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火葬場1 蕭煜:晚晚,別想離開我
蕭煜一直以為自己早就心硬如鐵, 血冷似冰,不想,還會有因為一句話而傷慨難以自已的時候。
他緊擁着音晚, 眼睛一陣酸澀, 隐忍了許久, 才勉強能發出聲音:“晚晚,你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夢醒就好了。”
音晚卻如受了驚的麋鹿,孤弱無依, 惶惑不安地在他懷裏掙紮, 帶着哭腔說:“含章哥哥, 你對我不好不要緊,可是你不能害我爹和哥哥,你若是害他們, 那我就……”
蕭煜低頭問:“你就如何?”
“我就再也不愛你了。”
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青狄領着醫女進來了, 花穗兒忙讓侍女們都散開, 接下醫女的藥箱, 将她引至床邊。
蕭煜抱着音晚愣怔,目光空洞,到常铮上前拍打他,要他給醫女騰地兒,他才恍然回神,将音晚輕輕擱回床上, 撩開衣袂起身。
醫女診過,說是染了風寒才高燒不退,并無其他病症, 要先吃幾副藥看看。
蕭煜這才稍稍放心,悄悄地退出中殿,要走。
常铮追着他出來,一個勁兒問:“你到底在外面都幹什麽了?為什麽音晚會那麽說?”
蕭煜驀然止步,回過頭沖他道:“你去看着伯暄吧,這些日子跟他住一塊兒,看着他,好不好?”
未等他應答,蕭煜又道:“算我求你了,你放心吧,外面的事我有數,我都有數。”
說罷,他疾步抄近道奔向前院,命陸攸招集衆将,在他的書房會面。
春草碧色,天空湛藍無雲,書房窗外有一樹桃花,幾乎快要落淨了,只剩下花葉稀疏的枝桠,迎着春風顫動。
蕭煜凝着這一隅春景,沖滿屋文臣武将緩慢道:“本王想把計劃做一下調整,謝蘭亭得留下,不能讓他死。”
衆人面面相觑,互相遞着眼色,輾轉過數道心思,終于有沉不住氣的站出來了。
“為什麽?您留着謝潤,可以說是為了計劃。可謝蘭亭若是不死,這事情就做不成啊。雁山駐軍已經抵京,秘密駐紮在京外。十萬大軍啊,無诏進京乃是死罪,多少人拿命陪着您賭,您說不讓他死就不讓死,您得拿個理由出來。”
說話的是個壯碩的漢子,正是音晚在骊山行宮的議政殿外見過的,那個對朝政和君王破口大罵的人。
他是昔年昭徳太子在坊間的結義兄弟,慕骞。
而站在他身側的,便是在骊山與他形影不離的文秀書生,陳桓。
陳桓年方弱冠,比衆人年紀都輕,當年昭徳太子出事時他也才九歲,因兄長是昭徳太子近臣而受了牽累,被判滿門抄斬,全家都遇難了,只留下他這麽獨苗。
陳桓也是有血仇在身,但自幼飽讀詩書,知道理禮節,不像慕骞這麽沖動,只以退為進:“殿下這麽做,一定有理由吧。”
滿屋東宮孤老遺臣眈眈看着蕭煜。
蕭煜道:“謝蘭亭與其他謝家人不同,他未做過惡,滿腔熱血,善良正直,他……是無辜的。”
此話一落,蕭煜便覺出單薄。
果不其然,慕骞立即道:“我們這裏的人,哪一個不是曾經滿腔熱血,善良正直?那些死去的我們的家眷婦孺,哪一個不無辜?那麽多條人命,皆喪于謝家之手,您現在要說謝家裏也有好人,所以應該網開一面,恕我們不能接受。”
他們都是當年的東宮屬臣,被謝家害得家破人亡,又多年來流離失落,躲避謝家追殺,親眼看着許多弟兄命喪謝家爪牙刀劍下,仇恨滔天,根本勸不住。
當年,蕭煜被囚在西苑,孤立無援,與他們結成同盟,受他們擁戴時是有過承諾的,要屠盡謝賊,若有幸承繼大統,要将位子傳給昭徳太子遺孤——蕭伯暄。
不然,憑他是昭徳太子最喜歡的弟弟,身上到底流着一半謝家的血,他們憑什麽擁戴他?
