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患失 蕭煜是愛上謝音晚了……

蕭煜把音晚抱在懷裏,讓太醫給她把脈。

太醫把了許久的脈,才道:“這是宮體陰寒,血瘀不暢所致。得小心将養,免受奔波。”

蕭煜雖說兇悍,但可不是不識學問的莽夫。相反,他精于典籍,太知道這八個字是什麽意思了。

他凜色問:“怎麽會這樣?”

太醫斟酌道:“原因太多了。可能是娘胎裏帶來的,也可能是平日不注意碰了涼,還有可能是用藥不當所致。”

音晚被“用藥不當”這四個字快吓掉了魂,咬緊了牙才避免哆嗦露餡。

蕭煜低頭瞥了一眼音晚,沒說什麽,只讓韋春則和孟元郎領着儀仗和大隊禁軍繼續行進,他只留下少量親随和護衛,帶着音晚就近住進了驿館裏。

他一路抱着音晚,從馬車抱到驿館,又抱進了客房裏。将她擱在床上,想了想,又給她把被蓋好,握住她的手腕,冷聲道:“你現在說,什麽事都沒有。可你要是不說,叫本王查出來,就不這麽簡單了。”

音晚咬住下唇,手輕微地抖了一下。

她腦子有些亂,腹部還一陣陣絞痛痙攣,蕭煜的目光像冰棱子,尖銳的戳過來。

“那個……”她嗫嚅:“您能不能先把手松開,我……我有點害怕。”

蕭煜依言将手松開。

他見音晚裹在被裏瑟縮,纖細的小身板若臨風沐雨的嬌花,柔弱易折,惹人堪憐。不知怎麽的,就鬼迷了心竅,溫聲道:“從前的事本王也有錯,從前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後……”

音晚瞠目看他,他才戛然而止。

這到底都在說些什麽鬼話!他是讓骊山上的精怪迷了心智,還是讓謝音晚灌了迷魂湯藥。

蕭煜涼了一張臉,故作沉冷:“說吧,早說完了早沒事。”

音晚把脖子縮回來,心中惴惴:這神情,這語氣,哪是早說完了早沒事,分明是早說完了早沒命!

晚晚啊晚晚,你快要把自己給玩進去了,竟還異想天開他對你動了情,簡直荒謬。

她收拾了下心情,腦子裏轉過幾道彎,十分慎重道:“我确實偷偷吃了避子丸。”她想過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蕭煜又是個人精,斷然不可能全身而退的。若死咬着不認,惹惱了蕭煜,激他去查……她可經不起查,更何況這裏面牽扯的不光是避子丸,還有她的藥,那才是最要緊的。

不如認下一個不那麽要緊的,将事情就此紮上口。

蕭煜的神情沉晦難辨,眼中如有霜雪冷凝,卻看上去不是那麽駭人,好像還有別的東西攪湧在其中,複雜幽深,難以捉摸。

默了良久,他道:“這樣,也挺好的。”

音晚腦中有根弦,被撥弄得铮然裂響,她低着頭,絞着被子的綢面,悵然心道:是呀,挺好的,他們這樣的夫妻,要什麽孩子呢?

蕭煜見她一副凄郁模樣,心裏一緊,脫口而出:“本王不追究了,你不用害怕。”

音晚敷衍地擡頭朝他笑了笑。

笑容實則太過虛假僵硬,蕭煜立刻看出她在強顏歡笑。

他剛想問為什麽,榮姑姑送藥進來了,便就這麽打斷了。

音晚飲過藥,推說太累,躺下便睡。她緊閉着眼,神思卻無比清醒,感覺蕭煜給她掖過被角,又摸了摸她的臉,才放輕腳步退出去。

她翻了個身,想着,她只是想要一個承諾,他只要說以後會對她好,會對孩子好,她就不吃避子丸了。那東西實在太苦,她其實……很不喜歡吃藥的。

可他沒有,她是不是該慶幸,就算他性情再惡劣,脾氣再暴躁,至少他不騙女人感情。

如果他成心想騙她的感情,那應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蕭煜退出客房,輕輕将門關好,傾身,将前額抵在門上,阖眼。

事情完全脫離了掌控,如今這個情形,他還能讓謝音晚給他生個孩子,然後毫不心軟扔去突厥為質嗎?

不能。

就算他覺得親情可笑,無甚貪戀,可音晚不會。

他該怎麽跟她說這件事。

“殿下。”望春疾步過來,剛走到蕭煜跟前,就被他斜剜了一眼,他看看客房,又回頭來低聲斥道:“你嚷嚷什麽?不嚷嚷不會說話是不是?”

望春捂住嘴,嗡嗡道:“謝大人也在驿館,他想見殿下。”

蕭煜一詫:“哪個謝大人?”

“就是您的岳父,謝潤大人。”

蕭煜從木梯走下來時,正是用膳的時辰,前堂裏坐了許多人,但他還是一眼就看見了謝潤。

他坐在角落裏,青色錦衣,烏發玉冠,脊背挺直,手邊一柄銀鞘長劍,不時自斟一杯茶,不慌不忙,從容有度。單坐在那裏,就是一幅畫卷,浮世喧嚣皆遠離,是自遠古碑刻拓下來的文雅賢士。

蕭煜走到他跟前,生受了他一禮,聽他道:“這裏人多眼雜,我們可去客房詳談。”

詳談。蕭煜心道,他們确實需要一番詳談,好好地把十一年前的賬捋一捋。

這客房隔音不好,蕭煜命人把周圍的房子都空出來,命護衛嚴守住來往通道,與謝潤走了進去。

謝潤看上去老了許多,從前一副俊雅溫儒的好面孔,如今眼角有了皺紋,鬓邊染上霜白,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像是飽經滄桑,深染塵埃。

他眉眼镌着倦意,道:“總想找殿下單獨說幾句,可長安中人多眼雜,怕生出不必要的猜測,故而耽擱至今。”

蕭煜淡笑不語,幸災樂禍地心道,沒事,你就算再小心,你那兩個兄長該有的心思也不會少,待你回了京城,還有更大的驚喜等着你。

他打斷了謝潤的寒暄:“本王更想與三舅舅說一說十一年前的事。”

謝潤的臉色倏然變得很難看。

十一年前。

康寧帝臨終前明白過來,為蒙冤的昭德太子正名,追封了谥號。他怎麽會只記得一個兒子,而忘了那個他最疼愛的兒子,還蒙受冤屈,被囚在西苑受苦。

但當時他已失去了對朝局的控制,大權把握在謝氏手裏,他想寬赦一個死人容易,可要寬赦一個活人卻難。

在困局中,康寧帝想到了謝潤,他是謝家的人,也是與蕭煜最要好的。

康寧帝派禁軍将祭祖的謝潤秘密接回長安,給了他一道遺诏。

放淮王出西苑,恢複一應王爵,送其回封地終老。

謝潤拿了這道遺诏,轉頭便交給了當時的太子,後來的善陽帝。

自然,這封遺诏終究沒有見天日,蕭煜也沒有從西苑裏被放出來。

謝潤深吸了口氣,面色悲怆,欲語還休,最終化作一聲嘆息:“當時局面已然失控,有謝家和善陽帝在,就算拿出遺诏也是沒有用的。”

蕭煜目光冷冷若冰:“沒有用是一回事,你沒有拿出來是另外一回事。”

他被這些往事淩剮了多年,本以為已經麻木,卻不想,一旦憶起,還是冷刺入心,痛不欲生。

所以,他絕不能放過謝潤。

“我當年被母族和兄長陷害,被同窗背叛,被父母舍棄,這一切傷害加起來都不如你給的深。三舅舅,我視你為知交摯友,你這麽做,太傷人了。”

謝潤的唇翕動了許久,猛地站起來,啞聲喊出:“我有苦衷!善陽帝手裏有我的把柄!”

“什麽苦衷?什麽把柄?”蕭煜亦如十一年前,盯着他的眼,冷靜發問。

謝潤靜默了良久,頹然坐回來,搖頭:“我遲早是要告訴你的,不過要等,等皇帝駕崩,我的兩個孩子都安全了,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我可以用我這條命賠你的十年。”

蕭煜還是什麽都沒有問出來。

他惋惜地看着謝潤,心道,你失去了最後的機會,我們只能做敵人。

蕭煜面容上浮起淡淡的笑:“你總說虧欠,不能光挂在嘴上,得拿出點行動來。京中大亂在即,本王近日會有些動作,恐瞞不過你的耳目,你幫着遮掩一下?”

謝潤呆楞了片刻,點了點頭。

說完關鍵的,蕭煜站起身想走,忽地被謝潤叫住。

“音晚……請殿下不要為難她,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蕭煜轉過身,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說清楚。

“女兒教得不錯。”他理了理氅袖,漫然道:“本王挺喜歡的,想和她好好過日子,出嫁從夫,你就別緊揪着她不放了,這樣會害了她的。”

謝潤陡然緊張起來:“你要幹什麽?你想對她怎麽樣?”

蕭煜啞然失笑,心道這人的理解能力真是退步得厲害。他不與他糾纏,只搖了搖頭,嘆道:“謝潤,我從前看你像是一條可以振奮九天的麒麟,能跳出藩籬,經世濟民,青史留名。可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條深陷泥潭的蚯蚓。你女兒說你是謝家清流,本王都不忍打擊她,你自己心裏清楚,你真是嗎?”

“一條河髒污透了,裏頭當真能有清流嗎?”

蕭煜走了,也不管身後謝潤多麽深受打擊,怆然欲泣。

他出了客房,揮散了守衛,突覺疲累,走上二樓,想擇個房間小憩。

陸攸不放心地跟上來,道:“殿下,您臉色不好。”

蕭煜擡手摸了摸臉,揶揄:“本王怎麽會因為一個姓謝的而臉色不好?他是謝賊,凡姓謝都是該死的。”

說罷,推門進去,躺了兩個時辰,眼見金烏西移,便起身,想再去看看音晚。

誰知音晚的房間是空的,桌上留着張字條,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寫得板板正正。

——我是謝賊,我該死,我現在就要去死了,永別,保重。

保你他娘的重。

蕭煜把信揉成一團狠狠擲到地上,見窗戶大開,上頭還懸着一條粗麻繩,更想罵人,他快步出來,召陸攸過來,讓他領人去找。

驿館內外翻了個遍,全無蹤跡。

蕭煜又問謝潤,陸攸道謝大人早就走了,他連二樓都沒上過。

蕭煜怔了怔,只覺腦子裏有什麽轟然炸開,一瞬的思緒遲滞,空落落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他呆愣了許久,才覺得心口慌得生疼,像被人用鈍刀子挖去一塊,沒流血,只有個窟窿,漏氣透風,涼絲絲的,難受極了。

陸攸還在絮絮回禀:“窗是通院子的,守衛說沒人出去,也不知人怎麽就不見了……”

蕭煜快步沖進院子裏吆喝:“謝音晚,你別無理取鬧,我沒說你,你給我滾出來!”

音晚正躺在後院的飼料幹草下睡了一覺,冷不丁被一陣咆哮給驚醒了。

父親大約知道蕭煜不許青狄她們跟着她,趁把蕭煜支開說話,買通仆役在送熱水時塞給她一顆藥。

這藥有個副作用,吃完一炷香後會四肢癱軟無力,她怕露餡,便想找個隐蔽地方躺一會兒。誰知剛走到二樓回廊,便聽見蕭煜說話。

——“他是謝賊,凡姓謝都是該死的。”

她想了想,就回去給蕭煜留了張紙條。

蕭煜還在喊,喊得歇斯底裏。

“你現在出來,我不罰你,你要是再不出來,讓我逮着,我要你好看。”

音晚在幹草下翻了個白眼。

院子周圍已叫陸攸和望春帶人清肅幹淨,空蕩蕩,悄寂寂,說話還帶回音。

蕭煜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毫無回應的寂靜給逼瘋了,全身血液充到頭頂,腦子裏嗡嗡響。

他之前為何要去糾結音晚姓謝。

她那麽鮮活美麗,嬌俏可愛,她知他的胸懷,知他的抱負,還說過愛他。這一切怎麽可能被一個“謝”字所抹殺?

他從前為什麽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她是不是終于受不了他,所以要走了。

他突然感到了深無淵底的恐懼,聲音中帶着顫抖:“晚晚,你出來。你不是說愛我嗎?那你知不知道,我……我其實……其實也……愛你。”

第 20 章 紫茸 他想讓她陪他…一生

音晚瞪大了眼,想要掙紮着起來,卻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摁回去。

蕭煜彎身湊到她跟前,兩人鼻翼幾乎相抵,他眨了眨眼,黠光閃爍,道:“你是不是喜歡挂在熏華殿裏的那幅畫?”

