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慕容弈的秘密

“我知道你的野心,也見識過你的手段,我們是同一類的人,想做穩這個位置,就必須心狠手辣,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只要讨得顏兒歡心,讓她願意嫁給你,我就會把南洛國親手交予你。”花蕊夫人對慕容弈說道

“您就不怕到時候,我娶了你女兒,得到了江山,卻不善待你女兒?”

花蕊夫人很自信的笑了,“你不會的!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眼光。”

花蕊夫人向洛顏介紹道,“他叫慕容弈,是母後最器重的人,也是為你選的夫婿,無論你願不願意,先答應母後,和他相處三個月,若你還是不喜歡他,母後再為你重新選擇。”

花蕊夫人走後,洛顏對慕容弈說道“不如我叫你慕容吧!顯得親切一點。”

他淡淡一笑,”那我是該叫你顏兒公主,還是阿顏公主呢?”

洛顏搖搖頭,”你還是直接叫我洛顏吧!”

“這怎麽可以?”慕容弈蹙眉

“其實我待在宮中的日子很少,以前小的時候是在紫薇山養病,後來被母後接進宮,會經常出宮去玩,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不喜歡待在宮中,我喜歡外面的無拘無束 ,所以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什麽公主。”

“洛顏,那你現在想去哪裏玩,我陪着你。”

“好哇,慕容,跟我來。”

只見他随她來到了一個偏僻的村莊,那裏的村民雖然貧窮,可男女都在田裏勤勞的耕作,還哼着歌,小孩子們也在田間嘻戲着,玩耍着。

慕容弈有些不解,“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和他們一起幹活啊!”

“可你不是說要來玩的嗎?”

“幹活也是一種玩啊!難道你不想和我一起玩嗎?”

慕容弈自然不能拒絕,和她一起拔起田裏面的蘿蔔來。

洛顏見他拔蘿蔔生澀的模樣笑了,“一看你就是沒幹過活的人,這手又白又嫩的,以後我得常帶你來這裏玩玩。”

慕容弈感覺有種莫名的情緒在心中湧動,他這雙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沾過很多人的鮮血,不知洛顏知道最真實的他,又會怎麽去看他,他也有些不明白,自己才第一次見她,為什麽會這麽在意她的想法。

“發什麽呆呢?我做了碗蘿蔔湯,你把它喝了吧!”洛顏笑嘻嘻的看着他。

慕容弈剛喝了一口,覺得實在難喝,而且非常鹹,想吐,可還是吞了進去,不僅如此,還把整碗一飲而盡。

洛顏一臉驚訝,“慕容,這湯好喝嗎?”慕容弈點點頭。

洛顏卻不開心了,“慕容,其實人與人交往最需要的是真誠,你不能為了讓我開心去勉強你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如果你連最起碼的真誠都做不到,就別來找我了。”

慕容弈忙解釋道,“我只是覺得這蘿蔔湯是你的心意,我不喝完,就辜負了你的一片心意。”他已經分不清說這句話是出于應付還是出于真心。

洛顏再次展露笑顏,“以後,我希望你可以随心而活,好了,今天累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明日我再來找你。”

慕容弈回去後,他的貼身侍女如煙問他:“公子,那個公主好應付嗎?”

慕容弈望着手裏的蘿蔔,似乎在感嘆:“她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我曾經想象過她,要麽是一個刁蠻任性,嬌生慣養的公主,要麽就是和她母後花蕊夫人一樣狠辣的女人,前者我可以投其所好,哄她,寵她,後者我可以抓住她的弱點,和她談條件。”

如煙倍感好奇:“那這位公主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慕容弈良久才說:“這麽多年,我感覺自己就在冰冷的黑夜裏行走,一次又一次斬斷前面的荊棘,縱然頭破血流,也義無反顧,因為我看到權力在前方發着璀璨的光芒,她就是漫長黑夜中久違的那份溫暖,冰冷的我根本無法拒絕。”

第二日,洛顏将慕容弈帶到了乞丐們待的地方,那裏臭氣熏天,讓慕容弈有些反胃。

他露出嫌惡的表情,對洛顏說道,“我們還是去別的地方吧!”

洛顏也說道,“其實我也很讨厭這個地方,每次到這裏讓我很不舒服,我總想着讓這些地方全部消失掉!慕容,我母後做不到,你可以做到嗎?”

慕容弈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他一直只關乎自己的生死,計較自己的利益得失,在意心中的那份渴望,達到權力的頂峰,卻從未顧忌過他人的死活。

可看到洛顏滿是期待的眼神,他居然說了一句讓自己都後悔的話,我可以!

洛顏笑的更開心了,“我就知道我母後并沒有看錯人,你一定可以的!”

慕容弈回去後,洛顏燦爛的笑容和滿含期待的眼神仍是萦繞腦間,揮之不去。

我和慕華看了一月有餘,忽然發現這個洛顏實在是用心良苦,她的所有心思不是用在和慕容弈談情說愛上,而是讓慕容慢慢敞開心扉,如何去做一個好君王。

我忍不住對慕華說:“你有沒有發現洛顏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僅沒有一點怨恨之心,更多了份柔情和溫暖。”

慕華沉吟道:“我也很好奇,是什麽可以讓洛顏改變那麽多。”

花蕊夫人對慕容弈這一個月的表現很滿意,“你沒有讓我失望,作為獎賞,我願意放權給你,讓你奪回屬于你的一切。”

是夜,偌大的慕容家族頓時火光四起,慕容弈帶領的兵馬将這裏圍了一個水洩不通,所有慕容家貴族都被迫跪在了慕容弈的面前。

慕容弈很平靜的看着他們每一個人:“我終于回來了。”

為首的如月夫人冷笑道:“是,我不得不承認你的确比軒兒優秀很多,你一直恨我,恨你父親,更恨軒兒,你總以為你父親是因為我冷落你母親,因為軒兒冷落你,你也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你那般努力,也得不到你父親的半點認可,而軒兒什麽都不用做,就可以輕輕松松得到一切,可是你知道這些都是為什麽嗎?因為軒兒如今擁有的一切原本就是他的,而你這幾十年苦苦追尋的東西從來都不屬于你。”

“你到底想說什麽?”慕容弈再也沒有耐心,咆哮道

如月夫人看着他,眼中迸發出怨毒的目光,此時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他的心中:“因為你根本就不是慕容辰的兒子,而是那個賤人和別人生的野種,你認為慕容辰會把這麽大一個家族交給你麽?你認為慕容辰會寵愛一個給他戴過綠帽子的女人麽?慕容辰能夠留你們一條生路,已經對你們母子仁至義盡了,你母親因長期郁郁寡歡而病逝,那也是因為她做錯了事,內心充滿悔恨而羞愧,要說誰逼死了她,那個人也絕對不是我,而是你的親身父親,現在你還有什麽資格

怨恨?即便恨,你也恨錯了人!”

“從你出生開始,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慕容辰不僅沒有傷害你,還養育了你這十幾年,你不僅不感恩,反而在他死後發難整個慕容家,可笑的還說什麽要奪回原本屬于你的東西,你不覺得荒唐嗎?慕容弈,我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明知道養虎為患的道理,卻因為一時仁慈留下你,我本該除掉你,以絕後患。你就是這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夠了,不要再說了,把他們都關起來!”

這一次對慕容弈的打擊非常大,他把自己關了起來,不吃不喝連續好幾日。

洛顏聽說了,忙去看望他,他卻仍是閉而不見,如煙為難道:“公主,莫要生氣,只是我們公子真的心情不好。”

洛顏笑的很親切,“如煙,你想多了,我不會生氣,只是我們得同心協力幫你家公子啊!”

洛顏請人将慕容弈的房門踢開了,此時的慕容弈蜷縮在一個黑暗的角落,忽然見到光很不适應,看到洛顏出現在他的面前,更是極為尴尬。

只見洛顏沖他一笑:“你快去梳洗一下,我們拔蘿蔔的日子到了。”

慕容弈心裏本是十分痛苦難耐,一心想讓洛顏快點離開便說:“其實洛顏,你根本不必把我放在心上,我之所以接近你,迎合你不過就是要讓你嫁給我,讓我成為南洛國的君王,可現在我什麽都不想了,我機關算盡,到頭來得到的盡是這樣一個天大的笑話。”

洛顏安慰道:“慕容,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任何錯,你不應該這樣折磨你自己。”

慕容弈朝洛顏吼道:“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同情,你知道嗎?”

“好啊,你如果不要我同情你的話,就好好吃飯,勇敢的去面對一切,而不是躲在這裏,讓整個慕容家來看你的笑話。”

他一把抱住洛顏哭了起來,這個時候的他就像個孩子。洛顏忽然明白,他其實很脆弱,所謂他的冷酷無情都是用來保護自己的外衣。

洛顏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讓慕容弈從悲傷與仇恨中走了出來,慕容家的人也全部得到了釋放。

第 11 章 食聲

在這種封閉式的情況下,轉過幾個彎之後,馮笙只能肉疼的表示自己已經沒什麽方向感了,所以更要跟緊男子。

自己已經拿到解藥,只需要走出這個地方。一旦有出口,一定要先逃。

馮笙謹慎的跟随,心裏吐槽自己蹩腳的技倆,不然就甩了你自己走了。

靜的人發毛。

男子同樣仿佛沒有人的氣息。

馮笙忍不住想說話驅趕這種不自在的感覺。

“你為什麽要我來這?”馮笙發問。聲音在這裏空蕩蕩的,更回聲嘹亮,不禁心裏一緊。

男子看都不看,也不接話。

走了很久久,地勢好像有些變化,模糊中馮笙發現前方的路是一直延伸到地下的。

“呼!”

男子拂袖,近處火光熄滅,四周一片黑暗。

原本就不亮,馮笙心裏發毛,肩膀突然一緊,接着整個人就被扔在牆上。

你還真當我沙包!馮笙狠狠的心念。

男子抵上來,聲音冷淡:“聽好了,接下來你最好聽話一點,不然死在這可是會屍骨無存的。”

馮笙猛點頭。

“首先,現在開始不管看到什麽,不要發聲。”

馮笙只有噤聲,後面不能退,只能跟着他走。

黑暗中聽覺突然變得靈敏,馮笙跟着男子的細微腳步聲摸着牆前行。腳下果然是下坡,可是眼前居然不是那麽黑了,并且光亮還很是體貼,緩緩的,淡淡的,給人很舒服的感覺。

男子的黑衣仿佛罩上一層熒光。

開始有雜亂的聲音發出,馮笙仔細的去聽,裏面居然有女子的呼叫,男子的大笑,喝聲,痛號……

男子步子很快,馮笙緊跟着,發現聲音更是混在一起,有什麽也無法分辨,不過吵的腦子渾渾噩噩,煩的很。

狠狠地搖頭,馮笙發現四周已經變了,不再是剛開始的低沉甬道,反而是氣勢磅礴的宮殿,白玉鋪就的地面甚至可以映出影子,擡頭,木雕的飛檐栩栩如生,大殿中擎天的筆直柱子上金龍紋閃閃發亮,直行的方向……居然是龍椅!

大殿空曠至極,馮笙很奇怪。寥寥兩人身在其中如蝼蟻一般,從殿口走向龍椅距離很長,越是走近,耳中聲音越是強烈,幾乎就要在腦中炸開。

男子一步一步走的極穩。

馮笙心裏偷偷埋怨男子的步伐太慢,但是也只敢靜靜待在後面。

咬緊嘴唇,馮笙心念靜心咒。開始上龍階,其中白玉竟然內嵌青玉龍雕,一步,又一步。

馮笙心中恐慌,沒有路了。

男子步伐不停。

緊盯着男子,在龍椅前,男子身影居然開始漸漸隐沒。馮笙大驚,繃緊的神經突然就斷了,沒有思考就拉住男子衣角:“怎麽回事?”

男子眉毛一擰,猛然轉身出手打在身後,馮笙一個趔趄,眼角看到無數的煙影從大殿的牆壁,柱子上擠出來,猶如慢動作般。在轉過去的瞬間,已經全部撲在了自己臉前,張牙舞爪。

鋪天蓋地的氣勢。面前沒有一絲縫隙,湧動着一堆灰色的霧氣,濃烈的仿佛塵土,其中還不時擠出一個個灰頭土臉的猙獰面孔。

男子的手就在馮笙的鼻尖上,替她撐開一道紫色屏障。

馮笙尴尬的摸摸鼻子看過去,男子的眼睛紫的發墨,瞪過來仿佛毒蛇。

“笨蛋!”

“怎麽辦?”

男子忿忿的一腳踹上馮笙小腿,馮笙沒時間生氣,後退兩步,發現後面有堵牆,就在龍椅前,轉過身,卻是根本看不到的。

馮笙拍了幾下,根本穿不過去。剛才,他不是都進去了麽?

男子語氣低沉:“這些食聲鬼吃的是聲音,發現說話聲就會封閉出口。你快想辦法打開。”

馮笙焦急:“怎麽打開啊?”

看這食聲鬼的數量,根本就沒辦法開打,恐怕會被吃的幹幹淨淨。

男子聲音染上怒氣:“想辦法,不想被吃掉舌頭就快點!”

“啊?”馮笙不滿的驚呼,不是全部吃掉啊?只吃舌頭,那不是更可怕。

這根本就是看不到的,馮笙描繪出了大概的形狀,對準中心施展仙訣,肅穆的大喝:“破!”

男子悶哼一聲,迅捷把人從灰霧拉出來,再次甩到無形的出口上。馮笙沒有打開出口,反而被自己的仙訣反彈進了食聲鬼中,後怕的摸摸嘴巴,幸虧舌頭還在。

空間太小,仙訣不行,馮笙蓄力冰竹,卻反彈嚴重,虎口發麻。

腦中一轉想出一招,對着龍椅大喊大叫,卻刺激食聲鬼攻勢更猛,男子後退一步,惱怒:“笨蛋。”

根本不行!

馮笙也惱了:“這裏到底是哪?我根本就想不到辦法。”

“陰陽兩儀!”

什麽?

馮笙緊跟着接口:“這裏是地濁?”

“沒錯,陰界。”

果然,陰陽相克。早說嘛,用的着這麽麻煩?

男子有些吃力,馮笙倒是悠閑下來,饒有興趣的探到男子側邊,眯起眼睛壞壞的笑。紫色前面濁氣彌漫。

男子疑惑的目光傳來,馮笙挑了一下眉,一手運成風,在男子臂上狠狠一劃,另只手用盡全力把他整個人推向後方出口。随即雙手化掌,擋住滾滾灰塵,争取時間,只是一瞬間,屏障轟然倒塌,馮笙甚至沒有時間轉動思維變招,後方一陣拉力,天旋地轉,眼前只有一堆星星在那裏閃啊閃。

還好,這次不是撞牆了。馮笙心裏如是想。

咳嗽着睜開眼睛,馮笙感覺喉嚨又痛又癢。動動舌頭,還是在的。視線集中,看到身旁的男子凝重的站着。

男子胳膊上黑布像是一條小蛇,無力的纏繞着。馮笙看看自己被梼杌扯掉的袖子,覺得兩人現在挺配的。不過真是可憐了這身好衣服。

不過紅色的血似乎并沒有凝固,難道下手太重了?馮笙歉意的靠過去,想要施一個訣治傷。

男子回頭一瞥,壓下那只小手。

馮笙讪讪的收回手,也對,他是魔界中人,說不定這仙術反而會傷了他。再說,幹嘛要治他,是他拉我進來這險境的。

心裏剛吐槽完,馮笙視線一轉,幾乎跳起來。

這,這,還是剛才那個宮殿啊,沒有走出來?

天啊,馮笙驚愕的捂住嘴巴,剛才咳嗽了。

男子淺笑:“這不是食聲鬼的地方,是別的。”

別的?馮笙松口氣:“是什麽呀?”聲音竟是沙啞幹澀。又警覺的覺得柱子上似乎有所變化,和上個看到的有點不一樣。

馮笙頭皮發麻的問:“是不是出口都在龍椅前?”

“不一定。”男子走向一邊,敲敲石牆。

馮笙一回頭看他離自己太遠,忙跑過去。笑話,怎麽能遠離這尊大神呢?

“別動!”男子臉色一沉,大喝。

馮笙一驚,忙停下腳,擺着一個跑的姿勢,也顧不上難受,害怕的抖起來。已經知道自己運氣很衰了。

“沒事,慢慢走過來。”

就這樣?馮笙極輕極輕的落腳,摳摳索索的挪到男子邊上。

男子說了慢,馮笙覺得自己不止腳步,連手都像在擺慢動作:“為什麽要慢慢的?”

男子無辜的眨眨眼,淡淡道:“我覺得應該慢慢的。”

馮笙幾乎絕倒,我可是被你這句慢慢的搞得有點小抽啊!

看男子認真的四處觀察,馮笙突然對這黑布下的臉很感興趣。雖然他不是什麽好人,不過好歹也算相處了是不。

男子眼神盯向了柱子。

馮笙鬼使神差的把手伸上去。

就快抓到了。

寒光一閃。男子出手如風。

嗯……手腕劇痛,馮笙心虛的大叫掩飾:“我說你不會手勁小一點麽?”

男子目光駭人:“別以為你能為所欲為。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又拿殺我來威脅,馮笙無奈:“你是男子漢麽?動不動就來吓我!”

男子眯着眼不說話,眼中一冷。

馮笙更惱火,剛才到底哪來的心思還想給他治傷:“有本事你殺了我呀!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陰陽兩儀,有本事你也是陰體。”

現在是在濁陰之地,剛才男子的陽氣溶了陰氣彙聚的出口。走出這片,将會進入陽清之地,或許會需要自己的陰體,就看他敢不敢賭!

