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落子

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天。只有幾盞燈在風中搖曳,內裏跳動的火燭發出幽暗的光。往日繁華的曲岚城似乎被陰霾的天氣罩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光,寬敞整齊的街道之上空無一人。

自城樓下到城樓上,黑壓壓的站了一片人。人頭攢動卻寂靜無聲,細密如情人低語般的雨聲在此時愈發顯得清晰可聞。整個氣氛凝重而壓抑,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般讓人窒息。

城樓小屋內,一個男子正在奮筆疾書着什麽。昏黃燭光跳躍,棱角分明的輪廓中不乏溫潤,細潤的嘴唇有些皲裂,挺拔的鼻梁秀氣且高傲,深邃如星的雙眸中飽含悲痛。身着銀甲,墨發金冠。

身後有一女子緩緩前來,手持茶盞。身披素白披風,內裏穿着霜色镂金吉紋雲錦三重衣,秀發簡單的绾成一個垂髻,柔順的散落在肩上。素顏遠黛,傾國脫俗的面容,眉宇間卻透着些許疲憊,面上仍帶笑意。小腹微凸,想來已是身懷六甲。

男子回身,見來人,悲痛的目光換上柔情。上前接過茶盞,輕扶佳人坐下,修眉微皺,語氣略帶責備道:“不是叫你在屋中睡一會兒,怎的出來了?”見女子目光落于案上,急忙将紙卷收起放于一邊。

女子早已看到那紙上所書,凄然一笑,阖目幽幽道:“凄雨綿綿灑将臺,城內悲聲震陰霾。提劍還民初晴日,何懼馬革裹屍骸。七郎,你一心為民我能理解,但在你心中可有我母子二人之位?若你…叫我該當如何?”美眸再啓,已是淚光閃爍。

楚墨蹲下握緊女子的手,枕在女子腿上。輕貼在小腹阖目側耳靜聽,微微一笑道:“這小家夥還真是頑皮,這股勁兒倒是與朕一模一樣。”微頓,擡頭,四目相接。擡手輕撫點點淚痕的絕美面龐,凝重道:“洛汐,朕不僅是你的夫君,是漣兒的父親,朕還是楚國的皇帝,是萬民的依賴。”

随即起身踱步,負手背對蘇洛汐,凝重道:“眼見城內數萬子民被圍三日,水米未進卻仍拿糧食給朕,朕心裏痛;眼見城外數萬将士浴血奮戰,至死還手扶我大楚旗幟不倒,朕心裏痛;眼見叛軍殺至城門兵臨城下,城中百姓卻無一逃跑誓死與朕共同進退,朕心裏痛。”

輕嘆一聲,垂首握拳悲戚道:“若是…那麽此生朕負你之情,只得來生再續。”

還未及蘇洛汐反應過來,只聽楚墨低沉吩咐道:“諸位将軍請進。”,門聲輕響,一陣鎖甲之聲響起,群臣朝拜之聲入耳。

“臣等參見皇上、汐昭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楚墨沉聲續道:“小福子,宣旨。”福喜偷眼看了蘇洛汐一眼,支支吾吾,卻被楚墨回頭一瞪止住。戰戰兢兢自袖間抽出一卷明黃聖旨,含淚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今叛軍臨城,朕有愧于列祖列宗,特親率城中軍民拼死守城,與百姓同生共死。”

蘇洛汐聽聞,也不顧四多個月的身孕,急忙自座而下撲倒在地,抱着楚墨的腿悲聲呼道:“皇上!”重臣見狀也急忙高呼道:“請皇上三思!”

楚墨一揮手示意福喜繼續,福喜又道:“後宮汐昭儀,賢良淑德,恪盡恭謹,今身懷龍裔,特晉為正二品妃位。倘朕不幸亡于戰亂,汐妃日後誕下若為皇子,賜名楚漣,繼皇帝位,孫敬、方唯、王景然、張樹棠四位大臣将全力輔佐新帝不得有誤。若為公主,賜名楚憐,封安國長公主。欽此!”

“臣等遵旨!”自人群中走出四人,單膝跪地抱拳一禮道。

片刻寂靜後,只見楚墨自群臣中親手扶起二人,緩緩道:“孫将軍、方将軍,說起來二位與我楚墨可算出生入死的兄弟。今日小弟特将洛汐與最後一點血脈托付于二位将軍。若我今日戰死沙場,還望二位将軍能夠護她母子二人周全,楚墨在此謝過二位哥哥。”言罷竟對此二人行了一禮,二人見狀急忙跪倒道:“臣等遵旨,即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定護娘娘與太子周全。”

楚墨聞言将二人扶起,回頭最後看了蘇洛汐一眼,咬了咬牙道:“今日之戰,勝負天定,無論如何,朕都會與各位生死與共!”言罷便帶領衆人走入緩緩雨幕。

待衆人走後,孫、方二位将軍上前,對着癱坐在地的蘇洛汐抱拳一禮道:“請娘娘起駕,莫要讓皇上擔憂。”語中隐有哽咽之聲。

蘇洛汐銀牙緊咬,雙拳緊握,怔怔的看着地面,許久不出聲。片刻後起身對二人道:“本宮尚有些物品需要收拾帶走,煩勞二位将軍随本宮回宮一趟。”孫、方二位将軍互望一眼,垂首應允。

富麗堂皇的馬車獨自行駛在空無一人的上陽大道上,碌碌的車聲在敲打着空曠的街道上發出陣陣回響,不久便至宮門。後宮重地,孫、方二位将軍自是不便入內,只得在外守候。

蘇洛汐緩緩下車,看了一眼頭頂上的匾額,“安寧宮”三個鎏金大字在陰霾的雨天仍熠熠生輝。至殿前,摘下風帽,周圍宮人見是蘇洛汐,急忙通傳。

入內,淡淡的花香撲鼻,雖然清香,卻引得身懷有孕的蘇洛汐一陣惡心,秀眉微蹙。

片刻之後,一位身着大紅彩繡百花蜀錦深衣的女子自內殿緩緩而出,盤起的高椎髻盛氣淩人。小巧的瓜子臉上蛾眉淡掃,白皙的額頭下大大的杏核眼中透出一絲高傲,小巧的美人鼻下唇若丹朱。本長得乖巧甜美,卻透着不相符的狠戾,似要把蘇洛汐吃了一般。

堂上之人開口冷嘲道:“呵,這不是汐昭儀嗎?哦不,現在該叫汐妃娘娘了。不知汐妃妹妹大駕光臨有何指教?”蘇洛汐福身一禮道:“嫔妾蘇氏參見寧妃娘娘。”咬了咬下唇又道:“還請娘娘說服丞相出兵相助平叛,嫔妾願為娘娘做牛做馬。”

只見堂上之人斜睨了蘇洛汐一眼,輕輕把玩手上戒指悠哉道:“出兵?汐妃娘娘真是說笑了。雖說家父與禁軍統領乃是生死之交且手握禁軍的一半兵符,但奈何楚國宮規中早有祖訓,禁軍如非整塊兵符不得擅出皇城。這祖宗家法,當真是不敢違背的。”

微頓,冷哼一聲又道:“況且當今聖上深受蠱惑、賢媚不分,留戀後宮,倦怠朝政。景旸王爺雖不比聖上天資英武,卻勝在知勤勉、分忠奸,想來日後也不失為一代明君。況且聖上子嗣尚幼,景旸王爺同為身為先帝龍種,繼承大統亦非不可。”

蘇洛汐聞言,臉色微白,本想求援,但見此情形怕是這寧妃也起了謀反之心。若是內外夾擊,七郎必敗無疑。遂言道:“單不論丞相與寧妃娘娘深受皇恩,且聖上與娘娘乃是少年夫妻,一路相知相扶,娘娘怎忍心見死不救?”

“少年夫妻?你可知我愛了他多久?等了他多久?本以為景妃失勢之後他會認清誰才是最該愛的人,他會回到我身邊。當日除去景妃之時就已說好今後不會虧待于你,但你竟使了狐媚招數将他迷惑,讓他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甚至要将我打入冷宮。我千想萬想沒有想到竟親手扶植了第二個景妃!你憑什麽要我去救一個将我傷的遍體鱗傷還在傷口上撒鹽的男人?!”

說到恨處,寧妃緊緊握着座椅扶手,輕輕氣喘。微頓,待情緒稍微平複些,冷笑道:“若要我出兵也不是不可能,但有一事你必須做到。若你做到,我即刻便将派兵救人的親筆書信給你。”

本準備與楚墨共赴黃泉的蘇洛汐聽到話有轉機,就像一個落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明知兇險萬分,但還是有一絲希望。急忙問道:“敢問寧妃娘娘所言何事?洛汐萬死不辭。”

“呵,萬死?我是要一命換一命,但要的不是你的賤命。”

此時,寧妃身邊的貼身宮女映雪端着一個托盤走到蘇洛汐面前,托盤上放着一碗藥和一封書信,“這就是本宮親筆書信,旁邊那碗則是落子湯。若你能親手殺了腹內孽種并遠離皇宮,書信你拿走,若是不能,那便等着和本宮親眼看你的七郎是如何死在戰場的。”

蘇洛汐聞言臉色煞白,這是要逼她去死啊!可想到七郎那決絕和深情的眼神…擡手輕撫凸起的小腹,思忖片刻含淚問道:“所言當真?”

“如有虛言,天誅地滅,萬世不得輪回。”

說時遲那時快。話音剛一落,蘇洛汐便将眼前湯藥和着熱淚仰頭一飲而盡。随後抓起托盤之上的書信跑出安寧宮。

出宮找到孫、方二位将軍,把書信交予方将軍,顫聲道:“快,帶着書信去找丞相救皇上。”剛說完便暈倒在地。

疼,那是一種自內而外的疼,彌漫了四肢百骸,似乎有什麽要将自己的靈魂生生抽離一般。蘇洛汐再次勉強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已在馬車之上,飛奔中的馬車颠簸不已。

剛想起身,疼痛卻像巨浪一般将她打倒。下身湧出鮮血将霜白色的衣裙染紅。撫着小腹,淚水如決堤一般湧出眼眶,而疼痛讓她的神智再一次模糊起來。

朦胧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剛剛進宮的那一天….

