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番外:謝愉&楊箴
第105章 番外:謝愉&楊箴
多年以前,上京城中最亮眼的一個世家女,不是尚未長成的小女孩謝惜,而是謝家的六姑娘謝愉。
她在閨中時,便是個最說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凡是自己有什麽打算,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一定要辦成。
在家中的時候,整個三房的院子都被她一個姑娘家理得井井有條;在外頭的時候,又在整個貴女圈子裏說一不二。
就是在這樣鋒芒耀眼的時候,最明亮高調的謝愉,遇到了最溫吞低調的楊箴。
那是一次馬球場上的相見。
謝愉換騎裝,幾套頭面來來回回挑了一遍,直到選出了今日最滿意的一身裝扮,這才不疾不徐往馬球場上去。
到的時候,球賽已經開始了。
謝愉也不急着上場,坐在一邊和好友說話,打量着下面烏壓壓的人群,而後就看見了她表兄與楊箴打招呼。
在此之間,她沒怎麽注意過楊箴,只隐約知道一個名字,此刻還是問了一句,才想起那是楊家的三郎楊箴。
那個時候,謝楊兩家已經商量起了楊簡和謝惜的事,只是一直沒落到明處。謝愉聽家人說過這事,此刻一聽是楊家人,難免就多打量了幾眼。
楊簡她是知道的,雖然年紀不大,倒是驚人的出挑,這麽一相比,這個已經長成的三郎,就有那麽些不夠看了。
謝愉混跡世家圈子這麽久,仍舊對他不了解,如今才去打聽。
這麽一問才知道,楊箴并不出于大房,在自己父母膝下也不居長,性情自幼溫和內斂,成就一向平平尋常,的确不算得是十分出挑的那一類郎君。
砸在世家優秀的公子哥兒裏,還沒銀子砸進水裏的聲兒響。
謝愉盯了許久,只看得他不怎麽上場,大部分時間拿着球杖和友人在場邊說話,偶爾上個半場,也并不出風頭,不進球只傳球,對方贏了不氣餒,己方贏了不狂妄,笑都笑得平和低調。
謝愉打從生下來,就習慣了無往不勝,習慣了出手必贏,瞧見了楊箴這樣性情的男子,愈發覺得稀奇。
于是她上了場。
她騎着高頭棗紅大馬,扛着球杖走到欄邊,親點楊箴上場。
她那傲氣的模樣,真像是個來找茬的惡棍。
楊箴一旁站着謝愉的表兄,見自己表妹如此,有些尴尬,又心知楊箴無意争奪,便張口幫他說和。
謝愉自然是不肯的。
楊箴一向有分寸,總不能讓友人在大庭廣衆之下,被自己的表妹下了面子,于是便叫仆從牽馬來,走到了謝愉的對面。
謝愉不相信真有那麽喜歡把功勞拱手送人、自己甘為綠葉的人,開局之後處處針對楊箴,凡是在場的人,幾乎都能看出她偏激又有針對性的攻勢。
但場上的楊箴,只在最開始時微微怔然,随後便平淡地接受了謝愉的挑釁。
他并沒有改變自己一向低調而穩重的打法,明明自己能打中的,只為了防着謝愉插手,非要虛晃一招抛給隊友。
他分明有着極厲害的本事,能叫謝愉在場上吃癟,但又偏偏不肯全然如謝愉的心思,連最後的結束,都控制在只高出謝愉一方兩分這樣正剛好的位置。
他直到最後都知道維系兩家的臉面,不至于叫謝愉在場上出醜。
謝愉打了一場,打得自己的脾氣蹭蹭往上冒,但楊箴卻一直淡淡,最後看着不顧大局的謝愉毫無意外地落敗,這才轉頭同她說了句話。
那幾乎是他們頭一次說話,說的是一句“承讓”。
謝愉當時從各方面都非常不爽,當場惡狠狠回他道:“楊三郎,你還能讓我一輩子不成?”
三郎楊箴真就讓了她一輩子。
那時候的謝愉想不到之後的緣分,只覺得今日驕傲孔雀一般來了這裏,最後輸得卻像個禿毛公雞。
她黑着臉離開了馬球場,表兄跟在她後面哄她,叫她不要生氣。
“那楊三郎不是故意針對你,他就是那樣的性子。”
謝愉瞥了表兄一眼,道:“你是瞎嗎?他針對我?難道不是我在針對他嗎?”
