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番外:謝憶&楊符

第106章 番外:謝憶&楊符

楊符在胎中時,因為無數好聽的漂亮話,尚未出生變成了楊家最受人喜歡的孩子,但這樣的喜愛只延續到他出生,便損壞在了那雲游道人口中的一句“滅頂之災”。

他自出生後便沒被人愛過,所以他也不會愛人。

蓋因太早便讀過了太多經書的緣故,楊符在很小的年紀裏,就已經明白了太多人世無常、不必強求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都是淡淡的。

楊符日子裏唯一不淡的,是他那幾個不老實的兄弟。

大兄楊策看着規矩守禮,言辭舉止從不犯錯,但楊符喝過的第一口酒就是楊策成婚那日叫人給他送來的喜酒;

三兄楊箴平日少言寡語,性子溫吞又慢熱,平日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能不動彈就不動彈,但楊符收到的第一把長劍,是楊箴出去替他打的,大意是要叮囑他強身健體;

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八弟很優秀,但是一身反骨,表面看着知禮守節,私下裏什麽招打做什麽;七弟是個對誰都笑嘻嘻的老好人,每每見着八弟來自己院子裏胡鬧,都要跟在屁股後面道歉,請他不要生氣。

楊符不生氣,他沒有出過楊家的大門,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如果楊簡不帶着外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進來,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東西。

一開始,楊簡是帶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來,後來就帶了個小姑娘來。也就是那個時候,楊符才知道,楊簡每每來自己院子裏摘桃兒,是拿出去給這小姑娘吃的。

小姑娘謝惜沒見過他這樣安靜的小少年,但興許是吃了他許多桃子的緣故,所以對他十分乖巧,不吵也不鬧,只是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倒也算是讨喜。

再後來,謝惜又帶了一個小姑娘進來。

那就是謝憶了。

楊符沒見過太多小姑娘,事實上,楊家的姐妹們沒有男孩子們皮,也不到他這邊來。

所以他對小女孩的印象,幾乎都是謝惜那種嬌氣的感覺。

但是謝憶不是。

她被絆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睜着一雙幹淨的大眼睛不說話,不哭也不鬧,反倒是謝惜在旁邊,哭得亂七八糟。

真是鮮明的對比。

如果不是楊簡帶着,謝惜是不會來他院子裏的,但是讓他覺得奇怪的是,謝憶反倒時常過來找他。

有時候他真的不明白這個小姑娘是怎麽回事,平時她和謝惜站在一起,比謝惜要內斂得多了,非要比較一下的話,大約是自家三哥加點七弟的樣子;但是她翻起牆跳下來的決絕和大膽,又能和楊簡一較高下。

而她鼓足勇氣翻牆進來,和謝惜還不一樣,她連桃子都不要。

楊符是真的有一次忍不住了,問她道:“你連桃子都不吃,那麽來我這裏做什麽呢?”

這一句把謝憶都問愣了。

她怔了許久才問道:“你是不想要我來嗎?”

楊符想要她來。

他太孤單了,他沒有适齡的同伴,那些兄弟們也不可能時常來陪他,因為外面有趣的東西,永遠都要比他這一個死氣沉沉的古板少年要好玩。

但是謝憶不會。

謝憶答應了三日一來,便是雷打不動地三日一來。

她不夠熱鬧,也不會冷清。只要她坐在他旁邊,抄一天的經書,他都不會覺得無聊。

楊符很開心。

他已經習慣了日複一日、再歲歲年年的日子,時間細水長流,每天都按部就班,平靜得讓他心安。

謝憶來到了他的生命,但并不突兀,反而讓他心安,他喜歡這種感覺。

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度過太久。照顧他的老道去世,楊符明明是楊家的孩子,卻成了十分尴尬的存在,拂雲觀幹脆派人來接,要帶他去觀中教養。

楊家人同意了。

楊符至今都記得,那被視作他徹底出世的那一天,其實是他第一次走出楊家的院落。

他從背街的後門出去,疏疏落落的幾個路人,輕而易舉地便掃了一遍。

謝憶沒來。

楊簡都難得放棄陪伴他的小青梅過來送他了,但謝憶沒來。

楊符的心是一潭死水,羽毛飄落也只能沉底,活生生的一個謝憶,當下仿佛也激不起什麽漣漪。

他只是覺得,今日并非三日一逢的相見日,她不來,也是正常。

他那時還不懂命運的殘忍,什麽都沒說,什麽也不問,垂眼上了馬車,坦然地接受了在拂雲觀終老一生的未來。

他當時沒有回頭。

楊符不覺得這事有什麽奇怪,後來在拂雲觀再次見到謝憶的時候,他也沒有問過,那日她為什麽不來。

他不覺得那有什麽稀奇,所以也沒有打聽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才沒有來。謝憶說自己以後不能常來的時候,他也只是說:“城外路遠,無妨的。”

但他忘記了。

謝憶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她和自己是不一樣的。

她十天來見他一回,一月不過三次,一年不過三十六次。如果細細數一遍,他與她相見的次數實在是太少了。

他們不是多話的人,難得一見,卻常是三言兩語便分別。

謝憶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和第一次來并沒有什麽區別。她照例是上一炷香,點一盞燈,去他的院子坐在樹下,靜靜地抄完一卷經書。

等用過飯,她便與他道別。

但這次道別,和從前是不一樣的。

她同他說:“我這次回家,以後就不來了。”

從楊符第一次見到謝憶起,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見她說,以後不來了。

他難得開口問了一句:“不方便?”

拂雲觀在城外,她一個姑娘家出來,的确是不大方便的。

謝憶點點頭,唇邊扯出一個笑來,道:“不方便了。”

楊符是一個足夠會體貼旁人的人。他雖然沒有家人和友人陪伴,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老道和老仆,時常用無微不至的照顧熨帖着他。

他們嘴上不說,楊符也不多言,但他全都能感受得到。

楊符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也就學會了無聲地體諒別人。此刻謝憶說她不方便,他便不會去多問原因,只是說了句“好”,讓她照顧好自己。

謝憶眼睛紅了。

但楊符沒有再問。

謝憶就此退出了楊符的生命,好在她面對他的姿态由來不算強勢,所以離開了,也并沒有讓他感到失落與空缺。

他望着她的離開,就像望着一只暫時在他屋檐下栖息、随後又毫不猶豫振翅離開的候鳥。

人之聚散,都是常事。

楊符是經歷過的。

沒過多久,有香客來觀中上香,他無意聽那些世家貴婦們提過一句,說謝家的九姑娘在議親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是了,謝憶已經十四歲,的确是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道士楊符,在那一刻終于遲鈍地意識到,即便是注定要遠去的鳥兒,也曾在舊日漫長的時光裏,給過他無聲又溫柔的依戀。

但他依舊沒有收手。

他沒有挽回,沒有言語,他想自己不是高木,注定做不了她栖息的港灣。

他只是日日在她那一百零八盞明燈裏添些燈油,又在旁邊點了一盞。

他沒有太多的心願,但是如果是為了祝福她來日順遂,他也願意有所貪圖地叩拜三清。

道祖在上,弟子誠心,願她順遂。

自她離開,楊符變得愈發冷冷清清,九月之後,謝家嫁女,長街鋪紅。

他抄了九個月的經書,徒然在桌案之上放置了多時,最後也沒作為送去的賀禮。

不方便了。

她已是他人.妻,他卻是世外客。

他這一道賀禮,終歸是不方便了。

世情反複,莫可奈何。

第 105 章 番外:謝愉&楊箴

第105章 番外:謝愉&楊箴

多年以前,上京城中最亮眼的一個世家女,不是尚未長成的小女孩謝惜,而是謝家的六姑娘謝愉。

她在閨中時,便是個最說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凡是自己有什麽打算,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一定要辦成。

在家中的時候,整個三房的院子都被她一個姑娘家理得井井有條;在外頭的時候,又在整個貴女圈子裏說一不二。

就是在這樣鋒芒耀眼的時候,最明亮高調的謝愉,遇到了最溫吞低調的楊箴。

那是一次馬球場上的相見。

謝愉換騎裝,幾套頭面來來回回挑了一遍,直到選出了今日最滿意的一身裝扮,這才不疾不徐往馬球場上去。

到的時候,球賽已經開始了。

謝愉也不急着上場,坐在一邊和好友說話,打量着下面烏壓壓的人群,而後就看見了她表兄與楊箴打招呼。

在此之間,她沒怎麽注意過楊箴,只隐約知道一個名字,此刻還是問了一句,才想起那是楊家的三郎楊箴。

那個時候,謝楊兩家已經商量起了楊簡和謝惜的事,只是一直沒落到明處。謝愉聽家人說過這事,此刻一聽是楊家人,難免就多打量了幾眼。

楊簡她是知道的,雖然年紀不大,倒是驚人的出挑,這麽一相比,這個已經長成的三郎,就有那麽些不夠看了。

謝愉混跡世家圈子這麽久,仍舊對他不了解,如今才去打聽。

這麽一問才知道,楊箴并不出于大房,在自己父母膝下也不居長,性情自幼溫和內斂,成就一向平平尋常,的确不算得是十分出挑的那一類郎君。

砸在世家優秀的公子哥兒裏,還沒銀子砸進水裏的聲兒響。

謝愉盯了許久,只看得他不怎麽上場,大部分時間拿着球杖和友人在場邊說話,偶爾上個半場,也并不出風頭,不進球只傳球,對方贏了不氣餒,己方贏了不狂妄,笑都笑得平和低調。

謝愉打從生下來,就習慣了無往不勝,習慣了出手必贏,瞧見了楊箴這樣性情的男子,愈發覺得稀奇。

于是她上了場。

她騎着高頭棗紅大馬,扛着球杖走到欄邊,親點楊箴上場。

她那傲氣的模樣,真像是個來找茬的惡棍。

楊箴一旁站着謝愉的表兄,見自己表妹如此,有些尴尬,又心知楊箴無意争奪,便張口幫他說和。

謝愉自然是不肯的。

楊箴一向有分寸,總不能讓友人在大庭廣衆之下,被自己的表妹下了面子,于是便叫仆從牽馬來,走到了謝愉的對面。

謝愉不相信真有那麽喜歡把功勞拱手送人、自己甘為綠葉的人,開局之後處處針對楊箴,凡是在場的人,幾乎都能看出她偏激又有針對性的攻勢。

但場上的楊箴,只在最開始時微微怔然,随後便平淡地接受了謝愉的挑釁。

他并沒有改變自己一向低調而穩重的打法,明明自己能打中的,只為了防着謝愉插手,非要虛晃一招抛給隊友。

他分明有着極厲害的本事,能叫謝愉在場上吃癟,但又偏偏不肯全然如謝愉的心思,連最後的結束,都控制在只高出謝愉一方兩分這樣正剛好的位置。

他直到最後都知道維系兩家的臉面,不至于叫謝愉在場上出醜。

謝愉打了一場,打得自己的脾氣蹭蹭往上冒,但楊箴卻一直淡淡,最後看着不顧大局的謝愉毫無意外地落敗,這才轉頭同她說了句話。

那幾乎是他們頭一次說話,說的是一句“承讓”。

謝愉當時從各方面都非常不爽,當場惡狠狠回他道:“楊三郎,你還能讓我一輩子不成?”

三郎楊箴真就讓了她一輩子。

那時候的謝愉想不到之後的緣分,只覺得今日驕傲孔雀一般來了這裏,最後輸得卻像個禿毛公雞。

她黑着臉離開了馬球場,表兄跟在她後面哄她,叫她不要生氣。

“那楊三郎不是故意針對你,他就是那樣的性子。”

謝愉瞥了表兄一眼,道:“你是瞎嗎?他針對我?難道不是我在針對他嗎?”

表兄:無語,吃飽了撐的,跑來勸她。

說來世間緣分,大多逃不開一個巧字。原本是始終碰不着面的兩個人,經過了這一遭後,很快又偶然相見。

謝愉去兵器鋪子裏去看自己定制了許久的長劍,她本身就對兵器有研究,自己的要求又高,自打選中了這個技巧熟練的師傅鑄劍,三天兩頭就要來看一回。

結果這回過來,往後院一走,正看見楊箴手中拿着一柄長劍,目光淡淡地落着瞧了兩眼,也不上手去試,便直接放入了匣中,叫身後仆從帶走。

謝愉看着這一幕,眉心直接擰了起來。

天殺的楊三郎,暴殄天物,究竟懂不懂什麽是賞劍?

楊箴轉過身,看到廊下表情複雜的謝愉,仿佛是不想她一個姑娘家居然會來這種地方,臉上閃過一抹訝異之色。

但這一點訝異,很快就歸于平淡。

他立定原地,遙遙對她拱手一禮,算作打過招呼,而後便邁步要走。

謝愉往回轉了幾步,正與他趕到一處。她攔住楊箴,問道:“你鑄了劍,不試過就帶走?”

楊箴道:“我劍術不精,試不出什麽來。”

世家大族的兒郎,多少都會學些劍術,即便試不出什麽來,總能分辨趁不趁手才是。

謝愉道:“劍是有靈的。你不上心,劍便無心,怎麽能練得好?”

她語氣十分認真,楊箴不覺擡眼打量她一回,才看見她表情嚴肅,是真的對劍認真之人,不希望他随意對待。

但即便是這樣跋扈的姑娘,在面對自己心愛之物被人輕視的時候,也并沒有口出惡言。

楊箴心中對她态度改善一二,原本不打算多言的,此刻也緩和了神色,解釋道:“這柄劍不是我的,是帶回去給我弟弟的禮物,趁不趁手要他試過才算。姑娘真言,我記得了。”

謝愉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冒犯了,後知後覺地生出些赧意,但她自然是不會表現出來的,所以只僵硬地說了句“也不必非要記得”,便轉身離開,去看她的劍了。

第三回 見,是謝添自東境軍中回京述職,逗留一月後,重新返回東境。

楊家那時已有人在軍中,謝家人前去送行的時候,楊家人也去了。楊箴原本是走在人群後頭,結果擡頭送別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騎馬走在謝添之後的謝愉。

時下女子也常穿胡服男裝,謝愉穿着便于騎馬的男裝跟在隊伍裏,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出現在人前的明豔華然,整個人除了一張臉是漂亮到不可方物的,就只有頭上一根孔雀金簪,瞧着還有點原來的模樣。

楊箴微怔,不知道她來送行,怎麽走到了隊伍中間。

一旁亦有旁的兄弟也看見了謝愉,便問道:“謝家的六娘子,怎麽走到隊伍裏來了?”

