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誅心

“我兒子是怎麽死的。”

宦阿娘又問了一遍。

我向她跪下來:“叛軍攻城,春來為了掩護我們,與敵人殊死一戰……”

“他是為了我而死。”

我驚詫的轉過頭去看主子,主子輕輕的看我一眼,轉而直直地與宦阿娘視線相對。

宦阿娘有些費力地偏過頭去,看着主子,主子不避不閃,正襟危坐,穩穩地對她再說了一遍:“他是為了保護我而死的。”

“你是誰?”宦阿娘緩緩地站了起來,躬着腰背,身體像是一張拉緊的弓,“為什麽我的兒子要為了你而死?你是誰?你是誰!”

主子也站了起來,然而他一展長袍,身體下頓,莊重地跪在宦阿娘的面前,他的跪落擲地有聲,驚駭了在場其餘三人。

宦阿娘被駭得倒退了半步,盯着他,道:“你做什麽?”

主子直直的看着她,道:“你的兒子是為我,為我的家族,為這個國家而死。這個國家亡了,我的家族亡了,也害得他也丢了性命,所以我是你的仇人。害死了我血肉至親的人,我必屠之,我害死了你的血肉至親,殺剮随意。”

“主子!”我驚駭地叫道,主子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他的性命,他的性命比天都重!

主子沒有理會我,直直地注視着宦阿娘。

宦阿娘全身都在顫抖,看着主子坦率而無畏的眼睛,眼中突然迸發出猛烈的怨恨,我心髒猛然一緊,拼命撲過去,擋在主子跟前,宦阿娘揚起的凳子硬生生地砸在我的背脊上,那一刻我竟能聽見自己的骨裂聲。

很奇怪,比疼痛更先傳達到大腦的,是對那聲音莫名的熟悉感。我全身上下的骨頭,幾乎都曾經斷裂過,不是階段式分開來斷裂,而是一次性,全身上下,所有骨頭毀滅性的被打斷。那是什麽時候來着?七年前?還是八年前?我在一次宴會上,似乎是不小心将酒灑在了一位國賓身上,被責令杖斃。行刑的侍衛将我全身筋骨都寸寸打斷之後,坐在一旁等我斷氣。他說他從來不下手打最後一板子,因為一旦打下去,人當即死在他的杖下,冤魂就會纏在他的杖子上,他就危險了。他說他今後是要平步青雲的,不能被那些死人絆住腳步。他說他的首領不中用,是個懦夫,擔不起禁軍右護統領的位置,遲早他将取而代之。最後他還驚詫的說我怎麽能撐這麽久,在他手下領板子受死的從來沒人能挨過兩刻鐘。他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撐開眼皮,看了他一眼。他就不動了,片刻後玩味的笑了兩聲。他救了我。他用不知何處找來的秘術,将奄奄一息破敗不堪的我從閻王爺手裏拖了回來。當時所有醫官都認定我活不了了,但他不信,他說他要我活,我就一定得活。他敢跟閻王爺搶人。自然,他也敢跟他上司搶職位,敢跟國君搶龍位。

那麽我呢?我現在又在跟誰搶什麽呢?用我那脆弱又執拗的斷骨,跟誰在做鬥争呢?

“阿九姐!”

容六的哭聲把我拉回了現實,疼痛比想象中來得緩慢,但後勁猛烈,我嗆咳出一口血,感覺左後背最後一根肋骨大概是裂開了,疼得我連呼吸都很痛苦。

後背上渡來一陣暖意,主子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容六忙從他手裏接過我,在背後支撐着我坐在一旁。

宦阿娘對剛剛發生的事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做,盛怒過後看着躺在地上的凳子,她驚慌失措地癱倒在地上,淚水爬了她滿臉。

主子依舊跪在她面前,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剛才那次不算,再來。”

宦阿娘狠毒地看着他,雙手卻分毫都無法挪動。

主子抽出配在腰間的長劍,反手握着劍刃遞給她,用不驚波瀾的語氣說:“用這個,稱手。你面前的這一個人害死了你的兒子,該死。”

“主子!”我驚駭無比,容六哭着拉住我的手,道:“阿九姐你別亂動呀,主子不會有事的容六會保護他的……”

我屏住呼吸仔細地盯着宦阿娘,哪怕她的手指動一分。

宦阿娘緊緊盯着主子遞到她眼前的劍柄,眼淚從眼眶裏滾滾落下,她緩緩地擡起了手,我不顧容六的拖拽緊繃着身體奮力向那邊前傾。

是虞打斷了這場角鬥,她從裏屋奔出來緊緊抱住她的母親,哭道:“阿娘,阿娘別這樣做!”

