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宮闱禍(一)

重重宮殿展現在楚晔眼前,飛檐翹角琉璃瓦,在慘白的月光照射下射着冷光,下面的雕梁畫柱暗影綽綽,魅影叢生。

十二年前,父皇把他送出宮外,便從未再回來過,也從未想過還會有回來的一天。

母妃病逝後,父皇把病弱的自己送到了淩風閣,并且讓他拜聶淩風為師,師父文武全才,膝下無子女,視他為親兒,傾盡心力教導他,還把自己意外獲得的赤陽秘籍贈送給他。

五年前師父病逝後,自己便接管了淩風閣。

太監劉順畢恭畢敬地為楚晔引路,躬着身子,小心翼翼提着一盞宮燈,宮燈沒有任何裝飾只寫着“乾元”二字,燈向着楚晔前傾,照亮了楚晔腳邊的路。

劉順幾乎整個身子隐在暗處,如果不是偶爾輕聲出聲提醒臺階、轉彎。幾乎要讓人忘記有這麽個為他引路的太監。

他引着楚晔來到了一處偏殿,這裏燈火通明,楚晔被這突勿燈光刺得不由眯了眯眼,門前額匾上寫“華音殿”。

華音殿是專門用來接待來使舉辦宴會的地方,是除勤政殿外最大的一處宮殿。

此刻不僅殿內殿外有重兵把守,還有十二個武藝高強的隐衛匿藏在各個角落。這些隐衛氣息若有若有,若不是楚晔警覺,運起內力,細細探查,這些氣息全數都會隐沒在侍衛之中,根本察覺不到。

楚晔猜想,這便是父皇豢養的隐衛死士吧。

經劉順奏報,殿門由內而外打開。

楚晔步入殿內,便見一人身着明黃龍袍,遠遠端坐在正中龍椅上,見他走來,費力地撐起身子想要站起來,一旁老太監李得福連忙過來攙扶,他顫巍巍地走向楚晔,“來了啊?”

楚晔快步上前,剛要行禮便被他扶住,“是晔兒啊。”

楚晔擡頭一看,來人臉色呈病态的青白色,眉骨突勿,雙目凹陷,眼光混濁,雙鬓斑白,才幾步路便已氣喘籲籲,扶住他的手,更如枯骨一般,烙得人生疼,跟他記憶中英俊潇灑的父皇相去甚遠,不由垂眸掩住眼中的酸澀。

辰帝楚辰霄細細打量楚晔,“嗬,還是有幾分小時候的樣子的,現在長開了,更像朕了,聶淩風常說你長得跟朕年青時一模一樣,看到五年前他寄來的畫像,朕還半信半疑……。”

“嗤”一人滿頭白發慢慢地從外踱步而來,又高又瘦,一身暗青色國公服挂在他身上空蕩蕩的,腰間垂了支碧色玉笛。

楚晔認出這便是剛才城門口的那人,燈火之下,那人五官俊美,眼神銳利陰郁,卻莫名地讓楚晔有似曾相識之感。

那人嘴角上扯,嘲諷看着父子倆:“嗤嗤,楚辰霄,你這輩子也就做對了二件事,把這娃娃送出宮給大哥教養算是一件,要不,再好的兒子也能被你養廢了,弄沒了。”

“蕭耀軒,我再不濟,這些年也有兒子膝下承歡,你呢?你到現在連女兒的面都沒見上,呵呵,你連你女兒是胖是瘦?叫什麽也不知道吧?”

新任鎮國公蕭耀軒仿佛被人一把掐住了咽喉,氣息奄奄,身子搖搖欲墜,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慘白如錫紙。

“蕭耀軒你妻子……”楚辰霄還想乘勝追擊,以逞口舌之快,卻看到蕭耀軒因聽到“妻子”二字,眼內已呈癫狂之色而及時住嘴。他搖搖晃晃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語氣悲涼:“老四啊,我們怎麽都活成了這樣。”

“三哥,我都來不及跟小瑤解釋,都沒見到她最後一面,不知道她會不會誤會我,她一定是怨我的,這麽多年她一定都在生我的氣,怎麽辦?她都生了那麽多年的氣了。”蕭耀軒突然間淚流滿面,號啕大哭起來。

楚辰霄難過地看着蕭耀軒,一時默然無語,好一會兒,才朝楚晔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晔兒,這是你蕭叔叔。”

“蕭叔。”楚晔行了一個晚輩禮。

“你小時候老四還抱過你,說你是朕這麽多兒子中最出色的呢。”說到這麽多兒子時,楚辰霄身子不由地發顫。

蕭耀軒卻像聽不到看不到二人一樣,獨自一人流着淚,喃喃自語。

這時太監來報,皇後和威遠侯來見。

鎮國公府蕭家在楚國是第一大族,歷經數代,早已根基深厚,有着這楚地的半分天下。

新任鎮國公蕭耀軒乃老鎮國公蕭明繼妻所生的嫡幼子。蕭明原配為他生了一兒一女,長女蕭豔虹嫁入皇家與楚辰霄為妻,現為楚後,生下嫡子,為剛故去的楚安。

當楚辰霄以老鎮國公蕭明曾為蕭耀軒請封世子為由,力排衆議讓蕭耀軒承爵後,蕭氏族人便紛紛上書請奏,請封楚後的同胞哥哥蕭家嫡長子蕭耀庭為威遠候。楚皇允。

蕭家二代為後,如今更是一公一侯,滿門皆貴。

楚辰霄看了眼蕭耀軒,見他已面色恢複如常,才道:“宣。”

楚後蕭豔虹穿着素色宮裝,姿容端莊秀麗,發髻梳得紋絲不亂,一支皇後鳳釵在燈光下熠熠閃光。

威遠候已年近六旬,濃眉烏發,兩人眉眼有幾分相似,他明明比楚辰霄、蕭耀軒年紀都大卻比另外二個顯得更為年輕精神。

兩人一進來,楚晔敏銳感覺到,大殿裏陡然湧起陣陣殺意。

楚後與威遠候蕭耀庭二人謙恭地向楚皇行禮請安,等楚皇叫起後,二人才立在一側。

楚晔上前給楚後行禮,未等他行完禮,楚後身邊的太監便上前扶起他。

“喲,容妃的孩子都長得這麽大了啊。”蕭豔虹驚嘆道,“一眨眼都十二年了。一表人才,長得真像你父皇。這些年都在哪兒?做些了什麽啊?”

她和藹可親地細細詢問楚晔這些年在外情況。宛如一個親近的長輩,關心遠歸而來的孩子。

楚晔一一作答。

看着楚晔與蕭豔虹一來一往,威遠候宛如隐形人一般,始終面帶笑容恭敬地站在一側,不發一言。

蕭豔虹說着說着便抹起了眼淚:“看到你我便又想起了我安兒,安兒只長了你四歲,卻早早地被太子毒死了!還好,留下了昊天。昊天這幾天身子不好,不然看到他皇叔來,定是十分高興的。”

“母後節哀。”楚晔道。

“昊天是個聰明孝順的苦命孩子,早早地父母便去了,這樣的孩子,想必五皇子必會多護着幾分吧。”

“昊天是兒臣的侄兒,自當盡心。”

“本宮就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這樣本宮也就放心了,五皇子在宮裏缺什麽盡管來找本宮,要是有宮人侍候的不好,告訴一聲,本宮自當派好的來……”蕭豔虹絮絮叨叨講了很多,都是關心之語。

“皇後夜深了,早點回宮去歇息吧。”楚辰霄已滿臉疲憊,再聽不下去了。

蕭豔虹和威遠候走後,楚辰霄已倦得軟在椅子上,不得動彈。李得福叫來人,用軟轎将他擡回寝宮。

楚晔的宮室被楚辰霄安排在乾元宮。

乾元宮與楚皇寝宮、太子東宮并排而立,靠近前朝,與後宮隔開,并不屬于後宮。

楚皇寝宮在正宗,東邊是先太子的東宮,西邊便是乾元宮,乾元宮原是皇子們讀書的地方。雖沒有另外二個宮殿富麗堂皇,但勝在風景最好,比鄰太液湖,殿內亭臺樓閣,頗有些奇花異草。

夜色深沉,楚晔雖幾夜未眠,但卻輾轉反側,睡意全無。宮裏情況遠比他想得要複雜,他握的阿媛的玉佩,茫茫然不知前路。

這一夜楚宮未得片刻平靜。

寅時,安王獨子,三歲的楚昊天病殁。

蕭豔虹悲恸欲絕,當場昏死過去,幸得禦醫救治,及時轉醒。醒後便來楚皇寝宮大鬧。

楚晔還未入睡,便得消息,匆匆來到楚皇寝宮。

鎮國公,威遠候也被傳召入宮。

短短二個時辰後,楚皇,楚後,楚晔,鎮國公,威遠候又不幸地再次齊聚一堂。

此時的蕭豔虹,披頭散發雙目赤紅,哪有幾個時辰前的鳳儀?

她指着楚辰霄大聲質問:“是不是你?你藏在宮外的兒子回來了,所以讓人把昊天殺了?”

“說什麽瘋話。”楚辰霄沉下了臉。

蕭豔虹冷笑道:“楚辰霄,天底下就你最冷心冷肺,這些年,你冷眼看着宮裏這個亡那個殁的,你從來都是無動于衷。直到你發現十個兒子只剩了三個,才急急忙忙地藏起一個來。就怕最後只剩本宮的兒子讓你沒得選!”

她指指楚晔又指指楚辰霄:“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你們不就是在想,這麽多皇子還不都是本宮殺的麽!”

蕭豔虹冷笑:“是又如何?罪魁禍首還不是你!”她一只手指簡直要戳到楚皇鼻子上去,“你從來不在意,不管是女人還是兒子,你都全不在意,在這後宮之中,正是你的不在意害死了他們。”

蕭豔虹收回手,轉頭看向楚晔,臉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妃可不是我害死的,她是自己想不開抑郁而死的。都說容妃寵冠後宮,無人能敵,呵呵呵,可她走到她的皇上面前,皇上都不認得,還問她是哪個宮裏的。呵呵呵……這樣寵妃,不抑郁死才怪!”

“住嘴!”楚辰霄氣急,癱坐在椅上急喘。

蕭豔虹并不打算放過他,繼續道:“你怕了?怕這個唯一的兒子也恨上你?呵呵,容妃病了死了你都不知道,哦,也許有奴才跟你禀告過,但你不上心,轉頭變忘記了吧。你幾天後到她宮裏,才知道人殁了。這麽沒心沒肺!虧她跟了你數年!”

她紅着眼緊緊盯着楚辰霄,一步步走近,嘶聲質問:“到底誰才能入得了你眼?到底誰才能上得了你的心?那個人究竟是誰?我要把她找出來,一刀一刀地剮了她,讓你也心痛的滋味!”

“來人,把皇後給朕帶回宮去!”楚辰霄猛然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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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小兒女(十一)

楚晔與随從們分四路趕往楚都,楚晔只身一人,淩南與蘇櫻帶二十多人,這二路人從集雪出發。在楚地的淩東、淩北、淩西得到號令後,分別帶人從各地出發。短短一日之內,淩風閣所有閣衆,都從不同地方趕往楚都。

一時間楚地風起雲湧。

楚晔一人一馬剛出燕境,才到楚國北疆,就遇到了顧随安。

顧随安蓬頭垢面,白袍子皺巴巴的,上面沾了還沾了髒污,背了個大藥箱,一見來人,猛地從路邊跳出來,眼放狼光,激動地大呼:“你可來了。”

楚晔被唬了一大跳,赤焰掌風到了顧随安鼻尖才看清來人,生生頓住。

顧随安摸了摸尚且還在的鼻子,笑呵呵地行禮:“見過五皇子,戍邊大将軍顧峰四子顧随安在此恭候多日。家父讓我護送皇子回京。”

說到“多日”二字,特意加重音量,咬着牙哼出來。想到自已在這裏已蹲守數日,饑寒不定,好好一代神醫險些給凍成冰棍,眼睛酸得快要落下淚了。要不是怕與他錯過,早就上集雪找人了。

可顯然面前的那人并不大領情。

楚晔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道:真該讓阿媛來見見這位她口中顧大哥如今的這副樣子,什麽神醫?分明是個野人!

嫌棄道:“什麽時候回春谷也涉朝政了?”

顧随安愣了愣才道:“彼此彼此,淩風閣也一樣的交游廣闊,深入楚宮。再說,此乃家父之命,是家事,與回春谷無關。”

他被老娘一封信騙回去相親不說,臨了還被老爹抓來當壯丁。有心幫人還被人質疑,真是苦不堪言,臉都搭下來了。

“我不需要。”楚晔打馬就要走。

雖然內心十分不願意護這人去楚都,但見他真要走,自已沒法與老爹交待,顧随安急了,忙攔住去路:“哎,先別急着走,知道你是天下第一,誰都打不過你。但你現在身份金貴,幹系重大,況且你要是有什麽差錯,父親會打死我的。”

楚晔冷哼,仍道:“不需要。”見他還攔在路上不讓,又不冷不熱地加了一句:“拖後腿的帶了才上當了。”

顧随安一時氣窒,稍想一下,倒也想開了,不讓更好反正自已也是不情願的,也勉強算個正中下懷,念頭一轉就順坡而下:“好,記着這可是你不讓跟的,不是我自個兒偷懶,到時你可得為我作證。”

楚晔點頭。

“我知道若有人跟着你反而會礙事。”顧随安盡量表現出一副我很理解你的樣子,“在那麽多人想要你的命情況下,誰能想到你會一人單槍匹馬地回京?這倒不失為一條脫身妙計。”

說到此他露出羨慕之色,“啧啧,藝高才能膽大,武功好的就是霸氣啊!”

