可差遣她,信任她。

她着實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往後宮安插自己的人,他到底還有什麽圖謀?

正這樣琢磨着,太箱子的人停下了。

似有撚動佛珠的細碎聲響傳入,緊接着便是僧人低沉嗓音:“主持聽聞要送佛經下山陪祭世宗皇帝,特命小僧前來送上《法華經》四卷。”

随即便傳來孟元郎道謝客套的聲音。

這些人你來我往,寒暄不止,音晚陡覺箱子猛地晃動,像是被大力移了地方,可偏偏外面人什麽反應都沒有,像是根本沒察覺。

而後,外面說話的聲音止了,孟元郎好像領着人走了,卻把她丢在原處。

待周圍徹底安靜,箱子被打開了。

嚴西舟還是白天的僧人裝扮,他将佛經挪開,把音晚扶出來,心疼地問:“憋不憋?難不難受?”

音晚搖頭,見庭院靜谧,只有十幾個僧人。

嚴西舟向她解釋:“謝太後也不值得信,我們剛才趁着說話把箱子掉了包。”

為首的僧人道:“主持已安排好了,早幾日就禀過陛下,今夜要運一些棉衣粟谷下山給災民,委屈娘娘換上僧衣。”

父親當真神通,竟連主持都買通了。

音晚獨自躲進草叢,草草套上僧衣,和嚴西舟一同随僧衆下山。

寺外山道守衛森嚴,茫茫夜色,見銀亮铠甲猶如漫天繁星,幽惑閃爍着。

慕骞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值夜時喜歡喝幾盅小酒,正喝得微醺,站在瞭望臺上眺望,驟見一隊僧衆下山,剛要親自去排查,肩上一緊,被人按住了。

轉頭一看,是陳桓那張清隽文秀的臉。

他身着素袍,廣袖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凝着山道,說:“讓她走。”

慕骞被酒氣熏染得發懵,迷糊着問:“讓誰走?”

陳桓不理他,只将他摁回去,喟然道:“她走了,對她自己好,對我們好,對伯暄也好。”

慕骞猛地反應過來,一股熱血激湧上頭頂,醉意散了大半,又驚又懼:“那陛下……陛下是要殺人的!”

陳桓堅定無畏道:“即便殺了我們,我們也是為伯暄而死,為昭徳太子而死。”

他一提昭徳太子,仿若暗夜裏永遠不滅的英魂,注入力量,激生勇氣。

慕骞看了他一陣,道:“好,聽你的。”

山道崎岖,音晚腳步急切,好幾回險些摔倒,嚴西舟攙住她,溫聲寬慰:“不用急,以皇帝的城府,至多天亮,他就會知道了。除非他膽敢違反祖制,中斷祭祀,親自下山抓你,只要他不敢,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能助你逃走。”

音晚有片刻的失神,杏眼裏淌過一些複雜的情緒,她微低了頭,輕聲道:“好,我們快走。”

天邊曙光尚暗時,清泉寺中已亂成了一鍋粥。

宮人們倉惶往佛堂遞消息,傳信的小沙彌一刻不得閑,喘息|粗重,步履艱難。

謝太後冷眼瞧着這一出亂象,拍了拍身邊的紅木箱子,悠然道:“哀家可不能陪你一個小丫頭胡鬧,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以為哀家會被你利用麽?這件事,哀家不必擔風險,只要讓皇帝知道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外頭不定勾搭着什麽野男人。別說堂堂天子,就是鄉野糙漢,也定受不了這等屈辱……”

她話音陡落,霍得站起身,怒道:“你胡鬧!祖制在上,豈容你如此踐踏!不過一個女人……”

蕭煜負袖闊步而入,眼中寒冰閃爍:“人在哪裏?”

謝太後被他身上的凜然煞氣刺了一下,竟一時對自己的親兒子生出些畏懼,她指了指那紅木箱子,嘆道:“音晚這孩子心思太多,總惦記着外頭的花花世界,也怪哀家,叫她氣着了,一時糊塗。不過還好,沒釀成大錯。你需得仔細掂量,這樣的女子怎麽配做大周皇後。”

內侍上前,将木箱打開,把裏面成摞的佛經取出,掀開厚木板,底下卻是空空如也。

謝太後頓覺驚愕,瞠目看去,一臉不可置信。

蕭煜面容緊繃,陰鸷畢現,慢步走過去,一拳打在紅木箱上,自牙縫裏陰恻恻吐出:“謝音晚!”