音晚一早就知道,就算到了骊山,自己的行蹤還是瞞不過蕭煜。

她稍顯惆悵,點了點頭:“喜歡。”

蕭煜低頭親了親她,道:“你乖一點,我有辦法把那幅畫弄來送你。”

直到天快亮時,音晚才聞出來,這殿中燃的是紫茸香。

幼年時父親曾偶然得過一塊上等紫茸香,此香氣味飄遠,精醇質厚,常用來祭祀鬼神,并不為京中世家日常所喜。

蕭煜卻纏着父親要,說他四哥喜歡這香的味道,正好拿來給他做生辰禮。

父親是不舍得給的,只是後來不知怎麽的,變成音晚和蕭煜一大一小圍堵着父親,要他把香料交出來。

父親拗不過,從胸中掏出一個油紙包,塞給蕭煜,卻彎下身摸着音晚的臉,嘆道:“我的傻閨女啊,怎得胳膊肘朝外拐?”

後來昭徳太子死了,父親就不曾收集過紫茸香,凡過手的,都送去太子陵寝,讓陵寝官用作日常香料。

雖然父親為人內斂,情緒鮮少外露,但音晚知道,其實他是很喜歡昭徳太子的,也曾真正的為昭徳太子的冤死而難過。

音晚舒了口氣,輕輕移開蕭煜橫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起身,蹲到地上去找衣衫。昨夜蕭煜太性急了,把她的衣物都給扯破了,幸好外裳還能穿,她撿出來套在身上系好。

對着銅鏡整理了一番妝容鬓發,覺得還算整齊過得去,把其餘的衫裙收攏進懷裏,想走,猶豫了猶豫,又回過頭來給蕭煜披上一件。

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绫羅帛封散落滿地,半遮半掩着環佩等瑣碎物件。因為那鎏金拼圖的事,音晚不願意去動他的東西,便只有把自己的給他。

睡夢中的蕭煜緊蹙着眉,似是夢到了什麽,嘴唇微動,正喃喃呓語。

“四哥……”

大約是這香的原因吧,讓他夢見了昭徳太子。

音晚不想窺人夢中隐私,便想走,誰知他迷迷糊糊拉住了她的手,怎麽也不肯放開。

他的聲音聽上去罕見的脆弱:“我早就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複仇……”

音晚聽得難受,停止了把他的手往下撸的動作。

蕭煜眉宇間的紋絡越來越深,似是艱難掙紮,終于阖着眼說:“我想讓她陪着我,我……我太孤獨了……”

音晚抿了抿唇,彎下身,去搖晃他的肩膀,要把他叫醒。

這既然不是什麽好夢,只會徒增傷感,那就不要繼續做了。

蕭煜在迷蒙中醒來,眼中有着無害的茫然,看看音晚,又低頭看看自己緊攥住她手腕的手,卻沒有立即松開。

他環顧四周,見滿室狼藉,身上還披着音晚的衣衫,袖上一截細密織繡的重蓮團花,秀麗雅致,有清馥的脂粉香襲來。

蕭煜擡手捂住腦側,微微皺眉,頭疼。

音晚又去扒拉他的手,往外抽自己的手腕,卻聽他道:“天亮了。”

極緩極輕的幾個字,像是怕驚動什麽。

音道道:“是啊,天亮了,我該回去了。”她要回去換件衣衫,準備今日下山。

蕭煜沒說什麽,将她松開。

音晚攏了攏單薄的衣衫往外走,手剛觸上門扉,便聽身後飄來蕭煜的聲音,平波無瀾,還有些硬邦邦的。

“外面很冷。”

是呀,很冷。本來這個時節都該轉暖,可骊山要比別處冷一些,音晚本來就畏寒,對她來說确實冷。

她點了點頭算作回應,繼續想要推門出去。

誰知蕭煜又說了一遍。

“外面很冷。”

“你可以回來,讓宮女把衣物送到這裏,換好再出去。”

音晚怔了怔,回過頭來,見他已經快把衣裳穿好了,正低頭平整衣袖,面無表情地把候在殿外的宮女喚了進來。

其實是有些尴尬的。

榮姑姑領着宮女給音晚更衣,望春領着內侍給蕭煜更衣,這側殿本就不寬敞,兩人面對面,幾乎能看見對方衣襟上的紋飾。

音晚心裏總在嘀咕,他這反應到底是記得醉酒後的事還是不記得呢?

梳妝完畢,用過早膳,便要下山,步辇車駕早就備好。

此番蕭煜立了大功,善陽帝派人嘉獎過,甚至還派了朝臣親迎。

為首的朝臣是禮部侍郎孟元郎。

他可是蕭煜少年時的伴讀,是其啓蒙恩師孟祥澤學士的親孫子。

音晚一見着他就暗嘆,可真是君心難測,善陽帝怎麽把他派來了。

當年謝家主導的那場冤案,給蕭煜定罪的關鍵性證據就出自這位昔日同窗伴讀,今朝禮部侍郎之手。他在朝堂言之鑿鑿,說淮王殿下不滿屈居二位兄長之下,早有反意,并拿出書信為證,這才讓謝家順水推舟,把蕭煜關進西苑。

音晚曾以為孟元郎是被謝家收買了,但父親告訴他,孟元郎是善陽帝的人,至于什麽時候兩人勾搭上的,他就不知道了。

她遠遠站着,看蕭煜受朝臣之禮,他不知說了句什麽話,那孟元郎把手縮進袖子,又伸出,一副站立難安的樣子。

蕭煜的手段和狠厲人盡皆知,他在朝堂上也沒有少給這位昔日同窗難堪,只是有善陽帝保着,才能勉強不被他一口吞了。

音晚不想看這個人,徑直上了馬車,正抱着手爐打瞌睡,蕭煜上來了。

他新換了件缂絲八達暈紋襕衫,胸前繡着白鷺游雲,翎羽邊緣描了一層銀線,瞧上去極清雅又貴氣,很襯臉色。他本來生得就好,尤其一雙眼睛,若像這樣不發火時,看上去不冷峻銳利,反倒很秀氣,帶了點嬈色。

她盯着他看了許久,久到蕭煜有所察覺,轉過頭看她。

音晚慌忙把視線收回來。

馬車颠簸,音晚靠在車壁上跟着晃悠,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這算怎麽回事啊!

謝音晚啊謝音晚,人家喝醉了,你倒跟着當了真,不知酒後都是戲言嗎?這一位從年少時喝醉了就愛胡說八道。

她正自我檢讨,蕭煜說話了:“你若是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若不想看,就老老實實閉上眼養神。這樣長籲短嘆的,攪擾得人心神不寧的。”

音晚的思緒有一瞬遲滞,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心神不寧了麽?為什麽呢?

她試探着看向他,與他目光相接,他微微前傾了身體,唇角噙着似有若無的笑,問:“好看嗎?”

當然好看。

這可是當年長安城裏最俊朗潇灑的皇子,風度翩翩,不知俘獲多少少女心。

她沒說話,只羞澀地笑了笑,又低下了頭。

蕭煜看得越發有趣,想逗她:“你倒是說句話啊,本王等着呢。”

音晚叫他撩撥得臉頰滾燙,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我爹說了,女子應當矜持,不可以随便誇男人好看。”

那就可以随便說你愛我了麽?

蕭煜腹诽着,因這話又想起了謝潤,驀地嗤笑:“謝潤這個人啊,不管自己做了什麽,總能理直氣壯地抱着他的聖賢禮教不撒手,聖賢若有靈,怕是要怄死了。”

音晚倏然變了臉色。就算再怕他,也容不得他說這種話。

“我爹怎麽了?你憑什麽這麽說!”

“他清廉正直,從不貪財,也不跟兩位伯伯同流合污排除異己。他沒有做過虧心事,你憑什麽這麽說他!”

蕭煜挑了挑眉,雖然早就猜到謝潤什麽都沒跟自己女兒說過,在他女兒心裏,他就是九天上的神祗,完美無缺不容亵渎,卻還是詫異于謝音晚的勇氣。

她明明那麽怕自己,卻敢為了父親這樣。

這個小姑娘啊,靜下心來看,真是越來越有趣。

他罕見的好脾氣,笑道:“我也沒說他貪財,排除異己啊。”

音晚怒氣沖沖質問:“那你憑什麽這麽說他!”

蕭煜張了張口,又閉上。心道算了,瞧她對她爹這崇拜勁兒,若叫她知道了,非得深受打擊暈過去不可。

萬一真暈過去了,還得停下車駕給她看病,不夠費勁的。

他敷衍道:“本王跟你們謝家有仇。本王逮着個謝家人就想言語攻擊,行了吧。”

音晚狐疑地盯着他看,覺得他身上處處透着詭異,還未待細想,突覺腹部一陣猛烈抽搐,巨疼襲來,她捂住肚子蜷起了身。

疼得實在厲害,須臾間,額上便冒出了冷汗。

蕭煜叫她吓了一跳,忙問:“怎麽了?”

音晚忍着痛楚,悄悄算了算日子,想自己大概是來了葵水。自從用了避子丸,來這個時總是格外的疼。她怕叫蕭煜看出端倪,強忍着搖頭:“沒事。”

蕭煜白了她一眼:“沒事,沒事,你這麽個樣兒叫沒事?”他不與她廢話,立即叫停了馬車,讓随行太醫來診治。

第 19 章 醉酒 今夜只想擁晚晚入懷

他果真輕輕擡起了她的下颌,覆唇上去,正親得漸入佳境,想扯開她的衣帶再親親別處,簾外傳進聲響。

望春禀道:“殿下,您派去突厥的人回來了。”

蕭煜的身體僵滞了片刻,霍得站起來。他快步拂簾而出,甚至連裘衣都來不及穿,迅疾消失在宮苑深處。

留下音晚呆愣了許久,好半天才想起要臉紅,心道他這是怎麽了?怎麽像是跟從前不太一樣了。

骊山的形勢也跟從前不一樣了。

蕭煜沒有看錯耶勒,他們果真一樣,都是個天生的賭徒。

耶勒身為後起之秀,缺的就是糧草戰馬,抓住此機會,渾水摸魚,一舉攻占了王庭附近的兩個小部落,驚着了雲圖可汗。

對方聽說大周意與耶勒聯手,率先提出讓步,先是在糧草和白銀上做了縮減,仍舊執意要三郡疆土。

但邊疆形勢已然大變,突厥內亂一觸即發,反觀我軍卻整軍休養,以逸待勞,就算軟弱如善陽帝,又怎會答應?

經過數日談判,終于把穎川三郡從國書上劃掉,讓它們可以繼續留在大周的版圖上。

蕭煜編了個故事,說骊山守衛有破綻,那日召樂人來時混進了飛賊,稀裏糊塗将穆罕爾王的印鑒盜走。

而今飛賊歸案,贓物也一同收繳,便可完璧歸趙。

穆罕爾王深知被算計了,按捺着怒氣,只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本王只問,我的烏術裏呢?”

這是蕭煜和音晚商量好的。

穆罕爾王就算一時糊塗,過後也能想通這事是出了內賊。烏術裏好歹也算功臣,不能讓她反因此事丢了性命。

所以悄悄派人将她連同南海玉佛一起送走了。

蕭煜一笑:“這可真是有意思了,你自己的女人反倒要來問本王?”

穆罕爾王本心中存疑,看他的反應,那最後一份疑窦也落地成真,他憋紅了臉,手抖了許久,指着蕭煜惡狠狠道:“咱們走着瞧!”

說罷,也不等儀仗過來,招呼自己的扈從,連夜下了骊山。

因兩國交好,又免于疆土分裂,善陽帝心情大好,身體看上去也康健了許多,他特意召穆罕爾王入未央宮,要設宴款待。

此事一了,蕭煜又是大功一件。

蕭煜派去突厥聯絡耶勒可汗的是昔年昭徳太子麾下最得力的副将烏梁海,他避開衆人,向蕭煜回禀:“駐紮在雁山的兵馬已整頓妥當,只等殿下一聲令下。”

蕭煜在繪于羊皮的長安輿圖上揮筆點了幾個紅點,攬袖揮毫,頗有橫掃天下的氣勢,他成竹在胸,意得地笑了笑:“好,很好,今夜當浮一大白,慶祝慶祝。”

這是他們住在骊山的最後一夜。

音晚那日陪烏術裏去熏華殿看南海玉佛,無意間在殿中發現了一幅美人圖,裱紙邊緣已泛黃,看起來頗有些年歲。

圖中美人斂袖而立,身姿婀娜,華服重錦,簪釵亮麗,只是臉上帶着面具,看不清真容。

宮女說這是先帝寵妃蘇惠妃的畫像。

蘇惠妃出自異族,族中習俗,女子的真容只能給夫君看,而不可以展露給別人。

先帝對她甚為寵愛,百般遷就,因而到她最後被燒死,除了先帝,都沒有人見過她到底長得什麽樣子。

音晚自看過那幅畫,聽過這個故事,便心有戚戚焉,總心神難安,今夜輾轉反側,沒忍住,又來了熏華殿,将這幅畫仔仔細細地看過。

因得了善陽帝谕旨,暫開熏華殿,可明天他們就要離開骊山了,再不看就來不及了。

她總覺得這畫的筆觸布局很熟悉,像在哪裏見過。

端着下巴看了許久,才回到寝殿,誰知剛一進門,榮姑姑便道:“殿下在書房,已等王妃許久了。”

飛霜殿有一個側間,蕭煜臨時叫人改成書房,自他們定下計策,這幾日運籌帷幄,主領博弈便全是在這裏。

宮女将音晚帶到書房,便各自退下,獨留她一人進去。

推開門,殿中一股暖氣迎面撲來,音晚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才驚覺自己在涼夜中行走許久,渾身都涼透了。

她抱着胳膊慢慢入內,周遭安靜至極,耳邊只有窗外風吹枝葉的聲音。眼前簾缦翩飛,黃花梨百納鑲銀的案幾上散落幾個酒盅,她正想轉身去找一找蕭煜,陡覺腰間一緊,被人抱進了懷中。

他從身後抱住她,清冽冷香混濁着酒的醇香一同襲來,他低了頭,在她耳邊柔聲道:“晚晚,你去哪兒了?怎得才回來?”

