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夢魇
意識回籠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仍然身處夢中。這不能怪我——全身麻木,意識恍惚,眼前光影渙散,耳邊低鳴嗡嗡。沒有一種知覺是真實的。這種情形在清醒時絕對是不多見的。
身體沉重異常,腦袋裏轟隆隆的一片混沌。頭頂的床幔很陌生,鼻尖的濃重藥味卻有些熟悉,我想撐起自己看一下這兒是什麽地方,手指剛一用力,就被抓住了。
“別動。”
我費力地偏過頭去,骨頭僵硬得很,光是這一個動作就讓我出了一身冷汗。章合伸手抵住我吃力轉動的頭側,不緊不慢地再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兩個字。
我低眼看去,似乎除了頭臉,我全身上下都已被布帶纏裹殆盡,攥在章合手裏面我那一小截小指,是唯一一寸未被綁縛的地方,但未有多時,章合就把那截小指盡數埋進了白布帶之下。
章合打完最後一個結,剪掉多餘布頭,似乎是很滿意地上下欣賞一番他的傑作。
“你瘦了許多。”章合最終這樣點評道,又執起我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指,握在手裏掂量,聲音似是含笑:“上次見到你這副模樣是在七年前還是八年前?也是這般裹成只粽子,就是這樣,你的手還是不及我一半大,小得我都在想,這丫頭吃什麽長大的。所以後來我老逼你多吃些飯,養了你七年,總養不胖,連飯量只及你一半的葉七都圓潤過你,你還是一把柴骨頭,也不知道那些糧食都被你吃到哪兒去了。這又有半年不見吧?身上瘦得都沒二兩肉了。”
我看一眼被攥在掌心,溫度卻傳達不到隔着薄薄布條的指尖,疲累地阖上了眼。
章合不介意我的不理不睬,撫着我的指尖繼續說:“我從沒有料到還能有再見到你這副模樣,七年前我碎了你的身骨,耗了多少心血才一根根地接好,又花了多少精力去調養。今日——你卻自己将自己弄成這樣。”
章合語氣平靜而森冷,“為了別人,将我精心維護的身體弄成這樣。這條命這副身體是我親手從鬼門關裏搶回來的,你有什麽資格傷害它?你有什麽資格?”
章合捏着我的手指一寸寸的收緊,我能感覺指骨輕微的移位,但身體感管似乎尚未完全蘇醒,過了一會才感覺得到手指上傳來的疼痛,并且那種痛覺很鈍弱,仿佛是隔着厚厚的棉被傳來的一記輕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對我輕飄飄紋絲不動的反應,章合不甚滿意,他伸手卡住我的喉管,逼我:“睜眼。看着我。”
呼吸管道被掐緊,雖然仍舊感覺不到強烈的疼痛,但是由于缺氧而逐漸緊張的心肺和大腦卻讓我不由得痙攣起來。我微弱的掙紮似乎很稱章合的心意,他鼻尖輕輕哼出一氣,手上卻愈加用力,我覺得自己的喉嚨會就此被他折斷。沒有空氣,意識愈加渾濁,沉甸甸的疲累感侵襲着我的四肢百骸。
好累。就這樣睡過去算了。我想。
現在死掉,就解脫了,反正那一身罪孽遲早都要帶進地獄,雖然很卑鄙,但若是背着它再活個幾十年,我承受不住啊……反正……再也贖不清了……那個人已經……回不來了……
我不再掙紮,放任自己意識掉在漆黑深淵中越落越深。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陷入無邊黑暗中時,脖頸上的壓迫卻忽然消失了。
“……就那麽想死嗎?”
我閉着眼睛,費力地呼吸着——為什麽還要呼吸呢?真好笑。明明沒有活下去的資格,為什麽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呼吸呢?這個世界多麽奇怪,想活的活不下去,想死的死不幹淨。憑什麽?憑什麽……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牙關用力一合,剛嘗到一絲血腥味,就被扣住下巴,無法繼續。章合的拇指抹過我嘴角溢出的一絲血,可怖地沉默着。我費力地偏頭掙脫他的桎梏,卻被猛地搬正。
下一刻,一場風暴席卷了我,我倏然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看着眼前距離過近的那張臉,失焦的目光捕捉到那雙漆黑而瘋狂的眼睛,遲鈍的神經感覺到唇上異常而兇狠的觸覺,我驚恐了,奮力舉起沉重麻木的手臂去推他,瘋狂地搖頭想要擺脫他的嘴唇和手——然而這一切病弱的反抗完全不能對那個肆虐者産生任何作用!我恐慌地感覺有什麽東西滑落到我口腔,開疆拓土……我徹底瘋了,嘶叫着拿手去推攆,拼命往後退,我過于激烈的反應讓章合終于放開了我,我狠力推開他,喉嚨一陣惡心,嘔出來的卻是大口大口的鮮血,怎麽都停不住,心肺絞得生疼——連那麽鈍弱的神經都感覺如此之痛,若我能痛死的話,那就好了……
傷口讓我激烈的動作盡數崩裂開,看着我全身瞬間讓鮮血染了個通透,章合睜圓着眼睛直盯着我大聲叫道:“來人!醫官!醫官!”