楊家從軍的這位族兄瞧了一眼,道:“她呀,她是要跟着她二叔上戰場的。”

楊箴聞言瞥了謝愉一眼,果然見到她鞍側別着的長劍,忽然想起了在兵器鋪見到她的那一天。

他們驚奇地讨論着謝愉這奇女子的行動,說誰家姑娘十四歲上戰場,偏偏謝愉從前就說過自己想要做女将軍,他們只當玩笑,誰也不相信。

衆人之中,唯有楊箴不發一言。

謝愉坐在馬上和謝添說話,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正和楊箴對上。

楊箴對着她拱手,躬身一個緩慢的送禮。

謝愉看着他直到起身,突然笑了起來,對着他揚了揚手裏的馬鞭。

這次一別,再相見,已是一年多後了。

上京的新年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城中銀裝素裹,美麗驚人。楊家的三郎告吹了一門婚事,耐不住家人的念叨,拉着友人出門喝酒觀燈。

上元人潮如織,楊箴半醉半醒地靠在窗邊,看文昌湖邊人來人往,多的是有情男女。

他估摸着,自家弟弟今日一天都不見人影,估摸着是去謝家抱了小十一娘出去玩兒了。

都怪楊簡……小八郎早早定下了妻子,鬧得他這三哥吹了一門親,便讓家人念了好幾日。

好生煩悶。

他也不知心裏那點郁郁是從何而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扶着窗邊便要起身,結果一陣頭暈襲來,手指磕在窗沿,杯子也掉了下去。

楊箴心中暗叫不好,他雖只是在二樓坐着,可那杯子是瓷的。底下那麽多人,若是砸到誰頭上身上,不是鬧着玩的。

他按着頭,下意識伸手去撈,杯子自然是撈不上來的,人還差點一頭栽下去。

身後的友人見他醉了,慌忙撲過來拉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生怕他掉下去。楊箴一個沒站住,直接跪到了窗邊,用一種非常狼狽的姿勢,撲在了窗沿。

就這一下,痛意緩慢傳來,逼得楊箴清醒了一些。

他清晰地在一片煌煌燈火裏,看見了樓下的姑娘,手裏捉着他那只尚存三分酒氣的瓷杯,擡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謝愉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愠怒一晃就散去,眼睛裏映着燈火,星星一樣的明亮。

她微微揚高聲音,問道:“楊三郎,喝醉了?”

“沒醉!”

楊箴揚手喊了一聲,立刻回頭撥開了抱住自己腿已經醉得睡過去的友人,一路扶着牆,踉踉跄跄跑下樓,生怕她跑了似的。

謝愉沒跑,站在原地笑着看他,把杯子還給他,叫他小心些。

“醉了就快些回去罷,別在外頭亂晃了。這杯子得虧是讓我接住了,若是砸到別人,大過年的多不好。”

楊箴遲鈍地接過了,問道:“你還好嗎?”

謝愉一時沒聽清,問道:“什麽?”

楊箴聲音高了些,又問道:“你去東境,還好嗎?”

謝愉點點頭,道:“一切都好。”

她說得籠統,楊箴沒得到讓自己滿意的回複,不大高興。

他微微頓了頓,謝愉就站在對面等着他回神。

楊箴又問道:“那你這次回來了,還走嗎?”

謝愉笑道:“我要陪家人過年,過了正月再走。”

楊箴頓了頓,道:“能不走嗎?”

謝愉輕巧地搖了頭。

楊箴看着她沉默,謝愉正要開口道別的時候,他突然伸了手。

他将那只杯塞回了謝愉的手中。

“能不走嗎?”

寒風拂過,吹散酒意,他的眼睛幹淨明亮,是認真的。

“六娘子……謝愉,我想留下你。”

三郎楊箴從無所求,這一句話,是他漫長一生中,唯一一次索取。

謝愉收斂了笑意,正色望他,道:“你不知道,我六歲那年,就想做将軍。給今上的奏報已經提到過我今年多次立功的事,等我回了東境,再多斬幾個賊寇,一步一步的,将來必然是大昭最厲害的将軍。”

楊箴點頭。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可是她這一句話,卻說得他心頭泛起一絲不知所以的苦澀。

楊箴垂眼,開始痛恨自己的無力。

相識太晚,識己太晚,此刻明言,也太晚。

楊箴放棄了那一刻醉意上頭才生起的勇氣,默默地退後一步,想繼續裝作醉酒,讓她只當無事發生,就當沒遇到過他,轉身離開才好。

但謝愉偏偏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杯子送我,還要不要收回?”

她強硬地擡起他的下巴,逼他與自己對視,逼問道:“你就這一次機會。”

楊箴看着她,惡向膽邊生,回答道:“不收回。碎也碎在你手裏。”

謝愉笑了。

她拉着他手臂,找到他的小厮仆從,一把将他塞到了馬車裏,讓人把他送了回去。

第二日楊箴醉醒,頭痛欲裂。

他母親幾乎是要驚叫着跑進他的房間:“楊三郎,你惹了什麽好事?謝家人怎麽帶着他家六娘子來議論婚事了!”

楊箴反應遲鈍,被他母親風風火火地灌了醒酒湯。母親看他還是沒徹底醒酒的模樣,着急之下,直接上手扇了他兩巴掌。

這下楊箴是真的醒了。

一切都亂糟糟的,他被人推到堂前的時候,看見謝愉站在謝家長輩身後,望過來的眼神,傲氣又自得。

楊箴覺得,她那表情,就差當場說一句:“楊三郎,我來娶你了。”

他想:他母親随手給他扯來這件去年的舊衣,怎麽能穿來見謝愉的?

謝家長輩已經習慣了謝愉說一不二的作風,昨晚驚訝了一下之後,今天已經可以接受,此刻甚至還能笑意滿面地看着楊箴,誇他一表人才,問他願不願意。

楊箴看向了謝愉。

“願意。”

他這一輩子,給了出去,便絕不收回。

第 104 章

第104章

謝惜出城以後,一路縱馬,直往拂雲觀而去。

興許是楊符先前已經打過了招呼,觀中灑掃的道士看見謝惜進來,主動上前詢問她來意,随後便将她帶到後面那個楊符居住的小院內。

院中倒是幹幹淨淨,只是十分安靜,許是因為自從楊符插手了朝中的事以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所以顯得此處分外冷清。

謝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稍等了一會兒,便有個老道入內,與她見禮,自稱是楊符的師兄。

謝惜問楊符何在。

照理說,他是世外之人,自小便離了楊家,是與楊家沒有一點關系的。如果楊簡都能保住性命,那楊符也應當無事。

她出城時,尚在思索去何處找謝愉孩兒的下落。如果楊符知道楊三郎的下落,那知道這孩子,也不足為奇了。

她要找到楊符,然後去找那個孩子。

但這老道卻說,楊符也已經過世了。

謝惜微微有些愕然。

楊符自打那時占星蔔算,用命犯紫薇的說法将端王一行人趕出了上京,便因所謂的道行高深,被今上留在了宮中。

他是為了謝憶做出此舉,有心謀得聖上看重留在宮中,卻正好陰差陽錯地也幫了謝惜的忙。

端王之事先時發展得那樣快,未嘗沒有楊符在宮中給今上進言的緣故。

但可惜的是,楊家随後也出了事。

今上看重他,用他,肯聽他的話,那都是因為今上自己願意,并不表示今上完全是個受人擺布的傻子。

他自然能夠看得出楊符隐藏在那些話語之下的私心,不過是因為自己所願如此,正巧借楊符的話發作起來,順理成章罷了。

而待楊家出事,楊符便成了一個禍患。他明明能做個世外之人,卻偏偏又入了宮,此間緣由,怎能不讓人懷疑是受了楊家的指使?

今上要用他,便道他是位明言的高人,今上要殺他,他便是妖言惑君的騙子和罪人。

楊符當即在宮中被拿下,也不必多費勁拖出去和其他楊家人關在一處,直接便被押進了宮中內獄。宮中人拜高踩低,看見他如此,連理會都懶得,更是無人來探望。

楊符一個人在其中,除了送飯的內監以外,一個人都沒見過。

據說,他每日并不以之為苦,只是安安靜靜地在窗前打坐冥想,偶爾擡眼望向宮牆,也是一言不發。

他十分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兔死狗烹的命運,或者說,早在決定入宮攪這一局的時候,甚至于在更早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自己的結局——

他幼年批命,盡數皆破。

一句玄之又玄的預言,在他入世娶妻的時候毫無發作的跡象,卻又等到這個時候,以一種十分荒謬的姿态報應在他的身上。

他分明是一個人好好地在裏面,但卻不知是如何染了病,連着咳了好幾天,某天夜半突然便沒了氣。

看守時常忘記送飯,隔了一日去時,見送進去的飯食沒有動過,才發現裏面的情況。

因不知是什麽病,沒人敢靠近,只是找了兩個內監,草草卷了丢在一旁,準備夜間拖去亂葬崗随便埋了。

還是楊簡知道這件事後,找人行了方便,自己進去收的。

拂雲觀知道此事,也是因為楊簡找人給他們送了個信,請他們為楊符點一盞燈。

那老道說完楊符的事,同謝惜道:“他入宮之前,曾叮囑過我們一回,若有今日,必有姓謝的善人登門,要我們托付一樁事。”

這估摸便是自己所來的目的了。謝惜道:“道長請講。”

老道道:“觀中有個孩子,道號叫照聞,一貫是由他教養長大的。照聞的身份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亦可告訴善人,那是他的侄兒。”

謝惜聽到最後這句話,想起了上次來時見過一面便心生喜歡的小童,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她平靜了一下激動的心緒,思忖後方道:“如有冒犯,道長勿怪——我可否将他帶走?”

老道點頭道:“楊家已然如此,善人是照聞的親人,若是你們能團聚,自然沒有制止之理。”

謝惜猶豫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照聞心意。”

老道笑道:“老道先前問過照聞,若有親人來接,是否願意同去。照聞心中是願意的。”

謝惜這才微微放下心,道:“那還請道長放我去見見他。”

老道同她道:“善人此處稍候便是。”

謝惜行禮,望他離開,不多時,大門微微一動,照聞小小的身影從後面冒出頭來,帶着些好奇和怯意打量着她。

謝惜也不知如何,突然眼中便泛起一股熱意。她幾步上前,俯身蹲下,拉近了和照聞的距離,喊了他一聲。

照聞關上門,聽話地由她抓住自己的手,問她道:“師伯說我的姨母來接我了,善人就是我的姨母嗎?”

謝惜點頭。

照聞又問道:“師伯說,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那我的母親呢?為什麽是姨母來,不是母親來?”

他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快哭了一般,問道:“我沒見過他們,是母親不喜歡我嗎?”

謝惜連忙搖頭,摸了摸他的臉,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母親當年離開,是因為處境危險,認為将你留給父親,才能更好保護你。你父親同樣是為了保護你,才将你留給你叔叔……就是你師父。”

她聲音裏也有些哽咽了,繼續解釋道:“你母親雖然不說,但心裏一直是放不下你的,這次姨母來上京,也是得了叮囑,要來打聽你的下落的。她一直想着小照聞,沒有不喜歡你。”

照聞吸了吸鼻子,問道:“真的嗎?”

謝惜點頭道:“真的。”

她問照聞道:“照聞願不願意和姨母一起,去找母親呢?”

照聞點了點頭,又問道:“如果……如果我以後長大了,還可以回來看看師伯嗎?”

他這句話頓了一下,謝惜猜到,他可能是想說,如果那邊不好,可不可以回來。

但他沒有看到過,所以也就沒有說不好。

謝惜承諾道:“可以。姨母帶照聞去找母親,如果母親對照聞不好,或者照聞生活得不開心,就來告訴姨母,姨母帶着照聞回來。”

她伸出小指和他拉鈎,笑道:“說到做到。”

這回照聞也笑了,和她主動拉鈎,還湊上來抱住了她。小小的一個孩子,溫暖而柔軟地擁抱着謝惜,讓她無可遏制地落下淚來。

“好孩子,我們走罷。”

謝惜拍拍照聞的背,照聞看見她眼角淚痕,主動幫她擦掉,讓她莫哭。謝惜點着頭說“好”,站起身來,照聞便笑着跳着跑出去,喊道:“師伯!師伯!我姨母來接我啦!”

謝惜帶着照聞和道長辭行,離開上京。

她一路都高高提着防備心,總覺得太子這樣輕易放過了自己,也許路上還有後手。她一個人就算了,但如今帶着一個孩子,就不能太過放松警惕。

所以有時候為了隐藏行蹤,難免要走些不大好走的路,她時常覺得委屈了照聞。

但照聞卻十分貼心,不但不埋怨,反而一路都聽話地安慰謝惜,吃飯睡覺從來都不忘招呼謝惜好好休息,聽得謝惜心中暖意橫生。

如此走了六七日之後,即便連跳脫活潑的照聞,也難免露出些疲憊之色,晚上休息時,阖眼就睡得香沉。

謝惜開始思索,冒險帶照聞去鎮上找一處好的客棧,好好休息的可能性。

她做好規劃和打算,抱着照聞上馬,一路沿官道行去,在即将到達落腳的小鎮之前,駕馬走了小路。

可這段小路走了沒多久,便遙遙聽到有十幾人縱馬迎面而來的聲音。

謝惜擰着眉,心想她帶着一個孩子,絕不能和人正面對上,便抱着照聞下馬,将馬藏到一邊,自己帶着照聞去另一邊藏起來。

照聞也知道一路危險,十分懂事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乖巧地保持安靜。

不多時,那一路人聲音漸進。

謝惜擋在照聞身前,手中已經拔出了刀,警惕地看着那條小路,做好可能要對面遇上的最壞打算。

然後她看見了那隊伍最先那人。

謝惜笑起來,眼睛也紅起來。她回頭拍了拍照聞的臉頰,在他有些茫然的眼神中推開遮掩身形的雜草,站了起來。

照聞有些害怕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謝惜握住他的手,向那條小路上的來人招了招手,喊道:“六姐,我們在這兒!”

她的家人,來接她了。

謝愉是專程來接謝惜的。

自打她發現薛峰青放走了謝惜之後,便與他吵了一架,日日對他沒有好臉。誠然她理解他想要護住自己周全的心意,但還是不能原諒他居然放自己的妹妹去送死。

但謝惜已經上京,她不能再去攪局,只能全力配合,運作在東境軍中的舊部,盡量為她找到更多證據。

這一個案子查了這麽久,如今終于有了結果。謝愉日日打聽着上京的消息,最後幹脆往上京來。

她不能離上京太近,便選了個便利又僻靜的地方先暫時藏身。待聽得上京有了旨意,便趕緊帶人去上京接謝惜。

誠然明面上雖然沒有處置謝惜,但她也要防止朝廷斬草除根,直接暗中除掉謝惜滅口。

今日也是巧,正讓她半路上接到了謝惜。

薛峰青當日放走謝惜,也是在和謝惜商量之後,基于大局考慮所作的決定。他并不後悔當初做了這樣的選擇,但如今看到謝惜,還是放下一口氣,又向她賠罪。

謝惜自然不會責怪他。

三人許久不見,只消三言兩語,對視一眼,便完成了一場死裏逃生的寒暄。

謝愉仍舊記得此處不是便于說話的地方,拉着謝惜要走,而後就看見了藏在她身後的小照聞。

她怔在當場。

當日她生完孩子,便有了要走的心思,雖然坐完了月子,卻沒怎麽肯看她的孩子,唯獨記得他長得肖似父母,想到便覺得心酸。

她刻意不提,只覺得此生與他緣盡,想來再無相見的一日。所以見到謝惜之後,她也沒有提過。

她以為謝惜是不知道這事的。

但她只是此刻看見了那孩子怯怯探頭的一眼,她便認了出來,這是自己的孩子。

謝惜看見她怔住,而後慢慢走過來,便蹲下身子攬住照聞,道:“照聞,這就是母親。她知道我們要回來,來接我們了。”

照聞到底心中還是有忐忑的,拉着謝惜不肯松手,但眼睛卻一直打量着謝愉。

謝愉也低下身子,看着他,試探着伸出手,道:“照聞?”

