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火葬場2 蕭煜:我死都不會與你和離…… (1)

這是音晚斟字酌句了整日親手寫下的, 是極正宗的程體簪花小楷,當日在驿館時,音晚留給蕭煜的字條就是這樣的筆跡。

蕭煜松開音晚, 俯身将紙箋撿起, 捏在手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看得還很仔細。

“難成合意,各歸本道……”他的聲音亢亮清擲,将字句念得抑揚頓挫,甚至唇角邊還挂着淡淡的笑, 朝向音晚:“什麽意思?”

音晚從榻上坐起來, 攏緊被蕭煜撕開的衣襟, 極漠然地迎上他的視線:“就是字面意思。”

蕭煜緊盯着她:“字面意思是什麽意思?”

“和離。”音晚說出這兩個字,覺得輕松了許多,“您抓緊時間簽了, 我們各走各的路,誰也不要耽誤誰。”

蕭煜薄唇緊抿, 盯着她看了許久, 強壓下怒氣, 緩聲道:“你心裏清楚,我并沒有做錯什麽。社稷危弱,百姓困苦,若再不力挽狂瀾,繼續聽任外戚專權,将來, 流的血只會更多。”

“你也曾親眼見過藩将作亂是什麽樣子,是如何血流成河,難道要再來一回嗎?”

音晚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弦月, 像是一具被抽走了魂的皮囊,沒有感情,沒有波瀾,連聲音都靜的像一潭死水:“于大局大勢而言,你沒有錯。可你利用我,陷害兄長,你憑什麽就覺得我就應該像沒事一樣,繼續任君采撷,與你做樂?從你決定要挑動謝家內亂,犧牲兄長開始,你就已經做出選擇了。為什麽還這麽貪心,東隅你要?桑榆你也要?”

蕭煜一時語噎。他捏着那張和離書,凝着音晚如覆霜雪的側頰,腦子紛亂如麻,許久,才道:“我們不是尋常百姓,長安城裏的世家與皇族聯姻,哪一個不是這樣過的?誰不是在相互利用,相互算計之後,繼續關起門來過日子?旁人都能忍,為什麽你不能?”

此話一落,音晚卻笑了。

她連日來纏綿病榻,又經受深重打擊,臉色慘白的像紙,笑靥虛挂在面皮上,随時會崩裂一般。

“因為那是旁人,不是我。”她轉過頭看蕭煜,眼淚堆滿了眼眶,卻始終強忍着不落下來:“我沒有利用過你,也沒有算計過你。我沒有對你虛情假意,逢場作戲,沒有!所以我不忍!”

蕭煜倏然怔住了。

他隐約覺出,當他渾不在意時,當他不顧一切追逐權力籌謀複仇時,卻把一件重要的東西給丢了。

丢了這件東西,他心裏變得空落落的,就算問鼎帝祚、稱雄稱霸也填不滿。

可他又錯在哪裏?他不該對付謝家嗎?他不該複仇嗎?就不該為四哥的命和他的十年讨個公道回來嗎?

蕭煜來不及理順這些脈絡,将和離書扔開,握住音晚的肩,凝着她的眼睛,神色無比摯誠:“晚晚,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可我保證,以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我愛你,我會愛你一輩子,我可以發誓,我這一生絕不納妾,也絕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音晚面帶嘲諷:“你知道什麽是愛嗎?你都是拿什麽來愛我的?我兄長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蔔?還是殿外那些日夜看着我的守衛?”

蕭煜眼中有一瞬的脆弱茫然,纖薄霧影一般,須臾間消散。他緊抵着音晚,悵然道:“我不知什麽是愛,也不知如何去愛,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教過我。我父皇說愛我,可他最後還是舍棄了我,不肯保我。我母親從來都不愛我,皇兄對我也全是虛情假意,口蜜腹劍。同窗、摯友、心腹……他們都一一背叛了我。十年前的我知道該如何過這一生,可十年後的我已經糊塗了。曾經我所篤信的一切美好都已經碎成齑粉了,我想把它們拾起來、拼起來,可抓一把就會沾一手血,我自己的血……”

他聲音中微有哽咽,訴盡了人生中的坎坷與委屈。目光瑩瑩地看向音晚,摸過她的臉頰,嘆道:“可我知道我愛你,我想和你過這一生。晚晚,如果我不關你,你就會跑,如果你跑了,我要去哪裏找你?”