第 1 章 作品相關

明月咬春

作者: 韞枝

葭音眼裏的鏡容,是梵安寺聞名天下的年輕佛子,眉心一點朱砂,手捧一把綠绮,神姿高徹,不染纖塵。

那日他奉命入宮為太後念經祈福,而她掀簾而入,赤足踩在柔軟的鶴鹿同春毯上,演了一出觀音送子的戲。

鏡容垂下眼睫,避開那雙嬌俏明媚的眼眸,卻在低眉的一瞬,瞥見她雪白腳踝上。

那一顆妖豔的小紅痣。

是夜,他跪坐于佛像前,念到第十遍清心咒時。

少女踩着月光走進祠堂,朝那樽觀音像拜了幾拜。

紗裙之下,一枚朱砂痣赫然在目。腳上珠鈴清脆,勾動素白的帷帳。

有風穿堂而過,佛子手上的佛珠忽然落了幾顆。

青燈古佛前,他閉上眼。

心中暗罵,孽障。

鏡容是無悲無喜的佛子,佛法高深,慈悲卻也無情。

他曾親手将破戒的師弟趕出佛門,卻沒想到終有一日,當聽到她要嫁人的消息時,沖入那一席雨簾。

大雨滂沱,她穿着嫁衣,一遍遍罵他。

“鏡容,你是來劫親的嗎?”

“清緣大師最得意的弟子,萬人敬仰的鏡容法師!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她喊着他的法號,罵他罪孽深重。

雨夜中,鏡容面上一片怔忡,看了她良久,落下兩行清淚。

“我是罪孽深重。”

所有人都看着他——萬人敬仰的高嶺之花,一步步違背堅定多年的信仰,脫下袈裟,墜入紅塵。

多年後,他于夜裏謄抄經書,她上前來,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湯。

葭音将自己包裹在佛子寬大的袈裟裏,饒有興致地發問:“觀音娘娘如何”

鏡容端坐,面不改色:“普度衆生、大慈大悲。”

“那……”少女勾起紅唇,粲然一笑,“我如何

凡人與神明,豈敢比之

撩人的氣息突然彌散在他的鼻尖,他垂眼,突然于佛像之前附身将她吻住。

“阿音,渡我。”

◆違背多年信仰,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

◆佛道是信仰,而愛你是本能◆

*更新時間晚0:00

*雙C,he

*作者韞枝

內容标簽: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葭音,鏡容 ┃ 配角:預收文《芙蕖怯春》《明月痣》求收 ┃ 其它:穩定日更,零點前更新

一句話簡介:禁欲佛子x釣系美人

立意:自立自強,做自己命運的主人

第 1 章 楔子

第1章 楔子

缇嬰欣賞着下方亂象。

這是青木君的成仙大典,衆修士齊來觀陣,卻不想這裏成了魔窟——

黑雲籠罩,魔物橫行。下方人與魔大戰,那最大的魔頭,缇嬰正坐在雲端,對那世間唯二有能力成仙的青木君指指點點:

“青木君,你換個地方成仙呗。”

青木君與同道人一同色變:如此猖狂的魔!

缇嬰随意地掃一圈:“我要在這裏……”

她一時沒想到借口,便随意說:“賞花。”

高臺之上,青木君面容肅正,儀态端然,喝問魔頭:“哪來的花?!”

缇嬰恬不知恥:“賞我心中之花。”

衆人對她大罵,缇嬰仍是百無聊賴地看着自己一方的魔與他們大戰。

直到青木君怒指她:“你好歹也是曾經的天闕山少君,被魔氣侵染堕魔,我等同情你的遭遇,不為難你。你卻還想阻我成仙大道,阻止滅魔。其罪當誅,你對得起天闕山麽!”

缇嬰嬉皮笑臉的神色消失了。

半空之上,屬于她本名法器的鈴铛“歲寒”叮地響一聲,清正她的靈臺。

“歲寒”是師兄為她煉制的本名法器,她曾經珍惜過的。可她如今魔氣深重,已成為世間最厲害的那個魔,連“歲寒”都不能讓她清醒片刻。

缇嬰偏臉威脅:“我再說一遍,誰也不要與我提天闕山。”

她望着青木君,輕聲:“天闕山孽徒缇嬰在此。你想成仙?做夢!”

她驟然起身。

缇嬰想,這世間是很不公平的。

她不過一個小小修士,在天闕山修行好好的,有師兄師姐,有師父師伯。這是多麽好的修行。

可有一日,天闕山被魔所攻,整個師門就此消亡。

後來她為師門報仇,世人說她作惡。她殺魔,世人說她同類殘殺。她果真作惡,世人了然:确實是魔性太重。

成為了魔物,神識日日被侵蝕,斷絕了成仙路,而修魔道修得越遠,她離失去意識、化為魔道為害世間的距離越近。

最近,缇嬰總是做一個夢。

夢到天高雲闊,春和景明。天闕山還在,師姐師兄師父師伯們還在,他們用傷懷的眼神看着她——

“你怎麽成魔了呢?”

“我等一生修仙誅魔,不愧于世。怎麽你卻成魔了呢?”

缇嬰夜夜被夢困擾,她知道這是魔氣日漸侵蝕的結果。她本不應在意,可她無法不在意。成了魔的人舊日情感日漸淡泊,卻執念更深,引她堕落。

想來想去,她想趁着意識清醒,做最後一件事——

殺了青木君。

黑風陣陣,青木君被大魔頭擊下雲端,吐血跌地。

成仙到一半之時,被人阻道,是為大忌。青木君仙道被阻,體內靈根斷出裂縫。如此一來,他幾乎不可能成仙了——

缇嬰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這個成了魔的少女相貌清麗,膚白唇紅,烏發如雲。然而一雙圓眸黑漆漆的,瞳孔過大。她專注望人時,是有些驚悚感的。

天上雷聲轟鳴,因有魔阻道,而降雷警示。紫電照得天邊大亮,阻人成仙違背天命,缇嬰等着自己被天命劈死。

血泊中,缇嬰步步緊逼,衣袂袅袅,魔氣繞身。

青木君跌在地上向後縮,又怒又怕:“你這樣拚命,自己也會死!”

缇嬰是個漂亮的瘋子:“真讓我期待啊。”

缇嬰實力不比青木君強多少,但她不要命。她同歸于盡的打鬥,讓周圍人駭然,紛紛躲避。她眼前幻象重重,殺紅了眼後,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當聽到清脆的一聲卡,周圍人吸氣:“青木君、青木君……”

缇嬰低頭,這才看到青木君死于自己手中。自己捏着他的脖頸,手上黏糊糊的,盡是惡心的血。

缇嬰面無表情地看着手上的血。

她又好像看到了天闕山被滅那一夜,漫山遍野的血,鋪天蓋地的魔……若不是有人通風報信,魔怎會破得了天闕山護山大陣?

缇嬰發呆時,一縷生魂從青木君的身體中奔逃而出。她神智不清,沒有發現。

她站起來時,周遭修士紛紛用法器指着她——

“你連青木君都殺,枉我昔日同情你,如今一看,你當真魔心深重!”

“和她廢什麽話,殺了她!”

缇嬰露出無邪的笑。

她朝前走,張開手臂,鬓發拂動。少女染血面頰上的甜笑,讓這些人無所适從。

只聽到她輕柔:“來啊,和我比命長啊。”

女瘋子的激怒,讓現場戰局更盛。人人除魔為己任,缇嬰身上傷越來越多,各式攻擊落到她神魂上,她渾然未覺。

她終被擊倒,周圍魔氣随她的虛弱而淡了。

她出口就很惡毒:“你們都是廢物哦?連我這麽一個魔,都殺不了?”

衆修士怒起。

癱坐在地,缇嬰仰着臉,迎着刺目的日光,看着各重攻擊。

她心中快意:師父、師兄、師姐……我來見你們了。

而就在這時,攻擊驟停。

懸在半空中的鈴铛一聲震,缇嬰神識清明一瞬,發現周圍所有人、所有物,都被定住了。

漫雪飛揚。

操縱雪……這世間只有一人可以做到。

在這世間,青木君是唯二有機緣成仙的人。

有機緣成仙的另一人,早已成了仙。

那人叫江雪禾。

他本是不顯山露水的一個無名修士。成仙前,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身份是——

缇嬰管他叫“師兄”。

他是缇嬰堕魔前的未婚夫。

可江雪禾絕不是世人希冀的仙人。

仙人應當除魔,應當為蒼生着想。

江雪禾卻修無為道。他行蹤不定,随心所欲,對缇嬰之事,從不置一詞。

萬物枯寂,雷聲消停。

在死一樣沉寂的飛雪中,缇嬰慢慢回頭,看向後方落下的人影。

時間是真的靜止了。

江雪禾從雪霧中走出,寧靜溫和,休休有容,茫茫大雪模糊他眉目。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像雪的人,可惜隔着漫長的風雪和生死,缇嬰早已認不清他。

時光仍被他凝滞,周圍修士表情驚怒,卻動彈不得,也發不了聲。

這一幕滑稽。

缇嬰便也笑出了聲。

她的笑聲像天真少女發出的。

只看她面容,誰會想到她是魔頭?

江雪禾蹲在了缇嬰面前,擦去她臉頰上的污血。

缇嬰眼前已經被魔氣侵染得看不甚清,她也不在乎,只睜着圓潤的黑眸眨巴:“師兄,你也要來殺我啊?”

好好一個小姑娘,笑起來一臉血,真吓人。

江雪禾向她擡起手。

仙力如鎖,困住她。

缇嬰立時汗毛倒立,露出警惕而兇狠的獸類掙紮神色。

江雪禾眉目因此而溫軟:你挑釁我,想讓我對你動手。可我真的動手了,你又委屈。

江雪禾用仙力罩住她,帶走缇嬰。

臨行前,他留了話給那些修士——

“諸位同道,我與你們做一個交易吧。

“缇嬰,我帶走了。

“我知此魔兇悍,你們想除魔,還天地清明。我用仙力創出一陣,名為‘大夢’。大夢陣起,将我與她一同困住,共同誅滅。”

諸修士大驚,卻動彈不得。

他們心想:仙人不死不滅,誰能誅得到您?您想庇護魔,也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江雪禾似乎可以聽到他們的心聲。

他很和氣:“我親自鎮壓她,淨此界魔氣。千年萬年,缇嬰将是世間最後一個魔。穢由她生,穢由她滅。

“但要我布陣除魔,諸人得起個誓——放過我與缇嬰的神魂。”

翌日,在一山洞中,缇嬰神魂被江雪禾侵入。

道體中盤腿靜坐的少女倏地擡頭,鈴聲叮咚聲不斷,身量修長的少年向她步步緩行。

一時間,仿佛百年光陰在二人之間散去,夢醒時分,昔日少女蹦蹦跳跳,漫山遍野地追着少年,甜甜喚他“師兄”。

他們之間隔着數不清的風雪與死傷。

缇嬰知這是舊日思欲作祟。但她其實并不喜歡他——成了魔的人,舊日情誼如花照水,看得見,摸不着。

她厭煩他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于是挺着胸,眼神挑釁又倨傲。

直到江雪禾跪于她面前。

靈海中,雪霧一樣的少年,望着精致漂亮的少女。少女眼睫沾血,像瘋子。

這是因為她連道體都已被魔氣侵蝕……即使缇嬰不死在今日,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很快會被魔氣吞噬,再也不存在。

江雪禾想這些時,聽到缇嬰聲音甜脆心卻狠辣:“再這樣看我,挖了你眼睛。”

江雪禾望她片刻,勾一下唇:“我賭你不舍。”

缇嬰覺得可笑,登時想暴起。

可她想到自己打不過一個仙人。

于是,盛怒之下,缇嬰只是眸子動了動,生硬得有點可愛。

江雪禾靜下:很久以前的小嬰,俏皮活潑,古靈精怪,會做很多小壞事,卻永不會對他惡語相向。

後來人們毀了缇嬰。人人想審判她,可是人人都沒資格審判她。

眼前諸般,不是他想要的。

江雪禾手落在缇嬰眉心。

他從容道:“小嬰別怕。”

舊日熟悉的稱呼,讓發怒的少女冷靜下來,仰着臉十分困惑。

在缇嬰的神海中,看不清面容的江雪禾垂着眼,聖潔安然,俯身貼來。

他說的話如嘆息般悠遠飄然:“師兄偏愛你。”

缇嬰呆呆地——

她雖神識渾噩意識不清,可在他說這樣的話時,心尖顫巍巍,似隐約為之觸動。可一個魔,豈會因紅塵情愫而觸動?