謝惜還以為謝愉是聽見了自己對照聞的稱呼,才知道了這個名字,心下也沒多做在意,只是抱緊了照聞,鼓勵他伸出手去。

照聞聽見謝愉喚自己的名字,鼻子酸了酸,又看着她伸出的那一雙手掌,回頭看了一眼謝惜,而後撲過去抱住了謝愉,終于沒有忍住,大聲哭了出來。

謝愉的眼淚倏然而落。

她的孩子終于回到了她的懷抱,也就是這一刻,她突然無比清醒地意識到——

她的夫君,她愛慕了一生的楊三郎,已經徹底離開了她,只留下了他們這唯一的骨肉。

他不會再回來了。

照聞很黏謝愉。

從母子倆相見開始,那種血脈相連的神奇氛圍便在二人之間蔓延開來。照聞扭頭就丢下了前幾天還口口聲聲說過的最喜歡的小姨,而後日日夜夜都要和謝愉一起。

謝愉的确也是思念孩子的,十分縱容地把照聞帶在了身邊,晚上都是一起睡的。

謝惜有意驅散悲意,時常笑着打趣他們。照聞嘴上哄着她,說最喜歡小姨,但人還是縮在謝愉的懷裏,一直抱着她的手臂。

如此,一行人一路順利回到了濱州之鄰的徐州。

謝愉已經放棄了在濱州的保育堂。她之前在那裏,是為了方便和東境軍聯系,但如今塵埃落定,保育堂又有官府接手,她便斷了濱州的線索,和薛峰青在徐州重新開辟生活之處。

她沒有帶走別人,只是帶走了秦家兩兄弟。

秦家兩個孩子,知道謝愉與自己父母關系匪淺,一向是叫謝愉“姑姑”。這回謝愉要走,他們也沒有多問,聽話地跟着謝愉離開。

謝愉在徐州開了個小酒樓維持生計,這幾日她出門在外,一直是兩個孩子和她幾個部下一起,在酒樓中接待生意的。

兩兄弟很快接納了照聞,聽說他是謝愉的兒子,也沒有多問什麽,沒一會兒就一起跑到後院兒去玩兒了。

再之後,照聞入了戶籍,跟了謝愉如今的姓名,姓甄,叫甄照聞。

照聞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開開心心地接受了自己從此後叫作甄照聞的生活。倒是謝惜有些奇怪怎麽不改名,觀察了一下,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謝愉每次招手叫照聞時,看着照聞的眼神裏,并不全然是看着自己孩子的愛意。

謝惜了悟——

照聞這個名字,八成是與楊三郎有關的。

既有關,她就不便多言了。

在安定下來之前,謝惜還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原因是照聞某一天避開了別人,悄悄地來找她,跟她說了一個地方。

謝惜記住了,想着距離不遠,只給謝愉說自己要出去一趟,便去看了一趟。這一程來回不過兩日,很快謝惜就回到了徐州。

今冬多雪。

徐州不比從前的濱州富裕廣大,但卻勝在平靜寧和。謝惜自打回來以後,每日安安生生地坐在酒樓前頭。

她除了算賬招呼客人,就是看看三個孩子讀書習武,看看謝愉做起生意雷厲風行但面對幾個孩子無可奈何,再看看薛峰青鋸嘴葫蘆一樣盯着謝愉,只做不說。

生活啊,美好得像看戲一樣。

就是在這樣一日一日悄然流逝的日子裏,謝愉終于坐不住了。

她忍無可忍地盯了謝惜許多天,瞅了個沒人的時候,把謝惜懷裏那只盤得正舒服的貍花貓抱起來,而後對謝惜道:“你什麽時候走?”

謝惜正在門口躺椅上曬太陽抱貓,惬意得不行,這一下熱源沒了,她坐起身攏了攏外套,問道:“走哪兒去?”

謝愉坐在她旁邊,道:“你可別想着瞞我,我知道楊簡沒死。”

謝惜沉默。

謝愉道:“家裏的事,如今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我也不多求別的。你也看見了,如今我們這日子過得好好的,安全太平,只要将來好好把幾個孩子帶大,那就真沒什麽要操心的了。”

謝惜玩笑道:“我在這兒又不白住,不是還幫姐姐這麽多忙嗎?就因為今日偷懶曬了個太陽,你就要來趕我走?”

謝愉白她一眼,道:“你別避重就輕。我知道你性子,你若心裏還是放不下他,去看一眼就是。不拘求個什麽結果,只是全了你現在的心思,若是不好,你就再回來。”

她非常豁達地說:“橫豎家在這裏,豈能叫你沒個去處?”

謝愉此言戳中了謝惜多日裏掩藏在平常神色之下的心緒。謝惜低着頭,道:“姐姐,走到這一步,我沒指望還能和他怎麽樣。這話聽着好笑——我就只是想看他一眼。”

她仿佛是在做什麽保證似的,擡頭與謝愉道:“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來。”

謝愉心道:恐怕去了,就不是一眼了。

若是一眼就能了斷,就沒這麽長的一段事了。

但她沒有說破,只是笑道:“去罷,和孩子打個招呼再走。”

謝惜點點頭。她自然不會急着立刻就走的,好好與人道別,是她學會的一大課題。

好好道別,将來才能好好地相見。

謝惜好好收拾了行囊,薛峰青和謝愉幫她備好了馬匹和食水,孩子們叮囑她一路小心。謝惜和這個溫馨的小酒樓道別,這才孤身向北而去。

大昭北關向南,有一處城池,是當年朝廷出資興建,安置北地百姓和駐關的兵士家眷。謝愉一路順利,沒遇到什麽麻煩,安全地到了此地。

待入了城,便是有些訝然地嚯了一聲。正納罕這極北之地,怎麽也能有這樣繁華的城池,結果沒走幾步,就看見了繁記的鋪子——

這祝含之是真的愛錢,為了賺錢,鋪子都開到這地方來了。

既然有繁記的客棧,謝惜便想也沒想住了進去。她估摸着憑祝含之那樣挑剔的品味,店鋪也一定不會差,事實果然如此。

謝惜好好休整了一番,待好好沐浴過驅了疲乏,才去大堂用飯,順便向小二打聽北關做苦役的人都在哪裏做工。

小二看她衣着雖普通,倒也算好,便問她打聽那些做什麽。

謝惜笑道:“我有個小舅舅,在這邊做個小吏,聽說是管苦役的。我是來尋親的,卻不知怎麽找,才來向小二哥打聽。”

小二打消了顧慮,給她說了個位置,道:“姑娘來得晚了。冬日天冷,那些人都撤回來了,如今暖和起來,他們才又搬出去了。不過姑娘順着這方向一去便能看到,他們人多,住的房子都一大片,不難找。”

謝惜笑吟吟謝過了,休息了一晚後,第二日便牽着馬出了城,順着小二說的方向去找。

正如小二所言,只走了大半日,便遙遙見得一大片屋舍,看着十分簡陋,約莫就是那些苦役居住的地方。此刻尚算白天,大約沒人下工,所以瞧着空空蕩蕩的。

謝惜下了馬,小步往那邊走,探頭打量着。這地方沒人看守,倒是方便進去,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先進去看看有沒有人在,再做打聽。

正要邁步,忽聽背後有個防備的聲音喝道:“站住!誰啊?”

謝惜立定,回過頭去,将風帽的毛邊掖了掖,尋思這人來得正好,正方便她打聽。

結果這回頭擡眼一看,正正愣在當場。

對面那個,不是茂文又是誰?

茂文肩上還扛着好幾塊木板,手裏也拎着東西,看清了她的臉後,臉上浮現了清晰的驚訝之色。

他也不知是個什麽心情,面面相觑了一瞬之後,謝惜正要邁步上前,他忽而丢下了手裏的東西,扭頭就跑了。

謝惜擰着眉,抿了抿唇,在原地糾結了一會兒,想他大約是覺得,她把楊簡害到了這裏,所以忙不疊地要去提醒楊簡。

謝惜原本是打算立刻走的,但又覺得,來都來了,她本來就是為了看一眼楊簡再走,若是沒看到,實在有點虧。

她一邊牽着馬向那邊走,一邊在心裏給自己做建設——

見一眼就走,就一眼。

謝惜經過這一片有些蒼涼的土地,想北地的春日來得晚,這時節,南方早已春意鬧人,此處卻還有積雪未消,也不知道楊簡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在這邊做活,吃了什麽苦頭。

想着想着,就走過一個拐角,遙遙看見了一處大院子,也不知道裏頭是做什麽的。

謝惜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把茂文跟丢了,不确定還是這個方向,打算回頭再找找。

而後便見有個熟悉的人影,大步從那院子門口跑了出來。

楊簡似乎十分着急,只穿了件舊單衣,連外袍都沒穿,兩邊袖子都挽到小臂,瞧着就冷。

謝惜看着就覺得眼熱,下意識想要邁步,又忍住了,想着自己說好看一眼就走,此刻就該走的。

她心下一橫,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扭頭就要走。

結果就是這一眼,正和焦急地轉過視線的楊簡,正正地望到了一處。

他面上那些焦急和不可置信都瞬間凝住了,整個人有些怔愣地立在了原地,可是看到謝惜要扭頭,立刻邁步跑了過來。

他一把抓住了謝惜,仿佛她下一刻就沒影了一樣,喘着氣道:“跑什麽!”

他指尖冰冷,隔着衣袖都清晰地傳遞到謝惜的皮膚上。

謝惜的眼淚“啪”得就落下來,下意識便伸手覆住了他冰冷的手,低着頭小聲哭道:“怎麽這麽冷啊?怎麽不穿外衣?”

她主動抓住了他,楊簡的心此刻才落了下來。他下意識就要回握住謝惜的手,将觸及的那一刻又微頓,怕涼着她,又把她的手塞回鬥篷裏。

謝惜因為他冷淡的放手,眼淚又無聲地掉了兩滴,直直地打在他的手臂之上。

楊簡感覺到她的眼淚,伸手要幫她擦,擡手才發現手是髒的,然後又要去撸袖子,結果袖子放下來,還是髒的。

他立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了。

“別哭。”

他只能有些無奈地道:“這邊風大,要吹壞了,我手是髒的,沒法給你擦。”

謝惜聽到這句,一顆心終于落定了原位,想哭的意思又強烈了些。可她垂眼就看見楊簡單薄的衣衫,想自己若是這麽哭下去,他還得一直這麽凍着。

謝惜硬生生忍住了,從懷裏抽了帕子把臉擦了,然後把風帽攏緊,将手裏的帕子丢給了楊簡。

她惡狠狠地道:“這個給你,我走了。”

楊簡接住了,沒仔細看,就見她轉身快速要上馬。他大步邁過來,一把抓住她的馬鞍,攔住了她的動作,問道:“去哪?”

她的臉被風帽邊緣的毛絨遮得嚴嚴實實,楊簡此來幾乎看不清她的臉色,只知道她哭了,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麽打算。

謝惜吸着鼻子,道:“我不走,難道留在這裏嗎?”

楊簡執拗地看着她,反問道:“你要走,為什麽還來?”

他亦有不甘,道:“阿惜,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謝惜低着頭道:“茂文見了我就跑,我以為你們是不想見我的……我只是想見你一眼就走,沒想要打擾你們。”

她說着說着,又有些哽咽。

楊簡輕抒一口氣,道:“還好我出來得快,不然你真要走了——茂文是趕緊回來找我的,他怕你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問道:“就是為了我來的,是不是?”

謝惜點點頭,看見他明顯消瘦了的身形,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回去把衣裳穿上,這麽冷的天,你真不怕冷嗎?”

楊簡哪肯這時候走?

茂文茂武趴在牆根聽夠了,覺得這時候可以出面了,于是迅速跑過來,把外套帽子一股腦扔給楊簡,而後道:“主子先走罷,我們和常哥說過了,讓你今日先走。”

而後一溜煙地跑回去了。

身影消失的時候,還不忘給謝惜招了招手。

楊簡也不多廢話,兩下把衣服套好,從謝惜手中接過缰繩,要帶她走。

他手一時還是冷的,猶豫着沒拉她,謝惜沒有多言,跟上了他的步伐,主動握上了他的手。

他立刻收緊了手指。

他一路牽着她回到住處,将馬栓好,而後帶着她進了一個很小的屋子,面對家徒四壁的景象,難得有些拘謹,只扯了一塊毛皮放在木板床邊,讓她先坐。

楊簡關上門,在中間的小火盆旁生火,故作輕松道:“這房子小,他們都去擠大通鋪了,沒人要。我和茂文茂武,還有其他幾個舊部下,一共七八個人,不願意和他們擠,就一起住了這裏。不過這會兒沒有別人在,你先安心坐着。”

他熟練地生火,用自己的杯子接了熱水,走過來遞給謝惜,道:“暖暖。”

謝惜看見他窘迫的生活,沒有接,而是站起身來,擁抱住了他。

楊簡沉默了。

他沒有作反應,只是默默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櫃子上,嘆道:“阿惜,我衣裳是髒的。”

謝惜沒有回應,只是收緊了自己的手臂。

楊簡有些無奈,靜了一下,然後擡起手,擁抱住了她,仿佛對她投降似的。

他眼眶亦是濕潤的:“阿惜,你一個冬天都沒來,我有時候想,你要是一直不來,也好。”

他剛來的那些時候,睡不好覺,只要一閉眼,當初上京那一幕幕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

他學了一生忠心為國的道理,自己卻不得清名,家人又有叛國之罪。他想說自己所做所為并沒有錯,可是家人們冰冷的屍身和血液纏着他,仿佛看不慣他尚存于世般,拉着他要往地獄去拽。

楊簡真的想過一死了之,可是茂文茂武又在旁邊同他說,堅持一下,謝姑娘不是答應了您要再相見嗎?

他便有些遲鈍地想:是了,他約定了要再見,如果謝惜來了,他不能讓她白跑一趟。

可她一直沒來。

他的心一天一天冷下去,可有的時候又想,她若不來,其實也好。

她不來,就不必看到這樣狼狽的一個楊簡。

起碼在她心裏,楊簡永遠是過去的那個樣子。

他現在這樣,又如何能像當初一樣,不負責任地再強求。

謝惜懂他這話的含義,默默抱緊了他。

楊簡笑了笑,又道:“但你來了。我能見你一眼,我已經很高興了,說好的帕子你也給我做了,我沒什麽遺憾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見過了,就走罷。”

謝惜聽見這話,松開了手,用紅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道:“方才不讓我走,如今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楊簡轉去一旁架子上的水盆,一邊用冰冷的水洗手,一邊道:“當初叫你來,實在是我太不負責任。如今的環境你也瞧見了,不是你能一直待的地方。我們見過一回,就足夠了,你回去好好過日子罷。”

謝惜的聲音也冷了下來,道:“你給我留了那麽多錢,我在哪裏過不好日子?”

楊簡頓了頓,擦幹手,轉回身道:“照聞都和你說了?你去看過了?”

他笑一笑,同她道:“那正好,那些錢你都拿走,足夠你将來生活了。若是以後見到合适的了……做嫁妝,也夠。”

謝惜氣得要命,來時那些低落的情緒此刻全都被楊簡三言兩語激散了。

她冷笑道:“你也知道那錢多,那我買你夠不夠?官奴買賣,這我可懂了。反正你也是在這裏做苦役的,給誰做不是做?”