最後終是不太放心,瞧着楚晔的臉擔憂道:“你這張臉擱平時沒事,現在這樣情況也太顯眼,來來來,小弟送你幾樣東西……”

“誰跟你稱兄道弟。”

休想借着兄弟一說與阿媛攀上親戚。

顧随安對于這人陰晴不定的性子顯然有了抵抗力,不以為意慢慢解釋道:“你爹是我爹的結義兄弟,我這個做大哥的兒子叫你這個做弟弟的兒子為兄長,分明是便宜你了。”

顧随安嘴巴不停,打開藥箱,裏面各種瓶瓶罐罐堆在一起幾乎滿滿一箱,搗鼓出一張樹脂做的□□,遞給楚晔:“戴上。”

楚晔一指挑起面具,細細看了看,雖然是張三十多歲的臉,但用料材質居然和軒轅雲媛的那張一模一樣,顯然出自同一人,心中便不自在起來。

顧随安見他不出聲,以為他嫌棄,洋洋自得道:“若在平時,我可是賣五千兩銀子的。現在白送,便宜你了。”接着又自顧自地搗鼓出幾個瓶子,“這是金創藥,救命丸,解毒丹都給你。要是以後看到我爹,可別說我偷懶,沒送你回京,是你自己不要的,你看我,出了老大血本了。”

聽見他說五千兩銀子,楚晔就想起初見時阿媛那身珠光寶氣裝扮,住店時她的窘迫,不由露出幾分淺笑。才分別,便想念了。

顧随安看見楚晔笑得癡傻,像見了鬼一樣,警覺起來:“出什麽事了?今天一見你就感覺你變了,前些日子還一副冷眉橫眼高高在上,不識人間煙火的樣子,今兒個怎麽就突然這麽接地氣了?”

反常必有妖,他打算問個明白,為自已這些天茹毛飲血日夜守在此的日子讨個說法:“我在這兒等了七天了,照理你早該來了呀,這幾天你去哪兒了,做什麽了?”

楚晔睨了他一眼,收起臉上神色,并不接話,低頭裝模作樣地翻他藥箱,從角落裏随手翻出一個瓶子,上面寫着“烏蘭”,好生奇怪的名字,長指一收便道:“這個也給我。”

顧随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楚晔神情自若地別開臉。

顧随安道:“你要烏蘭做什麽?”

不理他,自顧自地戴上面具。

顧随安腹诽,世人說當皇子最大的心願便是死兄弟,這人一副心願達成的鳥樣,真讓人看不下去。本着醫者仁心,治病救人的善良心願,他忍不住道:“難不成你是因為想到自己可能要當太子了,樂呵傻了?嗨,我告訴你那可不是個好營生……”

楚晔收拾妥當,上了馬一夾馬腹就走。

急得顧随安剎往後面大段淳淳教言,跟在馬後抓狂大喊:“喂,喂,我還沒說,烏蘭不能亂吃,會讓人失憶,它有解藥,就是……。”

這一路除了楚晔,四路人馬都分別遭到慘烈截殺,尤其是淩北一路。好在淩北機智善謀,假扮楚晔,吸引了大隊人馬,後又将人誘入深谷中,以少勝多一舉殲滅。此舉不僅隐藏了楚晔的行蹤,還大大重創了敵人。

在淩風閣的掩護之下,楚晔日夜兼程快馬加鞭,終于在四日後的深夜到楚都近郊,密林五裏坡,這裏離楚都還有五裏。

濃墨一樣的天上只有一輪孤月高懸,周圍樹影張牙舞爪,撲面而來。

“嗖”地一下,數枚飛矢從背後射來,楚晔側身,手一揮,飛矢便沿着來時的路線向後一飛去。

只聽見一聲悶哼。

這一聲,仿佛是開戰的號角,一陣箭雨從四面八方射來,楚晔揚起披風,将箭矢卷入其中後,輕輕躍起,披風向四周一散,射向四周暗影,箭矢中加了幾分赤陽神力,速度更急力量更大,十多人不及躲避紛紛從樹上墜落。

不再戀戰,玉雪龍載着楚晔急速向前奔跑。

跑出樹林,看到黑壓壓一片軍隊,足有千人,楚晔暗道不好,自己還是托大了。

玉雪龍速度不減,俱意全無,直直沖向軍陣,楚晔提起逐日,向前一招平掃,劍氣如虹,所到之處,撂倒一片,生生為玉雪龍向前開出一條道來。

一套逐日劍法使得猷勁有力,劍上灌注赤陽內力,削鐵如泥的寶劍鋒芒過處一陣皮肉之聲。

一人一馬繼續向前沖,眼看快要沖出包圍,士兵們在青衣将領的號令下,緊緊合圍過來。

楚晔輕躍上馬頭,左手一揮,便一招拈花指中的“天女散花”,銀光閃閃之下,無數銀針集中射向前面中間位置,被射中要害的士兵倒地不起,後面合圍上來的人,避讓不及,紛紛摔倒。

“走!”玉雪龍聽到命令,向上騰空躍起一丈高,用盡全力跨過前面的士兵,四蹄将将落在剛剛那片倒地不起士兵那裏,被踩中的士兵連哼都還沒來得及,駿馬便又高高躍起。楚晔居高臨下,遠遠推出一掌,數個士兵中掌倒下,玉雪龍再次踩踏……

轉眼間,幾個起躍,玉雪龍載着人已沖出包圍,楚晔轉身用足十成十的功力,向後推出一掌,掌風烈烈,夾雜着灼熱的塵土,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向後面追兵,最前面的幾個,被一掌打得向後飛身摔去,人疊人,一片混亂,待塵煙消散,一人一騎已沖出重圍,飛弛而去。

“追!”後面傳來氣急敗壞之聲。

玉雪龍載着人風馳電掣般往業都城門跑去,眼見後面追兵越來越遠,前面卻攔了兩名小将,橫刀立馬,輕盔軟甲,一模一樣的身形臉孔。

“殺!”兩人皆是一個字。

兩柄七尺長刀一左一右霍霍而來。

楚晔只得迎面而上,三人一時間打得難舍難分,耳邊是愈來愈近的馬蹄聲,大地震動,震得人心驚,如同索命。

忽地一道勁風從側面而至,擋開了兩柄長刀。

“走!”

楚晔聞言缰繩一挽,玉雪龍已載着他從側路越過雙生子。

遠遠地城門已大開,裏面沖出大隊人馬來,隐約可見淩風閣的旗幟揚在其中。

楚晔心下稍定,回頭看向來人。

那人背影清瘦,一頭華發在月色下白的幾近透明。手執雙刃長刀,坐在馬上倨傲地看着雙生子。

“父親!”兩道聲音極其相似,帶着些許恭敬。

聞言楚晔手中缰繩一緊,玉雪龍停下腳步。

銀光一閃,那人手起刀落,血腥味瞬間撲鼻而來。

饒是在江湖腥風血雨數十年,習慣了殺戮的楚晔,此刻也不免膽駭。

後面的追兵在那人跟前停住。

為首青衣将領見到眼前的情景駭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那人挑起落在一邊的長刀,将滾在地上的兩顆頭顱串在一起,口氣淡然,眼中近似癫狂的憤恨卻絲毫掩飾不了,“給你家三老爺送去,權當壽禮了。”

“接着!”

說完長刀向青衣将領擲去,青衣将領哪裏敢接,怆惶飛身躍到副将馬上,狠夾馬腹,“撤!”

大軍如潮水般退去,長刀穿過青衣将領馬兒背上的馬鞍,兩顆人頭牢牢挂在馬上。馬兒識途一颠一颠地緊跟在大軍之後。

那人看着大軍遠去,冷笑幾聲,便打馬而回,越過楚晔時輕輕一瞥道:“倒是膽大。”

業都城門敞開。

楚晔在楚皇楚辰霄的嫡系禁衛軍和淩風閣業都分部頭領李霖等衆人護衛下,一路來到了宮門口。

侍衛們和淩風閣閣衆全都留在了宮外。

得了皇令,緊閉的宮門在夜色中緩緩開啓……。

第 10 章 小兒女(十)

兩人在谷中找了幾天都沒發現出口,日月劍法倒學了個七七八八。

楚晔更是學武奇才,才一遍便練成了。自己會了後,便指點阿媛,一教一學,倒也其樂融融。阿媛也不再哭着鼻子要回家了,靜下心來練劍,想必真的認為只有練成了才能出谷。

那日晚上的那只大雕倒時不時地上這兒盤旋。偶爾還落在地上,看二人練劍。

時間一長,楚晔倒看出端倪來了,大雕每每從東邊過來,又從東邊飛走。這出口定是在東崖。

思忖及此,他拉着阿媛站在東崖前看了許久。

崖壁數十行劍訣之上是三個大字“日月谷”,龍飛鳳舞,像是用利刃刻成,離地面足足有三丈多高,“谷”字右邊一點顯得略有怪異。

楚晔注視片刻,飛身上向躍起,右拳使出二分力氣打向那一點,拳頭不大不小剛剛好與那一點契合。

“嘩嘩嘩”三個字下面的岩壁落下一層石屑,塵煙過後,露出下面一行小字“吾本應歸隐方丈之地,但奈何病重,無法遠行,遂協神物在此自閉山門。”後又寫道“吾不忍所創劍法失傳,特設機關,若有後人入谷,練成日月劍法方可出谷。”

再下面便是先前洋洋灑灑數十行劍訣。

“晔哥哥,咱們能出去了。”阿媛頓時笑開了,“果然是練成神功便能出山的話本子套路。”

楚晔被她這得意勁感染,出手敲了下她腦門,勾着嘴道:“還沒找到門呢。”心中卻想,如此這般在谷中住着,其實也不錯。

“一個個怎麽都這樣,你這樣,顧大哥也如此。”阿媛吃痛摸着腦袋道。

話音一落,周遭空氣冷凝。

阿媛擡頭見楚晔早已轉身,板着臉面曲指叩着崖壁細細聽音。聽罷,才後退一步,逐日寶劍铮地出鞘,冷冷青光,刺得阿媛眯起了眼。

楚晔再次提氣躍上,用劍刺向“谷”字右邊的一點,寶劍幾乎毫不費力地沒入,只留劍柄在外,“轟”地一下,岩壁中間驚現一條縫隙,像是一道石門。

阿媛會意提起攬月插入左邊一點,可石門只是振了振,并未開啓。

“你劍法未成,出不得谷。”

楚晔拔出逐日涼涼地撂下話便走了。

夜晚,日月谷氣溫驟降,木屋升起袅袅炊煙。竈裏升起火,竈上炖着魚湯,隔着窗戶,微微火光照映出屋內一雙人影。

阿媛坐在桌邊,看看着桌上的寶劍攬月,又看看冰盒裏的藍雪蓮。再想起劍法快學成了,不日便能出谷,于是眉眼彎彎,頗有些意得志滿。

楚晔掀開鍋,魚湯炖得濃稠,濃香撲鼻,回首看到坐在桌邊嬌俏的小姑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邊想邊傻乎乎地笑。一顆心宛若泡在溫水裏,暖洋洋的。

深夜,楚晔輾轉難眠。身邊的姑娘早已入睡,許是覺得冷了,像前幾日一樣,越過她自己畫的“玉峰山”,不知羞地往他這邊蹭。

“唉”,嘆了口氣,剛想要把人摟進懷裏。那姑娘在睡夢中呢喃一句:“先生,我好像又闖禍了。”楚晔聽了個清楚,手頓了頓,把姑娘往邊上推一推,又一把抓過原本好好蓋在姑娘身上的黑裘,把它整個兒蓋在自己身上。

姑娘蜷了蜷身子,縮在一邊,仍舊無知無覺地酣睡。

沒多久,楚晔忍不住伸手摸摸姑娘的手,嗯,有些涼,要是風寒了怎麽辦?影響劍練怎麽辦?練不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去,這得耽擱自己多少事啊。

想到這一層,便又把裘衣替她嚴嚴實實蓋好。再想了想,索性好人做到底,才輕輕地把人摟在懷裏,不多久便睡去了。

第二天,阿媛起床時,像往常一樣身上蓋着黑裘,床另一邊的楚晔,早已不見蹤影。

推開門,便見楚晔在潭邊練劍,如行雲流水,又如游龍穿梭,把昨日自己未練成的劍法一招一式細細展示。

在蒙蒙薄霧中,借着晨曦,她似乎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棱角分明的臉龐,濃眉向上微揚,眼神深邃銳利,寬肩窄腰,身姿健碩修長。

阿媛覺得自己臉燙耳熱,心跳得東一下西一下地亂了節奏,慌忙轉身回屋關上門。

楚晔看到她開門又關門,心裏莫名有些着急有些擔心,快步走到門前,卻不知為什麽手迂千金心亂如麻,怎麽也擡不起來了。

這一日,兩人都有些心神不寧,少有地沉默寡言,劍法也未成。

入夜,阿媛難得失眠了,輾轉反側。

楚晔睡在一邊,離得遠遠地,僵着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夜深了,阿媛感覺很冷,但終抵不住睡意襲來,團着身子迷迷糊糊地縮在靠牆的一頭。朦胧中,有人在嘆了口氣“唉,天天這樣,也不差這一天了。”接着身子便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溫暖懷抱,寒意漸消,一顆心終于妥帖了,慢慢地熟睡過去。

楚晔看着懷中的姑娘,心中無比滿足,這些天來的歡喜生氣,焦躁不安,都在這一刻有了答案。原來是這樣啊,自己歡喜着懷中酣睡的姑娘。

他覺得,他定然是可以的。從七歲那年他便在江湖了,宮裏的事早已與他無關了,十二年來也從未回去過,世人甚至不知當年的楚國五皇子還在人世。藍雪蓮可以讓淩南獻給父皇,報他生養之恩。

他甚至在想可以把淩風閣全權交給淩東他們,自己可以一直陪着她,且只有他倆一直在一起,看山看水,晨昏日暮,總在一起,她想去哪兒,他都願意陪着……。

第二日不到午時,阿媛的劍法在楚晔悉心教導下練成。

兩人來到“逐日攬月”岩壁前,提起逐日攬月劍,用劍法最後一招“劍刺長空”刺向岩壁。

默契和拍,用力一致。

“轟隆隆”石門大開。

出來了,四目相對,兩人皆欣喜。

楚晔拿出一只通體翠綠的哨子,用紅繩穿好,挂在阿媛的脖子上,邊挂邊道:“這哨子上的花紋是淩風閣标志,看到有這個花紋的地方便是淩風閣的分部,憑着這支玉哨你可以去淩風閣任意一個分部找我。他們看到這個,會告訴你我的行蹤,你也可以等在那裏,等我去找你。”

難得少言的人如此唠叨,阿媛嘴角彎彎,眼裏星星點點都是笑意。

楚晔不由用手刮了下阿媛鼻尖,眼裏滿是寵溺,口氣卻頗為嚴厲地說:“哨子不能随便亂吹,救命的時候才行,到時淩風閣的弟子都會趕來。”

“晔哥哥,你也會來麽?”