道體中遍體鱗傷的少女,被少年俯身抱住。他的仙力落到她神魂上,晃悠悠像羽毛。

清如雪的氣息包圍着缇嬰,并不溫暖,還讓缇嬰排斥,可又……很微妙地撫慰了她心頭的煩悶。

好怪。

缇嬰暈乎乎閉目前,聽到江雪禾聲音溫和:

“小嬰,我不會讓你一直被魔氣折磨。我将布下大夢陣,大夢陣起,你我神魂入輪回,我将生生世世困住你,淨化你的魔氣。好不好?”

缇嬰其實聽不清,也看不清了。她被他抱着,隐約聽到什麽“困住”“輪回”。

她委屈地想:他還是要殺我。

算了。

殺就殺吧。

反正他是仙,仙比魔高貴呗。真惡心。

但是、但是——

缇嬰也有很多不甘啊。

意識歸于虛無之際,長發柔軟、滿臉血污的女孩兒趴在少年懷中,小聲說話,宛如撒嬌:“如果真有輪回,我想做好人,你做壞人……”

她唇動了動,卻無力說出更多的話。

可是做好人不長命。她反骨至極,任性至極,就是無法無天,就是想做壞人作威作福。但他們都指責她,說她不對……如果有人偏愛她就好了。

模糊中,缇嬰聽到了溫煦的承諾:“好。”

仙人一諾,百年不改,千年無悔。

第 1 章 作品相關

《無薪特助》(日子苦哈哈之二)作者:林曉筠

書名:《無薪特助》(日子苦哈哈之二)

作者:林曉筠

系列:花園1909

出版社:新月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年12月06日

【內容簡介】

她真的很慶幸兩年多前她被好姊妹倒會牽連背債之際,

還有「閑情逸致」出手搭救他這位被歹徒綁架的落難總裁,

要不然現在她也沒有機會成為他的特助,領有一份穩定薪水,

她尤其欣賞他在乎員工态度、講求績效的公事公辦,

可是……他也管太寬了吧,她午餐吃饅頭不行、去公園吃不行,

還被他拐去貴松松餐廳吃他「吃不完」的牛排,

他甚至抓住她的軟肋,用加班費誘惑她扮演女友參加家族聚會,

神奇的是,她本以為上流人士都很難相處,

可她幾乎沒做什麽(?)就收服他們一家的心,也包括他的,

她本認為身分懸殊不願接受追求,但經過他母親的開導,

再對照他之前有些霸道的關心方式,她終究被感動了,

怎知麻煩因此接踵而來,他前未婚妻、她前男友莫名回鍋糾纏,

她都已經腹背受敵了,偏偏他又不時問她何時替他家生個女娃,

厚,這些人煩不煩啊,害她好想大喊一聲,「饒了我吧!」

雷兵:麻煩通通交給我,妳只要專心愛我就好!(霸氣宣示)

序言

吓死人!居然又到了一年的尾聲,二一三年就要結束了,果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記得好像還在慶祝二一三新年的開始,現在卻又要迎接二一四的到來,這一年……自然是有歡笑、有淚水、有傷心、有獲得,但是每一年(尤其是現在年紀大了些)真正在祈求、禱告的就是身體健健康康,人平平安安,睡着了能醒過來,每天的太陽都看得到。哈哈!真的,只有能四肢健全的到處趴趴走,開心的笑、安然的入睡,人生才算是有意義,活得精彩比長命百歲重要。

在網絡上看到了幾句話,和大家分享,覺得很有意思——「生命太短,一分鐘都不要留給那些讓你不快樂的人或事」,有點道理吧,好好的活,開心的活,人生真的沒有多長,共勉之!

第 1 章 夜叉

月光,如銀

雲,在夜空流蕩他站在高樓之上,聽城市喧嚣冷冽的風,吹開他的衣襟,撕扯他的長發

樓下的大街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狂歡舞動的人群

特大號的音箱裏,放送出強力的搖賓樂,震動着空氣

他們與她們伸長了手,扭動汗水淋淋的身軀,笑着、喊着,臉上有着上瘾一般的癡迷

即使隔着三十層的高度,他依然能聽見那吵鬧的聲音

他原本在那裏,和那些瘋狂的人們,以及魑魅魍魉們一起

但,一切都無趣至極

然後,他看見那輪在雲層間忽隐忽現的月一股莫名的情緒,讓他更加煩躁起來,再不想待在那噪音充斥的地方,看那些家夥,一個又一個,毫不厭倦的匍匐上來,對他阿谀奉承、獻媚逢迎所以,他離開了那裏,回到了頂樓的房間可惜,這是個吵雜的年代,無論哪裏都聽得到聲音

他耳朵的聽力太好,再好的隔音設備,都無法讓他安靜休息

在這狂亂的城市,人與妖一樣瘋狂,他們徹夜不眠,一天二十四小時,在每個角落,都有人在歡笑、吵架、哭泣,他們甚至還在夜裏放送電波,在深夜裏,廣播給其它人聽

他不了解聽別人說話有什麽意義,但顯然人類覺得有

幾年後,他們發明了電視,世界變得更加吵雜、紛亂

罷開始他還覺得有趣,看人類在小盒子裏演戲、唱歌,播放遠地的消息,但沒有多久,他就厭了

餅去這百年,世上時時有新東西,卻很難讓他持續關注

所有新被發明的東西,不是會散發惡臭,就是會傳出永不停止的運作聲音

電視、手機、計算機、電動鑰匙圈、遙控器、收音機、電燈,幾乎任何和電有關的東西,都會發出低頻嘈雜的聲音他甚至能聽見街上紅綠燈號變換的聲響瞧着那一楝楝聳立的高樓,和在其下交錯縱橫的街道上飛馳狂奔的車輛,他皺起眉頭以前,他不怎麽注意這些,但最近,他越來越無法忽略

它們讓他煩躁不已

有時候,他真想放把火,燒毀一切,以求好眠

或許他該大手一揮,就這樣将這座城市就此毀去,讓他獲得些許清靜

那是個不錯的主意,只可惜此舉将造成神族的注意,讓他更加不得安寧

數千年來,他們雖無法除去他,卻也能造成他的不适,偶爾和他們玩玩也是不錯的,但最近他已經懶得再和那些不肯放棄的家夥争鬥

曾經,他當過群妖之王,統領百萬妖魔大軍,吃過世間的美食,飲過最上好的美酒,擁有山一般的金銀,還有無可比拟的力量與權力

但,他心中有個洞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以為那是,所以他饑渴的吞噬一切、搶奪一切、擁有一切,試圖填滿那無盡的黑洞

可不管怎麽做,都無法平複他胸中那難以言明的空無論他做什麽,都填不平那可怕的洞權力、女人、美食、好酒、金銀財寶,甚至他那從不曾枯竭的力量,都無法讓他感到平靜,得到滿足他已經厭了,不只戰争,還有一切

他丢下一切,離開殺戮戰場、權力的中心,讓想要的妖魔去争奪、去噬取,他到過世界的盡頭,上過最高的山,去過最深的海,走過最廣闊的沙漠,但四處都沒有他要的東西

于是,他回到人類居住的城市裏,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流浪,在人群與人群之間穿梭,卻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

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麽而存在

風卷流雲,掩月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力量充滿全身,讓那曾經醉人的愉悅湧現

但那沒用,再也沒用了

力量雖在,充沛如海,無窮盡一般,他卻仍是感到饑渴、感到空虛、感到……想要些什麽

他不懂,明明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什麽還是會覺得……孤寂

第 2 章

都城的春,百花争豔,空氣裏飄着花的香甜,大大的一座燕湖占據了這都城裏最熱鬧的街的另一半,楊柳低垂,偶有成群的飛雁在天際飛過,成了都城裏最美的風景。

不過,今日最美的風景換成了一個男人——

一個身穿錦衣,腰間系着一枝紫玉洞簫的高大男人。

他騎在一匹駿極的白馬上,長發肆意的随風輕揚,就和他的人一樣,狂放不羁卻又內斂着風華,雙眉濃而霸,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看上去有一絲絲的不耐,一雙犀利的眼時時對周遭的事物保持着戒心。

他,是閻家堡現任堡主閻浩天,剛從都城十裏外的閻家堡抵達都城,都城最大錢莊,也就是閻家堡名下産業閻家錢莊的宋大掌櫃親自出門相迎。

“您來了。”宋熙恭敬的彎身,雙手作揖。

閻浩天潇灑利落的跳下馬,朝他揮了揮手。“宋大掌櫃,不是說過我不吃這套了嗎?那些禮都省了去罷,先告訴我明天那場鴻門宴究竟擺了什麽菜色比較打緊。”

宋熙微微一笑。“是,爺。”

他們家的堡主做事永遠都是不拖泥帶水,連談事情做生意也一樣,果決明快,和官場商場上那些老是喜歡拐着彎做事說話的人都不一樣,甚至連奉承話也懶得聽。

閻浩天挑挑眉。“還真是一場鴻門宴?”

“或者,說是選妻宴比較恰當,爺。”據他所知,朝中正有人為此鬧得沸沸揚揚。

選妻?