罪奴流放,要麽是做苦工,要麽發賣給人做奴仆。楊簡沒想到她想到這裏,居然想要買他。

楊簡無奈道:“阿惜,我的名字和身份特別,即便你想買,他們也不會同意的。我就只能在這裏,否則,他們不會放心。”

哪怕只是為了如今難得活下來的那幾個舊部,他也不能一走了之。

他還記得自己剛來時,發生的那幾起要命的所謂“意外”,如果不是因為他一直老老實實地留在這裏,如今他們幾個的日子,也不能過得太平安穩。

他嘆道:“阿惜,別異想天開了。”

他看着有些發昏的天色,走近了同謝惜道:“過會兒他們該回來了,你一個姑娘家,在這裏不方便。我帶你去我們工頭家找那嫂子去,你今晚和她湊合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去。”

謝惜抿着唇,不答應也不動。

楊簡有些無奈,但沒有由着她的性子,十分強硬地拉着她走了出去,替她牽着馬,一路去找常嫂子。

去時,那位工頭常哥也回來了。楊簡笑着給夫妻倆打了招呼,說明情況,只說謝惜是熟人家的妹妹,不能不管。

常嫂子面善,聽了這話,便一口答應。那常哥約莫平日裏也與楊簡他們相處得不錯,此刻也沒有為難,還借了楊簡一匹馬,讓他明日送她進了城再回來。

楊簡應了,看了一眼謝惜,轉頭走了出去。

謝惜能對楊簡板着臉,但自然不能這樣面對善意待人的常氏夫婦,于是一晚皆滿口稱謝地笑對二人,只是晚上躺下之後輾轉難眠,怎麽也睡不着。

就這麽睜眼到了天亮,謝惜跟着常嫂子一起起身,不多時,楊簡便帶了熱水和食物,來接謝惜。

謝惜依舊不理楊簡,楊簡也不在乎,一路半拖半拽地,居然真把她一路帶回了城中。

他牽着她,直到住進了客棧,幫她檢查了房間,才要離開。

他看着扁着嘴站在一邊不看他的謝惜,眼中無可奈何地流露出一點眷戀又堅決的神色,道:“阿惜,我走了,不和我說再見嗎?”

謝惜心道:誰要和你再見。

楊簡沒等到回應,有些失望,但是不再多說什麽,默默關上了房門,一個人趁城門未關趕了出去。

他不能逗留。

他在北關的處境尴尬,常哥好心放他出來,他若不能及時回去,便是要對方為難了。

謝惜就住在了客棧裏,沒有再回去,但卻拿了紙筆,給謝愉去了一封信。

剩下的日子裏,她上街到處閑逛打聽,精挑細選地看中了臨街的一個小鋪面,一樓做生意,二樓住人,背街還有個不大的小院,十分合她心意。

原主人要回鄉,正急于出手,只給謝惜開了個低價。

很快,薛峰青便帶着幾個人來了。

謝惜迎接了他,拉着他去找那店鋪的主人,讓薛峰青付錢。

鋪子定下,薛峰青與謝惜暫時還是回到客棧去住,他有些無奈地和她閑聊道:“姑娘不信你是為了買鋪子,怕你是遇到了事,接到信後,就忙着打發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取錢,又怕一時轉不成現銀,讓我多帶了好幾張大額銀票。結果你真是為了買鋪子。”

謝惜笑着将他送來的銀票都收了,而後道:“我沒事騙她幹什麽,真是為了買鋪子。我都想好了,這地方倒也繁華熱鬧,我做個小本生意,度日是不難的。”

薛峰青知她沒事,便放下心來,點頭道:“成。那我回去幫你準備準備,剩下的東西也盡快幫你轉成銀票,都留給你傍身用。”

謝惜點頭。

薛峰青又道:“姑娘想到你也許是要留在這邊,怕你一個人不方便,叫我帶了兩個人來。都是從前謝家的老人了,一直跟在我們身邊,這些年也接觸過做生意的事,都是能幹的。你留着,自己人,總是放心的,也讓你姐姐放心。”

謝惜要做生意,自然也是缺人的,謝愉送了可信的人來,她就欣然接受了。

薛峰青一直幫謝惜處理鋪面的事,等小店開業兩天,他确認沒事,這才決定動身返程。

謝惜一路送他離開,道:“還請薛大哥轉告姐姐一句:我也不是一直要留在這裏,什麽時候累了,天氣冷了,我還是要暫時關店,回去找她的。”

薛峰青笑道:“這是自然的。我回去轉告姑娘,十一姑娘放心。”

待送走了薛峰青,謝惜一路回到自己的鋪子,安安靜靜地打理起生意。

她開的這鋪子,雜七雜八,都賣的是些姑娘家用的東西,還兼之刺繡擺件和普通的繡活。北地到底不比上京氣質精細,她賣的東西別致,又有繡活兜底,并不虧本。

虧本也不怕,她如今資産頗豐,一輩子坐吃山空,照樣能活得下去。

謝惜沒再去找過楊簡,倒是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丹寧。丹寧也沒想到她在這裏,兩個人驚訝地相對片刻,謝惜請丹寧回了自己的鋪子。

丹寧知道了她的身份,看她如今過得好,難免哭了一場,而後方與她寒暄了近況。

茂武不願意她帶着孩子在外頭跟着他們吃苦,托常嫂子幫忙,在這邊給她找了個雜居的小院。茂武茂文在外邊沒有花錢的地方,就把所有月錢給她,倒也夠她的房費和生活。

丹寧自己再出去接接碎活,日子也便過了下來。

謝惜既然見到了她,自然不能讓她再這麽過了,便主動讓她退了住處,帶着孩子搬到自己的鋪子裏來。

丹寧一開始還有些踟蹰,但謝惜提到了孩子,又說自己這裏只有兩個親信,自己一個人忙不過來,丹寧便也答應了。

如此,謝惜的日常,除了輕松地做些雜活以外,倒也有了可以說話的友人。

天氣暖和起來的時候,她托人買了一株海棠,就栽在院子後門邊。樹挪死人挪活,她看着光禿禿的海棠枝,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養活。

但終歸還是值得嘗試。

她一日看多回,再愁眉苦臉地回來,看得丹寧都有些發笑。

後來她終于失了興致,不再多看,只覺得聽天由命,不管了。

說來好笑,偏就是這麽不管了,那海棠仿佛得了自由一般,居然還真的冒出了新芽。

某日謝惜抱着貓坐在前頭店裏,突然聽見丹寧在後頭叫她,欣喜道:“姑娘快來看看,海棠開花了。”

這時節已經晚了,但北地寒冷,居然拖到了現在。謝惜心裏也難免驚喜,忙不疊起身往後院走去。

丹寧走到廊下,笑着拍了拍她,轉身進屋,将這一院春色留給了她。

門邊的海棠伸着細膩嬌紅的花枝,無聲地宣告着又一春的靜臨。

楊簡就站在那海棠樹下,眼神溫柔地望向她。

(全文完)

第 103 章

第103章

在謝惜做出回答之後,官員請她稍待,而後自己出去面見太子。

此處離太子書房不遠,也許他正等着這邊的回話。不過多時,便有一內監入內,同謝惜道:“傳殿下一句話,‘多謝姑娘配合此案’。謝姑娘,您可以離開了,這邊請。”

謝惜不能确定這位太子究竟在想什麽,确認着多問了一句道:“離開?”

內監道:“是,馬車已經備好,姑娘可以走了。”

謝惜跟着內監出去,一路都在警惕戒備。她想自己若是上位者,遇到一個罪臣之後,經歷了一場失敗的翻案與複仇,必然是要将來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總不能聽對方幾句乖巧的回答,就真的這麽放了罷?

他真的相信嗎?

謝惜一路安然無恙地走到馬車旁,內侍立于一旁道:“小的就送姑娘到這裏,姑娘請上車。”

謝惜依然不大相信,同內監回禮後,将信将疑踩上腳凳,掀開車簾的時候,看到祝含之坐在裏面,對着她輕輕一笑,用纖細的手指比在唇邊,示意她噤聲。

難怪一路都沒有動靜……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她呢。

謝惜微頓一下,而後只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登上了馬車。

祝含之也不着急與她搭話,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直到聽見出了東宮的動靜,祝含之方開口寒暄道:“你在裏面如何?”

謝惜道“還好”,問道:“祝當家怎麽來了?”

祝含之笑道:“來給太子辦事,叫他試試忠心。”

她生意能做這麽好,一貫是有攀附太子的功勞,既然平白得了好處,自然要聽太子的安排。

謝惜先前一直用繁記的身份活動,這次捅出這麽大一樁事,太子難免要過問祝含之,疑心她是不是有什麽私心,幫了謝惜。

謝惜問道:“太子為難祝當家了?”

祝含之說“沒有”,輕松道:“我一問三不知,推脫得幹幹淨淨,凡有相關,皆說被你哄騙,他又能怎麽樣呢?”

她一貫狡猾,自然不沾髒水。橫豎她遇到謝惜的時候,謝惜已經自己設法擺脫了官奴的身份,她只要全推到謝惜身邊,說自己被人瞞着,也并沒有什麽漏洞。

謝惜對她的回答沒什麽意外,便道:“那就是他要你來處理我。”

一來考驗了祝含之,二來處理了謝惜,正好是一箭雙雕。

祝含之見她猜出自己來意,也不避諱,道:“也算不上處理。太子給你留了兩條路,要你自己選。”

謝惜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道:“我在東宮時,已經做出了選擇。他若不肯信,如何都沒用。”

祝含之倒是不大在乎,回答道:“一次不信,兩次不信,次數多了,總會信以為真的。”

她這句話聽着頗奇怪,仿佛意有所指似的,謝惜心下浮出些微微的奇怪。

她擡眼看向祝含之,祝含之沒有繼續這句話,只是道:“我猜你在東宮,耳目閉塞,應當不大清楚如今的情況罷?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謝惜問道:“這也是太子的安排?”

祝含之笑道:“不是,這可以算作是你我私交另得的。”

私交。這詞也是奇怪,她們兩個人各懷心思,二人每每有所言,都為自己有所圖,談何私交?

祝含之解釋道:“我這個人向來愛財,端王把晉州的經濟搞得一團亂,阻了我的財路,而你弄倒了端王,叫我又得了便宜,我自然是心懷感謝的。你就當做,是我謝你的。”

于是謝惜問道:“端王與楊家如何了?”

聖旨的确已經下了,但何時處置,處置到何種進度,她一點都不知道。

祝含之答她道:“端王自然是活不成了。旨意上雖沒明說,但今上除他之意已決,待過了這關口,便該賜他鸩酒了。至于楊家的人,已經從府上押進獄中,處斬之日就在這兩天。”

謝惜聽得眉心微皺,問道:“處斬之前,我能否見楊簡一回?”

東宮不欲她多惹麻煩,恐怕不會同意她與楊簡見面,但是祝含之若是使些手段,或許可以實現。

祝含之就知道她要說這個,道:“不必着急相見。楊家雖然連孩子都沒放過,但楊簡卻留了一條命。他是今上身邊一直在用的人,和楊家的事沒什麽聯系,此次拿下端王、檢舉楊家,他都是有功的。所以今上網開一面,只判了流放,打發他去北關做苦役了。”

謝惜聽到這話,反應了半晌,一時心緒紛亂,也不知是個什麽心情,只是來來回回地翻覆不定。

她糾結了許久,最後也只是問道:“他已經走了?”

祝含之搖頭道:“沒走。他請命收了家人屍骨再走,已經獲準了。”

謝惜眼底浮出些痛色。

她在濱州的時候,聽謝愉說過,當初四姐姐前去為家人收屍之前給謝愉寫過一封信,如她所言,并無尋死之意。可是在那之後,她還是情緒崩潰,直接赴死。

她的家人們并不無辜,卻也不全然有罪,她無法為家人辯駁,也無法原諒楊家,她救不了無辜的四姐,又将楊簡也推到了這步。

她每一步都是錯,卻什麽也做不了。

祝含之看她表情,伸手拍了拍她手臂,道:“我不建議你去見楊簡。你不知道楊家的情況,在下獄之前,楊家已經辦了幾回喪事了——他家長子楊策,寫過認罪書後自刎了;七子楊籍,被楊宏一杯毒酒送走了。這些喪事都是楊簡去辦的。莫怪我沒有提醒你——人心易摧。”

遞交罪證從而間接害死自己的家人是一回事,親自見證家人的死亡再去一個一個地收斂屍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祝含之未盡的話已經非常清晰——沒有人可以要求對方在經歷了這一切以後,依舊用從前的愛意面對自己。

楊簡從前說得再好聽,那都是楊家沒出事的時候。

謝惜沒有見過此刻的他,所以無法知道,他當日所言,所謂“不想分開”,到了如今,究竟有沒有後悔。

祝含之估摸着時間,将窗簾掀起一個小縫,向外看了一眼,而後道:“快到了。太子給你這兩個選擇,和楊簡也有些關系,要聽嗎?”

謝惜擡眼,問道:“是什麽?”

祝含之道:“他是網開一面的罪臣,你是複仇不成的罪臣之女,你們二人又有前緣。太子自然會懷疑你二人是否會私下勾連,來日再生波瀾。若是你非要去見,我為自證清白忠心,不會讓你活着走下這輛馬車。”

她口吻平淡而強硬,讓謝惜無法質疑這個情況發生的可能性。

繁記一路發展如此順暢,全靠祝含之在背後掃清障礙。當初她明知道原之瓊心懷不軌,卻依然幫她準備了致命的馬具。既然她連皇親性命都不放在眼裏,如今殺一個謝惜,更是不在話下。

謝惜問道:“第二個呢?”

祝含之語氣放緩了些,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個包裹,道:“我已經幫你準備好了新的身份,你可以拿走,離開上京,抛卻舊事與謝惜的過去,自然将來可以安生。”

其實這是和在東宮一樣的考驗。太子要考驗祝含之的忠心,考驗她是否還能為己所用;也要考驗謝惜的真心,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說的,接受了這一切的安排。

謝惜看了那包裹一眼,沒有動。

祝含之看着謝惜,收了由來散漫的笑意,難得露出三分正色。

她們兩個人對視着沉默了片刻,祝含之幹脆地拿起了那個包裹,直接塞到了謝惜懷中,同時身子迅速拉近了她們之間的距離,用極低的聲音道:“你何必在此刻莽撞?拿着東西走得越遠越好,天高皇帝遠,到時候誰還能管你?”

她複又回到原位,坐直身子,看着她挑了挑眉,腳底下還踢了踢謝惜的鞋尖,提醒她好好考慮。

謝惜有些無奈。她既然在東宮答應了太子,不至于出來了又要魯莽行動,反倒是祝含之壓低聲音同她說的這些話,當真是一身反骨,幾乎就差明着說,讓她走了再去搞事。

謝惜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祝含之道:“你問。”

謝惜問道:“楊三郎呢?”

祝含之揚了揚眉,有些不期然她問出這句,但是回答她道:“死了。前些日子楊家點人頭少了楊三郎,去盤問了楊家人,最後還是楊符說的。官兵去找了楊符所說的地方,的确挖出了楊三郎的屍首。聽聞他手臂有傷,骨頭上都一一比對過,已經證實了。”

謝惜想着遠在濱州的謝愉,一時有些難以接受,但還是追問道:“只有楊三郎,沒有別人?”