音晚的心撲通撲通跳着,直覺今夜的蕭煜很不尋常,他竟喚她“晚晚”……這聲音卸下了冷銳鋒芒,如蒙上了稀薄煙塵,綿綿低悵,一點都不像他。

她卷翹濃密的睫宇搭落下來,凝着他箍在自己腰間的手,道:“殿下,你喝醉了。”

他身上的酒味濃郁至極,相比之下,那夜溫泉池的那點酒簡直不值一提。

蕭煜将她越箍越緊,些許憂郁道:“明日就要回去了,回去便不能喝了。”

離開骊山,便有荊棘險地,虎狼環伺等着他,他得保持清醒,謹慎應對,又怎能沾酒?

音晚明白這些事,還是嘆道:“那您也不能喝這麽多,放開我,我去給您熬醒酒湯。”

蕭煜不放,抱着她,輕聲問:“晚晚,你怎麽對我這麽好?”

音晚不說話了,她低下頭,神情落寞。

蕭煜卻緊纏着她:“你說愛我,是真的麽?”

音晚雙瞳霧氣濛濛,神情漫漶不清,良久,才道:“你相信,便是真的;你若不信,那就是假的。”

她沒有勇氣再把一顆心生刨出來交到他手上,讓他摔打着玩。她沒有那麽堅強,她其實是很脆弱的,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磋磨。

蕭煜似是也觸動傷懷,抱着她迷茫地喟嘆:“可是……你姓謝啊。”

“是啊,我姓謝。”音晚提唇微微一笑:“這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所以,您放開我吧,我去給您熬醒酒湯。”

蕭煜固執地不肯放手,在她鬓發間蹭了蹭,像個貪婪嗜糖的孩子,聞到一點甜味便不肯撒手。他歪着頭,像是經過了一場很艱難的鬥争,才道:“姓謝也不要緊,你只要堅貞忠誠,永遠不背叛我,我就……”

音晚有些好奇:“你就怎麽樣?”

“我就不送你去庵堂了,就把你留在我身邊,陪着我。”

音晚發現醉了的蕭煜比清醒時的他可愛多了,說話也好聽,身上沒有那麽多刺,走近些就紮得人生疼。

可再會說話,再可愛,她也不敢當真啊。

她敷衍着他:“好,我陪着您,您先将我放開。”

蕭煜依言要把她松開,可松到一半,倏然想起什麽,又把她抱回來,半是哄勸半是威脅道:“你得發誓,不能背叛我,若違此誓……若違此誓,我一定會叫你生不如死的!”

好端端的,又把人說出一身冷汗。

音晚這些日子見識到他的乖張冷戾了,早有準備,卻還是叫他吓得半天沒回過神來。她撫住胸口,想先哄他放開自己,誰知話未出口,一陣天旋地轉,蕭煜把自己打橫抱起來了。

他醉得厲害,走路晃悠悠的,踉跄了幾步,險些和音晚一起摔倒,終究艱難又驚險地走到案桌前,先把音晚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桌邊緣坐好,騰出手掃落了上面的東西。

筆硯卷冊酒盅悉數落地,一只酒盅咕嚕嚕滾出去老遠,在擎柱前停下。

蕭煜把音晚摁在案桌上,低頭開始解自己的衣帶。

第 18 章 奈何 他想起了她的好……

音晚一番慷慨陳詞,抒盡心中塊壘,終于徹底平靜下來,覺得氣順了。

再見蕭煜目光複雜地盯着自己,神情幽邃難辨,不由得有些心虛,怕他發脾氣,側身避開他的視線,硬撐着道:“我……我要說我的辦法了,殿……殿下您在聽嗎?”

蕭煜笑了,這笑不同于以往總含着冷嘲諷意,是發自內心的笑,甚至眼睛中閃過星光熠熠,有一瞬的明亮光彩。

只可惜,音晚沒有看見。而蕭煜也沒有多言,只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穆罕爾王身邊的寵姬烏術裏,出身渤海世家高氏,乃高氏家主之幼女。高氏家族有一傳家之寶,傳說能鎮邪壓祟,護佑家宅。但門第不幸,被貪財逆子盜賣,家主擲重金追尋,卻終無果,不久便抑郁而終。至此,高氏家族開始沒落,不出十年,家財散盡,人各流離。”

音晚将背景介紹過,開始說重點:“那個傳家寶便是供奉在熏華殿裏的南海玉佛。”

蕭煜斂眉沉思,道:“可是烏術裏……”他将要說烏術裏能做什麽,驀地反應過來,她能做得太多了!

大周皇帝病重,突厥可汗年邁,都不能親行。若到了簽訂國書那一日,會有內侍将國書送入未央宮,由善陽帝親自用印。

而穆罕爾王跋涉至此,自然不可能是這番操作,所以印鑒一定在他身上。

只要印鑒丢失,那麽議和便不得不延後。

他擡頭看向音晚,音晚像是早就想到這一層,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蕭煜卻沉默了,默了許久,道:“本王憑什麽相信你?你可是謝家的人。”

往昔他說音晚是謝家的人,有時譏諷,有時尖刻,但這一回卻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仿佛真正把她當作了一個平等的談判對象。

音晚道:“這自始至終便是我和烏術裏之間的事,殿下大可撇得一幹二淨。”

蕭煜還是搖頭,這裏面仍有破綻。

音晚一笑:“您做事情,難道一點風險都不想冒嗎?要知道,我站在這裏,跟您說這些話,冒得風險可一點不比您的少。”

若是被謝家知道她幹這樣的事,非得把她活剝了不可。蕭煜怕她算計,她還怕蕭煜出賣她呢。

兩人隔着幽幽深殿對望,蕭煜腦子中轉過無數假設。

她在騙他。

這是謝家設的局。

謝家和穆罕爾王勾結,一起來騙他。

但都被他一一否定。

說不通,全都說不通。

謝音晚不可能未蔔先知,提前料到骊山上的情形,提前跟謝家商量好。

穆罕爾王也不可能拿着自己的前程性命做賭來除一個對他毫無威脅的人。

他彎手抵住腦側,漫然道:“那就試一試。倒也不必去盜國寶,本王派個妥帖的人去未央宮向皇兄讨要,他會給的。”

“至于烏術裏,需要你去說服。”

音晚應下。

若未見過熏華殿外的烏術裏,她也許還不會太有把握。

但親眼見過烏術裏遙遙望着宮殿惆悵哀傷的模樣,她便知道,這尊南海玉佛對她來說是極重要的。

而且,穆罕爾王對她并不好。

音晚尋了個名目将烏術裏秘密找來,提出這筆交易,烏術裏未直接反對,但也未幹脆應下。

音晚看出她是動了心,便道:“南海玉佛乃先帝心愛之物,是大周國寶,若王妃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窮其一生都沒有機會再把它拿回來了。”

烏術裏沉默了片刻,倏然擡頭,道:“不要叫我王妃,我只是穆罕爾王的妾室,在他突厥和中原的十幾處宅邸中,養着許多和我一樣的女人。”

音晚從她話中覓到一些東西,将話音放得輕柔:“是呀,你是渤海人,又不是突厥人,也不是穆罕爾王的正妻,突厥的利益與你何幹?”

烏術裏的墨藍瞳眸閃着琉璃珠兒般的光澤,低頭沉思良久,輕輕勾唇:“可是我要先看過玉佛,才能把印鑒給你。”

這倒不成問題。

音晚見她答應,輕舒了口氣,卻仍有顧慮:“你有把握順利偷到印鑒嗎?穆罕爾王……”幸完女子後是不許人留宿的。

她自覺這話說出來,恐怕又會讓烏術裏聯想到那日偶遇時的狼狽,便默默地咽了回去。

烏術裏昂起頭,又恢複初來骊山那日的倨傲姿态:“他有那麽多女人,卻只帶了我來,我自然是有過人的本事的,你當那印鑒是藏在他身上嗎?算了,跟你說這麽多幹什麽,你只管去準備玉佛,只要貨對,我是不會賴賬的。”

她雖然傲慢難馴,脾氣卻是幹脆利落的,骨子裏還透着股無畏無懼的孤勇,這樣看,倒很有渤海世家的風範。

音晚生怕多說惹她生氣,令她再反悔,便不再贅言,各自去準備。

這一夜穆罕爾王那邊很是喧鬧。不知烏術裏用了什麽辦法,給穆罕爾王下了什麽藥,他非要蕭煜把尚樂署的樂人叫來演奏。骊山的舞姬似已看膩了,又遣人從山下勾欄裏弄來一群莺莺燕燕。

幾杯酒下肚,望着殿中彩衣雲袖,綽約媚姿,穆罕爾王猶覺得寡淡,迷迷糊糊沖蕭煜道:“不如,把你的王妃叫來陪我喝酒……”

蕭煜什麽話都沒說,直接離席,走到他跟前,将他一腳踹倒。

穆罕爾王捂着胸口直咳嗽,惱怒地沖着蕭煜離去的背影喊:“一個謝家的女人,你還心疼上了!”

蕭煜回了議政殿,徹夜未眠,卯時過了一半,天色微亮之際,穆罕爾王那邊果然亂了起來。

宮女來禀,對方只說丢了重要東西,正指派人到處找,卻不說是什麽。

蕭煜沉住氣,并不過問,跟他耗了一天,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去與他商談簽訂議和國書的事情。

穆罕爾王閉了閉眼,看上去虛弱無比,幾欲傾倒,嘆了口氣,讓蕭煜摒退左右,與他說明事情原委。

蕭煜故作驚異:“那怎麽辦?不如我們禀告各自君王,讓他們來定奪後面的議和事宜該如何推進。”

“不行!”穆罕爾王的聲音都在打顫,連說了幾句“不行”,方才找回些神思,抓住蕭煜的肩膀,哀聲道:“丢失汗王印鑒是大罪,算我求你,我們相識多年,彼此熟知,若再換一個人來議和,未必就比我好。”

蕭煜很是為難,躊躇不決。

穆罕爾王道:“你找個借口将骊山封住不許人出去,我們找,這麽點地方,那東西還能憑空消失不成?等找到了,我們再簽國書。”

“那這幾日耽擱下,本王該如何向皇兄交代?”

穆罕爾王低眉思忖一番,道:“就說我病了。我奔波勞碌至此,水土難服,不幸病倒,只能延後議和。”

蕭煜覺得這人簡直無恥到家了。

說他病了,萬一到時候印鑒找不回來,便有了推脫的理由,他病中無力防備,被大周奸猾之人給算計了。

算計他的是誰,只能是蕭煜呗。

或許,他沒有那麽笨,到這會兒也該猜出事情可能是蕭煜幹的。可猜到又怎麽樣,沒有證據,又牽扯甚大,他不敢發作,只能暫且隐忍下。

蕭煜愈發好奇,烏術裏到底用了什麽辦法能從虎口裏奪食。

大局未定,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晚悄悄帶烏術裏去看過供奉在熏華殿裏的南海玉佛後,烏術裏便将偷來的印鑒交給了蕭煜。

事情如他所願,他又置身事外,毫無幹系,真是再好不過。

若說擔風險最大的,自始至終便是謝音晚。

蕭煜問她想要什麽,她只說要山河無恙,疆土完整。

把蕭煜說得愣了許久。

如此耽擱了十多日,蕭煜派出去的人終于有了回信。

收到回信的那一夜,他宿在飛霜殿,做了一個夢。

夢中回到了十一年前,依稀是新年伊始,四處懸挂璀璨明燈,大雪紛飛,謝府後院的梅花開得紅彤似錦,是一派流光盛世的富貴景象。

蕭煜少年天才,将經史子集習得熟透,對這些課業已興致缺缺。

宮中早立儲君,他的同母兄長也很勤謹能幹。

他從未想過要跟兩個兄長争什麽長短,似乎京城裏沒有什麽能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便計劃着要去韶關戍邊。

他父皇自是反對的。

“你又鬧得什麽幺蛾子?是王府裏人伺候得不好,還是錢又不夠花了,你只管問戶部要,就是別想着去什麽韶關。那兒刀劍無眼的,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等過些日子,朕把你和韋家姑娘的婚事定下來,你也該娶妻收心了。”

“那戍邊的将士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的父母怎麽就舍得他們去?”蕭煜一臉稚嫩,眸光清澈,剝着橘子發問。

康寧帝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兩聲,道:“那怎麽一樣?你的父親是皇帝,你是皇子,生來就是要享盡尊榮富貴的,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你怎得還不知道珍惜?”