閻浩天的眼冷冷的掃過來。

宋熙無懼,依然微微笑着。

“該死的……那年輕小夥子是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嗎?”他低咒,口中的年輕小夥子正是當今的皇上。

此刻,他很想回身上馬,速離此處,回他的閻家堡。

宋熙彷佛早一步看出了他的想法,溫聲提醒道:“爺,皇上的顏面還是要顧着點,只不過是吃頓飯,您……就忍着點,到時推了也是可以的。”

推了,也可以嗎?

他對這句話非常存疑。

閻浩天正想說些什麽,燕湖旁卻有人在大聲嚷嚷——

“不好了!快救人啊!有人掉進湖裏了!快來人啊!”

聞聲,閻浩天未經思索的便飛身而起,一躍入湖,轉瞬間已将落湖的姑娘從湖中撈起——

湖面上染着紅。

被救起的那名姑娘,胸口上插着一把刀,鮮紅的血正不斷地從胸前的傷口上冒出來。

姑娘在狂咳,越咳,傷口的血湧出得越多越快。

他趕緊伸手點穴,先行止血——

“光天化日之下,誰下這麽重的手?”跟上前來的宋熙,皺眉看着被堡主抱在懷裏的姑娘。

不看還好,這一看,還真是令人意外不已呵。

這姑娘……竟是個絕色美人!

盡避是在這樣傷重又一身濕漉漉且鮮血淋漓的狀況下,依舊是國色天香到令人移不開眼……

他在都城待上這麽多年了,還沒見過有哪一個女人比眼前這位還要美呢,也不知是因為太美還是怎地,竟莫名讓他眼皮開始一直跳……

“你在這裏查查,我先抱她進去處理傷口。還有,派人馬上送傷藥過來!”閻浩天說畢,便抱着懷中的女子疾步進了錢莊。

傷,在胸口。

動手拔去胸口上的刀後,閻浩天可以說是想也不想的便要直接脫去姑娘家的衣服——

“你……幹什麽?”痛得快昏過去的冬豔睜開眼,纖纖素手緊緊握住胸前那只想對她亂來的大手。

閻浩天沒好氣的皺眉。“你這樣子,誰還能對你做什麽?快放手!你想流血流到死嗎?”

“不……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你連這個……都不懂嗎?”她痛得直喘,淚與冷汗全交雜在一塊兒。

見鬼的!

現在是讨論這種無聊事的時候嗎?

“我是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禮儀,對我來說,生命比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重要,就算在下有冒犯姑娘之處,也是不得已。”說着,他拿開她雪白纖細的手,就要扯開她的外袍——

她再次吃力的抓住他。“你住手……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你不可以看我的……身子,我寧可死……你不可以……”

“我不能見死不救,如果你這麽想死,下次快死的時候就不要被我遇見,現在,放開你的手!”

“不……”

閻浩天嘆口氣。“那就抱歉了,姑娘要打要罵,就等姑娘的傷勢好了之後再說吧。”

驀地,他伸指點了她的穴,讓她不能說話也不能亂動。

她不敢相信地瞪着他,閻浩天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便動手脫去她的衣服。

衣袍下,是繡着金鵲的紅色肚兜,和着她胸口上的鮮血,再對映上她本就雪白的膚色,益發觸目驚心。

他輕輕解下肚兜,肚兜下的雪白美景幾度在他的指尖下輕輕畫過,他像是沒看見,也像是沒有意識到它們有多吸引人,他很專心,全神在那處深可見骨的傷口上,在傷藥還沒送進門之前,他已先把随身帶在身上的金創藥灑在傷口四周。

冬豔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脫下她衣袍肚兜後的表情和眼神,想看看這外傳武功高強且從未涉足過花樓的閻家堡堡主,究竟有多大的自制力?是否真可以見美色而不動如山?

痛呵。

她死命咬着唇也要張大眸瞧着他。

“這藥可以讓傷口較快愈合,還可消炎止痛,一開始會比較痛,忍着點,一炷香過去你就會比較舒服了。”他邊說邊面不改色地将她的肚兜給重新系上。

他擡頭看她一眼,見她雖手腳不能動,但那雙粉唇卻因為劇痛而緊緊咬住,還滲出了血——

無暇細思,閻浩天把手伸過去,長指輕使上力抵開她的唇瓣,用他的指尖代替她的唇讓她咬。

冬豔怔愣了好一會兒,一雙含淚的眸子幽幽地瞪着他。

“我知道很痛,咬着吧,這樣你會舒服點。”他看着她,話頭上聽起來溫柔得緊,可那俊臉上卻是無風無雨也無晴。

除了那雙帶點笑意的、近乎是溫柔的,一雙極男人卻又魅惑人心的眼,在瞬間洩漏了些許什麽……

像是心疼?憐惜?還是……嘲弄?

撕心扯肺的痛又從胸口上傳來,冬豔美眸微眯,冷汗直流,終是想也不想地緊咬住牙根,管他去痛……

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她……

“爺,傷藥送來了。”門外,有人在敲門。

聽到外頭來人是男聲,閻浩天迅即把被子拉上,連她的臉一起蓋住,才揚聲:“送進來吧。”

結果進來三個人,一名送藥,一名端來熱水,低着頭送進來便默默轉身離開,最後一名走進來的則是個姑娘。

她看見閻浩天便福了福身。“爺,奴婢是宋大掌櫃派來照顧那位姑娘的,如果爺已經處理好那位姑娘的傷,請容小的為姑娘淨身更衣,聽那掌櫃的說姑娘掉進湖裏全身都濕了,怕染風寒呢,爺。”

“好,就麻煩你了。”閻浩天說着,把被子拉下,抽回被她緊咬的指,很快解了床榻上姑娘的穴道,轉瞬間便起身。“等你全都弄好了,記得把剛剛送進來的那些藥,該敷的就幫這位姑娘敷上,該煎的藥也別忘了給這位姑娘服下。”

“是,爺。”

“等等——”被解開穴道的冬豔,及時喚住了要離去的他。

閻浩天沒回頭,卻頓住了步伐。“姑娘請放心,今日一事,閻某絕不會對外人言,更別提方才閻某根本什麽也沒瞧見。”

話落,閻浩天的人也已踏出了房。

冬豔望着甫關上的門,這男人高大英挺又寬闊的背影,像烙印在門上的宣紙上頭,竟有點揮不去?

“姑娘,奴婢幫您淨身更衣吧。”

回眸,冬豔對着眼前的小泵娘淡淡一笑。“好,謝謝你。”

她,不能真病倒了。

再疼再痛,也得咬緊牙根撐下去。

禦花園裏,美酒佳肴,百花争豔,還有蝴蝶翩翩飛舞,再加上今兒個風和日麗,鼻間還可以聞到荷香,真可說是人間天堂。

皇帝金宿親自替閻浩天倒酒,一張小臉上是禁不住的歡喜。“閻堡主聽說了吧?關于那個千年易位的預言?”

閻浩天一愕,擡眉望向了金宿。

這個天下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話題,由他這個皇帝親口向當事人問出來,就算再笨的人也知不妥當;眼前這小子鐵定是跟笨沾不上邊的,雖然年方十八,卻打小便是個鬼靈精,就算他人不曉,他閻浩天可不會不知。

因為金宿從五歲時開始,就常常偷溜出宮,自己騎着馬到都城之外約莫十裏遠的閻家堡玩,每次都是他親自送駕回宮,每回見着他都是閻哥哥長閻哥哥短的,小嘴兒甜到不行,說他笨,那天都要下紅雨了。

“皇上,臣沒聽說過。”人要懂得趨吉避兇,雖然他不像某人長年裝病只為了保命那麽窩囊,但也非常明白有時候裝笨一點比較好。

金宿好笑的睨閻浩天一眼。“閻哥哥莫怕,你有咱家先祖的免死金牌,歷年來的皇族都不敢動閻家堡一根寒毛,朕自然也不會是例外。”

他怕?

不,他一點都不怕。

應該是他們這些人怕他怕得要死。

“皇上不宜這樣稱呼微臣。”他挑挑眉,冷冷回道。

金宿又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閻堡主喝酒吧。可知今日朕找你來所為何事?就是為了這個預言,今兒個咱們就把這事給了了吧。你助我一臂之力,朕會記得你恩惠的。”

閻浩天越聽臉越沈。“皇上——”

“講明點好了,左右相的千金你選一個來娶,這樣不必朕開口,自會有人盡心盡力保你性命。”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朝中左右相鬥得兇,一個是先皇人馬,一個是太後人馬,他這皇帝小兒簡直被耍着玩的……可玩久了也會煩的,很煩。

“你說好嗎?閻哥哥。”金宿露出一個無害又可愛的微笑。

閻浩天很不想看見他的笑容,因為太可愛太無害,結果被害的人可能就變成自己。

他淡淡的別開眼。“皇上剛剛不是說了,我有免死金牌護身,不必誰來保我性命。”

金宿眨了眨眼。“話是這麽說沒錯,但狗被逼急也會跳牆,何況那免死金牌的年代久遠,你回去拿出來看看,搞不好都模糊不清了,叫朕該如何是好?”

金宿這話,聽起來像玩笑話,可是,話裏卻帶着極深的涵義。

閻浩天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金宿唇邊的笑,果然不及眼底。

“反正都是要娶妻,閻哥哥就聽我一次吧,要鬥讓他們老人家去鬥,我們還可多過幾年清閑日子呢,不是嗎?”

話剛說完,就聽見不遠處的太監在報——

“左相及左相千金到!”

“右相及右相千金到!”

閻浩天眯起眸,将眼前的酒一飲而盡。

果真是選妻宴呵,這宋大掌櫃所言倒是不假。

金宿再次幫他把酒斟滿。“你也知我難處,閻哥哥,今日若能訂下這門親事,不管是左門還是右門,方能保閻家堡再百年周全啊,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也得你配合我才成。”

閻浩天無言,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直到他的眼角看見那名跟在右相身後,緩步朝這兒走過來的熟悉身影……

竟是她?那個昨日被人刺傷推入湖中的女人?

一早,他就聽錢莊內的一名婢女說她昨晚就已離去,連個只字詞組也沒留,沒想到她竟是……

右相上官雲的女兒?

她,姓上官,名冬豔。

冬豔,人如其名,像是長在冬雪裏一枝豔色無雙的花,孤傲而美麗。

一襲黃衫絲質外袍下是粉色的系帶繡花內裏,頭上簡單的梳了一個小發髻,用支簪子插着,其餘的長發則柔柔順順的披在肩上,她的頸項纖細而美麗,光是那樣坐着就是一幅極美的畫。

但,或許他對昨日那位躺在他懷裏狼狽不堪的姑娘還要更上心些,甚者,昨日她瞪他時眼底所閃現的怒火,也比眼前這樣完美無瑕的端莊及知書達禮的模樣來得順他的眼些。

閻浩天的黑眸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眼神總離不開她傷重之處,就怕她一個不小心痛昏了過去。

她卻始終回避着他的眼,相對于左相之女司馬歡老是甜甜的對他笑着,她這冷冰冰又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神情,可當真不讨喜之至。

可不讨喜歸不讨喜,她佯裝不識他,壓根兒沒有因此想要攀住他要他娶她一事,卻讓他心生好感。

或許,她根本不想來赴宴?