宦阿娘有些愣怔地被虞抱住,片刻後,扔下長劍,和她女兒抱頭痛哭。

宦阿娘扔下長劍的那一刻,我脫力的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我看見主子用一種似乎是憐憫的目光看着抱頭痛哭的母女。

虞抱着她已經崩潰的母親,用悲哀的淚眼注視着主子,說:“你為什麽要逼我的母親?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們哥哥死了?沒了最後一絲希望,讓我們一家痛苦會讓你高興嗎?”

“我讓你們報仇呀,我跪在地上任你們報仇啊。”

虞悲哀的駁斥:“殺了你,哥哥就能活過來了嗎?殺了你,我母親就會快樂了嗎?請你們離開吧,我們家不能再留你們了。”

主子看着她,忽然微微笑了一笑,道:“這是你們唯一能殺我報仇的機會。此生往後,妫冴絕不會允許別人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主子站起身來,長揖告辭,容六攙扶着我鞠了一個躬,慌忙地跟上。

走出宦家家門,主子朝着遠處,宦阿娘說有山賊出沒的山上看了一眼,他對容六說:“容六,吹一個暗號。”

容六和我都愣了一愣,容六直腸子問道:“為什麽?”

主子不看我們,盯着那座山道:“吹。”

容六腦子徹底轉不過彎來,她轉過頭來看我,我也費解的搖搖頭。主子這是要做什麽?

這時主子第三道命令下來,容六再不敢遲疑,慌忙吹了一聲口哨,口哨聲響徹這個谷底小山村,回音一圈圈擴散在環繞谷底的四面青山。

接着主子又做了一件事,他從我的手裏拿過了那枚宦阿娘不曾接納的香囊,親手将它挂在宦家門前的小樹枝上。

紅色繡花的香囊映襯着樹影十分顯眼,我忽然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的明白了主子的想法,我啞然出聲,聲音幹澀喑啞:“……主子……您……不能這樣做……”

主子回過頭,平靜地看着我,眼角輕輕地掃過我嘴角的血痕,平和而不允許争辯地道:“我必須這樣做。”

我看着他那古井無波而又篤定不移的眼睛,心髒裏一種莫名的悲哀一圈一圈地擴散,溫和的悲哀穿過我的身體,穿過我斷裂的骨縫,生出紮根在骨髓中的噬骨疼痛,片刻間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在那片漆黑中漫山遍野的找尋着什麽,那是個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可是為什麽我會将它遺棄在這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呢?明明是那麽重要的東西……前面有了亮光,我奔過去,忽然一道冰冷的目光将我釘在原地。主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轉而專注地踩踏腳下的東西。我驚駭地看向他的腳底,卻發現,踩在他的腳底的那個,是個活生生的人!我跑過去想要阻止主子,主子腳底的那個人忽然轉過頭來惡毒看我,那張臉,分明是我自己的臉!恍然間天旋地轉,我與那個人換了一個位置,我躺在了主子的腳底,而站在一邊,擁有着我的臉的那個人,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拼命的掙紮,卻發現主子的臉和章合的臉混合在一起,他們冷冰冰看着我,冷冰冰的碾碎我……

我渾身冷汗的睜開眼,胸口劇烈地起伏。容六聽見動靜轉過頭來,跑到我身邊哭成淚人:“阿九姐你終于醒了!”

