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亡家(下)
“主子他要站到什麽時候?天都黑了。”
“等那牆頭上的哭聲停止了,主子就不留在這兒了。”
“主子太可憐了,那些人是他的……他就這樣硬逼着自己聽。”
容六悄沒聲的抹眼淚,越抹越多。我把她善良單純的小腦袋摟進懷裏,嘆了一口氣:“主子在學着怎麽狠心呢,他的第一堂課,就是學會對自己狠心。”
容六哭的更猛烈了,一剎那就哭濕了我半邊肩膀。
城牆的那邊,血刃已經落到了國母身上,一刀又一刀。城牆的這一邊,她的遺孤,這個國家的遺孤,聽着她瀕臨死亡的哭喊,一聲又一聲。
這場屠殺持續了三天三夜,刀鋒掠過每一個前朝皇裔,甚至連剛出生未滿一月的嬰兒都未能幸免于難。城牆上血染三尺夯土。
當皇族最後一個嬰兒停止哭泣,新帝發下谕旨,開通四面城門,進出城不再嚴加查管。
當日南城前聚集了千百民衆,悼哭慘死的舊君。一個世代居于帝都的老人懇請回收先帝屍骨,傾全族之力,加以超度厚葬。得到的回應是新帝早已下令,前朝皇裔之屍骨盡數拉回宮中,喂予新帝飼養的五頭猛虎。
老人凄聲恸哭,一時千百人皆嗚咽。将軍虎目含淚,最後豁出去一般,拿出一件浸滿鮮血的衣袍,道:“這是先帝衣冠,章某冒死留下的。憑章某之力,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老人顫抖着雙手接過那凄慘的衣裳,舉過頭頂,跪謝将軍:“将軍大德!必有後報!”
老人捧着那件衣裳,帶着千百族人,繞城一圈:“讓那天公看看,他的子民受了怎樣的冤屈!讓那天公看看,暴君妫止造的罪孽!”
我們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看着那行人踏着悲歌向上天申訴冤屈。皇子的目光一路追随,直到他們消失在城牆的另一端,站立了三天三夜的皇子才緩緩緩緩的彎下沉重的膝蓋,跪在那土地上,向這片土地,向他親人的亡靈,向那些冒死維護他一族尊嚴的臣民,重重的磕下頭顱。
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國之遺孤,終其一生,都在為他所磕下的這一個頭,與天相搏。
從這一刻起,他徹底的亡國,亡家了。
主子艱難的直起關節僵硬的膝蓋,容六心急的站起來想去拉他一把,讓我制止了。我等他終于站直之後,才拉着容六站起來。
“三萬四千七百五十九刀。”主子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的說,語調無半分起伏,但每個字仿佛都浸滿鮮血。他沒有說後續,但就連容六都明白,那腥風血雨的字裏行間的含義。
我們從都城南門走出,我提議改走東向,徑直去東方的扶聞國,不僅僅是我們剛好有扶聞關碟,更是因為扶聞國後,妫姬夫人,曾是姜國長公主,是主子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主子聽了不置可否,卻問我:“出宮的時候,春一不是托付給你一樣東西嗎?”
我聞言一愣,摸出荷包裏那個春一給的香囊,呈給主子:“主子是說這個?”
主子拿起來,拇指摩挲香囊上的花紋,又問:“春一家在什麽方向?”
容六搶先說:“西邊!而且不遠,六天就能到!”