或許,她根本就是有點讨厭他的?

“冬豔,來,敬堡主一杯酒。”上官雲替女兒倒了一杯酒,放進她手裏。

冬豔柔順的接過,垂着眼把酒杯高舉。“冬豔,敬堡主。”

她有傷在身,還喝酒嗎?

閻浩天凝着眉。“酒就不必喝了,心意到就好。”

說着,他伸手越過桌面,接過她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冬豔錯愕的擡起頭來看着他,坐在他身旁的司馬歡則因此微噘起小嘴。

“那,讓小女為堡主舞一曲吧。”上官雲伸手輕輕地推推女兒。

“是啊,剛剛歡兒姑娘跳了一曲,現在輪到冬豔姑娘了。”金宿也在一旁起哄,兩手直拍。

聞言,冬豔乖巧的起身,卻聽見前方傳來一句——

“不必了!在下不愛此好,冬豔姑娘坐下吧。”

出言者,正是閻家堡主閻浩天。

這會兒,上官雲可急了,這閻家堡主左一句不必、右一句不愛的,真真是悶死他了!他千想萬想都料不到,美麗如冬豔,竟會有男人不懂得欣賞?連讓她舞一曲的機會都不給?

“噗——”

一旁的司馬清風則低低撫唇竊笑,覺得這場選妻宴,他已然勝券在握。

他家歡兒跳舞時,閻家堡主可是沒說一個不字啊,雖說那上官家的冬豔實在是個人間絕色,但,笑起來沒有歡兒甜,說起話來也沒有他家歡兒嬌,要說讨人喜歡,着着實實是比不上他家歡兒的。

想到此,司馬清風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了。

“既然堡主不愛冬豔喝酒跳舞,那讓冬豔親手畫一幅畫送給堡主好了。”此時,冬豔柔聲開了口。

閻浩天再次想出聲制止,卻聽見一旁的皇帝小子在起哄。

“好好好,聽說冬豔姑娘畫了一手好畫呢,朕還沒機會親眼見見。就這樣吧,來人,備墨!”

制止不及,閻浩天只能邊和那些男人聊天,邊緊緊盯着她。

見她忍着傷口的疼痛提起畫筆,面無表情卻滲着汗,依然将那荷的孤傲風骨畫得傳神入微,心裏既是激賞卻又莫名的為她感到氣悶擔憂。

這丫頭當真是性子硬呵。

昨日那一刀,差點就要去她的命,才過了一夜,她就可以沒事似的拿酒杯跟人喝酒、提筆作畫了嗎?要不是他阻止,真要讓她為他舞上一曲,豈不當場要了她的小命?

她卻不懂說不。

連個謊都不會說。

當真是越想越郁悶。

閻浩天驀地起身,随意的撩袍靠坐在亭臺一角,抽出腰間的紫玉洞簫便就着清風吹奏起來。

簫聲咽,宛如天籁。

餘音袅袅,不絕如縷。

冬豔的畫筆頓了頓,忍不住擡起頭來望向他——

傷口上的疼,像是減輕了些。

他的動人簫聲奪去了衆人所有注意力,讓她可以稍稍停下手中令人覺得吃力的筆,偷偷的拿出袖袍內的繡帕擦去額上頰上的冷汗。

見狀,閻浩天的眼底蘊含着一抹淡笑,唇角微勾,似嘲弄,似寬心,卻也有對她的擔憂。

那抹笑,适巧讓她給瞧見了,蒼白的小臉瞬間沾染上一抹淡淡的瑰麗。

也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這男人的簫是為她而吹。

他,是在為她心疼?

垂下眼,冬豔的唇微彎。

魚,終是要上鈎……

驀地,她眼一黑,整個人昏了過去。

第 1 章 透明的存在

第1章 透明的存在

「你說呢?翰青?」

夏翰青一聽自己又被點名了,略頓了頓,視線從身側地板上的高級皮鞋緩緩上移,掠過精心搭配的男性服飾,最後停在上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

這是騷擾了吧?他暗忖着。

夏翰青自認是個專注的人,無論再枯燥乏味、欠缺趣味性的各種演說或課程,他皆有本領從中找到凝聚的焦點,即令演說內容漫無組織,他亦能去蕪存菁,採撷到有用的部分,不浪費課堂上的一分一秒。

但今天這堂領導激勵課程他嘗試專心了半小時,顯然不管用。和演說者表達功力無關,這家和公司合作多年的管理顧問公司提供的講師不會是泛泛之輩。坦白說,這名眉眼英氣十足,顧盼自得的男性講師不管是題材選擇、笑點運用或是舉手投足,均拿捏得恰到好處,輕而易舉讓講堂內洋溢一波接一波的笑聲,那是經過不計其數的臺風訓練方能表現出這般效果。

很成功,不是嗎?問題出在哪裏?

問題出在這名講師身上!

對方第一次看了夏翰青胸前的名牌,慢吞吞笑唸:「夏─翰─青,我可以叫你翰青嗎?」他向來不是和藹可親的人,但也從不端無謂的架子,稱謂不是問題,這類課程講師通常為了拉近與學員的距離而直唿名字,問題在男講師自此遇有提問,便不着痕跡地踱步到他身邊,接着俯視他,眼神熠熠,聲調柔和地探問:「你說呢?翰青?」

講堂裏坐滿了公司內的中高階主管,他相信男講師尚未獲悉他在公司的身分,對于自己獲得過多的關注感到不解,尤其那屢屢示好的笑容,有必要停步時總是倚靠在他桌緣嗎?

夏翰青有問必答,只不過神情保持冷澹。

精彩的演說進行無礙,直到對方問了關鍵性一句:「翰青,可以分享一下什麽是你生命中第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轉折點嗎?」他擡眼注視對方,不作聲,對方承接他冰涼的視線,含笑的雙目熱情而佻達,絲毫未萌生退意,「可以分享你的經驗嗎?翰青?」一只手唐突地拿起他桌面上的鋼筆,在指間流利地兜轉了幾下,再遞予他。他遲疑了一下,勉強接過筆,指尖立刻感到被輕輕擦拂過;一陣不适湧上心口,他不動聲色,随意謅了一個無關緊要,可以公諸于衆的答桉,「高中畢業後到國外念書,換了個環境。」

男講師笑了,笑容意味深長;夏翰青也跟着笑了,笑容冷洌短促。

中場休息,夏翰青走出講堂,手一揮,示意跟在後方的人事主管前來。

「張小姐,今年課程是妳安排的?」

「是。業界風評還不錯,雖然價錢高了些,第一批上過課的主管反應很好。」

「把這個講師換掉,就從下一批主管上課開始。」沒有前言後語,他斷然下達旨意。

「啊?」突如其來的宣告,人事主管面部瞬間僵硬。

「怎麽?有困難?別告訴我他們只有一位王牌講師。」不待對方反應,他敞步走開,直接離開顧問公司。

從地下停車場行車到路面,靠邊暫停,夏翰青降下車窗,在微風拂繞中靜心沉澱了一會。

他剛才表現得急躁了些,不但僭越了人事權,還任意離席,難道僅因那名自信過度的講師冒犯的舉止?不,他見多識廣,年過三十,不是沒被這類愚蠢的搭讪技倆騷擾過,仔細分析,是另一種無形的感覺幹擾了他。

他思考一向快捷,很少庸人自擾;敏銳易感,卻絕不神經質,為何會興起如此怪誕的感覺?一種近似被監看的感覺?

以監看形容或許不夠精确,應該較接近注視。對!的确是種被注視的感覺,大膽且強烈的注視,無論是正面、背後或轉角處,注視無所不在。

有多久了?嚴格算起來有個把月了,确切的時間點和場合無法斷定,注視的來源必定有個主人,但只要他迅速擡起頭,或偏過臉,回轉身,向感知到的方向探望,那樣的注視便消失了,或說是隐匿了,他只接收到莫名或茫然的回視,并非他想像中的目的性鮮明的目光。

注視不限場合發生;公司、經常造訪的書店、街角咖啡館、每個月光顧一次的髮廊,那雙無形的眼睛似乎皆存在着,像隐藏式攝影機,不時錄下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固定撥冗去上的法式料理課都未能倖免。

公共場合人來人往,偶爾陌生人投來無關緊要的目光可以不當回事,但法式料理課程安排在相當私人的空間,學生連同法籍廚師及翻譯助理一起算上,統共才八個人,分據料理臺兩側,一眼掃去,沒有值得懷疑的異常點。

六個學生當中,有三個是連袂而來打發時間的富太太,聚在一塊不是閑話盡出就是對廚師奉上的成品拉高尖嗓大驚小怪,每一位手指上都有一枚閃亮的鑽戒;另一位是沉默而認真的年輕大男生,聽說剛從一流學府的電機系辍學,立下志向到法國學習正統料理,行前先在此練習一些概念菜色,筆記做得比誰都認真;最後是一位約莫大學生年紀的年輕女生,她總是遲到個十分鐘以上,匆匆趕來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在料理臺邊站定,忙不疊向廚師道歉後便向其他人借筆記浏覽錯過的重點;年輕女生有一頭如黑緞般的直瀑長髮,稍一低頭黑髮便遮去了側臉,這是夏翰青僅有的浮面印象。

當然最不可能的就是帥氣幽默的法籍廚師,操着一口濃重的法式英語,眼神熱切,對學生的笨拙反應總是輕松以對再悉心說明;至于廚師身旁的翻譯助理小姐,忙碌口譯和遞盤遞食材的她根本沒有多餘的空檔分散注意力。

廚藝教室設在離公司不遠的商業區大樓地下一樓,裝潢彷如打烊後的奢華異國酒吧,一半工業風但又更明亮些,當中容納了一張可供十人使用的中島料理臺,地方寬敞,出口只有一個,并未安裝監視器,課程中不允許攝影,亦無法輕易進出,那麽他是在什麽時刻感覺到的呢?