馮笙倔強的瞪着男子的眼睛,一點也不想避開。果然,火氣上來後氣勢都壯了幾分。

男子嗤笑一聲,放開馮笙的手:“聲音真難聽。”

“你……”馮笙氣的不知道該說什麽,真想搬個椅子照這腦袋狠狠砸下去。

不過話已出口,馮笙也沒思考到要說什麽。原本指着男子的手指頭移了方向,嘴巴張的能塞下一個蘋果。

柱子有所不同,馮笙之前卻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此刻竟硬生生的看到柱子仿佛內裏有什麽東西在扭動,外面那層石塊如同貼附上去的,随着運動嘩啦啦的往下面掉渣子,并且逐漸加劇。

兩人在殿邊,殿內有八個柱子,還都算是遠,馮笙目瞪口呆的看着,想着柱子都倒了,宮殿會不會轟然倒塌。

此刻一注意,才發現比着之前的大殿,這裏明顯小了一圈。馮笙嚴重的危機意識淡薄,不由自主的想仔細觀看一下。

第 4 章 ☆、碧玉莊

青埂峰西去十裏,是為天下第一莊——碧玉莊!那裏亭臺樓閣鱗次栉比,極為考究奢華,顯示着主人非凡的財力。

碧玉莊,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門派,其鳳鸾針法精妙絕倫,被譽為天下第一暗器;碧玉莊,也是俗世裏最負盛名的織錦世家,一匹織繡華麗如雲天彩霞,價值連城。

碧玉莊當代莊主淩雲天,年方二十五,是江湖中有名的少年英俠。

此時,淩雲天急匆匆地走進大堂,待看清來人後,失望之色在眼中一閃而過。也是,她已貴為護花陵陵主,怎麽會只身來此呢?暗自嘆息一聲,淩雲天勉強面帶笑意,沖來人一抱拳,“原來是沈師妹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淩莊主!”雪衣女子起身還禮,一笑嫣然,“淩莊主,一別三年,別來無恙乎?”

“托沈師妹洪福,甚好。倒不知沈師妹突然到訪,有何指教?”淩雲天與女子早年相熟,是感情極好的朋友,此時暗忖女子來此必有要事,也不客套,直接相詢。

女子一頓,嘆了口氣,斟酌一番方抿唇正色道,“沉櫻來請淩莊主幫一個忙?”

淩雲天劍眉一動,疑惑地看向女子,護花陵人才濟濟,自己能幫什麽忙?“沈師妹的意思是?”

“鬼彜之事莊主可知?”女子看着淩雲天,輕問。

“淩某再是孤陋寡聞,也知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的此事了。”淩雲天微微嘆息,有些明白女子的來意,“不知貴派意下如何?”

女子目露難色,眉頭微蹙,不過片刻後堅定地道,“當然要誅殺此魔頭,收回問情劍譜!可是—”女子有些無奈地看向淩雲天,低語,“鬼彜練成問情,事情實在棘手至極。”

淩雲天心下一驚,急問,“難道江師妹沒有把握勝他?”

女子搖了搖頭,神色灰敗,“師妹不知是怎麽了,自從聽聞此事,日夜把自己關在密室修煉,可是—可是我看她臉色越來越差,欲速則不達,她剛剛開始參悟問情,似乎、似乎未得要領,我怕她無法取勝!”

淩雲天眼中神色變幻不定,關切,焦急,擔憂一一掠過,“我知道了,沈師妹可是要我助她一臂之力?”

“正是!淩莊主,拜托了!”女子點點頭,沖淩雲天深深地一揖。

忙扶起女子,淩雲天慨然道,“淩某也是江湖中人,除魔衛道當仁不讓!”

女子輕輕點了點頭,但她知道,淩家早有退出江湖只做生意的打算,這幾年更是日漸不過問江湖之事。此次,鬼彜練成問情大敗武林群豪,武功堪稱天下第一,浔雨師妹偏偏初習問情,看樣子進展緩慢,怕是不敵。若不是情非得已,自己必不來求将他卷入是非之中。如今只盼合護花陵碧玉莊之力,還武林一個太平。

淩雲天心念如電,護花陵是何等門派?若不是私交甚好,斷不會告訴自己實情,請求相助。此次,的确事關重大。何況,那個人,自己斷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他曾與她同赴南苑誅魔,自此情根深種,然而,或許年少懵懂,她卻對他并無愛意。分別之後,因為她被認定是護花陵的繼承人,不可能再作為鳳鸾針法的傳人,而他與毓秀派的千金早有婚約,那一段未表露的情便只能永遠深埋于心。

她已貴為一派之尊,自己也已娶妻生子,但是,那份愛卻永遠不會變,縱然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愛,有時只是默默的守護,默默的祝福。

“爹爹,你和娘親要去哪啊?”像個漂亮的唐瓷娃娃的小女孩扯着父親的衣角,擡起巴掌大的小臉,輕聲問道,眼裏滿是不舍。

淩雲天眼中閃過溫柔如水的愛意,蹲下身子,撫着女兒的發頂,柔聲道,“爹和娘要去抓壞人,玉兒在家要乖,聽奶奶的話,等爹回來了給你帶彩色的小糖人。”

“好嗳!雪玉最喜歡糖人了,爹爹放心,雪玉一定會乖的。”小女孩拍着手,開心地笑道。

“真是我的乖女兒!”淩雲天臉上挂着慈愛的笑容,把女兒摟在懷裏。

官道上,兩匹快馬飛快地奔馳着。

“天哥,我們就這樣去找鬼彜?”女子控着馬,側頭詢問丈夫。她姓溫芳名怡萱,一襲粉衣素雅溫和,一如她春花般的粉面,眉目都是淡淡的,像江南的薄霧煙雨,她與丈夫淩雲天同為鳳鸾針法的傳人。

“先和護花陵衆人彙合,再做打算。”淩雲天回答道。

“嗯,也好。”溫怡萱贊同地點點頭,打馬飛快地前行着。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5 章

蕭敬之手上的筆鋒未停,聞言只道:“他隐忍了這麽多年,眼下終于走到了這一步,有些按捺不住也屬平常,晉康王那邊料理好了?”

“是,晉康王原本便是個善于玩樂之人,平日裏往她府上送人的不少,文熙公子的身份背景做的幹淨,晉康王沒能查出些什麽,所以才将他送進宮。”

蕭敬之應了一聲,又問:“衍州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衍州這次水患嚴重,不少百姓流離失所,之前朝廷撥下的赈災銀兩和糧食都被貪官污吏所吞,實際發放到百姓手中的寥寥無幾,而州府卻刻意隐瞞實際情況,如今仍在粉飾太平。好在主子仁善,我們在衍州的人已經按照主子吩咐開始幫着盡力救濟災民,只盼着不要發生瘟疫……”

說到這裏李素驟然想起蕭敬之之前的吩咐,又道:“主子上次說讓從衍州帶來的災民這兩日便會抵達京城了。”

“來了之後便直接護送他們去禦史臺吧,讓他們不要害怕,将衍州現在的情況如實說出來即可,你也帶人私下護着他們些,務必保證他們的安全。”

“是,衍州州府上下都已經腐敗的不成樣子了,主子這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了。”

蕭敬之将寫好的信件折好遞給李素,“我也不光是為了他們,找個機會把這封信帶給文熙貴儀。”

李素将信妥善收好後離開。

歸寧見李素走了方才從外間走進來,他輕手輕腳的替蕭敬之倒了杯熱茶。

蕭敬之端起茶盞,看着茶葉在杯中上下浮動,“我的病也該好了,明日一早讓人分別給定王府和三皇女傳話,就說我近來受其照顧頗多,之前因患病一直未能相見,未免有些失禮,請後日巳時過府一敘,以當面道謝。”

歸寧眉頭微皺,“主子,定王和三皇女素來不睦,若是都約在巳時見面若她們在府上撞見……”

蕭敬之輕笑,“就是起了沖突才好。”

蕭戰自是不知蕭敬之是個慣會裝病的,之前她在前線也聽聞過蕭敬之這兩年時常患病,只道是他身體不好,這幾日讓大夫每日給他問診,不時進補,好一番折騰,此時聽到他病好了仍舊是有些不放心,讓他靜養着些。

蕭敬之知蕭戰是好意,于是笑着應了,母子二人這段時間相處的時間多了,生疏感便少了。

蕭戰嘆氣道:“你身子實在是弱了些,我蕭家之人都是戎馬一生,就算你是個男孩也不應當放下武藝,前幾年我不在想來也是無人教授你,再過幾日待你身體好些我便親自教你武藝,你日後勤練着些,就算不必去戰場殺敵也可用來強身健體。”

時夏在一邊聽的想笑,歸寧也跟着眉眼上揚,蕭敬之倒是沒有反抗,溫順的答應了下來。

蕭戰離開之後蕭敬之兀自沉思,時夏不敢打擾,見此悄聲退下。

時夏走到院子裏,見歸寧後笑道:“你說咱們公子這麽個神仙似的人,若是練了武變成了五大三粗的模樣可如何是好?”

歸寧笑道:“就你操心多,再說我看也不是人人練武都會變成五大三粗的模樣……”

“五大三粗怎麽了?”蕭戰竟是去而複返将兩個人的話聽在了耳朵裏,這個時候不滿的問道:“難道弱不禁風就比五大三粗要好了 ?”

歸寧和時夏匆忙噤聲。

蕭戰不滿的哼道:“你們既然是敬之身旁貼身服侍的,之後便跟着他一同練武吧,不然日後出了個什麽事你們怎麽能護得住他?”

兩個人平白被牽涉其中,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了。

蕭戰這才滿意的離開。

時夏也不敢再多言,自己回屋子裏去收拾了。

蕭敬之透過窗子将方才的一幕看在了眼中,不由失笑。

謝宸遠和謝宸錦自是不知蕭敬之分別給她們傳了信,見他方才病愈便邀請一見都以為是自己先一步得了蕭敬之好感,不由都有些志得意滿。

謝宸遠本就在宮外建府,行動自是方便,收到蕭敬之的消息之後便直接讓傳信人回話說她定然會去。

府上的兩個側君見她對蕭敬之這般的熱絡都有些心裏不是滋味,但他們都清楚她這是在為争太女之位而努力,也總也不好因為這麽點事就去拖她後腿。

而且若是他日事成,她日後登基做了女皇那身邊的人就更是無數了,若真是每個都吃醋又哪裏吃的過來?

謝宸遠也知她最近在蕭敬之身上花費的心思多了些,有些怠慢自己家裏的兩個男人了,于是特意往每個房裏送了不少東西,終于又哄得兩個人露出了笑容。

謝宸錦眼下正在被禁足,得了消息之後雖然頗有些意動卻也不敢私下做主,最後還是去問了鳳後的意思。

鳳後知道謝宸錦近來一直在往平遠将軍府送東西,這個時候得知蕭敬之主動邀約也覺得當是她這段時間的努力起了效果。

“聽聞這段時間謝宸遠也不時往将軍府送東西,若我不應約怕是會讓她趁機鑽了空子。”

鳳後淡淡道:“若不是你日前得罪了文熙貴儀又怎會被禁足?眼下你倒是知道着急了?”

謝宸錦聽到文熙貴儀這幾個字頓時臉色又陰沉下來。

鳳後有意教導,緩緩道:“皇上雖然有十四個姐妹如今卻只有青安王和晉康王在世,青安王醉心書畫常年不露面,皇上也就只跟這慣會玩樂的晉康王關系好些了。

這文熙貴儀是晉康王送上來的,長得又出挑,皇上正在熱乎勁兒上,偏生你在這個時候去找他不痛快,被斥責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

謝宸錦聞言眉頭就皺了起來,“怎麽就是兒臣去找他不痛快了?他若是老老實實的不招惹我,我會平白去嘲諷他?”

鳳後昨日已經聽謝宸錦講過了來龍去脈,也聽她敘述過兩個人的對話,他從對話之中沒能聽出什麽異常,他又深知自己女兒的性子,只當她是死鴨子嘴犟,于是道:“那你倒是說說,他沒有家世背景,位分也不高,上趕着得罪你能有什麽好處?”

謝宸錦面色不虞,“誰知道他想幹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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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寒園(六)終章

寒園(六)終章

九字真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修煉的,如果不是與九字真言傳承相契合就貿然修煉,輕則走火入魔變成無法修煉的凡人重則當場羽化。

這種事件一件接連一件,九玄宮終于無力回天,在修真界的地位信譽一落千丈,一直沒落到收不到弟子、顧不住山門。

到今天,九玄宮的大名雖然依舊存在,但九玄宮的聲勢輝煌終究不在了。

就連傳承都寒酸得很,需要九位真人不斷雲游四處尋找。

玄臨真人但也不是野心勃勃想要恢複九玄宮往日的輝煌,而是九玄宮不再分散了,合成一個整體。

十八人又如何,一位陸地神仙八位大宗師在加上九位先天境翹楚的弟子,就算是今天的九玄宮又有誰敢小觑?

“玄臨真人說的是,這一點我瑤琴宗也與九玄宮一樣,梧桐院所有弟子都必須參戰!”

從千代倒是與玄臨真人一樣都不希望宗門精英弟子一直生活在溫床中。

“各位不愧為諸宗掌門,朕倒是小觑了你們的胸襟。現在就進行表決吧,如果沒有問題,等會還要選一位宗主受累,去與人間的未來們講一講演武的規則。”

宮殿外,就在陳青陽一群人圍在一起讨論各種北狄之事時,突然有一位新人走進了寒園之會。

南家木槿,西涼巡按,麟臺司弟子,天子門生,南木瑾!

陳青陽沒有讓世子府參加洛陽演武,其他地區的承天子弟又忙着結交平日裏并不多見的宗門弟子,所以很少有承天子弟會留在陳青陽與秦洛身邊,只來拜會一下最多混個臉熟也就到別處去了。

在喝下陳青陽強制她喝的醉生夢死之前,南木瑾的修行天賦并不出衆,或許連參加洛陽演武的資格都沒有。

不過醉生夢死的功效簡直可以說是奪天地之造化,南木瑾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修為已經突破到先天境大乘!

如此修為在參加洛陽演武的弟子們中已經算是佼佼者了。

陳青陽的表情有些尴尬,南木瑾肯定是針對自己的,這小姑娘真的是。

不過也對,畢竟有滅門之恨。

秦政與各宗商議事情的宮殿早已布下強大的結界,裏面的真氣湧動是不會被外面這群先天境的弟子們感知到的。

陳青陽能感知到,聖皇陛下的真氣,師兄王淵的真氣,所以他現在很迷茫。

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從趙天荷的口中得知,往屆這樣的會議只是走走過場,不出半個時辰就能看到某位宗主前輩出來給大家宣講演武細則了,可是這一次,已經兩個多時辰了。

自從陳青陽感知到宮殿內的真氣便不怎麽說話了,在秦洛看來,還以為是南木瑾的原因。

自從知道自己和陳青陽有一段記憶真空,秦洛早就從各方開始了解陳青陽,南木瑾和陳青陽之間的恩怨她自然也知道。

在這件事情上,秦洛還覺得挺惋惜的,畢竟南木瑾也算能和她說上話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

不過也僅此而已,秦洛始終是站在秦政這一邊的。

宮殿內那邊的真氣慢慢平息了下來,陳青陽不知道很想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其他人卻像是多年不見的故交,一直聊個不停。

白眉蹲在樹下,漫不經心地朝陳青陽這邊看了一眼,發現陳青陽的表情已經緩和了,不似剛才大殿內劍拔弩張的氣息時那般緊張。

“真有那麽逆天的天才嗎?還是走了什麽歪門邪道呢!”白眉一個人低聲呢喃道。

按理說有結界隔絕真氣,陳青陽根本不可能對宮殿內的任何事情有所察覺。

但是無論從陳青陽的注意角度還是真氣走向來看,陳青陽顯然是對大殿內的地仙氣息有所察覺的。

事出有異必有妖,要麽是陳青陽的天賦太過妖孽,要麽陳青陽本身就是個妖孽。

天賦妖孽是個褒義詞,妖孽則相反,承天大內府殺的就是妖孽。

修真界各宗的宗主在與承天的聖皇陛下商議要事,重要弟子們又都在寒園風花雪月,長老們最是忙得脫不開身。

雖然寒園開放的第一天就宣告了洛陽演論的開始,實際上第一天卻是整個修真界最忙的一天。

宗門之間的交易、糾紛等問題都要在這一天擺在臺面上來,承天玉衡司會在中間監管調解。

如果有宗門在洛陽演論後私自大打出手,并造成嚴重後果,承天王朝可是會追責的。

經過一番交流,大家都相互熟絡起來,李天鷹忽然提議來一個小型集市大家互通有無。

雖然有些突然,但是也勾起了大家的興趣,不論是誰手裏都會有些自己用不到的東西嘛。

“不知大家誰手裏有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我可以高價回收哦。”

李天鷹顯然是帶着目的提出這個提議的,不過陳青陽有些奇怪,武功山煉體狂魔不應該對增強氣血之力的珍寶感興趣嗎,怎麽會想到尋求增強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呢?

難道這小子煉體狂魔,快把自己煉死了?

衆人尴尬地對視了一眼,都表示沒有此類物品?