蕭煜看着他們,在衆道咄咄目光之下,敏銳地覺察出一絲危險,其實他們之間的聯盟也并不牢固,連有親緣相連的謝氏都能輕易被分裂,更何況他們?若叫他們察覺出他是為了音晚……他突然想到,這裏面還有另外一個問題。
伯暄。
音晚是他的原配嫡妻,音晚生的孩子就是他的嫡子。
蕭煜倒吸了口涼氣,按捺下心底的不安,強蘊出一抹虛假的笑,緩聲道:“此事就當本王沒說,你們且去吧,一切如常。”
衆人散去,蕭煜獨留下陸攸。
陸攸是他在西苑時結識的西苑護衛,是與昔年東宮半點關系都沒有的,也是如今唯一可指派的。
“這個事情要你去辦,本王撥給你三百精衛,依照計劃,兵變發生時,你要帶蘭亭離開戰場,務必要使他安然無恙。”
陸攸半點猶豫都沒有,立即抱劍應是。
安排完了前院的事,蕭煜就趕去後院看音晚。
她飲過藥已經睡了,只是夢寐中好像很不安穩,蛾眉微微蹙起,似藏匿着無窮的心事。蕭煜坐在她床邊看了她許久,直到外頭又有消息傳進來,才眷戀不舍地離去。
三月二十一,晨起,薄曦未散,整個長安城沐浴在長夜将明未明的昏暗裏,百姓們只聽見一聲巨響,似城門被攻陷,轟鳴若雷霆,天震地搖,緊接着,便是不絕于耳的厮殺和打鬥聲。
厮殺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朝野大亂,朝臣齊聚宣室殿前等着上達聖聽,無奈善陽帝身染沉疴,昏迷不醒,群臣無首,偏朝野兩大權臣謝玄和淮王竟都未出現。
厮殺結束後,又等了許久,善陽帝終于醒來,驚聞事變,龍顏大怒,派禁衛去清理戰場,竟發現了一件甚為吊詭的事。
打鬥的雙方竟是左骁衛和武衛軍,這兩支分別由謝蘭舒和謝蘭亭所轄的謝家軍隊,竟在長安嘉猷門刀劍相向,雙方死傷慘重,幾乎都是全軍覆沒。
謝家人當天便從屍海裏找出了謝蘭舒的屍體。
同時,驚聞長安巨變,淮王蕭煜奉诏調遣十萬大軍入京勤王,已占領長安各處要塞。
善陽帝震怒,将謝玄召入宮中詢問,謝玄卻道是淮王私調兵馬入京,意與謝蘭亭勾結謀逆。謝蘭舒是奉诏率左骁衛前往嘉猷門阻謝蘭亭出城,宣旨的還是禦前大內官封吉。
封吉正侍君在側,立即跪倒在地,矢口否認。
查過當日的宮闱宿值記錄,封吉根本就沒有出宮。
謝蘭舒已經死了,謝蘭亭下落不明,前去的左骁衛和武衛軍幾乎全軍覆沒,事情到這裏,竟成了一樁懸案。
善陽帝氣得咳了幾帕子的血,深知現在追究這個已為時晚矣,如今最關鍵是那十萬大軍,是突然出現在長安,聲稱奉诏而來的十萬大軍!
他将蕭煜召入宮中,坐在龍案後看着自己的弟弟,已從最初的震驚和憤怒中走了出來,漸漸冷靜,默然良久,唇邊竟漾起淡緩的笑意。
“真是神來之筆啊!朕早知道自己的七弟是個天才,天才就是能創造奇跡的,可還是想不出來,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是如何把謝家玩弄于鼓掌之間的?”
