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11章

周鳴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漸昏。

她的意識尚不算特別清晰,只隐隐感到周身疼痛,但她心裏知道自己必然傷得很重,只是如今反應遲鈍感受不到罷了。

那處懸崖,若是直直墜落下去,必然沒什麽生還的可能。但好在她與原之瓊滾落的是一旁的斜坡,又有些藤蔓之類做緩沖,所以給了她一線生機。

周鳴玉剛被推下去的時候,內心震驚,沒有防備,但很快就做出了反應。

她伸手抓住藤蔓,一邊試圖穩住身形,一邊扯下自己的腰帶。

她的腰帶和尋常姑娘家的不一樣,特地用了極有韌性的堅硬布料,也因此在此時發揮了作用。

那處懸崖旁有不少橫溢伸出的低矮樹木,周鳴玉被撞了幾下,疼痛不已,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她下落的速度。她眼疾手快擲出腰帶,套住了一棵相對粗壯的樹幹。

她幼時學了那麽多年九節鞭,未料到長大後難得一用,竟是在這種地方。

周鳴玉知道這樹堅持不了多久,飛快穩住自己身形,伸手探進自己裙擺,從腿根處摸出一把匕首。

是的,她還有一把匕首。

自那年她被賣走,掙了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買了一把匕首。

這把匕首從未派上用場,但她始終将它綁在自己的腿上。随着她日子漸好,她換過更鋒利更輕薄的匕首,但不變的是,每一天她都要确認這把匕首仍舊好好地帶在自己身上。

周鳴玉撕下一節裙邊,把匕首綁在自己手上,紮進崖壁間的縫隙,而後小心翼翼地查看下面的巨石分布。

确認了一條可行線路之後,她解開腰帶,以手中匕首做緩沖,向下一棵斜木落下。

周鳴玉的做法是可行的,但有些樹木的堅固度還是輕于她的猜想,在距離崖底不遠的地方,她腳下樹木折斷,帶着她一起墜落下去。

周鳴玉當場暈厥,但好在高度尚好,不曾要了她的性命。

再醒來,便是昏時。

她知道自己若是不想辦法移動,等夜晚到來,氣溫驟降,說不定還會有野獸出沒,到那時,她就沒有一點活路。

但她也清楚,自己身上必然有許多地方受傷,貿然移動,恐怕反會要命。

周鳴玉的意識不大清晰,她收了收手指,感覺到手心堅硬的刀柄。

她的匕首還在。

她安心了些,試圖調動自己的身體,以細微的移動确認傷情。

就在這時候,她眼前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蜂腰猿背,穿一身暗棗紅色的武官官袍,袖口和腰間都紮的利落俏拔。

他步伐很急,腳下卻輕快,地上那麽多的木石橫斜,都被他一一越過。

他以一種很快的速度向周鳴玉的方向靠近,伸手打起頭頂一片垂下的草蔓,而後眼光落定在周鳴玉身上,突然渾身安靜地停滞了下來。

周鳴玉費力地擡眼去看,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面色沉靜,目光暗昧,瞧不出什麽情緒,只有唇是緊緊抿着,壓抑着略顯急促的呼吸,顯露出他一路行來的焦急。

她心裏想:他怎麽來了?

她緩緩開口:“楊大人。”

晦澀的夕陽陰影之下,她頭一次直視了他的目光,讓他頭一次看清了她的眼睛。

楊簡望着她,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周鳴玉聽見他回應,也不知為何,心底居然放心了些。這一松懈,眼皮子就更加沉重。

她緩緩阖上了眼。

楊簡立刻一步上前,半跪在她身邊,伸手也不敢碰她。只是立刻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遞到周鳴玉唇邊。

“張嘴。”

周鳴玉聽見他冷然的聲音,睜開眼睛,微微偏過頭,問:“什麽藥?”

楊簡冷嗤一聲:“毒藥。”

周鳴玉立刻偏頭閉眼:“那我不吃。”

楊簡:……

他不再故意招她,把藥丸再次遞過去:“吃了,把命保住,我帶你出去。”

周鳴玉又偏開臉,疑道:“這回我不會又撞破了大人辦事罷?”

楊簡一時被氣到語塞,她卻還跟了一句:“大人也瞧見了,我這回真不是故意的,我可以當作沒見過大人。”

楊簡這次失了耐心,掐着她的下巴把藥塞了進去,然後試探着扶上她手臂。

“哪兒傷了?”

她尚未回應,他的手已然觸碰到她右肩,她立刻擰着眉痛呼一聲。

楊簡的目光順着看過去,才看到她滿手幹涸的血跡,上面還緊緊纏着一把匕首。

他皺眉,伸手去解。

周鳴玉也沒什麽力氣反抗他了,只說:“別把我的匕首丢了。”

楊簡問:“你一個姑娘家,帶匕首做什麽?”

周鳴玉好笑道:“我若今日不帶匕首,不就要死在這兒了嗎?”

楊簡收了她的匕首,伸手确認了一下她肩膀的傷勢,發現骨頭尚好,只是用力過度,脫臼了,心裏便暗暗松了口氣。

他又一路向下檢查,确認頸椎和腰椎都沒事,其他地方也只是普通的挫傷,沒傷着骨頭。

她倒是會保護自己,這樣高的山崖上掉下來,竟也沒什麽大問題。

只有一只右腳,确實是骨折了。

楊簡看着閉上眼睛的周鳴玉,拍了拍她臉。

周鳴玉不耐煩地問:“幹什麽?”

“沒死就好。”

他呼出一口氣道:“你命大,別的沒大礙,應該是挫傷。右肩是脫臼,右腳骨折了。你先別動,我去找點東西,先幫你固定腳。”

不知是不是楊簡那顆藥起了作用,周鳴玉的身體不再像剛才那樣困乏。

她問楊簡:“楊大人,我這樣躺着不舒服,能不能扶我起來坐着?”

楊簡問:“你尾椎骨沒事嗎?”

這地方他沒檢查到。

周鳴玉微有些惱:“沒事!”

“擡手。”

楊簡撈起她那只完好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脖子,俯身避開她傷處,手臂緊而有力地抱住她,帶着她微微坐起來些,靠在後邊的土坡上。

周鳴玉一坐定,立刻抽手,将身子退開了些,眼神也落在一邊,只丢下淡淡一句:“多謝大人。”

楊簡感覺到了她排斥的動作,細細看她一眼,卻什麽也沒多說,轉身去幫她找包紮固定的東西。

周鳴玉見他走了,這才取下匕首的皮革鞘,将自己身上的帕子抽出來纏在上面,然後張嘴咬住。

她的左手在右肩處摸索幾下,找對位置後用力一掰。

周鳴玉疼得悶聲叫了出來,一瞬間滿身汗意,渾身都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努力深呼吸,平複了好久,才漸漸冷靜下來,吐出口中的刀鞘。

右臂仍然疼痛,但是好在能動了。周鳴玉的手扶住右臂,一邊忍耐着身上的痛意,一邊等待楊簡回來。

楊簡沒讓她等太久。

他很快帶着幾節粗壯的木枝回來,看見周鳴玉一個人阖着眼休息,走過來叫醒她:“我先把你肩膀……”

他的手放在周鳴玉肩膀上,怔了一下。

周鳴玉拂開他的手道:“我已經複位了。确如大人所說,沒什麽大礙。”

楊簡深邃的眼睛又露出那種奇怪的神色。

他退開,去幫她固定右腳:“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脫臼都能自己掰回去?”

楊簡的動作不算重,但周鳴玉還是覺得痛,只能盡可能忍。

“習慣了。”

楊簡頭也沒擡:“這種事怎麽習慣的?”

周鳴玉撇嘴,道:“以前做過粗使的仆婢,常要搬重疼訓裙看文看漫看視頻滿足你的吃肉要求加號四弍2而五九爻死七物。那會年紀小,吃不住力,留下了一個時常脫臼的毛病。次數多了,我自己就會接了。”

楊簡手下微頓,周鳴玉瞥了一眼,以為他是沒繩子固定,把自己的腰帶遞了過去:“用這個來綁罷。”

楊簡看見她滿手的碎口子,蹙着眉擡眼瞧了她一眼。

周鳴玉以為是自己的語氣太過居高臨下,惹惱了這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于是立刻放軟語氣。

“勞煩大人了。”

楊簡冷哼一聲,接過腰帶,幫她固定好。

天色已經暗下來,再過些時候就要看不清路。楊簡道:“我的人沒跟來,咱們今晚得先找個住處,我帶你出去。”

他俯下身,向周鳴玉伸手。

周鳴玉以為他是要拉着自己手起來,連忙将自己左手遞過去。他的手卻徑直略過,一手扶背,一手扶腰,将她整個人抱在懷裏,然後使勁将人帶了起來。

他力氣大,速度快,動作卻穩。

周鳴玉被吓了一跳,低聲驚呼,完好的那只腳一下沒站住,起來時整個人撲在楊簡懷裏。

楊簡沒松手,扶着她站穩了,才慢慢退開一些,扶着她手臂。

“扯到你傷口了?”

周鳴玉覺得楊簡有問題。

他今天所有的行為都太過反常,讓她懷疑他的所想。

要麽就是有所圖謀,要麽……就是認出了她。

周鳴玉心底排斥楊簡的接近,站穩之後就松了手:“辛苦大人,沒扯到。”

楊簡于是也沒多說什麽,只把身上的黑色大氅取下來遞給她,讓她披上。

周鳴玉遲疑着沒接:“這是大人的官服。”

楊簡否認道:“不是官服,是殺人時掩人耳目用的。”

周鳴玉:……

她臉上皺了起來,浮現一種很嫌棄但又要忍耐的表情。楊簡嘴角顫了顫,又強硬地壓平:“披上吧,我穿着不好背你。”

周鳴玉立刻道:“我可以自己走。”

楊簡嗤笑道:“就憑你這只腳?”

周鳴玉猶豫了一下,沒再廢話,把大氅披好,對楊簡道:“有勞大人了。”

楊簡弓下身,将她穩穩地背在了背上。

第 10 章

第10章

原之瓊這一番話正戳中了張浮碧的心思。

她眼睛亮起來,稍帶着些怯,但總體仍是欣喜更多的。

張浮碧猶豫一下,問道:“可臣女不曾做過生意,也不曾自己照管過中饋。如此,也可以做女官嗎?”

原之瓊笑道:“誰又是天生就會做這些的?你肯用心學,那總是有人會教你的。”

張浮碧聞言忍不住笑起來。

比起圈在家裏學什麽掌管家事,做什麽刺繡女工,穿着華而不實的衣裳跳舞彈琴,能出去走遍河山、見慣衆生,顯得有吸引力多了。

誰說女孩兒家就非要困在深宅大院裏的?

張浮碧十分堅定道:“郡主,臣女願意的,勞請郡主為臣女舉薦。”

原之瓊笑了笑,心底已然十分滿意,口中卻故意道:“不再想想?”

張浮碧認真道:“不想了!”

原之瓊爽朗道:“好膽氣!既如此,我自會為張姑娘引薦的。張姑娘等信就是。”

周鳴玉在一旁聽着,沒料到張浮碧這樣快就應了原之瓊。

張浮碧如何做原與她沒什麽關系,聽到此處,心裏雖微微一嘆,面上卻不露聲色,仍是含着禮貌的微笑,仿佛是真心為她開心。

“張姑娘入了宮,可不能如此沖動,萬事三思。就是去做外女官,不常在宮中,也不能這樣跳脫的。”

她委婉地提醒張浮碧。

宮中豈是那樣好待的地方?

原之瓊把張浮碧送進宮裏,張浮碧眼見得是要對原之瓊感恩戴德,來日若是遇到什麽事,頭一個就要想到來搬原之瓊的救兵。

原之瓊倒是舉手之勞,還不知要張浮碧如何去還。

周鳴玉與張浮碧相識不久,除了去張府量體制衣,倒也不常相見。只是張浮碧性情開朗單純,又從不以自己的出身鄙薄旁人,見面都喚她姐姐,倒也是十分讨喜,讓周鳴玉生出些親近之意。

既有此意,今日提醒了她,也不算眼睜睜瞧着她跳進圈套。

張浮碧此刻正興奮着,未聽出周鳴玉的意思,不以為意。

倒是原之瓊,臉上的笑意又變成了那種意味莫測的虛僞表情,轉過頭來瞧周鳴玉。

“周姑娘性情穩重,走一步想十步,張姑娘是該聽聽。”

張浮碧回過頭來對着周鳴玉笑:“多謝周姐姐提醒,我聽說宮裏規矩森嚴,若真去做了女官,自然小心翼翼。我膽子小,不會生事的,周姐姐放心。”

張浮碧仍是見的少,想的也少。

可原之瓊此刻在場,周鳴玉也不便多言。

原之瓊滿意地見周鳴玉住了口,這才提議道:“這河邊曬得很,咱們往林子裏走走罷。我正累了,想尋人說說話,今日一見如故,倒很想與張姑娘聊聊。”

張浮碧欣然稱是。

周鳴玉又哪裏能拒絕?

她駕馬走在二人身後,心裏想,她這回出來沒帶弓箭,馬上除了一個水囊什麽也沒有,張浮碧也是一樣。

這裏只有原之瓊,尚有弓箭匕首。

此地是密林邊緣,不會出現什麽大型野獸,最多也就是些鳥雀,不算危險。

但周鳴玉心裏仍然不安。

原之瓊顯見得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指不定今日是故意來找她的。不知楊簡昨天殺的是什麽人,若是原之瓊想利用她給楊簡下套,那她跑都跑不掉。

周鳴玉提起十二分的戒備,一直無聲地注視四周環境。

原之瓊一直在前頭與張浮碧說話,倒是沒搭理她。

遙遙的,林深處傳來幾聲鹿鳴。

原之瓊聽見了聲音,轉頭問:“張姑娘馬術如何?能跑嗎?”