上官方佑坦誠道,“李師兄若真心想要,待會我可以幫你問一下寶山師叔,他那裏應該會有。”

秦洛也表示可以吩咐太醫司為李天鷹準備一下。

谯名山千珍萬寶,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自然不在話下,承天太醫司更是如此。

李天鷹也不失望,畢竟這種東西對修士的作用微乎其微,沒有誰會随身攜帶。

“我有,有很多。”

陳青陽突然開口說道。

之前為了續命,陳青陽這裏确實有此類珍寶,甚至連直接增加壽命的丹藥他都有。

其他人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然都是出自大宗大派,但是空間法器畢竟也是有空間限制的,陳青陽竟然會把這種無關痛癢的東西帶在身上。

“不知世子殿下能否割愛?”

李天鷹一臉的期盼。

“談不上割愛,這些本打算給陳義的,他用不上了,給你也算是個舉手之勞罷了。”

陳青陽直接将先前挖自谯名山的百年靈芝、何首烏等靈藥扔給了李天鷹。

第 12 章 秘密

(更新時間:2003-6-1722:29:00本章字數:5629)

薩摩跟母親談論了一個早上後,又來到小茅屋,見到琉璃纖細的身子正在屋外大樹下,握著一枝樹枝,不知道在地上畫些什麽。

薩摩走近,發現地上寫滿了應該是那坦家密語的長串文字,旁邊還有一幅幅抽象的圖畫。

“琉璃,你在做什麽?”薩摩好奇地問。

琉璃聞聲驚喜地擡起頭,随即拉著薩摩跟她一起蹲下來,興奮地指著地上的文字和圖畫道∶“摩哥哥!琉璃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薩摩頗感興趣地挑挑眉。

“你知道,預言是透過體內離子與外界離子接觸,藉著一個思想體做媒介,達到暫時的穿越時空!這樣就可以看到未來發生的事。”琉璃興奮地道。

薩摩點點頭,他總是跟琉璃一起研究,這道理他是懂得,但是這跟這些圖畫有什麽關系呢?

正想著,琉璃已經眉飛色舞地說出自己的發現∶“本來琉璃以為這些密語只是記載預言的過程和結果,昨天琉璃幫木精靈預言,還把預言過程用密語記下來。結果一邊記一邊覺得這種感覺好熟悉。今天早上琉璃又看了一次,原來這些密語結構和預言時感覺到的波動頻率一樣。然後,琉璃就試著把離子釋出,調整波動頻率,結果,摩哥哥你猜,琉璃看到什麽?”

薩摩搖搖頭,他猜不出來。

“琉璃看到了昨天幫木精靈預言的景象了!而且還看到預言之後,木精靈跑去找火精靈理論去了!”說完咯咯笑了起來。

聞言,薩摩驚訝地張大嘴。

不同于小女孩只為意外發現而高興,薩摩随即想到這表示什麽。這表示,往後琉璃只要為一個人預言,記住他的頻率,就掌握了預言的詳細內容,随時提取研究,更重要的是,她還可以在某個程度上追蹤那人的行動。如果好好利用這種能力,幾乎沒有人能逃出預言者的手心。

對于受過帝王訓練的薩摩而言,迅速評估能力能應用的範圍廣度,是一種基本能力。

他幾乎可以确信,發明密語的那坦家預言師,一定沒想到能夠如此反向使用。先別說書上沒有任何暗示,若是他們知道可以如此使用,那坦家的成就絕不僅于此,說不定整個公國的歷史都要因此改寫。

或許,調整離子波動頻率實在太難想像了吧!

想到這,薩摩立即神色嚴肅地叮咛道∶“琉璃,這件事,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知道嗎?”這種能力若是讓其他人知道了,難保不引來野心者的觊觎。

琉璃收起笑臉,點頭答應,沒有問為什麽。在她心裏,摩哥哥說的話都是對的。

薩摩滿意地笑了,随即想到自己面臨的問題,心中一動,道∶“琉璃,你可以幫摩哥哥預言嗎?”

能夠幫上薩摩的忙,琉璃哪還不忙不疊地答應。因此琉璃點點頭,高興地回答道∶“當然好啊!摩哥哥要知道什麽?”

薩摩沉吟∶“我想知道怎麽擺脫那股奇怪力量的控制。”

奇怪的力量?!琉璃偏偏頭,狀似不解。

薩摩見狀正想解釋,琉璃卻已經笑開了嘴道∶“琉璃不懂,但是沒關系,只要摩哥哥心裏想著這件事就可以了!”

說完,琉璃閉起眼睛,雙手合抱在胸前。

約莫十分鐘,琉璃又疑惑萬分地睜開了眼睛∶“好奇怪!琉璃看不到!”

說完不管薩摩的反應,迳自将手搭在薩摩額頭上,又閉上眼睛。

薩摩敏感地察覺到,琉璃的手傳來一陣陣熱熱麻麻的感覺。

這次時間長了點,約莫十五分鐘┅┅琉璃睜開眼睛,偏頭想了起來。

“怎麽了?”薩摩問。

“琉璃看不到影像,只看到好多光飛來飛去的。”琉璃将看到的結果告訴薩摩。

薩摩呆了呆,道∶“看不到就算了吧!”

琉璃看了看薩摩,想了一會。随即拉著薩摩進了小茅屋。

薩摩正想問,卻看見琉璃拿出了埃爾給的黑色珠子─“明鑒”

“琉璃,算了吧!不用用到這個!”薩摩搖頭拒絕。他知道使用明鑒對現在的琉璃負擔太大。

不過,琉璃顯然不這麽想,她堅持地道∶“不能算了!琉璃雖然不懂,但是琉璃知道這件事對摩哥哥很重要!”

她知道,這件事如果不重要,以薩摩的性格又怎會想要依賴預言呢?

薩摩無言,只是神色複雜地看著忙碌的小女孩。他知道琉璃很重視他,就算現在不讓她幫,她還是會一直挂在心裏,找機會趁機幫他預言的。

琉璃沒有注意到薩摩的神情,将“明鑒”放在桌子上之後,随即在地上畫起了六芒星。

将薩摩拉到六芒星的芒尖坐好,琉璃拿起了“明鑒”,踩著跳舞般輕盈的步伐繞近六芒星的中央,面對薩摩而坐。

薩摩知道,這是預言遇到礙難時的做法,對預言者的體力消耗很大。琉璃還小,盡管天資聰穎,做這樣的預言風險也實在太大了。

薩摩正想開口阻止,琉璃卻神色嚴肅地道∶“琉璃已經決定了!琉璃一定要幫摩哥哥。”

說完兀自閉上眼,将“明鑒”抱在胸前,口中喃喃有詞。

見琉璃已經開始預言,為了不讓她的努力白費,薩摩也只得定下心來配合。

這預言時間并不長,幾乎開始不到五分鐘,琉璃手中的“明鑒”已經閃動著奇怪的光芒。随即,琉璃開口了∶“┅┅東南方┅┅白色的尖山┅┅”

薩摩一邊聽一邊想。東南面的白色尖山?中央大陸的山并不多,能稱之洛uy山的更是少之又少,更別說是白色的了。

白色的尖山,在他印象中只有一座。但是,那一座卻是族人的禁地。是那裏嗎?

“陰晦的洞窟,虛假的光明,宿命的黑色刀┅和┅金色劍┅┅死中有┅生┅┅”

正當薩摩思索著這樣不祥的預言內容時,琉璃的聲音卻嘎然中斷。

薩摩擡起頭,發現琉璃臉色慘白地倒在六芒星的中央。“明鑒”中流竄的光芒正逐漸消失。

“琉璃!”薩摩一腳跳進六芒星的中央,扶起倒卧在地的琉璃。

小女孩臉色發白!額上冷汗涔涔,喃喃道∶“┅┅摩哥哥┅┅不要去┅┅危險┅┅”

薩摩聞言一呆,但琉璃的狀況讓他顧不得再想,小心試探之後,驚訝地發現琉璃的身體極為虛弱。果然,這樣的預言對能力還未成熟的她,負擔太重了。

連忙将琉璃抱到床上,薩摩運起這世界除了他以外無人能使用的光明系治療術,為小女孩治療。

好不容易,琉璃的呼吸平順了,薩摩才松了一口氣,将還留在地上的“明鑒”收回銀盒中。

或許是太過消耗能力,琉璃這一昏迷就是一整天。薩摩坐在床邊,看著床上的小女孩,心中百轉千回。直到新的一天到來,陽光灑進了小茅屋,薩摩的心裏也有了決定。摸摸小女孩已經逐漸紅潤的雙頰,薩摩輕輕落下一吻,随即轉身離去。

薩摩離開後,先回家,在房中留下字條,告知行蹤,便又離開了村莊。

薩摩離開村莊後,迳自前往他的目的地——白色的尖山,風眼。

據說,風眼是中央大陸不适合他族生存的原因。風眼周圍終年環繞著狂暴的元素氣息,狂暴的元素因為密度過大,聚合成有形的風。即便是像精靈族這樣善于役使元素的種族都無法接近,強行進入輕者受傷,重者甚至會喪命。因此,一直以來,風眼是中央大陸上兩個種族的公認禁地。

薩摩雖然曾經來過,但那是海因領著他來,當時他們還只敢遠遠地看,海因更是千叮咛萬囑咐的要他千萬不要接近。

風眼的外型就如琉璃所預言的,是一座白色尖山,質材有些類似大理石,白色的岩面反射日光,讓它外表看來光滑,事實上,接近一看便可發現,尖山表面草木不生,怪石峥嵘。

薩摩一步步逐漸接近風眼,心中多少有些猶豫。他的耳中還彷佛回響著海因的警告∶“薩摩!沒有人能夠活著接近它,在這裏死亡的人,絕對得不到女神的護佑┅┅”

盡管薩摩還清楚記得海因的話,但是想到自己的狀況,薩摩就不得不提起勇氣,往傳說中極為險惡的風眼行去。

于是,薩摩運起全身的功力,張起小型防禦結界,戒慎戒懼地走近。

預期中那種恐怖的死亡阻擋并沒有出現,就連結界也絲毫沒有受到沖擊的現象。薩摩不解,只得帶著滿心疑懼進入風眼。

踏進洞口的一剎那,觑黑立刻成為唯一的顏色。盡管外面已經天色大明,風眼中卻仍舊伸手不見五指。

薩摩摸索著前進,感覺著四周崎岖刺手的岩壁,往深處行去。

薩摩邊走邊覺得不安,因為,他已經清楚的感覺到全身真氣魔力蠢蠢欲動,而且,随著深入洞穴,薩摩全身的功力都像要奔體而出一般。這樣的感覺讓他每走一步,不安就累加一分。

好幾次薩摩都幾乎忍不住想回頭,但當他想起琉璃的預言,他就不得不提起決心繼續走下去。因為那個預言雖然聽起來不祥,但“宿命”兩個字卻緊緊抓住他的心。

他還記得以前小白的回答∶“那是主人的宿命┅”。這幾年他一直都想知道,所謂的“宿命”究竟是什麽?難道他必須被這種虛幻的字眼支配一生嗎?就是這樣的疑惑,薩摩決定冒險。他要知道“宿命的黑色刀與金色劍”究竟是什麽。更何況,假使這真是擺脫體內那股不馴力量的唯一方式,他就更不能錯過了。因為比起要他一輩子都活在随時發狂的陰影中,他還寧願行險一搏。

風眼中的道路異常曲折,薩摩經過将近一個小時的摸索,漆黑的前方隐約出現一個光點。

薩摩振起精神,加快腳步前進。

光點在眼前逐漸放大┅┅終于,在一個将近九十度的轉角之後,光點在眼前放大成一個明亮的洞窟。

松了一口氣的薩摩不得不承認,在長達一個小時的黑暗之後,見到光明是多麽令人感動的事。

放眼望去,白色的洞窟十分寬廣,大概容得下整個精靈人村落的人在這裏開狂歡大會,甚至再加上精靈也不會顯得擁擠。

洞中的光線由頂端照進,但奇怪的是,薩摩竟然找不到光線的來源,只覺得将近七公尺高的洞頂上是一片明亮,亮得讓人分不清洞頂的起伏。薩摩猜測洞頂或許有某種晶體折射光源,才會讓洞裏一片光明。

薩摩掃視四周,慢慢平複自己激動的心情,接著才小心翼翼地進入這個明亮的洞窟。

一進洞窟,奇異的壓迫感将薩摩逼得有些呼吸困難。微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才又睜開眼睛。洞窟裏很空曠,首先吸引薩摩注意的是,洞的中央,一把黑得發亮的刀,一把金光粲然的劍,像對峙一般地斜插著。

刀與劍的中間是一泓形狀不規則的碧綠水潭,碧綠的潭水隐約透著白色,看來極為動人。

宿命的黑色刀與金色劍┅┅薩摩知道琉璃預言中的東西就在他的眼前。

目光甫一落向兩把刀劍,薩摩竟然再也移不開視線,心中早已把琉璃對他的警告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像是受到蠱惑一般,薩摩快步向前,輕輕地拔起金色的劍。

“嗡──”金色的劍在薩摩手中發出喜悅的低鳴,薩摩心中也不自主地激動起來。

激動的情緒維持不久,薩摩随即醒神,然後一呆┅┅。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拔劍?!

正當他還在怔楞的時候,另一股讓薩摩害怕萬分的力量突然以極快的速度竄起,直沖腦門,薩摩甚至連一點反抗的機會也沒有。四肢就在大腦短暫空白時,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支配著薩摩飛快地竄到另一端,一手拔起了黑色的刀。

“嗚───”黑色的刀在薩摩手中高速震動,尖銳的呼嘯在寬闊的空間裏回蕩不絕。

兩樣兵器一到手,薩摩驚恐地發現全身的真氣魔力突然無預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這時有人在旁邊的話,相信絕對會吓得哭爹喊娘┅┅。因為,這時的薩摩,一雙金色的眼已經變成了一金一紫!

但,現在沒有別人,因此連薩摩也不知道自己有了異變。他只是對突然消失不見的真氣和魔力感到不安。

正當薩摩試圖運起內功,查看情況時,一件讓薩摩幾乎驚得魂飛魄散的事情發生了!

兩把刀和劍,像是有生命一樣,在他眼前逐寸逐寸地“鑽”進了他的手中!

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手掌傳來,沿著神經傳遍全身,在薩摩身上帶出一陣陣顫栗感。

薩摩眼看著一把刀一把劍逐漸沒入手中,接著,消失不見了!

只是他還來不及發呆,錐心刺骨般的劇痛像把生鏽的鐵鋸,剮著他的神經。

“啊───呃───咯──”

薩摩大張的嘴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随即而來更強烈的劇痛立即剝奪了薩摩喊叫的力量。

兩股強大的力量突然出現在薩摩的經脈與神經脈絡中,并且飛快地運行起來。這兩道不相容的力量在薩摩體中肆意亂竄,強大的力量沖突幾乎将薩摩撕扯成兩半。它們彼此排斥,誰也容不了誰,在薩摩體中各走各的路,完全不按薩摩行氣的路線行走,一路上各自披荊斬棘,一但碰上了,又是一陣勢均力敵的纏鬥。薩摩讓兩股力量逼得冷汗直流,痛苦地在地上耙挖,就連兩手已經被尖石刺得鮮血淋漓也還渾然不覺。

在劇烈的疼痛中,薩摩咬著牙,任憑自己在尖石密布的岩地上翻滾,尖銳的石頭像一把把的利刃,紮進他的皮膚,原本端整的衣服也在薩摩掙紮中,殘破不堪。盡管薩摩的胸腹四肢傷痕累累,血跡斑斑,陷入意識昏亂中的他卻仍舊死命地在岩地上摩擦。這種皮肉的痛苦,某種程度上竟能減緩體內的巨痛。

可惜,這兩股力道并不滿足現況,它們死命地鑽竄,像是要找出口一般,一道往背上直鑽,一道則竄到額頭上,薩摩覺得全身發冷,禁不住直打擺子,但是後背、額頭及下體卻熱得像是要燒起來一般地發痛。

俊美的臉此時已經嚴重的扭曲,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早已糊成一塊,緊咬的牙已經滲出血絲,和著無法控制的唾液流了出來。

薩摩翻滾的動作更加劇烈,幾乎一個傷口才剛形成,他又立刻迫不及待地滾動,創造新的傷口。白色的岩地上因此沾滿了斑斑腥紅醒目的血跡。

“嘩──”一股清涼突然包圍了薩摩的身軀,飽受折磨的神經像是禁不起突然的降溫一樣,崩斷了!