蕭煜今日面聖并沒有穿繁瑣的朝服,而是一襲輕薄便衣就來了。
月白錦衣,腕間束着銀箍,封襟一株墨蘭,腰間墜下香囊玉玦,像極了無憂無慮的少年裝扮。潇灑矜貴,如從茶香潑墨的畫中走來,背靠山麓闊野,光芒四射,輕而易舉便能獲得衆人矚目。
從前的善陽帝便覺得,有這樣一個優秀的弟弟,真是件太痛苦的事了。而今,他竟對他生出些欽佩,真是多麽艱難的環境裏他都能辟出一條血路。
蕭煜笑了笑:“皇兄,這故事說起來就長了,等事情了了,容臣弟慢慢說給您聽。”
善陽帝裝着糊塗:“還有事情未了?”
蕭煜也只如說了個笑話,語調輕快:“那十萬大軍啊。臣弟可沒有聖旨,他們也不是奉诏而來,還得勞煩皇兄給他們補一道聖旨。”
善陽帝冷哼:“你倒打得好算盤。挑動謝家內鬥,你坐收漁利,如今還要借朕的名號調兵遣将,真是半點把柄都不與人。朕且問,若朕不給呢?”
蕭煜道:“若他們是奉诏而來,便是天子之臣,自然要做臣子該做的事。若他們不是奉诏而來,便是逆臣賊子,自然要做逆臣賊子該做的事。”末了,他瞧着善陽帝,一字一句道:“吾非昭徳,反則反矣。”
善陽帝一凜,又劇烈咳嗽起來。
封吉照例上前遞帕子,善陽帝卻未從像以往那般接過來,他只看着封吉,目含針芒,隐怒不語。
封吉雙手向前,維持着遞帕子的動作,沉穩似松,淡而受之。
良久,善陽帝咽回攢于嗓間的一團血腥,道:“真厲害,你真是厲害。不會只是到這裏吧?”
蕭煜目中那一抹戲谑漸漸散去,轉而正色道:“皇兄總希望我和謝家纏鬥,相互消耗,彼此制衡,便只能依附将要登基的幼主。如今,臣弟想把‘依附’二字該成‘庇護’,臣弟來時想過了,稚子無辜,太子也是臣的侄子,若皇兄能痛快些,臣弟可保他一世平安榮華。”
善陽帝冷冷道:“你可真是一點都不貪心。”
蕭煜卻放緩了聲調:“臣弟也是無奈之舉,若不能搏上那個位置,便只有叫謝家一口吞了。謝家已吞過四哥了,他們何德何能,竟要我大周的皇子紛紛為他們的權勢門楣為祭嗎?”
“皇兄,臣弟從前總是不忍說,您也太天真了。太子只有五歲,您憑什麽就認定他能在風雨飄搖中穩坐皇位到成年?這等局面,放個奶娃娃上去,他朝這江山還姓不姓蕭都難說,到那個時候,下頭的列祖列宗怕是不能饒您。”
這一席話正中善陽帝的心病,讓他的臉色愈發難看。他沉吟許久,頹然道:“你退下吧,讓朕再想想。”
蕭煜也不糾纏,端端正正地揖禮告退。
回了王府,望春正滿面焦色站在府門前等他,一見他回來,立即迎上來道:“潤公醒了……”
蕭煜随口道:“好事啊。”
望春繼續道:“他剛才來了,要見您,驚動了常先生和王妃,他們什麽都知道了,三人一起去嘉猷門找蘭亭公子去了……殿下,你去哪兒?”
蕭煜執缰踩上腳蹬子,又跳下來,問:“陸攸呢?陸攸回來了沒有?”