張浮碧愣了一下,道:“能跑,跑不快。”

“能跑就好。”

原之瓊興奮地拿起長弓,執起缰繩道:“走,我聽見鹿鳴了,今日打只鹿回去,正巧求皇後娘娘一個恩典。”

言罷潇灑地一夾馬腹,往聲音來源的方向跑去。

張浮碧只得跟上,緊緊地攥着缰繩壓低重心,動作十分緊張小心。

周鳴玉嘆了一口氣,跟在張浮碧身後,道:“三姑娘認真看路,我在你後面跟着。”

張浮碧下意識回應,口中道了句好,只是聲音不大,傳到周鳴玉耳邊時都快要散了。

周鳴玉心裏十分警惕。她們走的地方不深,聽見鹿鳴本就奇怪,如今原之瓊當先過去,她們自然不能落後。可是這樣手無寸鐵地貿然追進去,絕不是什麽好事。

原之瓊一身明豔的绛紫色騎裝沖在最前,娴熟地找過去,停了下來安撫馬匹,緩慢地步步逼近,盡量放低聲音。待看見那山坡後露出了一只雄鹿的身影,便立刻彎弓搭箭。

張浮碧沒什麽圍獵的經驗,沒有提前喝馬,聲音驚動了雄鹿。那鹿轉身便跑,原之瓊的箭擦過它身體,只射中它後腿。

雄鹿哀叫一聲,拔腿就跑。

原之瓊臉色黑下來,面露不快,但沒回頭說張浮碧什麽,只是駕馬就追。

張浮碧更是腦袋昏昏漲漲,一時沒反應過來,也駕着馬追了上去。

周鳴玉心裏暗罵該死,緊随其後。

那雄鹿慌不擇路,為了甩脫原之瓊到處亂竄,期間鑽進一片灌木密林,不知是勾動到何處,惹得那一片灌木荊棘都晃動起來。

原之瓊的馬追的緊,被荊棘撲到臉上,吓了一跳,瞬間就揚起了馬蹄,不受控制起來。

原之瓊死死勒住缰繩,拼命想要控制,馬兒卻已經受驚,原地撲騰幾下,帶着原之瓊狂奔而出。

張浮碧在後頭跟着吓了一跳,周鳴玉趕忙一抽馬鞭追上張浮碧,一把拽過她缰繩,硬是将她喝停。

“快回去找人!”

周鳴玉匆忙留下一句,一甩馬鞭,匆匆順着原之瓊遠去的方向跟過去。

張浮碧吓得心髒砰砰,看着兩人都走了,原地反應了一下,便掉馬回頭,飛快跑去。

祝含之所用皆非凡品,如今周鳴玉所騎這匹寶馬,更是足下生風。

原本幫張浮碧勒馬的功夫,原之瓊的身影已消失不見,如今順着馬蹄痕跡,竟硬生生叫周鳴玉追到了原之瓊。

原之瓊止不住馬,只得牢牢勒住缰繩,伏低身形,盡可能将自己的身體穩住。

她聽見有另一道馬蹄聲,伏在馬上,回頭看向來路。

周鳴玉見她還敢如此,忙喊道:“郡主看路!我跟着郡主!”

原之瓊回過頭,專心禦馬。

周鳴玉一邊追,一邊思考辦法,她們這一路是往山上跑去,這邊山勢陡峭,前面還有一處懸崖,若是真跑到了那裏,便回天乏術。

周鳴玉思索着手邊能用的東西,但手邊別無一物。

周鳴玉費力追着原之瓊:“郡主,用箭!刺馬!”

傷了馬不要緊,傷了人,那就是大事。

原之瓊聽見了,空出手去夠箭筒,險些被甩下去,連忙又回過來拽住缰繩。

周鳴玉一看如此,也顧不得旁的,使盡催動馬匹追去。

眼見着追上了原之瓊,周鳴玉飛快拔下自己頭上的發簪,直接插進原之瓊坐騎的後臀處。

那馬吃痛,哀叫一聲,步伐未停,卻更亂了。

周鳴玉失手,沒将簪子拔出來,反被甩脫距離。

她眼看着前頭密林漸疏,眼見着絕壁就在眼前,也顧不得其他,趕忙追上,摸到原之瓊身後的箭筒,拔出一支箭,狠狠紮進馬腹,又借力翻到原之瓊馬上。

駿馬吃痛揚身,周鳴玉借力攬住原之瓊的腰,帶着她從馬上滾了下來。

動作太急,吃不住力。周鳴玉帶着原之瓊在地上連滾幾圈,順着斜坡向下滾落。

斜坡不長,再向下就是懸空峭壁。周鳴玉眼見不好,也顧不得其他,伸腳想要勾住旁邊樹木緩沖。

她腳踝重重磕在樹上,一陣劇痛瞬間傳遍全身。

二人仍舊向下滾去,卻因周鳴玉這一下緩沖,到底是停了下來。

周鳴玉疼得呲牙咧嘴,整個後背和四肢都疼痛不已,但此地危險,一時也顧不上呼痛。

她一時間動彈不了,只得保持着躺平的姿勢,伸手扶住原之瓊手臂,問:“郡主如何?”

原之瓊借力坐起身,一身的髒污,臉上也都是灰,還帶着周鳴玉手上擦過她臉頰時沾上的馬血。

她用一種很複雜的神色看着周鳴玉。

周鳴玉見她不說話,以為她傷了,擰着眉又問了一遍:“郡主傷着了嗎?”

原之瓊道:“沒有。”

周鳴玉松了一口氣。

原之瓊頓了頓,伸手扶上周鳴玉肩膀。周鳴玉以為她是要扶自己起來,想着自己不知傷到了何處,正要說不必,下一刻便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她震驚地看着原之瓊。

那一瞬間其實很快,原之瓊的身影一下子就在她眼前消失不見。周鳴玉的耳邊唯餘下呼嘯的風聲,冰冷地掠過她的身體。

但她仍然看清楚了,原之瓊那一雙漂亮的眼睛,只留下了冰冷到極點的溫度。所有的猶豫和複雜情緒烏雲滾墨一般翻湧,最後全都消失不見。

她将周鳴玉推下了這座山崖。

原之瓊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身體上的痛意這時候才遲鈍地刺激到她的大腦。

她坐在原地停滞了很久,直到突然聽到一聲鳥鳴,才驟然回過神來。

她扶着旁邊的樹木和雜草,仔細地觀察完腳下的地勢,緊緊地纏住一旁的粗壯藤蔓,這才十分緩慢而謹慎地向下滑動了一些。

她摸出腰間的鷹哨,重重地吹了一聲。

這只鷹是她在封地騎馬時,端王命人從北地得來的,特地馴化好送給她。她這次出來圍獵特地帶着,還想着要好好打一匹獵物,在上京出出風頭。

卻不料,用在了這個時候。

她的鷹很快飛了過來,在她頭頂盤旋驚唳。很快,原之瓊便聽到有馬蹄聲傳來,停在她頭頂斜坡之上。

“我在這裏!來者是誰?”

她偏首向上看去,卻并不能完全看見。直到那人拉着繩子滑下,她才看清楚是誰。

原之瓊的嘴角撇了撇:“怎麽是你?”

楊簡不意外看到她這副神色,平淡問:“郡主傷了嗎?”

原之瓊沒好氣道:“擦傷,死不了。”

楊簡嗯了一聲,将繩子給原之瓊綁好。

原之瓊以為他要讓人拉她上去,他卻并沒有動作。

他一手拉着繩子,一手攥住她腰間的繩扣,明明是孤立無援地立在懸崖絕壁上,動作仍舊賞風望月般的潇灑,只是勾在繩扣間的手指,讓原之瓊心裏生出幾分危意。

他開口,嗓音微沉,一字一頓。

“敢問郡主,周鳴玉人呢?”

第 9 章

第9章

周鳴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上午了。

她頸後還是泛着強烈的痛意,稍微一動就疼得她眉尖緊蹙。

她只得擡起手按住那一塊傷處,慢慢轉過頭看了一眼,确認如今是在自己的房間裏。

周鳴玉确認自己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什麽別的傷處,慢慢坐了起來,披了外衣推門出去。

恰有個侍女捧着漆盤過來:“周姑娘醒了?怎麽出來了!”

周鳴玉認得這是阮娘子帶來的侍女靈雲。

靈雲幾步過來,單手拿着漆盤,另一只手扶着周鳴玉回房。

她飛快把漆盤放在桌上,又推着周鳴玉回到床榻。

“周姑娘身上還有不舒服的嗎?”

周鳴玉問:“你不是在阮當家那邊,怎麽過來了?”

靈雲将漆盤上的藥膏拿來,去看周鳴玉脖子上的傷:“昨日周姑娘被人扔在端王住所外頭的樹叢裏,侍衛看見姑娘的玉腰牌便聯系了祝當家。祝當家身邊沒帶侍女,又不願其他陌生的侍女來咱們院裏。橫豎我沒什麽事,過來照顧周姑娘就好。”

她挑出藥膏,輕輕抹在周鳴玉脖子後面,道:“這裏一大片淤紫,好在是沒傷着骨頭。我給姑娘揉一揉,有點疼,姑娘忍忍。”

周鳴玉配合地轉過身,道:“多謝靈雲。”

阮娘子的身體不大好,靈雲時常照顧她,如今也懂些簡單的醫理。她手勁正好,雖然有些疼,倒是很快就将藥膏揉透。

靈雲道:“如此就好了,我晚上再來給姑娘上回藥。”

周鳴玉稱謝,剛将衣服拉好,便聽有人叩門。靈雲去看才見是祝含之,忙迎她進來。

靈雲端起托盤,向祝含之行了一禮,道:“我給周姑娘上完藥了,晚上再過來,不打擾祝當家和周姑娘說話了。”

祝含之道了多謝,等她出去,才關上門,過來問周鳴玉。

“昨天你去,見着誰了?”

周鳴玉擰着眉道:“楊簡殺人,讓我撞到了。”

祝含之走到她身邊坐下來,伸手淺淺撥開她衣領,瞧了一眼,這才道:“這個混賬。”

她把被子往上替周鳴玉提了提,道:“昨日侍衛發現你,趕緊報了端王與我。他們懷疑有刺客,找了一晚上都沒動靜,端王那邊倒是無事,只不過你醒了,今日他們必然要來詢問你。”

周鳴玉問道:“楊簡殺了人,将屍體也處理好了?”

祝含之點頭,道:“除了你,半分蹤跡都沒留下。”

周鳴玉想起昨日那個箱子:“我送的東西呢?”

祝含之道:“丢在一邊,沒動過。”

周鳴玉心裏沒底,還是多問了一句:“祝當家,這話我本不該問,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楊簡昨日開箱看過,問我大晚上的送這東西來,究竟是誰的意思。”

祝含之笑了笑,道:“一副馬具,沒什麽特別的。他詐你的罷?”

馬具!

那麽沉的東西,祝含之讓她一個人搬過去,可真有她的!

周鳴玉扁扁嘴:“我說我不知道。”

祝含之看着她這副樣子,露出好笑的神色:“你少在心裏罵我。我是想找個借口,讓原之瓊知道你來了,到時候好叫你們兩個說話,誰知道半路殺出一個楊簡?不過這次更好,原之瓊知道你遇到楊簡,肯定會來找你。”

周鳴玉發現了這話間的漏洞:“不是說什麽都沒發現嗎?她怎會知道我遇見楊簡?”

祝含之好笑地點點她:“是不是傻了?親王住所外有人行刺,陛下命人搜查,卻只是雷聲大雨點小。恐怕是楊簡回去告訴了陛下,陛下才有意揭過此事的。”

周鳴玉擰起眉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卻一時想不出來。

祝含之提醒道:“等下若有人來問,你務必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楊簡是放過你了,可旁人未必會。”

周鳴玉點頭:“祝當家放心,我明白。”

聽聞周鳴玉醒來,下午果真就有人來問詢。

周鳴玉不認得此人,也沒聽過此人名諱。不過只要知他姓氏,便知不是出身世家。

這些年為了打壓世家,皇家也常提拔寒門之士。只是世家勢力盤根錯節,寒門若不依附皇家,在官場簡直寸步難行。

周鳴玉尚未摸清如今的官場形式,沒有貿然多言,只說自己那日被人從身後打暈,其餘的一概都不知道。

而對面這人,居然真也就沒深問,道了句打擾,便退出了房間。

周鳴玉愈發肯定,楊簡那晚殺人,必然是身負任務。否則以寒門與世家針鋒相對的架勢,此人不會這樣輕易放過。

顯見得是皇帝有過命令。

只是,那晚楊簡究竟是殺了什麽人?

若說是對端王不利的刺客,單憑皇帝與端王兄弟和睦數十年,皇帝不會縱容臣子如此草率調查。

若說是端王的人,楊簡親自前去滅口,可見端王府上必有隐秘,已經威脅到皇帝,所以也不能輕放。

不管是哪種情況,起碼可以證明一件事。

端王心裏,絕不像表面那樣恭敬臣服。

周鳴玉想到昨日祝含之說原之瓊的那句話。

她就只是個郡主而已。

端王暗中所為,是否也有原之瓊的參與?

周鳴玉在房間裏休息了一整天,第二天覺得好些了,便打算出門轉轉。

巧的是,正在門口遇到張浮碧。

周鳴玉沒想到在此處遇見她,張浮碧倒是滿臉甜甜的笑意:“周姐姐,身體可好些了?”