祝含之意味深長地笑道:“我聽說他的夫人,是你的姐姐。你是要找你的姐姐嗎?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們只找到了楊三郎。”

謝惜看着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

所以,他們不知道他們還有個孩子。

所以,謝愉生下的那個孩子,此刻雖然下落不明,但卻尚有活着的可能。

祝含之這個回答有讓她不要再追問的意思,謝惜沒有再問,只是道:“我知道了。”

她抿一抿唇,道:“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若不識相,豈不是太沒趣兒了嗎?祝當家請他放心就是。”

祝含之笑意愈深。

兩個人默契地對視一笑,祝含之伸出手,示意她伸手,而後在她手上寫了三個字:拂雲觀。

城外拂雲觀,楊符修道之處。

謝惜為确認,用口型又說了一遍:“拂雲觀?”

祝含之點頭。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面輕輕敲了敲,道:“祝當家,到了。”

祝含之應了一聲,對謝惜道:“姑娘既然選好了,便下車罷。外面有馬,姑娘此去,一路保重,我就送到這裏。”

謝惜說“多謝”,又說“保重”,而後将包袱挎上肩頭,掀開馬車跳了出去。

祝含之坐在車內,聽見馬蹄聲噠噠遠去的聲音。她坐着抒出一口氣,心想她一貫與人為善,這回又是送錢送馬、又是遞消息,可算是好好地放過了謝惜。

至于等謝惜出了上京,楊簡去了北關,那之後會如何,可就與她不相關了。

馬車簾突然被人一把揚起,祝含之擡眼,看見蹲在車前打簾望向自己的藍衣青年,笑嘻嘻地問自己道:“坐在車裏不說話,又盤算什麽黑點子呢?”

祝含之瞧見他,眼睛亮了亮,笑意終于落進眼底。

她問他道:“太子借謝惜這事敲打我呢,我是不是得多敲他一筆銀子,好好彌補我一下?”

第 17 章

第17章

太醫聽原之瓊發問,琢磨着道:“姑娘的骨頭需要複位固定,複位的過程是疼了些。姑娘若是受不住,且含個參片丹丸罷?”

靈雲立刻道:“我給姑娘取。”

她迅速從自己帶來的藥箱裏取了個藥丸給周鳴玉服下,又握緊她的手:“姑娘疼了就捏我,稍忍着些,快好了。”

周鳴玉臉都有些白,好在靈雲拿的丹藥起效快,勉強讓她好受些。

原之瓊在一旁看着,又道:“勞趙太醫費心,動作輕些。”

太醫稱是,手下動作放快,迅速幫周鳴玉将骨頭複位,又仔細地固定包紮好。

他一邊寫藥方,一邊叮囑道:“姑娘這傷要靜養,且卧床慢慢調理,莫要下床走動,免得加重傷勢。”

他寫好藥方交給靈雲,起身請示過原之瓊,便要告退。

原之瓊道了句謝,主動對自己的侍女道:“去送送太醫罷。”

侍女稱是,陪太醫走了出去,而原之瓊身邊其他人也有序地退了出去,很快只剩下原之瓊一個人,穩穩地坐在原處沒動。

周鳴玉會意,扭頭對靈雲道:“靈雲也出去送送罷。”

靈雲立刻明白了周鳴玉的意思,口中道:“那我送走太醫,給姑娘再帶些吃食來。”

房中很快只剩下了兩個人。

原之瓊坐在原位,一只手裏托着茶盞,另一只手拿着杯蓋輕輕地撇去浮沫,動作卻心不在焉,來回了好幾遍。

她在考慮怎麽開口,周鳴玉也不着急,安靜地等着不開口。

“周姑娘。”

原之瓊終于放下杯盞,擡眼望向她。

“你何時認識楊簡的?”

許是事已至此,原之瓊也自覺沒了裝模作樣的必要,先前那種客套的微笑都落了下去,大方地展露出了自己的冰冷和銳利。

周鳴玉不慌不忙道:“楊大人在山崖下救了我,我才第一次見到他。”

這話沒說錯。雖然之前那晚有過一面之緣,但她一直號稱自己是被人直接打暈的,所以在山崖之下,才該是他們第一次相見。

原之瓊明顯不信任:“我一直覺得疑惑。他先前明裏暗裏查你,卻毫無動作。被你撞破任務,僅僅只是打暈了你。這回你掉落懸崖,尋常人都該覺得你必死無疑,偏偏他立刻追下去了。”

她偏偏頭,目光灼灼地望着周鳴玉:“周姑娘,你說你們是第一次相見,我要如何相信呢?”

周鳴玉不卑不亢道:“既無舊交,自無憑證。郡主認為我二人有舊,難道只憑猜測嗎?”

原之瓊譏诮道:“楊簡如今那個臭脾氣,何曾對誰這樣特殊?”

周鳴玉只覺她荒謬,問道:“郡主此前說過與他不對付,所以所有可能與他親近的人,都要除之而後快嗎?”

原之瓊聽她此問,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忽而輕輕勾唇一笑。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緩步走到周鳴玉面前,居高臨下地垂首:“對,我看他不順眼,就是要讓他不痛快。姑娘命大活下來了,以後可千萬避着他走,別叫我忍不住,再推姑娘一把。”

原之瓊轉身拂袖而去,拉開門走出來時,看見自己的侍女和靈雲送走太醫,正一齊等在門外。

她足下未停留,直直離去。

靈雲送走了她,方回到房中。

原之瓊卻沒有直接離開,而是轉道去了祝含之住處。

祝含之大開房門,一個人坐在桌邊倒茶,遙遙瞧見她來,起身笑道:“見過郡主。”

原之瓊目光望過去,看見桌上放着兩只杯,茶水尚蒸騰着熱氣,是掐着時間等她來的。

她聽見房門關上,方厲聲質問祝含之道:“我一回來就讓人告訴你周鳴玉墜崖,你居然讓楊簡搶了先?”

祝含之半點不懼她,反笑道:“我能有多大的本事,趕在他龍爪司指揮使的前面?”

原之瓊冷笑道:“你別以為周鳴玉是自己的人就敢高枕無憂!那馬鞍是她送來的,楊簡殺人也讓她撞見了。她若是聰明些猜出了什麽,難保做出什麽事來。你借墜崖的意外将她的口封死,那才是最保險的。”

祝含之自行坐下來,方才伸手請她落座,見她盯着自己不動,也不執著,只是口中依舊清閑:“楊簡一直盯着她,郡主卻非要在此刻滅口,不是更坐實了自己做賊心虛嗎?”

她還補充了一句:“楊簡那晚應該是從那人嘴裏得了不少信兒,覺得沒用了才殺人滅口的。郡主想好如何應對了嗎?”

原之瓊臉色黑下來:“用不着你來操心。”

祝含之也不氣,安撫道:“郡主何必焦急呢?封地那邊就算真有什麽,郡主提前防備了,楊簡也查不到什麽。至于鳴玉,既然楊簡有興趣,且就留着。”

她笑意裏十分自如:“鐵板一塊,怎麽破啊?”

原之瓊冷然望着祝含之面目,忽而嘲道:“你拿周鳴玉去破楊簡,又能有幾分把握?”

擺明了是看不上祝含之這招。

祝含之一臉理所應當地道:“否則呢?周鳴玉是什麽底細,郡主應當去查過了呀?如果楊簡不是對她感興趣,又是為什麽呢?”

原之瓊譏诮道:“楊簡八歲就被父母定了親,至今仍不曾成婚。你随便找個女人來,就想對付楊簡?他是那種人嗎?”

祝含之抿了一口茶,悠悠道:“急什麽?楊簡如今不敢得罪郡主,郡主且看着罷。”

原之瓊冷哼一聲,不再多言,轉身出門。她身邊侍女扶着她手,斂眉謹慎地壓低聲音道:“郡主,不妨奴婢找個機會,将那周鳴玉除掉最好,以防萬一。”

原之瓊十分冷靜道:“不能殺。我方才與她說話,她以為我是介意楊簡,所以才想要她性命。許是那日戴峰死在楊簡手裏,她是真的沒有看見。”

侍女道:“那周鳴玉在京城官眷裏混得如魚得水,想來也是聰明之人。若她是明哲保身,故意裝的呢?”

原之瓊深深呼出胸中憋着的一口悶氣:“裝的也不能殺。楊簡盯着她,祝含之又護着她,我們沒必要在上京生事。橫豎之後我們回了封地,鞭長莫及,祝含之自然不會多言,楊簡有他父親壓着,也沒法多做什麽。”

祝含之沒送原之瓊,見她這回是徹底走了,方起身将茶水都倒去外間廊下,這才往周鳴玉房中去。

靈雲給周鳴玉在床榻上支了一個小桌子,給她帶了清粥小菜,讓她吃完再好好休息。

祝含之打量一二,問:“清河郡主方才過來,可做什麽了?”

靈雲道:“她帶來一個太醫和一個醫女,許是有別的打算。但我一直盯着,一切都好。”

祝含之點點頭,道:“既然回來了,天子腳下,想來她也不敢多做什麽。”

周鳴玉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靈雲見狀便将小桌撤下,道:“既然姑娘吃好了,我就先走了,晚些再來看姑娘。”

周鳴玉說“多謝”,祝含之道“辛苦”,二人一起看靈雲帶着食盒出去,祝含之方落座。

祝含之問道:“原之瓊為難你什麽了?”

周鳴玉道:“她懷疑我和楊簡的關系,我就說沒有。”

祝含之嗯了一聲。

周鳴玉又問道:“不過她想殺我,應當不是因為楊簡對我特別罷?”

祝含之笑起來,道:“挺聰明嘛,知道保護自己。”

周鳴玉肯定了心裏的猜測,問:“楊簡那日殺人,殺的是端王府上的人?”

祝含之答道:“端王在封地不大老實,今上應當也并非毫無察覺。那人是從端王封地來的,許是要給端王密報什麽。楊簡能逮住他,想來也是查了許久。”

周鳴玉思索道:“所以她與楊籍訂婚,也與此事有關?她要借楊家,壓制楊簡?”

祝含之偏首想了想:“差不多。”

周鳴玉不解問:“可她是怎麽得手的?與原之璘墜馬有關嗎?”

“你倒是打聽得快。”祝含之一笑,問她,“還記得我讓你送去的那套馬具嗎?”

“記得。”

祝含之道:“那套馬鞍的皮子提前處理過,人輕易察覺不到,馬匹嗅久了那個味道卻會發狂。原之瓊原本是給自己準備的,估摸着是打算挑中了中意的人選之後,找個獨處的機會用上。”

周鳴玉立刻反應過來:“出發時楊籍不在隊伍裏,這次來肯定也得過楊家的囑咐,要避開宮中的未婚貴女。但原之璘與他曾是同窗,若是相邀,他是難以拒絕的。”

祝含之點頭道:“對,所以原之瓊把這套馬具換給了原之璘。原之璘出事的時候楊籍就在旁邊,不救是說不過去的。”

這之後,端王府兩位小主子接連出事,楊籍護送原之璘回去,必然要遇到原之瓊。

先前祝含之的話,就暗示原之瓊會故意算計世家婚事。周鳴玉雖已經見識到她不同往日,如今聽來卻依舊寒心。

“楊籍是她表兄,她若有所圖,何須算計?”

祝含之哂笑道:“一表三千裏。楊家如今在上京風光,看見端王家的避之不及。她若不主動,還有何勝算?”

周鳴玉眯了眯眼。

她原先聽說,端王回京之後宴請衆人,楊家也去了不少人,便因此一直覺得,楊家與端王的關系,一直如從前一般,是很親近的。

但祝含之卻說,楊家避之不及。

周鳴玉敏銳地問道:“端王手裏,有楊家的把柄嗎?”

第 16 章

第16章

聽到祝含之這樣說,周鳴玉臉上倒沒有什麽訝異之色。

不如說,祝含之這樣确定的口吻,反倒幫她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測。

“我想也是。”

楊簡若是有所圖謀,犯不上對她一個普通的百姓假裝親和。他那些奇怪的舉動,更像是發現了她身份以後不敢聲張的試探。

祝含之坐在她對面,無可奈何道:“這也沒辦法。青梅竹馬就是這樣,對方有一點不對勁,一眼就能看出來。”

周鳴玉不動聲色地觀察祝含之的表情:“楊簡沒有挑破,我也不打算多說。”

祝含之最是心思玲珑,聽周鳴玉此言,忽而會意一笑道:“周姑娘,我們一向是有話直說的,你若想知我态度,不必如此試探。”

她十分散漫地道:“你是誰,來上京要做什麽,其實和我沒什麽關系。只要你所為不牽扯到我,我無所謂和誰站在一邊。”

她手底下,來歷不清的人多了去了。

祝含之立場本就模糊,周鳴玉倒并不懷疑她這句話。

但她很不滿意現在這種祝含之利用她卻什麽都不說的狀況。

“祝當家。”她客客氣氣地喚她,“有關楊簡和清河郡主的關系,沒什麽能告訴我的嗎?”

“有。”

祝含之微微一笑,道:“清河郡主與楊簡的七兄楊籍定婚了。”

周鳴玉:“啊?”

來的時候,祝含之才說過,世家躲着和皇家結親。她就摔下去一天,發生什麽了?

她正要發問,便見祝含之拍了拍她站起了身,往門邊走去。

周鳴玉沒反應過來她要做什麽,忽而便聽到有人在外叩門。

祝含之過去開了門,進來的是靈雲和另一個粗使的丫鬟。

靈雲将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向兩人問好,又同周鳴玉道:“姑娘受苦了。我先給姑娘清理一下換身衣服,等下醫官來了,咱們也方便。”

祝含之笑道:“辛苦姑娘來回跑,我去看看阮娘子。”

言罷便出了門。

靈雲這才過來扶周鳴玉,幫她将髒衣換了。見她行動不便,又主動打水,讓另一個丫鬟出去收拾,自己在裏間幫她擦身。

周鳴玉許久沒這樣被人伺候着淨身了,心裏有些害羞。靈雲倒是十分細心,只幫她擦拭不便之處,眼神也不落在她身上,倒讓周鳴玉生出些感激。

待二人擦好,靈雲拿了幹淨衣裳幫周鳴玉穿上,又将帶來的香膏給周鳴玉取來。

“姑娘皮膚細,出去折騰了一回,臉皮都泛紅。我瞧着姑娘如此倒與阮娘子像,便取了一瓶阮娘子的香膏來,給姑娘試試。”

周鳴玉推辭道:“阮當家的東西,怎好随意取來給我?”

靈雲擺手道:“阮當家若是計較,我也不敢如此的。姑娘尚年輕,好好保養才是。”

她不由分說取了一些抹在周鳴玉手上。

周鳴玉自舊日裏撓爛了臉,就留下了毛病,如今折騰了一天,臉早就又燒又痛。靈雲既給了她,她也沒再推辭,揉勻了上臉,果然十分溫和,叫她舒服了些。

靈雲又去取紗布和傷藥。

“我先幫姑娘将身上的傷口處理了,腰側和腿上的口子要縫針,只能先做清理,等醫官來了,和骨傷一道處理。”

周鳴玉身上小傷不少,好在靈雲手熟,都能處理。

靈雲看着周鳴玉的身子,難免有些心疼:“姑娘家身子嬌貴,怎麽攤上這麽個事?脖子後面的傷還沒好,又多添了這些傷。”

周鳴玉反過來安慰她道:“好在我福大命大,還留了一條命。”

靈雲挑眉道:“賬不是這樣算。命大是有福,受傷是有難,各算各的。”

周鳴玉被她說笑,心下放松了些,見外頭那丫鬟出去,房內只剩下她二人,便開口問道:“我墜崖後,可發生別的什麽事了嗎?”