尋思起來,最明顯是在他和法籍廚師交談的零星空檔裏,通常他不通過口譯便直接和廚師以英語對談交流起來。特別是昨天,當他料理那道薄切生牛肉時,他詢問廚師是以核桃油或是橄榄油攪拌牛肉口感較好,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瞬即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偏頭觑看,富太太們還在切牛肉片,大男生在專心擺盤照相,年輕女生呢?她在大快朵頤,徒手抓了把芝麻葉和一撮澆了醬汁的牛肉片一道塞進嘴裏,側面看得到她兩頰鼓起,顯然對吃的興趣高過一切。

暫且當作是自己多慮好了,他得集中心神對付接下來的甜點。最後,他在為芒果烤布蕾灑上砂糖,快火烘烤至表面焦黃脆皮的瞬間,那離奇的感覺又上身了;因不容分神,他未及探查目光,直到飲完一杯佐餐白酒,他趕行程提早離去,一轉身,那目光又像小偷般追索着他的側影。

至于待在辦公室的時光,被窺視的感覺就更鮮明了。放眼望去,一排私人辦公室各有部門主管專用,外面開放式辦公區則依部門分隔幾個區塊,職員人數并未變動,皆是熟面孔,整個辦公環境如常,難道真是他過度敏感了?

這種感覺帶來的影響難以形容,就和耳邊環繞着蚊子的高頻聲卻始終消滅不了的懊惱差可比拟,對忙碌的夏翰青而言,分神思考這個問題實在太浪費時間,他只能徹底忽略它。何況,他總不能為了這種捉摸不到的存在求診精神科吧?

除了看不見的異樣感帶來的幹擾,另外一種則是看得見的惱人現象。

起因于一張簇新的辦公桌,沒有人使用的辦公桌。

公司出現辦公桌有何稀奇的?問題在桌子的位置,安排在出入口右側,和其它座位一樣,周圍設有隔間矮屏風,空間窄仄。他記得以前這裏擺放了兩盆繁茂的孔雀竹芋,現在盆栽被移位了,卻闢出一個座位。

多了一個座位本也無礙,或許新增了人員也未可知,他記得一個月前總務部提議再增列一名助理,怪異的是他完全沒有印象這個座位出現過人影,桌面上除了一臺必備電腦,始終幹幹淨淨,不見有人使用過的痕跡。

他中午外出用餐和傍晚下班各經過一次,都會刻意投去一眼。某次他趕回公司拿取遺落的資料,晚上七點半的辦公區空蕩蕩,他經過這個空座位,好奇心驅使,伸手想拉開辦公桌抽屜,意外的是都鎖住了,全打不開,可見有人使用,但人呢?

第二天下午他外出回公司,一跨進辦公區入口,朝右一瞥,照例座位上無人,他無端起了微愠。他難得清閑,這不是值得他關注的小事,或許是近日被無形的注視所引發的效應使然,一個見不到職員的座位竟令他耿耿于懷。

為此,進了私人辦公室後,他特別撥打內線到人事部門。

「張小姐,我是夏翰青,門口附近多了個座位,現在是誰在使用?」

「噢,那是範小姐的位子,新來的總務助理。」

「新來的?怎麽從沒見過人?」

「來了一個多月,大概剛好被誰叫去解決電腦問題了吧。」

「電腦?我們的IT事務不都外包給專業公司負責?」

「是這樣沒錯,可最近這家公司合約到期,我們打算換合作公司,對象還沒談妥,空窗期間的一些小問題就暫時由總務部負責。夏先生想見見她嗎?」

「這倒不必,好奇問問罷了。」

總務部并非他掌管,不必太好事。

人事主管三言兩語為夏翰青解了惑,雖未能一睹這名新職員面目,他稍稍放了心。既然确定有人使用這個座位,遂不再擱在心上,倒是經過時提供了一點猜謎小樂趣──出現?沒出現?二分之一機率,他始終答錯,座位上無人。

不明的注視和空座位,理應不相幹的兩件事,卻同時浮上心頭交織在一起,難道他真的累了?

「你可不可以幹脆一點啊?什麽事都要經過盤算不累嗎?」

這是誰對他說的?

帶着濃濃的不耐煩,只有他的小妹夏蘿青敢以這樣的口吻對他抱怨。

機關算盡、不近人情、權謀──諸如此類算不上正面的評價,在親手促成了小妹的一樁婚事,各種流言不胫而走之後,逐漸與他劃上了等號。他對各種評價總是不動聲色,卻不表示不上心;上了心,也不表示他将因此賣力扭轉形象。他自認承載力過人,讓別人了解他從來就不是他的奢望。

涼風又襲,他深吸口氣,收攏心神,拿起手機,選擇一個帳號發出口語簡訊。

「小蘿,有空請回覆,我們談一談。」

談什麽?頑性的夏蘿青必然會這麽反唇。

首度,他在內心感到無言以對。

不可思議,異樣感又出現了,在成員簡單至極的空間裏。

夏翰青正參與一項臨時商議,地點安排在他父親夏至善的辦公室裏,與會人員除了他和父親,還有業務部經理。

三人分據兩張沙發,他與父親同座。他微倚沙發扶手,左腿交靠在右膝上,一手撐肘,另一手食指抵在雙唇間,垂眼閱覽置放于腿上的文件,那通常是他與會的标準姿态。參與這類會議他很少發言,除了豎耳聆聽就是做筆記,他開口的時機都經過審慎拿捏,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靜待兩方商議結束。

「當初欣電這個專桉報告淨利明明有百分之十五,怎麽現在變成毛利了?如果早知如此何必标下這個桉子?你這是削價競争嗎?」夏至善皺着眉把文件扔在茶幾上,沉厚的嗓音壓抑着愠火。

業務經理弓着背,緊張地翻動報告內頁。「董事長,事情是這樣的,今年材料供應商大幅漲價,為了不斷貨,欣電只好硬着頭皮吃下,加上勞動法令改了,上半年為了趕出貨,人事支出成本調升,所以提供的淨利不如預期,但百分之十已經比業界好很多,是可以接受的範圍──」

「是你可以接受還是公司可以接受?」

「……」

夏翰青視線往上擡,敏銳地注意到業務經理過高的髮際線已滲出微汗。

「已經是第二次了,就算我不追究,其他股東也會檢讨,你不會希望別人認為我徇私吧?」

「那當然──」

「铨亞這件桉子別再有差池了,報告什麽時候可以提交?」

就是在這聆聽瞬間,夏翰青的背嵴感到了說不上來的異樣,就在咫尺方圓內。

董事長室只有三個人,業務經理正挨批,連頭都不敢擡,何來的注視?伴随着被窺探的異樣感,是電腦鍵盤的叩叩敲擊聲以及滑鼠按壓的聲響,聲音間斷不連續,清晰可辨,就在同一個空間裏,無庸置疑,但連他在內,并無人正使用着電腦,怎麽回事?

他下意識朝左後方的辦公桌望去,偌大的L形桌面,桌上型電腦擺在右側,仔細谛聽,聲響确實從螢幕後發出,因角度使然,未能見到人影。他靜聽了片刻,驟然從沙發直起身,朝辦公桌移步,停立在桌緣,毫無懸念,他看見了螢幕後方坐着一個人,一個女人──不!一個女孩。

女孩面龐白皙,臉蛋上一雙圓眼正骨碌碌在電腦螢幕上打轉,頭髮整齊地盤在頂上,束成一顆拳頭大的丸子狀,身上穿了件燈籠短袖白色上衣。她半趴在桌面上,十指飛快在鍵盤上敲按,一見到夏翰青不動聲色挨近,立刻停止了手部動作,扳直上身,靜默地與他對望。

「請問妳在忙什麽?」夏翰青先開口,本能地壓低了嗓音。

「我在工作啊。」女孩理所當然地回答,聲線清脆。

「這是董事長的位子。」

「我知道啊。」女孩尾音一拉高,透出些微童嗓的嫩稚。

「……」女孩不谙分際的口吻令他一怔,「知道還坐在這?」

「不坐這怎麽做事?」

「……」

他霎時語塞,正想着如何開口,夏至善轉頭向他道:「翰青,她是總務部的人,就讓她做完吧。」

夏翰青一聽,恍然大悟,緩了緩面色,以平直語氣道:「以後主管開會就先中止工作,這是基本規矩,不懂嗎?」

「是董事長讓我繼續留下來的。」

他擰起濃眉。這女孩居然鬥膽回嘴,是初生之犢不識大體抑或教養欠佳?

許是被員工魯直頂撞的經驗太罕有,夏翰青一時半刻搜尋不出恰當的訓辭。他雙手抱胸,直盯住她不發一語,幾秒鐘後,女孩大概感受到了他眼神裏不怒而威的力道,不很情願地推開高背椅,聳肩道:「好吧,那我出去了。」

女孩從桌後方現身,他很快朝她身上一掃,發現她下身穿了件黑色短褶裙,露出一截雪白大腿,配上一雙黑色高跟長靴,拉長了身段比例,完全是青春無敵的裝束。

女孩神态從容,沒有新進員工戰戰兢兢的侷促,經過他身邊,一股鮮烈的香氛直竄進他腦門。夏翰青眉頭不自覺又皺起,這是個完全不懂選擇香水竅門的女孩啊,這款東方檀香調并不适合她。

他返回沙發區,會議剛結束,業務經理揮汗欠身離開,夏翰青目送對方背影消失,轉向夏至善道:「我讓人查了,他應該拿了不少回扣,正确數字還在證實。铨亞這桉子不先擱一擱嗎?就算他這次報告不做假,難免中飽私囊,我不認為他會收手,這人留不得。」

「水清無魚,不怕有人覺得我們做太絕?」夏至善沉吟。「他在公司二十年了。」

「爸要是不方便出手,我可以想辦法。」

「你看着辦吧。」夏至善走回辦公桌,突然回首,「你和小蘿聯絡了沒?讓她回家一趟有這麽難嗎?她這樣劃清界線,不是擺明了我們想陰親家?」

「不用擔心,過陣子她想開了,我會讓她回家的。」他寬慰道。

他不準備告訴他父親,他妹妹這件事短時間內恐怕難有轉圜餘地了。上星期一,他在一場有合作關系的企業舉辦的春酒宴見到夏蘿青和丈夫連袂出席,隔了一段距離遠眺,她寬松洋裝掩不住的小腹分明懷了身孕。夏翰青只出席了十五分鐘,那十五分鐘裏他觀察到她丈夫沒有須臾放開過她的手,顯然對她呵護備至。一個懷了身孕的女人眼裏只會有另一半的存在,哪還能顧念娘家舊情?再說,以夏蘿青的觀點而言,夏家能讓她顧念的舊情确實不多。

走出董事長室,步行在筆直的走道上,他環顧開放式辦公區,忽然想起方才忘了詢問女孩是否就是新來的總務部員工。

新座位上依舊不見人影,他花了點心思搜尋她的身影未果,轉個彎準備走去洗手間,被凝視的感覺再度浮現。這次他放緩腳步但未停步,默數至三秒,冷不防回頭,節奏就和幼時玩起一二三木頭人游戲一樣,動作敏捷,讓背後的人兒猝不及防,終于成功捕捉到了視線來源──竟是那名丸子頭女孩!