周鳴玉說好,問:“三姑娘怎麽來了?”

張浮碧拉着她的手,道:“前日晚上宮裏的侍衛在上苑搜了一遍,今日我父親去了一趟,回來說是有刺客行刺,還傷了繁記的一個女子。我聽說姓周,便想着過來看看,果然是你。”

她父親就職刑部,倒确實與此事有些關系。

周鳴玉笑道:“我倒也沒傷着,今日還想出去跑跑馬,放松放松筋骨。三姑娘要不要一起?”

張浮碧欣然答應:“好啊好啊。我要是陪着我母親說話,鐵定又要被拉到其他夫人們面前,悶都要悶死了。”

二人于是攜手往馬場去。

張浮碧随意選了一匹馬,周鳴玉卻不是。祝含之早先知道周鳴玉會騎馬,自己帶來了兩匹馬,周鳴玉也是頭回見,卻一眼就知道這是難得的好馬。

張浮碧不熟悉這些,卻也眼睛亮亮地贊嘆:“不虧是祝當家,這馬瞧着好漂亮。”

自打謝家沒了,周鳴玉再也沒騎過這樣的好馬,此刻也是愛不釋手,滿眼明亮。

她熟練地翻身上馬,見張浮碧動作生疏,便道:“咱們不走遠,就順着河邊走走罷。”

張浮碧道好。

張浮碧騎馬倒也還好,不像有些貴女,需得有人在前牽馬。

只是她動作到底有些生硬,比不得周鳴玉自如。

她有些豔羨地瞧周鳴玉:“周姐姐,你從前常騎馬嗎?”

謝家祖上是将門出身,到如今這代,雖大部分都不從軍了,卻還保留着習武的習慣。周鳴玉打小就會騎馬,年紀輕輕,就是貴女中馬術卓絕者。

雖之後不常騎了,那點底子倒還在。

周鳴玉自然不能說這些,只道:“從前在南方做生意,不便坐馬車,多是騎馬。三姑娘多練練,自然就熟練了。”

張浮碧好奇問道:“周姐姐做生意,去過很多地方嗎?”

周鳴玉搖頭道:“不多,就那麽幾個地方來回轉。”

張浮碧眼底有些向往和遺憾:“我倒是希望能出去看看。常聽見人家說,萬裏河山風景如畫,我連上京城都沒出過幾次。”

周鳴玉瞧出她心情低落,正要開口,便聽見身後有一道爽朗的女聲傳來。

“這有何難?”

二人回頭,瞧見原之瓊緩慢駕馬而來。

周鳴玉立刻就要下馬。

張浮碧雖不認識原之瓊,卻能看出她衣着非凡,絕不是普通官眷,再看周鳴玉動作,立刻也要下來。

“不必下來了,我沒那麽多規矩。”

張浮碧動作本就生澀,聞言頓住。

周鳴玉便重新坐好扶了她一把,輕聲道:“這是端王之女清河郡主。”

張浮碧連忙躬身颔首:“臣女,大理寺少卿張焘之女,見過清河郡主。”

原之瓊的馬上還帶着弓箭,應當是在不遠處的林子裏打獵,走到此處看見她們這才過來的。

她縱馬過來,與周鳴玉點了點頭,饒有興趣地看向張浮碧。

“你叫什麽名字?”

張浮碧道:“臣女張浮碧。”

原之瓊問:“可有婚配?”

這話難倒了張浮碧。

張家确實在給她相看親事,也有了兩個合适的人選。只是這種事尚未塵埃落定,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到底不好張口去說。

張浮碧猶豫了一下,看了眼周鳴玉,正琢磨着如何開口,原之瓊接着道:“算了,有沒有都無所謂。”

原之瓊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她周身一股張揚自信的貴女氣度,口吻卻認真而不顯倨傲:“宮中過些日子會遴選內外女官,有品級,統一歸皇後娘娘管轄。內女官掌內宮各項事宜,外女官負責的事多些,要為皇後娘娘照管保育堂和女子學塾,偶爾也要随皇商外出采買。皇後娘娘身邊有位許女官,就負責與繁記對接,也曾與繁記商隊外出,周姑娘或許聽說過。”

周鳴玉點頭。

她心裏在想,原之瓊早年就離了上京,繁記卻是近幾年才發家,她是如何知道這樣詳細的事?

她暗暗打量原之瓊。

原之瓊卻沒看她,只是對着張浮碧道:“說句冒犯的話,皇後娘娘到底是我的伯母,我若要舉薦一位女官,還是能說得上話的。瞧張姑娘年紀,恐怕考慮的時間也不多了,張姑娘若是想好,可随時來找我。”

原之瓊面上帶着很淺的笑意,淺到幾乎看不出來,卻像是溫柔的鼓勵,帶着堅定的力量。

周鳴玉覺得她是另有打算。

可是看到她這樣的表情,她心裏卻又輕輕地一嘆,覺得何必如此想她。

起碼此刻,她的表情不是帶着一張虛假的面具,裝腔作勢。

而張浮碧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

第 8 章

第8章

周鳴玉信他的話才有鬼。

此地已是在端王住處之外,她是憑着祝含之給的玉腰牌才能靠近此處。

如果她沒聽錯的話,方才絕對是利刃刺進人身體的聲音。

要是沒猜錯,楊簡是在這裏殺人了。

她若是這時候睜眼,保不齊楊簡直接殺人滅口,到時候她別想活着出去。

還不如搬出祝含之的名字,希望他看在自己如此識相又背靠祝含之的份上,放過自己。

楊簡看她死死閉着雙眼,眉尖緊蹙,整張臉都表現得格外緊張的模樣,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收回手,放開了她。

他再一次道:“睜眼。”

這一次,口吻褪去了冰冷的溫度,不再像冷厲的刀鋒。

周鳴玉覺得他是為了讓自己放松警惕。

她雙手環抱住自己,揉了揉疼痛的肩骨,側過頭去睜開了眼。

但她的眼皮低低地垂着,只是看着一旁的地面,半分也不看他。

周鳴玉向後靠着樹幹,盡可能想要離他遠點。

“閣下究竟要做什麽?我已經說過,我路過此地,不曾看見什麽,也不曾聽見什麽。閣下若是放我走,我只當今日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不會與任何人說。”

她嗓子被他掐久了,此刻不大舒服,說話間咳了好幾聲。

她沒忍住,拿手捂住嗓子揉了揉。

楊簡一直站在她對面,借月色在樹影的縫隙裏看她。

她長得不像。

聲音也不像。

楊簡其實想過,那把扇子,完全有可能是有心人,借當初他與謝家的關系作以試探。

也許就是原之瓊,故意拿出謝惜的舊物,想來試探他如今究竟是什麽性情,與過去相比又變化了多少。

茂武已經查過周鳴玉的生活和房間。她交際的範圍幹幹淨淨,除了上門為官眷量體,平日就一直在繡坊做活,少有的幾次出門,也只是買線之類。

她房間也沒什麽東西,身契和傍身錢鎖在櫃子裏,翻過之後也沒什麽特殊。

茂文已經從南方給他傳過消息。周鳴玉的過去十分普通,就是個普通的貧民出身,被賣出去當了仆婢,艱難地換了幾個主家,才遇到祝含之。

檔案算不得全,也算不得毫無漏洞。可茂文一一查下去,都不曾得出什麽可疑的結論。

她就是個和謝惜毫無關系的女子。

也許那把扇子,也只是被有心人擺了一道。

但他還是想要親眼來瞧一瞧。

這世上還活着的人裏,若是還有誰仍舊記得謝惜,那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只可惜,他只記得她十二歲前的樣子。

如今,一晃都八年。

楊簡看着周鳴玉巴不得退避三舍同他保持距離的模樣,忽而開口道:“我是龍爪司指揮使楊簡。”

周鳴玉沒想到他開口就是這句,立刻伸手去捂耳朵,但是已來不及了。

她側着身狠狠跺了下腳,又急又氣,但嗓音仍舊壓得低:“你別說你別說!我都說了我什麽也沒聽見,你到底想幹嘛!”

她要被楊簡氣死了!

這個人是不是鐵了心想要她的命,所以故意在這裏折磨她?

聽說有些野貓,吃飽了肚子也要去抓鳥,不是為了吃,就是為了玩。

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只無辜喪命的鳥。

她甚至想,祝含之是不是知道今天這裏有這麽一出,所以故意把她派過來受罪的啊!

楊簡心裏想,到底是誰說她謹小慎微膽子小的,這又跳又叫的,不是挺大膽的嗎?

還敢拿祝含之威脅他?

祝含之有幾條命?

楊簡故意道:“你若聽我的,我可以不殺你。”

周鳴玉頓了頓,遲疑問:“你要幹什麽?”

楊簡問:“肯聽?”

“……閣下請說。”

“晚了。”楊簡複又伸手,動作極快,就将她手擒在背後按住,押着她一路往旁邊林子裏去,“說了讓你睜眼,誰讓你不聽?”

完!了!

周鳴玉心裏罵他一萬遍,腦子裏不停地想辦法。

祝含之一貫心細,等時間到了,不見她回去,又不見端王府上有人回去傳信,肯定會想到她出了事。

但祝含之會不會出來找她,周鳴玉心裏還真不太有底。

再者說,真等到了那個時候,她有沒有命還不好說。

周鳴玉盼着那個掉在路邊的箱子會被人發現。此處已在端王住處之外,想來被發現也是很有可能。

而她心裏剛想完,便聽楊簡吩咐道:“去将路邊那箱子搬進來。”

周鳴玉聽見有人迅速應聲而去。

該死的楊茂武!

這麽蠢的護衛,楊簡怎麽還留着?

茂武飛快鑽出去把箱子搬進來,楊簡押着她走到牆後,兩人的身影徹底被林木和牆壁遮住。

楊簡将她一推,她便撲到了地上。

她心裏再罵一遍楊簡,但好在自己沒有直接磕到磚石上,下面還墊了個肉墊。

周鳴玉坐直了一看。

好家夥。

剛死的,還新鮮着的。

她蹭的一下站起來,正要轉過去找楊簡理論,看到他衣擺的那一瞬間想到自己如今的性格設定,立刻又轉回去,硬是把自己的目光拉了回來。

結果這一下,正巧看見那屍體的全貌。

手腳的骨頭明顯都是斷的,眼角和耳朵也有流出來的血跡,看起來可怖至極,八成是受了楊簡私刑拷問。

不過他脖子上那一刀倒是十分利索,血濺了老遠,應該一下就過去了。

周鳴玉光看着都覺得脊背發涼,心裏有一股異樣劃過,但又一下沒明白過來是哪裏奇怪。

她覺得自己這樣柔弱的女子一定是要害怕的,于是啊了一聲又火速轉到另一個方向去。

楊簡挑了挑眉:是不是有點遲鈍啊?

一般人不是看見就要叫了嗎?

他現在拆穿她是不是不太好?

周鳴玉清了清嗓子,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問楊簡:“大人究竟想要做什麽?我是跟着祝當家來的,她要我給清河郡主送東西,若是見我這麽久沒回去,肯定要來找的。大人放了我吧,我一定不會多說的。”

她試圖再把原之瓊搬出來。

楊簡道:“現在放了你,你回去也遲了。”

周鳴玉連忙道:“我就說是我自己找錯路了,所以晚了,不會抖出大人的。”

“找錯路了?”

楊簡輕輕笑了一聲:“這是小路,離大門近。我看你抄近道倒是挺熟練的。”

他笑得周鳴玉心裏發毛。

這什麽冷面閻王?

誰給他取的這樣名不副實的外號?

這分明是笑面虎!

周鳴玉飛快解釋:“我手裏抱着的東西重,一路過來實在拿不動了,看這裏似乎能過來,便走着試試。”

“對,你還抱了件箱子。”

茂武拿着箱子過來,楊簡的手放在那箱子的鎖扣上,問她:“這裏面是什麽東西?”

周鳴玉哪裏知道?

她還沒來得及看就被楊簡抓住了。

這裏頭的東西不知道要不要緊。如果祝含之和原之瓊之間有什麽秘密的關聯,在裏頭放了些見不得人的東西,那她小命鐵定保不住。

周鳴玉果斷推卸責任:“我不知道。祝當家只說讓我送給郡主,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楊簡問:“是祝含之給的,還是原之瓊要的?”

周鳴玉道:“不知道。”

在不知道那箱子裏到底什麽東西之前,她絕對什麽都說不知道!

楊簡輕輕笑了笑,伸手拉開了那個鎖扣。

周鳴玉的心砰砰跳。

楊簡瞧了一眼,還伸手進去查看了一番,最後又将箱子合上。

他讓茂武把東西放在一邊,又問了周鳴玉一遍:“大晚上的,你送這麽沉的東西來找原之瓊,不奇怪嗎?你沒問過祝含之?”

他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周鳴玉摸不準,只得道:“我只是按照祝當家吩咐辦事。”

楊簡似乎又笑了一聲:“祝含之要你做什麽,你都聽嗎?”

周鳴玉道:“我在繁記做工,自然是要聽的。”

楊簡問:“這樣明事理,方才怎麽不聽我的?”

周鳴玉心裏在咆哮。

有完沒完了!

楊簡從前也算潇灑爽朗的性子,怎麽如今這麽難纏,一句話揪住人把柄,半天都不肯放過?

周鳴玉腦子裏不合時宜地想到今日下馬車時,想寧願被楊簡抓去都不要和祝含之再下棋。

報應!

這就是報應!