“當然……不許亂吹……。”本想要好好警告一番,但看到姑娘盈盈笑臉,便連句重話也舍不得說。

情生意動,怎麽舍得再放開。

楚晔一把牽住她手,扶着她肩膀慢慢地把人帶入懷中。

“阿媛,我會去翠微湖找你。上門提親,你可願意?”楚晔如此問。

阿媛看着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把自己的手緊握在手心,掌間的薄繭蹭得她指尖微癢,心口發燙,耳邊是那人愈來愈烈的心跳聲。

心旌搖拽。

她摘下挂在腰間的圓形的白玉,雙手托着遞給楚晔,天光似雪,整個人卻紅透了。

玉珮靜靜地躺在在柒了緋色的掌心,正面刻着祥雲圖案,反面中間小小的四個字“軒轅雲媛”要拿在手上細看才能看清。

接過玉珮,楚晔深邃的眼眸頓時被點亮了,宛若星辰明亮耀眼,灼灼看着阿媛,如玉般的臉龐春風拂面,眉梢眼角皆含笑,心中的歡喜不可自抑,調笑道:“阿媛,業國的男子求親時,會把自己玉珮送給心上人,你身為業國的小姑娘,怎地也如此?”

阿媛惱羞成怒,“不給了,不給了!”說着就要搶回來。

楚晔把玉珮藏入懷中,躲開阿媛,“哈哈哈哈”笑着往山下跑。

二人走了沒多遠,便見淩南與一位紅衣女子領着一幫人在找楚晔。

見到被楚晔牽着手的阿媛,淩南愣住,這人明明穿着阿圓的衣衫,模樣卻變了,明眸皓眉,分明是一位極漂亮的姑娘家。

待看到她胸前的哨子,臉色都變了,轉頭難以至信地看着自家主子。

“淩南。”阿媛笑嘻嘻地喚了他一聲。

淩南一個踉跄,差點跌倒,這……這聲音,分明是阿圓的。

正待上前瞧個明白,忽覺得周身泛寒,只見楚晔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伸手把阿媛拉到了身後,遮擋住了淩南和淩風閣衆人探究目光。

紅衣女子白了淩南一眼,拿出一封通體黑色的急報上前遞給楚晔。

楚晔稍稍避開衆人,拆開急報,看完後,臉色有點蒼白,不舍地看向阿媛。小姑娘身高只到他肩膀,仰着頭看着他,有些擔心又有些疑惑,大大眼睛裏波光潋豔,只映着他一人身影。

楚晔思忖片刻轉身吩咐了衆人幾句,紅衣女子便領着衆人先行離開了。

淩南見狀大呼:“蘇櫻,等等我。”

紅衣女子蘇櫻回頭再次白了淩南一眼,腳步卻慢了下來。

人一下子走了個幹淨,天空藍得清澈,山間的雪白得潔淨,天地靜谧,似乎又只剩他們二人了。

可這分明是大大不同了。

楚晔緊握着阿媛雙手,良久才低聲道:“阿媛,我要先走了。”縱是不舍也得分別了。

急報是楚皇的親筆信,只有短短一行字“旭安身死,速回”。

急報三天前就到了,楚國的太子楚旭和蕭後嫡子楚安同時身死,楚國怕是要亂了。

楚晔甚至都來不及回客棧,便直接走了。

玉雪龍載着楚晔急馳在官道上,迎面而來一輛華貴的楠木馬車,車頭坐着一個四十多歲的胖男子,在冷風中居然急出了一頭地汗,不停地催促趕車的小厮,“快些,再快些。慢了人又要跑不見了。”

車馬相交時,兩人錯身而過。

錢大福滿世界找阿媛,已找得焦頭爛額。聽聞在集雪有人将“廣陵散”彈得出神入化,震驚四座,便抛下一切事務趕來。沒日沒夜地趕路,今日才到,好在老天不負有心人,剛入集雪鎮,便遇到孤單單一人走在街頭垂頭喪氣的阿媛。

“小公子,姑奶奶,總算找着了……大公子快急死了。”四十多歲的錢大福腆着一個圓圓的大肚子,跑得大汗淋漓,說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快回翠微湖,貴人病重了。”

阿媛被那聲“貴人病重”轟得頭腦發暈,片刻才緩過神來,跳上早已候在一旁的馬車,急急地道:“快帶我回去。”

馬車載人急馳而歸。車剛出燕境,便傳來,“貴人崩”。

……。

第 9 章 小兒女(九)

阿媛邁步過去,在他跟前站定。

只見他低着頭,臉頰耳根還透着薄紅,不自然地輕聲道:“順便去弄些柴火來……”說着別扭地踢了下腳邊劍匣,“喏,這個拿去用。”

阿媛這才看到他腳邊有一個年代久遠的紅木劍匣,打開匣子,裏面有二把劍。

她拿出一把,劍柄上刻着“攬月”,劍鞘上有繁複的雙層祥雲花紋,蜿蜿蜒蜒盤旋至劍柄。拔出攬月,铿然有聲,便見刃如秋霜,寒光閃閃,竟是難得一見的上古稀世名劍。

“逐日”幾乎和“攬月”一模一樣,只是劍身略寬。

阿媛躍上樹枝,握着“攬月”輕輕一揮,竟劍氣如虹,所到之處大片的樹枝連着果實紛紛落下。阿媛嘴角止不住地上揚,烏溜溜的大眼含着笑彎成一枚新月照向楚晔,嬌聲道:“晔哥哥,這真是一把砍柴的好劍!”

楚晔擡頭靜靜地注視着阿媛,卻視線模糊,什麽也看不清。周遭一片靜谧,唯有那聲“晔哥哥”餘音環繞,自己的心也随着那聲“晔哥哥”,“撲通撲通”,如擂般躍出……。

楚晔與阿媛兩人站在寫滿字的崖壁前,不禁感嘆上面所記載“日日劍法”的精妙。

“晔哥哥是怎麽想到這兒會有逐日攪月的?”阿媛目光移至一側三尺見深的坑不解地問,石壁上絲毫沒提到有寶劍藏在此地。

楚晔的眼神亦從劍訣上收回,落在阿媛身上,嘴角微勾,答:“猜的。”

阿媛仍是不解。

楚晔道:“絕妙劍法自然得配稀世名劍。這崖前四處綠草盈盈,唯有那處草略稀了些,便順手挖了一下。”

話音一落阿媛馬屁立馬奉上:“晔哥哥真聰明。”

“聒噪。”楚晔眉眼間已染了笑意。

阿媛瞧着手中的攬月,眼睛漸漸變亮:“晔哥哥,這兒會不會便是傳說中的雲族藏寶之地?”

楚晔忍不住輕拍了她的頭,嗔道:“想得美!不過是江湖上無稽之談而已,還當真?”

“絕世神功、稀世武器、千年寶藏總歸都是該在一處的。”阿媛揚着手中的攬月一本正經的道,“這攬月與逐日便是開啓寶藏的鑰匙!”

楚晔聞言失笑:“胡說!”

“可不是胡說的。”眼見人往潭邊走,阿媛亦步亦趨跟上,“話本子上都這麽說的!”

“你平日在家不好好讀書,盡看這些個胡說八道話本子了?”

“哪有?我在家讀書可用功了,才學好的不得了,簡直就是學富五車……”

楚晔回頭見她跟在自己身後二步之距,從小到大他還沒見過這麽臉不紅心不跳地把自已誇到天上去的人。

忽地見她頓住腳步,似是想到什麽,一雙眼變得曜亮,興奮地呼道:“那必定是只有學成了崖上的劍法,才會消了陣法,放我們出去!”

楚晔略作思忖,揶揄道:“這想法倒還有些靠譜。”劍法雖精妙,但以兩人的資質,學起來并不難,反正一時尋不到出路,學一學也不妨事。況且如她所述興許這裏真是高人為了将劍法傳承于世,而設下的迷陣,待學成了,迷陣自然解了。

“晔哥哥。”

“嗯?”

“你剛才一直在笑。”

“嗯?”

“你笑起來真好看。”

“……”

月上樹梢時分,雪已停了,繁星如鬥,皓月當空。

“晔哥哥!”

屋外傳來尖叫。

楚晔慌忙出屋。

只見阿媛跌在地上,一團黑影被她踹了一腳後,撲楞着翅膀飛走了。

楚晔跨步過去将人扶起。

阿媛這一跤跌得十分狼狽。頭上的白玉冠也碎了,一頭黑壓壓的長發散在肩頭,額上還了沾了土。

楚晔取出帕子替她轼去額上的土,卻見她仰着頭雙眼直勾勾地瞧着他的發冠……。

“休想!”楚晔看出她的心思,手下動作重許多。

額頭瞬間被擦出了紅痕,朗朗月色下越發地突兀,楚晔讪讪地停了手。

小姑娘卻吃痛紅了眼眶,心中的恐懼、擔憂、委屈一齊湧了出來,眼淚簌簌落下,“我們會不會一直被困在這兒,出不去了?”

“也許吧。”楚晔愣了一下,如實道。其實有她陪着困在這裏也不算太難受……。

突然間抽泣變成了嚎啕大哭:“我想先生和外祖父了,想回家了,跑出來這麽久他們定是擔心壞了!”

楚晔望着她手足無措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安慰道:“等……等練好了劍法,便能出去了。”

“真的?”

楚晔錯開目光,心虛地道:“真的。”心中想着明日定要細細再尋,那洞口必是在崖邊的。

“你騙人!”阿媛哭得更大聲了,拆穿了他心中的想法,“你都不知道出口在哪兒!”

哭聲震天,在這空曠的靜夜之中更顯凄慘。

楚晔甚覺尴尬,盡管周遭杳無人煙,但他還是擔心被人聽去,誤會他欺了人家小姑娘。只得連拖帶拽地把人弄回了屋,關上門,這才松了口氣。回頭見小姑娘已一頭撲在了石床上,白裘劈頭蓋腦地把自個腦袋遮得嚴嚴實實,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聲被悶在衣裘中,越發地可憐了。

楚晔上前小心地扯開了裘衣,見人已哭得頭發散亂,眼腫鼻紅,悻悻地摘下了自己的黑玉冠遞給她。

那人只瞟了一眼,張嘴哭得更厲害了。尖銳的哭聲刺得楚晔腦門生疼,終是腦筋一軸,從懷中取出冰盒,将并蒂蓮一分為二,取出一朵遞給她:“別哭了,這個給你……。”

阿媛接過藍雪蓮的瞬間破涕為笑,長睫上細小的淚珠顫巍巍地欲墜非墜,那張糊滿淚水的笑臉,看得人心頭發悶。楚晔垂目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株,心中疑惑,自己是不是上了她的套了。

收了蓮花的人,抹了把眼淚,倒頭便睡。

楚晔望着睡在石床中間的人,回想了一番,決定不能太過隐忍,于是對她嘀咕道:“地上太冷,只一張床,你全占了,今夜讓我如何睡?昨已背着你逃了一夜的命。”

救命之恩,不能不報,也不得不報。

阿媛掙紮片刻起身,抽出攬月,寒光一閃,石床上出現一道劃痕,将床一分為二,為表誠意,向裏挪了挪,拍拍床慷慨地道:“分你一半。”

聽聞此言,楚晔毫不客氣地裹着裘衣往床上一躺。

“咚咚咚”阿媛曲起手指對着中間的邊界線,将床叩得直響,“哎哎,這好比玉峰山,那邊是楚,這頭是我大業,你若過界……”,說着作了一記威脅的刀手,轉頭瞪了他一眼。

楚晔瞧得清楚,原本挂在睫上的小淚滴,就這麽被一晃,晃了下來,落在在驀然伸出的指尖,濡濕微涼,蜷起手指,移開目光,望向房頂,良久才問:“你是業國人?”

“嗯,我家在翠微湖,晔哥哥家在哪兒?”

“楚國,淩風閣。阿媛家中還有何人?”

“外祖父和先生。”

楚晔訝然,有些心疼,“他們待你可好?”