“那就往西邊走。他為我而死,總得完成他的遺願。”主子把香囊還給我,當即就擡步西行。
容六眼淚汪汪的拉着我跟上去,我心裏存着幾絲遲疑——主子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避而不去他唯一可以得到庇護的地方,反而留在這個于他來說與虎穴狼窩無異的國家,是為什麽?主子為什麽冒險?他的肩膀上是一國榮辱,是一族興亡,他不會允許自己短視……
我擡頭去看主子,那個背影走得毅然決然,走得不慌不忙,我試圖從那個背影裏找出絲毫的蛛絲馬跡,可一無所獲。
我們向西走了半日,到了一個小鎮,我用僅剩的一铢刀幣買了架牛車和幹糧——盡管春一家鄉不遠,徒步只需五六日就能到,但我心裏總有隐憂,在這個鵲巢鸠占的國家多呆一天,危險便增一分。
對我先斬後奏買車的行徑主子未置一詞,甚至不等我開口就直接坐上車。
然後問題來了。我們沒一個會駕牛車。我小時候沒進宮之前倒是看見過村裏的人趕過牛車,可從來沒有自己上手過;主子千金貴體,自然不會知道如何驅使這民間牲畜;至于容六……算了那貨連怎麽驅趕自己的腦子運作都還不太清楚,更別提這聽不懂人話的畜生了。
我只好硬着頭皮自己上。把牛車拉到小鎮之外的大道上,我憑着記憶裏尚還殘留的一些印象,挽起衣袖,試探着揮起鞭子抽在牛身上。我算是盡量掌握力道了,但是我畢竟是個習武之人,平日裏舞刀弄槍,下的都是死力,我覺得尚算溫柔的力道,施加在皮糙肉厚的老牛身上竟然也嫌過火。那孽畜一個激靈,就離線之箭一般沖了出去,坐在上面的我們依慣性猛地往後一倒,我慌忙抓住一旁的車轭來穩住自己。主子和容六就有些可憐了,由于錢太少買不起好一點的牛車,我只能買最簡單的,就是兩個轱辘上安塊板子的那種,連個扶欄都沒有,他們手都沒地方可以抓。幸好容六腦子不行但武功尚可,一把拉起主子往路旁跳去,并且安全着陸毫發無損。我好不容易憑着一身蠻力把那孽畜穩住,趕忙跑回去撲通跪下:“未九驚着主子,主子恕罪!”
主子落在我背上的目光跟針尖似的,“像是要吃人一樣!”——這是親眼目睹的容六原話形容,我覺得肯定沒有半點誇張,因為她跟我說起來的時候我自己都還有些後怕,更別提當時了,那一跪根本就是腿軟沒力氣,直到主子叫我起來的時候我還感覺使不上力。
還好主子沒事,還好主子大度,不然我的腦袋……我摸着脖子後怕。
我再不敢貿然叫主子上車了,請了命先在前面歪歪扭扭的駕車練習,權當是替主子開路了。
兢兢業業練了一下午,總算是能掌握趕車的技巧和手感了,抹了一把汗剛想告訴主子我的成績,就看見西邊太陽血紅,已經不是适合趕路的時辰了。
容六往前面看了一看,道:“前面山那邊有煙冒出來,可能是個人家,咱們去借宿一晚吧。”
主子看着前路不說話,我對容六說:“你先去看一看。”
容六應了,單腳點地就躍了出去。容六身子靈活,右護裏屬她輕功最好,沒半盞茶的時間她就在山頭上跑了個來回。
“是個廟子,有三個人在裏面歇腳。”
容六的話讓我放下心來,我轉頭對主子說:“應該沒什麽事,是追兵的話不可能只有這麽點人。就算是追兵,這麽些人我和容六也能對付得了。”
主子擡眼看我一眼,擡腳往前面走去。
山廟不大且破敗不堪,像容六說的,裏面有三個人在埋竈生火,像是一家老小的樣子,看見我們,輩分最大的老人很是熱情地打招呼:“天涯同路,山神做媒,小娃娃們快進來歇一歇!”
一聲小娃娃把我們這些個半大的少年叫得面紅耳赤。主子的臉上看不出端倪,但抿緊的嘴唇分明表明他微妙的心情。
老人卻不會看臉色,轉頭就吩咐兒媳:“桂喜媳婦,給這三個娃娃也煮上一碗。”
兒媳順從地應了,往石鍋裏多加了兩碗水,還讓男人出去再采些野菜。
老人一把拉過走在最前面的容六,關切地問她:“小娃娃,也是從國都逃出來的吧?小小的年紀,受苦了啊。來來,快坐下。”
容六紅着臉順着老人的手勁坐下來,問他:“老先生怎麽知道我們是從國都來的?”