望春回:“沒有,至今都沒有音訊。”
蕭煜神色驟暗,沒再說什麽,翻身上馬,護衛緊跟其後,鐵蹄飛踏,一路揚塵。
嘉猷門堆積的屍首太多,謝家人找到了謝蘭舒的,便不管其他,只扔在這裏等着官府來收整。
官府只收殓了一小半的屍體,其中并沒有謝蘭亭。
謝潤匆忙間糾集起三百護衛,幫着找謝蘭亭的屍體。起先音晚總是哭,又因風寒未愈,時不時咳嗽,常铮怕她出事,就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後來,她不哭了,什麽話都沒說,只默默走入屍海裏,像她父親一般,一具屍體一具屍體得翻,要從數千具屍體裏找出屬于她兄長的那一具。
她翻得滿手是血,咳得心肺俱裂之時,蕭煜到了。
常铮先一個拔劍沖上去,卻叫蕭煜的護衛攔下,他離他三丈遠,再難逼近,只能遙遙怒吼:“你別說這不是你幹的!”
蕭煜只淡然瞥了他一眼:“我沒想賴。”
他徑直走向音晚,音晚聽到了他的聲音,身體尚維持着半彎腰的動作,僵立着,卻在他要拉她手的一瞬,如遭雷擊,猛然将他甩開,趔趄着後退數步,險些被身後的屍體絆倒。
她看他的目光極冷,如綿亘山巅終年不化的積雪,冷徹入骨。
蕭煜不再逼近,只站在原地,凝着她道:“我不得不這樣做,我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對不起,晚晚。”
音晚目中布滿了血絲,嘴唇發青,臉色慘白,卻強撐着不肯在他面前展露半分脆弱,面容緊繃,側頸筋脈隐隐突跳。
兩人對峙之時,謝潤聽到動靜領着人從遠處過來了。
他久卧病榻,身體也有些虛,加上喪子之痛,步子邁得很浮,卻仍舊有力氣拎起蕭煜的衣領。
護衛作勢要上,被蕭煜揮退了。
蕭煜瞧着他盛怒的模樣,卻笑了,笑得極其扭曲癫狂:“從前四哥死得時候,我也是這麽憤怒,這麽想殺人,可沒人給我機會,他們像關瘋子似的把我關進西苑裏。而你,你卻要假惺惺地來說明白我的苦,讓我忍。你現下真正明白了吧?你能忍嗎?”
謝潤拎着他衣領的手在打顫:“這一切跟蘭亭有什麽關系!他做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
蕭煜任由他拎着,半點不掙紮,慢慢道:“怎麽沒有關系?世人畏懼謝家淫威,可以颠倒黑白善惡。謝家跋扈,可以欺壓百姓,排除異己,禍國殃民。你的幾個侄子但凡上街,可是人人退避三舍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看不順眼的人就可以活活打死,看中的民女不管有沒有婚配就可以搶來糟蹋。他們倚仗的是什麽?是謝家的勢力。謝蘭亭不姓謝嗎?他手中的武衛軍不是謝家勢力的一部分嗎?”
“再說說你,謝潤。謝玄為一己私欲殘害崔昭儀的時候你不知道嗎?你阻止了嗎?因為這個女人死了,招至藩将作亂,總共死了多少無辜百姓和士兵,你算過嗎?他們誰不是別人家裏的兒子?誰不是別人家裏的兄長?他們就該死嗎?就因為他們沒有一個做尚書臺仆射的爹,沒有一個做淮王妃的妹妹,他們就該死嗎?”
“你看看這天下讓你們謝家糟蹋成什麽樣了。凡有些良知的官吏不是在十一年前死絕了,就是叫你們排擠出了朝堂。哦,你沒排擠,可你也沒阻止你的兄長侄子為惡。你獨善其身,你是清流,有什麽用?你改變什麽了?”