脊背上的疼痛蔓延全身,我幾乎不能挪動手指一分,我費力地轉過頭,在火堆的光線下看清身處的地方是一個小山洞,山洞外已是黑夜,四處看,沒有發現主子的身影,我問容六主子呢?容六哭着搖頭說:“半個時辰前就出去了,主子不許我跟着,說是若他一個時辰內沒有回來,就去找他……阿九姐我好害怕,剛才我好像聽見有野獸嚎叫的聲音,主子會不會出什麽事啊……”

我咬牙把自己撐起來,容六連忙扶住我:“阿九姐你幹什麽?”

我抓着她的手使力爬了起來:“去找主子。”

一道洞外,我眼前就是一黑。洞外的風,隐約帶着一絲血腥氣,我穩住自己,屏息細細的分辨,風中血氣最濃的方向,隐隐傳來些人畜嘈雜聲。

“往春一家的村莊去,快!”

容六連忙應了,扶着我用最快的速度前進。越接近山村,血腥氣就越濃,我想起主子在春一家門前挂着的那枚香囊,心底的恐慌就越發濃烈。

翻過了一個山頭,小山村出現在眼前,卻不複白天的模樣——山村內火光沖天,人畜的嚎叫聲,兵戈厮殺聲,聲聲入耳——一如十數天前的皇城國都!容六剛止住的淚水一下子又絕了堤。我抓緊她的手:“快,去春一家!”

容六忙加快的腳步,一路抄着小路闖進春一家。

推開木門,橫屍遍地,那些屍體身上的制服熟悉得讓我眼眶發疼——那是宮中護衛軍的服制。我看見我的主子站在那滿地屍體中,背對着門長身玉立,肩頭上披覆着泛青的月光,衣裳讓鮮血染得發黑,手中長劍劃地,劍刃鎏光。在他的面前,橫卧着兩具女人的屍體,其中較為年輕的一具我認得,她半個時辰前還在我面前挑揀蠶繭,與我們進行着并不愉快的對話。虞跪在她們身邊,哭聲歇斯底裏。

“虞姐姐……宦阿娘和宦阿婆怎麽了?……怎麽回事?……主子?”

主子轉過身來,看見我們,眼底一片漆黑。他看着我們的身後,嘴角勾出一絲詭谲的笑意,那絲森冷的笑意讓我不寒而栗。

我已經分不清自己的恐懼是來自主子那陌生而癫狂的眼神,還是我身後尾随而來的一致迫近的步伐。

我回過頭,數十團血紅的火焰邁着緊鑼密鼓的腳步聲四面八方撲向這座孤島一般的宅子,一瞬間,我幾乎穿越回七天前。

“……山賊、山賊又來了?”虞擡起頭來,兩眼沁血一般盯着外邊,她撿起身邊屍體手中的劍,雙目通紅沖向門外,容六眼疾手快将她攔住,抓着她的手道:“虞姐姐你別沖動……你打不過他們的,你只能去送死!”

“他們殺了我的母親和奶奶!那些該下地獄的山賊……畜生……”虞痙攣的抓緊容六的手,撕心裂肺地委坐在地。

宦虞說錯了,殺死她母親和祖母的絕不是山賊。山賊?沒有這樣精編規整的山賊,也沒有這樣紀律嚴明的山賊,也沒有這麽訓練有素精勇善戰的山賊。我看着那近五十人的編制,心底有些發涼。這些兵力幾天前就埋伏在村落周圍,估計是數天前章合或是新帝派出的,因為春一的遺願很可能讓他們聽到了,那麽我們來到這個山村的可能性就十分的大,不說新帝,章合是肯定不會放過這樣一個超過半數的可能性的,并且他會将多半的追兵布置在這塊地方。主子從出了國都,拒不向東,反而來了這個對他來說可以說是最危險的地方,并且讓容六發出信號,還以香囊為标志,明目張膽地告訴追兵:他來了!主子的用意我猜不透,他也許是想引出這些主力追兵,然後一舉殲滅,為之後的逃亡減輕負擔。可是!敵強我弱實力對比實在懸殊啊!而我如今也有傷在身,僅靠容六來對付數十精兵,這無疑是十分冒險的。主子怎麽會作出這樣失策的決定!

我別無他法,咬牙道:“容六,快帶主子走……”

我的話音未落,一道慘白的身影從我身後竄了出去,冰冷的劍光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劍痕。

我失聲吶喊——

“——主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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