音晚任由他将自己推攬得前後搖晃,一直等着他說完,才道:“可我不想和你過這一生了。”

蕭煜猛然僵住。所有浮于面上的情感,脆弱的,眷戀的,癡纏的,一點點消散,最終化作了眉眼間的霜華,帶着幾分薄涼。

“你現在只是在氣頭上,說的只是氣話。”他收斂起脆弱,又是那個風采煥然的淮王殿下,時值新勝,春風得意,一切都盡在掌握,說話也有萬分篤定:“你還不知道我能給你什麽,我能給你的要比謝家給你的多得多,足以讓全天下的女人都羨慕你。”

“父親算什麽,兄長又什麽?他們遲早是要離開你的,哪個女人能和自己的父兄過一輩子?出嫁從夫,這是最淺顯的道理。”

音晚詫異地看着他,實在想不通,他為何兜兜轉轉,最終會得出這麽荒謬且自以為是的結論。

他溫柔地親吻過音晚,輕聲道:“我們都弄錯了一件事。我當下不是在與你商量,你也并沒有第二種選擇。除了我的身邊,你哪裏都去不了。我勸你認命,那是為了你好。”

蕭煜的面龐落在音晚眼中,俊秀到無可挑剔,卻有說不出的扭曲與怪異。他想起什麽,彎身把和離書撿起來:“哦,對了,還有它。”

他眉梢輕翹,掠了音晚一眼,“刺啦”一聲撕成兩半,擡起左右看了看,像是不滿意,他挽起袖子再撕,撕得慢條斯理,優雅至極,随後信手一揚。

碎粉屑若霰雪紛紛揚揚,在燭光中飄灑開來,又凄然落地。

蕭煜瞧着這場短促的熱鬧,笑了,轉過頭輕撫音晚的臉頰,道:“有一件事你要記住,我是死都不會與你和離的,這種夢以後還是不要做。”

說罷,他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音晚,頗為寬容道:“晚晚,今夜之事我就當沒發生過了。你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我們就搬家。”

一直到他拂帳而出,消失在沉酽夜色裏,音晚才覺察出,自己的脊背一片冰涼。

她被困在這裏,仿若與世隔絕一般,自己的消息傳不出去,外面的也傳不進來。

蕭煜沒有再過來折騰她,因為他很忙,忙着整頓軍務,追打落水狗。

再有,便是會見盟友。

這人全身罕有的華貴鮮亮裝扮,黑緞茱萸如意紋斜襟袍子,闊袖和裾底細密縷着金線,領口綴着一圈紫貂毛,油光水亮,手握十二骨檀木柳外青折扇,冠上嵌了一顆瑩潤白玉,瞧上去就價值不菲。

連蕭煜這樣不大注重穿戴的人都忍不住贊嘆:“這一身真不錯,優雅矜貴,從前怎麽沒見你穿過,二舅舅?”

來人正是謝家的二老爺,謝江。

一個庸碌無聞的人,他兩個兄弟的光茫太盛,将他襯得愈加灰暗。也正因為這樣,從來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裏,連音晚當初推演謝家與蕭煜相争的形勢,都沒有把他納入考慮。

而他,恰恰是當初缺的那關鍵一環。

從瓊花臺夜宴開始,他一直身在棋局,不動聲響地挑動謝家兩房相争,卻從未有人把他看在眼裏過。

因為他實在太平庸,太不值一提了。

謝江格外愛惜地撣掉袖上輕塵,笑道:“這還是我父親在世上時做的,是給我三弟做的。他當時初入尚書臺,父親萬分自豪,擲重金請裁縫為他量體做的,他嫌太花哨,太奢侈,不肯穿,我就要來了。”