“自然是好的。”

是啊,楚晔覺得自己有些多慮了,只有從小被精心呵護着的人,才能養成那麽明媚嬌縱的性子。

“晔哥哥見過自己的爹娘麽?”阿媛問。

楚晔聞言心中驀地一疼,轉頭看向身側的人,見她正望着自己,目光如泉水般清澈隐含期待。

“有爹娘的感覺如何?和有外祖父、先生一般麽?”阿媛終于問出了自小便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

楚晔想到了聶淩風,師父雖待他如親生,但終究是不一樣的。想說,不一樣的,但看着那張些許茫然的臉又生生忍住,別開眼,再次看着屋頂低聲道:“應該是差不多的吧。”

“喔,這樣啊,那可真不錯。”阿媛釋然地笑了。

楚晔不想再繼續這樣的話題,且自己這方面的經驗也少得可憐,随口轉了話題,“前幾日老伍客棧裏的紫衣男子,你可認得?”

“那是我先生的大兄長。”

宛如炸雷。

楚晔轉過頭,脫口而出:“你先生多大了?”

“你問我先生的生辰八字做甚?”阿媛瞬間警覺。

楚晔捂臉不答。

“我先生驚才絕學,更難得是長得一副好相貌,比……比……”阿媛想了想才得意地道,“比那燕卿容強上百倍。”

“我師父亦是博學多才之人,五年前走的時候,已年逾六十了……”

姑娘撐起了半個身子,借着爐火細細打量身側的人一番後,紅着臉低聲道:“我先生只比你略大些。”說着,轉身朝牆躺下。

感覺到那灼熱的目光消失,楚晔松了口氣,拿開捂臉的手,緩緩轉過頭來,看着姑娘的背影,幽聲道:“你在讨要我的生辰八字?”

“沒有。”姑娘轉過身來,一張小臉漲得緋紅,“你冤枉人。”

“你剛才不也在冤枉我麽。”楚晔依舊看着屋頂道。

“晔哥哥……”阿媛想到他在雪山上不計前嫌地救了她,口氣軟了下來。

如一團輕飄飄的熱氣,氤氲在楚晔的身側,他只覺得心尖一顫,腦袋一片混沌,小姑娘接下來道歉的話也沒聽清,雙眼盯着屋梁,一根根地數起來,來來回回數數了數遍也沒能數明白。

等回過神來,身邊的姑娘已蜷着裘衣縮着身子睡着了。

真漂亮啊,眉眼口鼻,無一不恰到好處,無一不稱他心,就連脾性也如了他的意。情不自禁地朝她臉頰伸出手掌,未及落下,姑娘像怕冷的小奶狗般地朝這邊蹭了蹭,掌間溫涼嫩滑。

掀起蓋在身上的黑裘,朝她直直地張開手臂,姑娘感覺到熱源,果真一下一下地挪了過來。

楚晔眼睜睜地看着她越過“玉峰山”,一頭埋進自已懷裏,收回手臂虛虛地摟着她,黑裘嚴嚴實實地蓋在兩人身上。聽着懷裏的人清淺呼吸聲,已經二天一夜未睡的楚晔,漸漸地睡意上頭,進入了黑甜的夢鄉……。

第 8 章 小兒女(八)

正是月圓之夜。一輪冷月在幾片稀松的凍雲中間浮動,幾點疏星遠遠地躲在天角。

雪山上人跡罕至。西北一個山峰上,隐隐有藍光閃爍。

藍雪蓮長在冰雪懸崖之上,一月一開。

楚晔已在這山上盤旋了許久,看到這抹藍光時,心裏一松,總算找到了。

他踩着一尺多厚簌簌地作響的積雪攀到西北峰頂,便瞧見一株并蒂藍雪蓮在崖上靜靜綻放,發着幽幽藍光。剛要伸手去摘,忽然數道白光破空而至,下意識閃身躲避,側身間便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摘了雪蓮,足一輕點,幾個閃身間,已飄然往山下而去。呵,好俊的輕功。楚晔提起真氣,向下追去。

不一會兒便追上,出手便直接扣人肩膀,阿圓回過身來,一席青鋒突現,冷不防直直刺來。

楚晔忙松手側身,紅光一閃,劍身便從臉頰邊擦過,幾縷發絲輕輕飄落。

楚晔目色變厲,手腕一翻便去奪劍,阿圓一躍而起,虛虛挽起數個劍花,一套落英劍法攻守合一,極為輕巧綿密,加上一身上乘的輕功,更添了幾分飄忽詭異……

一時間兩人已過了幾十招。

不知何時,烏雲蔽月,大朵雪花伴着凜冽的寒風一層一層地砸下來。

楚晔手下的掌法漸漸淩厲起來,掌心微微泛起紅光。

阿圓招架越來越吃力,忽地淩空躍起,一招長虹貫日用盡全力從半空中刺向楚晔。

楚晔一個翻滾,避開劍鋒。

阿圓的劍并沒有落下,左手一揮,“轟隆隆”一個煙彈砸在楚晔頭頂的雪堆上,大片的雪落下砸向楚晔。

楚晔拂開落雪,氣急,一陣密不透風的赤焰掌排山倒海地襲向阿圓。

阿圓根本看不清楚晔是怎麽出掌的,只得順着掌風,不斷向後退,幾個翻滾間,把手中七八個煙彈,統統砸向楚晔。

慌亂中人沒砸中,卻霎時間地動山搖起來。

待兩人透過煙霧擡頭看時,只見前方巨型雪塊越滾越大,發出雷鳴般的響聲朝他們飛速撲來,阿圓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吓得雙腿發軟哪裏還跑得動,雪塊砸下,他悶哼一聲,跌倒在地。眼見落下雪要将人埋了,楚晔不及多想一把撈起阿圓,扛在肩上發足逛奔。

劇響越來越近,伴着耳邊呼呼威壓,楚晔氣得要命,剛才跑得堪比玉雪龍的人,在逃命關鍵時刻卻被滾落的雪球砸暈了,成了累贅,真想丢掉他,讓他自生自滅好了。

正在這時突然發現左邊有一個山洞,回身用盡十成十的功力一掌向後打去,緊追在身後的雪塊驟然向後碎裂開,電光火石間,人已閃身躲進山洞,“嘩”地一下,山洞洞口瞬間被掉下的積雪堵了個嚴嚴實實。

洞內一片黑暗,楚晔掏出夜明珠,環顧四周,發現洞內怪石林立,幽深深不知通向何處。他回首看了眼洞口,這裏怕是走不出去了,只好扛着人往洞內去,但願另有條出路。

走了好一段路,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肩上的人很輕,很軟,鼻息間總能聞到若有若無的熏香,似花非花,清清淡淡地卻無處不在,擾人心神。

楚晔怔了怔後找了塊平地坐下,把人抱在懷裏,掏出夜明珠,細細打量。那人雙眸緊閉,睫毛又長又翹,嘴角嘔出了血跡,卻面色如常。耳垂小巧,白白嫩嫩的瑩潤可愛……。

心弦一動,長指順着耳根一挑,一張□□便撕下來了……

懷中的人,面色蒼白,五官精致異常……很美。

楚晔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伸手探向那人胸口,一觸便回,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後,又不可控制地再度探去,隔着厚厚棉衣也能清晰感到掌下的兩團軟棉。

漸漸地心跳如擂,臉色緋紅,耳根發燙。

突然間明白了那句“我過了十五後還能更大些”。更是心砰砰跳得讓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嘴角卻不自知地高高揚起。這哪裏是什麽觀福樓小公子,分明是個俏姑娘。

獨自坐了好一會兒,心緒平緩些才小心翼翼抱着人起身。

“叭嗒”裝藍雪蓮的冰盒從那人的兜裏掉了出來,楚晔拾起盒子,毫不猶豫地揣進自己兜裏,繼續沿着山洞向裏走。

山洞蜿蜒沒有叉路,走了約一個時辰,隐隐聽到水聲,卻隔着山岩找不到路。

楚晔走了一晚上也累了,便把人放下靠着石壁坐了下來。

溫潤的夜明珠光下,那人蛾眉蹙起菱唇微抿,無意識地抱着裘衣縮緊身子,忽地“咳咳”幾聲,血腥味在這狹小的洞庭中漫延。

楚晔大驚,忙抱起她,只見她咳得厲害,嘴角都喀出了鮮血,臉色慘白如紙,慌得徒手替她轼去血跡。

心中懊悔,不該就這麽将人扔在地上。在這呵口氣都能凝成寒霧的山洞裏,即使是他也感到無比陰冷,更何況是一個受傷了的姑娘。

楚晔有些急了,該早些出去才是,這姑娘得找個地兒趁早療傷。

這麽想着一手抱着人,一手扶壁而起。

“轟”一聲響動,不知為何洞壁忽地往兩邊大開,眼前豁然是一個青翠山谷,谷中間有一個十丈見寬的水潭,潭底似有泉眼,溫熱的泉水噴湧而出,熱氣騰騰,引得潭面水氣缭繞。

此時天色微明,雪卻揚揚灑灑地還下個不停。奇異的是,雪花還未落到潭面,便已被潭上的熱氣融化,化為細雨,落在水面,滴滴嗒嗒,濺起陣陣漣漪。

楚晔一眼便看到潭邊的木屋。

阿圓醒來時已近午時,躺在一間木屋的石床上,蓋着一條大大黑狐裘,後背處雖還隐隐作痛氣血卻已通暢無阻。

摸了摸頭才想起,昨晚似乎打着打着便雪崩了,然後自己被砸暈了,然後……然後……是楚晔扛起她來着。

飄來一陣魚香,阿圓汲汲鼻子,擡頭便看到不遠處,楚晔正坐在潭邊烤魚。聽到動靜只往這邊瞥了一眼,轉過頭仍默不作聲繼續烤魚。

阿圓讪讪地走過去,挨着他坐下,“大哥哥烤魚哪。”

瞧瞧,稱呼都變了,前幾天都是不知名地“哎”、“你家主子”的。

剛說完,肚子便很合時宜地咕咕地響了一下。

楚晔伸手遞來一條,接着烤第二條,“我們被困在這兒了。”莫名其妙的觸動機關進來後,便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阿圓接過魚,咬了一口,太淡了,但饑餓難忍只得将就。她吞下口中的魚肉,才環顧四周。

四面都是懸崖絕壁,正前方的一塊岩壁上刻着“逐日攬月”四個大字,下面還有無數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字下面的地上剛被人挖了個坑。

谷中間有個水潭,潭面霧氣氤氲、熱氣騰騰。沿岸樹木樹冠上壓着雪,枝條上卻郁郁蔥蔥,其中還頗有幾棵不知名的果樹,樹上果實累累。

潭水清澈見底,水裏竟然還有魚兒游來游去,看上去很是肥美,倒是餓不死了。

潭邊有一間木屋,中間一套桌椅,右牆邊上一個竈,竈臺上放了些鍋碗瓢盆,經年累月不用,已積了厚厚灰塵。左邊靠牆便是剛才她躺過的那張石床,也唯有那張石床被人簡單清掃過還算幹淨。

楚晔這才轉頭看着阿圓,小姑娘退去了蒼白的病态膚色後,整個人瑩潤如玉,柳眉杏眼,鼻子直挺而小巧,唇如花瓣,透着淡淡的粉櫻色,十分地柔嫩可人。

忽得口幹舌躁,手心微微發燙,不由地绻了绻了手掌,別開眼,理了理思緒才問:“叫什麽名字?”

“軒轅雲媛。”

楚晔拿起樹枝,在地上寫上,“楚晔”,道:“這是我的名字。”

阿媛也拿起樹枝認認真真地在楚晔後寫上“軒轅雲媛”。

楚晔嘴角微勾,原來不是“阿圓”而是“阿媛”。

阿媛擡眸便撞進楚晔略帶笑意的眼睛裏,平日裏疏離淡漠的眼,一時冰雪消融,雲破日出,讓人恍然失神。

阿媛揉揉腦袋,昨晚定是被砸得不輕,到現在還些暈眩。

吃完一條魚,掏出帕子擦臉,這才發現面具已經沒了。阿媛心虛且羞惱,臉皮漲得通紅,擡眸間正好對上楚晔看過來的目光。

四目相對,兩人一時無語。

良久,阿媛伸出一只手攤開手掌,紅着臉道:“面具呢?”

“生火了。”楚晔把目光從柔嫩的掌上移開,指指火堆,面色如常,渾不在意地說道,“這裏的柴火濕氣重,火生不起來,我瞧着那面具用樹脂做成,又被雪球刮破了,便試了下,還好一點就着,火還挺旺能燒好久。”

聞言阿媛擡手細細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還好沒破相。

很快第二條也烤好了,不知從哪裏掏出些調料,灑在魚上,再次遞給阿媛:“剛才看你快餓得昏過去了,忘記灑了。”

剛升起的丁點好感,在幾句話中便消了個怠盡。

阿媛平了平氣息後才接過魚,低頭悶聲吃魚,英雄向來氣短,先得填飽肚子。

楚晔接着告訴她,四面都是崖璧,無路可走,他們被困在這兒了。

阿媛望着高聳入雲的懸崖問:“那你是怎麽進來的?”