女孩站在法務組員工座位的隔屏旁,她聆聽同事詢問之際,臉面卻朝向夏翰青的方向,大概沒料到他返身動作突然,表情有幾分錯愕,未及掉開的目光和他的視線抵觸個正着。女孩臉上并無赧色,繼續和同事讨論電腦問題。就在此時,女孩忽然兩手負在身後,右掌五指張開,俏皮地擺動,乍看似在朝夏翰青悄悄打招唿。他暗訝,一個小職員竟有如此輕佻的舉止?但女孩很快收掌成拳,回首對他嫣然一笑,再轉身走開。

他心生疑窦,難道近日一切不對勁的源頭來自于女孩?

念頭只生成片刻,他便失笑了。

不,無論從哪個方向臆測都可以輕易排除她,他們之間沒有從屬關系,今天偶然的交會根本是第一印象,把巧合任意對號入座就失去理性了,而他自恃理性。

傍晚,夏翰青按照預定行程,提早離開公司,稍晚代替父親參加一位遠房叔父的壽宴。

白天在辦公室是工作,夜晚餐敘性質亦等同于工作;沒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實際工時有多長,長得他的私人時間相對珍貴難得。

席間他表現得不是太熱絡,酒未過三巡便起意離席,但還來不及找個好藉口,今晚不論熟識或生面孔均輪番向他敬一杯。他很快猜到原因,上半年度公司幾項成功的購併桉幕後皆由他主導,想必是消息傳開,人人皆想向他探個虛實或是蹭點好處。

這類場面他習以為常,也應付得宜。他保持溫雅有禮的微笑,在心裏默默掂量了每位和他交誼的對象含有多少純金質量。結果他沒有發出一張名片,他準備走出這幢大樓就徹底遺忘這些言不由衷的面孔。這當中有個整晚喳唿不停的堂妹熱情地介紹給他一名清秀可人的女子,名字他回頭就忘,女子安靜不多言,是今晚唯一讓他不費唇舌的對象,因此他沒有拒絕和她交換手機號碼,雖然他把對方輸進聯絡人的識別代稱是:可不接。

全然脫身時已十點十分。他叫了代駕司機,降下車窗,讓快速流動的風吹散酒意。車行一半路程,在微醺和夏夜微風交錯作用下,他心念一動,要求司機更動路線。

他的目标隐匿在東區一條行人寥落的靜巷裏,一棟外牆以清水模構築的雙層樓房,除了牆面上的幾盞銅罩壁燈散發着幾束暖光,還有木質大門上,以冰藍色的霓虹燈管勾勒出一只可愛的大象招牌,發出低調的螢光,吸引過路人擡頭一望,店名就是──「大象」。

夏翰青下了車,推開厚重的大門,迎面牆上貼了張今晚有現場演奏的海報。往左轉,再進入第二扇門,激昂的搖滾樂尾聲立刻席捲他的雙耳。

一曲剛結束,四處賓客的談笑聲接續盈耳,室內刻意保持昏黃的燈光中,仍清楚看得見幾面挑高的牆面上,挂着七零年代及八零年代具代表性的搖滾樂手的手繪海報。他低調穿越人滿為患的沙發區,來到最耀眼的船型吧臺,坐上側邊的高腳椅,正在俯首調酒的酒保瞥見他,咧嘴笑:「夏先生,還以為今晚你不來了。想喝什麽?」

「檸檬水就好。」他素來節制,既有酒意便不會再貪杯,再快意也不放縱。

只喝水不點酒,吧臺邊幾名酒客朝他略微張望,他不以為意,看向演奏區的小舞臺,一名綁着小馬尾穿着緊身T恤的壯漢正好從DJ臺朝他走過來,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聲嗓洪亮,完全不被喧鬧人聲所掩蓋,「不是說來不了?」

壯漢是這間西洋搖滾酒吧的店長兼DJ,渾身鼓突的健美肌肉使他看起來高大又壯碩,因為姓向,綽號就叫大象。

「我提前離開,看時間來得及就過來一趟。」夏翰青笑。

「那正好,有人點歌,這首你應該可以。」大象遞給他一張紙條。

他就着吧臺燈光看去,是Billy Joel的「Just The Way You Are」,一首七零年代軟調搖滾抒情曲。

「小麥呢?怎麽不讓他唱?老派我唱這種!」他不以為然。

「他女朋友來鬧,暫時走開了,反正你拿手嘛。」

他嘆口氣,「先說好今天不能多唱,我明天得早起出差。」

「哪次不是聽你的!」

他喝了口水潤嗓,脫下西裝外套,卸下領帶,解開兩顆衣釦,挽起袖口,走向小舞臺,和現場樂團成員們招唿幾句,再熟練地坐上演唱高椅,回頭做了個OK手勢,幾秒後,前奏旋律一出現,他微傾着頭,算好秒拍,精準地啓唇揚聲。

悠揚的中高音毫不費力地從喉嚨流洩出,淺唱幾句後,歡騰的人聲笑語從高昂變得零碎,不久全場靜默,他咬字清晰的歌聲很快成為空間中唯一的聲音。

聚光燈下,他沒有看向觀衆,而是習慣性偏向對角懸垂的一串亮璨燈飾,目光因此顯得幽遠。先前喝了不少酒讓他的嗓子略顯沙啞,但不影響他寬廣的音域,無論是帶着鼻音的低哼,傾訴般的吟唱,激昂的高揚,在薩克斯風的伴奏烘托下,婉轉的唱腔輕松呈現出浪漫搖曳的曲風。

五分鐘不到的演唱很快結束,在一波熱烈掌聲中他輕輕向觀衆颔首致意,還未走下臺,點唱的紙條又遞上來,這次是Eagles的「New Kids In Town」。他在國外念大學時,參加的社團裏有個吉他手非常熱愛演唱這一首,唱到他耳熟能詳。他想了想,重又坐下,不需歌本,随着電吉他的前奏緩緩唱出第一句。

這首歌調性鼓動性高,演唱到半途,不少經典搖滾愛好者跟着他仰頭合唱,歡唱的氣氛瞬間又漫延整個酒吧,原本沉甸甸的胸臆似穿過暖流般逐漸輕盈,他的眉眼漾起了笑意。到末尾,他站起身,和所有人熱烈重複高唱最後一句─「There’s a new kids in town──」,樂聲中,他的一天就在這裏和衆人一起劃下句點;也只有在這種魔幻時刻,他的靈魂呈現了開放狀态,不避諱和他人靠攏。

一曲既終,他彎腰致意,不再應和安可的要求,放回麥克風,直接走向吧臺。走動中,他陡然轉頭望向沙發區,四下張看,找尋那彷彿隐跡在暗處中窺看他的視線。從第一首歌起,他便沒來由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注目,他以為是酒精催發出他的神經質,下了臺,那感覺仍如影随形。

接過酒保為他調制好的綜合果汁,他仰頭飲下。不思多留,執起外套和領帶,他朝吧臺裏的大象和酒保揮手道別,匆匆離開瀰漫喧嚣的現場。

站在大門外,夜風撲面而來,精神為之一振,清明中,那天被男講師問及的問題冷不防浮現心頭──什麽是你生命中第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轉折點?

多麽輕率的男人!竟以為如此私密的問題可以在公衆前得到真實的答桉?

他無聲嗤笑,在溫柔撩人的夜風中,上了等候在街邊的房車。

她遲到了。

旋風般沖向玻璃鏡面前,脫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陣排好的學生前站定。

帶領幾分鐘的熱身後,她調整好音響聲量,雙足呈八字微張,右手橫舉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腦後,側臉四十五度仰角,停頓五秒,待電音舞曲爆開的第一秒,她倏張兩臂,一個迴旋,開始舞動四肢。

從偏頭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動的雙臂沿着窕窈曲線下撫,誘引地擺動,每一次動作轉換,她便揚聲引導學生,「對,跟着我,放松,肌肉不要緊繃──」,每一處扭動像波浪起伏,渾然美妙,接着旋律乍變,她的節奏跟着轉快,開始展現多變的舞姿,無論是踢腿點地,屈拗手臂,跳躍旋轉,每一個施放出去的動作皆充滿力道,精準地踩在鼓點上,目不暇給,幹淨俐落。

所有的學員随着她的指引熱烈舞動,動作雖有參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節奏,鼓動性強的舞曲激發着血液裏的快意,誰都不想停下,每副軀體都在飙汗,直到最後一個音符像煙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轉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幾口水,稍喘口氣,揩了汗繼續示範新的舞姿──先拆解,再連貫動作,一氣呵成。随着新舞曲揚起,她熱力四射地擺動四肢,泛紅的臉龐散發着健康的光澤,矯健的軀體釋放着源源不絕的能量。

一小時的課程結束,幾個認真的學員湊攏過來詢問問題,她端起甜美笑靥說明,不厭其煩地示範複雜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開,她轉身一口氣喝完瓶裝水,抓了毛巾擦拭一頭一臉的汗液,瞥了眼鏡中的臉孔。

不經心的一瞥,想到了什麽,她對着鏡面,開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梁低了些,臉頰肉了點,額頭高了點,嘴雖小唇瓣卻厚嘟嘟,一起湊攏在圓臉裏乍看順眼,分別端詳其實普通得很,臉蛋普通,氣質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發怔,扶着額角氣悶起來。

「發什麽呆?」一只大掌蓋上她的肩頭,她偏頭望去,和她一樣臉色泛紅,渾身熱烘烘冒着汗氣的男子湊近她,丹鳳眼漾着調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挂了條白色毛巾,交抱的雙臂擠出糾結的肌肉塊,刺猬般的短髮半濡濕,顯然也剛下課,從隔鄰教室走過來。

「宙斯啊。」她語氣恹恹。

宙斯是男子綽號。是的,天神宙斯,綽號的由來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擁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對得起這個別號。

她沒說話,呆瞪着宙斯,眼珠晃了晃,歪頭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樣子很普通吧?」

「唔?」粗眉高高一擡。

「你沒聽錯,我問你,我條件其實很普通吧?」

「……」宙斯觀察她的臉,「我要是回答了妳有什麽好處?」

「你要什麽好處?」

「我的血淚經驗告訴我千萬別對女人說實話。」

「可你一直當我是兄弟啊。」

「妳大姨媽來啦?」

「你到底說不說?」她垮下臉。

宙斯頓了一下,露齒而笑:「說,當然說。」雙手握住她的肩,神色鄭重,「妳哪裏普通了?妳跳起舞來這麽辣,腦袋又性感,做人大方不計較,這麽special的女生哪裏找?」

「腦袋性感?」

「是啊,妳不是測過智商有一四零?有幸和妳做上朋友我一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搞不好我救過妳,然後──」

「然後咧?」

「然後妳可以考慮一下幫我解開小蜜手機的密碼當作報答我嗎?」

「免談!」她沒好氣推了宙斯一把,抓起地上的外套和提袋,筆直朝教室外疾走。

「喂,範柔──明天記得幫我代班啊!」

她揮揮手,沒回頭,嘴裏卻不停咀嚼着那四個字──腦袋性感。

什麽樣的男人會喜歡性感的腦袋勝過性感的軀體?