他笑得花團錦簇,一點不為拾人棄物而窘迫,反倒沾沾自喜:“給三弟做的又怎麽樣?最後不還是穿我身上了,這人啊,中間多少風光熱鬧都做不得真,還得看最後,誰能笑到最後。”

謝蘭舒與謝蘭亭自相殘殺,謝家大房和三房元氣大傷,如今只有謝江置身事外,宗族勢力漸漸向他偏斜,在朝堂上又得蕭煜的相助,可謂今時不同往日。

蕭煜笑道:“我就喜歡二舅舅這脾氣。”

謝江道:“說實話,我原先還不太敢信你呢。你當初跟三弟那麽要好,又娶了他女兒,三弟呢,整天在宗族裏喊着要對付你,可連點實際動作都沒有。別說大哥,連我都疑心你們兩個早勾連在一塊了。”

當初謝潤把遺诏交給善陽帝這事是瞞着謝家的,這既是善陽帝的意思,也是謝潤的意思,因這裏面牽扯了一些不能見光的事。

故而,他們并不知道謝潤和蕭煜之間的恩怨。

蕭煜也不說破,只向後仰身,倚靠在黃花梨螭紋椅上,不屑道:“我如今可看不上他,他這個人,滿口仁義道德,累得很。”

這話說到謝江心坎裏去了:“哈哈,我差點忘了,如今的淮王已不是從前的淮王,聰明得很,聰明得很。”

這話一出來,不由得想到這整個局,布置得精妙絕倫,令人嘆服。

從蕭煜還在骊山時,謝江就撺掇着謝蘭舒欺負蘭亭,兵部那些事,大半都是瞞着謝玄的。蘭舒這孩子啊,年輕氣盛,又随了他爹霸道容不得人,太好撺掇了。

他是謝家人,出來進去最平常,根本不會引人注意。

再後來,他借口家族內鬥,心中不安,約見謝潤去廣盛巷的茶肆,悄悄在茶裏下了毒。

謝潤怎麽會想到,他這個素來膽小又窩囊的二哥敢幹這樣的事。

果不其然,他一飲而盡,回家便毒發暈厥。

而這個棋局最精妙的部分便是謝潤暈倒,再不能礙事之後。

那夜蕭煜和音晚離開謝府後,謝江便哭喪着臉進門了,在謝蘭亭面前長跪不起。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忏悔,說毒是他下的,可他實屬無奈,是大哥逼着他下的。說着說着,還把解藥拿出來了。

當時郎中未走,當即驗過,便說解藥是真的。

這下謝江的話更加天衣無縫。

“大哥實在容不下三弟了。你們小輩之間吵鬧得難看,又牽扯進淮王,大哥早看三弟不順眼,覺得擋了他的路,礙了他的事。可我不忍心啊,蘭亭,你可千萬不能出賣我。你知道你大伯父的手段,若叫他知道,他該容不下我了。我若不來,你都不知道這些事,你可不能倒打一耙,害你二伯。”