聞言楚晔的表情陰了下來,臉色卻微微泛紅。

阿媛訝異,這青青紅紅的臉色世間少見啊,一雙杏眼揉雜着天邊的雪光,便這麽無遮無掩對着人的臉龐直愣愣地看了過來。

臉漸漸地從微紅變得彤紅,楚晔不自在地側身別開臉,語氣十分生硬:“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可聽的人注意力已不在此了,厚臉皮地随他同時轉過身子,一雙眼依然盯着別人的臉發亮。嗯,紅臉的美男子越發地美了。

楚晔目光游移,越過眼前的人無焦點的落在遠處,連脖頸都已紅得透血,語氣還稱得上鎮定自若:“這裏像是有陣法,掩了出路……。”

那人身子向他微傾,目光依舊奪奪逼人,不依不饒地像要在他身上灼出兩個洞來。

楚晔終于受不住倏然站起,邁開步子快速離開,邊走邊語速極快地道:“一下子找不到出路,怕得在這兒耗上幾日了,我去清理木屋,你去找些果子來。”

阿媛望着他的背影撇撇嘴,怎麽剛才楚晔給人有種突然間炸毛的幻覺。正要找果子去,見他忽地又轉過身來,兩人隔得遠,谷中薄霧飄蕩,一時看不清他的神色,聲音卻恢複了平日的清冷:“過來。”

第 7 章 小兒女(七)

楚晔見到來人眉心一皺,正要趕人,在眼風掃到對面昏昏欲睡的人時卻猶豫了。

還未等他猶豫完,淩南早已起身上道地将一幹人迎了進來。

一間屋子一下子多了十來人,各色脂粉味撲鼻而來,阿圓夢中汲汲鼻子,還是忍不住咳醒了,灌了兩口茶壓下喉中的癢意,整個人算是有點清醒過來,目瞪口呆看着來人,磕磕巴巴地問楚晔:“這是你叫來的?”

回答他的是一記極冷的眼風。

紅娘從進門那刻起便将這房內三人打量了一番。

那個玄衣俏郎君從進門那刻起眉心便皺得能夾死個蒼蠅,必是……必是……見多識廣的紅娘斷定,必是不好她們這一口的。

那個一臉憨樣的小子,顯然是個打雜的仆役。

剩下的那個,雖然長得一般,年齡也尚小,但一身富貴樣,滿頭滿腦地在告訴別人我家有錢,而且不是一般地有錢!此刻他一雙眼睛朝着姐兒們滴溜溜地亂轉。

據紅娘縱橫窯界三十年的經驗來看,這小子有戲!可待發掘!

“這位少爺。”紅娘一步三晃扭至阿圓跟前,指着一衆花團錦簇的姐兒們,聲音是跟小綠如出一轍的甜膩,“奴家這一幹妹妹可還趁爺的心?”

阿圓望着這一幹的波濤洶湧,人雖醒,腦子還有些混沌,揉了揉胸口憋嘴直言道:“她們太大,我太小了。”

紅娘聞言一愣後呵呵笑得猥瑣:“爺初次還是找個大點的疼人……。”

阿圓還沒琢磨出這句話的含義,便聽紅娘問:“公子貴庚?”

“快十五了。”阿圓順口回答。

嘿嘿嘿,紅娘直笑,“爺這是長齊整了。”

“自然。”阿圓挺了挺胸道,“夏荷姐姐說我過了十五後還能更大些。”

聽到這話饒是身經百戰的紅娘也有些尴尬,這小子太直白了。

兩人一通對話下來。

淩南連腳趾頭都紅了,心裏卻松了,還好不是斷袖。

楚晔一張臉也青青紅紅變幻莫測起來。

紅娘明白大戶人家的少爺往往各色丫鬟圍繞,小小年紀便開了封,有通房丫頭的并不少。只是不知這小子哪裏來,這三人都面生的很。

“這位少爺家住何方呀?”

阿圓捏着盞子垂目不語。

想來是年紀小小便來逛窯子于名聲不好,所以不答吧。于是紅娘笑容可掬地又問:“家裏是作何營生的呀?”

“做生意的。”阿圓含糊道。

“做何生意啊?”紅娘刨根問底。

阿圓對着十多張笑臉,不忍心讓人失望便如實地道:“什麽都有,酒樓、藥館、錢莊、碼頭,布店、玉石古玩、金銀器物……”

長長的一串,驚得紅娘望着他那頂綴着寶石閃閃發光的金冠,掉了下巴。

十四五歲,家大業大……

後知後覺的淩南算是回過味來,捂着嘴,心中狂叫:這不就是讓觀福樓找得天翻地覆的小公子麽!

再看自家主子,波瀾不驚神情自若地低頭喝着手中的茶。

原來那日他在官道上就猜到了,主子真是太神了。難怪,素來獨來獨往,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人,會設下套子,讓阿圓與他同住後院,而且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管上阿圓的閑事。完全是一改他素來高冷寡淡的人設。

主子想來是在針對觀福樓布一個很大的局,大到作為心腹的自己也看不出絲毫頭緒。

對于主子這個無厘頭的局淩南還來不及深想,這屋內的友好氣氛已突變了。

紅娘臉上的媚笑已換成了皮笑肉不笑,剛才聲音有多甜,現在便有多冷:“你小子,不會是咱同行吧?是不是隔壁春風閣的?!”

春風閣是天香樓的老對頭,時不時地雇幾個人來“觀摩”,回去什麽都學她的,有了天香宴便有春風宴,有了十二金花便有二十四節氣,真真是見面都能一把掐死的對頭。

阿圓像是受了奇恥大辱,忽地站起來,腰背挺得筆直,威壓若有若無,板着小臉道:“我家從不涉腌臜之業!”

紅娘被他一下子怼得怒得啞口,想開打開罵面對驟然間氣勢逼人的少年有些慫,思忖片刻,心道:今日是天香樓的好日子,且不跟這毛頭小子一般見識,回頭再好好算帳。

自認晦氣帶着人轉身走了。

淩南忍住笑,玉樞公子若是開窯子怕是要震驚雲洲大陸了,惡意想象着那個清高的玉面公子在各色花姐穿梭,做着老鸨子的事,不禁替自家主子痛快。

明明是西淩風東觀福,可最近幾年觀福樓處處穩壓淩風閣一頭,他家主子暗戳戳不憤玉樞好久了。

論容貌主子也不差,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論武功更是不在話下;論出身,那玉樞一江湖莽夫哪裏及得上主子身份尊貴。

可世人都眼挫,人人都贊玉樞,忘了還有楚晔。也全怪主子太過低調。

在聽到阿圓話語中隐約透露出家中已有通房時,楚晔無由來的一陣厭憎惡心,他悶口吞下一盞茶,不露聲色的壓下那股厭惡之氣。

忽地轉念一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了,竟管起這等閑事來。即使那真是觀福樓小公子也應該讓他們的大公子玉樞去愁,與自已何幹?!況且他們與觀福樓雖一直河水不犯井水相安無事,但也實在談不上有何交情。他瞥一眼正靠在椅上看着展臺的阿圓,閉目,實在不忍直視,真是瘋了。

淩南湊上去,替阿圓斟滿茶水,随意攀談道:“阿圓來這集雪作什麽呀?”

觀福樓又想幹什麽?

阿圓顯然還沒從被誤會自家是開窯子的打擊中恢複過來,頹然地實話實說道:“來尋壽禮。”

“你家啥沒有啊,要來這兒尋……”淩南語氣變得幹巴巴,“好巧……”,主子也是尋壽禮的。這半句生生在楚晔忽然睜開的冰冷目光中咽了下去。忽地靈光一閃,開竅了,這兩人該不會尋的是同一樣吧……但願主子手下留情別傷了這少年。

已是壓軸大戲了,看完就回去了,三人各懷心事,都希望早點結束回客棧睡覺。

今日的大戲是業界的花魁娘子牡丹彈奏“廣陵散”。

牡丹抱着琴袅袅婷婷出來,十分嬌豔美麗,舉手投足間更是風情萬種,美目顧盼生飛。衆人一見連聲叫好。

氣氛達到高潮。

紅娘得意地道:“牡丹乃溯燕國第一美人。”

阿圓吃驚地道:“溯燕國第一美人不是他們的三皇子麽?”

淩南瞠目結舌,脆弱的心剛放下,又被提得高高的。

只聽見阿圓咂巴着嘴,回味道:“我見過他一次,那可真當得上美人一說,膚白貌美可不是這位俗人可比的。”

說完阿圓見楚晔臉沉得能滴水,淩南已驚得嘴張得如拳大。回頭一想:他們必是不同意三皇子第一美人稱呼的,想起那日衆人的贊言,又讪讪地補充道:“不過我還是覺得我家先生最好看。”

淩南痛心疾首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深覺一大好少年被毀了,身為男子,這算啥門子的感觀。不光宵想燕三皇子,還看上了自家的先生,真是作孽啊。那顧公子說不定反是被他給惑了。

有着一番九曲回腸哀怨的淩南,隔着老遠也能感覺到主子周身散出來的寒意加怒意。

臺上接着又吹噓牡丹的“廣陵散”曾得玉樞公子的指點,乃天下一絕。有了玉樞威名,廳內頓時安靜下來,一陣悠揚琴音傳來。

楚晔仿佛回到了幼時,水閣之上美貌婦人的琴音婉轉柔和,偏廳之中父親把孩子抱在懷中,隔着悠長的廊檐,閉目靜靜聆聽。

歲月靜好,時光如梭。

“砰!”随着一記桌響,琴音嘎然而止,楚晔說不出的憋悶。

阿圓将桌子拍得震天響,不悅地大聲道:“哼,吹牛,怎麽可能?”

聲音在忽然靜止的樓內顯得尤為脆響,在場的幾乎全都聽了個清楚。

牡丹一直受人追捧,多少名門公子一擲千金只為一睹芳容,如今被人當場拆臺,惱羞成怒,一張俏臉氣得通紅,扭着性子不肯再彈。

一人沖出來指着阿圓怒道:“你憑什麽這麽說?”

“是啊。”衆人都把不滿目光投向阿圓。

好好樂曲都被打斷了。

“牡丹彈得極好。”王麻子已換了一身暗紅袍子,大冷天地執了把折扇,此刻已成了衆人關注的焦點,他嗖地展開扇子,露出一幅衣衫半解的美人春睡圖,搖頭晃腦地道,“人又長得美。這小子啥都不懂!”指着阿圓跳腳嚷道:“這小子分明是來砸場子的。”

可得報報那一頓好打之仇了。

衆人在王麻子的挑唆下,紛紛指手畫腳地指責阿圓,怪他不識好歹,擾人雅興。

紅娘翹着一只肥碩的蘭花指,指着阿圓義憤填膺聲稱要拉他去報官,治他個作亂的罪名。這臭小子果然是春風閣派來的奸細,還順帶砸場子的。

阿圓耳邊嗡嗡嗡都是要把他抓起來的聲音,下意識地看向楚晔,那人板着臉目光悠遠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由人自生自滅的模樣。忽地眼眶就紅了,足尖輕點,飄然躍向臺中。

衆人眼前一花,便見一個身着青蔥色錦袍的少年輕飄飄地落在臺上。雙手撫琴,席地而坐。

片刻間,純厚凝重琴聲徐徐響起,漸漸如潮水般四溢開去。突然琴音高揚,宛轉回旋兩次,宛若劍客一刺再刺。漸漸地琴聲激昂,戈矛殺伐戰鬥聲起,悲憤之意,像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的綢緞遮天蔽日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最後琴音落盡,雲聚散,草枯榮,英雄何處覓行蹤。

萬籁收聲天地靜。

衆人失神間,彈奏的人已拂袖而去。

楚晔倏然從夢中驚醒,亵褲上已是冰涼一片。

他擡手捂臉,這真是惡得不能再惡的惡夢,心有餘悸。

許久才緩過神來起身漱洗。

天光才亮,門便被淩南拍得砰砰響。

楚晔從書桌前起身,打開門。

淩南拍着胸脯,神經兮兮的一臉後怕之色,斜眼瞧着對門悄聲道:“主子,我昨晚做了個惡夢,夢見……”

他生怕對門發現,小心地關上門,低聲道:“夢見,你……你把阿圓壓在身下……”

楚晔神色劇變,一掌把人拍出門外,淩南剩下的話飄然入耳“一刀把他結果了,主子你今晚可千萬別沖動……。”

第 6 章 小兒女(六)

今晚的天香樓燈火如晝,樓內暖風熏人,紙醉金迷。

阿圓一身青蔥色的溜金灑花錦袍,系了一條白玉腰帶,烏發束起悉數扣在一頂精致金冠內,與楚晔淩南一道得意洋洋地邁進了樓內。

樓裏早已人滿為患,個個衣着光鮮,令人眼花缭亂。

阿圓看着走在前頭天天一身玄衣的楚晔,挺了挺脊背問與他走在一起的淩南:“今日我的衣衫可還行?”

話比較含蓄,淩南清楚他其實問的是“今日他漂不漂亮?”這讓一心想讓人走正道的淩南有些糾結,男人家應該像主子一樣,不要整日穿得像個花蝴蝶,盡管他家主子也是非常挑剔的,但也好過像個娘們般天天與人比美的阿圓。

楚晔聽到後頭的動靜,回頭打量了一眼,又無事般地轉回去了。

淩南避重就輕講了句實話:“阿圓這身衣衫在人群中甚為耀眼。”

阿圓咧嘴笑了。

楚晔輕哼一聲,聲音太輕,身後的兩位都不曾聽到。

天香樓的老鸨紅娘今日忙得暈頭轉向,笑得腮綁子都酸了,眼見門口又來了三位貴客,忙不疊地迎了上去,“哎喲三位大爺裏邊請。”

走在最前頭那位俏郎君,像是沒有聽到她的招呼徑直往裏走,這一張臉冷肅得不像來逛樓子,倒像是來讨債的。

身後一位濃眉闊鼻的後生趕緊上前笑道:“咱們已定了位子。”

紅娘笑容放大,眼角魚尾紋散開,尖着嗓子高喊:“小綠,給幾位大爺領路!”

“不用不用。”淩南趕緊擺手,“大娘您忙,我們自個兒找路。”

紅娘聞言嘟起一張血盆大口,一只手指着滿樓的姑娘嗔道:“這天香樓哪裏來的大娘?一個個都是花容月貌的小娘子!”