“我告訴你,謝清流,你沒動手,可那些枉死的無辜好人的血債上都有你的一筆,助纣為虐同劊子手本無差別。”
他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剮着謝潤,使他深受打擊,頹然松開蕭煜,踉跄後退。
音晚忙去攙扶父親,可剛才蕭煜的那些話不斷盤桓在她腦子裏,攪得她頭疼欲裂,她一聲哀吟,顧不得父親,只擡手捂住自己的頭,痛呼出聲。
謝潤想到什麽,忙把女兒攬入懷中,撫着她的背,輕聲道:“晚晚,不要多想,跟你沒關系,不要想了。”
蕭煜見狀,眼中憤慨不羁散去,轉而浮上深濃的關懷與擔憂,想要上前去看音晚。他将要靠近音晚,就被常铮死命攔住了。
眼下,只有常铮顯出萬般冷靜,他抵擋着蕭煜,轉頭沖謝潤道:“你抱音晚去馬車。”給她吃一顆藥。
這是他們的秘密,絕不能在蕭煜面前宣之于口的秘密。
謝潤倏然會意,一掃頹喪,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着女兒,将她抱起,快步奔向馬車。
蕭煜怔怔看着音晚遠去的身影,突然想起什麽,揚聲喊道:“晚晚,如果你們沒找到蘭亭的屍體,那他也許沒死。”
謝潤遽然停步,音晚在他懷裏歪頭看向蕭煜,連常铮都瞪起眼,直勾勾盯着蕭煜。
“我提前指派陸攸跟着蘭亭,要他在開戰後務必帶蘭亭離開,尋一穩妥之處藏匿,保他安然無恙。可……陸攸一直沒來向我複命,我也……我也拿不準……”
謝潤緊望着蕭煜,期冀的光茫閃爍于眼中,在燃亮與湮滅間徘徊,他太希望這是真的,可又不敢信這詭詐之人的話。猶豫間,想起懷中女兒,忙收拾心情抱她繼續走向馬車。
涼風烈烈,吹動地上殘屍所穿的甲胄,送來沉濃的血腥氣。
常铮一直等着謝潤抱音晚進了馬車,才稍稍放下戒備,轉而看向蕭煜,冷諷道:“淮王殿下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大手筆。”
舉目望去,一片血海,屍骸滿地,不盡凄慘。
蕭煜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了,皇兄時日無多,朝政積弊太深,短時間內用平和的方式是扭轉不了大局的。”
早就說過。常铮錯愕地盯着他,從那個時候起他便打定了主意。不,要謀劃這樣一個大局,打通所有關節,力求臻于完滿,需要調兵遣将,千裏綢缪,短時間內是絕做不到的。他開始計劃的時間一定更早,早到他和謝家聯姻……
若沒有這份姻親關系在,又哪裏能使謝玄相信,他和謝蘭亭會密謀反叛?
常铮問:“這麽說你利用了音晚?”
蕭煜垂在身側的指尖微顫,臉上掠過些微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道:“我會補償她的。”
常铮覺得荒謬:“你害死人家的哥哥,如何補償?”
蕭煜望向那巍峨靜肅的城樓,似血夕陽懸在半空,殘光爛漫,照出這如畫似錦的繁華帝都。
“我會讓她做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令臣民匍匐于她腳下,俯瞰山河,執掌鳳庭。”
常铮驚駭至極,半天才回過神來:“你剛才說什麽?你要幹什麽?”
蕭煜不再理他,兀自走開,指揮自己帶來的護衛,同官府和謝潤的人一起,收殓屍體,尋找謝蘭亭。
馬車內,音晚服下藥,青狄拿出水囊給她灌下幾口熱水,過了那用藥後會四肢癱軟的一炷香,音晚漸漸恢複神識。
她目光渙散,輕聲道:“我是不是叫他利用了?從淮王與謝家聯姻,就是為了加速謝家的分裂,他早就瞄準了哥哥手中的武衛軍,要讓所有人堅信,他們是姻親,會相互勾結。”
音晚絕不信蘭亭會想着和蕭煜一起謀逆,這定是陰謀,是蘭亭着了他的道。
而她,就是蕭煜算計蘭亭的工具。
謝潤緘默着,縱然滿心傷悒,可見女兒憔悴模樣,還得提起心力安慰:“晚晚,這與你無關。這是他與謝家、與爹之間的恩怨,是我欠他的,與你半點關系都沒有。”
音晚臉頰滾下一行清淚,映得肌膚瑩潔,如折翼花蝶,脆弱至極:“可他是對是錯?我們是對是錯?”