謝蘭亭雖氣他給父親下毒,可他到底“迷途知返”,又送來解藥,便聽了他的話,不曾将此事宣揚,也沒有去找謝玄算賬。

過後幾日,謝玄多次召蘭亭前去問話。教訓在前,蘭亭擔心自己身入虎穴遭遇不測,或者自己走了父親身邊無人看護遭遇不測,斷然拒絕。

那時謝玄的案頭已堆滿了密報,淮王私調十萬大軍入京,意與謝蘭亭裏應外合,攻占京畿。

謝玄本将信将疑,可謝蘭亭拒絕見面,也拒絕他入府,讓他不由得多了幾重疑影。

恰在此時,禦前大內官封吉來傳旨了。

要謝蘭舒率左骁衛阻謝蘭亭與城外的叛軍會合。

他們不知道的,在來此宣旨之前,封吉已經宣過一份旨,是給謝蘭亭的,要他率武衛營清早出城接應城外物資。

之所以要毒倒謝潤,另一個考量,便是聖旨都是兩份,一份發往臣僚家裏,一份發往尚書臺。

若謝潤不倒,縱然蕭煜再布置精妙,身為尚書臺仆射的他也會輕而易舉發現聖旨是假的。

謝玄和謝蘭舒沒有理由抗旨,這是打擊三房的絕佳機會,既是奉旨而為,不落口舌,又可一舉吞掉武衛營。

剩下的,便是嘉猷門大戰當天。

蕭煜先派兩千精銳守在城門外,算準時辰,謝蘭亭帶兵剛抵城門接應物資,他們便火速攻開城門。謝蘭亭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兩千精銳便對追趕而來的謝蘭舒和左骁衛刀劍相向。

謝蘭舒只當他們是一夥的,新仇舊恨,拔劍反擊,謝蘭亭被迫卷入戰局,雙方鏖戰之時,蕭煜的那兩千精銳便不聲不響撤出戰鬥。

因那兩千精銳穿的是武衛營的铠甲,只在腕間系一白綢來分辨敵我,即便那日有人目睹了這場仗,也看不出玄機。

至此,此事便只是謝家內鬥,與旁人無關,更與淮王無關。

謝江拍手稱贊:“不怪那兩個孩子中招,這要是換做我,我也得中。妙啊……”他看向蕭煜,意味深長道:“也夠狠。”

蕭煜揶揄:“怎麽着?心疼你那兩個侄子了?”

謝江啐了一口:“心疼個屁。兩小兔崽子平日裏仗着各自爹撐腰,哪個把我放在眼裏過?”

不光他們,過去那四十多年,有誰瞧得起過他?

他名義上執掌禦史臺,可不過是他大哥的一條走狗,分內的政事,哪怕再微末,都得他大哥過目之後才能定奪。

漸漸的,就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裏了。

朝臣巴結逢迎謝家,把大哥和三弟家的階石磨得锃亮,偏他這裏無人問津。連他的下屬臣僚都知要越過他巴結謝玄,好幾回折子遞上去,他都不知道,問一句,底下人只道讓他去問玄公,語氣中的鄙薄不屑,讓他簡直想殺人。

可他不能殺,他還得樂呵呵地應下,因他是謝江,是那個雖一無是處卻好脾氣的謝家二老爺。

去他娘的好脾氣。

就因為他好脾氣,新年正月,他命人打掃幹淨屋舍,備好珍馐等着待客。可那些客,寧可擠不進正堂,只能在大哥和三弟家裏的廊下吃碗涼飯,也不願賞他的光,吃他備的好酒好菜。

他有時候想,寧可家裏寒酸些,不必這麽權勢滔天,只要三兄弟和光同塵,誰也別擠壓誰,日子倒也好過。

可偏偏就要把人往塵土裏碾。

既然這樣,那就別怪他了。

他知道蕭煜是個惡鬼,可惡鬼怎麽了?他走正路子能比得上兩個兄弟嗎?

不能。

既然不能,那有什麽路子是不能走的。

至于這人是不是和謝家有仇,日後會不會尋仇,那跟他有什麽關系?謝家的興衰榮辱跟他有什麽關系?

謝家若是要倒,憑大哥這作勁早晚也就倒了,俨然就在走下坡路了。倒不如讓他先享兩年福,也嘗一嘗九階之上,被人供在雲間的滋味。

他寧願将來大家一起死,也不願再看着,旁人對他的兩個兄弟恭敬逢迎,而遇見他,只會陰陽怪氣地道一句“哦,是謝家二老爺啊”。

謝江心裏轉過這些,最後的一絲愧念也煙消雲散,他堆起笑,沖蕭煜問:“我聽說三弟要辭官?”

蕭煜撩了撩香鼎裏飄出來的香霧,道:“有這麽回事。”

謝江臉上堆滿谄媚:“那尚書臺就空出來了。”

蕭煜輕笑了笑:“你頂上。”

謝江瞬時喜笑顏開,又有些顧念:“你說得當真?”