淩南微黑的臉變成了醬紫色。

原來是個嫩後生,紅娘嘻嘻一笑,一只手肘輕撞着淩南胳膊,意味深長地道:“這位小哥想要什麽口味的盡管開口,包你心滿意足。”

淩南連連擺手,搭拉着眼睛不敢亂瞧,只盯着前面那雙祥紋黑靴,跟着往前走。

紅娘哪裏肯這麽便放過他,香帕一甩又高叫,“姐兒們,快帶這位爺去後院喝杯銷魂酒!”

天香樓的花姐們頓時一擁而上把淩南團團圍住,連拉帶扯地把他往後院扯。

明明是兩人并排而行的,可偏偏她們只帶淩南去,落下他,雖然看樣子淩南并不情願,可這也不妨礙阿圓生氣,居然被忽視了。

他三兩下把淩南從包圍圈扯出來,對花姐們笑道:“各位姐姐,還有我呢。”

“唷!”花姐們笑得花枝亂顫連連說,“好好,帶上你!”

突然氣息一冷,周遭的人不由地打了個顫。

那個冷面俏郎君又轉回來,一把拎起綠衣少年,喝道:“還不快走?”那聲音硬硬生生讓這熱氣氤氲的天香樓結了一層霜。

靜沒一瞬,看慣人臉色的花姐兒們自覺地悻悻而散。

一年一度的天香宴是天香樓最大的節日。這一日也是樓內花姐兒們從良的最好時機。這一日所有的姐兒們都明碼标價,只要有客人願意出錢,便可将她們贖身。不論你是花魁還是打掃丫頭老鸨決不阻攔。

樓內的姐兒們一個個打扮地枝招展,卯足了勁展示自己。

淩南花了大價錢在天香樓定了視野最好的包廂,正對着廳內的展臺,距離又近,按阿圓的說法,“這麽近連姐姐們臉上抹了幾層粉也能看得清。”

淩南正與楚晔說着話,一轉頭阿圓不見了。

喚了幾聲都不見有人應,不知道溜到哪兒去了。

楚晔揉着額頭,滿眼的人影,滿耳的嘈雜聲音,只覺得心浮氣躁。

阿圓轉悠去了後院,與前院的人聲鼎沸相比,後院顯得異常安靜。

左右兩排廂房向後延伸,比老伍客棧的房間還略多幾間。各色的燈籠将屋前的長廊照得光怪陸離,不知名的香味飄散的空氣中……。

不太好聞,還略有些刺鼻,阿圓捂着口鼻,打了個噴嚏。心裏想着“銷魂酒”究竟是個什麽酒,她只聽說過,三杯倒、醇香釀、清洌甘……,取這麽個名字,必是與別家的酒大大不同。

他輕手輕腳往裏走,漸漸地這院中似乎也不怎麽安靜了……

有各種奇怪的聲音,男聲女音交錯在一起,高高低低壓抑在喉間,像是怕人聽到似的難奈,讓阿圓愣了半天,止步不前,順手打開了側手的一間空房。

房間不算大,色彩香豔,床大得突兀,粉色的紗幔垂落下來,輕薄如粉色輕煙,裏面的玫色的寝具一清二楚。

床前一張圓桌,鋪着嫩黃綴花的桌布,上面放着一盤糕點,一壺酒,二只酒杯。桌前兩張繡凳。

屋裏的香味比外面在濃很多,讓人莫名的燥熱。

阿圓舔了舔嘴唇,伸手倒了一杯酒,指尖剛觸及酒杯,一陣冷風刮過,連壺帶杯哐當掃落在地。

擡眸對上的是楚晔略帶怒意的黑眸。

想到剛才背着二人偷溜過來,阿圓有些心虛,他不是自個兒偷跑出來喝酒的,只是好奇想聞聞酒味,他一直記着先生的訓導是絕不會喝酒的。

才要張口辯解,兩眼一黑一塊粗布當頭罩了下來。

楚晔屏住呼息粗魯地扯下桌布,蒙頭蓋在阿圓頭上,拎着人回了包廂。

“怎麽能這樣?”阿圓扯開桌布,掙紮着露出腦袋,僅有的一點歉意在楚晔粗暴的行為中像炸裂泡沫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又不是你家,還不讓看了?”

“再聒噪便把你扔出去。”這人居然還橫着眉眼惡言相向。

阿圓才要上前好好理論理論,明明是他們請他來的,一進門便翻臉了,哪有這樣作東的!

剛張口,包廂門突然間開了,一位妖妖嬈嬈的姐兒托着茶水進來了,白色的裙衫水紅色的抹胸,胸襟極低露出兩團比這白裙還白的刺目的嫩肉。

阿圓嘴閉上了,眼睛睜得老大,不着痕跡地揉了揉胸口,她這是吃什麽長的

姐兒一進門就看見一少年盯着她胸脯看直了眼,得意地抖了抖胸,白花花的兩團肉這麽一晃蕩,刺得阿圓眼睛發暈,腳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二步。

“奴家小綠,前來伺候各位爺。”小綠的聲音如街邊的糖人兒粘牙得很,笑容得比這聲音更粘,手托餐盤,腰肢扭動走了進來,“各位爺若在此不得盡興,可與奴家同去後院一聚。”

媚眼橫飛,香風浮動,屋裏詭異地安靜。

忽地她腳一軟,腰肢一擺向阿圓跌來,阿圓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眼睜睜地看着她向自己撲來,待人快要撲在身上時才徒然清醒,連退數步躲過一劫。

身後的人冷不防龇地倒吸了一口氣,前面的小綠适時收住腳步,腰身一扭站穩了。

阿圓收回腳,盡管已及時向前挪了一步,但還是覺得身後的氣壓已降得極低,脖子上汗毛倒豎,身子僵得一動也不敢動,何況乎回頭看一眼被踩了腳背的人。

“出去!”一聲隐忍的冷喝,氣勢逼人,似若再多留片刻便能讓人血濺當場。

小綠放下盤子,很有眼力勁地跑了。

小圓望着那白色背影,深以為自己也是那個該走的人,抖着腿邁開腳步想尾随而去。

“喝茶!”一聲暴喝,伴随着一記茶盞撞擊桌面的聲音。

阿圓驚得縮了縮脖子,腳步卻快得生了風,“砰”又是一聲,阿圓收回才邁出門外的腳,頓住。

“喝茶,喝茶……”

淩南見狀,笑呵呵地先為楚晔斟上熱茶,再拉回阿圓。

阿圓坐在楚晔對面,眼睛朝那藍花金邊茶盞瞟去,那茶盞囫囵整個穩穩地放在桌上,滴水不漏,心道:這人倒是好功夫。

茶盞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執起,手指修長有力,握着盞的指腹微微泛白,随着手的擡起,玄色的袖口略略下滑,露出了一截手腕,腕間桡骨突起的骨節白皙瑩潤,弧度柔和,與主人的性子大相徑庭。

阿圓腦子裏忽然閃現那日清晨東院裏的那抹牙白,目光在棱角分明的下颌處停頓,閃爍着游移開去。

“糕點,吃糕點。”淩南将盤子移至兩人中間,熱情地招呼兩人。

一個恍若未聞紋絲不動,一個倒還知情識趣地伸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裏。

淩南晃眼打量了兩人一番,一個汲了口茶後臉色已緩了下來,一個難得地乖覺地慢慢咬着糕點,總算松了口氣。

臺上歌舞聲已起。

天字號包廂內靜默無語。

楚晔眼睑微垂專心品茶。

阿圓手撐着頭,望着舞臺,興致缺缺。

淩南手肘輕碰了楚晔一下,楚晔擡眼,卻見淩南一臉痛心疾首之色朝阿圓努嘴。

轉眼看去,只見少年雙眼眯起,頭一點一點地快要睡去了。

臺上各色花姐兒搔首弄姿争奇鬥豔,一個比一個穿得單薄,衆人一個個都看得熱血沸騰,叫好聲,砸錢聲此起彼伏。

楚晔收回目光,心裏說不清地一陣心塞。

天香宴快結束了,可天字一號的客人毫無動靜,別說叫姐兒了,便是連桌酒菜也沒叫過。這如何使得?天香宴可不是搭臺看戲的,是逛窯子的頂極盛會!只讓客人出點包廂錢簡直就是天香樓大當家紅娘的恥辱!

于是紅娘領着一幹環肥燕瘦的花姐兒浩浩蕩蕩地推開了天字一號的大門。

第 5 章 小兒女(五)

楚晔辦完事剛要回客棧轉身便見:街對面,一個年輕男子雙手輕攬着少年肩,微微側首低聲誘哄着少年,面色溫柔。隔着皎皎月華,他都能清楚地看到那男子眼中的缱绻之意。心猛地一沉,驚疑不定。

獨自回到廂房,打開窗子,萬籁俱寂,對院一片漆黑,人未歸。

想起不久前淩南告訴他,那個喚作阿圓的少年天天去看玉雪龍,幫它梳理,還喂它鹽水浸過的蠶豆,比他這個主人還盡心盡責,因此玉雪龍才跟他親近。鮮有人知道,玉雪龍不僅喜淨,還嗜鹹,最愛鹽水浸過的豆子。

淩南還抱怨,玉雪龍天天有鹹豆子吃,已經不愛吃草料了。今天阿圓出了一天門,沒來喂它,它便窩在馬棚,跟淩南鬥氣,絕食抗議,非鹹豆子不吃。

不一會兒,對院的燈亮起,昏黃的燈光下,一人影綽綽。

又隔了一會兒,顧随安匆匆趕來,人未至,聲先到。

“阿圓,阿圓!”

阿圓打開門,顧随安入內便說:“阿圓,我家裏有點急事,得先回去一趟。”

“明天就走麽?”

“天一亮就出發,現在是來跟你辭行的。”

“顧大哥……”這就要走了麽,相處了這麽多天,阿圓有些不舍。

“呵呵呵……”顧随安忽地低笑出聲,戲谑道,“阿圓,你這面具用得可還算合意?”

阿圓如遭雷劈僵立當場。

“當日在官道上,你攔了我的馬。我呀,定睛一看,便對你啊一見如故了,因為啊……”顧随安挑挑眉,幾許得意道,“因為啊,這面具是我親手做的。呵呵呵,你只知道去春回鎮找春回大師買面具,卻不知道回春谷便在春回鎮附近,而我最大的業餘愛好便是制作面具,你見的那個春回大師是假的,唔,我才是……真的……。”

說完借着燭火細細地盯着阿圓看,直盯得人毛骨悚然,良久才幽幽地道:“唉,仔細看,還是有破綻,手藝還是不夠好。”

阿圓當場被人拆穿,紅着耳根,吶吶地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額前被人用指,重重地扣一下:“ 五千兩銀子,幾乎用盡自己所有盤纏買個面具?有沒有想過日後的花銷?!”

“你們說不二價的。”

“說什麽你都信,知道不知道還有這還價一詞?”又重重一扣。

“疼”

“輕信于人,我若是壞人,你都不知道被賣了幾次了。”說完咬牙切齒地又扣了一下。

阿圓捂着額頭,躲開:“但你不是呀。”

顧随安掰開阿圓的手,撫了撫他的額頭,惡趣味地道:“哎,看不出紅吶,若是再薄點,能透出原來膚色便好了。”

阿圓氣呼呼地拂開他的手。

顧随安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包袱,扔給他:“這裏有五千兩銀票和五十兩散銀,還有一些救心丸、解毒丹和其它一些藥丸,其中有一瓶榮養丸是給你外祖父的。丫頭,若要找我,可以去當日買面具那家店。”

阿圓被那聲“丫頭”唬了一跳。

顧随安微微彎腰,對着她笑咪咪地道:“我娘生了四個兒子,總是嫌棄我們。老叨念着若有個女兒便好了,乖乖巧巧的,我想,若是她真有像你這樣的女兒,怕也是不省心的,哪裏有乖巧的樣子。還一心想着去采藍雪蓮?你可知道雪蓮長在雪山之巅,每當月圓之夜才盛開,采它雖說不上千難萬險,但也不易,你一個小丫頭,還是不要去的好。”話風突然一轉,“我送你一朵?”

說完目光灼灼等着她答複。

阿圓聽着十分感動:“顧大哥,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扯了扯顧随安的衣袖又道,“可藍雪蓮我還是想自己去摘,親力親為寥表心意,三個月後外祖父的壽辰,我想送他。”

“就知道,會這樣。”顧随安又重重扣了一記。還沒等阿圓呼痛,重重地又往她懷裏塞了一個掌大的盒子,板着臉道,“哼,這是冰盒給你。這可不是送給你的,要還的!記得來回春谷還!”

“顧大哥,你不是答應去我家看我外祖父的麽?到時候順便把盒子還給你就是了。”

顧随安頓時笑眼眯眯。

“我家在業國的翠微湖,門前有一個很大的桃花陣,你只要……”

話未說完,“啪”地一下,顧随安一掌拍在阿圓腦門上:“這樣的秘密也能随便向人說道?”

“可你不是啊。”

顧随安心中一暖:“放心。這點陣點難不倒我的。”偏着頭看着阿圓,糾結了半天,嘆了口氣,“唉,算了,這皮子本就做得潦草不牢靠,扒上扒下地更容易壞。不過……”顧随安忽得語氣變輕,“阿圓,不管你變成啥樣,單憑這雙眼睛,我便能認出你來。”

西院的門“吱呀”地開了,顧随安走出來,邊走邊朝阿圓揮手,“別送了,你早些歸家,我辦完事就去你家找你。遇到事可去找江淮。”

顧随安剛走,淩南便匆匆走入東院。

楚晔看完珉楚國的朝庭诋報,便問起觀福樓近況。

“觀福樓原本和溯燕國商談好的開商號之事,最近這幾天進程緩下來了。各大掌櫃都好像在找什麽人……”楚晔擡眸看了他一眼,淩南吞了吞口水繼續說,“淩東猜,可能是他們的小公子又丢了。以前也悄悄地丢過幾次,這次似乎丢的時間有點久,所以觀福樓才鬧出些動靜來。”

“可有畫像?”