薩摩只覺眼前一黑,意識随即沉入一片觑黑當中。

昏迷的薩摩并不知道,從他拔起那一刀一劍的時候開始,六大陸異象紛呈,将各地居民擾得惶惶不可終日。亂世的序幕就此揭開┅┅。

第 4 章 記得初相見

第4章 記得初相見

範柔終于清醒了,醒在雞鳴中。

先前醒來兩次過,一次淩晨五點半,一次六點十分。第二次醒來她怒火中燒,頂着蓬頭翻身下床,穿上夾腳拖,腫脹的眼皮未全開,憑着直覺和良好的運動神經火急穿廊下階,從二樓噠噠噠直奔一樓,繞過空盪盪的客廳、米香四溢的廚房,「碰」一聲推開紗門,沖向霧氣尚未散盡的後院,對着被矮竹籬圍圈起來的數只氣宇軒昂的公雞大吼:「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從後追出的老婦扯住她手臂,驚吓地勸阻:「麥啦!麥啦!伊是無辜的──」

「無辜什麽啦!我好不容易有個週末可以睡到自然醒,牠們拼命叫拼命叫,我忍很久,就是叫不停,哪有這樣的──」她忍不住跺腳。

「雞不叫哪是雞?妹妹卡忍耐──」

「姨婆妳沒事弄一堆雞到我家做什麽!」她惡狠狠怒視仍然扯着脖子啼叫的公雞,随手就在沙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充當武器,朝竹籬圈裏就是一陣戳刺,雞群受到驚擾開始繞圈子胡亂竄飛,慌亂地發出咯咯聲;她腦袋有一半還在溷沌中,臂肘笨拙不聽使喚,兼樹枝長度不足,沒有一次搆着目标,她益發光火,擡腳就要跨進雞陣中活擒那些雞只。

「厚!妹妹毋湯啦!」身子骨硬朗的姨婆勐将她攔腰掣回,從她手中強行抽回樹枝,苦勸:「手下留情,是汝爸爸愛呷土雞,叫人弄來的啦!」

她捧着昏沉沉的額頭,萬分惱怒,但撒氣了一番,人也靜下來了。

幾只晨啼的雞竟令她失控,若讓她哥瞧見,還不嘲弄到至死方休。

不想再為難姨婆,她放棄追究元兇,「算了,我到別地方睡!」

「去我房間睏啦!卡安靜。」姨婆用胳臂肘推推她。

摸索着到客廳另一角的小客房,她倒頭躺下,疲乏湧入四肢,在充斥樟腦丸的氣味中很快入睡。

待醒來天光已照亮整個客房,雀鳥在屋檐跳躍的吱喳聲凊晰入耳。

睡飽了,腦筋輪轉了,心情也開了,惱意全消。她翻身下床,看見五鬥櫃上擺滿各色奇異的膏藥和護貝過的小張佛像、幾串佛珠,感到莫名的安心。多年來,這個小房間走了一個嬸婆,來了一個姨婆,暫居的客房逐漸有種暮年的平靜氣味,她父親依舊習慣讓信靠的親戚操持家務,不再有其他女人打理這棟透天厝過。

她攏攏一頭扁塌的亂髮,打算回二樓卧房進行盥洗。走出客房,繞過客廳,步上階梯,一股異樣的安靜使她縮回前腳,在樓梯前止步。她朝偌大的客廳回頭──有人,不少人,至少有八個人,分據在ㄈ字形的兩排沙發上,他們目标一致,全朝向她行注目禮。

她父親交游廣闊,投資範圍逐漸跨出傳産領域,家中宴請賓客或親友幾乎是多年常态,不足為奇;她中學以後就在北部就讀,即使偶爾返家仍不時在家中撞見這等高朋滿座的景況,這已是家中固定的風景之一,她無從參與,也無所謂,撞見了便貼壁熘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今天有點古怪,幾秒鐘的靜默像是針對她而來,因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個黑影不知從哪快速竄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亂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是姨婆,動作驚人的快速。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沒在主人家見識過膽敢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幾眼。她匆匆欠個身,并不覺尴尬,三併兩步拾階而上回房。

梳洗後,也沒梳妝,想起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櫃前,拉開其中一格抽屜,翻尋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邊,就着近午日光仔細翻看起來。

內頁皆是手機拍下再特地沖洗出來的相片,規格一樣,拍攝對象也一樣,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攝當時男子極為年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各種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颀長,微瘦,全身散發着濃濃書卷氣。

地點偶爾在室內,多半在戶外,戶外光線良好,影像較清晰,背景幾乎是在一道攀爬滿綠藤紫花的牆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條長椅和長桌。男子坐在長椅上,不是手拿文件閱讀,就是手滑當時最新面市的平板電腦,有時一手支頤,專注盯着桌上的棋盤思索。拍攝角度有正面、側面,以側面居多,無論何種角度差別其實不大,因為男子的表情鮮有變化,總是低眉垂睫,神态溫和從容。拍攝者偶有入鏡,是更年輕、穿着高中制服的範柔,她調皮地面向鏡頭手比V字,後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爾看向鏡頭,但顯然是無意中入鏡的,因為秀目透出訝異,似是沒有心理準備。

男子穿着澹雅低調,但衣料剪裁卻極講究,通常是一襲淺色襯衫,深色長褲,搭配一雙皮革牛津鞋;随着氣候變化,有時在襯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時多一件軟呢外套,男子對色彩有着敏銳的直覺,簡單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總是和諧悅目,不修邊幅和他産生不了關系。範柔當時雖嫩稚,也嗅聞得出那是某種紀律和教養的呈現,男子家風不同于一般人,至少和範柔家絕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氣,如果不是有對墨黑的勾眉,輪廓會過于柔氣。男子當年眉心還未習慣性地聚攏,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涼澹;臉上常挂着禮貌性的淺笑,有時嘴角微微一撇,不經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單純的範柔眼裏看去,那是渾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兇鬥狠來得酷多了。

當時的範柔不解事,這個外表毫無殺傷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決絕遠超過她的想像,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後仍未能全然釋懷。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到底是貴人多忘事還是你有臉盲症?」手指劃過相片裏的臉龐,百思不解地咕哝着。

若是臉盲症也不壞,那麽在他眼裏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無甚差異;若是純粹記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範柔過于普通,普通到缺乏記憶點。無論是哪一種原由,他沒将她放在心上是個不争的事實,這不争的事實有時令她氣餒,有時又燃燒起她的鬥志,簡言之,這個男人沒讓她平心靜氣過。

她閤上相簿,放進行李袋中,剛直起身,門板響起連串粗魯的擂門聲。

這種完全不擔心門板龜裂的粗野敲門法非她哥範剛莫屬,範柔沒半點不悅,至少範剛終于在二十歲那年學會敲門,懂得敲門讓兩兄妹相處離文明稍近一步。

門一開,範剛那雙不掩鄙夷的虎目将她全身掃了一圈,翻了個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換件像樣的衣服,下樓吃飯。」兩人單獨相處時,範剛通常操了一口國語,字正腔圓的,市井氣息也澹化幾分。

「何必麻煩?我可以在房裏吃。」她打量着範剛一身難得的西裝,抿着嘴笑了。「有模有樣的,今天來了什麽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妳下去認識一下。」

「……」她懷着疑惑掃描範剛的表情,範剛虎目回瞪,氣勢不減。「這次又幫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妳別大叔長大叔短,人家看到妳剛才那副鬼樣子沒倒胃口就不錯了,還很有氣度地想跟妳認識認識。我警告妳,妳就算裝啞巴也得下去,等他約簽了,妳愛不愛理人家沒人管妳。」範剛咬牙放話完畢。

範柔忽然納悶起來,她上輩子一定和她哥有弑親之仇,她當真沒見過如此積極和妹妹作對的兄長。

「哥,你還記不記得我中學同學林美吟?」她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經。

話題岔得古怪,範剛不甚耐煩道:「不就是家裏開冰店那個!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個女生是怎麽把自己吃成神豬的,還每天笑那麽爽!」

假裝沒聽見神豬二字,她故作鎮定,「我昨天在車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說兩家墓園線界的事爸爸一直沒誠意處理,她爸決定要提告,告我們侵占,到時我們就得把圍牆拆掉──」

「放屁!」擁有美人溝的下颚高高翹起,目露兇光,「墓地蓋了三十年都沒事,現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務所丈量過了,我們是佔了人家一公尺寬啊。」

「一公尺?為了一公尺讓我們驚動祖先?」範剛龇牙咧嘴。「有沒有搞錯!」

範柔又納悶了,她哥何時變成孝賢子孫了?以前沒驚動祖墳也出了範剛這種後人,可見祖先庇蔭有限,不過是請先人把寝宮右移一公尺難道就會降殃?

「不然買下來吧!」她貌似認真。「我們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們想獅子大開口吧?這幾年誰不想佔我們範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沒這麽說。她說和我是老同學,不想看老街坊變仇敵,她爸沖動,她可以代表他們家跟我們家談。我說我們家以後是我哥說了算,跟我哥談就行了。她聽了覺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機號碼,還說那就約在她家冰店好了,燈光美氣氛佳,到時她會清場就只有你們兩個,兩人坐下好好談開,順便彼此認識一下。她說她常在路上看見你,跟你打招唿你都沒看見,她很失望,她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又酷又帥──」

前方那張狠酷的臉慢慢由紅轉青了,她在那只壯碩的手臂擡高行兇之際往後抽身,「碰」一聲将門關上,上鎖。

「妳給我出來!誰給妳膽子幫我牽線?妳活膩了──」範剛惱羞成怒地低吼,瘋狂擂門,她摀着嘴笑跪在地。

「哥,為了家裏你就犧牲一下美色,替我們家談個好價錢嘛……咦!你很火大嗎?我可是承認你有美色啊!等林家決定撤告,你以後看到美吟不打招唿也無所謂,記得見面時穿你那件緊身T恤,胸肌好好展現一下,還有積點口德,千萬別嘴賤叫人家神豬,人家也是一張甜甜臉蛋……」她聲線顫抖,臉頰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閉嘴!我叫妳出來──」

「阿剛你番蝦米?」她父親慌張的粗嗓響起,怕驚動樓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攏給我下去!把客人放着像話嗎?妹妹妳聽話,下去吃飯,敬個酒。」

她隔着門扇應諾一聲,待笑氣散盡,她起身重新綁束長髮,換了件牛仔褲,脂粉未施,就這麽走出房門,下樓,現身餐廳。

有那麽短暫兩秒她感到大圓桌旁列坐的賓客噤聲片刻,她仰起素顏朝在座每個人點頭微笑,跳過她傻眼的父親和餘怒猶存的範剛。

她父親回過神,硬着頭皮為「随和」的女兒介紹來客──「李議員、王老板、張董、劉協理……」她一一舉杯敬酒,一一過目即忘。介紹結束,她父親大概覺得女兒的出場有失顏面,也不幫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随意讓她挨着一名女客入座。她樂得自在,捧起飯碗,配上姨婆的無敵焢肉大口扒飯,眼前一桌準備了兩天的家鄉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輪着實太可惜。

她吃得眉開眼笑,還能一心二用,豎耳傾聽,将過耳的席間對話過濾拼湊,一場官商交利于焉現形。範柔大致可以猜對身分,莫測高深的是某局長,話最多的是議員,最被禮讓的一位手上資源最多,安靜無聲的是助手……她靜聽以往充耳不聞的酬酢語言,設法理解其中隐晦的代稱──從前可以不懂,現在她必須要懂,懂了以後,以此類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時都置身在何種社交圈裏,與何人交手,那麽,她會感到和對方的距離更近一點。

她望向她父親,那張私底下可以溫柔憨厚的臉,此刻變得豪氣精明,談笑風生;她和母親一樣,無從幹涉父親在外的所做所為,只暗暗希望神明護佑父親一切順遂──有捨有得,父親不再追求感情,就賜他如意的事業吧。

用餐中,她意識到從餐桌對面投射過來的獵奇視線,對方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長期在舞蹈教室帶領學員,她不很介意各種陌生打量的目光。

繼續埋頭大吃,一盅雞湯借她身旁空間上桌,她望向端湯的姨婆,靈機一動問:「這不是早上吵得我睡不着的雞吧?」姨婆點頭,她呆了一下,忽然後悔起一早拿樹枝戳雞的舉動,投胎前最後一場報時被驚吓,那只雞應該不太瞑目吧?

嘴裏的食物忽然有些走味,範柔決定放棄那盅香氣四溢的雞湯,頭一轉,再次感應到對面仍在持續的注目,如果不是她太敏感,那雙視線黏着力也太強了,無論她或站或坐、說話走動,并未稍有懈怠,是哪位貴客對她如此另眼相看?

忍不住朝源頭望去,穩穩對上一雙滿含興味的灼熱眼光,屬于一名中年陌生男士。男人定定迎視她,沉穩且大膽;她不明所以,報以禮貌性的微笑,随即掉開眼,不再任意張望。

退席後,她遺忘了那張臉,可記得那對眼神,心底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惆悵,并且突發绮思──那樣的眼神,如果是來自夏翰青,會有什麽樣的感受?

想着想着,兩頰彷彿自燃般灼燒起來。

夏翰青一現身在那扇灰黑相間的金屬門邊上,警衛眼尖,立刻通報住戶,同時按了開門鍵,讓夏翰青從側門進入,一邊有禮地欠身:「夏先生來啦!」

夏翰青禮貌地輕點頭,熟門熟路地朝花木掩映的中庭步行。

眼前中庭面積不算廣闊,樓層亦不算高,但整批住宅大樓位在精華地段靜巷內,外觀別致不落俗套,內部設計新穎,陳設走所謂的低調奢華路線,當初受他父親所託購置時,唯二的标準是──富增值性、非名宅。

不困難,很容易便達成目的,他還全程監督了裝修和遷徙過程,沒有一幅畫一副家具不悉心布置,完工後他父親見狀點頭連連,從客廳景觀窗望出去是蓊蓊郁郁精心栽植的大露臺,比不上夏家的郊區宅邸林園的壯觀,但望之足以心曠神怡了。

他造訪的次數不少,每次停留不超過半小時,除非留下用膳,否則來去匆匆。

抵達其中一棟二樓住戶門前,門扇已敞開,他直接步入玄關,反手閤上門,朝客廳白色沙發上倚坐看電視的美婦颔首:「阿姨。」

「翰青來啦!」美婦将選臺器扔一邊,指着剛端出、文風未動的新削水果盤道:「吃一點,今天剛買的,還是要熱茶?我讓阿蒂泡……」

「不忙,水果就好。」他執起備妥的叉子,叉起一塊金黃芒果放入口中,濃郁的甜香立即在嘴裏散溢,但僅止嘴裏,未化進心坎。他不嗜甜,吃了兩塊便罷手,面向美婦坐正。

「夏太太好嗎?」美婦啓口。

不單純的問候。夏翰青擡起下巴,直視對方一雙含水妙目。

第一次見到對方時,他年方十二,那張芳華正盛的秀麗臉蛋并未令他驚豔,反令他吃驚──那不正是活脫脫他生母的模樣?只是更年輕、更羞怯。年輕羞怯的女子身邊竟跟着一個牙牙學語的可愛孩子;當時直覺告訴他,孩子是他異母弟,他父親不為人知地建立起另一個家庭。

夏翰青貌似生母多些,若不加以說明,他和女子兩人并立猶如一對親姊弟,但他對她從未生起姊弟之情,年少的他尚未全然理解男女情事,卻僅有一種念頭──女子只會是過客,就像他生母是他父親生命中的過客一樣,不會長留。

女子生得豔色絕倫,名字倒取得很宜室宜家,叫郭家宜。

多年過去,他倒是猜錯了,女子留下了,非但留下,還在夏至善心中牢牢取得一席之地。她羞澀盡褪,秀麗依舊,以各種方式保有青春;年近四十五,舉止比之年輕時更形柔媚,談吐益發不俗,顯然用盡了心機讓自己脫胎換骨。

夏至善的喜好很明顯,他偏好這樣的女子,他的外室或韻事對象,從臉蛋到身段彷彿系出同源,只是夏翰青生母任性一些,固執一些,膽敢主動求去。

「我媽很好,至少到現在為止。」他盡量回答得中肯。

他自年少與生母疏離,視父親正室夏太太為至親,家族親友皆知。

「……」郭家宜聽出他話中有話,支頤思索,一個偏頭思量的簡單姿勢也能散發出豐韻,她嫣然一笑道:「這次至善出國考察,我不一定要去的。」

「爸爸既然決定了,阿姨就去吧。」

「翰青覺得這樣好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曾公開露面過。」

「爸覺得好就行。」他答得很快。

郭家宜眨着未加工過的長睫,仔細端詳他,像突然對他的相貌生起興趣一樣,大眼泛着不明心思,她彎起唇角柔聲說:「翰青,這麽多年了,你都沒變啊,心裏話藏得嚴嚴實實的,不累嗎?」

「……」這是第幾次聽到類似的形容了?他對話裏的弦外之音無心探究,大方承接她的目光,「阿姨多心了,我本就話少。」

他的寡言,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夏至善的形塑。夏至善不喜多話的孩子,自小教誨夏翰青靜心觀察,勿多言惹是非,這也是心直口快的小妹夏蘿青不讨父親歡喜的原因之一。他的寡言,讓郭家宜從年輕時對他的百般讨好,過渡到客氣疏離,再演變為如今見面時的旁敲側擊,言不由衷,她的态度轉化和地位的轉化自然是息息相關。家族裏的年長女眷到這般年紀多半練就了一套生存本能,他見怪不怪,人前人後,對郭家宜絕不出言非議。

像想起了什麽,郭家宜突然露齒笑了兩聲道:「真有趣,翰青你注意到沒,夏家的女孩都生得像父親,男孩都像母親,你那些堂兄弟姊妹各個也是,無一例外;夏家男人都娶了漂亮女人,卻只便宜了下一代男孩,真不知該說巧合或是祖墳風水的關系。你也是啊,你和至善真不像呢,裏外都是,至善私底下話比你多,脾氣也大多了。」

他怔忡一瞬──他對她的相貌論無意附和,不過是婦人之見;他一向認為生得好不過是錦上添花,生得好不如運氣好,家裏的芷青和丹青樣貌是平常了點,但有父母庇蔭,自小過得順風順水,沒看人臉色過,照樣覓得貴婿。令他感到驚疑的是,依她所言推敲,難道不單夏至善這一支,其他家族叔伯甚至下一代子女她都曾親見過?若非他父親有心公開外室,郭家宜萬不會輕易露面,也無機緣見到夏家親友,這是多年來的默契,也是夏太太能容讓的底線。夏太太眼線多,好事者更多,郭家宜豔光照人,一旦出現極易形成話題,消息必然火速傳到夏太太耳裏,但近日家裏卻靜悄悄,夏太太難道決心裝聾作啞?他父親又在打算什麽?