蕭煜笑道:“自然當真。尚書臺叫謝潤經營多年,上頭刻着‘謝’字,我一口吞不下,就先給你吧。”

拽下一個謝家人,再推上一個謝家人,至少阻力不會太大,不會出大亂子。雖然,這兩個謝家人天壤之別。

謝江樂得眯起了眼,神色飄飄然,仿佛已經坐了上那位子,開始享受衆人追捧了。

他陶醉了一會兒,突得想起什麽,觑看着蕭煜的臉色,道:“我聽三弟說,他想離開長安了,他走了也好,省得礙事。不如,就讓他領着音晚走吧?”

蕭煜挂在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倏然冷下來,剔羽般的黛眉微攏,目光銳利地掃向他:“你見過謝潤了?”

謝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見……見過了,他這幾天都在找蘭亭……”

蕭煜了然:“他許你什麽東西了?”

謝江面露驚訝,讪讪笑道:“你可真神了不成?能掐會算似的。他說,只要能帶着音晚走,他可以把在長安經營多年的田産商鋪悉數交給我……”

蕭煜早就知道謝潤有錢,若不為官,他必是個經商的好手。當年貶谪青州時,他因為娶貧民女子為妻,幾乎與謝家斷絕了往來。一家子衣食用度除了他的俸銀,便是靠他經商所得。

蕭煜自從西苑出來,便将謝家人查了個底掉。原來這些年謝潤在朝堂青雲扶搖,卻也并沒有放棄民間的商鋪,反倒傾注了許多心思。

他有個猜測,也許,謝潤從未想過要一輩子依附謝家為官,他早就計劃着有朝一日要撇開這些功名利祿,帶着兒女飄然遠去。

所以,他沒給謝蘭亭在長安定親,即便迫于聖旨把音晚嫁給了他,也從未想着要讓音晚和他過一輩子。

而這些田産商鋪,便是他給自己和兒女預備的後路。

蕭煜罕見的對他生出些同情,瞧着謝江道:“你若是将來執掌尚書臺,還愁銀子不上門嗎?何必眼皮子這麽淺,盯着你弟弟的那三瓜兩棗?”

“那可不是三瓜兩棗……”謝江猛地反應過來,“你是什麽意思?你不想放音晚走?不是,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你留着她……”

“這關你什麽事?”蕭煜冷瞥了他一眼,薄唇如線,凜眉寒涔。

謝江其實有些怕他,縮回腦袋,讷讷地安靜了片刻。但又實在抵擋不住金銀財帛的誘惑,試探道:“你該不會對音晚動真感情了吧?我跟你說,這小丫頭可不是表面那麽柔順可人的,骨子裏瘋得很,你害了人家兄長,小心她捅你一刀。”

他這麽說,蕭煜倒生出些興味:“哦?哪裏瘋?”

“唉,當初賜婚的聖旨下來,三弟讓嚴西舟領着她跑,結果被善陽帝的暗衛給抓了回來。那暗衛要給嚴西舟按個拐帶貴女的罪名,音晚死活護着嚴西舟,非說是她自願跟着跑的。瞧瞧,長安的姑娘們哪有這般膽子大的,為護個野男人,名節都不要了……”

這話有些添油加醋,謝江轉了轉眼珠,緊盯着蕭煜的反應。

蕭煜果然皺眉:“嚴西舟?”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應不是最近一年聽過的。十一年前,謝潤的身邊好像是跟着這麽個人,可最近謝家遭難,謝潤陷于困境,怎得不見他露面?

蕭煜問出疑惑,謝江道:“音晚嫁給你後,嚴西舟就走了,大概是離開長安,不知去哪兒了。唉,苦命鴛鴦……”

他被蕭煜涼睨了一眼,沒趣地閉嘴。

一陣急促足音傳入,望春在門外禀:“殿下,陸大人回來了。”

蕭煜霍得站起身,快步而出。

陸攸身上有幾處劍傷,所幸未傷在要害。他道那日帶着謝蘭亭逃出嘉猷門,順着官道一路往西,到了小別山下,突遭黑衣人襲擊,他們全力抵抗,才将敵人擊退。

陸攸帶去的三百精銳也都各有損傷,但同樣性命無憂。

蕭煜問他:“蘭亭呢?”

