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14章
這一場喧鬧的春雨,淋漓地下了整夜。
楊簡聽着雨聲阖眼,一直沒有睡着。山風一直撲在他身上,浸得他渾身冰冷。
身後,周鳴玉的呼吸算不得安穩,顯然是防備着他,不肯好好休息。
她以前從沒有這樣防備過他。
楊簡想起從前的事。
和謝惜相約的那天,他原本是一大早去東市給謝惜買栗子糕吃,排了好長的隊買到了最後幾份,興致勃勃地往謝家去。
去的時候,謝家早變了模樣。他抓住官兵一問,方知謝家被抄,謝家人全都下了大獄。
他去牢獄,牢獄自然不會讓他進去。他去問父親情況,父親以他年歲太小為由,一個字都不曾多說。他沒有辦法,只能去求大兄楊策。
楊策自然沒辦法,楊簡便道,只要去牢中看一眼就好。
楊策問他:“你是要去看誰?”
楊簡沒明白:“自然都要看的。”
楊策見他尚懵懂,輕嘆一聲,将他拉到一邊,低聲道:“若是旁人,你不必去看,去了也無用。你若想看十一娘,那就更不必了。”
楊簡以為謝惜出了什麽事,忙問:“十一娘怎麽了?”
楊策道:“此事除我以外無人知道,你莫要與父母兄弟多說,自己知道就好——十一娘被換走了。”
換走了,換去哪?這個問題便再沒有了解答。
楊簡當時想去找謝惜,楊策直罵他糊塗:“如今旁人都不知道,十一娘在外面還算安全。你若慌張去找,被有心人發現,你能救得了她嗎?”
楊簡急道:“不能讓十一娘一個人在外面。”
楊策安慰他別急:“你裝模作樣圍着父母鬧就行了,一切有大兄在。我若找到十一娘,肯定将她藏好,再來告訴你,好不好?”
楊簡信了。
楊簡那時候真的以為,只要騙過了父母,多等幾日,就真能見到謝惜。
他太天真了。
外面的世界翻雲覆雨,等他得到信兒的時候,是謝家人隔日便要處斬。
他跑去質問父兄,自然毫無結果,還白得一頓訓斥。他要出去找人,卻被父親楊宏下令攔下,關進房中。
楊簡不死心,趁下人送飯的時候打倒守衛逃了出去,這次連大門都沒出,就被楊宏命侍衛按去了祠堂。
楊宏說他忤逆犯上,要将他家法處置。他指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質問父親可曾無愧于列祖列宗。
那日楊簡被結結實實地打了一百棍。
楊宏站在春日裏靜默的夜晚,廊下明滅的燈火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問楊簡:“國家之大,偏你只執着于那點稚子私情。你讀十餘年忠君之書,都忘去了哪裏?”
楊簡仍舊不肯認輸:“謝家之忠,日月可鑒。縱是今日被小人陷害,蒙冤受辱,我等也該徹查此事,還于正義。父親教養我多年,忠義之道,我不曾忘之,可父親又做到了嗎?”
楊宏站在宗祠之前,一字一頓:“忠義之道,我心無愧。”
父親偉岸的形象,就是在那一刻,在楊簡心裏粉碎轟塌的。
楊簡這家法挨得實在,回去後大病一場,幾乎要去了半條性命。但他自己心裏仍舊不甘,硬是撐了過來。
只是等到那時,謝家人早被斬了個幹淨。就連奴仆,也發賣得一個不剩。
楊簡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謝惜了。
對很多人而言,成長只是一瞬間的事,對于楊簡來說,可能就是那一天。
楊簡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叫他覺得快樂的事。
楊家的兒郎接二連三得享高位,他有祖宗蔭庇、父兄助力,很快也升了上去。楊家要向皇室表達忠心,那他就去做皇帝最鋒利的一把刀。
楊宏警告他,不要想借皇帝之勢和楊家割席,他活一日,就一日逃不開楊家。
他也只是笑一笑,對父親稱是。
世家子弟,一輩子都逃不開自己的家族,他早就明白了。
楊家怕他暗藏反骨,怕他投效皇帝,怕他禍害同族;而皇帝照樣忌憚他出身世家,忌憚他或有二心,在外另立寒門勢力牽制于他。
楊簡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看不到結局也不能回頭的絕路。這一路黑暗無光,無力攀援,他有想要堅守的本心,卻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堅守下去。
也許有一天,他終究也會在宦海沉浮中被吞沒,變成一具眼中只剩下權勢浮名的行屍走肉。
也許不到那一天,他就會被皇帝放棄。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這都是他三歲就學會的道理。
少年淩雲志,人間第一流,早都随着過去一起消散。
到如今,正三品的指揮使,是世人唾罵的鷹犬佞臣;敬仰的父親叔伯,是踩着姻親之家東山再起的無恥之徒;昔年舊友同窗,全對他笑臉相對敬而遠之。
楊簡覺得自己此生也許就是這樣了。
可老天爺這樣愛開玩笑,把那樣一把生機盈盈的海棠團扇,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多麽一個美麗的陷阱啊。
這些年,似乎早已沒人記得有一對青梅竹馬的天作之合,但這一枝豔紅的海棠,仿佛燃盡了這些年的蒙蒙陰霾,又将舊日那些心動不已的好光景拉了回來。
十五歲的楊簡無力挽回。
八年後,他不死心地想要再試一試。
去看看罷,去看看遞來這把扇子的人,究竟是誰背地裏想要他性命的刀子。
去看看這叫周鳴玉的普通繡娘,究竟是何方神聖。
若不是舊人,那便決絕斬之,以免後患。若是舊人,這上京城裏波谲雲詭,又是為何歸來?