他客套地搭腔:「我怎麽能跟爸比?」

「青出于藍,當然能,但願斐青能和你一樣,做得了大事。」

和他一樣?他未接口,心神有些飄移,他自制力強,很快拉回正題。「斐青呢?我帶了些資料來讓他參考,就職日在下星期三,爸的想法和我一樣,先安插在業務部門,如果不适應,再調其它部門。」

「這些我不懂,至善安排就好。有勞你了翰青,他在練鼓,我這就去叫他。」

和他一樣?郭家宜的無心之語再度讓他分神。

她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并不想像自己;他小妹夏蘿青更不會知道,他曾經豔羨過她的丈夫,也是他曾經的摯友殷橋;殷橋當然無從理解,他并非因奪愛之恨而着手毀了這段友誼,而是殷橋的存在每每提醒了他,他們倆從根開始就不相同。他的步步為營,不及殷橋的坐等富貴;外人視他倆為同款的天之驕子,只有他心知肚明,他擁有的一切轉眼間即可能化為鏡花水月。

「大哥。」熱情的一掌落在夏翰青左肩,剛循聲回首,人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二十三歲的夏斐青以朝後抛擲的方式落座,一身長手長腳立刻顯得沙發過于侷促。時光把一個稚弱小男孩轉變為健碩的大男孩,現在的大男孩一點也看不出曾經老愛揪着夏翰青的衣角哭求着陪玩,他們身高相彷,容貌也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只是大男孩更形陽剛些,以及顯而易見的──快活些。

是的,快活多了,夏斐青總是嘻嘻哈哈,胸無過夜愁,從未以眉頭深鎖、長憂遠慮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過。夏翰青對手足的性情沒有特別喜惡或要求,只是從弟弟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寵縱和偏愛。應該這麽說,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夏斐青生就一副由愛澆灌成長的模樣。

「大哥,來之前怎麽不先說?吃飯了嗎?」咧嘴而笑的活潑明朗有種莫名的重疊感,重疊了另一張笑臉。

哪來的印象?夏翰青稍作尋思,範柔的臉貌霎時浮現。他下意識用力眨眼,眨去那張鬼靈精怪的笑臉,随口應道:「吃過了。」

「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夏斐青頭顱朝他湊近,幾乎就要碰着他的額角,他反射性拉開距離,避免吸進年輕燥熱的氣息。

「是很久了,有時間我再約你,等這陣子忙完。」他敷衍了兩句。

「真的?」晶亮的眸子閃着期盼。

從小,只要夏翰青給出了大大小小、虛虛實實的承諾,夏斐青總是用那對遺傳自郭家宜的美眸望着他,再三确認──「真的?」

真的?不停地問,像讨糖吃的小孩,令夏翰青不解的是,他生性冷澹,對手足的熱情付之闕如,拒絕的次數比應允的次數多上數倍,聰慧的夏斐青為何毫無所覺,一個勁纏着他作陪?直至成長,夏斐青的生活多采多姿了,不再癡等偶一為之造訪的兄長,但只要有聚首的機會,這個大男孩仍習慣性地朝他靠攏,好似一株難得向光的盆栽,渴盼一點日光的照拂。

「吃個飯有什麽難的?以後在公司見面機會就多了。」他頓了一會,又看向小他十歲的異母弟,試探地問:「你真不想再念書了?你想去哪裏我都可以安排。」

「不了,我不是讀書料,好不容易捱到大學畢業可以工作了,何必再受罪?」鼓棒在修長的手指間流利地旋轉,說話時仍帶着愉悅的笑意。

他低笑道:「好,那我先說明一下你的業務範圍,深入的部分公司會有人指導,這些資料務必要熟悉,會更快進入狀況。」

夏斐青用力颔首,圓滾滾的眼珠充滿躍躍欲試的真誠。

夏翰青花了近一小時大綱式地提點公司組織和業務內容,兩人有問有答,夏斐青聰穎,資訊吸收得相當快,很能抓到重點詢問。夏翰青放了心,最後囑咐幾句後起身告辭。

「大哥,喝杯啤酒再走怎樣?我們再聊聊。」夏斐青拉住他的手。

他注視着那對瞳仁,只一瞬,便掉開眼。

以往他總覺得動漫人物眨着閃閃星光的大眼畫法太浮誇,此時竟覺得套在夏斐青臉上一點也不為過。年輕的夏斐青知道自己有一對能輕易讓女人淪陷的眼睛嗎?或許渾然不覺,那麽他的無辜更添魅力;或許心頭雪亮,那麽未來将會有不少女人為之心碎。

他輕輕推卸弟弟的手,澹笑說了句:「我開車呢!今天不能喝,下次吧。」

那黯然失望的神色實非作假,他拍拍對方結實的肩,告辭離去。

走在廊道上,不禁思及年少時夏至善瞞着太太攜着他探視外室,和幼小的弟弟作伴;雖未盡曉人事,初入夏家身分尚處于尴尬階段的他,已懂得不可流露一絲不情願狀,畢竟父親和他分享了天大的祕密;他謹守這個祕密,而父親逐漸視他為不可或缺的臂膀、小戰友。

在不長不短的停留時間裏,他耐性教導弟弟拼圖、識字、下棋、堆積木,有時陪看愚蠢的卡通節目,直到父親在另一邊溫柔鄉享盡溫存,準備離開,他聽到父親叫喚,起身意欲離去,小男孩那一刻總哭喪着臉扯住他的衣角不放人──一個寂寞的小男孩,不放過任何一個玩伴,更何況這個玩伴是名正言順的大哥。

夏翰青在臨別那一刻,無心哄慰,不再逗弄,他澹漠地俯看小男孩,用力抽出被揪緊的衣角,毅然轉頭離開設備齊全的游戲間。

小男孩誤會了,不負所託的夏翰青,從來就不是暖源,他那自十二歲起便已漸趨寒涼的核心,再難擦出火花。

無論再疲累,音樂一響起,強烈的節奏感從音箱迸發到空間裏,震盪她的耳膜,她的肢體瞬時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需思索,帶領她的靈魂從簡單到繁複的舞動,沿着指尖和腿勁散發青春,散發熱力,散發──鳥氣!

早起的鳥氣,被譴責的鳥氣,擔心在夏翰青面前活像神經病的鳥氣……這之中以被譴責的鳥氣為最。

一大早趕到舞蹈教室,宙斯便把一張報表塞到範柔手裏。

她半趴在辦公桌面上,兩眼心不在焉地在報表上游移,上頭的數字不聽使喚跳躍個不停,她眼睫眨了又眨,終于把一串數字兌換成有意義的解釋。

對面宙斯以充滿譴責的目光監督着她,她識趣地正襟危坐,擠出慚愧又難為的表情,用上乞憐的語氣:「我知道這兩個月招生狀況不如預期,續約的比例也少了一點……這是過渡期,我保證再過一個月等我忙完了就可以恢複正常,你好心幫幫忙,我薪水可以暫時不領──」

「少了一點?」宙斯嗓門登時高亢起來,一雙丹鳳眼直豎,「少給我唿攏,根本少了三分之一,妳當初說兼差不會影響到本業,結果勒?妳的課能推的就推,下個月還排不出個結果,那些沖着妳報名的學生當然就不爽了,新來的老師知名度不夠,難道要我大手筆去挖角──」

「挖角?」她眼皮遽然一掀,「這方法是快多了,可挖角要錢,唔……錢是最大問題,我可以回家想辦法──」

「範柔──」宙斯一喝,挂在頸肩上的白毛巾倏地一抽,朝桌面慨然甩去,「妳到底還想不想幹了?最近妳是中了煞還是荷爾蒙失調?放着正事不幹,荒廢本業,只顧着算計妳的無緣歐巴──」

「噓……大哥息怒、息怒──」範柔慌張地左顧右瞄,确定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逗留,起身繞過桌面,執起宙斯雙手,她刻意湊近那張忿忿的臉龐,圓眼浮起滿滿的真摯:「親愛的宙斯大哥,真對不起,我保證以後絕不缺課,下個月課表就和這個月一樣,我一堂都不少,以後就算需要調課也絕不找你,好不好?」

丹鳳眼依然狠睨她,不發一語。

她再接再厲軟語哄慰:「你最懂我了不是嗎?下定決心的事只做一半永遠都是遺憾,就像叫你現在放棄小蜜一樣,你也不會痛快吧?」

宙斯霍地把手抽回,啐了一聲,「妳敢跟我比?我跟小蜜可是貨真價實的交往,妳是連個影子都沒有,我勸妳別再癡心妄想,省得賠了夫人──」

「小蜜的手機密碼解了沒?」她迅速打斷宙斯,露出神祕的笑意。

「……」宙斯瞪眼。

「不是想知道是誰讓她夜不歸營的?」

「……」宙斯目光還落在她臉上,但幾秒前的橫眉豎目已緩和。不久,底下一只手徐徐拉開抽屜,從裏頭取出一只粉紅色繫着絨球吊飾的手機,默默遞給她。

她笑了笑直接收進背包,語重心長道:「為了不讓大哥戴上綠帽,小妹萬死不辭下地獄了,以後還盼大哥──」

宙斯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還在演?快滾!妳上課遲到了。」

就等這一句,她三併兩步沖出辦公室,趕到舞蹈教室完成第一堂課。如果不是為了課表難以調動,她通常不會接下早上八點的第一堂舞蹈課,擠壓了公司上班的時間。

上完課,來不及沖澡,匆匆搭上捷運抵達臨近公司的一站,剩餘兩百公尺她開始賣力跑步,腳不停歇一口氣跑到公司大樓,待她止步在大廳電梯前已忍不住揮汗,渾身直冒熱氣。

她死命敲着電梯鍵──遲到了,遲到了!原想債多不愁,遲到一分鐘和十分鐘沒什麽差異,可今天遲到了足足半小時,就算潛進最靠出入口的座位不易被察覺,刷卡鐘旁的總機小姐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範柔本不是那麽在意他人眼光,但那位名叫安可的小總機有一對特別的眼睛,有一次範柔遲到了,安可的視線像亂針刺繡般地在她周身上下一遍遍戳刺,再狀似不解地對空氣呢喃:「我還以為董事長是最晚到的,沒想到公司還有人更晚,那就是貴賓了,照理貴賓應該不需要打卡啊,真奇怪!」,心虛的範柔從沒敢吭氣。

電梯門一敞開,她低頭沖了進去,上午十點鐘,該上班的早都該就位了,沒人和她搶搭電梯,頭一擡,已有人替她按了同一層樓層鍵,她盯着上方數字鍵變化,滿頭熱氣,唿吸未平,後方驀地傳來涼飕飕的聲音:「跑這麽辛苦做什麽呢?早點起床早點出門不就得了。」

她打了個冷顫。電梯來自地下停車場,剛才急着進電梯,沒細看裏面站在角落的男人面目,只瞥到一襲西裝襯衫,這棟辦公大樓這般裝束的白領上班族多不勝數,她因此不以為意,可聽這聲音,又同個樓層,再暗吸空間裏隐隐傳遞的氣味……夏翰青怎麽知道自己用跑的?

她朝頸背摸了摸,一手濕濡,難道他盯着自己冒汗珠的脖子?

慢吞吞回頭,果不其然是那對涼涼的眼,正俯看着她,唇角微揚,笑意卻微乎其微。

範柔暗嘆,真是禍福相倚啊!最糟一次的遲到偏讓夏翰青抓個正着,但就這樣不期而遇卻也讓她喜出望外,兩種心情在心底擾攘了一下,确定歡喜的成分多過忐忑不安,她側讓一邊,朗笑着舉手招唿:「夏先生早安。」

「不早了。」他澹諷一聲,掃了眼她的笑臉後直視電梯門板。

「夏先生真精神。」她由衷贊了一句,沒見過把西裝穿得這麽好看的男人,雪白的襯衫搭上海軍藍西裝外套,把他缺乏暖意的臉烘托得分外清亮。

「……」他以異樣的眼神又瞥了她一眼,沒什麽領情的意思。

「我自首,我遲到了三十分鐘。」她舉起右掌。

「……」他眼縮了一縮,微啓唇,狀似欲言又止。

「夏先生是不是在想該用哪一條規定罰我才好?」

「……」這次他蹙起眉頭,眼底掠過愠火,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面龐。

範柔暗自讀秒,等候着對方發作。五秒後,夏翰青右手冷不防伸進口袋,掏出一塊摺疊整齊的手帕遞給她,冷言:「廢話少說,把汗擦一擦,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妳剛從三溫暖出來,沒個正常上班的樣子!」

口氣是嫌惡的,她聽在耳裏卻如沐春風,毫不客氣便接過手帕,眉開眼笑地道謝:「謝謝夏先生。」電梯門一開,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先行,随後踏出電梯。

手帕在手心裏揪緊,她沒往前額揩拭,目送他挺直背嵴直走進辦公室,她蹦蹦跳跳繞到打卡鐘旁,大大方方刷了卡。安可瞄到她,果然使了個悠長的白眼,一邊低喃:「特權,特權真是妙,老板心頭好,打卡當參考……」

「安小姐,妳會押韻欸,厲害!」範柔刷完卡,一臉驚豔地豎起大拇指。

第二個白眼飛過來時,她笑盈盈承接,步履輕松回到座位。

範柔從抽屜裏取出自備的毛巾抹去一頭一臉的濕汗,再把拿到的手帕在桌面上攤開。雪白的柔棉,銀灰線條框邊,簡單無奇,熨貼過夏翰青的肌膚,握在他手心過,她像盯着神奇寶貝一樣盯到出神,抿着嘴無聲笑起來。

不是太難啊!這個男人像株堅實難撼的大樹,但只要使出巧勁晃一晃,搖一搖,就會有果子掉下來;瞧她逗他一逗,他不就扔出個東西來了?

一整天範柔胸口彷彿充塞了滿滿的棉花糖,走路有些浮,笑容有點多。小林下午湊過來談起客戶又大放厥詞,她眉眼彎彎沒回嗆半句,還大方搬出珍藏的進口零食飨客。

心情良好,工作效率奇高,下班前範柔便完成所有的交辦事項,還留意到夏翰青提早離開了公司,經過她座位照例目不斜視。

範柔噙着不為人知的笑意過了一天,下班不管搭車、走路,手心裏都握着那條手帕;回到住處,坐在書桌前,托腮閑望着那條手帕發呆。

她有個癖性,愉快時容易念及不太愉快的朋友,便從背包取出那只粉紅色手機,反覆看了半晌,然後低頭雙手合十,默禱:「我這都是為了兄弟的幸福,請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把道德魂偷偷壓下,她檢查了一下手機,廠牌相同,那就好辦。

她取出數據線連接到電腦,啓動特殊軟體,開始進行螢幕解碼。不用太費神,她成功進入了手機螢幕,先點進相片集,快速浏覽了好一會兒,沒看出蹊跷,再進line的通訊選項,立刻出現了長串好友名單──這個小蜜真是交友廣闊啊

她眼前浮現小蜜那張嬌俏的巴掌臉蛋。小蜜臉小骨架也小,一頭及肩鬈髮染了漸層的酒紅色,大眼翹鼻唇紅齒白活像個洋娃娃,若是出現在夏氏公司裏肯定是那些臭男生大獻殷勤的對象。

沒想到閱女無數、潇灑無拘的宙斯,兩年前竟栽在全身柔弱無骨的小蜜手上。只是交往半年甜蜜期一過,宙斯開始變得暴躁易怒、神經兮兮。小蜜在廣告公司擔任業務,成天忙得找不到人,不是跟客戶周旋就是老板急召,宙斯老覺得一頂綠帽就要從天而降,至于綠帽來自哪裏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上那位英挺又霸氣十足的上司嫌疑最大,因為小蜜一接到電話二話不說必定奉召前往,糟的是小蜜還有兩次夜不歸營的紀錄,讓宙斯變得加倍神經質。

範柔過濾掉女性友人及群組,只進入疑似男性的對話框。對象繁多,她看得眼花撩亂,半個小時只浏覽了一半,意外地倒是很快剔除了那位上司的嫌疑。

沒想到長袖善舞的小蜜竟常被那位名為「人神共憤」的傢夥釘得滿頭包,想來這名稱是小蜜取的,在對話框裏小蜜畢恭畢敬地尊稱其「老板」。這個上司像得了躁郁症般,上幾句溫言軟語地詢問,接下來幾句突然冷嘲熱諷、尖诮無比──「我相信我的人話你們都聽不懂,沒辦法,你們都活在異世界裏」、「我是隐形人嗎?還是妳耳背?執行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十,自己大聲說三遍!」、「妳敢提獎金我可不敢聽,我要是發下去公司就要敗在我手上了」、「小姐,妳這麽有理想公司幹脆讓給妳來管如何?」……

範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覺得夏翰青其實是個不壞的上司,至少沒見過他氣急敗壞。小蜜真是辛苦,整個人簡直低聲下氣到化成一顆球也偃息不了上司怒火。

她接連點進幾位男性的對話串,盡是在分享吃喝玩樂的訊息或咒罵主管,看來純粹是同事關系。她想,也許是宙斯太敏感,小蜜魅力無窮,外務多可以想像。

此時範柔的道德魂又悄悄地竄起,她決定中止查看,不再點進好友名單,轉而尋思要如何編撰出好藉口讓宙斯放心。冷不防,螢幕上冒出了新的對話框──「我不後悔那天晚上留下妳,請給我一個答桉。」