陸攸道:“那日我們受了傷,躲在小別山的一個山洞裏,睡過去之前我還見蘭亭公子在我身邊,可醒來他就不見了,屬下帶人找過,怎麽也找不到……”

蕭煜原本稍霁的心情驟然暗下去,他忖度了良久,又問:“你确定蘭亭的傷無礙嗎?”

陸攸正色道:“不管是在嘉猷門,還是小別山,屬下謹遵殿下囑托,将蘭亭公子牢牢護在身後,屬下确定,他身上的傷無礙,也絕不會致命。”

可是他失蹤了,不見了,那又該如何跟晚晚交代?

蕭煜愁色滿面地想了許久,輕嘆一聲,将陸攸扶着回榻邊躺好,溫聲問:“身上傷勢如何?疼嗎?”

陸攸搖頭,愧疚道:“都是屬下無能,以為出了嘉猷門就沒事了,誰承想,竟還有人想要蘭亭公子的命……”

蕭煜瞳眸微縮,問:“你還能記得你們失散時的具體位置嗎?”

陸攸忙掙紮着起來:“能,我這就可以帶殿下去。”

蕭煜道:“你身上有傷,好好歇着吧。把線路畫出來就行。”

他一邊張羅着,一邊吩咐望春:“去找王妃,讓她過來,本王這就帶着她去找哥哥。”

這幾日天總陰沉沉的,卻降不下雨,舉目望去,天色蒼茫渾濁,淡霭漫漫,缭繞不盡。

蕭煜站在王府門前,沒等多久,音晚就出來了。

她穿着簇新的紫襦衫和湘绮裙,頰邊胭脂淡敷,柳眉畫黛,妝容用心且精致,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那紅腫的雙眸和蒼白的臉色。

蕭煜凝着她看了一會兒,心裏便明白了,她鮮少穿這麽鮮亮的衣裳,不外乎就是想襯得臉色好一些。

蕭煜想去握她的手,指尖剛觸到她的手背,就被她躲開了。

他只有把手收回來,道:“我已經派人通知你父親了,估摸着他會和我們差不多時辰到小別山。”

音晚低着頭,沒看他,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只輕颔了颔首,算作回應。

馬車晃悠悠緩慢停靠在府門前,音晚皺眉,沖蕭煜道:“我可以騎馬。”眉眼間俱是焦切。

蕭煜沒說什麽,命人牽來幾匹快馬,剛要走,陳桓和季昇來了,道善陽帝召見淮王立即進宮面聖。

蕭煜沒耐煩道:“本王另有要事,讓他等着。”

他剛攜了音晚要走,便叫陳桓快步擋在了前面。

音晚認得這年輕的文秀書生,就是當初在骊山行宮有過數面之緣的。與蕭煜身邊其他的赳赳武夫相比,他雖然更年輕些,卻顯得沉穩又冷靜。

此刻他亦是冷靜的,面龐若斧鑿刀刻,深邃且肅然:“殿下,您還沒有坐到那個位置上,還不能說贏了,也不是任性放縱的時候。”

蕭煜冷眸睨他,陳桓絲毫不懼,言辭铮铮:“皇帝病重,宮闱局面瞬息萬變,這個時候召見您,定然有要事,您不該不去。”

蕭煜剛想說什麽,便聽身側音晚道:“你去面聖,小別山我可以自己去。”

她心急如焚,要立即走,卻被蕭煜攥住手腕硬生生拖了回來。

他目光沉凝,充滿懷疑的一寸寸流轉于音晚的面,倏然道:“若我去不了,那你也不必去了,就算有什麽事,謝潤也能辦好。”

音晚咬住牙,雙目通紅,聲音與身體俱在顫抖:“那不如你給我個幹脆的,把我的骨灰鎖進盒子裏,這樣我便哪裏都去不了了。”

蕭煜驟得變色,面上烏雲聚斂,怒氣磅礴,卻強忍着沒發作,一點點摁下去,只化作眼底一團沉色,淡瞥了眼音晚:“說話沒點避忌。”

他沖陳桓道:“你帶人跟着王妃,要寸步不離地保護她,斷不能叫她離開你的視線,明白嗎?”