第 43 章 音晚乖巧靠在蕭煜懷裏

音晚這話卻是給蕭煜提了個醒。

善陽帝空有一肚子腌臜心眼, 正經本事沒半點,登基十年,任由外戚禍國, 後宮涉政, 把朝堂攪合得烏七八糟。

這些年謝太後也沒閑着, 結交外臣,操縱風雲,可一點沒因自己是女流就含糊。

現如今往他後宮塞人,選的也都是與她素來交好的世家。

前朝、後宮, 好大一盤棋, 她怕是要把他當善陽帝擺布了。

蕭煜有句名言:宦官和女人都得朝政遠遠的。

他一點沒覺得音晚是在幹政, 反倒因她寥寥數語,再次激起了對謝太後的不滿。他摟着音晚,面色漸漸沉暗。

謝太後察覺到不妙, 正色道:“因為區區小事便懲治封疆大吏,傳出去只怕會寒了臣子的心。”

說完, 她涼涼睨了一眼音晚。

音晚不跟她生氣, 只乖巧靠在蕭煜懷裏, 酥酥軟軟,像沒長骨頭似的。

蕭煜輕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母後說笑了,哪裏就要懲治那麽嚴重了。只不過确因此人辦事不夠周全,才有今日之波折,朕會派人前往鳌州申斥刺史, 也便罷了。”

便罷了?謝太後在心底冷笑,跟那小妖精比起來,她的親兒子才是擅長博弈、綢缪大局的高手。

面上扮演着明君孝子, 讓人半點錯處挑不出。逮着機會就要去折辱她的近臣,這便是殺雞儆猴,給滿朝文武一個警告,休得與後宮勾結。

可憐那鳌州刺史擲重金獻寶,未受到嘉許不說,還得了一頓申斥,只怕不少人要看笑話。

謝太後道:“今日之事哀家不生氣,也不與皇後計較,皇帝便看在鳌州刺史對哀家如此盡心的面子上,免了這申斥吧。”

蕭煜笑意溫潤,話中卻有不容違逆的冷硬:“母後說笑了,他若是盡心,怎會辦這等糊塗事。朕與母後連心,即便母後仁慈,朕也容不得人如此放肆。”

話說到這份兒上,謝太後知道多争無益,冷哼兩聲,甩袖走了。

這出戲音晚看得很是高興,被她這麽一摻和,人人都不屑于僞裝了,像戳破了一層窗戶紙,各種妖魔亂象都露出來了。

謝太後帶走了院中大半宮女,少了绮麗紅袖,順間便覺得冷清。

蕭煜撫着額頭,像是疲乏至極,朝衆臣擺了擺手:“你們也下去吧。”

衆臣揖禮告退,唯有陳桓在走之前,看了一眼音晚。

寺廟不比未央宮,徹夜燭光通明,即便因聖駕駕臨,多添了幾座石燈幢,依舊顯得夜幕漆深,燈火稀微。

這山上本就陰冷,加之夜風飕飕,更顯得蕭索。

蕭煜握住音晚的手,冷聲道:“你來。”一直把她拽進自己下榻的廂房,才松開,眉目嚴凜地看她:“你到底想幹什麽?”

音晚眸光純澈,滿面無辜:“我沒想幹什麽啊,不過一個佛燈,日後賠她就是。”

蕭煜靜靜看她。

音晚悵惘嘆道:“我心裏難受,我兄長至今下落不明,母親又在那宮闱裏受盡磋磨,明明仇人就在眼前,我卻什麽都不能做。”

蕭煜目光微閃:“我說了,蘭亭不會有事的,我已經讓陸攸帶人去找了。謝潤和常铮也在派人找,遲早會把他找回來的。”

音晚靥生雙頰,語調柔婉:“遲早是多早?您說他不會有事,那他人又在哪裏呢?”