可是哥哥……哥哥從來都沒有做錯過什麽,他怎麽就該死了?那麽多武衛軍和左骁衛,又怎麽就該死了?
謝潤閉了閉眼,掩盡半生受人挾制難以開懷的心酸無奈,喟然道:“于私情,他不該利用自己的妻,不該行此卑鄙手段;于大公,也許這萬千黎庶,朽潰社稷,正等着這樣一個人的出現。他不是來毀世的,他是來救世的,江山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
音晚凄惶失措地仰頭,泣道:“那我該怎麽辦?我們又該怎麽辦?”
謝潤忖度片刻,望着女兒溫聲道:“爹帶你走,我們離開長安。剛才蕭煜不是說了,他派人救了蘭亭嗎?我們就當這是真的。這裏若是找不到蘭亭,我們就出嘉猷門,順着官道一條一條地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蘭亭的,好不好?”
音晚重重地點頭,像漂浮在浩瀚江流裏許久,終于抓到一根救命浮木,她哽咽道:“好,我要跟爹走,我再也不回來了。”
“去哪兒?”
車幔被挑開,蕭煜站在車外,目光緊凝在音晚身上,沉聲發問:“你要去哪兒?”
音晚本是病體脆弱的,可一聽到他的動靜,眼中便只剩下冷意,擡眸看他:“那你覺得我應該去哪兒?”
蕭煜唇角勾起,神情柔眷:“你自是應該跟我回淮王府。”
“你做夢!”音晚嘶聲力喊,單薄的身體微微發顫,像已用盡全力。
蕭煜眉宇輕揚,伸手要來抓她的手腕,被謝潤掃開。他将女兒護在身後,凜寒森森怒瞪向蕭煜,巋然不讓。
蕭煜也不與他争,只漫然道:“要不咱們去禦前叫皇兄評評理,本王明媒正娶進王府的淮王妃是該歸誰?”
謝潤怒道:“晚晚不是個物件,你做出這樣的事,還想把她困在你身邊,你讓她以後如何自處?如何面對你?”
蕭煜笑道:“那我之前是如何面對你們謝家人的,面對你的?謝潤,有些事我不說,替你在女兒面前遮掩着,你不會真就裝着糊塗忘了吧?你欠我的沒還,把你女兒賠給我不是挺好的嗎?你把晚晚留下,我們的恩怨到此為止,我不與你計較了,放你全身而退。就算有一日,我要屠盡你們謝家滿門,也會對你這一脈格外開恩的,這樣不好嗎?”
謝潤的臉色霎時慘白,說不清是憤怒還是無望。
音晚茫然看向父親:“什麽事?”
謝潤的臉色更加難看,緊抓着女兒的手,一陣陣打顫。
蕭煜斜身靠在車壁上,不慌不忙道:“再說了,你和謝玄縱子在長安大興兵戈的事兒,可還沒個發落呢。我的幕僚給我寫了一摞彈劾的奏折,如今正壓在我的書案上。我本意只想扒謝玄一層皮,至于你,你自己挂冠辭官,離開長安,留一個生前身後名,這樣不好嗎?”
他轉而看向音晚,聲音很是溫柔:“你不是個孝順女兒嗎?你總不希望自己父親有什麽閃失吧?”
說罷,蕭煜也不逼迫她催促她了,松開車幔,後退幾步,悠然道:“晚晚,你再跟你父親說幾句話吧,然後你自己走下來,我在前頭等着你,我們一起回家。”
果真揚長而去,步子邁得沉穩,像是篤定音晚會跟他走。
馬車內一陣死寂,音晚觑看着父親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您有事情瞞着我?”