周鳴玉幹脆把裝傻示弱這條路走到底。

“大人,你就放過我吧。我保證什麽都不說,我保證絕對不會供出大人來。”

她一直側身對着楊簡,不曾看他。楊簡好整以暇地對着茂武做了一個手勢。

茂武明白,走到周鳴玉面前,拽着她胳膊往楊簡面前拉。

“大人你放過我罷!”

“不許叫。”

他淡淡開口,讓她閉嘴。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你今日既看見我殺人了,又聽見我說自己是龍爪司指揮使楊簡,仍舊不肯看我一眼嗎?”

“不看!”

周鳴玉堅決道:“我沒看見大人的臉,就是有人拷問我,我也不會供出大人的。”

楊簡問:“若我不是楊簡,又将這些嫁禍到楊簡的頭上。你是唯一證人,難道要看着他蒙冤而死嗎?”

周鳴玉的腦子被當頭一棒。

嫁禍。

蒙冤。

她的心突然一瞬間冷了下去。

是,她謝家滿門上百口人蒙冤而死,不就是楊家人害的嗎?

如今楊簡是她的仇人。

他今日戲弄她,拿她當跳梁小醜,還敢問她,若他死了,難道她要眼睜睜看着不成?

她的沉默讓楊簡的心也漸漸平寂下來。

周鳴玉正要擡頭看向楊簡,回答他的話,茂武忽然一伸手在周鳴玉頸後來了一手刀。

該死的楊簡!

這是周鳴玉暈過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楊簡看着周鳴玉身子軟軟地滑下去,腳下下意識向前一步接住了她。

茂武自信開口:“聽主子的,打暈了。我把那畜生的屍體收拾了,這女人怎麽辦?殺了還是扔了?”

他等待着楊簡的肯定。

楊簡黑着臉看向茂武,涼涼道:“你可真是好樣的。”

就差一點,她就要擡眼看向自己。

就差一眼,他就能判斷清楚。

十一娘,究竟是不是你。

第 7 章

第7章

祝含之頗有些無奈地看着周鳴玉忙不疊跑開的背影。

“跑那麽快,你知道路嗎?”

周鳴玉站定了。

她還真知道路。

不過此刻人來人往的,她到底沒敢嚣張,乖乖巧巧地回來裝模作樣:“祝當家就知道鬧我!”

周鳴玉扶着祝含之下車,前頭大當家阮娘子也下了車。

她年近四十,性情安穩,聽見後面的熱鬧,由不得笑道:“這一路颠簸枯燥,你們倒不覺得疲累。”

周鳴玉颔首喚了句“阮當家”。

祝含之同阮娘子道:“正是一路枯燥,才要找些樂子。阮娘子颠簸辛苦,先回房休息罷,外面有我照應。”

阮娘子點頭,叮囑她幾句,先随侍女引路往房間去了。

周鳴玉跟着祝含之一路。

上苑的行宮及別苑,早就為春狩提前預備整理好了,如今衆人前來,倒不需要從頭收拾。只是自帶的行裝和箱籠,都要整理放好。

繁記二位當家前來,身邊還帶着幾個得力的掌櫃、幾個侍從,箱籠也帶了不少。

祝含之不必親自收拾,只是在廊下瞧着侍從們安排好,這才與掌櫃們道:“勞煩幾位掌櫃今日點好東西,之後随用随取,莫要耽擱。”

掌櫃們稱是。

祝含之又介紹了周鳴玉:“這位是咱們雲裳坊的周姑娘。圍獵期間若是有事尋不到我,找周姑娘,也是一樣的。”

周鳴玉未料她這樣早便将自己介紹出去。

眼前這幾位掌櫃都是繁記二位當家的得力幹将,沒少随二位當家入宮,也都是上京商圈有頭有臉的人物。

周鳴玉連忙向衆人屈膝一禮,道:“鳴玉年輕,若有不妥不周之處,還望各位掌櫃不棄,多教教鳴玉。”

幾位掌櫃未有傲色,都溫和回禮。

祝含之這才帶着周鳴玉往房間走。

繁記此來,在別苑中獨占一個小院,女眷都住內院。周鳴玉的房間在二位當家側方,祝含之倒沒讓她先走,叫她先和自己過來。

祝含之的出身是個謎,早在繁記之前,她早已過的是富貴無極的日子。

如今繁記財源廣進,她生活更是精致不已。繁記早幾日已命人來整理過這邊的住處,周鳴玉一進來便聞見清淺的鮮花香味,幽幽靜靜,雅致非凡。

周鳴玉見祝含之關門,便率先開口:“祝當家有何吩咐?”

祝含之道:“我考考你。那些百年勳貴之家,今日來了幾個年輕小輩?”

周鳴玉出發時一直将馬車窗簾掀起一角瞧着,誰跟在隊伍裏都看了個分明。

她略想一想,便想通了關竅,回道:“一家也就兩三個,都是成了婚的郎君。”

她問:“陛下要賜嫁公主?”

如楊家這樣的百年勳貴之家,既有祖宗蔭庇,又有兒郎入仕,早已是無限風光。因家底深厚,發展到如今,雖是垂首稱臣,也未見得多将皇室放在眼裏。

皇家為了限制世家,常将公主下降給諸位未來家主,以便将這些世家捏在手裏,免得他們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世家自然也不滿于此,比起尚公主,倒不如與其他世家通婚。

利益相連,門當戶對,如何不比尚公主強?

祝含之見周鳴玉反應迅速,滿意地點頭,諷刺道:“宮中如今兩位待嫁的公主,此次都跟來了上苑。我瞧那些世家人人自危,巴不得退避三尺。那些攀附于世家的低品京官,自然要替他們主子着想。”

今日時間已晚,留作衆人修整之用。明日一早,皇帝會帶着皇子和大臣們外出圍獵。女眷聚在一起沒什麽可做的,無非就是在馬場打打馬球,或是玩些投壺之類的把戲。

到時候,婦人之間,就是這些唇槍舌劍的交鋒。

祝含之道:“我與阮娘子明日必定要去陪那些命婦說話,你不必陪我,去與你相熟的那些官眷們聊聊。這回不少五品上的官員也都帶着家眷來了,肯定有你認識的人。”

周鳴玉此次跟随前來上苑,這些官眷夫人必定認為她在二位當家跟前得臉,到時候遇見她,定然要向她打探消息。

“祝當家是要我故意透露消息?”

“非也,是要你故弄玄虛。”

祝含之搖搖頭,狡猾地笑起來:“無論誰問,你一概只說不知。”

周鳴玉腦子裏想了想那個場面,道:“那些世家個個吃了狼心豹子膽,若真想要抗命,有的是辦法。”

她從前也不是沒見過。

她大哥,楊家的大郎楊策,還有別家的大郎君,個個都經歷過這麽一遭。

到如今,年輕一代的世家郎君裏,還沒有一個真尚了公主的。

祝含之彎起唇角,頗有深意道:“皇家若真想要整治世家,也有的是辦法。”

周鳴玉瞧着祝含之這個臉色,眉尖微微蹙起來。

祝含之卻不再多說這個話題了。

只是又提醒了她一句:“明日若是原之瓊去找你,你就委婉提醒她,宮中尚有兩位公主待嫁,如今還輪不到她。”

周鳴玉驀然聽見原之瓊的名字從祝含之口中說出來,心裏一跳,再聽見後文,更覺驚疑。

“她只是個郡主。”

祝含之微哂:“對,她就只是個郡主而已。”

周鳴玉聽出她話裏的諷刺之意,想起原之瓊此次回京之後,似乎性格确實玲珑強勢了許多。

如今的風氣,高門兒女多有晚婚,卻都早早定下婚約。原之瓊如今十七尚未許下婚配,本就有幾分可疑。

周鳴玉記得原之瓊從前不愛騎馬,可那日在端王府的馬場裏,原之瓊馬術精湛,不知是不是為這次圍獵提前做好的準備。

難道是,這個從前天真活潑的女孩,終究也還是生出了皇家的無情與好權?

周鳴玉思忖道:“她若真有此意,明日必定上馬圍獵,又豈會與我相見?”

祝含之道:“我會讓她來找你的。”

她轉身進內室,取了個木盒出來,交給周鳴玉。

“留在我這裏用飯罷?等晚些,你替我将此物給她。這是她要的東西,我特地留到今天。”

周鳴玉說不好跟着祝含之走這條路對不對。

祝含之出身神秘,行動更是神秘,繁記用短短幾年時間就在上京站穩腳跟并成為皇商,本就是一個令人瞠目的奇跡。

祝含之瞧着年輕,可在繁記人人敬畏。周鳴玉早就聽說,繁記背後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是祝含之去解決了的。

周鳴玉跟着她,想要向上攀,是最快的途徑。

因為她,周鳴玉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回到了當初曾來過的地方,這就是最好的佐證。

但越是如此,周鳴玉心裏越是謹慎。

太快了。

她無所求,卻偏偏予她所求,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周鳴玉越來越覺得,祝含之是故意的。

手裏的木盒頗具分量,要她兩只手抱着走過來,頗費了一番力氣。如今天色暗下來,她手裏又沒燈,再晚恐怕就不好走了。

周鳴玉越想越氣,琢磨着要不自己把這木盒子打開看看。

她的指在木盒邊緣摩挲,指尖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敲着盒子,發出“嗒、嗒、嗒”的輕響。

晚風吹得樹葉簌簌,她走在路上,忽然止步。

周鳴玉的手指微頓,耳尖動了動,隐約覺得聽到了什麽,正要轉過頭去,忽而身後有一股大力襲來,自身後一把鉗住她纖細的脖頸,狠狠地抵在了一旁的樹幹上。

周鳴玉下意識就要回手,卻突然嗅到一股非常淺淡的松香味,從此人的袖口處傳來。

是最普通的松香,但因為加過其他特制的香料,所以十分獨特,也十分……熟悉。

周鳴玉的心裏一下提起十二萬分的戒備,手上卻再沒有了多餘的動作,只是裝作真的被吓了一跳的樣子,被人強硬地制住。

她的手腕被人扣着按在背後,那人動作狠辣,扭得她肩膀生疼。

而那人随即自背後貼了過來,冰冷的胸膛貼上她背脊,膝蓋緊緊壓住她的腿,硬是讓她沒有半點可以反擊的餘地。

這是個非常高大的男人。

她的木盒掉落在地上,沉重的一聲響。

周鳴玉非常果斷地閉上了眼睛,一邊艱難地喘氣,一邊用極低的聲音道:“我是繁記祝當家手底下的人,你放了我,我什麽也沒看見,也不會亂說。”

她的咽喉被緊緊扼住,幾乎上不來氣,一句話斷斷續續的,好在是身後人聽見了。

因為她感覺到他在笑。

那一瞬間,有一絲溫熱的氣體,輕輕地掃過她的耳尖,一下就被微涼的晚風吹散。

但他身上的松香味,由于距離太近,一直缭缭繞繞地環繞着她。

周鳴玉的脖子也疼,肩也疼,手也疼,腿也疼。身後的男人死死地壓着她,她連動也不動了。

她在心裏破口大罵:天殺的楊簡!!

而楊簡本人,此刻正悠哉悠哉地偏首看着她的臉。

很陌生的一張臉,不夠漂亮,不夠驚豔,撐死只能說得上清秀,距離近了,能看見臉上用料細膩上等的脂粉,但也因此失了些幹淨清爽。

是他不會去關注的一張臉。

如果她沒有這樣頻繁地引起他的注意的話。

楊簡瞧見她顫抖的睫毛,手裏微微松了松,但還是沒有放過她,只是将她轉過身面對自己,仍舊還是鉗制着。

他牽唇笑了笑,十分散漫地開口:“睜眼。”

那語氣分外安閑,仿佛是瞧見了什麽美景,叫她睜眼去看似的。

周鳴玉心裏早罵了楊簡一萬遍。

她閉着眼睛,嘴硬道:“我說了我什麽也沒看見,閣下為何非要為難我?”