老人眯着眼睛笑,眼圈周圍的紋脈像樹輪一樣深刻:“老頭我通天眼,一看就知道。”
“天眼?!”容六居然真的相信了,拽着老人的手急急的問:“真的?開了天眼能看見什麽?能預測未來嗎?能看見命運嗎?”
老頭一本正經地點頭,回答她,都能。
我無力地看着我那傻不拉幾的小妹妹一臉振奮地和一個明顯是在糊弄小孩子的老頭子湊成了一堆玩得不亦樂乎。老人的兒媳溫順的招呼我和主子坐下,從家當裏拿出兩個小瓷碗給我們每人倒了滿滿一碗水,輕聲慢語地說:“阿公就是小孩子心性,愛玩鬧,姑娘公子請見諒。”
我連忙搖頭,不好意思道:“沒有的事,本來就是我們貿然打擾來着。”
老人兒媳婦看了眼在玩鬧的老人和容六,悄悄的抹了抹眼淚,轉頭見我在看她,歉意地笑笑,解釋道:“我十四歲的小姑姑,阿公的小女兒将将過世,阿爺自那以後就沒有笑過了。多謝你們。”
我端着茶碗,躊躇着該怎麽搭話,她就體貼地改了話茬:“你們真是從國都出來的?”
我點一點頭,沒營養地問:“你們也是嗎?”
“是,五天前出來的,那時候叛軍還沒打進城,我們趁着兵荒馬亂連夜就逃出來了。小姑姑,就是在逃命的途中,被那些千刀萬剮的畜生給……”她溫馴的臉上現出仇恨的表情,抹了眼淚看着我們,詢問道:“你們是兄妹吧?你們的家人呢?怎麽就只有你們幾個孩子?”
這幾個問題問得并不刁鑽,但對于我們來說卻不好回答。我偷偷地看了看主子的臉色,他低頭垂眼看着手裏的茶碗,并不做反應,我只好模棱兩可的搖了搖頭,她見我們表情晦澀,也不再追問,只長嘆了一口氣:“造化弄人哪!”
老人的兒子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回來把采來的野菜交到媳婦手裏就蹲到一邊去,對着一堆木頭削削砍砍。直到她招呼他來吃飯,才一撒手過來,端起搪瓷大碗就呼嚕呼嚕的開喝。
老人和容六卻是堆在一旁不應聲,玩得熱火朝天。老人天上地下地把容六忽悠地找不着北,看完面相看手相,看完手相推命格,還東拼西湊地念白了一段得道高人玄虛真人的<玄虛論道>,總之是把一套怪力亂神的東西都給拉吧出來,也不管容六聽不聽得懂,然後又心血來潮地拔了兩根雜草編起了草繩來,忙的不可開交。兒媳婦去請他們吃飯的時候,遑論老人,連容六那個小崽子都揮手拒絕,一門心思砸在她那兩股草繩上。這樣沒有禮貌,我正色嚴聲道:“容六,別胡鬧!”
容六卻是連頭都沒有回,敷衍我一句:“姐你先吃吧,我一會兒就好。”
這崽子長到十二歲心思沒見長,膽子倒是發育了,如此目無尊長無禮無節。我放沉了聲音,喝道:“容六!過來!沒個規矩!”
容六哀怨地回頭,手裏卻還沒有放開那兩股繩子,我用眼神警告她,她卻不應聲,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老人先她一步站起來,擋在她面前,不高興地看着我:“你做什麽那麽兇!不把我老頭看在眼裏啊?這孩子是在給你們倆祈福哪,還不知道感激,嚷嚷什麽?”
“祈福?”我愣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