謝潤的視線飄忽,思緒紛亂如麻,卻又立即恢複冷靜與往日機敏,他扣住音晚的肩胛,道:“這些事牽扯了一些陳年舊事,裏面關乎你和蘭亭的身世,我不說,一是怕蘭亭沖動,二便是怕你的身體承受不了。你相信爹,這些事遲早是要告訴你的,等你的身體好一些。但當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可能真把你賠給蕭煜,但他如今勢大,硬碰硬是碰不過他的。能說服他和離最好,若不能,你就跑。”
音晚詫異:“跑?”
謝潤道:“雖然鬥不過他,但咱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面餅。爹這些年積攢了些實力,會好好籌謀,定然助你逃離虎穴。實在不行,我就把西舟召回來。”
音晚呢喃:“西舟哥哥……”
蕭煜的護衛不像官差,總在糊弄着差事,他們訓練有素,動作敏捷,先将屍體挨個查驗一番,才幫着收殓。
這裏面确實沒有謝蘭亭的屍體。
蕭煜長舒了口氣,他堅信陸攸是得力的,定然已經完成了他的囑托,只是此刻一定遭遇了什麽困難,難以立即來向他複命。
沒關系,只要謝蘭亭還活着就好。
暮霭彌散,暝色漸沉,漠漠輕寒伴着涼風襲來,透出些許蕭索。
蕭煜斜靠在斑駁城牆上,出神地望着眼前一切,眉梢卸下冷銳,神情落寞,心想:四哥,若你還活着,定能理解我吧。當真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一陣輕緩的足音靠近,蕭煜向來機警,在他離自己三丈遠時,扶住劍柄回頭。
是常铮。
他像是冷靜下來了,臉上帶着倦意,顯得很是清雅平和。他道:“你不能這樣說謝潤,他這些年雖然怯懦,不敢反抗謝家,可終究盡了他自己最大的力量來守護這江山。當初王猛作亂,謝家意欲趁機大肆株連士族,被謝潤生生攔了下來。要知道,若當真株連成功,死的人不會比今天的少。也正是因為此,他才逐漸和謝玄離心離德。如果他沒有這份善心,如果他和其他謝家人一樣,你也不會找到可鑽的縫隙,生出今日的事端。”
蕭煜頗為淡漠:“哦,他是有那麽幾分善心的。”
常铮知道他的心結所在,喟嘆道:“當年的事是他對不起你,可他有苦衷,你那位好皇兄太過精明,抓住謝潤的把柄,借此要挾。當年的他,也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這是蕭煜近來第二次聽到“苦衷”二字,第一次是在驿館,從謝潤的口中。
蕭煜的反應十年如一,只冷靜地問:“什麽苦衷?”
常铮張了張口,又閉上。他轉過話題:“這麽些年,我幫你從西苑傳遞消息,幫你保護照顧伯暄,不全是因為咱們舊時的情誼,還是在贖罪。謝潤也在贖罪,他是尚書臺仆射,位高權重,若他當真要與你為難作對,你的路不會走得這麽順。”
“有些事情你心中要有數。謝玄之所以疑他,很大部分是因為謝潤對你的愧疚和縱容。若他是冷血無情的,今日的局面便不會是這樣,你也沒這麽容易如願。”
蕭煜挑起眉,滿是荒誕淺笑:“這麽說我還得感激他?他出賣我,背叛我,将父皇寬赦我的遺诏交給善陽帝,那時候我是怎麽過來的?你以為我只是失去了四哥,失去了爵位,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嚴?”
“不,還有信念。所有關乎正義良善的信念一夕之間轟然坍塌,這世間在我眼中再無半分色彩,有的只是醜陋、惡心。世人惡心,情義可笑,天下肮髒不堪,這就是我眼中心中的景象。我經常會控制不住自己,想殺人!想毀天滅地……”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滿面陰枭戾氣僵在臉上,風沙漫過,音晚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他。
蕭煜覺得全身的血都充到頭頂,憋悶得讓人發瘋,但在瘋癫之餘,卻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他不想在音晚表現出他乖張冷戾的一面,可既然已經表現出來了,反倒有種卸下負擔,一身輕松的感覺。
她是他的妻,她得接受、愛他的每一面。若她不能,他就把她關起來,逼着她愛。
想通這些,蕭煜沖着音晚溫柔輕笑:“都聽見了?”