靈雲正幫她清理傷口,扭頭看了眼房間,這才低聲同她道:“如今端王那邊府上因為兩位小主子的事亂的很,姑娘趁養傷,剛好避開和那邊來往。”

周鳴玉想起那天原之瓊的模樣,不像是受了大傷的樣子,也許只是因為端王愛女,關心則亂。那另一個又是怎麽了?

她疑惑問:“世子又怎麽了?”

靈雲滿臉荒謬的神色,道:“也驚馬摔了,姑娘說巧不巧?”

周鳴玉嚴肅了臉色。

一對兄妹同天驚馬墜傷,乍一聽是巧合,但怎麽想都奇怪。

不知為何,周鳴玉忽而想起原之瓊在府上馬場練習騎射的樣子,身姿動作十分矯健靈活,而她所騎駿馬,也是一直專門為她飼養的坐騎。

然後,她想到祝含之說過的。

那日去送給原之瓊的馬鞍,是原之瓊問祝含之要的。

原之瓊驚馬,究竟是真的,還是裝的?

周鳴玉心裏漫上一股寒意,眼中目光也寂寂。

門外再次傳來叩門聲,周鳴玉系上自己的衣裳,目視靈雲去開門。

靈雲開了個門縫,迅速瞧了一眼,極快地給周鳴玉遞了個眼色,然後立刻換上溫和微笑拉開門,後退一步屈膝行禮:“見過清河郡主。”

原之瓊自門外走進來,一身華麗衣袍,金玉頭面,瞧着貴氣逼人,沒有半分受了傷的樣子。

她免了靈雲行禮,側頭看向內室這邊,滿面關心地快步來到周鳴玉身邊,問:“周姑娘身體可還好嗎?傷到了何處?”

原之瓊的樣子就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仿佛痛下殺手的不是她,仿佛如今是真的很關切。

既然她要演,周鳴玉沒什麽不會演的。

她也一勾唇角笑起來,道:“勞郡主關心,民女都好。”

原之瓊坐在床尾,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看到了她右腳的包紮處,長眉一挑,驚訝道:“還說沒事,這瞧着傷得不輕,姑娘家留下舊傷可不好!”

她回手招呼人上前:“這是宮中的趙太醫,治療骨傷很有一手。這是我府上用久了的醫女,經驗豐富,若有太醫不便的,正好能用上。”

她輕輕地拍了拍周鳴玉,溫柔道:“我聽說你回來受了傷,心裏過意不去,特地帶了人來。今日仔細瞧一瞧,也叫我放心。”

言罷讓開位置,讓二人上前。

周鳴玉聽得這一番話,心裏直冷笑。

她是生怕她沒死,特地叫人盯着,連她受了什麽傷都知道,還專門帶個骨傷太醫來。

她口中對付道:“多謝郡主。”

周鳴玉側首看了一眼靈雲,靈雲已十分會意地來到近前。

那太醫先看了眼她右腳上的包紮,又問:“姑娘身上可還有其他傷嗎?”

周鳴玉回答道:“小傷罷了,大些的在腰上和腿上有兩道口子。”

這就是太醫不便之處了。

他垂首,轉身禀報原之瓊道:“郡主,這位姑娘的右邊腿腳有骨傷,但及時做過處理,沒有造成更大損傷。因還有其他傷處,最好還是先處理好,我再來處理骨傷。”

原之瓊道:“那請趙太醫外間稍待。”

趙太醫退了出去,原之瓊卻沒動。她府上那醫女撩開周鳴玉的衣裳,看了一眼,道:“雖用過藥,但這傷口太深,最好還是縫起來,恢複的好些。姑娘若是肯,我去取麻沸湯給姑娘喝下,再縫傷口。”

這回靈雲直接開口:“內飲的麻沸湯起效慢,繁記有種外敷的麻沸散,效果極好。我給姑娘用上。”

她動作極快,從先前端來的藥箱裏取了個瓷瓶來。周鳴玉的傷口方才被她清理過,此刻幹幹淨淨的,正好把藥敷上。

等藥起效的時候,靈雲又道:“這位大夫用的針線交給我罷。我學過些醫道,正好幫您處理幹淨備用。”

她不由分說取過醫女的針線包,拿去一邊,用酒和火焰消毒處理。

靈雲動作利索,旁人攔都攔不住。

周鳴玉抿唇輕笑。

醫女沒防備,被靈雲将東西拿去,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原之瓊。

原之瓊眼裏是冷的,唇邊卻故意笑了笑,道:“既然有這位姑娘幫襯,你只管将周姑娘傷口處理好就是了。”

醫女低頭稱是。

這場面讓周鳴玉瞧在眼裏,笑意又落下來。

原之瓊從前從來不擺主人架子,對下人十分寬厚,對上了年紀的下人還很有禮貌。如今這醫女也有近四十歲了,如她所言,既是王府裏用久了的,她本該是态度溫和的。

但原之瓊說話時,顯然是威嚴更甚。

醫女對原之瓊,也是敬畏更多。

周鳴玉手裏捏着衣裳,低頭看傷口,又看靈雲處理針具,餘光卻暗暗打量原之瓊。

原之瓊坐在一邊,裝得一直關切望她的模樣,待她目光落下,自己的笑意也消失,只坐在一邊垂首喝茶,滿目涼意。

她不是真來看她傷勢的。

這醫女确實經驗豐富,手也穩當,很快幫周鳴玉縫好了傷口。有靈雲看顧着,沒做什麽多餘動作,傷口也縫得整齊漂亮。

醫女向原之瓊禀報,原之瓊點點頭,又叫人出去叫太醫進來。

因有靈雲,這回原之瓊也不多搞什麽幺蛾子,只是囑咐太醫道:“周姑娘這腿傷就交給趙太醫了,姑娘家不能留傷,還請趙太醫盡心。”

太醫懂了原之瓊的意思,垂首稱是,過來查看原之瓊的傷勢。靈雲主動打下手,他也沒有拒絕。

只是處理骨傷難免疼痛,這傷又拖了許久。周鳴玉口中咬着布巾,還是忍不住發出輕呼之聲。

靈雲心疼她,不住安慰。

那邊原之瓊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擰着眉看了半天,終于還是道:“可有什麽止疼的東西嗎?”

第 15 章

第15章

周鳴玉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她還保持着睡下時的樣子,手中埋在懷抱裏的木枝也沒有被人拿走。

她坐起來,向外看去,楊簡不在。

周鳴玉有些懷疑楊簡給她的藥裏是不是有些蒙汗藥的成分,怎麽讓她這一覺睡得這樣沉。

她想了想,扶着石壁慢慢站起身,一點一點挪到山洞口,打量了一下四周環境,慢慢往一處茂密叢林挪過去。

她昨晚睡前沒方便,這會兒相當着急,待确定自己身影被擋住了,就趕緊扶着樹解決問題。

等結束了,她費勁地把自己破破爛爛的裙子收拾好,才慢慢扶着樹往外走。

折騰了半天,周鳴玉感覺自己背上都浮出了一層汗,腳也微微有些犯疼。

剛走出林子,遠遠見得有個人影急匆匆地從山洞裏出來,正要往外走時看見了她,便幾步沖過來。

楊簡的語氣相當陰沉:“去哪兒了?”

他表情黑得能滴出墨來,但雙手相當老實地扶住了她手臂。

周鳴玉不吃這套,心裏不樂意:他早上不在,她還沒說什麽呢。

楊簡見周鳴玉不說話,意識到自己的态度不對,便扯了扯嘴角,把臉色放緩了些:“你要去做什麽?怎麽不等我回來?”

他守了她一晚上,早上出去聯系個部下的功夫,人就沒了。

天知道那一刻他慌成什麽樣。

周鳴玉不好說,只道:“我斷了一只腳,做不了什麽壞事,大人放心。”

楊簡冷靜下來,猜到她去做什麽,也不好再多說,只是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轉過身,微微俯低一些:“上來罷,我背你。”

二人先回了山洞,楊簡将周鳴玉放在一邊坐好,将山洞裏的痕跡清理了,這才背起她向外走。

周鳴玉想起他早上出去,問道:“大人早上出去,找到路了嗎?”

楊簡嗯了一聲,道:“我下來那條路太陡,你上不去,我們換個方向走,我已經叫人帶馬來接了,不遠。”

他怕碰到她的傷,一路步子雖然邁得大,但卻走得很穩。

不多時,便來到一條山溪前。

楊簡将她放在旁邊一塊巨石上,自己去了水邊。

周鳴玉以為他是要喝水,卻見他掏出帕子來,在水邊仔細地洗了半天,然後擰幹拿過來遞給她:“擦把臉罷。”

他記得她是愛幹淨的。

周鳴玉沒伸手,往後避了避:“我若用髒了,大人又要叫我多做一個。”

楊簡暗暗笑了笑,故作嫌棄道:“一個姑娘家髒成這樣,等下叫人見着,還以為我怎麽你了。”

周鳴玉擡眼,小小瞪他一眼。

他又将帕子遞了遞,道:“用罷,這次不讓你多做。”

周鳴玉這才接過了,在臉上擦了一下,帕子立刻髒了一塊。

周鳴玉看着帕子愣住了。

感情她就是頂着這樣髒的一張臉,面對了楊簡一晚上!

她的臉後知後覺地燒起來,也顧不了別的了,趕緊展開帕子擦起了臉。

楊簡看着她笑,見差不多了,伸出手道:“帕子給我。”

周鳴玉覺得自己沒擦幹淨,但是楊簡發了話,她也不敢繼續,乖乖把帕子還給他。

卻見他面無異色,去将帕子洗淨了,又重新遞給她。

周鳴玉這次也不再客氣,接過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還的時候還問了一句:“能再擦一次嗎?”

楊簡老老實實去把帕子洗了,再回來的時候故意板着臉逗她:“最後一次了。”

周鳴玉其實也差不多了,這一回就是試探,誰料他真去做了。

她快速擦好臉,将帕子還給楊簡。

擡頭時,看見楊簡垂眼望着她。

周鳴玉也不知道那一眼算不算仔細地打量,但她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擦幹淨了臉,沒有脂粉的遮掩,恐怕原本粗糙的皮膚全都露在了外面。

她快速低下了頭,不自在地搓了搓臉。

楊簡問:“怎麽了?”

周鳴玉找了個借口,道:“風大,這裏沒有香膏,吹得臉疼。”

楊簡自然看清她的臉了。

昨日天色黑,他看得不清楚。今日一瞧心下一驚,卻也猜到是與她從前經歷有關。

既如此,便不能多問。

楊簡只當什麽都沒看見,把自己的大氅又扔給她。

“戴上帽子擋着些罷。”

那件大氅折騰了這麽久,果真如周鳴玉所說,表面都有了裂隙,再兼之失了光澤,已經十分不好看了。

但是周鳴玉也不挑,快速将大氅披好,把帽子扣到了頭上。

她的臉被遮去了不少,這才有些放心。

楊簡複又背起她,向山外走去。

今日天色很好,下了一晚的雨,碧空如洗。周鳴玉用風帽遮住臉,從縫隙裏打量外頭。

密林深深,如果原之瓊有意要她性命,隐瞞了真相,那她可能就會葬身于此。

她想過祝含之可能會找人來,或者張浮碧告訴了她父親,也有可能會象征性地派來些人。但唯獨沒有想過,來的是楊簡。

如果他沒有任務在身,此刻應該在皇帝的身邊,而不是背着她走在荒蕪的懸崖之下。

周鳴玉遲緩地喚他:“楊大人。”

楊簡應她道:“嗯?”

周鳴玉問:“那帕子,是大人珍惜之物嗎?”

楊簡默了一瞬,問:“你問這做什麽?”

周鳴玉道:“若是珍愛不二之物,就該仔細收好,豈能随意拿出來亂用?像如今這樣折騰幾回,若是稀罕些的料子,就該不好了。若不是珍惜之物,大人何必拿個舊帕子為難我,非要換個一模一樣的?”

楊簡哂笑道:“怎麽?你用髒了我的帕子,若不珍貴,就不打算賠了嗎?”

周鳴玉否認道:“不是。若只是個普通的帕子,繁記自然有更好的來賠給大人。”

楊簡輕笑一聲,反問她道:“我缺一張好帕子嗎?”

周鳴玉扁嘴道:“那看來是珍愛之物,為什麽不好好收着呢?”

楊簡看不見她表情,被她這樣毫無分寸的試探逗得暗笑不止。

“周姑娘,若是你有且只有這麽一個寶貝,不拿出去炫耀一番,如何叫別人都知道你有一個寶貝呢?”

周鳴玉覺得他是在講歪理:“若有寶物,拿出去廣而告之,不怕被別人奪去嗎?”

楊簡的聲音果然低了些:“可這只不過是個棉帕子。”

從前她是他逢人便要炫耀的珍寶,他從不覺得有什麽。她不過是一個嬌慣了些的小姑娘,炫耀一二又能如何呢?

同樣,這樣的一個普通的棉帕子,他拿出來用,又能如何呢?

可偏偏就不行。

人會丢,帕會破。老天爺就是看不慣他這樣虛榮的人。

楊簡把她向上掂了掂,複又輕松道:“所以你快些做。你做好了,我自然将我的帕子好好收起來。”

周鳴玉在他背後咬牙切齒。

看他拿着舊帕子裝模作樣的,還不是有了新的就換掉?

她懶得再與他多說。

楊簡腳下并不快,但許是因為步子大,很快就到了平緩之處。周鳴玉遙遙便望見茂武,帶着三五個部下,牽着幾匹好馬,站在那邊等着楊簡。

她拍拍楊簡肩膀,低聲道:“大人,你的部下在那邊呢,放我下來罷。”

楊簡沒松手,道:“也不差這幾步。”

這一段同行路如此短暫,多走一步,便少一步。

又急什麽呢?

楊簡走到馬匹跟前,才放下了周鳴玉。

周鳴玉正想着如何上馬,他又轉過來,掐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放在了馬鞍上。

他替她将馬牽穩,一手扶在她身後:“自己能騎嗎?”

周鳴玉連忙點頭,将腿跨過馬背坐好,從他手裏接過缰繩:“我自己可以。”

楊簡應了一聲,又叮囑她一句“腳放穩”,才轉身去牽另一匹馬。

茂武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自家主子什麽時候這麽伺候過哪個女人?上一個是楊家主母,再上一個,恐怕是那位謝家的十一姑娘。

茂武沒看清周鳴玉裹在楊簡大氅底下的表情,就扭過頭來看楊簡。

楊簡在馬上坐穩,看見自家部下愚蠢而悠長的目光,輕輕踢他一腳:“愣着幹什麽?你不打算回去了?”

茂武其實是想問問自家主子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但是他始終記得茂文臨走前的話,主子說一他想三。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合格聰明的部下,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冒昧地和主子打聽這些話。

于是他強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翻身上了馬。

茂武帶了另一個部下,一起走在前頭,按從前習慣開道。

楊簡又叫他:“去後面。”

茂武“啊?”了一聲,回頭看見跟在楊簡身後的周鳴玉,悟了,非常懂事地閉嘴走到了周鳴玉的右後方。

楊簡這才不緊不慢地駕馬出發。

他以山路不便為由,走得相當緩慢。

這一路周鳴玉沒再和他多說過一句話,待回去時,已經過了午後。

祝含之帶着靈雲,站在門口等待他們。

楊簡優先下馬,想回身去接周鳴玉時,被祝含之叫住。

“楊大人。”

祝含之美麗的臉上含着柔柔笑意,同他有禮道:“有勞楊大人,将鳴玉救回來。大人一路辛苦,回去休息罷,我會照顧鳴玉的。”

就這麽一段廢話的功夫,靈雲過去把周鳴玉扶下了馬。

他回頭涼涼地盯了一眼茂武。

茂武下意識脊背繃直,心裏頗無辜:不是?這關我啥事啊?你也沒囑咐我扶人家下來啊?