蕭煜霎時語噎。

音晚卻好似并不準備與他糾纏,捂住嘴打了個呵欠:“我累了。”

蕭煜的心情壞透了,偏無處宣洩。眼前這個音晚滑溜溜,冰涼涼的,哪怕現在把她抓進懷裏,她也不會反抗,反倒會格外乖順地攀上他肩膀,由着他随意取樂。

可那樣有什麽意思,她眼睛是冷的,滿心裏都是怨恨。

他捂得熱她的身子,卻捂不熱她的心。

蕭煜心中凄郁,眉眼間镌滿頹色:“好,你去歇息吧。”

音晚擡起腿便走,走到門邊,忽聽蕭煜道:“明日我就要齋戒祈雨,遵照祖制,七天不能出來,你乖一些,若有事,可去找望春。”

音晚終于盼到了這一天,欣喜不已,偏面上還要裝嬌做嗔:“你就去吧,等七天過了,我怕是要叫你的母後生吞了,你正好出來趕着給我收屍。”

蕭煜嗤道:“你這張嘴,愈發沒有避忌了。放心吧,她吞不了你。”

音晚循着話鈎,試探道:“你派人保護我了?”

蕭煜點頭。

“可我沒見着哪裏有你的人啊?你不會是說榮姑姑和我身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吧?”

蕭煜瞧着她,倏地一笑,故弄起玄虛來:“你自然看不見的,在他們該出來的時候就會出來了。”

音晚若是再追着問,必會惹他懷疑,便只有見好就收。

待她走後,蕭煜獨自站在暗昧裏許久,久到眼中柔情散盡,浮上精明利光,才緩緩沖望春道:“讓人盯住了她。”

第二日天未亮,音晚便被榮姑姑從床上拽了起來,勻好妝容,穿好整套皇後袆衣,同蕭煜一起祭祀祈雨。

祈雨的步驟甚是繁瑣。

先是取土造出青龍,擇佳澤良地擺設法壇,汲取流水,擺放香案,案外五丈,以白繩為界,不許人靠近。

完成最初的儀式,音晚和衆臣便大功告成,只有蕭煜要進入佛堂,齋戒禮佛七日。

這是天子對上天的敬奉,餘等凡夫俗子不配。

衆僧圍繞佛堂而坐,撚珠誦經,祈望無邊佛法庇佑蒼生黎庶。

聽着那莊嚴肅穆的晨鼓聲和陣陣梵音,音晚只想回去睡一覺。

昨夜謝太後派人給她帶信兒,說同意了她的要求。給她帶信的竟是寺中和尚,以給音晚送經書為由而來,方能避開蕭煜的耳目。音晚今日特意觀察過,那和尚站的位置離主持很近,想來在寺中地位不低。

不得不說,身為謝家人,有時思路都無比詭異得相似。

父親派來接應她的也是這寺中和尚。

蕭煜有本事把未央宮防衛得猶如鐵桶,卻無法填補這一年僅來幾回的寺廟的縫隙。

佛門清淨地,卻有皇權無法普照的地方。

音晚順着湖畔煙柳堤緩慢而行,望着湖中粼粼秋水,想起蕭煜昨夜對她說過的話——

“你自然看不見的,在他們該出來的時候就會出來了。”

