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亡家(上)

叛軍攻城後第三天,便昭告天下:姜國國君妫重昏聩無道,不問民苦,不理民生,致國貧民瘠,天降大旱以懲之,斯人卻不加檢點,橫征暴斂,變本加厲。其弟淮安王妫止悲憫衆生,不忍蒼生為其所苦,悍然起兵,推翻暴.政,破舊立新。新君即位,改年號為祁越,大赦天下,即日起,開放南門,供出入皇城。

皇子面如沉水聽容六念完诏告,嘴角繃成直線。

皇子的神情太過可怖,容六駭的直往我身後藏。我摸摸她的頭,垂頭不言語。這布告一出,怕是舉國動蕩。

敵人已經有所行動,我方也得作出反應了。

我相信,皇子會做出他該做的決定。即便那個決定要他罔顧父母兄弟的性命,有悖他一直以來所接受的忠義仁孝之道,即便那個決定将注定他今後颠沛流離的命運,将壓下複興一族一國之千斤重擔。可只有那個決定,能真正保全他一族唯一的希望,能保全他一族僅剩的尊嚴,也只有那個決定,能給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不負所望,皇子沉默片刻後,沉聲道:“收拾東西,出發。”

不管皇榜上說的多麽好聽,在經歷過一場浩劫的皇城百姓看來,不論上屆君主是昏是明,天下有多麽民不聊生,至少自己所在的城市安居樂業,但是叛軍攻城的恐慌和災難卻是直接踩在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上的,叛軍的一朝攻進接着兩日封城搜捕,百姓人人自危。聽聞南門開放,很多民衆紛紛舉家離城。

我們來到城門時,看見的便是泱泱的人頭,烏拉拉擠在城門前,而城門緊閉。

“怎麽回事?不是說南門開了嗎?”容六拉過旁邊的人問,旁邊的人搖搖頭,也不清楚。

容六回過頭來看我們,用眼睛發問:難道有詐?

我搖搖頭,不該呀,城門口這麽多的人,難道他們想一網打盡?我們三人的僞裝因該也沒有暴露,我今天可是下了重功夫在我們三人的臉上呢。

我轉頭去看皇子,他正凝視着斜上方,眼中是……震驚?

我沒見過他臉色這樣情緒化,驚訝的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那是……”前國君國後,還有皇子皇孫們!

他們被綁在城門上豎起來的木樁上,身上盡是鞭痕刀口,衣服泅滿血水,奄奄一息,昏迷不省人事。

“什麽東西?”容六見我們的異狀,也跟着要擡頭去看,我慌忙拉住她,捂住她的眼睛,她要掙紮,我忙跟她說:“聽姐的話!別看!”

她困惑的頓了一下,點了點頭。我向她确認:“千萬不能往上看,聽見沒有?”

她這次肯定的點點頭:“阿九姐的話,容六一定聽。”

“乖,好孩子。”我慢慢松開了手,把她帶到身後。容六不能看那個,她膽小年幼不堪刺激,還怕她驚叫起來,皇子安危堪憂。

城門上走上一個人,那個人我認得,前禁軍右護,今叛軍将領,章合。他掃視了底下的因不能出城而開始躁動的人群一眼,開口說話:“諸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即日起開放城門,供人口流動貿易往來。新君仁善,推翻暴.政,苦民之所苦,憂民之所憂。上天感其仁德,為彰其為民除惡之善舉,昨夜托夢降下天帝谕旨,封為國帝。然,前朝餘孽作惡多端,為天帝所深惡痛絕,特谕旨将其一家奉作祭品,割其骨肉以慰其暴.政之下無辜亡靈。今開城門,放民出城,奉新帝善谕,賜每位出城人士一片暴君之肉,無論老幼,不分男女,人皆食之,食畢方能出城。”

此言一出,人皆嘩然。食人之肉,還是食先君之肉!這得是多大的罪孽!雖說饑荒年代,被饑餓逼到絕路的時候,易子而食的事例比比而是,但那是都是萬不得已的事情,對生存的渴望強大到壓制住人性良知之時,才會如此做。但現如今,衣食無憂之時,新登基的統治者竟要這些安分守己的平民們去吃幾天前當做神祇來景仰敬戴之人的血肉,這樣大逆不道的事,誰人肯做!