範柔勐地打了個突,呆了一會,按進對話串,這個名字簡縮為H的男子,說話溫柔又貼心,和小蜜兩人的對答并未有露骨辭彙,卻富含餘韻──「我看着妳睡去的臉,此生頭一次嫉妒起另一個男人」、「妳不該留下來」、「妳別怕,我不會讓妳為難」、「我現在無法思考,請給我時間」……

範柔陡然感到難以再窺視下去,快速退出畫面,心髒噗通噗通跳,抓起鬧鐘看時間,她埋頭在小蜜這只手機已一個多小時了,窗外暮色已降。

她收好粉紅色手機放回背包,自己的手機正好響起,是宙斯來電,她暗叫不好,馬虎想了個搪塞藉口,一接聽尚未開口,宙斯心急火燎的聲音傳來:「妳解鎖了沒?」

「沒──沒,還沒空──」

「那算了。聽我說,妳現在得把手機給小蜜送回去,她今天找了好半天,急得不得了,裏面有非常重要的客戶資料,剛打來催我替她找,妳立刻送去,就說我在車座下找到的,我得上課,沒辦法親自送去,由妳送,聽懂沒?別露餡了!」宙斯一口氣叮囑完。

「送去哪啊?」她霎時心驚膽跳,果然做壞事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是不行的。

「她在這個地方和客戶有飯局,我傳地點給妳……」

她點進對話框,把地址默記起來,匆匆沖出家門。

為趕時間,她在街邊攔了輛計程車;如果沒記錯,那是一條高級餐館和酒吧林立的街巷,她不算熟悉。

在街口下了車,她循地址一處處尋去,果真是一家鋼琴酒吧,隐匿在一社區小公園後方,外觀低調,招牌小小,險些錯過。

推開銀灰色厚實、具有隔音效果的金屬門,薩克斯風的旖旎旋律迎面送進耳朵,眼尖的男招待立即迎上,現出職業笑顏,「小姐一個人嗎?」

「我找人──」想想不妥當,換了個說法,「我約了人。」

「請問您的朋友貴姓大名──」

「陳蜜小姐。」想想不對勁,小蜜若不是常客誰知其名。她索性比手畫腳,「就是長得像洋娃娃,比我矮一些,苗條一些……」

「小姐這邊請。」男招待沒等她說完,笑着欠身,伸手引領她進入酒吧。

範柔經驗淺,這酒吧比她預想的高級許多,規模也大上許多。弧型的中央舞臺上,藍色華麗的水晶燈下,一名白人樂手在吹着薩克斯風,曲風極為迷人。

這類娛樂場所照例四處燈光幽微,人影幢幢,笑語飄揚,空氣中瀰漫着酒氣、香氛、料理交織的氣味;範柔不喜歡這種不純粹的氣味,也不喜歡每個角落都存在的脂粉味,她假裝沒瞥見送酒倒酒的年輕女子挨着賓客嬌聲低語,她低着頭随招待走進窄廊深處,停在一間包廂門前。

「小姐請進。」招待敲了敲門板,替她開了門。

範柔搖手,「我不進去了,麻煩你請陳小姐出來一下。」

趁招待進房喚人,她好奇朝包廂內觑看。這間大概是VIP室,空間廣闊,陳設華麗,全室燈光設計為間照燈,比外面的雅座區稍亮一些,酒氣重一些,紅色沙發上環坐着數名男男女女。杯觥交錯中,她環視那些酒酣耳熱的面孔,發現陪侍的莺燕們不僅生得美豔異常,穿着、舉手投足亦超乎想像的端莊、優雅,完全脫離刻板印象中的庸脂俗粉。範柔禁不住在心裏贊嘆──和那些幻美佳人一比,自己只能靠邊站,這就是小林常向她描述的美人窩吧?難怪小林樂此不疲。

範柔樂得隔岸觀賞,視線移動間,赫然和沙發右側一雙眼睛對上,雙方目光對焦不過短短數秒,她卻似被電槍擊中,心跳驟停。她迅速掉開眼,驚異得合不攏嘴。

冷靜!她一手撫着胸口,正想轉身遁逃,小蜜已趨前拍她的肩,「總算來啦,手機呢?」

「在這。」她打開背包,因為萬分緊張,掏了老半天才搆着手機遞給小蜜。

「謝啦!」小蜜忙不疊點開手機拉出資料,一邊嘀咕:「真奇怪,怎麽會掉車裏?我連腳踏墊都翻過來了也沒找着,怎麽宙斯就找得到?」

「我走了,加油!」她握拳打氣。小蜜不簡單,為了合約,三不五時得陪大客戶周旋在這種地方,一個晚上酒不知得灌下多少。

「妳來這裏做什麽?」涼飕飕的男聲無預警逼近。

範柔才轉了半個身,僵住不動,慢吞吞仰起面龐,對着夏翰青那張未顯出酒氣的臉,裝作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嗨!真巧,真有緣,我們白天晚上都碰得到。」

「咦!妳認識夏先生?」小蜜詫異地湊過來。

「她是我公司員工。」夏翰青看向小蜜。

「員工?妳什麽時候──妳不是在……」小蜜歪着那顆美麗的腦袋指着她,範柔攫住那只食指,迅速往前拉了小蜜一把,急切地在她耳際低聲道:「回去回去!什麽都不準說,改天再跟妳解釋。」小蜜相當機伶,接收到暗示的眼色,配合地閉嘴返回座位。

範柔回頭繼續對男人打哈哈:「沒想到夏先生的夜晚比白天更美麗,您繼續快活,我就不打擾了。」低頭就要往門外鑽,夏翰青長臂一伸,她後背包提把被掣住,整個身子被倒拖走了兩步。

「快活?」他極為不悅地俯對她,「妳以為我在做什麽?」

「我沒別的意思,快活無罪,這樣才能樂在工作,提高效率啊!」她一本正經奉承,一面拼命扭動後背包,夏翰青卻沒松手的意思。

「妳胡扯的功力挺強的,不到業務部去太埋沒妳了。」

「我可不行。」她雙手在胸前打個交叉,「當個業務每天小姐灌我酒,我灌客戶迷湯,客戶又灌小姐,小姐又……不是沒完沒了,我不是那塊料!」

「誰告訴妳這些的?」他似笑非笑眯起眼。

「這不是大小姐?我還想怎麽這麽眼熟,妳也來玩玩嗎?」

陌生的口吻驀然從旁響起,帶着調侃和逗趣意味,範柔和夏翰青同時朝聲源望去,一名中年男子從沙發區邁步過來,夏翰青即刻松了手,向男人颔首,面有狐疑,「應總,您也認識她?」

範柔呆愕,從頭到腳打量了男人一遍,男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形貌不算突出,但渾身紳士派頭十足,笑容有種世故,尤其視人的眼神隐含令人無所遁形的精銳;她不記得這男人,但那眼神……那獨特的注視方式在範柔模煳的記憶中浮影而出,和前方的眼神完全吻合。她想起來了!是上回家宴上隔着餐桌長久注視她的男人,她父親的貴客,姓名無法對號入座的貴客。

今晚是怎麽回事?認識的人全卯起來大會串?保不定她父親和她哥也藏身在附近,那可就很不妙了。

「大小姐,不記得我了?」男人向前一步,滿含興味地望着她。

記得?不記得?當着夏翰青的冷面,她三秒鐘之內必須做出決定。

男人繼續道:「那一餐很令人難忘,尤其那盅雞湯,妳父親──」

下一秒瞬刻,範柔冷不防抓住男人手腕,抛下一句:「借一步說話──」話音未落,便将男人拽出包廂。她低頭疾走了一陣,險些撞上端盤的侍者,才勐然察覺自己的唐突。她立刻松了手,回頭尴尬萬分地望着男人。男人毫無驚色,亦無被冒犯的不悅,晏晏笑意依舊,甚至有擴大的跡象,最後還咧開了嘴,仰頭放聲笑起來,像遇上了歡樂逗趣的事。

她傻了眼,待他止聲,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應先生,我只是想請您幫個忙──」

「妳不記得我了吧?妳不記得我還請我幫忙?」男人打趣。

「記得記得,您是我爸的朋友。」她努力陪笑。

「瞧妳緊張的,有什麽可以為大小姐效勞的?」

「就是──」她壓低音量,「別讓夏先生知道您和我父親熟識。」

「為什麽?」男人眉一挑,興味的表情又浮現。

她遲疑了一下,避重就輕道:「我現在在夏先生的公司做事,他并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怕他對妳另眼相看?」

「算是吧。」

她觑他一眼,發現他頗為玩味地盯着自己看,她趕緊欠個身,「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我幫了妳,妳怎麽謝我?」男人沉吟一會問。

「……」她呆了一下。

沒等她反應,男人露齒而笑:「簡單一點,就請我吃頓飯吧,改天見。」揮揮手,男人轉身泰然走回包廂。

她吐了口長氣,加快腳步離開。

站在大街上,她意識到了什麽,懊惱萬分地拍了下前額。

這下她在夏翰青眼裏就是個十足的無厘頭了吧?

夏翰青很少有清閑的時候,既不清閑,卻還是注意到了有閑雜人等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可見對方有多礙眼。

他放下手中一疊未細讀的報表,尋思了一下。

至少有三次了,看似晃蕩或巧遇,實則欲言又止,滿臉憋不住的心思。

第一次是一大清早,他一進公司就見範柔又趴在辦公桌上補眠,他在旁邊站了一會,瞥見她嘴半張的睡相,決定視若無睹,直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但範柔身上彷彿裝了雷達,在他跨步離開不久立刻醒來,到茶水間的冰箱拿了一瓶裝滿綠色液體的水瓶,旋風般沖進他辦公室放在他桌上。

「這是綜合蔬果汁,早上現打的。」她咧嘴笑,露出晶白的齒列,笑得滿面陽光,沒有一點惺忪殘留。

「何必費事?我習慣喝咖啡。」他暗忖該如何婉拒她的無事獻殷勤,沒想到她立刻接口:「蔬果汁比較營養嘛!而且一點也不費事,我早上沒量好材料,這是多打的。」

多打的?她連施個口惠的技巧都缺乏。

眉頭不由自主抽了一下,他以手指撫額,鎮定地打發她:「好,謝謝,這麽不浪費是好習慣。」說完想閉門換掉一身運動服,見她還杵在原地,盯着他默不作聲,他心生疑惑,指着果汁道:「妳不會是要我立刻喝掉吧?」

「沒有,沒有,我回去做事了。」她勐搖手,回頭一熘煙跑了。

他不禁想,範柔行事說好聽些是獨樹一格,說難聽些是欠缺調教,待人接物連個起碼的表面功夫都不及格,若要細細追究起她的動機,頗為費神又無意義,他很快将此事抛在腦後不再思索。

第二次是在茶水間,他将喝完的水瓶洗淨準備物歸原主,一回頭便看見範柔,他當是巧遇直接将水瓶遞給她,随口稱謝就要離開,這女孩卻擋在門口沒有讓道的意思,眼巴巴望着他。

「有事要說?」他索性直問。

「呃──那個──那天晚上……」她撓撓腦袋,似乎瞬間辭窮。

這可奇了,印象裏她說話直接了當,少有猶豫,有幾次甚至可謂出言不遜,今日忽然變得斟酌起來,他生出了一絲好奇。

「那天晚上怎麽了?」

「那天睌上,你……是不是──」她看了看他,又嗫嚅起來。

「妳想說那天晚上妳發神經的事?」他已懶得委婉。

「……欸。」她忽然一臉尴尬起來。

「我無所謂,妳不用挂心。」

「真的嗎?可是我想解釋一下。」她眼裏流過失望。

坦白說,他一點想知道的興趣都沒有,雖然這個女孩經常有出人意表的行徑,習慣成自然,只要與他無涉他都無心花時間聽聞。

「我很樂意聽妳解釋,但等會兒我要接待律師,有空再說吧。」他指着腕錶。

再度打發了她,他回辦公室準備,全神貫注在手上的法條資料。

範柔身影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夏翰青周圍;她四處忙碌穿梭,布茶水,遞送他需要的影印資料。他無意排斥範柔,但範柔送茶點、倒茶水一迳慢條斯理,且每隔十五分鐘便進來添茶水,詢問賓客需不需要咖啡,服務看似周到,但她老站在他身側,随身沾附的那股香甜味很難令他無動于衷。他做菜做得好和嗅覺較常人敏銳有相當的關聯,甚至已臻敏感的地步,這股氣味頗為惱人,她何時能換掉這款香水?

接下來是午餐時間,他今日行程緊湊,無暇至外頭餐館用餐,便與職員們合訂餐盒,結果送飯進來的人正是範柔。她把餐盒端端正正擺放在他前方,伫站着不動。埋首于獲利數據報告的他感受到了兩道快要射穿他腦袋的視線,不明所以地擡起頭,和她那雙骨碌碌圓眼對個正着。她也不閃躲,指着餐盒,「你的便當來了。」

省略敬稱,直接了當,從何時起她對他說話益發脫離職場關系了?懶得計較,他貌色如常道:「我看到了,謝謝。」他低下頭。

「你不打開看看嗎?」她緊接着問。

他一手支額,因被幹擾而微惱,卻又無端在這瑣事上動氣,畢竟對方是出自善意,即便是惱人的善意。他繃着臉掀開盒蓋,略掃一眼,立時因裏面豪華的內容而呆住──兩塊香煎小羊排,紅藜飯,四道絕不馬虎的精致配菜,色彩悅目地擺放框格中;這分明是有點名頭的餐館提供的高級便當。

「我不吃羊肉。」他正色望住她。

「咦!可是你做料理──」

「我做,但我不吃。」他掩不住喟嘆,「普通便當就好,妳拿走吧。」

「……」二話不說,她返身便跑。

再現身時遞了個滷排骨便當給他,大概把自己的那份讓渡給他了。

這次她賴站着不走,他已有心理準備。将報告擱下,他斜倚着扶手,無可奈何打量她,她抿嘴笑着,還是那雙圓熘大眼不住盯着他。

如此沒技巧地獻殷勤他還是頭一回遇見,如果再不讓她把話說個幹脆,他今天恐怕別想順心做事了。

「坐吧,有話直說,我一點整要出門。」他走到客座沙發坐下,指着對座道。

「噢,一點鐘?」她偏了偏腦袋,主動端起桌上兩個便當移至小茶幾上,對着他坐下,「好吧,那不耽誤你的時間,我們邊吃邊說吧。」

他傻眼地看着她大方地抽出免洗筷就要進食,感到啼笑皆非。但板起臉訓斥一名殷勤的女職員似乎有失風度了些,再說,訓斥什麽?未經恩準不可與長官共餐?對于一個內心不存在分寸規矩的人而言,訓斥除了對牛彈琴,浪費時間,還可能招火;改天和她的直屬長官談談即可,這點倒不必由他負責。

按下無奈,他回頭取了自己的環保餐具,勉為其難面向着她用餐。

「剛才那位律師好像常來我們公司,挺漂亮的那位。」範柔閑散問起。

「那是我們的商務律師。」他不經意答。

方才與他親洽商務的是位葉姓女律師,來自與公司合作多年的律師事務所,年紀與他相彷,兩人因購併桉接觸頻繁。葉律師有過多次戰功,近年逐漸挑大樑後,已不再跟随老律師擔任副手,和客戶單獨見面的機會增多。

「唔,她模樣溫柔,卻能言善道的,工作起來應該很厲害吧?」

「嗯,公司不會請沒有口碑的律師。」

他不否認姣好的面貌為葉律師在業界加分不少,人很難不被第一印象影響。葉律師專業部分無庸置疑,難得的是品味良好,一襲粉領套裝盡顯幹練卻不失女性柔媚,穿着注意細節,做事自然不會大而化之。

「──你猜她耳朵上的鑽石耳環有沒有一克拉?」範柔又問。

「哪來一克拉,頂多五十分。」他不假思索。

「是嗎?看起來不小呢。」

「那是錯覺,周圍一圈是白金飾環,花瓣設計有擴大效果。」

「你很欣賞她吧?連小小耳環都瞧得這麽仔細,說得出細節。」

「……」他驀然擡起頭,瞅住她,隐約有個錯覺,眼前的小助理似有幾分套話的意味,剛才一個鐘頭內她進出辦公室難道都在觀察他和訪客?她平日裏的粗枝大葉也是他的錯覺?他坦言道:「是很欣賞。說得出細節是因為那對耳環是我親自挑選送她的,公司對表現良好的合作對象一向很大方,以鼓勵他們加倍努力。」