陳桓悄悄擡頭,想看一看音晚,卻又立即想到直視王府內眷不合規矩,便将頭低回,恭聲道:“殿下放心。”

蕭煜松開音晚,快步下階,臨上馬前,信手指了指跟在音晚身後的青狄和花穗,道:“這兩個丫頭不必跟着了。”

音晚顧不得跟他理論,翻身上馬,揚起蟒鞭,直奔小別山。

陳桓不敢怠慢,立即緊随其後,馬蹄聲疾如雨點,涼風自頰邊呼嘯而過,陳桓心裏發慌,揚聲道:“王妃,您慢點,小別山就在那裏,是跑不了的……”

音晚不理他,一路疾馳,終于在夕陽将落時趕到了小別山。

謝潤和常铮已在那裏,找到了蕭煜傳信給他們的那個山洞。

這裏不比嘉猷門,有官差去清掃戰場,荒郊山巒,近日又未下過雨,好些痕跡都在。

他們找到了苦戰後的兵戟殘骸,找到了些許血跡,甚至還找了一個進山采藥的郎中。

郎中前些日子受了驚吓,好幾日未進山,恰巧今日缺了一味重要藥材,不得不來采,便叫他們碰上了。

“那公子很年輕很俊俏,哦,跟這位夫人長得有些像……”郎中指了指音晚,回憶道:“那日他好像是偷摸着從山裏出來的,一邊走,一邊提防着人追出來,見着我,就跟我說讓我帶他回長安,我見他身上有傷,提議先給他包紮。誰知他急得很,說自己叫人騙了,犯下大錯,父親跟妹妹一定着急,他得回去……”

音晚忙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不知從哪裏冒出一些黑衣人,直攻向他,要取他性命。我怕極了,躲在大石後看,見這公子寡不敵衆,差點被黑衣人殺了,自那邊官道來了一隊胡商,為首的是個勁裝姑娘,會些武藝,把公子救了。他們殺退黑衣人後,見四下無人,公子又暈過去了,問不出地址,就将人帶走了。”

郎中愧疚道:“我不該丢下他跑的,可我實在太害怕了……”

常铮早已檢查過這周圍的血跡,推演下來,跟郎中說得一般無二。他要郎中指給他看,胡商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道旁山花欲燃,綻在嶙峋大石之間,深灰色的石上有斑駁血跡,已幹涸凝結,泛着沉沉的朱色。

音晚蹲下摸了摸石頭,又看向郎中指的官道,杳杳幽長,一眼望不到邊際。

它會把兄長帶去何方呢?兄長還暈着麽?他渴了有水喝,冷了有衣穿麽?

她只覺氣血上湧,內心翻騰如浪,看着官道,驀得生出個念頭。

“王妃!”

陳桓先喊出來,常铮和謝潤才回過神,忙去攔她,她渾身顫抖,緊抓着馬匹缰繩不放,啜泣中帶着哀求:“放開我,我要去找哥哥。”

謝潤箍住她的腕,道:“晚晚,你冷靜些。已經這麽多天了,你到哪兒去找?”

她恍若未聞,不住掙紮,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我為什麽要嫁給他,為什麽不走,為什麽要那麽天真……”

她眸中血紅,言語逐漸颠倒,常铮察覺出不對勁,忙說:“謝潤,你帶她去山洞歇息,快。”

陳桓要跟上來,被常铮攔住。

當年常铮曾替身在西苑的蕭煜往來傳遞消息,與陳桓這些昭德太子舊部熟識,說話也不繞圈子。

“令湛,你這麽年輕,又是外男,王妃傷心過度,已然失态,你這麽盯着看,有些不合适吧?”