“沒有,除了觀福樓福祿壽禧幾個大掌櫃,幾乎沒有人見過他們的小公子。淩東猜,小公子年紀大約在十四左右。”

楚晔食指輕扣桌面,觀福樓麽?

業國觀福樓大掌櫃錢大福并不是真正當家的,真正主子是幕後的大小二位公子。大公子字玉樞,傳聞長得俊美絕倫乃雲洲第一美男子,他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武功手段更了得,以一已之力創建觀福樓。十年間觀福樓成為業國第一大商會,但如今看來似乎已不滿足僅僅于此。

一直以來,西淩風東觀福兩家都小心翼翼和平共處,從未曾正面交鋒過。

楚晔眉頭微皺,撫了撫額。忽地長眉一挑,看向窗外,小公子?會是麽?

回神過來看到淩南還站在一邊,還沒走麽?

淩南撓了撓了發,吶吶地道:“主子,剛才來時看見顧公子剛從對面屋出來。”

“嗯?”楚晔顯得有些不耐。

“那個……那個,我總覺得顧公子對阿圓小公子太過熱情……不知道存了啥心思……阿圓小哥,還小……濾世未深。”淩南一咬牙,紅着臉說道,“我怕他被那姓顧的帶上彎道裏去……。”

任誰都明白,淩南那個道是個什麽樣的道。

聽到這個楚晔心裏無比厭惡,眉目驟然冷了下來。

幫助阿圓的想法此刻占了上風,淩南無視楚晔如寒冬臘月般的臉色繼續道:“我覺得應該趁着阿圓小哥還未泥足深陷幫上一把。他年紀尚小,還不知道姑娘們的可愛之處,所以我想着明天帶他去天香樓的百花宴,看看的那裏的花魁娘子。”

“所以?你的辦法是,帶一個半大的孩子去逛妓院”

“我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淩南苦惱,“這冰天雪地的哪裏去找美麗漂亮的良家女子。”想起王天仙他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楚晔額上青經直跳。直覺上認為這不是個好辦法,但一想到剛才的情景,煩躁厭惡還夾着一絲道不明的情緒一齊湧上腦門,于是昏頭脹腦地允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阿圓聽說楚晔和淩南要帶她去天香樓的百花宴,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以前的嫌隙仿佛都不存在了,很是興奮。

“原本聽說這件事是很想去的,但顧大哥不讓,早上起來,想着今日顧大哥回家去了,倒是可以去看看的,但那裏人多,我怕我太小一個人去太紮眼,萬一讓我先生知道……”阿圓打了個寒戰,“他要發大火的。但兩位這麽盛情,呵呵,這個機會錯過了怕是以後再也沒得了。”

淩南面露得色,還好還來得及。

“天殺的黑心王麻子!”老伍掌櫃見到王麻子從門口走過,拿起笤帚追出去揍人,“居然把生了瘟病的兔子賣給我!我養了才一個時辰還沒來得殺,就死了!”

王麻子聞言拔腿便跑。

“小二,出來幫忙!”老伍大聲叫喚,一時沒人應承,再嘶聲力竭地喊,“出來便加十文工錢!”

正在廚房的小二,提着菜刀便沖出來,“願為掌櫃抛頭顱,灑熱血!”

楚晔不由擡眸看向阿圓,見那人樂不可支,唯恐天下不亂,一下蹿到門口大叫:“小二往那邊堵……掌櫃往這邊……快……快……咯咯咯……唷,堵住了!”

王麻子被二人堵在客棧門口角落,阿圓站出來,指着小二那把滴血的殺魚刀,居高臨下兇惡地道:“還不從實招來!”

“饒命啊。”王麻子痛哭流涕,“我不知道是得瘟病了的,以為兔子只是精神不濟些。”

掌櫃一笤帚打在他背上,“胡扯,你養了這麽多年的兔子豈會看不出來!分明是乘着它還沒斷氣,騙我買了!還錢!”

王麻子哭道:“錢全花了,今兒牡丹來天香樓了,我把全部的錢給了老鸨。”

聞言,掌櫃掄起笤帚一頓劈頭蓋腦的好揍:“招搖撞騙居然為了去看一個妓子!”

“掌櫃的!”阿圓捂着嘴,驚恐瞪着眼問,“你有沒有把兔子做給我們吃?我還這麽小,可不想死。”

老伍一聽,吓得頭搖得像波浪鼓,“沒有,沒有,小的怎會做這種事!”

阿圓龇着一口白牙,惡狠狠地問:“真的?”

“千真萬确。掌櫃膽子比兔子還小,自己都不敢吃的東西,哪敢給客官吃。”小二仗義直言,“他頂多也就是早上把東院吃剩的粥,重新熱一下,給你送去……”

“噗通”,老伍腿一軟,跪倒在地。

阿圓捂着肚子,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可又時隔太久腸胃之中哪還有粥,吐不出來,又壓不下去。一雙大眼睛直直看着楚晔,幾欲噴火又無從發洩,半天才咬牙切齒地道:“明兒我必比你早起,讓你也嘗嘗剩粥的滋味!”

楚晔冷眼看着他,不搭言。

淩南背過身,拼命忍住笑。

阿圓回過頭,指着罪魁禍首,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

“小爺,饒了小的這一次。”

老伍撲倒在阿圓跟前,一根手指堪堪搭住鞋面,那人卻如被火燙了一般,向後躍一丈,站定後,小臉一肅,“放肆!”上位者威儀散開,仿佛換了一人。

楚晔眯起了眼。

第 4 章 小兒女(四)

屋裏熱鬧,屋外街頭突然間更熱鬧起來,鑼鼓喧天,有一大漢亮着嗓子吆喝:“龍虎幫幫主之女天……仙小姐抛繡球招親喽!”喝到“天仙”二字特別的抑揚頓挫,讓人遐思萬千。

阿圓奮力咽下口中的包子肉,打開窗戶欲看個熱鬧,只見那大漢轉個彎就繞進了客棧。

大漢手裏提着鑼,身後還跟着三五個跟班,個個是高大威猛身強力壯,環視廳堂,見有數十個年輕小夥,不由地咧開嘴笑了。

老伍一見來人連忙上前招呼:“哎喲,什麽風把王二爺給吹來了?”

王二爺朗聲道:“今日我家大小姐在東街抛繡球招親,特來相告。”

老伍十分的知情識趣,忙道:“莫不是王幫主唯一的閨女,天仙大小姐。”

王二爺點頭:“正是。”

老伍誇張道:“哎喲,這可了不得,這天仙小姐可是王幫主的心頭肉,龍虎幫的幫花!”說到“幫花”他還特意豎起了大拇指。

王二爺連連點頭:“天仙小姐年方十八,這求親的人啊,都踏破了咱幫門,幫主都煩了,想來想去幹脆弄個抛繡球憑天意算了。”

老伍十二分的上道,厚着臉皮道:“可惜小老兒連孫子都有了,若再年輕二十歲,必是要去的,即使成不了有緣人,便是一睹天仙小姐風采也是好的。”

王二爺笑嘻嘻地睨了他一眼,再次環視四周清了清嗓門,大聲道:“凡是年三十以下,未曾婚配的男子皆可去東街接繡球。”

說完領着人雄糾糾氣昂昂地走了。

王二爺前腳走,後腳就有不少年輕人跟上,這裏面也包括阿圓和顧随安。大家自然都想看看這人間天仙。

望着空了大半的廳堂老伍連連搖頭。

淩南亦坐不住了,“主子,都去東街了……。”

“想入贅?”

“不……不……只是從未見過搭臺招親的,想去看看天仙長啥樣。”

“走吧。”

“……”今日這麽好說話,看着主子的背影,淩南趕緊跟上。

二人來到東街龍虎幫門口,見門前搭了個大大的高臺,臺下的年輕人早已彙聚成海。高臺之上一個十多歲的扁平臉小丫鬟正捧着繡球欲替她主人扔繡球。

衆人興致勃勃而來哪裏容得一個黃毛丫頭來抛球啊,不停地叫嚣着:“天仙出來一見!”

聲音震耳欲聾。

無數聲音中,楚晔能清楚聽到,那個喊得最響最清脆的聲音便是阿圓的。

“這倆人怎麽這麽愛湊熱鬧。”淩南也看見阿圓與顧随安了。

楚晔瞪了他一眼言下之意,你不也是。

不一會兒,出來一位高瘦的中年人,道:“小人是龍虎門的管家,小姐是自小養在深閨的嬌小姐,如何能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出來見人。”

一聽到“嬌小姐”三字,更讓人心癢難奈。

“切!見不到人,誰知道成親是哪個?是真是假?是美是醜?”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讓大家清醒過來,“既見不到天仙,大家還是散了吧……”說着阿圓扯着顧随安,擠着人往外走。

衆人見狀,也都紛紛離開,本來也沒指望能被抛中,不過是來飽飽眼福的。

“回來,回來!”管家高叫,“快去問下幫主,可否讓小姐出來一見?”

“能見天仙啦!”阿圓與顧随安又轉回來。

有望能一睹天仙風采,衆人又紛紛跟着回來了。

不多久,管家喊了一聲:“小姐到!”

出來一位遮着面紗的鐵塔般的人物。

“這便是我家小姐。”

天仙姑娘雖看不見臉蛋但憑其輪廓也知道比那臉盆小不了多少。且人高馬大,腰身如柱,如果硬要用詞來形容的話,便是“威武雄壯”四字最為貼切。

“哦?啊?”衆人皆作鳥獸散。

頃刻間,臺前只留了看戲的阿圓與顧随安、楚晔與淩南四人,面面相觑突勿地站着。

王天仙眼見招親要泡湯,執起繡球便抛。

繡球帶着一股勁風,飛向顧随安。

比起那個英俊的冰塊臉,她更愛溫潤可人的書生。

阿圓見狀,擡手打出一顆珠子,球一拐,向楚晔一邊撲來。楚晔身子一側,球落在身後淩南的懷裏。

“啊!”淩南慘叫,“我不要入贅!”球剛沾上他衣襟,慌忙一掌打開,這一掌如同拼命,用了十足十的勁。球頓時快如閃電,再次向顧随安飛來。

“顧大哥,完蛋,又來了……”

顧随安顧不得儀表,狼狽地側身在地上打了個滾才險險避開。

只聽見身後,一聲悶哼。

二人轉身看去,一位書生,懷中抱着球,踉跄了幾下便倒在地上,口吐鮮血。顯然這文弱的書生,被球砸傷了……。

可也算是有人接了吧。

兩人同時松了口氣,再看向楚晔與淩南站的那地方,早已空無一人,主仆兩人已跑得無影無蹤。

顧随安剛想拉着阿圓開溜,便聽見一個驚喜交加的聲音,“秦郎!”臺上的王天仙,撲向書生,書生被壓得口中的血又多吐出幾分。

“原以為今天要嫁不相幹的人了,想不到你居然來接了繡球,此乃天意,父親這次定然無法反對了。”

秦郎眼一閉,昏死過去。

……。

這天中午時分,楚晔和淩南正在大堂裏用午膳,店小二咋咋呼呼地跑來,打着哭腔道:“大爺大爺,馬棚裏的好馬不見了!”一想到那匹千金難求的馬可能被人偷走了,他簡直生無可戀,掌櫃不打死他也會扒了他的皮。喔,說不定掌櫃和他一樣都會死。

楚晔心下一驚,和淩南快步走到馬棚門口,還沒進門,就看見阿圓得意洋洋地牽着玉雪龍走來。

厚厚白狐裘衣的風帽蓋住了整張小臉,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和一身明紫色的錦袍,袍子微皺,耳邊散了幾縷發,胡亂地落在肩上。

一手牽着馬,一手捂着臉,“好冷,好冷。”玉雪龍重重噴着鼻息,渾身是汗,還時不時地扭着脖子甩甩鬃毛。

這二個顯然是上哪兒瘋跑去了。

玉雪龍這馬平常傲嬌的很,碰都不讓人生人碰,才一天時間,就叛變了。

楚晔不發一言冷着臉,周身散着比這雪山上的雪還冷三分的寒氣。

淩南手绻在嘴前咳了咳,出聲道:“咳咳,阿圓小爺,你這可不對,怎麽可以擅自拐跑我們的馬呢?”