人們憤怒了,謹守綱常倫理的民衆們不願接受這暴虐血腥的命令,一個老先生甚至泣問蒼天:天道何在?!人倫何在?!

對于人們的拒絕章合高高在上地注視着,他冷眼看着人們憤怒指天咒罵新帝無道,竟要生食前主,視忠義禮節于無物!人們的怒意越洶湧,他離他的目的就越近。

他拿捏着神色中無奈的成分,擺一擺手,示意人們稍安勿躁,道:“諸位,你們的心情,章某感同身受!前帝即使再昏聩無道,但事不關妻兒子女,皇上下令前帝全家盡數祭天,卻是大有不妥。且生食舊主,這實在是有違人道啊!但君令如山,章某無法抗旨。這樣吧,出城的諸位,每人取一片生肉,但不要求當場吃掉,如何?”

這位青年将領眉目正直,神色悲憫,話語中肯,他的态度如此誠懇,聽了他的話人們的聲音漸漸弱下來,那位泣訴蒼天的老者悲憤的搖搖頭,悲聲道:“将軍呀,你這是要将我們往不仁不義的火坑裏推呀!我等賤民,命如蝼蟻,為着三餐飽腹,一衣裹身,茍且于世,不求名利富貴。但生而為人,仁、義、忠、孝,道德良心,不能違背!違者,天誅!地滅呀!今日若我們受了這舊主之血肉,今後,無論到哪裏都會受萬人唾棄啊!将軍!您就高擡貴手,放我等賤民一馬吧!”

章合長嘆一聲,道:“老先生,你可給章某出了一道難題啊!章某若有違此令,那是殺頭的大罪啊!”

“将軍!懇求将軍!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等做不得呀!”老者哀求道。

章合痛心疾首,凄聲道:“唉!也罷!忠義難兩全哪,我章某今日,便舍自身名義,保衆人忠義兩全!老先生!章某這就下令開城門,這前帝之肉,你們就不用拿取了,但每過一人,便在舊帝身上割一刀。老先生,這是章某的底線了,要知道,章某也是提着人頭在辦差事啊!”

老者慨嘆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君王不仁,以百姓為刍狗!将軍舍小我全大義,當為人之楷模!老身拜謝!”

人們跟随着老者接連跪下,他們眼中含着熱淚,他們知道,這已經是那位忠直的将軍所能做到的極限了,他們理解,并且同情欽佩這位可敬的将軍,他在暴君身前當差,為了保全這裏所有人的忠義,犧牲自己,簡直是當代聖賢!熱血的男兒們甚至悲壯的想:若是這位将軍登帝,為這樣一位明君,抛頭顱亦不足惜!

在這些群情激蕩的人裏面,有三顆心髒跳動的格外沉重。

我看着皇子随着人群跪下來的時候,眼睛沒有離開他的親人分毫,他看着他那昔日饒歡于其膝下的父親母親,看着同衣同食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看着他那些還沒學會叫過他一聲叔叔的子侄外甥,似乎要将他們那血肉模糊,備受煎熬的模樣深深深深的刻在心上,要将他們身上每一處鞭痕,每一處血印都深深深深的刻在心上,剉磨成心髒正中的一根利刺,狠狠的戳在血肉靈魂裏。

他朝着他的親人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像是要把那椎心的痛牢牢的記住,永志不忘。

容六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了,她聽我的話沒有往城牆上看,我想她已經沒有勇氣再擡頭看了。

城門開了,章合的利刃應聲出鞘。每過一人,手起刀落,國君的慘叫戳進耳膜。

出城的人眼中都包着淚,為城牆之上那個受盡折磨的老人心酸,為因自己而落下的一刀而愧疚忏悔。但沒有人停止出城,城上的慘叫越是痛苦,他們就越不敢留在這座城市。這樣殘酷的統治,這樣殘暴的皇帝,都讓他們急切的想要離開這地方,因為說不定哪天,那刀子就會落到自己和家人的身上!