好呀,那便讓她試一試吧。

她飛快甩開榮姑姑和一衆宮女,朝着湖面一躍而下。

冰涼湖水和榮姑姑驚駭的叫聲一同漫上頭頂,她屏息仔細聽着,重疊的腳步聲自四面而來,以極快的速度躍入水中,紛紛向她靠近。

他們都太慌太亂了,遠沒有當年蕭煜從水中把她撈上來時的幹脆利落,她嗆了好幾口水,難受極了,最終是一雙修長的手越過其他人,把她抱上了岸。

他袖子邊緣繡了一株極雅清的惠蘭,音晚心裏一咯噔,仰頭看向他。

第 42 章 皇後這麽美,能有什麽壞心眼……

兩人推拽拉扯了許久, 音晚倏地回過頭,踮起腳,仰頭吻上了蕭煜的唇。

音晚的身量在女子中不算矮, 自成婚後眼瞧着還在長, 但和蕭煜一比卻顯得格外嬌小。蕭煜不配合不拒絕, 由她仰頭親吻他,親了不多時,她便覺得脖子好像快要斷了。

她嘤咛一聲,扶着脖子要縮回來, 卻叫蕭煜反客為主, 禁锢在懷裏。

他低下身, 擁着她親了好一陣,直到兩人的氣息紊亂,才堪堪将她松開。

蕭煜那漆黑眼眸中染了欲色, 将本清冷的面映照的妖冶瑰秀,他抓住音晚的手, 力道之大, 像要把她融入骨血。

他只覺體內血脈贲張, 熱流激湧,恨不得立即将她推倒在榻,可想起此處是佛門,又強硬地壓制了下去。

就算他不信鬼神之說,可也不想在三州百姓罹受饑困之苦時,去做亵渎神靈的事。

他将音晚摟在懷裏, 嗅着她發髻間的清香,直至氣息平複,才低眸看她, 眼中含着戲谑:“這算怎麽回事?”

音晚垂下眉眼,靜默不語。

蕭煜作勢要把她推開,她才慌忙道:“我錯了。”

蕭煜平展開闊長的衣袖,重新将她卷入懷中,不依不饒:“哦?”

音晚道:“我不該惹陛下生氣,不該無理取鬧,是我做錯了,以後不會了。”

因剛才的糾纏,她高挽的雲髻微微淩亂,自耳邊垂下幾绺青絲,勾勒得秀面愈加小巧精致,楚楚可憐。

蕭煜看着她,妝鬓雖亂,卻依舊容光攝人,任憑她情緒低悵,眸光黯淡,難掩傾城美豔。

他心底明鏡一般,她為何要這樣,為何要讨好他,卻不想點破,寧願繼續糊塗下去。

自從嘉猷門之亂發生後,兩人之間再沒有這般溫馨纏綿的時光,就算她是在跟他做戲,也依舊是珍貴無比的。

沉默相擁了許久,音晚終于沉不住氣,道:“您打算如何處置?不能讓人知道我喝的是什麽藥,父親還在京,那會連累他的。”

蕭煜心裏是有數的。下毒的黑手要查,但不能放在明面上查,音晚的身世始終是大忌,絕不能讓外人知道。

世宗嫔妃私通皇戚,生下的女兒又被他迎進宮封為皇後,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會傳得多難聽。口舌之利,他一向是知道的。

也許,那黑手也正是知道這一點,才肆無忌憚地下毒。

蕭煜稍加思忖,道:“我心底有數,你不要擔心。”

“有什麽數?”音晚不放心地追問:“若是不處置她,她有恃無恐,将來再害我怎麽辦?”

蕭煜目光幽邃地盯着她。

她好像又恢複了剛進佛堂時的樣子,驚懼交加,凄惶惴惴,渾身顫抖着,仰看蕭煜,聲音都在打顫:“我不想變成母親最後的樣子,言行怪狀,瘋瘋癫癫,如果是那樣,我寧願死。”

蕭煜捂住她的嘴,低聲叱道:“不許胡說。”

音晚隔着他的手,與他對視良久,倏地掙脫他的懷抱,踉跄着後退幾步,叫道:“你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在看戲,看着自己的妻子和母親明争暗鬥,你就在一邊觀察我們,揣摩我們的內心,想着掌控一切,讓我們都乖乖聽話。”

她退到穹柱邊,冷笑:“蕭煜,你就承認了吧,你跟你父皇沒什麽兩樣,什麽愛?他要是愛我母親,會眼睜睜看着她被人害成那個樣還不放手嗎?”

蕭煜由着她瘋,由着她惡語傷人,心底的疑影卻漸漸淡了。

他城府幽深,自然一眼看出此事嫌疑最大的是他的母後。

可這并不代表他能被牽着鼻子走。

除了是母後所為,還有可能是音晚在演戲。

不管基于何種目的,挑動他們母子翻臉也好,陷害母後也罷,她是有動機的。

可她這般口不擇言,不顧後果激動地指責他,看上去卻又不像了。

如果是演戲,該不動聲色,徐徐圖之。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何必急在一時,讓自己方寸大亂。

她既然知道來讨好他,出賣美色來誘惑他,便該知這個時候是最不能與他翻臉的時候。

這麽樣,倒真像窮途末路,懼怕到極致了。

蕭煜不與她生氣,朝她伸出手,神色平靜道:“晚晚,你過來。”

音晚不理他,靠着穹柱,歪頭看地。

蕭煜耐着性子道:“你仔細想想,她當年在無寵的情況下,鬥倒了胡皇後,鬥倒了蘇惠妃,扶持自己兒子登上皇位,執掌權柄十餘年,任憑風雲變幻,依舊屹立不倒,她有那麽簡單嗎?”