哪一種可能,于他都不是好事。
他尚在考慮如何解決,便聽說周鳴玉墜崖。他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說:就這樣罷,她死了,這件事就過去了,就永遠地過去了。
可心裏的另一個聲音在說:如果她死了,也許他永遠都過不去。
楊簡沒等到自己的部下前來,就先行下了懸崖查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糾結什麽,也許只是被這茂密葳蕤的草木惹得心煩意亂。他怕走得快了,略過許多隐蔽處,又怕走得慢了,便徹底趕不及挽回。
他找到她的時候,她就藏在藤蔓之下,一身騎裝都染上了血土,灰的、暗的,一時也分不清究竟是哪裏受了傷。
整個人安安靜靜的,睡着了一樣。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來遲了。
可她又睜開了眼,疲憊又無奈地看向他。
楊簡一眼就看出來她不肯見到自己。
即便在如此性命攸關的時候,她也不肯。
可不得不承認的是,在她望向他的這一眼,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種快樂,叫嚣着幾乎要沖出胸膛。
面前的人和記憶裏的人一點也不一樣。
可是,十一娘啊,好久不見。
自十五歲那年一場失約,久別再相逢,竟直到今日。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這樣說似乎有些荒謬,但那一刻,楊簡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歸路。
只是這欣喜也只有一瞬間。周鳴玉疲憊地閉上眼的那一刻,他的欣喜就全然被擔憂沖散。他迫切地要确保她性命無虞,迫切地要救治她嚴重的傷勢。
他心中總還停留在許多年前,覺得他們親密無間,可當他帶着木枝回來幫她固定傷腿卻看見她自己掰正了肩膀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
他們早就不同了。
她已經在外面流離了很久,變得與從前截然不同。如果非要說對他有什麽感情,那也只剩下防備與仇恨。
所以他也沒辦法幫她檢查傷口。
楊簡猜測,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她應當簡單地給自己做過處理,但因為不知自己何時回來,故而肯定十分潦草。
所以他只得帶着她盡快找到安身之處,再給她留出足夠的時間,讓她好好處理。
直到夜幕降臨,終于能好好相對而坐,好好地說幾句話的時候,他卻又猶疑了。
說什麽呢?
她的排斥與戒備那樣明顯,她是孤身一人的謝惜,他是與她有仇的楊簡。
他問她公事,她要護着原之瓊,不肯多說;他問她私事,她的舊事,卻又可憐得耳不堪聞。
關于她的現在,他無法參與;關于她的過去,他是罪魁禍首。
算了。算了。
這一晚過半,楊簡終于聽到身後的呼吸聲漸穩。直到周鳴玉睡着,楊簡終于敢睜開眼,轉過身,輕緩地來到周鳴玉身邊。
那兩顆藥性烈,折騰了這麽久,也該睡着了。
周鳴玉側躺在地上,後背抵在山壁上,雙手在前環抱着自己,身體微微曲起,是個很不安定的姿勢。
她的手裏還緊緊攥着一截很短的手指粗的木枝,一頭已經被折尖了。
她秀麗的眉蹙着,睡夢裏都沒有展開。
她顯然是已經習慣了這樣令人驚懼的生活,所以時時保持着防備的姿态。
楊簡不知道這些年她經歷了什麽,只是心裏酸澀。
他伸出手,很輕很輕地,落在她的眉間。
十一娘,我知你性烈,時隔多年回京蟄伏,有關謝氏之冤、楊家之仇,你終究是要一一讨回的。
也許日後,你的刀鋒,也會落到我的頭上。
可這一次,讓我放肆一回罷。
阿惜,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念你。
他輕輕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