他過來拿衣袍擦拭着不斷從我嘴裏溢出的血,我咳着血,從劇痛的心腔中嘶鳴出一個字——“滾——!”
章合瞪大了眼睛,頓在床邊,直直地盯着我,我沒有力氣再發出半個音符,我的全身力氣都用在咳出胸腔中的血,我只能目光猙獰地直視他的雙眼,絲毫不掩飾我的憎恨、厭惡、詛咒……
直到醫官急匆匆地闖進來,看見這場瘋子和瘋子的無聲對敵,一時驚得愣在了門口,章合才勉強移開了目光,吼道:“站着做什麽!過來看她怎麽樣了!”
醫官連忙勾着腰走到床邊,我失了和章合的鬥志,沒了力氣,萎在床上痛苦地咳血,一口接一口的血從我身體裏逃亡而出,吓壞了醫官,醫官趕緊從藥箱裏摸出一瓶丹藥,倒了數粒埋進我嘴裏,我咳出大半,但有一兩粒滑進喉嚨裏,胸腔間刀割一般的劇痛頓時有所緩解。接着醫官連忙捉起我的手,但纏滿繃帶的手腕讓他犯難,章合見他磨蹭厲聲喝道:“拆!”
醫官抖抖索索拾起剪刀剪斷了章合才剛綁上的布帶,拆出手腕那一截趕緊搭上脈。醫官放回我的手,勾着腰謹慎為難地說:“大人,這位姑娘筋骨盡斷,髒器受損,如今氣血攻心……”
“這些我知道!快說辦法!”
“這……這樣嚴重的病例小人……小人也前所未見哪……小人實在……”
“她若有閃失,我必誅你們全族!”
醫官嘭嗵跪下,驚懼失措語無倫次:“大人!大人!饒命哪!這位姑娘的病症确然無前例可循哪大人!憑小老兒的醫術回天乏術啊……”
“我,要,她,活!”章合咬牙切齒地,我一眼掃過去,能看見他血紅的眼睛。我冷笑,阖上雙眼。
為什麽總做出這樣一番好似多麽在意我的樣子?你要我活,将我逼到末路的,不正是你麽……
我覺得好累啊,一閉上眼睛,漫無邊際的疲憊就向我深深襲來,我被裹在其間,暗無天日地往下沉落,沉落,沉到再也不用醒來的無量海底,即便受盡萬丈紅蓮業火,也不願再見浮世半點星塵。
我耳邊灌着瘋起的風,是章合的聲音,一片片的被風聲割裂。我藏在風中,風像蠶繭一樣守護着我,等待着我體內的血液幹涸,等待我胸腔內的心跳徹底安睡。這就是死亡,像風一樣;這就是死亡,像歸宿一樣。
死亡的樣子,其實也不可憎。我從前聽村子裏的老人說過,人死前,能在眨眼間想起一生中所有的事情,無論巨細。我那時在想,一定不要活得太長久,不然臨到死了,那麽多事情在一瞬間襲來,那得是多麽可怕的事。好在我從來都是言出必行的人,無論是答應自己還是答應別人的事,我從來一件不落。我只活了短短一十五年,想來十五載的回憶我應該還是承受得起的。
我沉在風裏,想着自己短暫人生中的點滴。直到耳邊的風有了紋絲的變化,一道聲音劃破我封繭自己的圍城——
“阿九姐!主子還活着!”
——這句話沖進重重風牆,重重地砸在我已經遲鈍的神經上,像是往大腦中灌進了滾熱的油,我瘋了一樣睜圓了眼睛,看着說這句晴天霹靂的人——滿身刀劍傷痕的容六掙脫了外間士兵的阻攔桎梏撲到床前,哭着在我耳邊不斷重複着:“主子還活着阿九姐!阿九姐你不要死啊!你的藥救了主子,你也救救自己啊!”
我說不出話,只能痙攣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抓緊,她回握住我的手,明白我的意思,不斷點頭肯定道:“主子沒死……阿九姐是真的……主子沒死……”
我眼淚一瞬間就落了下來,像是關不住的海水,在提防倒塌以後,瘋狂肆意地洶湧而出。我喉間嗚咽着,像逃出牢籠的野獸嘶鳴着。
而章合沉重荒涼的目光,像是再也困不住獵物的殘破枷鎖,頹然碎在地上。
命運就是一場獵殺,陷阱能困住被捕獵的人萬劫不複,也同樣能是施獵的人畫地為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