楊簡唇邊的笑意緩緩落下來。

他手指漸漸收緊,聲音也涼下來。

“我說,睜眼。”

睜眼……看看我。

第 6 章

第6章

周鳴玉想也知道這是誰做的。

她幼時也有那麽一把海棠團扇,繡面是她六姐出嫁前給她繡的。她心中記挂六姐,便時常拿着那把扇子。

那時楊簡雕了只玉兔子扇墜給她,她十分喜歡,就挂在那把扇子上。

這樣的私密物件,原不是人人都認得,再兼之過了這麽多年,恐怕早就被人忘到腦後。

周鳴玉那日故意做了這麽把扇子帶去端王府,是想要試探原之瓊。

她回到上京,若想要翻出當年謝家舊案的記錄,光憑借攀上張夫人是不夠用的。一個大理寺少卿的夫人,還沒有那麽大的能力讓她看到記錄。

周鳴玉原想借張夫人的交際向上高攀,誰料上天助她,恰叫端王回京,把端王妃送到了她的面前。

原之瓊的喜好她尚算清楚,雖不知這些年變了多少,去試探一番,總不會有太大風險。

她料定端王妃不會留着這樣的玩意兒,若是随意賞了下人,那便是她白費力氣,只能再想辦法。

但順利的是,那扇子果真落到了原之瓊的手裏。

原之瓊那日上門來找她,她不知是個什麽意思,只得先謹慎說話。而原之瓊的變化也叫她微訝,此後更是不敢多進一步。

原之瓊到底有沒有瞧出那扇子的特別,周鳴玉此時并沒有把握。

因為她未想過楊簡會看見那把扇子。

她自回到京城以後,常暗中打聽楊家消息。當年楊家與謝家世代姻親,兩姓交好,卻突然将謝家通敵賣國的證據面呈皇帝。謝家滿門抄斬,楊家卻是步步高升,年輕一代的兒郎們,如今幾乎個個身居高位。

龍爪司的名聲不大好,蓋因常替皇帝暗中執行任務,留下些不夠光明磊落的罵名。可身為正三品指揮使的楊簡,卻是年輕一代中官位最高者。

他如今的身份,早成皇帝鷹犬,為免皇帝忌憚猜疑,便是楊家都不常回。那日前去端王府與從前同窗相聚,是周鳴玉沒想過的事。

周鳴玉不知道那日端王府裏發生了什麽。

所以無從判斷,楊簡懷疑到她的頭上來,究竟是不是原之瓊故意為之。

楊簡和原之瓊不一樣。原之瓊是個空有富貴的郡主,楊簡卻是掌人生死的權臣。如今楊簡來查她身份,雖是有所疏漏叫她發現,但她也沒半點法子對抗。

周鳴玉擰着眉換了衣裳,一邊思索接下來怎麽辦,一邊往外走去。

才出門走過轉角,便見樓梯之上,姚娘子領着個年輕姑娘上來。

那女子瞧着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黑發雪膚,漣漣一雙眉眼,着一身玉紅色的衫子,明豔不可方物。

周鳴玉愣了下,立刻笑起來,屈膝行了個禮:“祝當家。”

來人正是繁記的二當家祝含之,當日在南方,便是她将周鳴玉帶了回來。

周鳴玉确實十分驚喜:“祝當家不是出去談生意了嗎?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祝含之瞧見她,唇角一彎,笑意十分美麗。

“我正要上來找你,同你說呢。”

三人進了雅間,相對而坐,祝含之這才對周鳴玉道:“我近日不曾過來,耳邊倒是沒少聽你們的消息。如今不少官眷都知道雲裳坊有個了不起的繡娘,還有些命婦到大當家那邊打聽呢。”

姚娘子笑道:“可不是嗎?如今往咱們店裏遞的單子都多了不少。咱們哪有力氣全接?都是擱着往後排的。”

祝含之聞言臉色淡了淡,道:“雲裳坊是繁記的鋪子,那些官眷來定,無非是借皇商的名聲給自己添光。你們也未必需要全都理會,只做好面子放着就好,不怕她們惱怒催促。沒得來者不拒,倒降了自己的身份。”

姚娘子颔首道:“是如此做的,祝當家放心。”

祝含之這才道:“我今日來,是與你二人說件好事。宮中過些時候準備去上苑春狩,我與大當家都收到了帖子。我想帶你二人一起,來問問你們的意思。”

周鳴玉擡首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祝含之,祝含之正垂首喝茶,沒看她們。

她手指輕輕摩挲衣袖,揣摩着要如何說,便聽姚娘子先開了口。

“我是個笨人,打理店鋪還成,真去了那地方,圍着一圈皇親國戚,萬一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反倒不好。再者說,這邊店裏沒人照管也不成。”

她撫上周鳴玉手臂:“不如叫鳴玉去罷?”

此言正中周鳴玉所想。

祝含之道了句也好,與周鳴玉道:“你去瞧瞧也好,跟在我身邊,不必應付誰。”

周鳴玉這才颔首道:“那我便跟着祝當家去見見世面。”

三個人莞爾笑起,祝含之給她留了塊繁記的玉牌,提醒她到時候來找她,一同前往上苑。

雲裳坊點名要周鳴玉親手來做的單子不少,全按照祝含之的吩咐,擱置暫緩了。

周鳴玉和姚娘子商量着,把幾個緊要的官眷挑揀出來,優先做了她們的單子,日子一晃眼,就到了要出發去上苑的日子。

臨行前周鳴玉特地把繡文叫過來:“我不在這些時候,你每日來,給我窗臺上的花澆澆水。若有東西落了灰的,也替我擦擦。等回來我好好謝你。”

繡文促狹笑道:“姐姐怎麽謝我?”

周鳴玉思考了一下,問:“你想怎麽謝?我瞧見他們打了野豬,去膳房給你偷豬耳朵吃好不好?”

兩個人笑成一團,繡文道:“姐姐放心去罷,這都是小事,我會記得的。”

周鳴玉應了一聲。

這些日子她日日警醒。原本擔憂楊簡會找她的麻煩,不知是不是因為祝含之回京的緣故,這些日子十分安靜。

繁記得皇室看重,祝含之背靠太子,是她如今所能依仗的最大靠山。

祝含之人在上京,她确實會安全幾分。只是不知,她這一去,會不會又有人來。

繡文瞧着跳脫,人卻細心,每日來房間中打掃,若是有什麽不妥,必然會發現。

前往上苑的隊伍一早便要出發,周鳴玉天不亮便帶着行李去見祝含之。

來接繁記二位當家的馬車是宮裏派的,寬敞又舒适。二位當家一人一輛,半分也不擁擠。

周鳴玉見過大當家,與祝含之上了後面那輛。

一趟隊伍浩浩蕩蕩,出京這一趟,人馬上萬不止,亂中有序。祝含之坐在馬車裏,時不時便有內官或是将領前來,叩門問候祝含之。

繁記雖是幾年前才成了皇商,卻極得皇室看重,宮中的吃穿用度,凡眼所見,凡手所觸,未嘗沒有繁記所出。繁記這二位女當家因此極得上恩,雖為百姓商賈,攀附者也絡繹不絕。

周鳴玉先前只是有所耳聞,如今見了,才知所言不虛。

繁記的馬車跟在後頭,周鳴玉坐着陪祝含之閑聊,一直等到巳初,馬車才漸漸動了起來。

這一走,來問候祝含之的人才少了,她呼了口氣,軟軟倚在靠枕上。

“瞧着累不累?”

周鳴玉笑道:“祝當家玲珑心思,我瞧着應付自如。”

祝含之嘁了一聲,道:“你往後行事小心些,再往上走一走,也有要日日應付人的一天。”

她這話是要提拔周鳴玉。

周鳴玉本就有此意,便道:“多謝祝當家關照。”

祝含之笑起來,一張漂亮的面孔,狐貍般的狡猾。

她道:“我不是白關照你的。”

周鳴玉擡眼望她,等她下文。

祝含之的笑意沒變,秋波潋滟的一雙眼卻忽而冷了下來,連音色也變得寂寂:“你怎麽得罪楊簡了?”

周鳴玉側首看向車外,祝含之道:“他們聽不見。”

周鳴玉聞言再沒有猶豫,立刻果斷道:“前些日子我去端王府上,端王妃問我要去了一把團扇,這團扇之後給了郡主。郡主之後來找過我,說此人将這扇子拿去了。我為此留了心,發現房間也被人翻過。至于是為什麽,我也不知。”

謝家的事決不能說,但祝含之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此事是她不妥在先,若是楊簡不問緣由直接向她下手,唯一能救她的就是祝含之。

祝含之瞧了她一眼,默了半晌,問:“沒了?”

周鳴玉垂首道:“沒了。”

她看不見祝含之的臉色,但聽見她冷笑了一聲。

可随即,祝含之便收斂了迫人的氣勢,自袖中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周鳴玉。

周鳴玉接過。

祝含之道:“裏面的東西,從日期到地點,從人物到事由,你務必一字不落地背清楚。自此往後,這些就是你的過去,就是刀抵在你脖子上問,也是如此。”

周鳴玉心中大驚,手一顫,倏然擡首望向祝含之。

祝含之偏偏頭,笑道:“你該不會覺得,我平白帶走一個人,半分不會細查罷?”

周鳴玉想着謝家那些過去,心底飛快運轉。

祝含之看穿了她似的,又道:“你放心,我當日不說,以後也不會說。楊簡派人去查你,也只能查到你手裏那些東西。你只要背清楚了,什麽事都不會有。”

周鳴玉看着手裏那些僞造的經歷,上面徹底抹去了她曾作為罪臣家奴充作官奴的過去。

她不會和謝家扯上半分關系。

周鳴玉望向祝含之:“祝當家想要什麽?”

祝含之十分輕松地聳聳肩:“還沒到時候。等我需要,我會和你說的。”

她自馬車裏翻出一個棋盤推到中間,漂亮的眼睛笑意盈盈:“現在,陪我下會兒棋罷?”

祝含之笑起來,實在美麗得叫人無法拒絕。

周鳴玉猶豫着接過棋子。

馬車浩蕩行了小半日,終于到了上苑,慢慢分流,帶領衆人前往各自居所。

周鳴玉一見車停,立刻從車上跳了下來,飛快道:“祝當家,我先去房間內幫您布置。”

然後轉過頭麻溜跑了個飛快。

她心裏一陣後怕。

祝含之是哪裏來的臭棋簍子?又菜又愛玩!

她寧願被楊簡綁去上刑都再也不要和祝含之下棋了!

第 5 章

第5章

楊簡站在街口,隔着人潮看向雲裳坊門口。

周鳴玉和姚娘子站在門口行禮,送原之瓊車架離去。

周鳴玉站在京城尚淺的春意裏,着一身淺碧色的衫子,秀頸微垂,亭亭新竹一般的生機盈盈,遠遠瞧着,分外賞心悅目。

但楊簡瞧了半天,也沒瞧出半分謝惜的模樣來。

周鳴玉見原之瓊走遠了,略擡首望了望,與姚娘子挽手進了繡坊。

楊簡這才招手喚來茂文。

茂武站在他身後幾步,撇撇嘴不大樂意,但是腳下沒動。

楊簡低聲道:“你去一趟南方,順着周鳴玉的奴籍往前查,看她最早是從什麽地方被賣過去,為什麽賣,長于何處,生于何地。”

他叮囑得分外詳細。

茂文想起那把留在楊簡卧房裏的扇子。

他立刻道:“主子放心,我這就去。”

茂文轉過身就回去準備,經過茂武身邊的時候丢下一句:“你接下來機靈一點,主子說一你想三,多動動腦子。”

茂武:“你呢?”

茂文:……

說不明白,茂文飛快離開,準備行裝去了。

茂武有點茫然地跟在楊簡後頭回去。

他其實沒太明白楊簡來這一趟幹嘛。

要是懷疑周鳴玉身份,直接進去捆了,押進他龍爪司暗牢,不消半炷香的功夫,絕對讓這柔柔弱弱的繡娘張嘴。

要是不想這麽暴力,趁她不在,進她房間搜上一圈,總也能找到點東西出來。

這麽偷偷摸摸站在街角看什麽呢?

正想着,楊簡上馬,扭頭叫了他一聲:“你盯緊這裏,瞅個周鳴玉不在的時候,進她屋子裏找找。”

說一就要想到三。

這點茂武記住了。

他十分開朗地笑起來:“知道了!”

不就是翻屋子嗎?這題他會。

周鳴玉回到繡坊,就開始趕制端王妃所要的那些物件。

花樣不難,難的是要精細,一根線劈成二十四根的做法,若不是為了這些皇親國戚,她尋常根本不會去用。

她只管混線去做,旁的雜活,都另有繡娘和繡文幫她去做。

如此,趕了小半個月,才帶着成品來到端王府上。

許是有了先前王妃的青眼,周鳴玉這回上門,通報的速度極快。來門口接周鳴玉的是個年紀不大的侍女,周鳴玉記得她是那日站在端王妃身邊伺候的。

侍女一路引着周鳴玉來到後院。

端王雖非今上的同胞兄弟,卻十分得今上看重,雖久居封地,上京的王府卻占地極大,後院還有個不小的馬場。

周鳴玉到時,遙遙便見着馬場上有人紅衣黑馬,英姿飒爽,疾馳之下擡手放弓仍能正中紅心,正是原之瓊。

端王妃坐在陰涼處看原之瓊跑馬,見周鳴玉來了,笑意盈盈,叫她到身邊說話。

周鳴玉未敢造次,規矩行禮,聽端王妃免了之後才起身獻上木匣。

端王妃早不在乎這些東西了。

當日那把扇子,她随手就給了原之瓊,這些玩弄之用的小物件,她手裏也從來不缺。

故此,端王妃不過是随手拿起一樣瞧了兩眼,誇了周鳴玉幾句,便放在了一邊。

周鳴玉心裏十分不痛快。

她雖受了幾年波折,如今回了上京,倒也算日子舒坦。即便自己只是平頭百姓,往來也都是官眷夫人,面子上做不足,錢財上總能做足。

端王妃随口這一句費了她這麽多功夫,如今就這麽撂下了,讓她很不開心。

從前的謝惜就十分不喜歡端王妃的這副做派,每每有端王妃在的場合,總是能避則避,總之謝家門庭高貴,也犯不上給她一個王妃面子。

但現在周鳴玉不能如此做。

她面上未有一絲波瀾,口中說着王妃喜歡就好,而後行禮告退。

誰料原之瓊遙遙見着她,卻下馬過來了。

“周姑娘。”

她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眉眼彎彎地迎上來:“周姑娘今日是來送東西的?”