蕭煜還想再說,康寧帝已該吃藥了,他只有将剝完的橘子奉上,恹恹地告退。

到了謝府,本想去找謝潤說點心裏話,誰知謝潤跟他父皇一個腔調。

道他是好日子過膩了,想出去找點刺激。無妨,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兒都愛做夢,覺得自己是濟世安|邦的大英雄,衆人皆醉他獨醒的。等過幾年,遭遇些現實毒打,便能徹底清醒了。

蕭煜叫他說得郁悶,轉頭一看,見小音晚正坐在游廊上,盤着小短腿,跟繡娘學刺繡。

她的小手很靈巧,穿針引線,雖然繡技生疏,但很像那麽回事,一點沒有旁人家小姑娘初學刺繡時的笨拙狼狽。

她一邊繡花,一邊瞧着他笑,一副我看你吹牛很快樂的表情。

蕭煜飛身越過闌幹,鳳眸一瞪:“你又在笑什麽?”

小音晚像是看不出他生氣了,白皙柔嫩的臉上挂着嬌憨的笑容,像塊滾滿糖霜的乳糖,甜甜地說:“含章哥哥,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幹什麽要問別人啊?只有我們小孩子才需要聽大人的話,你都已經是大人了,你就聽你自己的就好。”

蕭煜微愣,跪坐在她身側,輕聲問:“你覺得我的想法對?”

小音晚滿臉懵懂,糾結了一陣,問:“那你是好人嗎?”

蕭煜點頭。

“那你做事情是為了自己嗎?”

“當然不是!”他是為了家國天下!為了社稷安寧!

“那不就行了。你是個好人,又不是為了自己,那做的肯定是好事啊。只要是好事,你就去做吧,晚晚支持你!”

她捏起小手,拿掉落在蕭煜頭上的碎花,甚為義氣道:“你要是把你父皇惹惱了,被他趕出門,你就來我家吃飯,我爹有很多錢,可以買到很多飯。”

蕭煜愣愣地瞧着她,良久,才悠然一笑:“沒想到,你這麽個小姑娘,倒是我的知己……”

夢中倏然刮起一陣狂風,将紅梅豔燭等鮮麗光景吹得愈加模糊灰暗,色澤褪去,只剩下一片慘淡的蒼茫荒涼。

蕭煜突得感傷起來,只覺胸口有什麽東西堵噎着,說不出的難受。

他在恍惚中醒來,嗅到一股甜暖的香氣。睜開眼,看見音晚正在往他身上蓋毯子,瞧見他醒來,吓得手抖了抖,立刻後退,道:“我……我怕殿下着涼,沒……沒動過您身上的東西。”

蕭煜怔然看着她,看了許久,道:“你過來。”

音晚怕極了他,又知道他慣常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這一刻雖然面色還算溫和,卻不知什麽時候又要生怒。

她退到憑幾處,顫聲道:“您就這樣說吧,我聽着呢。”

蕭煜又說了一遍:“你過來。”他見音晚額上冒出了汗珠,又補充:“我不翻臉。”

音晚這才碎步慢騰騰踱了過去。

剛走到蕭煜跟前,便被他拽住手腕,翻過來摁到了繡榻上。

他摁住她,擡手輕輕撫摸過她的眉眼、鼻梁、唇瓣……最終将手停在了她的臉頰上。

蕭煜的指尖上有許多薄繭,這樣輕輕剮蹭着音晚的臉,剮得她癢癢的。

她卻不敢說話,只疑惑地看着蕭煜,鬧不明白他這是怎麽了。

蕭煜極認真仔細地摸過她、看過她,輕嘆:“小時候挺可愛的,怎得長大了長成這個樣子。”

音晚一下有點慌,眨了眨眼,問:“我是長醜了嗎?”

“不是醜。”蕭煜歪着頭,琢磨許久,呢喃自語:“不需要這麽好看的,太好看了總招人惦記。”

音晚沒聽清,問:“您說什麽?”

蕭煜不答,又摸了摸她的烏發,像雲緞一般柔韌綿軟,手感甚好。他摸着就舍不得撒手,只聽見胸膛裏有個聲音,輕吟慢誦,宛如嘆息。

“她要是不姓謝,那該有多好……”

蕭煜一怔,被這個念頭吓了一跳。

這骊山大體是年歲久了,栖着精怪,惑人心神,亂人心智。

他将音晚扶起來坐好,目光流連在她的臉上,最終停在了紅潤柔軟的唇上。他胸膛裏的那個聲音又響起來。

“親一親吧,她是你的女人,就該給你親的。”

第 17 章 心動 他好像對謝音晚動心了…………

蕭煜懶得看他:“你們老可汗改主意了?”

穆罕爾王道:“那怎麽可能?王猛作亂時,你在長安街頭誤殺了老可汗的愛子,若不是善陽帝力保你,老可汗恨不得生啖爾肉,以子為質已是寬容,怎可能再讓步?”

蕭煜輕哼:“那你又是在這裏廢話什麽?”

穆罕爾王讨了個沒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卻沒忍住,又回頭看了看音晚,愈加心生憐愛,喟嘆:“這麽個美人,就算天天放在身邊看,遲早也會看出感情的。更何況你不光看了,你還睡了,唉,你當真是個鐵石心腸啊。”

蕭煜被他聒噪得心煩,着令內侍加快腳步,把他遠遠甩到了身後。

自打突厥使臣到了,骊山上便熱鬧起來,絲竹笙歌不絕,美酒珍馐流水般送入殿中,彩衣舞姬換了一批又一批,即使深夜,殿宇中亦如白晝,燈火通明。

但音晚卻覺得蕭煜心情不好。

他極少回寝殿,晚上陪穆罕爾王飲酒,白天就在議政殿裏議事。原本那日争吵過後,議政殿已經安靜下來了,誰知這幾日又開始翻騰,吵個不停,出來進去開門關門,鬧得人心慌。

音晚不能過問,就算問了,蕭煜也不會告訴她。

她能做得便是晚上陪他宴飲,白天出來賞花。

山上冷,她系着狐裘披風,由宮女陪着,修剪熏華殿外的一株臘梅。

今年實在太冷,花險些要被凍壞了,骊山上的花匠想了個妙招,用織得疏疏的紗将花樹罩住,又烘着幾個炭盆,好歹将行宮苑中的花草保住了十之七八。

音晚剪掉幾段斜枝,一擡頭,見烏術裏站在不遠處朝這邊看。她穿着一身寬松的雪白濮院綢衣,不說這個天太單薄,衣帶都沒系好,渾身褶皺,頭發蓬亂,身後跟着侍女,好像在催促她走。

宮女們這些日子跟音晚處熟了,知道她脾氣極好,有些話在她面前也不避忌,恥笑道:“聽說啊穆罕爾王有個怪癖,寵幸完女子後不許她留宿,不光不許留宿,還得立即趕出來。偏他正值壯年,又喜好美色,一天不知得往外趕多少。可憐那些美人,被趕出來時的樣子總不會太體面……”

她們當笑話講,難免有輕慢之意,音晚卻聽得有些難過。

也不知是不是情緒使然,烏術裏雖然沒什麽表情,音晚卻覺她站在樓臺畫閣前,背靠綿亘飄渺山影,靜然而立,無聲凝望的樣子顯得很悲傷。

音晚回頭,只看到熏華殿那扇浮雕祥雲瑞獸的大門,心道:她在看什麽呢?總不會是在看我吧。

她揣着疑惑轉過頭,烏術裏已經走了。

一時有些出神,卻聽宮女禀道:“韋大人求見。”

音晚連日來都在躲着韋春則,凡他出席的夜宴,必會找出各種理由缺席。不是心虛,實在是花田李下,無奈之舉。音晚自幼禀承庭訓,父親教她和兄長要尊聖賢教化,習詩書禮儀,清白規矩做人。雖然那日蕭煜調侃她和韋春則被她嗆回去了,但過後再想,還是難受,決心以後離這人遠遠的,絕不給旁人興口舌的機會。

她立即就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寝殿休息,讓他走吧。”

宮女站着未動,道:“韋大人說,事關淮王殿下,請王妃務必見他,說完正事他便走。”

音晚猶豫了一陣,想到身邊有許多宮女,也不算單獨面見外男,便松了口,讓人把他帶過來。

韋春則面含憂色,揖過禮,還未說話,便先嘆了口氣。

他雖生得不是十分俊朗,但眉目清秀,容顏幹淨,再帶上幾縷愁色,更顯得憂郁文弱,如詩中命途多舛、多愁善感的翩翩公子。

有幾個宮女悄悄紅了臉,低下頭,卻忍不住挑起眼梢偷看。

音晚心裏很不耐煩,心道你有話說話,在我跟前嘆什麽氣,沒得讓人家以為咱兩有什麽。

但她素來教養良好,面上也只微微一笑:“韋大人有話就說。”

“唉,我本不願來叨擾王妃,只是淮王殿下實在太過任性,再這麽下去,怕是許多人都要被他害了。”

原來還是事關将要割給突厥的三郡領土。

突厥內部跟大周一樣,派系林立,相互傾軋,雲圖可汗雖占據王庭,自居正統,但是他老了。本來指望長子莫先王子繼承汗位,誰知去年莫先突然薨逝,剩下的幾個王子都不成氣候。

這些年,突厥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人稱耶勒可汗。他年方三十,卻骁勇無比,率領部族四處搶占土地牛羊,野心十足,隐有要取雲圖而代之的架勢。

但他畢竟根基尚淺,財力薄弱,雲圖可汗雖老,卻勉強還能壓制住。

蕭煜的意思是先拖延幾天,派人暗中聯絡耶勒可汗,跟他做個買賣,資助他兵器戰馬,讓他在突厥內部作亂,凡攻下的土地都歸他,他想要的糧草衣物也都予準。

只要對方後院失火,疲于應對,再與之談判,就不會像現在這麽被動了。

但事情的關鍵在于,蕭煜派出去聯絡耶勒可汗的人遲遲未歸,而那邊穆罕爾王正催着簽國書,要求盡早完成三郡文書的移交。

蕭煜的想法是好的,若是運作得好,可以保住三郡,使大周疆土完整,免受國恥。

可問題在于,蕭煜在朝中還沒有到一家獨大的地步,謝家時時刻刻都在盯着他,找到機會恨不得立刻咬死他。

事情若再拖延下去,萬一這期間邊疆生變,或是被謝家知道人為做出來些變亂,再在朝堂上向蕭煜發難,就算咬不死他,也足以使他元氣大傷。

也正是因為此,不光朝臣不同意蕭煜的想法,連他自己的心腹幕僚也嚴加反對。也就是說,只有他自己堅持大周疆土不可分割,旁人一概反對。

韋春則嘆道:“多少年了,大家不都這樣過日子嗎?偏淮王殿下一出山就要變天,他可真是如長輩們說得那般,自小被先帝慣壞了,任性得很。”

音晚耐着性子聽完,裝作為難地忖度了一番,道:“韋大人所言不錯,我心中有了計量,此事不能這般放着,得盡快解決。”

韋春則當即殷切道:“王妃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盡管遣人來說,我無不可為。”

音晚敷衍着他,好容易将他送走,立即回了寝殿。

她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什麽好法子,正唉聲嘆氣之際,驀然想起了早晨在熏華殿外遇見烏術裏的場景,随口問了句:“那熏華殿關得嚴實,不許人進,裏頭到底有什麽玄機?”

榮姑姑回說:“王妃年輕,怕是不知這一段往事。熏華殿是先帝寵妃蘇惠妃住過的地方,那惠妃就是被燒死在熏華殿的,後來殿中總是鬧鬼,先帝為安其靈,命人放了一座南海玉佛在裏頭。更是将殿門封死,不許人再進。”

南海玉佛。

音晚依稀覺得這名字很耳熟,好像是父親給她講過那些異族傳說裏出現過的。她蒙着被子躺在榻上想了許久,終于被她想出來。

她暗中指使宮女去探聽烏術裏的來歷。

這幾日議政殿那邊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卻越發神秘,輕易不會透出什麽消息。

也幸虧是在骊山,幸虧父親去了渭南,不然,謝家早該知道這些事了。

音晚猛地反應過來,又或者并不是巧合,而是蕭煜有意為之。

他将謝家最有機謀的父親支走,又選了骊山行宮做為議和地點,分明是布下了一個局,不求謝家不知,只求謝家知道得越晚越好。

她感嘆蕭煜此人城府幽深之際,去打聽烏術裏來歷的宮女給她回信了。

果真如她所想。

那她就可以去見蕭煜了。

她走進議政殿時,其實殿中已經安靜下來了,但那日見過的魁梧大漢像是實在憋不住,想向蕭煜說些什麽,被他身邊的文秀書生用胳臂肘拐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十分不情願地向音晚揖禮。

那眼神如含着針芒,恨不得将音晚戳成篩子。

這也難怪,天下苦謝久矣,更何況,若沒猜錯,他們便是父親口中昭徳太子的舊部。

既是昭徳太子的舊部,恨她還不應當嗎?

音晚不說話,只靜靜看向蕭煜,蕭煜讓那兩人退下,道:“缺衣裳少吃食了去找榮姑姑,宮女怠慢去找榮姑姑,她會教訓的。”

音晚道:“我有辦法。”

“什麽?”