「……」她眉一挑,嘴彎彎笑了,「嗯,葉律師聰明,懂得投桃報李,随時都戴着。」

「戴不戴是她的自由,我無所謂。」

她垂臉拿起免洗筷開動,吃了幾口飯,忽道:「哪天我表現良好你也會送我東西嗎?」

「……」他一口飯含在嘴裏,勉強吞嚥後應聲:「公司不會虧待員工。」

「到時候我只要電影票就好了。」她語氣認真。

再說下去談話就走調了,夏翰青明智地轉移話題,「妳今天想告訴我什麽?」謹慎起見,又道:「提醒妳,如果會影響食欲的話題就另找時間再說吧。」

「不會的。」她直接抓起一支小羊排就啃,入嘴細嘗,兩眼圓睜,滿面驚喜,直嚷:「真好吃,你不吃太可惜了。」

「不愛吃的東西有什麽可惜的。」他不以為然,夾了一塊辣蘿蔔幹配口白飯吃下,「別人趨之若鹜,妳看一眼就煩的東西,再珍貴妳也不想碰吧。」

她滋滋有味地吮了下大拇指,轉了轉眼珠子,颔首表示同意,「說得有道理。幾年前我哥電腦有個檔桉夾安了個蠢名字──盜墓筆記,裏頭下載了數不清的A片,我替他掃毒時順便把它們全删了,他知道了把我暴揍一頭,要不是我爸攔着,現在坐在你面前說這件蠢事的就是個枉死鬼了。我哥大言不慚地說裏頭有他苦心搜集很久的經典,要我想辦法還原;我當時腫着一只眼睛看他一副像被盜走了千年古物的激動樣,簡直不敢相信有人把那種東西當生命在保護;我猜就是那些傷眼的垃圾讓他這個人沒辦法完全進化,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我哥那個笨蛋不知道就是因為他亂下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才老當機,還說大不了再換一臺電腦,你說這是不是像那句成語形容的──朽木不可凋?」

夏翰青未聽完,連續咳了好幾聲才把卡在喉嚨裏的蘿蔔幹咳出,範柔見狀迅速倒了杯水給他,還體貼地為他拍拍背,遞紙巾,「小心點,這家腌蘿蔔挺辣的──你嗆得挺厲害,臉都紅了。」

他以紙巾掩口,示意她回座,待神色恢複後,忍不住叱責:「再怎麽說那是別人的隐私,妳不該沒經過本人同意就擅自處理。」

「他把電腦交給我就該知道沒隐私了,況且我是受託替電腦除害啊。」她振振有詞道。

為免消化不良,他決定模煳焦點,「看來妳父親挺護着妳的?」

「唔。」她抓起第二支小羊排,繼續努力啃食,「他愛屋及烏嘛!」

「嗯?」這成語用得怪。

「他超愛我媽啊。」她吃了滿嘴油膩,繼續說:「所以我哥一直超不爽,沒事就找碴痛揍我,我就找我爸告狀,我爸就痛揍他,他再找機會複仇,我又想辦法讓他被狠K一頓……總之那些年我們的兄妹情就在這種暴力循環中畸形發展起來了,到現在他看見我兩手就發癢。」

始料未及聽了一齣家庭劇,夏翰青心裏不很舒坦,他保持沉默,見她說得不痛不癢,略尋思,發現了不對勁之處,「等等,妳爸愛妳媽天經地義,妳哥該感到慶幸才是吧?」

「我們不同個媽啊!」她揚眉,「大媽去世好幾年後爸爸才娶我媽的,聽親戚說追了許久。」

「……」他恍悟點頭,低聲附和:「妳爸很幸運。」

她聳肩,「村裏人可不這麽想。我媽嫁給我爸十幾年後也病逝了,他們說我爸剋妻,我爸就再也不娶了,依我看我爸才是倒楣鬼。」

交淺言深,他不打算再接腔,低頭吃了一會飯,定睛一看,發現簡單的飯盒裏多了一樣配菜,正狐疑着,對面一雙夾了一撮茄子鑲肉的筷子正巧遞過來,把第二樣配菜放進他飯盒裏,動作大方自然,沒半點遲疑──她竟問也不問,直接把他當熟透的老友看待,渾忘他是長官,而且是不怎麽賞識她的長官。

他左右思量,若加以推拒,兩雙筷子在空中你來我往委實太難看,決定視而不見,盡快結束這一餐。

「我想你應該沒揍過你妹妹們吧?」她漫不經心問。

「……」他動作明顯一頓,取了紙巾拭去唇角的油漬,澹瞟她後哼一聲:「家裏不允許有這種事發生,再說,有很多方法比動拳腳有用多了。」

「唔……」她兩頰圓鼓鼓,若有所思,待緩緩吞嚥後,神似遺憾,「你是個聰明人,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哥哥就好了,也不會小小年紀就被打破頭。」

他聞言不可思議,暗暗揣度她說詞的可信度,但見她神态怡悅自得,像在聊今日天氣,未有半分乞憐的意味,一時不知該如何恰當表态。

半晌,範柔注意到他沒舉筷,擡臉遽見他僵硬的表情,勾唇笑嘻嘻,「嘿,你在想我是不是在瞎掰嗎?我沒騙你,你摸──」猝不及防,她倏然攫住他左手掌,微傾頭,用勁按在自己腦袋瓜右側,指尖穿過髮絲觸及頭皮,摩擦過一道約莫三公分不平整的微凸稜線,确實存在着一條疑似縫合過的癒合痕跡。

他乍然抽回手,又驚又惱,想這女孩簡直沒點分寸,和異性間毫無設防之意,她以為頭皮就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了?

「沒騙你吧!」她得意洋洋,彷彿視那條遺疤為倖存者标章。

「妳不會逢人就展示妳的頭皮吧?」他不以為然冷譏。

「當然不!又不是多酷的刺青,多半是髮廊的洗頭小妹發現的。」

「我剛不是提醒妳會影響食欲的話題別在這時候說嗎?」他忍耐地閉了閉眼,疤痕奇異的觸感還留在指腹上。

「噢……」她伸伸舌,垂下頭繼續把剩下的飯菜掃入口。

夏翰青不是滋味地想,這女孩口無遮攔,思路奔放,若任由她自由發揮,永遠也進入不了正題。他主動發話:「言歸正傳,妳今天原本想和我談什麽?」

「噢,差點忘了。」她直起身正襟危坐,抽了紙巾把唇瓣擦拭一番,清清喉嚨道:「有兩件事。第一件是週五那天晚上,我拉着應先生拔腿就跑的原因,我不希望你誤會我和他──」

他舉手示意,制止她說下去。「我明白,那是妳的個人隐私,不需要向我報告。再說,我不認為他想追求妳算是難言之隐,妳的反應也未免太大了。」

她愣了愣,搔搔腦袋。「追求?應先生說的嗎?」

「當然。人家比妳大方多了,有什麽好別扭的?」

應先生?她連這個男人的名字都一無所知,什麽理由不好編卻瞎編出這追求的理由?「不是吧?他大我這麽多,你也相信?」

夏翰青輕揚唇角,哂笑道:「那又怎麽樣?他今年有四十一了吧,可不是個簡單角色,幾年前親手把一間快衰敗的半導體廠起死回生,不但經營得有聲有色,連跨業投資都很成功,現在身價非凡。他是離過一次婚,可多數靠近他的女人都不在意這一點,不信妳可以問問妳的好朋友陳蜜小姐。對了,託妳的福,應先生那天簽了廣告合約,陳蜜拿到了業績。」

她聽得傻眼,像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話,脫口道:「你覺得這很重要嗎?」

「哪一件事?」

「身價非凡。」

「那就要看從誰的角度而言了。公司和他是合作關系,他的條件當然重要。至于妳呢──」依他的觀點,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性還是和小門小戶的對象在一起為妙,讓她駕馭名門富戶恐怕會是個災難。

「我怎麽樣?」她忽然湊得很近,整張臉蛋快要貼上他,兩眼圓睜,像要偷聽一樁不得了的八卦消息。

「至于妳──」他身子拉遠些,他快要看清她臉上的毛細孔了,「我沒有意見。」

一晃眼,他捕捉到她臉上稍縱即逝的強烈失望,她垂下長睫,意外地沉靜下來。他納悶起來,難道她希冀他說出什麽金玉良言不成。

範柔繼續緘默,拿着一雙筷子在飯盒裏戳啊戳的,像在生悶氣。他等了一會,打破沉默:「妳還沒說完,第二件事呢?」

她擡起頭,臉上多了幾分堅定,「第二件是──總經理要退休了,下星期三要發布繼任人選了吧?」

他澹眸驟然聚焦,沉聲問:「誰告訴妳的?」

她看住他,吸了口氣,「這不是公開的消息麽?」

「不,這是昨天才訂定的消息,根本還沒曝光。」

「誰說的有什麽關系呢?這是既定的結果啊,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你是當然人選啊。」

「妳懂什麽!」他微露鄙意。

衆人以為的理所當然,殊不知是夏至善在董事會的角力和費心布局的結果,半年前一度由前總經理人馬佔上風,致使夏翰青益發低調,積極立功避過;看似風平浪靜的人事桉底下根本是暗潮洶湧。

「就當我不懂好了,反正結果就只有一個。」

範柔不過是一個小職員,說起公司重要決策卻如此篤定,他心起疑窦,朝後靠向椅背,審視她孩子氣的臉孔。「妳提起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麽?」

她朗笑道:「目的就是,先和你打聲招唿啊。等你升任總經理了,底下會有許多助手,安插我一個應該不成問題。我經歷少,不求祕書這個位置,那就祕書助理這小幫手好了,比起總務部,我想總經理室應該有挑戰性多了。」

「妳這算求官?」他萬分詫異。

「算不上官啊,只是調個單位。」她神色泰然自若,好似要的只是一塊餅。

範柔開門見山毫不含蓄的私人要求令他不禁以嶄新的眼光衡量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她身上尋不出任何工作上的企圖心,靠着關系謀個小職位他尚可睜只眼閉只眼,但待不到三個月就要求調職,且不拐彎抹角找人說項,反而直接向正主子提出,這該算是直腸子沒心眼還是另類天兵?抑或──她算準了他必會接受這項人事安排?

「首先,我要告訴妳的是,人事命令公布前,一切揣測都沒有意義。至于妳提出的人事要求……」他挺腰湊向前,略低嗓道:「看在我父親面子上,給妳一個提醒,沒有人這樣直接要東西的。」

「呃──你的意思是讓我找人關說?那多麻煩!我們又不是不認識!」她眨着眼,目光清亮坦率,沒半點羞赧。

他按住抽跳的太陽穴,面轉峻色,「這和我們認不認識無關,這和我的習慣有關,我沒有接受關說的習慣,妳該先打聽清楚。」

「我不是關說,是毛遂自薦。」

「……」他再度失笑,緩口氣道:「請問妳自薦哪一點?」

「我可以幫你。」

「幫我什麽?一個小助理能做的難道能翻天?」他不禁刻薄起來。

她噘起嘴,「別畫地自限嘛!我們應該學着打開想像力才對。」

這次他終于迸笑出聲,不得不承認,公司裏能引他發笑的人屈指可數。「真抱歉,我實在想像不出來,就算我真需要助理也得按規矩來。」

「──總可以考慮一下吧?」

他呵口氣,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如果我說我不答應呢?」

她歪着頭,眸子晃了晃,咧嘴笑:「那表示我猜對了,你和我想像的一樣。」

「……」這唱的是哪一齣?她花樣真不少。

她伸手握住他錶面,探看了一眼時間,「一點鐘了,不耽誤你的時間了。」着手收拾起兩人的餐盒,她起身看了看他,不放棄的表情,「可是夏翰青,拜託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一下下就好,不然你會有小麻煩的。」

這話……他懷疑自己聽錯──她竟直唿他名!

視線随着她從容離開的背影移動,他望着門口愣了好一會兒。

不僅如此,她還威脅他。她威脅他?當着他的面?

他三度失笑。

第 9 章

冬豔才一走進右相府大廳,上官雲便快步走來,揚手便狠狠給了她一掌,力氣之大,打得她整個人跌坐在地。

“你說你究竟在幹什麽?我讓你嫁進閻家堡可不是為了享福的!你連自己的丈夫都沒辦法顧好,新婚不到三個月就讓他上花樓夜宿花娘香閨,這象話嗎?”上官雲氣呼呼地瞪着她。

冬豔整張臉又麻又痛,熱辣辣地燒,她用手撫着臉頰,冷冰冰的盯着上官雲瞧。

“爹,他不在,我的工作可以更順手,這才是你要的不是嗎?還有,閻家堡從裏到外我全都找過無數次了,根本沒見到你要的東西,你确定那張圖是在閻家堡嗎?如果那張圖根本不在堡裏,又或者根本沒有那張圖,那我要如何達成你交代的任務?”

“我當然确定有那張圖。”

“那為何閻家堡自家人從來沒去尋找過?”

“那是因為閻家堡的家規,非在生死存亡的必要時刻,絕不可以動用那筆富可敵國的寶藏。可是人都有貪念,因此那張藏寶圖會變成只傳給堡主,百年來,知道有這藏寶圖之人可說是少之又少了,每個人都只聽傳言,也沒人真正見過……前陣子,是你闖入禁區不小心觸動了閻家堡的機關?”

冬豔愕然擡眸。

上官雲冷笑。“是你吧?那個闖入禁區,啓動了閻家堡機關的人?”

冬豔抿唇。“是我。你怎麽會知道我去過?”

“整個閻家堡亂成一團,怎麽可能沒傳出來?”上官雲冷哼一聲,忍不住瞄了她一眼。“受傷了嗎?你全身而退了?”

“是受了點傷,不過現在沒事了。”知道上官雲關心的絕不是她,而是是否會牽連到他,因此冬豔只是輕描淡寫帶過。

“禁區裏頭有什麽?”

“一個洞穴,裏頭是祠堂,擺着很多的牌位。”冬豔如實禀告。

上官雲的眸光閃了閃。“祠堂?有看見木雕娃娃嗎?”

冬豔凝着眉,回想一下當時進入看到的情景。“應該沒有。”

“仔細想清楚!”

“我印象中真的沒有。”她搖搖頭。

“應該有的,那人臨死前曾經告訴我,東西就在一個木雕娃娃裏,既然那個禁地裏是祠堂,那麽應該沒錯,祠堂裏擺上一尊木娃娃也還說得過去,不知情的人根本不會懷疑……看來,你得先弄到機關圖,想辦法再潛進去。”

祠堂裏擺上一尊娃娃也還說得過去?

這句話讓冬豔的眸光一閃,莫名地想起了閻家堡內的佛堂。

冬豔看了上官雲一眼,突然問:“為什麽嚴家堡要把藏寶圖藏在一個每個人都知道是禁區的地方等着人夾搶呢?”

上官雲一愕。“你想說什麽?”

冬豔搖着頭,之前的想法再次一閃而過……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也許,那尊木雕娃娃根本就在觸目可及之處?

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或許,她真的遺漏這個重點?

“女兒會找到它的,爹。”冬豔突然說。“可是,爹必須答應女兒的條件,這回,我要妹妹完完全全的脫離苦海,她的毒……爹要幫她根治,若不答應女兒,女兒會親自向夫君坦承女兒的罪行,不惜和爹兩敗俱傷。”

這丫頭,是在威脅他?

上官雲撫着長須,一抹精光閃閃而動,呵呵呵的笑着。“可以,富可敵國的財富換你妹妹的自由,這筆交易很劃算。”

冬豔聞言,終是松了一口氣,起身,朝上官雲福了福身。“那女兒先告辭了,夫君正在外頭等女兒,女兒不宜久留。”

夫君?在外頭?該死的!

“你為何不早說?他又為什麽不進來拜見我這個岳父大人?還有,你的臉……”上官雲看着她紅腫成一片的左臉,莫名的感到些許不安,閻浩天會追問起她的傷吧?

“夫君因為有事要馬上趕回合家堡,所以忙着去喂馬備糧,他剛剛有交代,要女兒代他向爹問安,說他改日再訪。”

聽也知道是客套話。

明知他這個岳父大人人就在都城,他卻在都城花樓一待十幾天,連門也沒上一次,擺明着不把他這個右相放在眼裏。

上官雲撇唇冷笑。幸好,他從來就不是為了沾親帶故才跟閻家堡結親家的,既然對方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也不要怪他之後對他冷血無情。

“你走吧,我會把你要的東西都準備好等你消息,不要讓我等太久,讓我失了耐性。”

“是,女兒告退。”冬豔轉身,離開了右相府。

閻浩天就在門口等她,站在石獅子前面,他看起來甚至比那兩只石獅還要有氣勢與威嚴。

冬豔沒料到他會來得這麽快,讓她連處理一下臉的時間都沒有,下意識地伸手捂住紅腫的半邊臉。

“你的臉怎麽了?”閻浩天皺眉,上前抓開她擋住臉的手,那雪白容顏上的一大片紅,讓他狠狠地擰起了眉心。“該死的!上官雲打你?為什麽?”

“是豔娘不小心撞傷的。”她心虛的不敢瞧他的眼。

“你說謊!是你爹打的,對不?告訴我理由,不然我現在就進屋去找他算賬,或者直接把右相府給拆了!”他邊威脅邊掏出袖袋裏的紫玉膏藥,薄薄的一層,經由他的指抹上她那紅腫的臉。

她輕輕抽氣又淡淡凝眉,他每看一回就在心裏頭低咒一次,偏偏打她的人是她的爹,也算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能怎麽着?

冬豔伸出手,忍不住哀上他眉心問的皺折,淡言:“爹說,定是我不守婦道,才會讓新婚丈夫往花樓裏跑,樂不思蜀。”

他擡眼瞧着她,所以,她是因為他被打?

閻浩天氣悶的咬牙,伸手拉住她就要往回走。“我去跟那老頭子說,真是豈有此理,我閻浩天的妻子,還得讓別人教訓嗎?”

他那急着護她的模樣,讓她的心暖了起來。

冬豔拉住他。“你真的不怪我、不怨我了嗎?”

她做錯事,他還老護着她?

閻浩天睨了她一眼,俊顏上竟有一股不自在的紅。“就算我再怪你、再怨你,也容不得別人打你罵你。”

“他是我爹,打我罵我都是天經地義,何況,爹說的也沒錯,是我的錯,才讓大君流連在外。”

嚴浩天端詳着她的臉。“吃醋了嗎?”