祝含之帶了藤椅,又帶了繁記的幾個夥計,架着周鳴玉先回了。見周鳴玉走了,祝含之也就不多說,直接告辭:“我不耽誤大人的時間了,告辭。”

楊簡道了句“慢走”,回頭給了茂武一腳。

祝含之一路陪着周鳴玉回了住所,路上只問了她傷勢,多的也沒說什麽。

待回了房間,其他人退了出去,房門關上,只留下她二人時,祝含之方才肯定地開了口。

“楊簡認出你是誰了。”

第 14 章

第14章

這一場喧鬧的春雨,淋漓地下了整夜。

楊簡聽着雨聲阖眼,一直沒有睡着。山風一直撲在他身上,浸得他渾身冰冷。

身後,周鳴玉的呼吸算不得安穩,顯然是防備着他,不肯好好休息。

她以前從沒有這樣防備過他。

楊簡想起從前的事。

和謝惜相約的那天,他原本是一大早去東市給謝惜買栗子糕吃,排了好長的隊買到了最後幾份,興致勃勃地往謝家去。

去的時候,謝家早變了模樣。他抓住官兵一問,方知謝家被抄,謝家人全都下了大獄。

他去牢獄,牢獄自然不會讓他進去。他去問父親情況,父親以他年歲太小為由,一個字都不曾多說。他沒有辦法,只能去求大兄楊策。

楊策自然沒辦法,楊簡便道,只要去牢中看一眼就好。

楊策問他:“你是要去看誰?”

楊簡沒明白:“自然都要看的。”

楊策見他尚懵懂,輕嘆一聲,将他拉到一邊,低聲道:“若是旁人,你不必去看,去了也無用。你若想看十一娘,那就更不必了。”

楊簡以為謝惜出了什麽事,忙問:“十一娘怎麽了?”

楊策道:“此事除我以外無人知道,你莫要與父母兄弟多說,自己知道就好——十一娘被換走了。”

換走了,換去哪?這個問題便再沒有了解答。

楊簡當時想去找謝惜,楊策直罵他糊塗:“如今旁人都不知道,十一娘在外面還算安全。你若慌張去找,被有心人發現,你能救得了她嗎?”

楊簡急道:“不能讓十一娘一個人在外面。”

楊策安慰他別急:“你裝模作樣圍着父母鬧就行了,一切有大兄在。我若找到十一娘,肯定将她藏好,再來告訴你,好不好?”

楊簡信了。

楊簡那時候真的以為,只要騙過了父母,多等幾日,就真能見到謝惜。

他太天真了。

外面的世界翻雲覆雨,等他得到信兒的時候,是謝家人隔日便要處斬。

他跑去質問父兄,自然毫無結果,還白得一頓訓斥。他要出去找人,卻被父親楊宏下令攔下,關進房中。

楊簡不死心,趁下人送飯的時候打倒守衛逃了出去,這次連大門都沒出,就被楊宏命侍衛按去了祠堂。

楊宏說他忤逆犯上,要将他家法處置。他指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質問父親可曾無愧于列祖列宗。

那日楊簡被結結實實地打了一百棍。

楊宏站在春日裏靜默的夜晚,廊下明滅的燈火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問楊簡:“國家之大,偏你只執着于那點稚子私情。你讀十餘年忠君之書,都忘去了哪裏?”

楊簡仍舊不肯認輸:“謝家之忠,日月可鑒。縱是今日被小人陷害,蒙冤受辱,我等也該徹查此事,還于正義。父親教養我多年,忠義之道,我不曾忘之,可父親又做到了嗎?”

楊宏站在宗祠之前,一字一頓:“忠義之道,我心無愧。”

父親偉岸的形象,就是在那一刻,在楊簡心裏粉碎轟塌的。

楊簡這家法挨得實在,回去後大病一場,幾乎要去了半條性命。但他自己心裏仍舊不甘,硬是撐了過來。

只是等到那時,謝家人早被斬了個幹淨。就連奴仆,也發賣得一個不剩。

楊簡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謝惜了。

對很多人而言,成長只是一瞬間的事,對于楊簡來說,可能就是那一天。

楊簡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叫他覺得快樂的事。

楊家的兒郎接二連三得享高位,他有祖宗蔭庇、父兄助力,很快也升了上去。楊家要向皇室表達忠心,那他就去做皇帝最鋒利的一把刀。

楊宏警告他,不要想借皇帝之勢和楊家割席,他活一日,就一日逃不開楊家。

他也只是笑一笑,對父親稱是。

世家子弟,一輩子都逃不開自己的家族,他早就明白了。

楊家怕他暗藏反骨,怕他投效皇帝,怕他禍害同族;而皇帝照樣忌憚他出身世家,忌憚他或有二心,在外另立寒門勢力牽制于他。

楊簡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看不到結局也不能回頭的絕路。這一路黑暗無光,無力攀援,他有想要堅守的本心,卻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堅守下去。

也許有一天,他終究也會在宦海沉浮中被吞沒,變成一具眼中只剩下權勢浮名的行屍走肉。

也許不到那一天,他就會被皇帝放棄。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這都是他三歲就學會的道理。

少年淩雲志,人間第一流,早都随着過去一起消散。

到如今,正三品的指揮使,是世人唾罵的鷹犬佞臣;敬仰的父親叔伯,是踩着姻親之家東山再起的無恥之徒;昔年舊友同窗,全對他笑臉相對敬而遠之。

楊簡覺得自己此生也許就是這樣了。

可老天爺這樣愛開玩笑,把那樣一把生機盈盈的海棠團扇,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多麽一個美麗的陷阱啊。

這些年,似乎早已沒人記得有一對青梅竹馬的天作之合,但這一枝豔紅的海棠,仿佛燃盡了這些年的蒙蒙陰霾,又将舊日那些心動不已的好光景拉了回來。

十五歲的楊簡無力挽回。

八年後,他不死心地想要再試一試。

去看看罷,去看看遞來這把扇子的人,究竟是誰背地裏想要他性命的刀子。

去看看這叫周鳴玉的普通繡娘,究竟是何方神聖。

若不是舊人,那便決絕斬之,以免後患。若是舊人,這上京城裏波谲雲詭,又是為何歸來?

哪一種可能,于他都不是好事。

他尚在考慮如何解決,便聽說周鳴玉墜崖。他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說:就這樣罷,她死了,這件事就過去了,就永遠地過去了。

可心裏的另一個聲音在說:如果她死了,也許他永遠都過不去。

楊簡沒等到自己的部下前來,就先行下了懸崖查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糾結什麽,也許只是被這茂密葳蕤的草木惹得心煩意亂。他怕走得快了,略過許多隐蔽處,又怕走得慢了,便徹底趕不及挽回。

他找到她的時候,她就藏在藤蔓之下,一身騎裝都染上了血土,灰的、暗的,一時也分不清究竟是哪裏受了傷。

整個人安安靜靜的,睡着了一樣。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來遲了。

可她又睜開了眼,疲憊又無奈地看向他。

楊簡一眼就看出來她不肯見到自己。

即便在如此性命攸關的時候,她也不肯。

可不得不承認的是,在她望向他的這一眼,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種快樂,叫嚣着幾乎要沖出胸膛。

面前的人和記憶裏的人一點也不一樣。

可是,十一娘啊,好久不見。

自十五歲那年一場失約,久別再相逢,竟直到今日。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這樣說似乎有些荒謬,但那一刻,楊簡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歸路。

只是這欣喜也只有一瞬間。周鳴玉疲憊地閉上眼的那一刻,他的欣喜就全然被擔憂沖散。他迫切地要确保她性命無虞,迫切地要救治她嚴重的傷勢。

他心中總還停留在許多年前,覺得他們親密無間,可當他帶着木枝回來幫她固定傷腿卻看見她自己掰正了肩膀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

他們早就不同了。

她已經在外面流離了很久,變得與從前截然不同。如果非要說對他有什麽感情,那也只剩下防備與仇恨。

所以他也沒辦法幫她檢查傷口。

楊簡猜測,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她應當簡單地給自己做過處理,但因為不知自己何時回來,故而肯定十分潦草。

所以他只得帶着她盡快找到安身之處,再給她留出足夠的時間,讓她好好處理。

直到夜幕降臨,終于能好好相對而坐,好好地說幾句話的時候,他卻又猶疑了。

說什麽呢?

她的排斥與戒備那樣明顯,她是孤身一人的謝惜,他是與她有仇的楊簡。

他問她公事,她要護着原之瓊,不肯多說;他問她私事,她的舊事,卻又可憐得耳不堪聞。

關于她的現在,他無法參與;關于她的過去,他是罪魁禍首。

算了。算了。

這一晚過半,楊簡終于聽到身後的呼吸聲漸穩。直到周鳴玉睡着,楊簡終于敢睜開眼,轉過身,輕緩地來到周鳴玉身邊。

那兩顆藥性烈,折騰了這麽久,也該睡着了。

周鳴玉側躺在地上,後背抵在山壁上,雙手在前環抱着自己,身體微微曲起,是個很不安定的姿勢。

她的手裏還緊緊攥着一截很短的手指粗的木枝,一頭已經被折尖了。

她秀麗的眉蹙着,睡夢裏都沒有展開。

她顯然是已經習慣了這樣令人驚懼的生活,所以時時保持着防備的姿态。

楊簡不知道這些年她經歷了什麽,只是心裏酸澀。

他伸出手,很輕很輕地,落在她的眉間。

十一娘,我知你性烈,時隔多年回京蟄伏,有關謝氏之冤、楊家之仇,你終究是要一一讨回的。

也許日後,你的刀鋒,也會落到我的頭上。

可這一次,讓我放肆一回罷。

阿惜,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念你。

他輕輕地抱住了她。

第 13 章

第13章

謝惜不喜歡做女工。

謝惜其實是這一代裏教養得相當優秀的女孩子,她什麽都會做,什麽都做得好,但是也有自己的好惡。

她的針線活不錯,但她自己不喜歡浪費大把的時間在這上面,所以只是偶爾無聊了,才打發時間着給自己做兩個小玩意兒。

但楊簡想要。

那時候他時常纏着她,旁敲側擊地說自己缺點什麽。謝惜明白他意思,被他鬧得不耐煩,叫他去找家中姐妹或者侍女做一個。

楊簡當時就不高興了。

“我有未婚妻,去勞煩我家中姐妹做什麽?我又不要你多辛苦,随便什麽扇墜荷包的,你做一個給我不行嗎?”

謝惜還能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她分外不樂意,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我可不願意做個私密的物件,倒叫你帶在身上出去招搖。”

楊簡拉着她不撒手,道:“那有什麽的?我諸位兄長,身上帶個嫂嫂親手做的東西,那有什麽了不得的?他們還在外頭吹噓呢。”

謝惜拿扇子敲他,道:“你兄嫂都成了婚了!”

楊簡耍賴:“我們也快了。”

“快什麽!”謝惜把自己的袖子扯回來,“日子還早呢。我娘說了,要将我留到十八歲再嫁人。你別在這跟我拉拉扯扯。”

她扭頭就走,楊簡一聽急了,追上去攔住她:“怎麽就十八了?之前不還說的十六嗎?我都答應了伯母,将來成了婚,不拘束你随時回謝家的。”

謝惜不以為意,反問道:“十八怎麽了?高門世家的子女都晚婚,十七八歲也常見。我家六姐姐不也是十八才嫁到你家去的嗎?”

楊簡氣她不用心:“你姐姐是你姐姐,你和她比做什麽?我又不是對你不好。”

謝惜一聽這話來了氣,質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你兄長可是對我六姐姐不好了?”

楊簡連忙否認,道:“哪裏不好?我兄長待她如珍似寶的,她也常回謝家,你可瞧見她哪裏不好了?”

謝惜打他一下:“那你說這話做什麽?我才不信你,我去找我六姐姐問去。”

這事鬧了一圈。楊三郎和謝六娘的日子過得好好的,被謝惜突然這麽一盤問,迷茫之下吓了一跳,待問清楚了事情經過哭笑不得。

這還不算完,兩家父母聽說這事,還真以為這一對日子過的不好,驚疑之下憂愁了很久,明裏暗裏旁敲側擊,搞得夫妻二人頭痛不已,解釋了好幾遍才作罷。

于是兩家父母回了家,分別把謝惜和楊簡叫到身邊一頓臭罵。

謝惜心裏不痛快,把罪責都怪到楊簡的頭上,想若不是他嘴裏胡說,也輪不到她去挨罵,為此幾天都故意不見楊簡。

楊簡十分乖覺地和父母認了錯,又上門向謝家父母道歉。

謝家父母自然不會和楊簡計較,笑着打趣幾句就放過了他,只是謝惜這邊不好說話,脾氣鬧起來,幾回都拒絕了楊簡的求見。

楊簡幾次前來都無果,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待被拒絕後從院門前出來,扭頭就轉到後頭翻牆去了。

內院的牆算不上高。楊簡的身手也是鍛煉過的,動作十分矯健靈活,幾下就長腿一跨越過了牆頭。

他回頭一看,就瞧見了謝惜坐在廊下,手裏捧着個繡繃來來回回。

謝惜聽見了聲響,一擡頭就看見楊簡從牆頭冒出來,看了她一眼後笑得跟個傻子一樣。

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又板起臉,收拾了東西拉着秀書回房。

楊簡哪能讓她跑了,一下便從牆頭跳下來,幾步跑過來攔住謝惜,笑眯眯地伸手道:“做什麽了?拿來給我瞧瞧。”

謝惜臭着臉不看他,将他往一邊推,惱道:“誰家好兒郎翻姑娘家牆頭?你羞不羞?少來這裏煩我。”

楊簡哪能叫她一個姑娘家推動了?

他順勢便拉住了她手腕:“我不好,我不羞,都是我錯了。你做了什麽東西,叫我看看罷?”

他故意鬧她:“好阿惜,好姑娘。”

謝惜被他鬧得直笑,臉色根本繃不住,但仍舊藏着不撒手。

楊簡到底身高手長,把東西從她背後拿過來,還叫秀書攔着她。他轉過頭一看,繡繃上的棉帕上,繡着一株小小的海棠,尚未完工,卻已見雛形,生動又精巧。

楊簡一下便笑開,飛快取了下來,見謝惜過來搶,便将繡繃往旁邊一放,自己拿着棉帕從廊邊跳出去,快速往門口跑開了。

謝惜追不上他,氣急敗壞道:“誰說要給你了?”

楊簡停下來看她,笑道:“到我手裏就是我的了。一塊棉帕子,你送給別人,誰要?”

謝惜跺腳:“我送給秀書的。”

秀書在一旁捂着嘴笑,楊簡道:“秀書手裏的帕子都是絲的,她才不要你這棉帕子。”

他十分開心地出去了,留下謝惜一個人在原地撅嘴:“那麽個爛帕子他也要拿,不怕帶出去丢人!”

現在那個爛帕子就在周鳴玉手裏。

但楊簡将它保存得很好,不僅沒爛,而且時隔多年,仍然幹幹淨淨。

周鳴玉愣了一下,心裏又浮起些不快:楊簡他拿着個舊帕子裝模作樣給誰看?