“我登基後不是沒想過動她,可暗中搜羅許久,卻連半點把柄都找不出來。不管恩怨多深,她是我的親娘,沒有立得住的名目,擅自動她會被反咬一口,會很被動。”

音晚胸前的起伏漸漸平緩,卻依舊面色清冷。

蕭煜字句中染了霜寒:“可是,這并不代表她可以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為。”

音晚這才轉過頭看他。

“我已經派人去查了,在結果清晰明了之前,我會限制她的行動,拷問她身邊的人,只要有證據,我會處置的。”

音晚有所松動,卻仍舊殘存顧慮,慢慢順着穹柱蹲下身,緊抓住裙緞,因為過于用力,指骨凸起,森森發白。

蕭煜走到她身前,沉沉陰翳将她罩住,他撫着她的頭頂,嘆道:“晚晚,你還是太嫩了……”

音晚将臉埋在膝間,聞言,唇角上彎,勾起一抹詭異涼涼的笑,但頃刻間抹去,再擡頭時,又是那恰到好處的惶惑和憂慮。

似兇險叢林裏孱弱的小鹿,被環伺的猛獸吓破了膽。

主持歇過,依照約定的時間來繼續講述祭天章程,蕭煜親自送音晚出去,囑咐她一些話,便放她離開。

她離開未多時,內侍便來報,說皇後去了太後的院子。

蕭煜沉默了一會兒,道:“讓她去吧,□□的,不會有事。你們派人守住那院子,若有動靜,立即沖進去。”

太後院中有棵銀杏,枝桠參天,茂密繁盛,地上落了一層金黃色葉毯,被無數次碾過,委頓入塵。

內值司的人客客氣氣向謝太後回過話:“陛下丢了一幅要緊的輿圖,可那個時間只有高姑娘領着人去過佛堂,陛下下旨徹查,奴才們也是奉命行事,望太後恕罪。”

謝太後幾乎把銀牙咬碎,表面卻還是端莊的:“既是皇命,又是那麽要緊,要拿什麽人你們就拿吧,哀家無不可。”

腳步進進出出,許多人被帶走,只留下幾個位卑的伺候。

音晚進來時,正見檀香彌繞的廂房冷冷清清,空空寂寂,謝太後瞥了她一眼,慈和的面容冰涼一片。

廂房內有個暖閣,供着觀音大士寶相,香霧缭繞,不甚清幽。

太後撇下所剩不多的宮人,獨自進去,音晚緊跟其後。

謝太後每回來都住這院子、這間房,就因為有這麽間暖閣。牆壁厚實,在裏面說什麽外面人都聽不見。

“真是有能耐啊,給自己下毒,還能挑撥皇帝針對哀家,哀家從前小看你了。”

謝太後卸下僞裝,拿起三根香,對着觀音大士拜了拜,插入香爐,回過頭看音晚。

“沒什麽話要說?”

音晚極無辜地嘆道:“我從前想岔了,總覺得要虛與委蛇,徐徐圖之,不可與您翻臉。但其實這臉翻與不翻又有什麽區別呢?您不會因為我乖巧懂事就手下留情的。”

她學着謝太後的樣子,也奉了三根香,嬌媚面容綻開笑靥,湊近,滿是挑釁道:“總想着往禦前塞人,塞完了人是不是就該對付我了?”

謝太後面部緊繃,眼角眉梢的皺紋便顯得極深邃,透出沉沉陰氣,自薄唇吐出一句話:“你這張狂的模樣,跟蘇瑤那個賤人一模一樣。”

蘇瑤,便是音晚生母蘇惠妃的閨名。

音晚笑容涼透:“她張狂是誰害的?她瘋瘋癫癫又是誰害的?你有什麽臉提她?”