而我們,而三皇子,卻也是不得不走!新帝的這一招,毒之又毒。他封城多日,四處搜查不到我們的所在,長時間封城又怕百姓怨言,所以出了這一毒計。第一,他開城門堵住百姓悠悠衆口;第二,他只開南門,若我們想要出城,必從這裏出去,他讓人割前帝血肉,逼出城之人食之,他熟知自幼學習仁德孝悌之道的三皇子必然咽不下自己血親的骨肉,那麽三皇子要麽怒而反抗報仇,要麽悲而回城繼續藏躲,選前者:我們勢單力孤,必被萬千埋伏在周遭的兵士一舉殲滅;選後者:逃回虎穴,孤立無援,只能被人甕中捉鼈。然而凡事有例外,萬一三皇子冷血一點,吞下了那肉,逃離了都城又怎說?這便是新帝計劃最毒的一步:若三皇子真那樣做了,那麽即便他出了城,出了國,他頭上那食親父以自保的帽子就牢牢地扣死了他,這麽一個大不孝之人,這麽一個禮儀道德敗壞者,放眼天下,沒有任何一國會接納的,他将寸步難行!北姜、南陳、西煌、東扶聞,天下四國,無他可立足之地!而這樣一個人,也是得不到國民的接納和愛戴的,這就斷了他的複國之路!

環環相扣,皇子的每一步都被他牢牢鎖死!若非出了那位可敬老者這一個插曲,打破了這計策,憑我們三人之力,恐怕無力回天!那時,便是進退兩難之境……

“不對。”

皇子打斷我的話,我和聽的雲裏霧裏的容六詫異的看着他,他只靜靜看着不遠處城牆上的人——我們出了城,但是皇子沒走多久就停下來了,站在不遠處的高坡上專注的盯着城牆上依稀可見的他那些受苦受難的親人們,吹得進骨縫的冰涼的暮風把那些凄厲恐懼的慘叫傳渡過來,他聲色不動的站在那深風裏,條分縷析的跟我們說那致他于死地的計謀:“那老者的出現并非偶然。不然章合不可能無視四周監視着他的耳目,冒着死罪違反皇帝的命令。”

我愣住了:“不是偶然?那是……”一束閃電閃過我的腦海,我茅塞頓開,心髒狂跳:“竟然是……這樣!可是皇帝為什麽要這樣……不對!不是皇帝!是章合!”

皇子不置可否,只專注的看着城牆,那邊章合的刀子又落下一道血光。

容六基本上已經混亂的找不着北了,求助般的抓住我的衣袖,可憐巴巴的問:“阿九姐,你們都在說些什麽呀?什麽意思啊?”

我憂心忡忡地摸摸她善良簡單得過分的頭,心情沉重得無以複加,我們的敵人如此可怕,我們的隊友……算了這孩子腦容量還沒有發育到能承擔如此大的信息量,再長長,再長兩年。

我怕這孩子沒辦法消化這麽多拐彎抹角的陰謀陽謀,打發她去一邊玩泥巴去了。

章合……這個人實在是不容小觑。這個人的思慮缜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章合這個人有野心,這在他當初還是禁軍右護的時候就初露端倪。禁軍有左右之分,左禦外敵,右護內主。當時我還是編入護衛軍的青瓜蛋子,所屬就是右護。右護主要培養各宮皇子的貼身護衛,而章合則是右護教頭,主護于禦前。他于朝堂之上濡染政事,對天下形勢自有一番見地,時不時便提溜着我們一堆小子姑娘排隊聽他分析一國政要。我們這幫從窮人家走出來大字不識幾個的右護在他日複一日的唾沫星子熏陶下,每個人肚子裏都有那麽幾分經綸政談——哦這裏面不包括容六,她一般是在章合開口第一句就條件反射地昏睡過去了,天上下刀子都叫不醒她,然後等到章合收口,她又奇跡般的立即複生,那默契度,堪稱天下無雙——左護的人每次一來右營,“跟進了那些個官場老油條的茶會一樣。”