他保存成什麽樣是他的事,橫豎這東西是自己的,周鳴玉也沒客氣,拿起來擦幹淨了手上的油污,還把手臂上破損傷口留下的血漬清理了。

一方幹幹淨淨的白帕子,轉眼就變得慘不忍睹。

周鳴玉這回滿意了。

楊簡從洞口洗完手回來,看見周鳴玉将帕子折起來收了。

她偏過臉,滿面的為難之色,猶豫着同他商量:“大人,這帕子我用髒了,回頭我另還您一個新的罷。”

楊簡深黑的目光寂寂地盯着她,叫她心裏有些發毛,正不解他是什麽意思,便見他朝她伸出手來。

他手還是濕的,雨水順着他指尖滑落,滴在她的裙邊。

“帕子給我。”

周鳴玉琢磨他怎麽連個又髒又舊的棉帕子都不放過,心裏不大情願,但還是将東西還給了他。

楊簡将東西接過,倒也沒露出什麽嫌棄的神色,只是十分淡定地将帕子折好收起來,同周鳴玉道:“這帕子是我用慣了的舊物,不能給你。但既然你弄髒了,回去之後,也要另做一個來賠,我會命人去取的。”

周鳴玉:!

哪有這麽幹的!

他要是不想弄髒,大可以不拿出來。讓她用完了才說這話,絕對就是故意的。

楊簡還在提要求:“新帕子,要和這個一模一樣。”

周鳴玉心裏罵他多事,口中卻順從道:“那不如大人将舊帕子給我,我回去瞧瞧繡樣,照着繡個一樣的。”

到時候随便找個什麽理由把舊帕子拿回來收着,反正絕對不給他。

楊簡淡淡勾起一點笑意,用一種看出她所想的目光望着他:“這舊物十分重要,我給了你,你弄丢了怎麽辦?”

重要什麽?

他裝模作樣給誰看啊?

周鳴玉萬分無語,問:“大人不叫我看看,我怎麽繡個一模一樣的給大人?”

楊簡輕松道:“那是你的事。”

周鳴玉越發覺得楊簡是在故意整她,于是道:“這世上豈有一模一樣的兩件東西?大人若是想要一樣的,去尋做這帕子的人再做一個,何苦來為難我?”

楊簡的目光忽而變深,意有所指道:“是嗎?這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件東西?”

周鳴玉立刻想到之前那把落到楊簡手裏的團扇。

關于那把團扇,她尚未與楊簡有過交鋒,但楊簡因此而生起的顧慮顯然未曾打消過。

她立刻改口:“應該……沒有罷?”

楊簡很輕地笑了笑。許是因為兩人都知道彼此是在裝模作樣,那笑意落在周鳴玉眼中,怎麽看,都帶着譏诮之色。

但楊簡顯然是放過了她。

他閑聊一般地問:“你們姑娘家,最開始學繡活,都學的是些花鳥魚蟲?”

周鳴玉道:“一個師父一個教法,這都未必的。”

楊簡問:“那海棠花難嗎?”

周鳴玉道:“難不難,要看那人熟不熟女工,繡的又精不精細。”

她把話說得相當囫囵。

總之絕不給他留一句确切的話,免得他再找到話柄。

周鳴玉看見楊簡的一只手擡起,放在腰間存放着手帕的地方,似乎是無意識地輕輕摩挲了幾下。

他問她:“你看我這方帕子,繡的精細嗎?”

周鳴玉萬分無語。

她幼時雖然不愛做女工,但那時候她喜歡他,雖然嘴硬不承認,但既然要給他做,自然還是用了心的。

她繡工又不是不好,雖然沒繡完就讓楊簡拿走了,但也絕對瞧得出精細。

楊簡是不是瞎了眼?居然看不出來?

周鳴玉用一種贊許的口吻道:“我方才瞧了一眼,雖然沒繡完,但卻是很精細的。大人用的東西,自然沒有不好的。”

她做的東西,自然沒有不好的。

她倒要看看楊簡要說什麽。

但是楊簡這回什麽也沒說。

他就是靜靜默了一會,過去将烤幹的外衣穿上,又将大氅遞給她,叫她蓋上。

他幫她扯了扯衣角蓋住雙腿,直起了身子。

周鳴玉以為他不打算聊了。

結果楊簡忽而笑起來,丢下一句:“這不是看清了嗎?回去做個一模一樣的,不許錯。”

周鳴玉:失算了!

楊簡轉身走開,坐在洞口,靠着山壁阖眼,正巧擋住了吹向她身上的夜風。

第 12 章

第12章

周鳴玉在楊簡的背上,十分為難。

她若是貼服在楊簡的背上,身前就會與楊簡的背緊緊貼合。他的背脊寬大且堅硬,尴尬不說,還硌得她生疼。

于是周鳴玉便将身子向後離遠了些。

她明顯能感到因為如此,楊簡更加費力了些。

楊簡倒是什麽也沒說,只是周鳴玉自己沒堅持多久,就覺得十分疲累。

她身上到底有不少傷口,肩膀又有傷,一直保持着這樣的姿勢需要她自己用力,難免便會扯動到傷口,又累又疼。

周鳴玉沒堅持一會兒,便默默地蜷起了身體。

楊簡感覺到她如此,這時候才笑了一聲,道:“不躲了?”

周鳴玉完好的左手扒着他肩膀,臉埋在手背上,嘴硬道:“我沒躲。”

楊簡将她向上掂了掂,道:“天馬上就黑了,估摸着還要下雨,如果我找不到地方休息,對你不是好事。你老實點趴着不行嗎?”

周鳴玉身上也沒什麽勁兒了。剛才那顆藥的藥效有點過去了,她那種昏昏沉沉的感覺又泛上來。

她閉上眼,老老實實趴着,盡可能不牽扯到自己的傷口,也不管別的許多了。

小時候她又不是沒被他背過,如今再背一次又怎麽了?

楊簡感覺到她動作老實了,但口中卻也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側目去看時看不到她的臉,于是手下掐了她一把。

“周鳴玉!”

楊簡手勁不小,又掐在她腿上,疼的周鳴玉嘶了一聲。

“大人做什麽?”

她手下十分含恨地掐了楊簡肩膀一下。

楊簡暗暗吐出一口氣,十分公事公辦地問她:“你怎麽掉下來的?”

周鳴玉嗫嚅道:“失足。”

她不想提這事,拍拍楊簡肩膀,指了指斜前方:“大人,那樹上的果子能吃。”

楊簡看了一眼,發現真是,便走了過去,自己斜過身讓周鳴玉去摘。

果子還硬,倒也不怕壓,周鳴玉一連摘了好幾個,全都放在自己和楊簡之間的縫隙裏。

楊簡被硌得不舒服,瞧周鳴玉摘了幾個,就直接走開。

周鳴玉喚他:“大人,這幾個不夠我們吃吧?”

楊簡足下愈快:“差不多得了,該下雨了。”

楊簡一點沒說錯,果然沒走兩步,天上就飄下了小雨。

楊簡問:“大氅上有帽子,能夠到嗎?”

周鳴玉說能,十分聽話地把帽子扣在頭上。

她一貫讨厭下雨。這大氅的料子是防水的,既然能擋雨,她才不要自己受罪。

好在楊簡很快就找到一個不大的山洞。他帶着周鳴玉走進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扶着她靠着內側山壁坐下。

楊簡掏出火折子點燃,仔細檢查了一下。這山洞算不得大,倒還算幹淨,也不潮濕,更沒有什麽蟲蛇之類的。

他将火折子留給周鳴玉:“你先坐着,我找些樹枝回來生火。”

他再摸出一瓶藥丢給她:“身上有什麽口子,不方便的,自己先處理。”

他轉身就走,幾步就沒了人影。

周鳴玉見他是真的走遠了,這才放下心來,慢慢解開衣裳,露出腰側一大道傷口。

她今日衣着顏色深,又因為滿身血土,倒是不明顯。她一路右手按着傷口止血,到現在看着十分慘烈。

周鳴玉撕下一大段裏裙幹淨的衣擺,把楊簡給的傷藥倒在上面,把布料按在傷口上,又包紮好。

楊簡這藥烈,疼得周鳴玉不行,手都顫。但藥效卻很好,很快就止住了血。

周鳴玉被這一回折騰得渾身乏力,靠着石壁休息。

在雨勢大起來之前,楊簡終于回來,一手抱着樹枝,一手還拎了只山雞。

他看見她滿臉蒼白,便一邊快速生火一邊問:“還行嗎?”

周鳴玉睜開眼,道:“大人的那種藥丸還有嗎?”

她感覺自己實在沒什麽力氣。

楊簡擰着眉再次摸出一枚:“這藥藥性大,你今天吃了兩粒,就不能再吃了。你看自己的情況決定。”

周鳴玉嗯了一聲,毫不猶豫地塞進嘴裏。

楊簡迅速把火升起來,拿了個堅硬的樹枝立在洞口的方向,将潮濕的大氅挂在上面,一邊對着火堆烘幹,一邊起擋風的作用。

周鳴玉看着他動作,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這個料子見了水,不能用火烤幹,回頭該裂了。”

楊簡瞥她一眼,不在意道:“沒事,你們祝當家有的是錢。”

他們官服的料子都是繁記給進的。

周鳴玉默。

她想了想富可敵國卻十分摳門的祝含之,不知道她接下來會不會因為楊簡浪費遷怒自己。

那她絕對把所有責任都推給楊簡。

楊簡手上沒停,又将自己身上濕了的外袍脫了下來,也放在旁邊烤着,只留下一身黑色的裏衣。

“衣服濕了嗎?”

他轉頭問周鳴玉。

周鳴玉搖頭說沒有。楊簡那件大氅防水,将她裹得嚴實,除了衣角有些濕,其他地方還都是幹的。

楊簡看了一眼,沒說什麽,把她潮濕的衣角掀開放在地上,沒讓碰到她的傷口。

而後他抽出周鳴玉那把匕首,開始處理那只山雞。

他下手的速度快而準,力度精巧,很快就将山雞處理幹淨架上火堆。

他一邊做,還一邊與周鳴玉說話:“原之瓊是怎麽回事?你和她怎麽跑到山崖邊去的?”

周鳴玉斟酌好字句,道:“我與大理寺少卿張大人家的三姑娘一起在河邊騎馬,偶遇了郡主,郡主邀請我們同游。在林中我們偶然見了一只鹿,郡主便去追,中途馬受了驚,一路往崖邊跑。張姑娘馬術不好,我便請她回去找人,自己追着郡主過去。”

她問楊簡:“大人是瞧見張三姑娘了嗎?”

楊簡點頭,讓她繼續說。

周鳴玉只好道:“郡主的馬受了驚,停不下來。我馬快,就追上去傷了馬腿,帶着郡主從馬上跳下來。但是旁邊就是斜坡,我沒收住力氣,滾下來了。”

楊簡瞥她,問:“你自己滾下來的?”

周鳴玉說是。

楊簡問:“原之瓊沒拉住你?”

周鳴玉道:“事發突然,郡主應當也沒反應過來。”

楊簡姿态悠閑地坐在她對面,熟練地給烤雞翻面:“周鳴玉,事實如何,用不着我問你,你自己心裏清楚。我只提醒你一句,別真覺得原之瓊有什麽好心。”

他語氣雲淡風輕,好像口中所提之人,是個與他全然無關的陌生人似的。

周鳴玉心中浮起一股煩躁。

自打端王回京,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原之瓊不是什麽好人。

她親眼所見,親身所知,原之瓊的确不是什麽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了。

但她仍然讨厭這種感覺。

這種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變,所有人都無所謂變得不同,而她卻無力指責或質問的感覺,讓她生厭。

也許就是因為謝家人從來不變,所以才死于旁人的改變。

周鳴玉偏過頭,很冷硬地說道:“多謝大人提醒,民女會注意的。”

楊簡望着她,突然笑了一下,道:“周鳴玉,你是不是不怕我的?”

周鳴玉回頭看他,瞥見他笑意溫和的面上,一雙眼卻冰涼肅然。

周鳴玉驟然想起就在前日,他剛給了自己一手刀,把自己扔在樹林裏,她脖子上的淤青還沒消呢。

她立刻組織語言:“民女自然是敬畏大人的。”

楊簡哂笑道:“敬畏我,還如此出言不遜?”

周鳴玉賠笑道:“大人今日救我,可見心底良善。民女放肆了些,還請大人原諒。”

天色已經徹底漆黑。狹小山洞裏的火光跳躍,在他眼裏明明滅滅,卻沒有一點溫度。

“你與官眷來往,其中不乏文官清流的家眷,難道不曾聽見他們罵我佞臣豎子嗎?”

這自然是聽說過的。

皇帝的名聲要好,皇家的名聲要好,這世上有許多事,便不能由他們出面去做。

龍爪司存在的意義,就是在暗處,為皇家掃除道路上的障礙。

楊簡身為指揮使,手上絕對算不得幹淨。

早年有文官禦史要求取締龍爪司,甚至有觸柱死谏者,但龍爪司依舊保留到了如今。若不是用起來十分得力,皇家何必養着他們?

但周鳴玉如今與楊簡獨處,等同于小命捏在對方手裏,自然不會說這些。

她只是道:“民女不曾聽說過。”

楊簡瞧着她滿口謊話的樣子,心裏明白再說也無用。

他淡淡垂下眼睫,不發一言,等着山雞熟了,才用刀分了雞肉,遞給周鳴玉。

周鳴玉接過,把自己這份吃完了。

這山雞上什麽調味料都沒有,還有些腥氣,簡直算得上難吃。周鳴玉當年在南方流離,最難的時候也吃過這樣的東西,比楊簡烤的好吃多了。

可見這公子哥兒,雖然幹的是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日子卻沒怎麽苦過。

但如今身上有傷,不吃東西又補充不來體力。周鳴玉沒挑剔那麽多,還是吃完了。

楊簡給周鳴玉分了大半的好肉,自己那點毫無興致地吃完就丢在一邊,反而是把周鳴玉先前摘的果子摸過去吃了。

周鳴玉餘光瞥見,心裏暗嗤。

方才摘的時候不樂意,怎麽現在一個也沒給她留?

楊簡看着周鳴玉面無表情地吃東西,好奇發問:“不難吃嗎?”

周鳴玉頓住。

這叫她怎麽說?

楊簡接着問:“你從前在南方,也經常吃這種難吃的東西?”

周鳴玉琢磨着他怎麽今日總這樣逾矩,做些太過親密的事,問些太過親密的話。

她低下頭面無表情地道:“小的時候做粗使,晚了就吃不上飯,有口馊的起碼也能頂餓。後來都好些了。不過我不挑食,再難吃的東西,只要是新鮮的,總比馊的強。”

她幾口解決完,把骨頭放到一邊。

楊簡抽出自己的帕子,丢給周鳴玉擦手,自己将東西收拾了,去外頭就着雨水洗幹淨雙手。

周鳴玉展開帕子一看,愣住了。

這是個普通的棉帕,用的久了,帕子上都起了球,不夠柔軟,也不夠細膩。料子經過太多次洗滌,已然是有些褪色了。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主人使用時的愛惜。

最關鍵的是,帕子的一角,繡着一枝很小的海棠。

周鳴玉仔細地瞧了幾眼,終于确認。

這是自己從前繡給楊簡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