表兄:無語,吃飽了撐的,跑來勸她。
說來世間緣分,大多逃不開一個巧字。原本是始終碰不着面的兩個人,經過了這一遭後,很快又偶然相見。
謝愉去兵器鋪子裏去看自己定制了許久的長劍,她本身就對兵器有研究,自己的要求又高,自打選中了這個技巧熟練的師傅鑄劍,三天兩頭就要來看一回。
結果這回過來,往後院一走,正看見楊箴手中拿着一柄長劍,目光淡淡地落着瞧了兩眼,也不上手去試,便直接放入了匣中,叫身後仆從帶走。
謝愉看着這一幕,眉心直接擰了起來。
天殺的楊三郎,暴殄天物,究竟懂不懂什麽是賞劍?
楊箴轉過身,看到廊下表情複雜的謝愉,仿佛是不想她一個姑娘家居然會來這種地方,臉上閃過一抹訝異之色。
但這一點訝異,很快就歸于平淡。
他立定原地,遙遙對她拱手一禮,算作打過招呼,而後便邁步要走。
謝愉往回轉了幾步,正與他趕到一處。她攔住楊箴,問道:“你鑄了劍,不試過就帶走?”
楊箴道:“我劍術不精,試不出什麽來。”
世家大族的兒郎,多少都會學些劍術,即便試不出什麽來,總能分辨趁不趁手才是。
謝愉道:“劍是有靈的。你不上心,劍便無心,怎麽能練得好?”
她語氣十分認真,楊箴不覺擡眼打量她一回,才看見她表情嚴肅,是真的對劍認真之人,不希望他随意對待。
但即便是這樣跋扈的姑娘,在面對自己心愛之物被人輕視的時候,也并沒有口出惡言。
楊箴心中對她态度改善一二,原本不打算多言的,此刻也緩和了神色,解釋道:“這柄劍不是我的,是帶回去給我弟弟的禮物,趁不趁手要他試過才算。姑娘真言,我記得了。”
謝愉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冒犯了,後知後覺地生出些赧意,但她自然是不會表現出來的,所以只僵硬地說了句“也不必非要記得”,便轉身離開,去看她的劍了。
第三回 見,是謝添自東境軍中回京述職,逗留一月後,重新返回東境。
楊家那時已有人在軍中,謝家人前去送行的時候,楊家人也去了。楊箴原本是走在人群後頭,結果擡頭送別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騎馬走在謝添之後的謝愉。
時下女子也常穿胡服男裝,謝愉穿着便于騎馬的男裝跟在隊伍裏,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出現在人前的明豔華然,整個人除了一張臉是漂亮到不可方物的,就只有頭上一根孔雀金簪,瞧着還有點原來的模樣。
楊箴微怔,不知道她來送行,怎麽走到了隊伍中間。
一旁亦有旁的兄弟也看見了謝愉,便問道:“謝家的六娘子,怎麽走到隊伍裏來了?”
楊家從軍的這位族兄瞧了一眼,道:“她呀,她是要跟着她二叔上戰場的。”
楊箴聞言瞥了謝愉一眼,果然見到她鞍側別着的長劍,忽然想起了在兵器鋪見到她的那一天。
他們驚奇地讨論着謝愉這奇女子的行動,說誰家姑娘十四歲上戰場,偏偏謝愉從前就說過自己想要做女将軍,他們只當玩笑,誰也不相信。
衆人之中,唯有楊箴不發一言。
謝愉坐在馬上和謝添說話,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正和楊箴對上。
楊箴對着她拱手,躬身一個緩慢的送禮。
謝愉看着他直到起身,突然笑了起來,對着他揚了揚手裏的馬鞭。
這次一別,再相見,已是一年多後了。
上京的新年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城中銀裝素裹,美麗驚人。楊家的三郎告吹了一門婚事,耐不住家人的念叨,拉着友人出門喝酒觀燈。
上元人潮如織,楊箴半醉半醒地靠在窗邊,看文昌湖邊人來人往,多的是有情男女。
他估摸着,自家弟弟今日一天都不見人影,估摸着是去謝家抱了小十一娘出去玩兒了。
都怪楊簡……小八郎早早定下了妻子,鬧得他這三哥吹了一門親,便讓家人念了好幾日。
好生煩悶。
他也不知心裏那點郁郁是從何而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扶着窗邊便要起身,結果一陣頭暈襲來,手指磕在窗沿,杯子也掉了下去。
楊箴心中暗叫不好,他雖只是在二樓坐着,可那杯子是瓷的。底下那麽多人,若是砸到誰頭上身上,不是鬧着玩的。
他按着頭,下意識伸手去撈,杯子自然是撈不上來的,人還差點一頭栽下去。
身後的友人見他醉了,慌忙撲過來拉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生怕他掉下去。楊箴一個沒站住,直接跪到了窗邊,用一種非常狼狽的姿勢,撲在了窗沿。
就這一下,痛意緩慢傳來,逼得楊箴清醒了一些。
他清晰地在一片煌煌燈火裏,看見了樓下的姑娘,手裏捉着他那只尚存三分酒氣的瓷杯,擡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謝愉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愠怒一晃就散去,眼睛裏映着燈火,星星一樣的明亮。
她微微揚高聲音,問道:“楊三郎,喝醉了?”