阿圓撩開帽子,頭上的白玉冠歪斜,睜着一雙晶晶亮的眼睛,對着淩南伸出二根手指,搖了搖,道:“這可不對哦,是你們的馬非要跟我走的。”說着還故意往前走了幾步,玉雪龍擺着馬尾亦步亦趨地跟着上前。

“你看!”阿圓得意地挑挑眉,下巴高高揚起,“就這樣。它一直跟着我,我看它吃得太飽了,所以順帶它去消消食,它可高興了。”說着用手輕摸着玉雪龍的腦袋,玉雪龍十分親昵地往他手中蹭。

看得主人一陣氣悶心塞。

“阿圓,阿圓,走喽。”顧随安遠遠地喊來。

“走喽。”阿圓再次得意地沖兩人笑了笑,轉身向外走。

玉雪龍“噠噠”向前跨了幾步,也要跟去。

“站住。”楚晔冷冷地開口,玉雪龍被喝住,一動不不動地站着,眼睜睜地看着阿圓人一拐,身影沒入廳堂,心酸又委屈。

淩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小心地牽過缰繩把馬拴好,戳着馬頭嘴裏恨恨地說:“這匹蠢馬,人家給幾顆鹹豆子就認人當親爹了,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這幾天閑來無事,顧随安和阿圓這兩個玩味相投的人結伴玩了個痛快。看霧松冰晶,溜冰劃雪,撬開冰層抓魚,逛集市,吃集雪特色美食……。

阿圓從小跟着先生長大,先生待他極好,無微不至,可卻也從未如此被帶着一味地玩樂。真是有些樂不思蜀。

第四日,顧随安帶着阿圓去拜訪生息堂的江淮。

江淮早年受過顧随安先師宋回春的恩惠,也是少有知道顧随安身份幾個人之一。

回春谷名號雖響,但處事低調,真正去過的人少之又少,是以知道這位年輕人身份的人并不多。

宋回春是回春谷的創始人,堪稱雲洲大陸醫術最高之人。早在二年前便先逝了,一生只收了二個弟子,大弟子為珉楚國禦醫高修遠,二弟子顧随安繼承他的衣缽,為回春谷谷主。

宋回春仙去時,時年七十,大徒弟現已年近五旬了,誰能想到承他衣缽的小徒弟只有十七。

若是老伍客棧中那群人知曉定然也是一陣唏噓。

江淮知曉顧随安的思意後十分爽快地答應下來。并且表示只要生息堂在一日便會将最好藥材供給回春谷。

兩人還聊了集雪貨真價實的寶貝藍雪蓮。

藍雪蓮之所以珍貴,在于它不光稀少采摘困難,更需用冰盒才能保存。稍有不慎,不光失了藥效還要反噬。所以世上能入藥用的藍雪蓮少之又少。

顧随安已經研究出将藍雪蓮制成藥丸的方法,他希望江淮能幫忙收集藍雪蓮送去回春谷,制成藥丸後,由生息堂的名義對外銷售,如此一來便藍雪蓮便可造福更多的人。

如此有名有利的事,江淮不假思索一口答應下來。這也是顧随安對他為回春谷供藥的謝意。

兩人的商談并沒有避開阿圓,商談從午後一直持續到晚飯時。

顧随安與阿圓在江府用過晚飯才出來。

此時已華燈初上,寒風侵肌,路人行色匆匆。

阿圓默默地跟在顧随安身後,兩人難得都沉默不語。

良久顧随安輕嘆一聲,回過身問:“阿圓來集雪可是為了藍雪蓮?”

“是……”

“阿圓可是背着家裏人偷偷跑出來的。”

“顧大哥……”

“阿圓可是家裏人病了?”

這人怎麽什麽都知道。

阿圓眼眶微紅,大眼睛已聚起了水汽,低着頭生怕讓人看到:“外祖父這些年他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我想讓他高興高興,從小到大沒送過他什麽好東西。一直是他和先生護着我。”

顧随安雙手扶着他的雙肩,柔聲說:“別太擔心,帶我去看看,好好幫你外祖父調理調理。”頓了頓,又道,“你知道我可是全雲洲大陸最好的醫生,我說第一,除我師兄,沒人敢說第二。”

“謝謝顧大哥。”阿圓心裏一酸,想起外祖父與先生甚是思念,不争氣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小圓原來是個小淚包啊……別哭,別哭啦……”

……

第 3 章 小兒女(三)

天色将明未明,雪紛紛揚揚從空中灑落下來,厚厚的雲層堆積在東方,将朝陽隐得嚴實,只在雲的邊沿處透出幾縷稀薄的光。

老伍客棧還在沉睡中。

阿圓急匆匆從客棧出來,待看到欲縱馬而去的兩人,氣息一提,向他們躍去。

聽到動靜,紫衣男子猛然回身,寬大的袖口向着漫天的飛雪一卷,雙掌一推,昏暗中似是漫天星光突然而至,無數尖如利刃的冰錐帶着濃濃殺意直刺阿圓胸口。

冰錐破空而至,阿圓大驚,慌忙後退翻身躲避,待站穩時,冰錐已在袍子上劃拉了數道口子,十分狼狽。

“阿圓。”紫衣男子收了手,窄而長的眼睛黑漆漆不帶一絲溫度,對着空無一人的長街冷笑道,“人貴在适可而止,別逼我翻臉下殺手。今日即便我在此了結了你,他遠在天邊怕是連屍都沒地方為你收!”

說完躍上馬兒,與一男子揚長而去。那男子身形碩長,戴着帽兜,全身裹得嚴實只露出一截黑色散發,縱馬而行,全程靜如空氣連頭也不曾回過。

阿圓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忽地心頭一凜,轉身往客棧跑。身形飄忽而至,猛地踹開東院屋門。

只見一男子身着白色寝衣,手中執着一塊冒着熱氣的帕子,錯愕地看着自己,甚至還來不及換上日間的冷眉冷眼。

白色的寝衣松松垮垮,衣帶都未系嚴實,春光乍世,露出了牙白的精壯胸腹。

“走錯屋了。”阿圓霎時紅了耳根,猛地伸手關上門,跑了。

天光大亮,阿圓打開門時,便見顧随安站在院門口。

紅梅樹下,簌簌雪落,公子如玉。

一見來人,便笑着開口:“阿圓,我讓店家備了點早飯,一起吧。”

春寒料峭時節,集雪依然雪花飛揚,空氣中帶着雪的清新,又含着幽幽梅香。阿圓深吸了口氣,寒氣侵入肺腑,冷得打了個哆嗦。

引得顧随安一陣輕笑。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對面東跨院的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楚晔墨冠玄衣穿戴得整整齊齊立在門邊,看着二人遠去的背影,目光微凝。

阿圓與顧随安來到廳堂裏,老伍已替他們擺了滿滿一桌早點。

老伍對于顧大公子可謂殷勤至極,有求必應,比如昨晚借廳堂一用,比如準備上好的吃食……。昨日來的幾位貴客之中數他最大方,出手便是真金白銀。不像那位小公子,穿得闊綽,卻身無分紋,吃穿用度全賴這位顧公子。

老伍憤懑地瞟了眼東院,那個更甚!仗着兇狠逼他把客房高價賣給顧公子,于是乎那人不光白住還賺了數百兩銀子,而自己落得個奸商的惡名!

說曹操曹操便到,那惡人已來到了大廳,冷眸一掃,老伍立馬軟手軟腳地上前,陪笑道:“貴客有何吩咐。”

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淩南适時地答道:“上早點。”

面對惡人,老伍自然,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不一會兒便上了與顧随安他們一模一樣的早點。都是貴賓,此刻萬不是能計較誰人出錢的時候。

魚片粥軟糯,肉包熱氣騰騰,阿圓吃喝了一碗粥,二個肉包,才停下來。

“阿圓,你別吃太多,小心撐着了。”顧随安看着阿圓面前的空粥碗皺眉道,“回頭我給你幾顆消食丹,你備着。”

“哪有?顧大哥,你自己都已吃了一碗粥三個包子了”

“我是成年男子,多吃點正常。”顧随安咽下一口包子道。

“你哪裏看出我不是成年男子了??”阿圓瞪大了眼,提高了嗓門,顯然有些薄怒。

“……”顧随安局促地別開眼,“沒……沒……我只是看你年紀尚小,怕你積食。”

“我正在長身體呢,胃口好,正常!難不成顧大哥你小氣了,怕我吃得多,多花你錢?”阿圓盯着顧随安不撒眼,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個洞來。

顧随安放在桌下握拳的手青經直暴,竭力崩住臉上表情,風輕雲淡……。

正當快破功時,有人救了他。

“顧谷主。”

外面進來一人,幹淨利落的灰布長襖,頭發花白。來到顧随安面拱手行了禮,才道:“小人乃生息堂管家,江生。奉掌櫃之命前來迎接谷主。”

“你家掌櫃呢?”顧随安放開拳頭問。

“不巧,前日分號有急事出門了,約有三天才能回。臨行前掌櫃命小的務必招待好顧谷主。”說到這裏,江生再次行禮,“還請谷主移步,來府中居住,讓掌櫃寥盡地主之宜。”

顧随安一向的好脾氣,聽聞生息堂江淮出門了也不以為意,道:“橫豎我也無事,再等幾日也無妨。”

只是他倒是擔心一件事,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大業的觀福樓近年來擴張的厲害,如今更是把主意打到了溯燕。利用燕王昏聩貪財,乘溯燕國庫空虛之機,欲與溯燕簽署通商條例,讓觀福樓多個商號在燕國開分號,涉及當鋪、銀號、酒樓,藥材等各個行業。而觀福樓則向溯燕國交納雙倍稅負。

一個別國民間的江湖門派怎有資格公然與一國談判?

可偏偏這觀福樓得到了大業太子睿頂力支持,太子睿甚至親筆發國書與燕皇,再三保證,觀福樓此舉只涉民商,絕不踏足官場。後觀福樓更是財大氣粗一口氣拿出一百萬兩銀子送給燕皇作為簽約誠意。

于是,燕皇允了。

大業國這一舉動打破了三國關系的平衡。

這自然會引起他國的不安,比如珉楚。

而顧随安便是珉楚回春谷的谷主。作為以醫藥聞名,妙手回春回春谷的一谷之主,即使他不關心政事,也不希望有朝一日盛産藥産的溯燕因被他人把控而斷了他們貨源。他得在觀福樓之前敲定與溯燕最大的藥材商生息堂合作關系。

顧随安婉拒了江管家讓他住入府中的建議,并約好時間,四日後登門拜訪。

江管家走後,雪止了,日頭終于探了出來。

老伍客棧裏的客人明顯多了起來。

人一多,話也多了起來。

如今溯燕最大的大事,便是觀福樓越過珉楚與溯燕合作之事,飯後茶餘不免總是拿出來說倒一番。

甲書生義憤填膺:“觀福樓這是要到咱燕地來賺大把的銀子啊,可憐燕一向積弱,如今更是要被業剮去一身皮。”

“那可是交了雙倍稅負的。”乙道。

“又有何用,觀福樓定是賺得更多,才有能力繳那雙倍稅!再者也不知道那大業究竟存了何等用心!”甲書生一拳擊在桌上,怒道,“必是存了收并溯燕之心!”

一老者扶須長嘆:“話雖如此說,但這次觀福樓确實是拿出真金白銀為溯燕百姓造福了。便是這偏遠的集雪,也不曾漏下。”

廳裏有瞬間的默然。誰讓自家的皇帝只知道沉迷酒色,奢侈淫逸呢。

每年冬季溯燕總是有無數貧民在饑寒交迫中去世。而今年,觀福樓拿出了大筆銀錢,為窮苦民衆免費提供棉衣與吃食,光是這集雪這個冬天餓死凍死的人幾乎沒有。

正因為如此,明知大業居心叵測,溯燕還是有不少人支持與觀福樓通商。

乙道:“聽說此事是觀福樓的大掌櫃錢大福親自督辦的。”

“是個善心人。”一些人紛紛咐合。

老者連連搖頭,故弄玄虛地笑了笑道:“錢大掌櫃并非觀福樓真正主子,他們真正主子是兩位公子在大業號稱大小公子……。”

衆人被提起了興致,圍着老者等他接着說。

老者賣了一會關子,才道:“這大公子便是雲洲第一公子玉樞!”

難怪有這份氣度與胸襟,原來是名揚天下的第一公子玉樞啊。一時間贊聲四起,全然忘記了玉樞原不是溯燕人,而是地地道道大業人。

同時衆人亦恍然,想不到風華絕代不沾半點煙火氣息的公子玉樞竟然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誰都知道,觀福樓從建樓到發跡不過十多年時間。十年間觀福樓成為業國第一大門派,旗下産業涉及漕運,銀號,當鋪,酒樓……,凡是賺錢的行業,全都囊括,富可敵國……簡直就是富不可測。

“那小公子呢?”有人問。

老者雙手一攤,“不知。”想了想又道,“也許這答案藏在淩風閣秘閣之中。”

淩風閣無處不在的情報或許真能知道這位比玉樞更神秘的小公子。

淩風閣已縱橫江湖數十年,比起以經商為業的觀福樓來,它更是一個标準的江湖門派,情報網四通八達,派內高手如雲,珍藏了無數高深莫測的獨門絕技,比如他們的招牌絕技拈花指,無十年功力是練不成的。提起淩風閣無人不忌憚,無人不賣面子。

甲書生冷笑道:“淩風閣一直秉承江湖規矩,不涉皇室官衙,勢力只限于自個兒國家珉楚。西淩風東觀福,我看如今不僅要換個兒說,這觀福樓的風頭要把淩風閣都擠兌沒了。”

乙道:“可不是,這淩風閣閣主一事無成哪比得過第一公子玉樞。”

一席話說得楚晔拳頭捏得格格作響。

“誰說閣主不如玉樞的?!”淩南慌忙跳起來質問,生怕晚了,這廳裏便血流成河。

“是啊。”老者也不贊同,“這淩風閣閣可了不得,十四歲那年便在武林盟于一人之力成功挑戰四大高手而一戰成名,後接管淩風閣,至今已有五年。那閣主高調接管淩風閣後,便從此銷聲匿跡,所有事宜都是副閣主淩東出面。據傳閣主習武成癡,早已練成赤陽神功,越過觀福樓玉樞公子,成為當今江湖第一高手。”

衆人唏籲:“赤陽神功乃上古絕學,失傳數百年,想不到竟被個未及冠的小子練成了。這得有多好的運道,多高的天賦啊。”

無數稱贊豔羨的話砸向淩風閣閣主。

楚晔面不改色松開了拳頭,淩南腆着臉站回了楚晔身後。

阿圓不悅,欲上前評理,被顧随安死死按住,還往他嘴裏塞了個包子,完全忘記了不久前還嫌人家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