謝太後譏諷:“可到底也沒把她弄死,還由着她生出你這麽個孽種。”

音晚冷冽反擊:“我可不是孽種,我同我父親相互信任,相互依靠,彼此不疑。比不得您,母子離心,輕易便能叫人挑撥。”

謝太後怒氣凜然,霍得揚起巴掌。

音晚卻不躲,咯咯笑着:“打吧,打完了我會打回去的,到時候讓陛下評評理。”

謝太後的手僵在半空,如澆灌鐵水,沉重萬鈞,卻再落不下來。

音晚的面容澄淨又天真:“我可是大瘋子生出來的小瘋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來陛下是不忍心責怪的。”

她笑得甜蜜:“陛下可是很愛我的,明知道我的身世,還緊纏着我不放。他苦心幫我遮掩,又替我尋藥,還向我保證,絕不納妃。您都不知道,堂堂天子,在我面前那低三下四讨好的模樣,我瞧着都可憐。”

地磚上縷雕重瓣蓮紋,小巧絲履漫步其中,體态輕盈若花間栖蝶,妖媚橫生。

音晚慢踱幾步,從各個角度欣賞謝太後的怒容,覺得有趣極了:“我不光覺得他可憐,我還覺得您可憐,瞧您費盡心機往陛下身邊塞人的模樣,我看着都覺得累。陛下可曾正眼看過她們?唉,那麽漂亮的姑娘……”

謝太後按捺下怒氣,強迫自己冷靜,陰恻恻地問:“你到底想怎麽樣?”

音晚幽幽嘆道:“我實在是挺可憐您的,想給您指條生路。”

謝太後冷聲道:“別賣關子,有話直說。”

音晚笑眯眯道:“只要有我在一日,我就忍不住總想給您添惡心,可要是我不在了,您不就清靜了嗎?”

“陛下都說,您當年在無寵的情況下,鬥倒了胡皇後,鬥倒了蘇惠妃,扶持自己兒子登上皇位,執掌權柄十餘年,任憑風雲變幻,依舊屹立不倒,定然是不簡單。縱然一時勢弱,可要突破這寺院內外重重守衛,送一個人出去,總不是難事吧?”

謝太後瞠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許久才理順思路:“你……要走?”

音晚紅唇彎彎,美眸中盡是疏涼:“這交易,您做還是不做?”

謝太後唯恐是另一個圈套,目光如針鑿,銳利滑過她的面,不可置信:“你是皇後,正得聖寵,為什麽要走?”

音晚不耐煩道:“我不想要這聖寵了,我看見他就心煩,行不行?”

謝太後依舊狐疑,她居于深宮三十多年,只見過女子為聖寵癡狂,沒見過這般急切想逃的。

不,有一個,蘇瑤那個賤人,可真是母女兩,賤到一塊去。

她權衡了利弊,試探着道:“哀家要擔風險,你若不見了,皇帝定會找,到時候萬一叫他查出來,還是會來找哀家算賬。”

“可我要是不走,今天的戲碼還會不停發生。”音晚坐到了紫檀木案幾上,兩腿自在的晃悠,神情幽秘:“我知道您是清白的,陛下從您這裏必然查不出什麽。可是,查不出就沒事了嗎?他疑心這般重,只會覺得您城府幽深,滴水不漏。本就疏離,卻也不知經得起幾遭挑撥?”

“人生在世,總是要不斷取舍的,不想要風險,那便維持現狀吧,讓什麽韋姑娘和高姑娘都歇一歇,你,也歇一歇。”

音晚柔聲細氣,慢條斯理,一副柔弱模樣,卻暗夾嚣張氣焰在其中,讓謝太後覺得格外刺耳。

她本不該答應的,可這女人說得話又句句在理,令她難以克制地深入考慮:“可是,皇帝并不好糊弄。”

音晚道:“過不了幾日皇帝陛下就要進佛堂齋戒祭天,祖制在上,他一連七天都不能出來,外頭的臣子也不能進去,只能靠一個沙彌傳話。就算他籌謀遠慮,可畢竟不能像從前那般直接發號施令,往來消息都需人傳遞,政令便會有延遲,就會有可鑽的縫隙。”