她瞧見那邊侍女手上的木盒:“拿過來叫我瞧瞧。”

周鳴玉如今瞧着原之瓊就警惕,心裏暗暗戒備着,不知她又要做什麽。

原之瓊卻是一副俏皮活潑讨人喜歡的模樣,挨個将東西瞧了瞧,又取出裏頭那件端王妃看都沒看的小屏風擺件來,有模有樣地捧到端王妃面前去。

“這件喜鵲報春的小屏風,我前些日子去雲裳坊就看上了。當日她們那掌櫃姚娘子同我說,這喜鵲還沒繡好,賣不得人。誰知周姑娘細心,今日一并送來了。”

端王妃給原之瓊輕輕扇扇子,聽見她這話,才将目光轉到這擺件上來。

這小屏風不大,不過一掌高,難得的是繡工精細,色彩明亮,放到女孩兒家的閨房裏,最是奇巧不過。

端王妃見原之瓊喜歡,也對周鳴玉此舉滿意起來,叫廚房把今日宮裏新賞下來的櫻桃,給周鳴玉帶一盤去。

周鳴玉面露欣喜之色,跪下謝恩,十分感謝地接過那盤櫻桃。

她心裏卻在發苦:宮裏賞下來這些櫻桃,興許還沒她後院櫻桃樹上掐下來的甜。

人間富貴至極的端王妃,賞她一把金瓜子也是好的啊。

周鳴玉帶着櫻桃,再次告退。

這回原之瓊道:“我正巧騎馬累了,送周姑娘出去罷。”

周鳴玉摸不準原之瓊的心思,道:“民女豈敢勞郡主相送。”

原之瓊道:“不妨事,我見周姑娘手巧,又與我年歲相仿,倒有些親近之意,想與周姑娘說說話。周姑娘莫不是嫌棄我?”

她臉色笑眯眯的,那廂端王妃的臉色卻冷了。

周鳴玉連忙道:“民女豈敢有這樣的心思。郡主肯叫民女說話,是民女的福氣。”

原之瓊走過來,道:“周姑娘緊張什麽,就是兩句話罷了。”

她帶頭向外走去,周鳴玉只得在她身後一步跟着。

原之瓊叫侍女退遠些,瞧着周鳴玉笑:“周姑娘離我那麽遠做什麽?”

周鳴玉只得靠近她些:“郡主有何吩咐?”

原之瓊将手上一個金鑲玉的戒指取下來,放在她的櫻桃托盤裏:“這櫻桃酸得要死,我母親不肯吃,才将它賞人。你回去悄悄扔了,別叫人瞧見就是。”

周鳴玉看着那個戒指,覺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和她聊。

“宮裏賞的櫻桃,自是浩蕩恩典,豈能作踐。”

原之瓊道了句“随你”,這才壓低聲音問:“楊簡找過你了嗎?”

她甚至分外好心地提醒了她一遍:“楊簡,楊八郎,龍爪司的冷面閻王。”

周鳴玉無奈道:“不曾。”

原之瓊道:“那你可要小心了。身邊的東西都管管仔細,身邊的人都好好瞧瞧,保不齊哪個青天白日,就要遭了跟頭。”

周鳴玉道:“多謝郡主提醒。”

二人一路穿過回廊,遙遙見得一個錦衣青年,背脊挺拔,風姿卓然,走過來問原之瓊:“這位是?”

正是原之璘。

周鳴玉屈膝向他行禮:“民女是繁記的繡娘,見過世子。”

原之璘眼神上下打量周鳴玉一遍,饒有興趣問:“你怎知我是世子?”

原之瓊将周鳴玉一拉,對他沒好氣地道:“在端王府裏穿着常服随意走動,不是世子是誰?她又不是沒長腦子。”

原之璘無語道:“我是問她,你插什麽話?”

府門近在眼前,原之瓊沒理他,将周鳴玉拉着繞過原之璘,向門口一推。

“我的話說完了,周姑娘慢走。”

周鳴玉看見原之璘第一眼就覺得不對勁。

她從前與原之璘相處不多,大約知道此子嘴上風流,在宮中伴讀還敢調戲宮女,不過只是嘴上說說,不曾越界。

而如今,許是在封地散漫慣了,越發放肆。

她口中提繁記,也是想叫他收斂。畢竟繁記的東家在今上跟前得臉,也不是什麽好惹的人物。

誰知這原之璘半分不怕死。

周鳴玉忙不疊地行禮,轉身離開端王府。

待人走遠了,原之瓊才回過頭來,對着一臉不爽的原之璘,揚手就是一個巴掌。

“你——”

“我什麽我?”

原之瓊冷着一張臉,對自己的兄長沒有半分敬意,只剩下滿眼的厭惡。

“我警告你,把你從前在封地裏那些浪蕩習氣都給我收起來。此番父王回京,是有要事在身,你若敢節外生枝,我絕不放過你。”

原之璘冷笑着摸了摸自己腫起來的臉:“你一個姑娘家,跟自己哥哥逞兇鬥狠?來日到了外面,看誰還肯做你的倚仗?”

原之瓊不屑道:“那就試試看,瞧瞧你世襲王位,又能走到多遠。”

周鳴玉一路捧着那盤櫻桃,坐馬車回了雲裳坊。

姚娘子和繡文迎上來,接過她手裏的盤子,稀罕道:“今日是怎麽了,還捧着盤櫻桃回來?是端王妃賞的?”

繡文嘴饞,手裏摸了一個就吃。

“別吃!”周鳴玉打了她手,轉身瞧了瞧,将她擋住,“賞的也沒法吃,酸死了。”

姚娘子偷笑,接過來道:“我拿去處理,你回房換衣裳罷。”

周鳴玉應聲,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她平日裏都在繡坊,繡娘們也都和睦,自己從來都不鎖門。

但今日,她的手抵在門上,剛一推,就察覺到了不對。

地上有很細的暗金粉末,零零碎碎地撒在門口,藏在暗色的木制地板上,不仔細根本瞧不出半分。

那是她每日出門前留在門上的小小心機。

今日,有人趁她不在,進了她的房間。

周鳴玉推門進去,檢查了背街的窗戶,窗邊同樣有很淺的鉛粉痕跡。

她蹲下身,手放在地上慢慢撫過去,大概猜到是有人從窗戶進了她的房間,又去門邊查看了一下,确保無人進來。

周鳴玉轉過身去,走到床邊,将床內木櫃上的鎖晃了晃,冷笑了一聲。

有人翻過這櫃子了。

這裏頭,裝的是她從奴籍換為良籍的身契。

第 4 章

第4章

原之璘捧着酒盞看胞妹:“你不是在後院,過來尋我做什麽?”

原之瓊裝模作樣道:“我好不容易回一趟上京,自然要來見過諸位哥哥,哪裏是尋你?如今人都見齊了,這就走。”

她說罷,身子一轉,還真就出門去了。

旁邊有人頓了頓,忽而道:“小郡主今年多大了?”

原之璘道:“十七。”

那人問:“早不來晚不來,怎麽偏偏八郎到的時候來?莫不是——”

衆人沉默一瞬,原之璘推了他一把:“你胡扯些什麽?”

那楊八郎如今是什麽身份?

一個手掌生殺的佞臣,憑何來配一國郡主?

有人默默地看向楊簡的位置,這才一愣——

那楊簡早不在此處了。

“郡主留步。”

原之瓊搖着扇子,悠閑地往後院走,聽見身後的聲音,步履未停,反變得更快了。

但她哪裏走得過楊簡。

楊簡輕易地攔住她,唇角勾了勾,卻沒什麽暖意,問:“郡主跑什麽?”

原之瓊立定,面上早換了一副不耐的神色,哪裏還有方才席間半分的活潑熱情?

“楊簡,你哪只眼睛瞧見本郡主跑了?”

楊簡也不必顧忌她兄長的臉面,單刀直入:“郡主這扇子哪兒來的?”

原之瓊直接不屑地偏身:“關你什麽事?”

楊簡站得筆直,許是身着官服的緣故,那一身令人聞風喪膽的冰冷氣勢半分難掩。

“我乃龍爪司指揮使,直接受命于陛下,皇親國戚可斬而後奏。如今只是問郡主兩句話罷了,郡主何故不答?”

原之瓊冷笑一聲:“楊簡,少拿這套要挾我。若無聖命,你休想命令我。”

她邁步,略過楊簡,直接向後院去了。

楊簡自有萬種叫她膽寒開口的法子,此刻礙于原之璘的面子,倒也沒有追上去,只是招手叫自己兩個近衛過來。

楊簡問:“方才她手裏那把扇子,可瞧清楚了?”

近衛楊茂武遲鈍地反應了一下,答道:“瞧清楚了。扇子上繡的桃花,下頭是個玉狗。”

楊茂文踢了他一腳:“那是海棠花,下頭是個兔子。”

楊簡早習慣了這樣的場面,淺淺嗯了一下,道:“去查罷。”

楊簡今日是來賀原之璘回京,到的早了不好,易被有心人作以結黨文章;到的晚了不好,又要被人說他如今眼高于頂,昔年同窗進學,如今連皇親都不放在眼裏。

滿室舊友,都是他世家兄弟,昔年同伴。

但楊簡心裏清楚自己待得久了,誰也不得痛快。

于是很快便借口公事,離了端王府。

龍爪司隸屬龍隐衛,是皇帝一把最鋒利的暗刀,故而上京之內,未設署衙。楊簡平日裏不回楊家,就住在自己別院。

楊簡回到別院的時候,茂文與茂武也趕了回來。

茂武道:“屬下去查問過了。原是皇商繁記的一個繡娘,給幾位官眷制了新衣,得了端王妃注意,今日被叫了來。端王妃見她身上的扇子有意思,就留下來玩了,之後郡主瞧見,又拿了去。”

楊簡在內室更衣淨手,沒出聲。

茂文對着茂武比劃,茂武疑惑了半天沒明白。

茂文用口型說:“名字!”

茂武這才反應過來,繼續道:“那繡娘名叫周鳴玉,以前是奴籍,又是孤兒,在南邊給一個富商做工,是一年多前繁記的祝二當家到南邊做生意的時候帶回來的。祝二當家給她除了奴籍,叫她就住在東市雲裳坊裏。”

楊簡換好了衣裳,自屏風後出來,道:“有件事忘了吩咐你。”

茂武問:“什麽?”

楊簡道:“你再回一趟王府,把原之瓊手裏那把扇子給我拿回來。”

茂武問:“拿扇子幹嘛?”

茂文眼瞅着楊簡折起袖子往書房走的樣子,按着茂武脖子退了出去。

茂武還是沒明白自家主子怎麽對一把扇子那樣執著。

“咱是不是要去買把新的扇子,給郡主換回去?”

茂文沒明白:“主子不是說了拿嗎?為什麽還要再換一把?郡主又不缺一把扇子。”

茂武得意地笑了笑:“這你就不懂了吧。姑娘家的小玩意兒就是堆成一座山,她也能一眼瞧出少沒少。咱們公子今兒才和郡主起了争執,扇子立刻就丢了,郡主不是一下就懷疑到咱們頭上了嗎?”

周鳴玉次日一早坐到繡架前,琢磨如何給這位端王妃繡制香袋扇面。

才仔細斟酌着配好線,繡坊就來了客人。

原之瓊施施然扶着侍女的手進了雲裳坊,她衣着華麗,首飾全是金玉,看着就是一身貴氣,十分紮眼。

姚娘子迎了上去,問她想要什麽。

侍女道:“這是清河郡主。”

繡坊裏的夥計繡娘忙烏壓壓地跪倒一片。

姚娘子跪在原之瓊面前行禮,問郡主來此有何貴幹?

她昨日心驚膽戰地等着周鳴玉回來,聽她說明了原委才放下心。今日這位王府郡主找上門來,又讓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來。

原之瓊讓大家起身,溫和道:“娘子不必緊張。我是聽說周姑娘繡工了得,昨日卻無緣一見,今日好奇,才主動找上門來的,若是惹了大家不便,倒是不好了。”

姚娘子連說豈有不便,回頭拉着周鳴玉上前來。

“樓上有雅間,以便貴客談話。郡主若是不嫌,可這邊請。”

原之瓊上下打量周鳴玉一遍,欣然與姚娘子道:“好哇。”

雲裳坊內常招待官眷,上好的茶水糕點都有常備。姚娘子開了最大的一個雅間,請原之瓊入內。

原之瓊落座,叫她們不必拘束,坐下說話。

她笑眯眯地看着周鳴玉:“我昨日自我母親那得了一把團扇,聽說是周姑娘的作品,我瞧着喜愛,私自留下了。今日想問問周姑娘,可舍得割愛?”

周鳴玉記得上京裏的規矩,始終不曾擡眼直視她,餘光裏卻将她打量了好幾遍。

她小的時候,很受女孩兒家的歡迎。原之瓊小她三歲,那時還不曾離京,很喜歡和她一起玩。

那時候的原之瓊,天真可愛,沒半點皇家貴主的臭架子。

可今日一見,也不知這些年是怎麽過的,那些裝模作樣的虛假樣子,倒是一套又一套。

周鳴玉摸不準她今日是什麽意思,只能暫時順着她的話說。

“郡主喜歡,是民女的福氣,民女豈有不肯。”

原之瓊道:“我也不是白拿你的,今日來,原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別的東西,一并賣給我玩玩。我與我母親不同,不講那些禮制規矩,不拘是什麽東西,只要新奇的。”

周鳴玉道:“還有些香囊發帶之物,民女取來與郡主挑選。”

“不必了。”

她擺手叫侍女上前:“我這侍女自幼侍奉我,知道我喜歡什麽,叫她去挑就是了。姚娘子必然知道東西在哪?”

此言一出,姚娘子便知,她是要單獨與周鳴玉說話了。

姚娘子瞧一眼周鳴玉,看她示意自己無事,才帶着這侍女出去。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

原之瓊一直保留在臉上的客套微笑也落了下來,明明是俏麗明豔的一張臉,此刻冷冰冰的。

她直截了當地問道:“周姑娘,你是什麽人?”

周鳴玉想起自己那把扇子,不确定她此問何意,道:“民女是雲裳坊的繡娘。”

原之瓊覺得她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好心地又問她一遍:“周姑娘,沒做過什麽作奸犯科的壞事罷?”