“我有辦法可以拖延幾日,等着你派去突厥聯絡耶勒可汗的人回來再議和。”

蕭煜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道:“本王一直認為,閹人和女人都得離朝政遠遠的。所以,你應該回去了,去繡花剪花枝,那才是你該做的事。”

音晚咬住下唇,氣得當即轉身就要走,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怒道:“我回去?現下除了我,還有誰是站在你這邊,理解你,支持你?”

蕭煜道:“那我也不需要一個姓謝的女人來支持我。”他雖然平日裏将架子端得極高,但一和音晚生氣,就會通通都抛開。他大約意識到言語有失,深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本王現在已經不想再去為難你、欺負你了,你好好的,辦完這件事我們就回去,彼此相安無事不好嗎?”

音晚也竭力讓自己冷靜:“我也希望淮王殿下清醒一點,不要自作多情,以為我是為了你,我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知道家國大義,我是為了三郡百姓。”

她與蕭煜不同,她這十一年在塵世間自由地活着,看遍了世事輪轉,王朝興衰,不由得悲從心來:“你以為現在的大周還是十一年前的大周嗎?現在是昏君當道,奸佞橫興,人人忙着争權奪利,忙着搜刮民脂民膏,誰會去在乎千裏之外的彈丸疆土?他們都習慣了醉生夢死的安逸生活,認為理所應當如此,誰要是試圖去破壞,試圖讓他們清醒,那就是異類!就是瘋子!就是被寵壞了!就是任性妄為!”

“一個人醉那是醉,一群人醉、所有人醉那就不是醉,而是病。”

“你有能耐,你從小就是個天才,可你再有能耐,憑你自己能喚得醒這濁濁塵世的醉客嗎?”

“不要做夢了,只要昏君在位,天下大勢不改,你就改不了這頹靡的士氣。”

蕭煜不說話了,他第一回 在謝音晚面前詞窮。

他完全沒想到,這樣一番頗有大義與見識的話竟是出自一個女人之口。他也完全沒想到,他苦口婆心向幕僚朝臣游說了數日始終不能被理解的東西,卻可以被一個女人輕而易舉地說出來。

這個女人是他的王妃,是他認為早就摸透了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女人。

蕭煜突然覺得,她與他據理力争,傷憫國事,憂懷天下,一身铮铮傲骨的模樣居然十分動人。燭光在側,竟不如她的容顏鮮亮。

這樣的謝音晚,竟讓他有些心動。

第 16 章 狐媚 惑人心神的小妖精!

蕭煜行事時總不許音晚看他,要她閉緊眼,她不聽話時便要将她眼蒙住。

他曾極其惡劣地恐吓過她,若敢自己将帕子揭下,以後再行事時便不光要蒙住她的眼,還要綁住她的手腳。

音晚将話牢牢記住,生怕他來真的,半點不敢違拗。

今夜音晚心情極壞,不想理他,也只當聽不見他說話,默默收拾衣裙,穿上繡鞋,一聲不響地往外走。

蕭煜這人脾性古怪,溫泉池這裏本有許多貌美宮女伺候,卻叫他統統趕到外面。見兩人出來,宮女們齊齊鞠禮,青緞裙袂被風一拂,潋滟後漾,和着月光,美不勝收。

音晚憤懑地想,這麽多宮女,蕭煜若真是發情得厲害,找一個進去伺候就是。

但她立即又想到,睡宮女?他怕是瘋了才會這麽幹。

暗自腹诽了一通,心情好像沒有那麽壞了,靠在步辇上,開始打呵欠。

蕭煜覺得今夜跟夢一般,那溫泉池霧氣氤氲,把人面容映得模糊,将心境也模糊了。

這丫頭竟然說愛他?

若是十一年前,他身上倒還有些值得人愛的地方。如今的他,這麽個德行,有什麽可愛的?

他一身屈辱傷疤,滿心猙獰破碎,兇戾之名在外,人人懼他如修羅惡鬼,有什麽可愛的?

他早就看出來,這丫頭從在王府時就開始撩撥他,從在浴房裏就說些讓他心煩意亂的鬼話,當真是騙人不眨眼,小小年紀,從哪裏學來的狐媚手段,真是可恨!

蕭煜正想得咬牙切齒,耳邊竟傳來了綿弱且均勻的酣息聲。他轉頭一看,那蠱惑人心神的小妖精竟然睡了!

她倒睡得快!

內侍将步辇停在飛霜殿前,轉過頭一見音晚歪在美人靠上睡着了,一時踯躅着看向蕭煜。

蕭煜冷哼:“看本王幹什麽?把她弄醒。”

內侍走到近前,小聲叫了兩句“王妃”,自是喚不醒音晚的。他想推一推她,卻又礙于尊卑,手在音晚身前徘徊了良久,又收回來,急得頭冒冷汗。

蕭煜霍得從步辇上起身,撂下一句“半點用沒有”,便徑直上前,把音晚打橫抱了起來。也不知是被酒氣熏染,還是叫溫泉泡軟了骨,抱得格外輕柔,音晚在他懷裏翻了個身,輕喃呓語,又酣沉地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清晨,融融陽光落進寝殿時,音晚才醒過來。

榮姑姑拿了一套嶄新的禮衣,說是尚宮局新送來的,穆罕爾王今日便到骊山,音晚要穿上它和蕭煜一起迎接外賓。

音晚正為這事發愁,蕭煜不許她帶行李,旁的倒沒什麽,胭脂膏粉可以用行宮裏的,器具家什這裏也都有,就是換洗衣衫是個大問題。

見有了新衣,她便暫且忘了昨晚的不愉快,拿起來放在身上比劃了比劃,發現和以往形制繁瑣老氣的禮衣很不同。

緋色交領襦裙,束胸刺繡着纏枝八寶蓮花,飾以忍冬紋,裙紗飄逸,竟還配了一條嵌寶腰帶,與裙同色的緞底上綴着幾顆流光閃熠的藍寶石。

這是長安最時興的衣衫,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起碼,街巷上的綢莊可搜羅不來這麽多價值連城的寶石嵌在腰帶上。

榮姑姑領着宮女給她敷粉塗胭脂,戴博鬓,貼金寶钿花。

音晚由着她們擺弄,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這是要幹什麽?”怎得跟人牙子賣人之前似的,難不成要把她送去和親嗎?

榮姑姑向來話少:“王妃去了便知道了。”

她果真去了就知道了。

穆罕爾王名叫阿是那郁督,是突厥王族的旁系,到他這一輩其實已經沒有什麽爵位勢力可承繼。

其父輩曾在中原經商,到了穆罕爾王這一輩,恰逢突厥和大周連年征戰,雙方需要一個傳信使,并一致認為穆罕爾王是最合适的人選。便使他有了用武之地,舍去坊間的小買賣,開始做起兩國君主博弈的大買賣。

所謂割讓三郡、賠給突厥糧草白銀,便是穆罕爾王出面談判,替突厥可汗從大周這裏要的。

說到底,就是個掮客。

穆罕爾王和蕭煜同年,二十七歲,為人看上去很浮誇,明明是來出使的,卻帶了寵姬和十幾個美貌侍女。一見面就向蕭煜顯擺:“這是本王新從渤海尋來的美人,雪膚花貌自不必說,瞧瞧這身段,這腰細的,比你們大周女子如何?”

他這麽一說,音晚便凝神看過去,那十幾個侍女各個妖嬈美豔。

特別是穆罕爾王身側的寵姬,頭挽螺形翠髻,墨藍瞳眸光色流轉,高挺鼻梁,豐頤秀頰。一襲大紅刺繡鸾鳥紋緞裙緊貼身上,勾勒出細腰不盈一握,纖纖婀娜,弱柳扶風。大冷的天,臂袖卻只有半截,露出兩段細腕,白得勝雪欺霜。當真是美豔麗質,風情萬種的佳人。

此刻,佳人正依偎在穆罕爾王身上,一臉嬌羞。

蕭煜是禮儀之邦的親王,不能像此蠻夷這麽不要臉,起碼得裝得不能像他這麽不要臉,沒多言語,甚是謙遜道:“大周自然尋不出像王妃這樣的絕色。”

穆罕爾王得意之餘,目光落到了蕭煜身側的音晚臉上。

他微微瞠目,有些驚異,愣了足有好一會兒,才恍然回神,歪頭看看自己的寵姬,又回過頭來看看音晚,再看看寵姬。如此折騰數遭,臉上表情精彩紛呈,許久,才終于認清現實。

自己的女人就是不如人家的好看。

自己女人身上的珠寶也不如人家的亮。

他争搶好勝慣了,十分不甘心,饒有深意地問:“淮王殿下從哪裏尋來這等美人?聽聞你才與京中世家大族謝氏聯姻,如此佳人相伴,倒不怕人家千金小姐吃味嗎?”

穆罕爾王其實聽過謝家姑娘的美名,可是既沒見過也未信過。

那謝潤當年娶的是貧民女子,據說其貌不揚,終日以紗蒙面。謝潤的一兒一女便是此女子所生。

他女兒能美到哪裏去?不過是出身高貴,又嫁得體面,底下人多有奉承,粉飾出來的美名。

他以為蕭煜知道自己王妃拿不出手,又提前探知他此番來大周帶了寵姬,故意尋來美人,好将他的寵姬比下去,便出言譏諷。

蕭煜瞥了他一眼,略有些不耐煩,淡淡道:“王爺誤會了,此乃本王正妃謝氏。”

穆罕爾王徹底呆愣。

扈從早備下步辇,要擡着他們上山,穆罕爾王才回歸如常,往前走了幾步,想起什麽,回過頭道:“烏術裏,你愣着做什麽,還不跟上。”

那寵姬便叫烏術裏。

她盯着搶了她風頭的音晚看,藍眸幽幽發亮,神情極為不善,依言跟上,沒說一句話,卻将鸾鳥緞裙甩得怒浪鮮紅。

穆罕爾王十一年前便随父來過長安,也算同蕭煜有些老交情。他向來臉皮厚,凡事不往心裏去,頃刻間便忘記剛才的龃龉,命人将辇擡到蕭煜身側,朝後掠了一眼音晚,笑道:“挺妙的一個小美人,你當真那麽狠心,舍得讓她給你生個孩子送到突厥為質?”

第 15 章 情真 我是真的愛你……

音晚站着未動,道:“殿下,您逾制了。”

骊山上的溫泉固然好,可只有天子及其後宮可以享用。譬如蕭煜如今泡的這個魚龍池,便是善陽帝才可以用的。

蕭煜把剩下的酒喝完,從衣中摸出一道聖旨,扔給音晚。

“知道你們謝家正盯着本王呢。”

音晚将聖旨展開,見是善陽帝手谕,體恤淮王談判辛苦,賜浴骊山溫泉。

蕭煜神色微醺,隐隐透出些不耐煩:“本王數二十個數,數完你要是還沒下來,本王就上去抓你。要是讓本王動手,你可就沒這麽舒服了。”

說完,他當真一板一眼開始數數。

音晚咬了咬牙,腹诽他喝醉了就變得幼稚,卻不敢和他硬碰硬,立即解衣帶脫衣裳,蹬掉繡鞋,擦着“二十”的邊跳進水裏。

水又熱又滑,還飄着鮮紅的花瓣,芳香四溢,令精神愉悅,四肢發軟。音晚沒忍住,舒服得輕呼了一口。

蕭煜大約是聽見了,立即纏了上來,将音晚逼到池壁,摟住她,在耳邊柔聲問:“舒服嗎?”

音晚避開他灼灼的視線,潦草點了下頭。

蕭煜将她的臉掰正,道:“本王讓你舒服了,你也得讓本王舒服舒服。”

說罷,他的手又開始不規矩。

音晚抓住他的手腕,聲音因為緊張恐懼而微微發顫:“不行,疼。”

蕭煜甚是掃興地把她的手甩開,不滿道:“你說你又不是姑娘了,怎麽還這麽矯情?”他酒氣上頭,被溫泉一蒸,越發血液激湧,按捺不下去,他又貼了上來,哄勸道:“若是疼,你就忍一忍,哪個女人不是這麽過來的?伺候夫君不是你的本分嗎?”

他本意是想哄一哄她,讓她乖一點,別又中途掃他的興,誰知音晚聽完他這句話,神情驟然冷下來,将頭偏開,譏諷:“也就只有這個時候,您才能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

蕭煜覺得這些日子謝音晚有點瘋,原本好端端逆來順受的一個小美人,現如今說不了幾句話就要跟他甩臉子,還語中含諷,話中帶刺,她怕是瘋得忘了他是什麽人了。

他懶得跟她多費唇舌,要讓她懂點規矩還不容易嗎?他不聲不響地手上加勁,帶着淩虐的氣勢,謝音晚果然變了臉色,卻緊咬住下唇,倔強地不肯出聲。

蕭煜冷笑,這樣正好,他才不管她疼不疼,流不流血,只要自己舒坦就行。

他正想步入正題,卻聽謝音晚突然說:“你有沒有想過……”

“嗯?”他自嗓中溢出呼應,因為将要尋歡,心情不錯,連聲音也帶了平常不曾有的溫柔。

“我不是在與你做戲。”

蕭煜扯出帕子蒙住她的眼睛,正系着她腦後的扣子,想着一會兒該如何罰她,如何叫她更疼一些,最好疼到來求他,正想得心旌神馳,沒将她的話放在心上。

音晚由他擺布,也不掙紮,只一字一句極清晰極認真地說:“我不是在與你做戲,我是真的愛你。”

蕭煜的動作戛然停止。

“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不是被聖旨逼着嫁給你的。”

“也許我曾經有過離開長安,逃開這一切的機會,可是我沒走。”

“十年間,就算旁人都忘了你,可我是一直記着你的,王猛攻入長安那日,你在街頭救了我,你說過,只要我長得順眼,你就娶我。”

蕭煜一瞬茫然,斂眉思索了許久,才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可那不過是一句戲言,他在西苑被關得久了,多不堪入耳的葷話都是信口拈來,這又算什麽?