“況且,這裏是寺廟,不是守衛森嚴的未央宮。”

所以,如今正是逃跑的大好時機。

謝太後若有所思:“你先回去,哀家得好好想一想。”

音晚不再贅言。

但這麽一想,卻再沒了音信。

連着兩天,謝太後那裏都沒有動靜,據音晚推斷,她怕是顧慮太深,不光顧慮蕭煜,還顧慮她,怕她設的是圈套。

倒是蕭煜審問過那些随謝太後而來的宮人,大刑之下,沒審出下毒的事,倒出一些別的邊邊角角。

自然都是些傷天害理的事,可要細論,卻又不足以将她如何。

她是太後,是天子生母,除非關乎國本祖制,否則根本撼動不了。

蕭煜秘密處置了其中幾個要緊的,把其餘的放回去了。

音晚自然是不滿意的,當即便向他甩了臉子。蕭煜怎麽哄都哄不好,便許諾今晚帶她去看琉璃佛燈。

那是鳌州進獻給謝太後的,佛燈通體由琉璃雕琢而成,晶瑩光滑的表面書有鎏金暗字,寫了整篇的《長生經》,意為恭祝聖母太後鳳體安泰,福壽無邊。

說來也是有趣,謝太後這個人骨子裏冷情寡涼,卻篤信佛法,甚是虔誠,鳌州此番也是投其所好。

蕭煜招了陳桓等近臣在側,另有謝家皇戚,一同陪着太後供奉佛燈。

音晚瞧着這一場母慈自孝、君賢臣明的戲碼,心裏甚是不悅,反正都已經攤了牌,如今她不悅就得把氣撒出來,斷沒有再憋回去委屈自己的道理。

于是她笑意盈盈上前,嬌滴滴沖蕭煜道:“臣妾從未見過這般剔透的琉璃佛燈,瞧着真是稀奇,臣妾想到近前去看一看。”

現如今一聽她說話,謝太後就覺得腦殼疼,額邊穴突突的跳。

蕭煜待她極為寵溺,縱容地攬着她一笑:“那你就去吧,只許看,不許碰。”

音晚挽着臂紗,緩步上前,笑掠了謝太後一眼,近看那琉璃佛燈,傾贊道:“真是美啊,巧奪天工,鳌州刺史可真是一片孝心呀。”

她說着,仿若情不自禁,擡手去摸,那琉璃滑涼光潔的觸感暈染在指尖,她微有些遺憾地嘆氣,手上加勁,瑩瑩光亮撩過眼前,砰然墜地,碎花亂冰一般,滿地熠熠星光。

院子裏靜悄悄的,衆臣皆俯首看地,不敢言語。

謝太後氣得臉通紅,指着音晚,怒道:“你膽敢亵渎佛家寶器!你給哀家跪下!”

音晚一副惶惑不安的模樣,歉疚萬分,但就是不跪,不光不跪,還要瑟瑟躲到蕭煜身後,嘤咛:“臣妾不是故意的。”

蕭煜心底澄明,狠瞪了她幾眼,還是擡袖将她護在身後,親自向謝太後賠罪:“母後,這都是朕的錯,既是佛家寶器,不該這麽示之于衆。皇後她年紀小,沒心眼,不是故意的,您別同她一般見識。”

謝太後攬袖而立,胸膛起伏劇烈,看看篤定要護謝音晚的皇帝,斟酌過局面,決心忍下來,冷冷道:“皇帝要護着,那便護着吧,哀家頭疼,就回去歇息了。”

她本想着回去清靜清靜,卻見謝音晚那狐貍精從蕭煜身後鑽出個腦袋,繼續妖言惑衆:“其實啊這事就得怪鳌州刺史,明知道佛燈易碎,還上貢這樣的東西,惹得母後不快,當真該死。陛下,您如此孝心,斷不能輕縱這種不長眼的昏官。”

“你敢!”謝太後見她竟将矛頭指向鳌州刺史,不禁火冒三丈。

那是她苦心孤詣提拔的心腹,為給他掃清仕途,不知折進去多少人命。他倒也乖覺孝順,吩咐無不遵從,四時大節供奉也從不怠慢。

要是因為謝音晚幾句讒言就折了,她非得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