周鳴玉露出惶恐之色,叩首道:“民女自跟随祝當家來到上京,一直勤勤懇懇,謹言慎行。天子腳下,豈敢去做什麽壞事?請郡主明察。”

“我犯不着明察,就是好奇罷了。”她饒有趣味地打量着周鳴玉,“你可知道上京的楊家嗎?楊家八郎,你可知道嗎?”

“民女——”

“擡頭說話。”

周鳴玉起了身,猶豫道:“楊家滿門權貴,民女有所耳聞。只是未曾有幸接觸,并無什麽了解。至于郡主所說八郎,更是不曉得了。”

原之瓊道:“這八郎名楊簡,是陛下親領龍爪司的指揮使,正三品,皇親國戚皆可斬而後奏。平日裏神出鬼沒,專為陛下辦事,凡有惡人歹徒在他那裏記上了名字,沒有能逃出生天的。”

周鳴玉适時露出恐懼之色:“如此瞧,這位大人,倒是個好官。”

“好官?”

原之瓊嗤笑了一聲,笑容裏帶三分荒謬之色。

“周姑娘,我屏退旁人與你說話,你再裝傻就沒意思了。你那把扇子落在我的手裏,楊八郎當場便追問我來歷,我不說,過了一晚,東西就不翼而飛了。周姑娘若不是惡人,他何必來偷此物?”

周鳴玉直呼冤枉:“民女平日不是去各家府上為官眷量體改衣,就是在這坊內做活,何曾在外做過什麽惡事?至于那扇子,原是民女自己繡來玩的,昨日才剛剛做好,可巧得了王妃興趣,又豈會是什麽髒物?郡主明察。”

“我都說了,我犯不着明察,你做沒做惡事,也同我沒什麽關系。”

原之瓊傾過身,離周鳴玉近了些,道:“我就是好心,來提醒周姑娘一句。周姑娘若真是個惡人,可千萬別輸給他楊八郎。我瞧見他不痛快,可是分外痛快。”

周鳴玉略微震驚地擡眼,瞧見原之瓊帶着狡黠笑容的天真面孔。

她分明才十七歲,笑起來還有些孩子氣,便愈發顯得那笑意裏的殘忍陰森可怖,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原之瓊站起身,理了理衣擺。

“多謝周姑娘割愛,改日周姑娘來府上送東西,我再請周姑娘坐下說話。”

她複又帶上那張虛假的微笑面具,施施然走出去了。

周鳴玉看着她車架遠去,想着她從前追着她與楊簡叫阿兄阿姊的樣子,漸漸擰起了眉。

她不在上京的這些年裏,究竟還發生過什麽事?

第 3 章

第3章

張家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幾家夫人,來尋周鳴玉做衣裳。

張夫人是五品官,周鳴玉借她結識的夫人,家中也就是五品上下的品級,都指着這個機會,給自己官人與孩子謀個前程。

穿衣醒目,是最簡單的法子。

雲裳坊的掌櫃姚娘子,本就看重周鳴玉對穿着風尚的敏感度,又兼之周鳴玉态度謙遜,技藝高超,故而很欣賞她,從不為難。

見周鳴玉忙碌,還主動指了幾個繡娘去幫她。

雲裳坊的氛圍很好,繡娘之間沒什麽沖突,周鳴玉有了幫手,更是如魚得水。

端王入京前幾日,她完成了所有定單,還挨家挨戶上門,為各位女眷試衣改制,将諸位官眷伺候得十分滿意。

周鳴玉忙了好長的日子,突然閑下來,看見窗口海棠吐蕊,才突然意識到春天要來了。

她瞧着手上沒什麽要緊的活計,想了想,去庫裏挑了一把絹面團扇,回來挑選絲線。

一旁的繡娘瞧見了,笑問:“周妹妹,是誰家姑娘自己不會繡扇子,還特地來尋你做?”

周鳴玉道:“難得閑了,我給自己做把扇子,先前的舊了。”

那繡娘一邊分線,一邊擡起頭轉了轉脖子,打量起外面初初熱鬧起來的春色。

“還是春天好,暖和,喜氣洋洋的。”

周鳴玉手中選了海棠紅,與金線微微混了一道,拿銀針大略比劃了一下,也沒畫草圖,就落了第一針。

等她手裏這面折枝海棠繡好最後一針的時候,雲裳坊內來了個衣着體面的中年婦人。

這婦人入內,問:“不知哪位是周鳴玉、周姑娘?”

周鳴玉不緊不慢将線剪斷,起身來與她見禮:“不知您是?”

這婦人不動聲色打量她一遭,面目含着禮貌的微笑:“我是端王府上的媽媽,我家王妃命我來請周姑娘過府說話。”

她不說原由,叫人心裏沒底,雖滿面溫和,仍不免令人擔憂。

掌櫃姚娘子站到周鳴玉身旁,試探道:“我是店內掌櫃,不知鳴玉做了何事?”

婦人只道:“周姑娘去了便知。”

姚娘子有些不放心,問道:“只要鳴玉一個人嗎?”

婦人稱是。

周鳴玉心裏大概有數,拍拍姚娘子手,道:“姚娘子安心,我安分守己,未做壞事,想來王妃也是找我去問幾句話,不多時就回來。”

王府的馬車就停在外面,婦人讓周鳴玉上車。

周鳴玉反扶住婦人手臂:“媽媽是長輩,請先上車罷。”

婦人受用,卻笑道:“我是府上老仆,周姑娘是客,哪有讓客人伺候老仆的道理?”

周鳴玉這才面露為難,快速上了馬車,又回頭扶了婦人一把。

車輪轉動,周鳴玉問道:“還沒請問媽媽貴姓?”

婦人道:“姑娘叫我關媽媽就好。”

周鳴玉于是笑着叫了一句,見她态度尚好,便知不是壞事,于是故作遲疑着問:“鳴玉是個普通百姓,雖給幾位官眷做過衣裳,卻不曾見過皇家天顏,只恐等下到了王府做了什麽不合規矩的事,自己丢人出醜事小,冒犯了貴人事大。若關媽媽不嫌棄,能提點鳴玉幾句,便是鳴玉之幸了。”

關媽媽見她懂事,這才道:“姑娘不必憂心。王妃今日在府上宴請諸位官眷,見着有幾位夫人和姑娘們,穿衣十分別致。我家王妃本就熱愛此道,特叫來一問,才知都是姑娘做的,便命我來請姑娘過府說話。”

周鳴玉适時做出高興又幾分羞赧的表情。

“是夫人與姑娘們貴氣,才叫衣服添光,倒是鳴玉沾了福氣。”

馬車行到王府門前,二人下車。

關媽媽早在車上提點了她禮儀,此刻想再叮囑她一遍,回頭卻見周鳴玉低眉斂目,行動從容,禮儀到位,半分都沒逾矩,倒像是高門教養過的一般。

關媽媽只道周鳴玉聰明,心裏踏實了些,引着她往後院走。

途中經歷一片假山園林,周鳴玉耳尖,隐約聽到那邊有男聲說話。

“咱們幾個今日難得齊聚,倒是八郎怎麽回事,貴人事多,此刻還不來?”

“他既答應了要來,自然會來的,許是臨時有事絆了腳,要晚些。”

關媽媽也聽見了,回頭對周鳴玉道:“今日前院也宴請了男賓,周姑娘若要行動,且尋個侍女帶路,以防不便。”

周鳴玉稱是。

她們腳步加快,走過了假山。

另一側,楊策回頭,看見影影綽綽的林木之後,走過一排人影。

約莫是仆婢罷。

他未多想,回過頭來。

周鳴玉到的時候,端王妃正坐在內廳,與身邊幾位年齡相仿的命婦及官眷說話。

周鳴玉快速瞥了一眼,張夫人等幾位夫人倒也在,只不過僅坐在下首賠笑,沒有開口的機會。

她收回目光,撫裙下跪,叩首行禮,行動從容大氣。

她離開了上京八年,但那些做過十餘年的禮儀早已刻進骨子裏,此刻重新拾來,有些陌生,卻仍舊還十分流暢。

端王妃見她儀态不錯,便有些好感,叫她起身。

一旁有位高品官眷道:“姑娘莫要緊張。今日席間,見你與幾位夫人制的衣衫款式特別,頗有巧思,我們新奇得很,才遣人去找姑娘來,想見上一見。”

周鳴玉始終垂首,并不冒犯:“民女制衣為生,談不上什麽巧思,是各位夫人氣度卓然,才襯得衣衫矚目。夫人謬贊了。”

端王妃笑道:“姑娘自謙了。吾年輕時,也愛在衣衫首飾上留心,女子品性高潔,平時愛打扮些,不算什麽。”

官眷們紛紛稱是。

端王妃道:“吾瞧張夫人那身衣裳,袖口十分規矩,雖瞧着寬大,卻不礙于行動,繡樣也新奇,春天裏瞧着神清氣爽。吾有一件外袍,正巧是衣袖不便,總不愛穿,今日你既然來了,吾也不勞動旁人,就與你拿去修改罷。”

端王妃愛好之一:喜華服。

一旁有官眷道:“這可是周姑娘的福氣,周姑娘可要仔細用心。”

端王妃擺手道:“哎,你如此說,倒叫這丫頭緊張。”

周鳴玉沒接口,連忙跪下叩首:“王妃這般看得起民女,是民女三生之幸。可民女雖愚鈍,卻略有耳聞,王妃服制均有規定,不可擅改。民女不過一民間普通繡女,不敢自大,為王妃改衣。”

廳中安靜了下來,命婦官眷們緩緩對視兩眼,倒見端王妃的面目板起了半刻,又忽而笑了出來。

“倒是個懂規矩的。”

周鳴玉吐了口氣。

這位端王妃早早便随端王去了封地,只是因陛下兄弟情深,常随端王回京小住。

周鳴玉略略知道這位王妃的秉性,她私下不愛保持那些端莊的姿态,脾氣也算溫和,對下寬厚,但也常喜作弄旁人。

她位高權重,半分不曉得,自己那一點捉弄的趣味,落在普通的百姓或者奴仆身上,也有可能變成滅頂之災。

端王妃愛好之二:小作弄。

端王妃再次命她起身,瞥見她腰間別的團扇,道:“你這扇子,可是自己繡的?”

周鳴玉将扇子取下來,雙手平舉出去:“回王妃的話,這是民女自己繡着玩的家常東西,不算什麽。”

關媽媽意會,取了扇子遞給端王妃。

端王妃撫了撫扇面,才見這原是雙面繡制,圖樣卻并不完全相同。用線也有講究,扇面微轉,便有流光滟滟,仿佛春風拂枝,好看的緊。

但她線又劈得細,雖知是層層鋪就,扇面卻并不突兀,仍顯得輕巧不已。

扇柄上的流蘇更是小巧思,一個小小的玉墜子,雖不是什麽上等貨,卻刻着個活靈活現小兔子,下面墜着三色綠縧,難得的是不顯雜亂,反倒生機勃勃。

端王妃喜歡這些新奇的小玩意:“這扇子做得倒巧,你們年輕姑娘家,用着俏麗活潑——周姑娘如今多大了?”

端王妃愛好之三:牽紅線。

周鳴玉道:“民女今年已二十了。”

端王妃挑了挑眉,原想着她瞧着年輕,又是未婚女子的打扮,應當也就十七八歲。

她問:“姑娘不曾婚配?”

周鳴玉道:“家中父母早亡,民女幸得東家收留,脫了奴籍,只想好好做工,報答東家,未想婚配。”

端王妃道:“你倒是知恩圖報,可你那東家,怎麽也不為你想想。來日叫吾見着繁記的大東家,非要說說她不可。”

周鳴玉連忙道:“東家平日對我們十分關心,并無疏漏之處。是民女自己不肯。”

端王妃笑了笑:“罷了,你們這些姑娘家,有緣到時自有好福,何必旁人多言。”

她又吩咐關媽媽:“吾瞧周姑娘手藝不錯,你且帶她去,給吾制個香袋扇面之類的物件,也讓吾趕趕這上京的風尚。”

關媽媽稱是,帶着周鳴玉出來。

漸遠了,命婦官眷們奉承端王妃風姿的話也遠了去。

關媽媽引周鳴玉到後院,道:“王妃一貫對些新奇玩意兒感興趣,這回見姑娘手藝,是真心喜歡。姑娘也莫要緊張,我與姑娘拿兩匹料子、兩把扇子,再将常用的花樣冊子給姑娘拿去,姑娘只管撿時興的花樣做來。只一點,要顧忌王妃身份,不可失之輕浮。”

周鳴玉稱是。

關媽媽開了庫房,帶周鳴玉進去。

她也并不武斷,自己取了些料子,問周鳴玉哪種合适。

周鳴玉口中稱豈敢,選了幾個,又與關媽媽商量着,定了花樣配色。

關媽媽滿意于她的謹慎,命人将東西裝上馬車,送周鳴玉回去。

“周姑娘不必着急。繁記做了幾年皇商,送來的東西沒有不好的,我們王妃之前也沒少向你們大東家伸手。先前府上用的東西裏,未必沒有姑娘做的,如今這回也不過是中間少了幾個人的手罷了。姑娘只管仔細做,不必趕日子。”

周姑娘稱是,謝過關媽媽,這才回到雲裳坊。

王府湖邊水榭裏,酒過三巡,文章寫過幾篇,刀劍比試過幾輪,才終于湊齊了人。

其中一人斟滿酒,笑着迎上去,道:“八郎來遲了,罰酒三杯!!!”

楊簡身上仍穿着深棗紅色的官服,接過侍從遞來的熱帕子擦了擦手,自有人服侍他脫去外頭大氅。

他将帕子扔回漆盤上,道:“我是為公事,才晚了這一時半刻,你倒是借此故意來灌我酒?”