他突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他稀裏糊塗救的人是謝音晚可笑,謝音晚竟将他的戲言當真了更可笑。

一這樣想,便自然地顯出輕慢之意。

音晚低了頭,呢喃:“我是真的愛你,你若不愛我,我們便和離。”她眼上還蒙着蕭煜的帕子,縱然蕭煜已将她松開,她也沒有去解,仿佛覺得此刻做個瞎子,看不見蕭煜的表情挺好。

蕭煜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你要是這樣,那就沒有意思了。”

他曾親眼見過為權逐利,手足至親相殘,同窗愛人反目。知道人心何等涼薄,情義何等脆弱可笑。情之一字,在蕭煜這裏分文不值。他既不敢信,也不想信。

更何況還是一個姓謝的女人的情。

音晚覺得唇舌間發苦,比藥、比避子丸還要苦,眼睛也澀得厲害,她以為自己會哭,可半天眼淚都沒有掉下來,反倒忍不住唇角上揚,問:“那你覺得什麽有意思?”

“虛情假意,同床異夢有意思嗎?”

“彼此消耗,相互提防有意思嗎?”

她耳邊靜悄悄的,蕭煜竟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來奚落她矯情,讓音晚陡增傾訴的欲望,也願意好聲好氣地跟他談一談。

“不如,我們和離,然後你将伯暄的母親接來,你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蕭煜原本被她這一出鬧得發懵,半天沒回過神來,也沒想出該如何精準有力地諷刺她,最好讓她就此絕了和他談情的心思。

聽她提及“伯暄的母親”,卻沒忍住,倏地嗤笑:“伯暄的母親?虧你想得出來。”

這一笑,便似将胸中莫名而聚的郁氣纾出來大半。蕭煜擡手戳了一下音晚的腦門:“本王早就告訴過你,腦子裏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說罷,他從池中起身,挾起池邊綢布和衣袍,粗略擦拭,把衣袍套上。正低頭系着衣帶,見謝音晚還蒙着眼靜靜浸在池中,一動不動,看那架勢,好像要把自己熬成座雕像,賴在這裏直到地老天荒。

他道:“出來。”

謝音晚不動。

他又道:“聖旨只說賜本王沐浴溫泉池,沒說賜你,你逾制了。”

這句話很是管用,謝音晚慌忙從入定老僧的狀态裏出來,撲通着出了泉池,因為眼上蒙着帕子,周圍又暗,沒看着腳下的路,險些一滑又跌回去。

蕭煜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提起來,把帕子從她眼上扯下來,戲谑:“別的事上沒見你這麽聽話。”

第 14 章 溫泉 溫泉水滑洗凝脂

不知蕭煜是不是看出些端倪,故意想尋音晚的把柄,從出院門到上馬車,音晚哀求了許多次,哪怕讓她去囑咐青狄一些事,蕭煜統統都不許。

他好似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讓主仆二人有機會暗通,被音晚聒噪得煩了,便道:“你若舍不得那丫頭,本王這就讓人殺了,帶上她的屍體上骊山埋了。”

把音晚吓得忙噤聲。

這一路音晚都在想對策,想來想去都是死路,一籌莫展。

蕭煜這個人霸道蠻橫,若是野起來,音晚根本攔不住,按照他往日裏在床榻上的那股瘋勁兒,難保去一趟骊山,不會真被他鼓搗出個孩子。

音晚陡覺脊背發涼。

她不能給他生孩子,孩子絕不能在父母仇深似海的時候降生。況且,她生的孩子,蕭煜根本不會像對伯暄那樣地去疼愛。

她的人生已經這樣了,何苦再去連累孩子?

馬車時有颠簸,蕭煜俊臉含笑,好整以暇地欣賞美人情愁,既不打斷,也不點破,在快要到骊山時,他倏然伸手,把音晚圈進懷裏,在她耳邊道:“骊山的溫泉甚好,今夜你過來,本王好好疼你。”

音晚剎那間花容失色。

馬車徐徐而停,陸攸在車外禀道:“殿下,韋大人來了。”

蕭煜便将音晚放開,稍整衣襟,下了馬車。

眼下正是初春,是臘梅開得好的時節,枝桠婆娑,花團簇錦,依傍黛山而綻,沐着西風零落,美得優雅且靜谧。

蕭煜在臘梅樹下站定,見一個弱冠之齡的男子快步走來,朝他恭謹一拜,道:“參見淮王殿下。”

他正是尚書臺校書郎韋春則。

蕭煜道:“韋大人不必多禮,可帶來皇兄谕旨?”

韋春則深揖:“沒有。陛下不贊同殿下的提議,他說了,大周疆土遼闊,為了區區三郡,殿下要冒得的風險實在太大,不值得。”

區區三郡。

善陽帝好大的口氣,祖宗基業到他手裏,便是要他做散財童子,今日漏一點,明日撒一把。

蕭煜心底不屑且憤怒,但看了看韋春則,卻絲毫未露在面上,只道:“如此本王便心裏有數了,你回去複命吧。”

韋春則卻站着未動:“陛下有令,讓下官跟殿下一起上骊山。”

這是怕他胡來,找人看着他了。

蕭煜沒再說什麽,只看了眼停駐在山前的馬車,吩咐榮姑姑:“去把王妃叫下來。”

榮姑姑領命而去,韋春則不由得目光随着她,一直随到那氣派的紅鬃馬車前,幔簾掀開,音晚走了出來。

韋春則眸光微黯,展露惆悵之色。

蕭煜何等精明,又豈能逃過他的眼睛,他只譏诮地挑唇,拉着音晚上了步辇,由人擡着上骊山。

山路崎岖陡峻,步辇卻擡得很穩,音晚倚在美人靠上,繼續想她的心事。

蕭煜似是無聊了,回頭看了一眼落在後面的韋春則,道:“他就是你爹看中的乘龍快婿?”

音晚一怔,旋即搖頭:“沒有這回事。”

蕭煜知道她不會承認,也不追着逼問,只拖長了語調道:“文官清流,世家嫡子,容貌嘛也還算能看,你爹倒真是給你打算得周到。”

音晚道:“我說了,沒有這回事,父親待他只如一般下屬,并無其他。”

蕭煜本就性情惡劣,被她一嗆,壞心思上來,想把韋春則叫到跟前,跟他說說,人家說了,你只是人家爹的一般下屬,你沒事惆悵個什麽勁兒。

誰知音晚像是把他看穿了,嘲道:“殿下可不要像個長舌婦一樣,傳這些無聊的話。”

蕭煜驟然語噎,半天才陰恻恻道:“你說什麽?”

音晚笑了笑,柔聲細氣地說:“我可是淮王妃,聲譽若是有虧,丢的可是殿下您的臉,所以,您這般睿智,不會那麽沒分寸吧。”

她一手硬刀子,一手軟鞭子,把蕭煜敲打得竟不知用什麽名目發作,如何發作。正巧到骊山頂了,內侍把步辇放下,蕭煜狠狠拍了下靠臂,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春領着內侍慌忙追過去。

韋春則不疾不緩地走到音晚跟前,卻不跟着一起去追蕭煜,反倒将目光流連在音晚身上,朝她揖禮,道:“謝……王妃過得好嗎?”

音晚心中積郁,知男女有別,需要避忌,讓榮姑姑扶着她下辇,避開韋春則熾熱的視線,簡略答道:“好。”

她見韋春則似是還想說什麽,忙搶先一步:“大人公事繁忙,我就不耽擱你了。”

表面優雅客氣,其實是在逐人。

韋春則縱然滿滿不舍,也只能順勢告辭。

骊山行宮內有一座正殿,四座副殿,專事君王避暑時寝居和安置嫔妃。音晚和蕭煜自然住不得正殿,只能選一座偏殿來居。

這種事,蕭煜自然不會讓音晚拿主意。

他早就選好了位于東南隅的飛霜殿。

此殿雖不是最富麗堂皇的,卻是最僻靜雅致的。

殿門邊擺着青釉纏枝葡萄紋梅瓶,以銅鈎懸着博山文錦簾,簾內擺了小葉紫檀木幾和蜀錦繡榻,再往裏便是三疊白缣屏風,上面繪着霧山飛雁圖,缥缈雲煙間一點赤色斜陽,點綴得既雅又不素寡。

音晚坐在榻席上,環顧四周,覺得很滿意,正想躺下睡一覺,忽聽外面一陣聲響,好像吵開了。

她看向榮姑姑,榮姑姑道:“沒事,殿下在與人商讨政事。”

骊山不比宮闱和王府,禁制沒那麽森嚴,音晚借口出去觀景散心,看出不少明堂。

平日在王府裏,蕭煜将她提防得緊,除了夜間侍寝能用到她,在別的事上一概将她排除在外。所以,那淮王府不管在外人眼裏藏着多少辛秘,多麽神機難測,在她眼裏,總是如死水一般,靜悄悄的。

相比之下,骊山就顯得喧鬧很多。

蕭煜一來骊山,身邊就多了些生面孔,有青襟冠缁布的文人裝扮,但大多數都體格魁梧,雖套在錦衣裏,卻活脫脫武将氣質。

音晚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蕭煜怕是早就跟昭德太子的舊部結成同盟。

她不由得琢磨,或許蕭煜不讓她帶侍女上山,不光是疑心她,還怕她探聽到機密往山下遞信。

畢竟,這裏是骊山,不是王府。駐跸的是禁軍,不是王府府軍。有謝家在,蕭煜在朝中還沒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大約是知道音晚沒了羽翼興不起風浪,倒不像在王府裏那般防着她了。

音晚徘徊在議政殿外,有個值守的內侍竟與她父親相識,向她請安後熱情地問潤公是否安好,音晚應答了他幾句,借機詢問。

“唉,還不是因為割讓穎川三郡的事,淮王不同意割地,想同突厥人再周旋周旋,可朝臣都不願意,連他自己的幕僚都不願意他冒這樣的風險。”

音晚之前便略有耳聞,善陽帝要向突厥低頭,大約躲不過割地賠款,她還為此傷感過一陣,既哀社稷不幸,也哀君王軟弱。

可沒想到,蕭煜不同意。

不,她該想到的。蕭煜從前就是個寧折不彎的剛強性子,哪怕十一年前,未受過苦難,在自己所堅守的東西面前也絕不退讓。

若他不是這樣,在當初肯向自己的母族謝家低頭服軟,或許就不必經歷那麽多磋磨,那十年的牢也不必坐了。

她正出神,忽聽殿門大開,一個壯碩漢子大步出來。

內侍機敏,知道謝家與淮王的恩怨,将音晚讓到了殿側拐角後,避一避外男。

那漢子不像朝臣,不受宮規約束,半點避忌都沒有,怒色滿面地罵咧咧:“善陽帝當初自己使盡陰邪手段搶去的皇位,自己把江山糟蹋得不成樣子,憑什麽要給他善後?他登基十年,謝賊、藩将、邊患這三個國之大禍哪一個除了?還不是由之壯大。淮王倒忘了從前的恩怨了麽?說什麽疆土,百姓,他遭難的時候,也沒見百姓出來給他說句話。”

他旁邊有個文秀的書生,警惕地環視四周後,像是勸了他些什麽,他便不再說話。

兩人未走多遠,殿門重新打開,出來一個內侍,把兩人又喚回去了。

殿前重歸于寂,音晚才從樹蔭斜影裏走出來。

她心緒複雜,說不清對蕭煜該是什麽樣的态度。他可惡陰暗得厲害,卻又好像是這濁濁塵世裏少有的清醒客,他身攜光明,正在努力突破積年攢聚的雲霧,照亮人間衆生。

良久,她才從雜蕪紛亂的思緒裏走出來,暗自調侃:謝賊、藩将、邊患,他們可真給謝家面子,把謝賊視為三禍之首。

議政殿那邊吵到半夜,好像是蕭煜贏了,音晚卧在榻上,聽內侍在外走動,道淮王殿下要酒宴請外客。

要酒,宴請外客,那一準是他把別人說服了。

音晚竟松了口氣,替他高興。

可她高興得太早了,剛到亥時,便有宮女來禀,說淮王殿下在溫泉池沐浴解酒,讓王妃去見他。

沒有避子丸傍身,音晚一點都硬氣不起來。

她磨磨蹭蹭,支支吾吾不肯去,還是榮姑姑勸:“王妃快去吧,殿下脾氣不好,若是叫他等急了,吃苦的是您自己。”