音晚那張瓷白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她好像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也只有這樣一切才說得通。可她縮在袖中的手還是忍不住顫抖,抖到發麻,根本不聽使喚了。
蕭煜走上前,把她的手從袖中抓出來,捋平整了,拿帕子細細擦幹她掌間的汗,又珍重地握住。
他的聲音宛若融融春水,裹進了缱绻愛憐,吹拂在音晚的耳邊:“既然聽見了,那心裏就得有數。你得替你爹還債,乖乖地跟我回去,別想着跑。”
他抓了她要走,呆傻在原地的常铮猛然回過神,上前攔住:“你不能為難音晚,那個時候她才六歲,她知道什麽?”
蕭煜将音晚挾進懷裏,擡手輕摸着她冰涼的臉頰,緩聲道:“誰說我要為難她了?我愛她疼她都來不及。”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常铮:“你和謝潤一個毛病,總喜歡插手別人夫妻間的事。”
說罷,他将音晚打橫抱起,繞過常铮,道:“有這個跟我磨牙的時間,你們不如去找一找謝蘭亭,他十有八九還活着,這個時候,我沒必要扯這樣的謊。”
護衛早将馬車調來了,蕭煜走到車邊,低頭看音晚,見她雙眸空洞,視線總沒有焦準,卻不再像剛才那麽抗拒他,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他很是滿意,将她塞進馬車裏,随後自己也撩開前袍進去。
自打嘉猷門一場血戰,長安城裏的百姓就成了驚弓之鳥,沿街商鋪十有九閉,街衢上也罕見人煙,都想着避避風頭。
因而馬車一路暢行。
嘉猷門離淮王府甚遠,蕭煜馬車坐得不耐煩,湊到音晚身邊,将她攬進懷裏,挑起她的下颌,想親一親芳澤。
音晚本在怔怔出神,恍然魂魄回竅,偏頭避開他的唇。
蕭煜不死心,捏着她的下颌掰回來,又湊上去。
她還是偏頭避開。
蕭煜将她扣在懷中,在她耳邊柔聲道:“晚晚,我是真的愛你。原本,我是對這世間無望了,一心只想着複仇,想着大開殺戒,至于這以後怎麽辦,我連想都沒想過。”
“我原本是沒有未來的,可當我愛上你的時候,我就有了。我想和你白首偕老,想與你相伴餘生,我想讓你陪着我。”
久久沒有回應,他将音晚從懷中撈出來,低頭去看她。
她的臉像從窯中新燒出來的冰瓷,清冷疏涼,沒有半分顏色。
蕭煜按捺下心底的不快,溫柔體貼道:“好,你心情不好,我不勉強你。等他們将蘭亭找回來就好了,我們還有許多日子。”
這話也不知是替她開脫,還是安慰自己。
到了王府,蕭煜将音晚抱回去,也不管她理不理他,擁着她在榻上訴了好一會的衷腸,才将她松開,自己從寝殿出來。
蕭煜的情話說得婉轉,腦筋卻是清醒的,一出殿門,便調了重兵過來,将中殿團團圍住,不許音晚出來。
他回到前院,陳桓早等在他的書房,道:“謝家的那位要見您。”
話語含蓄,但兩人交彙的視線流動卻是默契的,蕭煜自然知道“謝家的那位”是誰,既不是謝玄,也不是謝潤,而是幫他促成今日大局的功臣。
一個總被人們所忽視的庸才,一個長期窩囊終于爆發的瘋子,經蕭煜點撥,竟也能有今日作用。
蕭煜想着音晚,沒有心情與他驗收成果,便道:“就說本王公務繁忙,讓他三日後再來。”
陳桓素來心細,覺察出他的不對勁,揖禮告退後頻頻回顧,卻聽他突然說:“令湛,派人盯着謝潤,他有任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