這人便笑道:“世子爺,我說什麽來着?八郎在外頭是黑面閻王,見着哥哥們,照樣愛找借口躲酒。”

端王世子原之璘坐在一旁笑,舉杯道:“八郎,我難得回上京,你來遲了,如何都說不過去,快喝。”

滿座哄堂大笑。

卻聽門外有個脆生生的清泠女聲開口道:“好哇!我就知道,你們又要灌楊八郎的酒!”

端王獨女原之瓊搖着團扇走進來,笑眯眯地把楊簡面前那杯酒拿開。

“楊八郎,這回可是我救你,不謝謝我嗎?”

原之璘失笑道:“臭丫頭,八郎是你兄長,誰教你這樣沒規矩?”

楊簡從善如流,同原之瓊道:“多謝小郡主。”

原之瓊舉起扇子,捂着唇咯咯笑:“瞧見沒?”

楊簡垂眼瞧見她手裏的扇子,素素一個淺水碧的扇面,細細一束折枝海棠,動起來浮金掠影。下面一個小兔子玉墜,小巧可愛。

他不由得一怔。

他的思緒突然靜止,然後一瞬間抽離回許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那個安靜又溫和的春日傍晚,謝惜在府門前憋不住滿面笑意,忍不住拿手裏的團扇去擋。

他透過那道折枝海棠打量她。

她手裏撚着扇子下頭的兔子玉墜,從海棠團扇後頭露出一雙狡黠的眼睛。

“那說好了,你明日早些來接我。”

那日楊簡去晚了。

這一個輕易的約定,再也沒有實現的時候。

第 2 章

第2章

八年前,謝惜十二歲。

謝家是這上京城裏最顯赫的元勳顯貴,謝惜自幼便過的是金堆玉圍的豪奢生活。

但她倒不似別的高門女兒那樣嬌氣。

雖謝家到這一代,只剩下二房一門從軍,但無論哪房子弟,卻仍舊自幼學習武藝。如此開國十二年,謝氏一門仍舊保有将門虎氣。

謝惜用九節鞭最好,挨打多了,比別的姑娘家都皮實。

謝惜武藝好,卻也愛美。京城高門的貴女之間,時興什麽樣的衣裳頭面樣式,她總能趕在最前頭,所以雖然年紀小,仍處處受各家兄姊們的誇贊。

那時候,同齡的姑娘家,屬她風頭最盛,最招人喜歡。

所以那時候,各家都說,楊八郎最是好福氣。

楊簡虛長她三歲,那時已是十分高挑的個子,眉眼長開之後疏闊清舉,面目又英俊,是個十分意氣的少年郎。

他自也是年輕一代裏優秀的兒郎,歲數再長大些,只怕比他那些兄長都有出息。

只是每每聽到這話,他都笑得十分開心,直接了當地接口:“能娶十一娘,自然是我的好福氣。”

楊簡不傲才學,不傲武藝,不傲家世,不傲相貌,偏偏傲于與謝惜早早定下婚約,青梅竹馬長到今日。

謝惜是個俗人,喜歡楊簡這樣明目張膽的偏愛,喜歡楊簡偏愛她帶來的虛榮。

最關鍵的是,她的确喜歡楊簡。

謝惜每日練武,每日習書,每日至少要與楊簡見上一面。

那時候的楊簡,雖還是個不必肩負責任的小公子,卻也要跟随兄長出去交際。楊家有兄長是太子伴讀,楊簡偶爾也去東宮。太子欣賞他,常點名叫他一起。

許是覺得很久沒有帶謝惜出去玩,楊簡那日特地在東宮告了假,回來約她次日上山去。

謝惜不在乎山上景色好不好看,但那日仍然滿臉開心地答應了。

那是個春日的黃昏,暮色溫柔,清風徐徐。楊簡看見她笑,自己也輕松了些,拍了拍她的肩頭,叮囑她晚上早些睡,明早他來接她。

第二日來的不是楊簡。

卻是楊簡的大兄楊策。

他穿着官服,手裏拿着聖旨,腰間挎着佩刀,攔住了身後的官兵,命親衛上前叩門。

他以一種來拜訪世交長輩的禮貌姿态走進了謝家的大門。

楊策恭恭謹謹地将聖旨遞給了謝夫人,這才道:“伯母,定謀冒犯了。”

謝惜不知這算不算是楊家大兄最後的善意,但他這一舉動,确實拖緩了官兵抄家的速度,也給了母親時間。

她身邊的于媽媽沖到後院,把謝惜剛穿上的騎裝脫了下來。

謝惜的侍女秀書,是這位于媽媽的女兒,見到于媽媽滿臉的慌張,還并不明白為什麽。

但于媽媽沒有多說,直接将秀書的外衣脫了下來給謝惜穿上,一邊讓謝惜把頭上的釵環都取下來,一邊又讓秀書穿上謝惜的衣服。

她拉着兩個人的手跑出來,迎面遇到官兵。

于媽媽一點猶豫都沒有,把謝惜一把推進仆從堆裏,而後緊緊抱住秀書喊道:“你們這些兵油子!豎子!不許碰我家姑娘!”

謝惜一步沒站穩,被身邊的奶娘扶了一把,聽見于媽媽這話,奶娘立刻對着謝惜的背一頓好打,将她按到了侍女和仆婦的後面。

一邊打還一邊罵:“蠢貨!怎麽不知道帶你家姑娘從後面跑!”

她從地上抹了一把灰,抹到謝惜的臉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撲過去和于媽媽一起抱住了秀書。

她狠狠推開那些士兵:“反了,反了,我家姑娘也是你們能推的!”

那士兵惡狠狠地把奶娘推到地上,罵道:“呸,老潑婦!你謝家才是反了,陛下下令要抄謝府,你不想死就老實點!”

秀書似乎是吓到了,但是聽到這話,仿佛是突然冷靜了下來。

她用一種異常堅定的口吻道:“聖旨可讓你推搡傷人?我是謝家十一娘,我在此處,難道我的仆從會跑嗎?”

秀書自小跟着謝惜讀書練武,見慣了世面,此刻板着臉,竟平白生出三分威嚴。

那士兵啐了一聲,推開她們進屋去了。

謝府此刻已被團團包圍,院子裏的人逃不出去,被兵士們一起押到前院。

謝夫人穩穩地站在前院正中,面上一點慌亂和懼色都沒有,反倒是楊策,垂首低目,側身站在她斜對面。

不像是來抄家的武官。

倒像是來被長輩訓斥的小輩。

聽見衆人腳步聲,二人一齊回頭看了過來,謝夫人見到秀書,一眼便明白怎麽回事,秀書直接開口道:“母親!”

謝家百年望族,此時堆了烏壓壓的一群仆從,楊策快速掃了一眼,沒看見謝惜。

而後他道:“放謝姑娘過來。”

楊策這句話坐實了秀書的身份。

謝夫人将秀書的手握在手裏,顫抖着輕輕拍了拍,目光又移到人群前,看見于媽媽對她點了點頭。

謝夫人的手在抖,秀書感覺到了,反過來拍了拍謝夫人的肩。

“母親,十一娘在呢,不怕。”

謝府成年的郎君,要麽在戰場上,要麽在朝堂上,此刻要麽死,要麽下獄,也等不到他們回來。

如今将主子聚齊,也不過是群女流幼子。

四房主母站在一起,未有懼色。

幾個幼小郎君,滿面怒色,卻不見哭泣。

另還有兩個沒出閣的姑娘,此刻扶着各自的母親,脊背挺直。

謝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問楊策:“楊大人,不知要将我們押去何處,請帶路罷。”

她不必在這裏等着官兵彙報。

謝家百年門楣,便是抄家,一時也是抄不完的。

楊策沉默了一瞬,恭恭謹謹對各位長輩拱手彎腰,行了一禮,而後側身讓路,伸手請謝夫人先行。

謝夫人側目看了他一眼:“我家六娘,嫁與了你家三郎,你還記得嗎?”

楊策回答道:“三郎夫妻今日在家中,不曾出門。”

謝夫人徹底放心,跨出了大門。

那是謝惜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家人。彼時她想沖出人群,被奶娘捂着嘴,狠狠地按在地上。奶娘并不壯碩,此刻卻用盡了最大的力量,竟将她一個習武的年輕姑娘狠狠制住。

他們這些下人的命輕賤,不必斬首,被挨個點名對了簿子,就拉到了街口發賣。

奶娘抱着她,說她是自己的孩子,要買便要一起買走,可是人牙子哪裏會聽?

于是謝惜最後登上南渡的大船時,是自己一個人。

她頭發亂成一團,卻仍從發間看到了那些人牙子打量自己的眼神,當晚,她默不作聲地将指甲咬豁,把自己的臉撓了個稀爛。

第二日,又将一貫吃不了的花生粥,喝了整整一碗。

她年輕,卻醜陋,滿身紅疹,這才保住了清白。但因為難賣,又險些丢命。

謝惜病得去了半條命,硬撐着爬起來,扛着沙包走了許多步,同買家說自己有勁。

最後,常州的一個富戶将她買了回去,當作了粗使丫頭。

那富戶的夫人病弱,每日都要喝藥,她便被派遣每日去藥鋪抓藥。

藥鋪的老板也看診,身邊帶着個小徒弟,見她可憐,叫小徒弟拿她練手試藥,時間久了,竟真把反複發作的紅疹和臉上潰爛的傷口治了個七七八八。

富戶的兒子是個纨绔,注意到她傷好之後有幾分姿色,便打起了她的注意。

謝惜厭惡的不行,推拒幾次,軟硬兼施,毫無作用。好在夫人偏聽偏信,認定是她勾得自己兒子神魂颠倒,很快就又叫人将她賣了出去。

這一次,謝惜突然想,不能這樣了。

賣到哪裏都一樣,日子只有越糟,沒有越好。那麽多人護着她活下來,不是為了讓她不知哪日死在哪處。

她得好好活下來才行。

謝惜輾轉過很多地方,用過很多計謀,自己跑過,也主動被人賣過,一張身契歷經波折,中間還重新辦了幾回,到最後,終于在疏失和波折之下,撇清了罪臣家奴的身份。

雖仍是奴籍,卻好辦多了。

大昭貿易繁榮,各地都有趕赴上京的商隊,她聰明玲珑,多的是辦法。

繁記的二當家南下做生意,瞧見她敏銳聰明,頗懂衣料錦緞之物,賬目也算得又快又準,問她願不願意來幫自己的忙。

這就是她等到的機會。

她從上京到常州,用了七天。

她回到上京,足足用了七年。

這位二當家是個善心人,說繁記沒有奴籍,所有雇傭的夥計都是良民,也除去了謝惜的奴籍,給她換成良籍。

那個時候,她奴籍上的名字,已經幾經輾轉,改成了明玉。

二當家說這名不好,給她改作了鳴玉。

她早過了逢人遇事都挑三揀四的年紀,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來到雲裳坊做個普通的制衣繡娘,給京城官眷制作衣裳。

京城婦人們的穿衣風向一天一變,好在她打小就是感知此道的翹楚,很快就摸清了門道,得了張夫人的青眼。

日日不歇,夜夜熬油。她辛苦了整整一年,終于也熟識了些有頭有臉的京城官眷。

她長大了,臉上潰爛又愈合,如今能皮膚平整已是難得,有些淺疤,拿些脂粉倒也能遮掉,不怕冒犯到這些膽小的官眷。

她先前還挨過打,鼻梁斷過,如今反生得高直,與從前那精巧的小翹鼻不大一樣了。

如今,這城裏已沒有能認出她是謝惜的人。

周鳴玉回到雲裳坊,将張浮碧的舞裙取了出來,鋪在繡架上,巧手疊了幾折,又用炭筆輕輕畫了幾道,便上手裁剪。

她特地取了水白色的料子,又取了幾種絲線,混合起來繡制,費了七八個日夜,最後衣裳補好,裙擺仿佛是天晴月白下的淺墨山水,動起來流波滟滟,仿佛清風掠水,月色輕晃。

周鳴玉十分滿意,親自疊好放進箱子,連着張浮碧另一身裙子,收好送去張家。

張浮碧看見舞裙,滿面喜色:“母親前幾日還來檢查我舞藝,怕我在端王妃面前表現不好,反冒犯了人家。我留心着插話,才沒叫她問到這裙子。今日裙子補好,我可不怕了。”

周鳴玉笑道:“聽說端王夫婦好閑游,好熱鬧,平易近人。三姑娘是小輩,留心獻藝是好事,豈會被王妃怪罪?”

張浮碧連忙道:“周姐姐,縫補這舞裙,是為了應對我母親。她前些日子找你給我制的那件新衣,你可別做得太漂亮了。”

周鳴玉故作疑惑:“怎麽說?”

張浮碧道:“我聽聞那位端王妃,每日閑得無事,在封地時就喜歡給小輩做媒。我如今十五還不到,不想嫁人,怎好在她面前出風頭?”

周鳴玉口中道:“知道了。”

心裏卻道:那可不行。

她不僅要做得好看,還要叫張家的女眷都出盡風頭。

她非要叫這位印象裏一直引領京城時尚風向的端王妃一眼就注意到不可。

端王世子未随父母前往封地之前,曾做過太子伴讀。此番端王夫婦回京,宴請衆人,他的同窗沒有不到之理。

那位如今官拜從三品大理寺卿的楊家大郎楊策,不會與他毫無往來。

她若不攀上端王妃這位命婦,如何能再接觸到這些勳貴之家?如何能好好瞧瞧這些楊家兒郎,如今都過着什麽日子?

若不如此,她怎好将這些騙子一個一個拉下水來,好好償還她謝家滿門的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