音晚這才不情不願地去了。

溫泉湯池在蓊郁松柏掩映的山腳幽僻之所,石燈幢中放着夜明珠,光茫微爍,白玉石池臺上浮雕着魚龍凫雁,若奮麟舉翼,瑩澈若玉。汩汩泉水自翁口中湧出,熱霧彌漫,虛虛掩映着泉中的人,使這一方天地如騰在九天間的仙境瑤池,缥缈美幻。

蕭煜今夜好像很高興,他靠在湯池中,手邊擱着一只葡萄紋金樽,音晚特意踮腳看了看,那金樽中該死的還盛着酒。

見她來了,蕭煜擡起金樽呷了口酒,朝她招招手,懶懶道:“過來,把衣裳脫了進來。”

第 13 章 晚晚 我曾是你最寵愛的小表妹

伯暄卻一臉不在乎:“沒事,父親正聽夫子禀報我的課業安排,少說也得半個時辰。”

他說者無心,音晚卻聽者有意。

昨夜折騰成那個樣兒,就算蕭煜回去後立即就寝,至多也只能睡一個時辰。可他一大早不光陪着伯暄用了早膳,還去安排他的課業,看院中石晷上的斜影,只怕等他安排完伯暄的課業,就該啓程去骊山行宮了。

她昨夜真是可笑,怎麽會猜測伯暄不是蕭煜的兒子,就算是親生父子,恐怕也鮮少有能做到這般操心勞力的吧。

音晚一出神,侍女又在央告伯暄快回去。這王府中人都怕極了蕭煜,懼怕觸其逆鱗而惹來殃災。

伯暄卻不想走,他先前在府中逛遍了,發現不光沒有能和他一起玩的同齡夥伴,連個敢跟他多說幾句話的人都沒有。

這府中仆婢都是一個樣兒,行色匆匆,噤若寒蟬,也只有這裏的王妃看上去不一樣,她美得像畫中仙,又愛笑,說話聲音那麽溫柔,對他也極有耐心,讓伯暄忍不住想要親近。

他把一旁呱噪的侍女推開,朝音晚揚了揚自己手中的物件,道:“王妃娘娘,我想把這個拼起來,可這上面有好些字我不認識,我又不敢問父親,他該說我玩物喪志了,您能不能幫我看看啊?”

音晚看着時辰,又看着伯暄身後的侍女一臉焦色,本不願與伯暄多言語,照蕭煜那狗脾氣,若是叫他發現,準又是一場天翻地覆的官司。

可伯暄一臉期冀地望着她,又讓她不忍拒絕。

只是個孩子,她與蕭煜的恩怨又跟這孩子有什麽關系。

音晚默了片刻,朝伯暄莞爾一笑,将他手中的物件接了過來。

那是一方極精致的髹漆螺钿盒子,想來有些年歲,邊角磨損嚴重,漆面上還橫着幾道刻痕,像是遭遇了一番劫難,好不容易才重見天日。

打開來看,裏面是一百多塊形狀不規則的鎏金板子,以彩釉繪出絢麗明豔的飛天仕女,邊緣處是遒勁古樸的篆書文字。

“這是榮姑姑帶人收拾父親舊邸,從以前的王府裏找出來的,他們說可以拼成一幅完整的畫,我拼了一個晚上,總拼不出來……”

伯暄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多年來潛居鄉野,疲于躲避追殺,極少有機會能安穩下來潛心研究學問,大多數時候每逃到一個地方就得換個夫子,所學雜亂不成體系,連稍微複雜些的楷書、行書文字都認不全,更不必說晦澀的篆書。

但他不好意思過後,卻見音晚的反應很是奇怪。她摸着那些拼板,瑩白的指尖微顫,輕輕刮了一下仕女那殘缺模糊的面頰,像是懷念,又像是憂傷。

“王妃?”伯暄叫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怎麽了?”

音晚深吸了口氣,收拾心情,蘊出一個和煦的微笑:“沒事,來,我和你一起拼。”

兩人隔着扇窗,将拼板倒在窗臺上,音晚一邊細致耐心地給伯暄講解那些篆字是什麽意思,一邊将碎板拼接起來。這些板子有些形狀差不多,褪色嚴重,若不知篆字意思,極有可能會拼錯,也難怪伯暄自己總是拼不起來。

但音晚是行家,不出半個時辰,拼圖便完成了。

是一幅極壯闊宏大的飛天仕女圖,除卻窈窕昳麗的仕女,還有漫天花瓣為飾,仕女寶相莊嚴,仰天而望,充滿悲憫。

伯暄愛不釋手地擺弄着拼圖,突得“咦”了一聲:“這裏怎麽缺了一塊?”

拼圖左下角有個極不起眼的缺口,卻正落在仕女的裙袂上,讓人看得好不遺憾。

“王妃,是不是我們拼錯了?”

音晚搖頭:“沒有,這拼圖原本就是缺了一塊的。”

伯暄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奇怪,您像是從前玩過一般。榮姑姑明明說過,這是父親年少時的心愛之物,任誰要他都不給的。”

音晚微微一笑,眼睛裏鋪滿柔暖的光:“可我要,他就給啊。”

伯暄問:“為什麽?”

音晚默了默,道:“因為我曾經跟你一樣。”

“啊?”

“我曾經也得到過他的偏愛,是他最寵的小表妹。”

蕭煜年少時悟性極高,經史子集一點即通,過耳成誦,即便他的兄長們比他開蒙早,日夜苦讀,也遠遠比不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他。

功課不是問題,便要精力放在其他的上面。

有一段時間蕭煜極愛收集這些奇巧之物,曾花大價錢從胡商手裏買來許多。有夜光杯、戲法道具、琉璃燈籠……整箱整箱的搬運,熱鬧極了。

謝家孩子多,貪新奇好玩樂,以謝蘭舒為首,表弟表妹們天天追在蕭煜屁股後頭要,蕭煜有時高興了,就随意撒給他們一些,但唯有這鎏金拼圖是他的心愛之物,任謝蘭舒和謝蘭亭如何死纏爛打,都不肯松口。

他們無法,便把音晚推了出來。

雖說表弟表妹們都是一樣的親,不該有偏私,但到蕭煜這裏,總是要格外偏寵音晚一些。

蕭煜領着孩子們在後院瘋,玩那相對于蕭煜的年齡來說,幼稚至極的攻城游戲時,弟弟妹妹們都是跑着沖鋒陷陣的,唯有音晚是被蕭煜珍重抱在懷裏的。

蕭煜有什麽稀罕物件旁人要不出來,但若是音晚要,就一定能要出來。

只不過,他給出來時總是格外心痛地撫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吼叫:“晚晚,你可一定得愛惜,若是弄壞了,你就再也不是我最疼愛的小表妹了。”

每當此時,音晚都會極為體貼地配合他,伸出小胖手,拍着小胸脯保證:“表哥放心,我最可靠了。”

記憶如煙,卻不會随塵光散去,反倒堆積在心頭,成了傷,成了疾。

音晚輕撫着鎏金拼圖,呢喃:“我并沒有弄壞什麽東西啊,為什麽我就不是你最疼愛的小表妹了。”

話音甫落,院子裏便傳來尖刻的厲聲:“誰準你到這裏來的!”

蕭煜一臉冷煞地走進院子裏,掃了一眼伯暄的侍女,那侍女當即雙腿打顫,“撲通”一聲跪倒:“殿下,是公子自己要來的。”

“他要來,你便帶他來?”蕭煜轉眸盯着她,涼涼道:“那要你有何用?”

那侍女抖若篩糠,冷汗涔涔,連“饒命”二字都未來得及說出來,便有內侍要上來将她架走。

“好了,可以了。”

音晚靠在窗棂上,嘆道:“您非要把自己的王府弄得人心惶惶就好了麽?”

蕭煜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擡手指她:“你閉嘴,你的賬我們一會兒再算。”

那侍女完全被吓癱了,被內侍拖着就往外走。

音晚只道她天真,以為剛才一個勁兒催伯暄快走就沒事了,殊不知從她領着伯暄邁進這院子,蕭煜知道便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音晚留他們到如今,一直在等着蕭煜找過來,好替這侍女說幾句話。

雖說不一定管用,但總好過放她回去,讓她無聲無息的消失。

音晚耐着性子向蕭煜解釋:“我并沒有跟伯暄說什麽不該說的,我們只是在拼圖,剛拼完您就來了。”

蕭煜依舊讓她閉嘴。

音晚只當沒聽見,道:“要不殿下把她賣給我吧,我買過來就攆出去,絕不礙殿下的眼。您開個價錢,我立馬就給您。”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禍水就引到音晚自己身上了。

蕭煜讓內侍停手,轉過頭來看着音晚,嗤得一笑:“你們謝家果真是家大業大,說話底氣也足。”

音晚就知道他會這樣說,悠然接道:“是啊,我們謝家是西京豪族,殿下是皇族貴胄,一樣的身份顯赫,富貴榮華享過,将來走到什麽境地都是自己的命。可這世上更多的是命運漂泊的弱小,一條命由天,由人,唯獨不由己,已經很可憐,何必還要為難他們?憫弱善小,難道不應該嗎?”

憫弱善小,是昭德太子生前常說的一句話。他雖然沉悶,古板,又不怎麽聰明,但着實是個大好人。

蕭煜果然變了臉色,尖銳怒氣慢慢收斂,默了許久,才面無表情地盯着音晚,道:“你不配提他。”說罷,他吩咐內侍:“攆出去。”

那侍女大概知道自己得救了,不再掙紮,由人把她押出去。

院子裏乍然安靜下來,伯暄緊貼牆邊站着,一直目送着侍女離去,才仰頭看向蕭煜,道:“我不要在這裏,我不喜歡這裏。”

蕭煜随口道:“那就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伯暄站着不動:“我說的是不喜歡王府,我想回村裏住。”

蕭煜不說話了,把目光從音晚的臉移到伯暄的臉上,冷聲道:“再說一遍。”

伯暄打了個哆嗦,瑟瑟地往一邊挪,離蕭煜遠一些,委屈道:“這裏到處都冷清清的,沒有人跟我玩,沒有人陪我說話,我不喜歡!”

蕭煜擡袖掐腰,深吸了口氣,像是拿出了極大的耐心,但聲音還是陰恻恻得吓人:“你都多大了,玩什麽玩。一般的世家子弟,到你這個年紀五經都學過一輪了,你已經落後了,該比別人更用功。”

他要不說“五經”還好,一說這個,本來就心懷抵觸的伯暄更加想要逃避,他環胳膊抱住自己,像個遭遇狂風肆虐的小可憐,目光沉滞,膽怯且固執地呢喃:“反正我就是不喜歡這裏,我就是想走。”

蕭煜沉眉甩袖,徹底動了怒。

音晚也徹底看出來了,這人現如今壓根就不會哄孩子。

她趕在伯暄要被拽走之前,從軒窗後探出個頭來,略過蕭煜,看向伯暄,笑道:“你才剛來王府,好些地方都沒有玩過呢,急着走做什麽?”

她本就生得美豔,總能誘得人忍不住多看幾眼,此刻更是滿面靈動笑意,一雙狐貍眼亮晶晶的,烏靈清澈,流光溢彩,顯得整個人分外溫柔可親。

伯暄一邊被蕭煜往外拽,一邊掙紮着道:“哪裏好玩?”

音晚站在窗前,倏然嚴肅起來,煞有介事道:“你可不知道,這座宅邸是前朝寧王的居所。那寧王是個風雅之人,喜好求神修仙,又很得他的父皇疼愛,是以坐擁巨財,出手闊綽,買了許多奇珍異寶。可後來,寧王英年早逝,這府邸被他的弟弟接手,住進來之後就經常鬧鬼。”

伯暄又被蕭煜拖出去一段,他死命捏拳,紮下馬步,穩住身形,好奇地朝音晚問:“怎麽個鬧鬼法?”

“寧王生前不是買了很多寶貝嗎?有時候那瓶子罐子明明入夜前還擺在廳堂裏,第二日清晨就會跑到院子裏,歪七扭八,到處都是缺口,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世人有言,是寧王的鬼魂作祟,舍不得自己的寶貝……反正後來,那些東西都被挖坑埋掉了,好像就埋在這王府裏……”

伯暄已被蕭煜拖到院子門口了,他使勁扒住院門,問:“真能挖出寶貝嗎?”

音晚道:“那你就得試試了,既然是寶貝,肯定埋得很隐蔽,像你這樣,才來一天就要走,肯定是發現不了什麽的。”

她低眸想了想,神情幽秘:“我當初剛嫁進來的時候,還在我院子裏發現一只刺猬呢。”

“真的?”

伯暄一驚一乍的,趁蕭煜不注意,掙脫他的鉗制飛奔回來,頗有興趣地問:“那你把刺猬弄哪去了?”

音晚遺憾道:“跑了,不知道跑哪去了。”她頓了頓,又道:“有可能會跑到你的院子裏,因為你的院子坐北朝南,位置最佳,最暖和。”

“真的?”