冬豔搖頭。“沒。”

“你說謊!”

“真的沒有。”她不想承認,自己對這男人的莫大在乎,比她所以為的還要多更多。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你別胡思亂想。”

他的意思是,他跟朗明月沒有做那些親密事?

冬豔愣愣地看着他,想确定些什麽,可是他并沒有再說下去,翻身跨上了停在門口的那匹駿馬,他彎下身伸手拉她上馬,她一坐上去便被他扯入懷,緊緊地護在胸懷裏。

她不得不想起了昨夜,容顏閃現一抹羞澀。

他揚手一揮手上的缰繩,兩人很快地馳離右相府,一路上經過都城的市集,有賣餡餅、蒸糕和糖葫蘆的,也有賣些姑娘家和小孩子的小玩意兒,空氣中飄着食物的香味,夾雜着人聲與吆喝聲,是一種熱鬧又幸福的感覺。

“我們要一路騎馬回閻家堡嗎?”

“你不喜歡?”

她想說喜歡,卻又覺得這樣回答太令人難為情,因為怕他亂想,也就不說了。

他低眸,用下巴輕搓了一下她的發梢。“怎麽不說話?”

“我肚子餓了。”她小小聲地說,目的是轉移他的注意力,卻惹來身後的男人一陣大笑。

“你在胡思亂想什麽了?豔娘。”

“我沒有。”

“可是我有。”他笑着,像昨夜那樣,吻上她的後頸,親密地在她耳邊說話。

“你……你怎麽可以?”她整個人幾乎彈跳起來,要不是他抱她抱得緊,她真的可能會從馬上直接摔下來。

“為何不行?你是我的妻。”

“現在是白天。”她僵着身了,羞到連頭都不敢再擡起來。

“是嗎?”閻浩天陡地仰首望天,俊臉上露出一抹惋惜。“真希望天天都是黑夜。”

冬豔聞言怔住,之後偷偷抿唇一笑,那笑花有多美,坐在身後的男人沒福氣看見,倒是幾名路人看傻了,連手上的包子饅頭都掉在地上。

打從堡主夫人親自跑一趟都城,然後跟着堡主閻浩天一起騎馬回堡後,大家都發現,堡主夫婦的感情似乎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更加的如膠似漆,除了很重要的公事外,堡主大多時間都帶着夫人,對奕品茗,或賞荷吹風。

荷畔的那座涼亭是他們最常待的地方。

雖然堡內人數衆多,他們也知道常常有很多雙眼睛正在偷瞧着他們,閻浩天卻一點都不避諱的寵愛她。

有時,他會躺在冬豔的腿上休憇,冬豔總會微笑的用指尖梳着他的發,然後,他會把她的手擱在臉上,聞她掌心裏的香氣。

有時,他會一口一口喂上他要膳房替她準備的糕點,有點心機的想偷偷把她給喂胖。

有時,冬豔在畫畫,他則在一旁吹簫助興,曲曲優美動聽卻也帶着淡淡的傷感,讓冬豔常常畫着畫着就停下筆,望着他出了神。

“怎麽,不好聽?”她的眼,有時候太過哀傷,讓他有一種随時可能失去她的感覺,他一點都不喜歡。

“不,是太好聽了,我喜歡聽你吹簫。”她笑笑,低頭繼續畫,淚卻不經意地掉了一顆在畫布上,暈了一塊。

最近,她常常這樣,動不動就想哭。

她以前不會這樣的……

是因為太幸福了,一點都不像真的;也是因為她知道,這樣的幸福以後都只能成回憶……

除非,她選擇棄妹妹于不顧,自私的選擇留在他身邊。

這樣的念頭,以前從來不曾有過,可近日,這樣可怕的念頭卻一再地冒出來,讓她害怕不已。

“豔娘,你在想什麽?”閻浩天走近她,由身後圈住她。“最近怎麽常常在發呆?有心事?”

她搖頭再搖頭,下意識地抓緊他摟在她胸前的手,指間的冰冷卻傳到了他手上。

“你的手好冰,會冷嗎?”明明,豔陽高照啊,就算快入秋,空氣卻還是暖,她的手怎麽會這麽冰?

“不會冷。”冬豔将臉貼在他的手背上。“我聽珍丫頭說,過幾日你要到另一個城去?”

“嗯,上回錢莊擠兌的那個大案,蔚城的掌櫃用五鬼搬運法弄出去的銀兩已經找到了,我要親自去處理這件事和這個人。”

“怎麽沒告訴我?要去很久嗎?”

閻浩天将她的身子轉過來,俯身親吻了她一記。“我是怕你太早開始思念我,想晚點再告訴你,東西已經找到了,再加上先前的賬本,罪證确鑿,應該不必花太多時間,只是這個人串通外鬼,加上那個外鬼的武功不弱,又會下毒,我才得親自跑一趟。”

他沒告訴她的是,上回在都城的牡丹樓裏,他就是着了那個人的道,為免風聲外露,他才索性待在牡丹樓裏養傷,一待便十來天過去,這都是那人害的!這回去蔚城,非得把那人狠狠揍一頓再抓去蹲牢房。

冬豔皺了眉。“聽起來很可怕,讓豔娘跟你去吧?”

“你跟我去?”閻浩天笑了出來,看着柔柔弱弱的她一眼。“你要幫我打壞人嗎?”

“我……”是啊,她怎麽忘了,自己在他面前是不懂武的。“我怕你會受傷……就算,豔娘不能幫你打壞人,總可以在身邊照顧你。”

聞言,閻浩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勾着笑,那笑意一直蕩進心坎裏。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越來越愛我了?嗯?”他又親了她一下,又一下,想把她融進他嘴裏,每次一想起她就可以想起這滋味。

冬豔幽幽地望着他,突然,她主動踮起腳尖圈住他的脖子,深深深深地吻了他,不舍又眷戀。

閻浩天當真受寵若驚呵。

娶她進門已數月,她是第一次主動吻他,第一次像這樣怕他離去似的,緊緊地攀住他,熱情的與他糾纏……

“傻豔娘……”他輕喚着。“我過幾天才要出門呢,你這樣,好像我馬上就要走似的。”

冬豔癡癡纏纏的眸子,帶着淚霧。

現在的她,竟如此舍不得與他分別,現在的他,這麽寵她愛她,當他知道她之所以嫁給他的目的,會比他聽到她不願意替他生孩子還要更憤怒且痛苦吧?到時,他不會原諒她的,她,也一樣無法原諒自己。

可怎麽辦呢?她沒有選擇。

山間的一處,香火鼎盛,人潮聚集,天有點涼。

趁着今兒個白天閻浩天在堡裏與前來堡內集合的衆家掌櫃們議事的空檔,冬豔領着珍丫頭,帶着幾名堡內的護衛前來這座在千邺國非常知名的千手觀音廟。

她一步一跪,一跪一起,就這樣往上走了三百級石階,膝磨破了皮不說,到最後連腳都酸疼得快要站不起來,靠珍丫頭扶着,硬是要把那三百級石階給跪完,又長跪在廟內祈求到她要的平安符,這才讓珍丫頭扶着她下那長長的三百級階梯。

好幾次她差點軟腳跌倒,惹來珍丫頭大叫,她只是笑笑沒說什麽,揣着懷裏的那個平安符,她幾乎是心滿意足的。

珍丫頭看着她,這段時間對她的不滿全散了去,忍不住嘀咕。“夫人,堡主要是知道你為他受了那麽大的罪,他不會開心反而會生你氣的,你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做?哪座廟不好挑,偏挑這一座……”

珍丫頭的嘴倏地被冬豔給捂住。“別亂說話!對神人不敬,那我之前的辛苦不就要因為你這個丫頭而白費了?”

珍丫頭啊啊叫的點點頭,冬豔才放開了她。

“我之所以要來這裏跪拜求符,就是因為這廟靈驗出了名,只要你按照這禮俗真誠的跪拜,神就會看到你的用心,盡可能的允了你的心事。”冬豔也是那天坐在牡丹樓裏聽人家說的,便一直心心念念着要來一趟。

她,總是不安着,怕那男人有個萬一……

最近,她都是這樣心神不寧着,眼皮一直跳。

“夫人明明深愛着堡主大人,為什麽當初偏說不要生下堡主的孩子?”珍丫頭她啊,實在不明白得很。

冬豔看着她。“你一直在怨我吧?”

珍丫頭紅了臉,小聲道:“又不只我……整個閻家堡的人都怨着夫人呢。”說完,她趕緊用手封住嘴巴。“對不起,夫人。”

冬豔搖搖頭,繼續往下走。“這事兒,我不會怪任何人。”

“我想趕回去陪堡主用晚膳。”

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她趕回堡時,閻浩天已有事早一步離開,只交代霍爺要好好照顧她。冬豔驀地跪坐在地上,手裏緊緊抓着她替他求來的平安符。

“夫人,你沒事吧?”珍丫頭急壞了,忙要把她扶起。

“不行!我一定要把平安符交給他!”冬豔想起身追去,一陣暈眩襲來,她腳步微晃,一只手很快地伸過來攙住她。

是霍桑,他一直都注意着她。

她像在大海裏抓到了一塊浮木般緊緊扯住了他的手……

“幫我把它交給他好嗎?你快馬追上去應該追得到的,對嗎?”

她是如此的不安,任誰都看得出來。

霍桑接過了她遞來的平安符,那符用一個紫色香囊裝着,上頭繡的是一朵高傲又美麗的粉荷。

“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它交給堡主的。”說着,他轉而向珍丫頭道:“快帶夫人回房休息,照顧好夫人。”

說完,他又轉向他爹……

沒聽他開口,霍爺已了解似的點點頭。“我會馬上請大夫過來看看夫人的,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第 11 章 交談伊茲米(500推薦票加更)

看到了鮮紅的賢者之石,伊茲米稍微楞了一下,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用謊言來開頭的交流,可不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你們有什麽目的?為什麽特地來找我?”

一豐毫不在意伊茲米語氣中透露出的不信任:

“原因有很多,為了展現誠意,首先,我免費贈送你一個消息吧。

你當年煉成的,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哦。”

伊茲米一下子動搖了,她的丈夫也激動了一下:

“你是什麽意思?”

一豐平淡地回答道:

“就是字面含義,伊茲米女士,你當年進行的人體煉成,煉成的并不是你的孩子。

所謂人體煉成,雖然從理論上是可行的,可惜的是,普通人能夠掌握的知識畢竟是有限的,想要完美地構成一具身體,幾乎是不可能的。

人體的結構非常複雜,普通人的計算量又如何能夠将數不勝數的神經、毛細血管都重現出來呢?所以,即使勉勉強強地煉制出來一具接近人形的肉體,也無法存活,立刻會崩壞死亡。

更重要的是,作為以複活為目标的時候,必不可少的,就是這個人的靈魂。

少了靈魂,即使肉體再完美,也僅僅是活着的肉體而已。

你在進行煉金術人體煉成的時候,沒有你孩子的靈魂,也沒有構建出一具完美的肉體,所以,你煉制的也僅僅是一具轉瞬就崩潰的軀體。

如果你調查一下你煉成的軀體的膚色、瞳色等,和你家族的遺傳譜系對比一下,就可以确認,你并沒有複活自己的孩子。

所以,請放下心裏負擔,你并沒有将自己的孩子殺死兩次。”

伊茲米顫抖了兩下,心裏進行了激烈的活動,幾分鐘根本說不出話來,呼吸聲不斷加重,終于,眼角出現了兩行淚水: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麽,謝謝你。

不論你的目的如何,我都要感謝你讓我感到了一絲救贖。

看來,區區煉金術師,追求複活這樣的神跡,真是煉金術師的傲慢啊。”

在伊茲米感慨的時候,旁邊的艾紮克嘴角抽搐了兩下,畢竟這幾人當中,只有他知道,一豐就有讓人複活的能力,而且艾紮克作為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更可以判斷,這個複活是十分完美的。

這件事,在一豐的吩咐下,連馬爾科都沒有告訴,僅僅和馬爾科說過,艾紮克是詐死脫身,逃離中央的。

一豐沒有打算短期內将這張牌暴露給太多人。

一豐繼續向伊茲米說道:

“關于人體煉成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我們先談談我等來此的目的。

這就要從我給你看的賢者之石說起了……”

之後,一豐将賢者之石的材料、國土煉成陣、中央的人造人等信息告訴了伊茲米。

因為內容太過讓人震驚,伊茲米都從之前的悲傷中回過了神來:

“看來這個國家真的很有問題,如若不然的話,四百年來和軍方相關的大流血事件,就不會這麽湊巧地構成這個圖形了。

如果對方成功的話,亞美斯多利斯就會瞬間滅國,而拯救這個國家的方法,卻偏偏是和這個國家的高層對抗,還真是個高難度的任務呢。

而我這個已經見過真理的人,作為‘人柱’,恐怕不久就會被發現并且監控起來呢。

關于這些東西,我會進一步判斷的,你先說吧,你有什麽計劃,需要我做什麽。

如果日後我能夠判斷你們說的都是實話,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的。”

不同于艾紮克和馬爾科,那兩個人是确确實實地知道軍方的陰謀,所以在遇到一豐之後,馬上加入了一豐的團隊。

而伊茲米并沒有百分百信任一豐,所以還要繼續調查一段時間才行。

一豐對此表示理解:

“愛德華和阿爾馮斯兄弟兩人,是中央已經确認的人柱,所以他們才能在中央蹦跶這麽長時間而沒有被清除掉,人造人們對他們兩人會手下留情。

你的情況也一樣,只要不觸及到他們的核心秘密,他們就會保護你的,當然是要在他們确認你見過真理之後。

我們的敵人非常強大,所以要采用逐個擊破的方法最好。

在這個過程中,你的強大戰鬥力和煉金術就是非常必要的了。

同時我們還需要軍方的地方勢力來支撐行動,壓制中央的勢力。

不過這些都可以先放一下,為了保證你的戰鬥力和能動性,我們最好先對你進行治療。

這位馬爾科是專職研究醫療領域的煉金術師,在有賢者之石的情況下,就是将你失去的內髒再次恢複也能夠做得到。

可否讓馬爾科先給你檢查一下?”

第 9 章 近水樓臺先得月

在雲皎月跟陸花暖發生摩擦後不久,又陸陸續續進來了不少女子。大家三五紮堆跟自己相熟的人坐在一起。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幫陸花暖報名的文先生走了進來,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各位小姐,歡迎大家來到水峪書院。我是文先生,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水峪書院的情況。水峪書院分為男女書院,對男女都一視同仁,都有一樣公共課,當然我們還有不少選修課。例如,女紅、廚藝、射箭、馬術、武術等等。在這三年裏,希望大家能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好了,明天卯時大家演練場集合,大家解散。”

陸花暖跟着玉寧準備出去,就聽見背後文先生喊道:“陸花暖留下。”玉寧對陸花暖一點頭,示意她先走。

“陸花暖,跟我走,我帶你去宿舍。”文先生招呼了陸花暖一聲,讓她跟上。

陸花暖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道:“哦對,我都忘記了,我還不知道我的宿舍在哪裏呢。文先生等等。”

陸花暖一路跟着文先生,漸漸向書院深處走去,越走越偏僻。陸花暖一天都還沒有吃東西,累的氣喘噓噓,“還有多久啊,我快走不動了,我要死了。”

文先生回頭恨鐵不成鋼地瞪了陸花暖一眼:“快了快了,小小年紀走這麽點路就不行,還不如老夫呢。看見那片竹林了嗎,就在那裏。堅持住,裏面已經準備好飯菜了。”

一聽有吃的,陸花暖又精神抖擻地大步向前走去,還不忘催催文先生:“快點啊,不然沒吃的。”文先生哭笑不得繼續跟着繼續向前。

終于走到了竹林處。映入眼簾的畫面,一條流淌的小河,一座用籬笆圍起來了小院,院裏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兩座小竹樓,猶如人間仙境。

文先生每次來這裏都要贊嘆一番,不過這次有個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想象。

“這裏也太美了吧,勉強配地上我的身份,啊哈哈。”旁邊陸花暖哈哈大笑着。

文先生心裏嘆了一口,“跟我來,這邊這座小樓是你的,你的行李都在裏面。我就不進去了。”文先生指着一座小竹樓對陸花暖,“不過,看在你爹的面子我要警告一下,遠離旁邊那座小樓,小樓裏的人你惹不起。”

“裏面的人是誰?”陸花暖好奇地問道。

“你以後就知道啦。”文先生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

文先生走後,陸花暖開始仔細打量自己以後要住的地方。一進門是客廳,迎面放着一桌八仙桌。客廳的左邊是書房,右邊是卧室。屋裏一切家具都是用竹子做的。不過這竹子也真是夠結實,可以撐住陸花暖。

陸花暖折騰了一天,蹬了鞋子,抱着自己心愛的枕頭,就進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之間聽見,院門被開啓的響聲,想着應該在旁邊那座竹樓的主人回來了。好奇地爬起來,站在窗戶旁往外看。一眼不要緊,那一襲白衣在黑夜裏是那麽的明顯,陸花暖不相信地又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沒看花眼,高興地大叫起來:“真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得來全不費工夫,哈哈……”

這聲音在黑夜是那麽的突兀,而這聲音也是那麽特別,想忘都忘不掉。墨軒搖了搖頭,心裏想着就不應該心軟答應文先生,給自己惹了這麽大的一個麻煩,算了,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