章合聰明,他也将那聰明視作自己最得意的天賦。他伴君多年,多次獻言,解了皇帝燃眉之急,皇帝多次稱贊并慷慨賞賜。但心比天高的章合想要的自然不是這些華而不實的金銀財寶,他把目光放在朝堂之右,宰相的位置上。他偷偷向皇帝揭發宰相貪賄,皇帝派人去暗查,卻無所收獲,後來他為了尋出宰相的把柄,竟趁着皇帝午睡,翻查宰相奏折,被皇帝發現,一怒之下貶做巡宮侍衛。我是他一手帶大的,在他沒落時去看過他幾次,只知道他心裏怨恨得厲害。再後來我忙于保護三皇子,許久不聞他的消息,再相見,他已是率着千萬鐵騎,踏破宮牆。

若是皇子猜的不錯……不,沒有若是。那個老者的出現,不是意外。并不是說他是章合找來演戲的,老者的言行,千真萬确,發自肺腑。先帝尚德尚仁,帝都裏,甚至是天下間這樣謹守綱常倫理的善者比比皆是,這樣的人是容不得噬食舊主這樣道德敗壞的事情發生的,恪守信仰的他們一定會站出來,反對這場暴行。而這時候,章合,作為一個奉暴君之命的臣子,他的背後是殘暴無情的統治者,他的一絲善行都将如沼澤中的一株清蓮一般光彩奪目,被萬人敬仰。

或許,他會因此失了君心,但他得了民心!民心又有什麽實用?帝王的一個诏令就能置他于死地!的确,民心看起來是個比什麽都輕浮的東西,得幾個老弱婦孺的支持又有什麽用?但是,這些老弱婦孺的背後,有千千萬萬的熱血男兒,那是充沛堅實的軍用資源!民心比君心更重要,但比民心更重要的是軍心!在一個抗争□□,寧死不屈的将軍麾下為國為民捐軀,比在一個暴虐無垠,窮兇極惡的昏君手下戰死,要光榮壯烈太多!而名譽榮耀,是每個男人所夢寐以求的究極之物!普通人如此,更遑論那些曾經與昏君一同,造反叛亂的士兵們了。理智的人都看得出來,前朝雖邊疆不寧,且久有大旱,但是國君勵精圖治,并無半分驕奢淫逸之态,反事口號根本經不起半點推敲。他們是實打實的造反。這個罪狀像是咒語一樣壓在他們頭上,使他們驚惶不已。但如今,章合給了他們一個契機,章合違令放走城民,贏得民間一片贊譽之聲,這給了他們一個信號——跟随章合,尚有洗白的機會。于是乎,凝聚在章合身上的軍心,已經十分可觀了。

我甚至懷疑,割先帝骨□□民衆吃食這主意也是章合給新帝出的,讓新帝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他則是動動嘴皮子就将全國的民心軍心收入囊中。

他也許放走了三皇子,可是一個手無寸鐵孤立無援的皇子,哪裏抵擋得過他苦心經營出的銅牆鐵壁般的軍心民意?!

多麽可怕的心思,多麽龐大的野望。時至今日,章合的眼裏已經不再拘泥于相國臣子的地位,他的目光,牢牢鎖在太央寶殿的龍椅上——他要做王,萬人之上。

我看着漸漸籠進暮色裏的姜國帝都,仿佛能預見那場不久之後的腥風血雨,到那時候,恐怕比我們所經歷的,來得更加轟轟烈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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