伯暄激動蹦躍,要不是蕭煜冷臉揪着他的後衣領,他作勢就要躍過窗臺,沖進來拉着音晚的手去找刺猬了。

最後,伯暄是哭嚎着被蕭煜指揮侍衛擡走的。

孩子走了,院子裏就迅速冷寂下來。

蕭煜隔着軒窗,涼涼道:“挺能耐啊,連這麽小的孩子都能蠱惑。”

音晚不想跟他吵,只低頭去收拾剛才與伯暄玩過的鎏金拼圖,誰知蕭煜神色一暗,厲聲道:“放下!”

他說放下,音晚便放下。

蕭煜上前,毫無耐性地将拼圖抓起來,那華美宏麗的飛天仕女便在他掌間四分五裂,花瓣零亂,水袖繃斷,看上去既狼狽,又讓人覺得可惜。

蕭煜卻毫不動容,面無表情地将拼圖扔進盒子裏,“咣”的一聲蓋上,動作之粗魯,讓人絕想不到這曾經是他的心愛之物。

做完這些,他将盒子扔給望春,轉眸看向音晚,冷聲道:“不是你的東西,就不要亂碰。”

音晚竭力讓自己的表情維持平靜,心底幽然嘆道:看來對他來說,伯暄真的是很重要的。他會給他好的東西,也會因他而生怒。

她這般深水無瀾的樣子,倒讓蕭煜一時找不到生事的借口了。

彼此緘默片刻,侍從來禀,說車駕已備好,即刻便可啓程。

蕭煜負袖而立,半天沒說話,只是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在讓自己心情平複,回歸冷靜。過了好一會兒,他見青狄和花穗兒張羅着人擡箱子,才道:“你們做什麽?”

青狄回說這是王妃的行李。

誰知蕭煜極為古怪地一笑:“放下,她用不上這些。”

“還有你們,她也用不上。”

蕭煜進了門,把音晚摟進懷裏,撫着她的肩,溫柔道:“此去骊山,王妃既不需要帶行李,也不需要帶侍女,只需跟在本王身邊,本王會好好照顧你的。”

說罷,拉着她就往外走。

蕭煜這一招出得實在太迅疾,及至快要出院子,音晚還恍惚發懵,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她在蕭煜的臂彎間回眸,見青狄站在門前憂愁焦慮地看她,一個激靈,突得想起來了。

藥和避子丸都還在青狄那裏!

第 12 章 蠱惑 給我一顆避子丸

音晚只與他對視了一眼,立馬游到水池裏側,抱住身體,顫顫地說:“我……我沒有故意在你……在殿下面前提從前的事,我不知道殿下來了,我……我……不知者無罪!對,不知者無罪!”

蕭煜靜靜看了她一陣,一言不發,脫掉寝衣,也走進浴池裏。

他的動作并不輕,擊起浴水飛濺,有幾滴還濺到了音晚的鼻尖上。她像是怕極了,顫顫地偏過頭去躲避,像只被掀了巢的小雀,倉惶驚懼,又無處可去。

蕭煜靠在池壁上,沉默着細細打量她。

清皎中帶着冶豔,極為洽意的融合在一起。周圍騰騰熱汽散開,缭繞在周身,氤氲着如畫面容,美得如夢如幻。

他記不清她小時候的模樣了,在十年血仇恩怨之下,一個小姑娘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不值得占據他的分毫記憶。

同樣的道理,就算她說得是真的,她念過他,想着他,又能如何?抵不過他同謝家不死不休的仇。

蕭煜摒棄那些無用的念想,道:“別抖了,本王不打你。”

音晚縮在浴池一角,有些戒備又膽怯地看向蕭煜。

蕭煜不理她,沉入水中,讓溫熱驅散身與心的疲憊,方才冒出頭來,抹了把臉,惬意地仰靠在池壁上,懶懶道:“你得給本王生個孩子。”

音晚正在為自己想着出路,該如何才能不受折磨,全身而退,忽聽他這樣說,一下愣住了,眸中滿是茫然。

蕭煜嫌棄地瞥了她一眼:“睡了你這麽久,連個孩子都懷不上,也不知你們謝家是怎麽養的女兒,這般無用。”

若是從前的蕭煜,文雅端方,斷不會說出這麽粗鄙的話。可他在西苑裏囚了十年,近墨者黑,早就不是從前那個教養良好、溫善和煦的皇子,別說粗鄙的話,粗鄙的事都不知做了多少回。

音晚早該習慣,可還是忍不住紅了臉,低下頭,嘀咕了一句。

蕭煜道:“有話大聲點說。”

音晚一邊注意着他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道:“我以為您不想要我生孩子的,才總這樣。若想要孩子,就不能這樣……”她于忐忑中生出幾分機智,約莫找到了擺脫當前這般屈辱又難言的困境之法。

蕭煜果然上套:“不能怎樣?”

音晚有些難堪:“陰陽調和啊,講究一個和字。您這麽不知節制,就算有了孩子我也保不住啊。而且這樣久了會傷身,傷了身子就更要不了孩子了。”

蕭煜深為困惑,特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瞥向音晚,疑心她又在耍花招,硬邦邦道:“身體沒事,好着呢。”

音晚急出了一額頭的冷汗:“我的身子!我……”她避開蕭煜的灼灼目光,凝着薄霧彌散的水面,夾雜了一絲絲不易捕捉的埋怨:“我今夜又流血了,不是月事,就是流血。我說疼是真疼,以為我願意惹您嗎?”

蕭煜緊凝着她,面上浮起一縷縷懵懂,但很快被他掩去。

他沒法在音晚面前說他其實不怎麽懂這些事。他當年被關進西苑時還小,未到娶妻之齡,嫡母胡皇後走得早,親娘謝氏又從來不管他,後來進了西苑,身側都是些低俗粗鄙之人,耳濡目染來的都是些不堪之物,他再不屑,可終究年紀輕輕浸在那個環境裏,沾了一點在身上,到如今想抹掉都覺得艱難。

再後來他要跟謝音晚成親,宮裏倒是來過人教習,可那個時候蕭煜對這門婚事很是輕慢,滿臉不耐煩,他又有兇戾之名在外,那些宮女們都怕他,看着他的臉色,該說的也都不敢說了。

何況在他心裏,謝家的女人就是用來取樂的,反正遲早是要用完了扔的,怎麽舒坦怎麽來,不應當麽?

他剛捋順了,也勉強覺得心安了,冷下面容,想敲打謝音晚,讓她別矯情,卻見她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眼中跳躍着異樣的光茫,脫口而出:“您該不會……不對啊,那伯暄是從哪裏來的?”

蕭煜不說話,只拿涼眸掃了一下她,她立即噤聲,縮回浴池一角,吶吶道:“我失言了。”

蕭煜懶得再跟她讨論這些女人家的事,只将話鋒調轉,依舊順着剛才說:“你得給本王生個孩子,你若是能生出來,本王就放了你。”

音晚面起微瀾,說不清是什麽神情,只在煙霧氤氲裏靜靜聽着他說。

“等将來謝家要是倒了黴,本王可以保你,讓你好好活着,把你送進庵堂裏吃齋念佛。”

音晚靜默了許久,才咬了咬下唇,像是有些賭氣,道:“我不喜歡吃齋,我也不喜歡念佛,我想重新嫁個人,您把我放出去,別的不用您操心,我有娘家可回的。”

蕭煜心道你回什麽娘家,真當你們謝家人是什麽善男信女,到時候你被休棄出王府,他們會把你當人看?

你爹謝潤倒是會護你,可那個時候,謝潤還不定在哪兒呢。

要是謝潤失去權柄,在謝家宗族裏沒有了位置,他是絕對護不住這樣一個有傾國之貌的女兒的。

蕭煜覺得自己八成是昏頭了,想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麽。真當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了,笑話,天大的笑話。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兒呆了,再呆下去,非得叫謝音晚這禍水蠱惑傻了。

于是,手扶上昆石臺子,從水中站起來。

浴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翻揚起來,又潋滟着碎光落回去,一陣淩亂。

音晚這一回倒沒有躲避,直勾勾地盯着蕭煜,卻叫她盯出些不尋常。

他擡手去拿寝衣,露出腋下的一寸肌膚,凹凸不平,好像烙着什麽東西。

其實音晚早就發現了。兩人有過許多回肌膚之親,音晚早知道蕭煜身上都是傷,脊背上、胸前、胳膊上,交錯縱橫的疤,有些像劍傷,有些像刀傷,還有一些樣式奇奇怪怪的,怎麽摸也摸不出來是被什麽兵器弄出來的。

之所以是摸,不是看,是因為蕭煜這混蛋不知哪裏沾染來的怪癖,行事時定要音晚把眼閉緊了,不許她看他。

開始她總記不住,被欺負狠了要睜開眼抵抗,蕭煜幹脆就扯了床帷将她眼睛蒙住。

要被他颠來覆去,一下還失了光明,那感覺實在可怕,她也就遵從蕭煜定下的規矩,自己把眼閉緊,省得他動手。

她有摸到過蕭煜的腋下,她以為是跟別的傷疤沒有什麽兩樣的,可若是像這樣看,又覺得這一處的傷透着古怪。

像是鐵烙出來的字,筆畫似乎很不規整,一時難以辨認是什麽字。

她正想再仔細看看,蕭煜披上了寝衣,頭也不回地出了浴房。

蕭煜走後,青狄便悄悄摸進來,先是将音晚上下打量了一翻,見她無恙,方才舒了口氣,道:“姑娘,奴婢見殿下離開中殿,往前院去了,今晚應該不會再回來了,您快出來,現在躺下,還能再歇一會兒。”

“姑娘?”

音晚恍然回神,将視線收回來,緘默片刻,道:“避子丸。”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讨要,青狄忙從袖中拿出一個翠綠瓷瓶,頸口朝下磕出一顆滾圓的藥丸,遞給音晚。

她正要去倒水,音晚已經仰頭幹咽下去了。

草藥的苦澀蔓延在唇齒間,醒神驚腦。音晚見青狄一臉擔憂地看着她,輕搖了搖頭,道:“不用擔心,我只不過在今夜想通了許多事情。”

她從前覺得,昭徳太子的冤案父親不曾參與,便可置身事外,縱然他朝謝家覆滅,或許,蕭煜恩怨分明,會對父親網開一面的。

畢竟,他們曾是莫逆之交;畢竟,這些年父親沒少背着大伯父打點西苑護衛,讓他們照顧蕭煜。

直到今夜,音晚才徹徹底底的清醒,明白什麽是癡人說夢,什麽是一廂情願。

若蕭煜對父親還有舊日情誼,若他打算放過父親,又怎麽會這麽欺負她?

她不單是謝氏女,還是謝潤的女兒,蕭煜對她如何,便可代表他對父親的态度。

紗幔輕飄,透進些許燭光,映亮了這一池靜水。音晚站起身,挽住青狄的手,道:“走吧,回去休息,明日還要去骊山行宮。”

音晚心裏有事時,總是睡不安穩的。雖然她被蕭煜折騰得精神不濟,該懶在床上多睡一會兒,養養神。可她的心總“撲通撲通”跳,難以安眠,索性起來。

天已經蒙蒙亮了,外頭青狄和花穗兒正忙活着給她收拾行李,紫檀靈芝紋畫桌上堆了許多包袱、箱箧,青狄正比照着記錄,指揮侍女們往裏面放物什,每放一件,她便拿筆在賬簿上勾去一件。

做謝家女兒也不全是壞處,還有一點好處,他們謝家權勢煊赫,家資豐盈,音晚的嫁妝十分豐厚,單是登記的賬簿,便裝了十大箱子。

蕭煜混賬透頂的時候,音晚就常想,她有這麽多錢,若是哪一日離了淮王府,自己出去獨立門戶,想找多少個俊俏兒郎不行?她把錢撒出去,就讓人比照着蕭煜的樣子給她找,要一樣的鳳眸劍眉,薄唇挺鼻,寬肩窄腰,還得比蕭煜年輕,比他脾氣好,哎呀呀,那日子得過得多潇灑自在啊。

音晚正靠在窗棂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想着,快要把自己逗樂了,忽聽外面有人在叫她。

叫的是“淮王妃”。

她循聲望過去,見伯暄領着一個侍女進了她的院子。

他依舊如昨日那般活潑,蹦蹦跳跳地走到跟前,隔着窗子向音晚請過安,讓侍女奉上一盤冒着熱氣的桂花糕,笑得梨渦淺凹:“昨日要了王妃的墜子,我也不是不懂禮數的人,禮尚往來嘛,我今日用早膳時覺得這桂花糕很好吃,就诓父親說我還想吃,讓廚房做了一盤新的,送給王妃嘗嘗。”

他的笑容天真爛漫,稚氣十足,音晚不由得也跟着笑起來,把盤子接過,剛想拿一塊來嘗嘗,動作一滞,又改變了主意,把盤子遞給身後的青狄,轉過頭來柔聲細語地向伯暄解釋:“我剛用過膳了,等待會兒餓了再吃。”

伯暄不疑有他,樂呵呵地點頭,他的侍女卻急了,面色惶惶,不住催促:“公子,咱們還是快回去吧,淮王殿下不讓你到這裏來。若是叫他知道,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