陳桓刷得紅了臉,半天才擠出一句:“這是淮王吩咐的。”

常铮悠然道:“淮王不外乎就是怕王妃跑了,你派人把那山洞圍住,守在外面,不就成了?”

陳桓躊躇再三,擡手招來人,把山洞圍住。

那山洞中早就藏了兩人,一個年輕男子,一身窄袖黑衣,身形瘦長,面容俊朗如清風霁月,滿臉關切,道:“我自接到謝大人書信便往回趕,因擔心音晚身體,所以繞到青州,把曲神醫接來了。”

他說話時目光不離音晚。

音晚痛苦地捂着頭,低低叫了一聲“西舟哥哥”。

那個縮在山洞烤火的老者便是嚴西舟口中的曲神醫,他将手搭在音晚脈上,蹙眉,沖謝潤道:“給她吃藥。”

謝潤忙去袖中摸藥瓶,又聽曲神醫補充:“兩顆。”

謝潤的手猛地打顫,險些把藥瓶扔出去。他倉惶地抓住曲神醫的衣袖,嘴唇不住磕絆:“什麽意思?怎麽就需要兩顆?”

曲神醫捋了捋花白胡須,怒道:“什麽意思?我早就說過,音晚這毒自娘胎裏帶來,深入心髓,斷受不了刺激。這可倒好,看脈像,刺激還沒少受。”

他又道:“我當初也說過,這‘鏡中颠’毒性甚強,但不是所有人都會毒發。只要護她一世安穩平和,興許這毒只是跟着她,并不會出來作祟。”

“可這孩子運氣不好,七歲那年去西苑看蕭煜,承受不了刺激,回來第一次發作。自那以後,只會越來越嚴重,若是照顧得好,會延緩加重罷了。”

“第一個階段,只是頭疼,伴着輕微的幻聽和幻象。”

“第二個階段,言行怪狀,行為颠倒,漸漸殊于常人。”

“第三個階段,瘋瘋癫癫,會在無知覺下做出極端行為。”

“到最後,便是徹底瘋了。”

“很好,現在已經從第一個階段向第二個階段邁進了。”

洞中一片沉寂,只有音晚輕輕咀嚼藥丸的細微聲響。

過了許久,嚴西舟才急道:“那你給她治啊,你不是神醫嗎?”

曲神醫道:“我早就說了,一旦毒發就是不可逆轉的,我開的藥只能抑制,無法根治。”

謝潤踉跄着後退,想起什麽,奔到音晚身邊,小心查看她的臉色,輕聲問:“晚晚,你感覺如何?”

音晚吃下藥,漸漸平靜,目中血色褪盡,斂袖坐着,乖乖道:“我沒事了,父親不要擔心。”

話音剛落,山洞外便傳入聲響:“謝大人,下官來送需您過目的文書呈報。”

謝潤詫道:“韋春則?”

蕭煜只讓陳桓看住音晚,并未說不讓旁人靠近。那韋春則口口聲聲尚書臺有急務,陳桓想着謝潤的辭呈善陽帝未批,他就還是尚書臺右仆射,這個節骨眼,若是因為他阻攔而耽誤什麽事,只怕要給蕭煜惹麻煩。

因而便放韋春則進來了。

他手裏抱着一摞文書,進洞只朝着音晚看去。謝潤随手拿起一本錦封冊子,見只是尋常瑣事,照章程辦理即可,便看向韋春則。

韋春則脈脈凝睇着音晚,目中流淌着憐惜與愛眷,輕聲道:“音晚,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那人太狠太薄情,你不能再在他身上虛擲年華。你跟我走吧,我有辦法帶你離開長安。”

音晚只看向她的父親。

謝潤一本正經道:“韋大人,你年紀輕輕,大好前程,着實難得,莫要誤了。這話就當沒說過,你快回去吧。”

韋春則神色滞住,說不清是傷心還是難堪,卻執拗地不肯與謝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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