“沒醉!”
楊箴揚手喊了一聲,立刻回頭撥開了抱住自己腿已經醉得睡過去的友人,一路扶着牆,踉踉跄跄跑下樓,生怕她跑了似的。
謝愉沒跑,站在原地笑着看他,把杯子還給他,叫他小心些。
“醉了就快些回去罷,別在外頭亂晃了。這杯子得虧是讓我接住了,若是砸到別人,大過年的多不好。”
楊箴遲鈍地接過了,問道:“你還好嗎?”
謝愉一時沒聽清,問道:“什麽?”
楊箴聲音高了些,又問道:“你去東境,還好嗎?”
謝愉點點頭,道:“一切都好。”
她說得籠統,楊箴沒得到讓自己滿意的回複,不大高興。
他微微頓了頓,謝愉就站在對面等着他回神。
楊箴又問道:“那你這次回來了,還走嗎?”
謝愉笑道:“我要陪家人過年,過了正月再走。”
楊箴頓了頓,道:“能不走嗎?”
謝愉輕巧地搖了頭。
楊箴看着她沉默,謝愉正要開口道別的時候,他突然伸了手。
他将那只杯塞回了謝愉的手中。
“能不走嗎?”
寒風拂過,吹散酒意,他的眼睛幹淨明亮,是認真的。
“六娘子……謝愉,我想留下你。”
三郎楊箴從無所求,這一句話,是他漫長一生中,唯一一次索取。
謝愉收斂了笑意,正色望他,道:“你不知道,我六歲那年,就想做将軍。給今上的奏報已經提到過我今年多次立功的事,等我回了東境,再多斬幾個賊寇,一步一步的,将來必然是大昭最厲害的将軍。”
楊箴點頭。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可是她這一句話,卻說得他心頭泛起一絲不知所以的苦澀。
楊箴垂眼,開始痛恨自己的無力。
相識太晚,識己太晚,此刻明言,也太晚。
楊箴放棄了那一刻醉意上頭才生起的勇氣,默默地退後一步,想繼續裝作醉酒,讓她只當無事發生,就當沒遇到過他,轉身離開才好。
但謝愉偏偏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杯子送我,還要不要收回?”
她強硬地擡起他的下巴,逼他與自己對視,逼問道:“你就這一次機會。”
楊箴看着她,惡向膽邊生,回答道:“不收回。碎也碎在你手裏。”
謝愉笑了。
她拉着他手臂,找到他的小厮仆從,一把将他塞到了馬車裏,讓人把他送了回去。
第二日楊箴醉醒,頭痛欲裂。
他母親幾乎是要驚叫着跑進他的房間:“楊三郎,你惹了什麽好事?謝家人怎麽帶着他家六娘子來議論婚事了!”
楊箴反應遲鈍,被他母親風風火火地灌了醒酒湯。母親看他還是沒徹底醒酒的模樣,着急之下,直接上手扇了他兩巴掌。
這下楊箴是真的醒了。
一切都亂糟糟的,他被人推到堂前的時候,看見謝愉站在謝家長輩身後,望過來的眼神,傲氣又自得。
楊箴覺得,她那表情,就差當場說一句:“楊三郎,我來娶你了。”
他想:他母親随手給他扯來這件去年的舊衣,怎麽能穿來見謝愉的?
謝家長輩已經習慣了謝愉說一不二的作風,昨晚驚訝了一下之後,今天已經可以接受,此刻甚至還能笑意滿面地看着楊箴,誇他一表人才,問他願不願意。
楊箴看向了謝愉。
“願意。”
他這一輩子,給了出去,便絕不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