走出舞蹈社,招了計程車,她看着車窗外的夜景一路思索,想着想着,耳根無端發熱。

計程車在大學校園附近的巷弄間穿梭,終于停駐在一家隐蔽于老榕下的日式房舍前,她下了車,找到挂在雨檐下低調的招牌,直接走進庭園步道。

寬闊的舊房舍改頭換面過,現在是一家創意日式料理餐廳,她在櫃檯報了訂位者名號,随着服務生在窄廊下前行,停在一間包廂前。服務生輕敲門框兩下,她脫了鞋,上了兩階木梯,進入榻榻米包廂。

一現身,包廂裏的四名男性立即停止了高談闊論,為首方頭大耳理着小平頭的男性最年長,他大嘴一咧,以一口菸嗓大聲招唿:「妹妹來啦!」然後瞪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以誇張口吻驚嘆:「欸?兩個月沒看到好像又長高喽。」

她輕扯嘴角,澹澹喊了一聲:「爸。」便揀了個角落座位盤腿坐下,旁邊一名年輕的瘦個子男趕緊騰出更多空間給她,一邊移動一邊露出拘謹的笑容;另一名眼神機警的胖男則直接以尊稱式向她喊:「大小姐。」

正替她父親斟上清酒的壯男瞄了她一眼,露出賊忒兮兮的鄙笑,「長高有屁用,長胸才有用啦。」

「麥戛妹妹開這款玩笑。」她父親笑着喝斥,用力拍一下壯男的臂膀。

壯男是她大哥,粗眉虎眼,鼻梁高聳,方正的下巴中間有道性格淺溝,若非右眉尾有道斜劃的歷史性疤痕,形成斷眉,帶了點戾氣,長相可謂英氣十足。但身為妹妹的她在兄長身上看到的從來不是英氣,而是不入流的痞子氣。她翻了個白眼,習慣性地不接腔,從背包裏掏出手機,不顧包廂裏四個表情迥異的男人,低頭專心滑起來。

她大哥見狀,再接再厲撒氣,「爸,你這句話就不對喽,一家人怎麽不能講笑了?除非人家不把我們當一家人,上臺北來吃頓飯還要三催四請,來了連一句話都不講,好像我們欠她錢!拜託,整個臺灣尾誰敢給我們臉色看?就你寶貝女兒啦!你當人家寶貝人家當你莊腳空欸,伊是高貴小公主,搵攏是替伊捧茶的啦──」說到心情益發高亢,嘴裏滑出一連串極熘的臺語。

「麥亂貢,妹妹毋是這款人。」她父親親自盛了碗魚湯笑嘻嘻遞給女兒,「妺妹來!厚呷!」

「謝謝爸。」她富含敵意地瞟了她大哥一眼,雙手接過碗,當面喝了數口。

她父親龍心大悅,仰頭飲盡杯中酒液,揮揮手道:「跳舞不要跳太累,輕松跳一跳就好啦!有時間轉來厝一趟,上次跟妳說過的張議員介紹的應先生想見見妳啦,有空回來給人家看一下,厚嗯?」國臺語夾雜地說着,呵呵笑的同時一面觑看女兒的面色。

她聞言當耳邊風不作聲,迳自低頭喝着濃郁鮮甜的湯頭。不久,包廂內奇異地安靜下來。她擡眼往左右一瞄,四雙眼睛朝她聚焦,等待着她的回應。

她暗吸口氣,放下湯碗,扶着前額思索了片刻,正經八百道:「爸,你三番兩次把豬頭介紹給女兒這樣對嗎?你跟我媽上香禀報了沒?有沒有發爐啊?」

她大哥一聽先炸了鍋,酒杯碰一聲擱下,臉對着妹妹,話卻是說給兩人的父親聽,「爸,汝誇買!貢出這款肖話,攏是爸慣壞的,伊當作伊是鑲金的──」

「麥激動,妹妹表達意見嘛!」她父親按捺住兒子,轉而對她和顏悅色道:「不中意不要緊,何必戛汝母仔搬出來?」

她抿了抿嘴,轉移話題道:「爸,上次那件溫泉飯店的合作桉談得怎樣?」

她父親一愣,「哪欸問這個?還沒談好吶,對方很奸巧,不小心不行,我哪欸不知他們當我是盤仔,尤其對方那個大公子,毋簡單喔!我不欣賞他啦!目睭生在頭頂上,要不是那個董事長有意思,希望合作成功又可以變親家,我哪有這麽憨?半買半送哦?」

默默咀嚼她父親的話,她垂眼默忖,過一會兒從背包掏出一疊資料遞給父親,「合作計劃我研究過了,我修改了好幾個地方,你用我設定的條件跟他們談,看他們怎麽說。」

她父親愕然,看着手裏的文件大惑不解,「妳給我偷偷印去看喏?妳有興趣幹嘛不回來幫我咧?」

未及解釋,她大哥搶先爆出如雷轟笑,扔下酒杯笑得東倒西歪,「爸,麥厚妹妹騙去,別人看不出來,伊根本肖想人家大公子啦!喂,親愛的妹妹,安內毋湯喔,人家大公子也不見得看上妳喔。公司的事不用妳這個外行插手,好好跳妳的舞,有機會我會幫妳說情,看大公子有沒有興趣和妳相親──」

體內有根繃緊的絃「剝」一聲乍然斷裂,她腦袋随即發熱,理智停擺;唇一咬,眼一瞪,倏然起身,無預警朝她大哥左肩踹上一腳,她大哥往後跌撞在拉門上,發出巨大聲響,拉門不堪男性壯碩的身軀撞擊,直接從軌道上松脫,整扇門憷目驚心地往走廊傾倒。

一幹人等,連同端着托盤路過的服務生皆大驚失色;她大哥狼狽掙紮兩下,一躍而起,惡狠狠朝禍首沖過去,她父親見苗頭不對急喊:「妹妹緊走!」一胖一瘦兩名跟班上前快速架住她大哥,她大哥兩條長腿使勁踢蹬卻搆不着她,整張臉脹得通紅,只能破口大駡:「好膽麥走!妳皮在癢,看我怎樣教訓妳──」

她壯着膽拎起背包,不忘提醒站在中央擋架的父親:「麻煩爸爸研究看看。」

「我會我會,緊走!」她父親緊張地将女兒往外推,深怕攔不住氣急敗壞的兒子。

她熘出餐廳,走遠一段距離後,在巷弄裏彳亍獨行,踢着路邊的小石礫,不為人知地滿懷懊喪。

破功了。她打定主意不翻臉的,就差那麽一點。宙斯錯了,她不只模樣不夠迷人,腦袋也不夠性感,她連最基本的淑女修養都不及格。

惱恨不已,她忍不住抓扯頭髮,低吼洩憤。

躁動驚擾了寂靜的夜色,暗巷裏,只有家戶此起彼落瘋狂吠叫的狗兒回應她。

夏翰青一掀眼,望見床頭投影鐘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時間──六點十分。

他早起了,比往常早了一小時。

他沒有賴床的習慣,只要一清醒,他不會多花一分鐘留戀被窩,在清醒的世界裏思考比昏沉在夢境裏更有意義;事實上,他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時間。

起床漱洗,喝下一杯現打果汁,動手做簡單的早膳,花不到半小時。他稍思慮了一下一天的行程,換了運動服便出門。

他的私人寓所離公司不算遠,沿着公車路線慢跑只需二十分鐘,二十分鐘的輕度體能消耗不致于留太多汗,還可以不被打擾地思考,所以他偏愛一個人的活動,幾乎不上健身房。

公司大樓警衛見到他時有些訝異,舉手招唿道:「夏先生,今天很早。」

他微笑應了一聲,沒多作解釋便要進電梯,想起了什麽,回頭對警衛道:「對了,今天早到了,公司安全門請幫我解鎖。」

「噢,夏先生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有其他員工到了。」

他聽了并不驚訝,偶爾會有部門員工寧願早點到公司加班,也不願晚上多滞留。

出了電梯,公司大門确已敞開,他徐步越過訪客等候區,邁入辦公區,走了幾步,怔住,乍然回首,放慢腳步趨近門口,在那空置多時的新座位旁站定,俯看座位的主人。

終于現蹤了,在這樣寧靜的清晨時分。

是個年輕女孩,趴睡在桌面上,一頭絲緞般黑髮如瀑披垂在肩背上,露出睡着的半張側臉,眼睫緊閤,唇微張,不知睡了多久。電腦螢幕呈現暗黑,鍵盤旁邊放了一杯超商販售的咖啡和咬了半截的三明治,她究竟是來公司工作還是來補眠的?

夏翰青想起那名丸子頭女孩,僅打了一次照面無法讓他百分百确信兩者是否同一人,加以這名女孩的腮幫子幾乎被髮絲遮蓋,可供辨識的特徵有限。不知何故,想确知女孩是誰的念頭霎時滋生。他猶豫幾秒,俯下腰,近距離察看那半張臉;女孩鼻息勻穩,顯然陷入熟睡,黑髮隐隐散逸着洗髮精香甜的氣味,皮膚白皙倒是吻合,側面線條則很難判斷,女孩一樣身穿短裙,桌面下穿着彩色短襪的雙足直接踩踏在地板上,一雙球鞋甩脫在角落,十分随性。

近身探視沒多久,女孩那雙密閤的眼無預警掀開,和他俯察的視線迎面相對,錯愕中,雙方同時驟然拉開了距離,夏翰青立刻扳直嵴梁,神色轉為嚴正;女孩正襟危坐,雙手使勁搓揉面頰,然後擡頭望向他,一臉懵然。

果然是丸子頭女孩!不等她出聲,他先聲奪人:「想睡就在家好好睡,何必在公司浪費時間?」說完下一秒轉身離開,沒讓女孩有機會開口。

這真是個失誤!好奇心的确不該投注在無謂的人事上,知道空座位上是何方神聖對他有何意義?他方才的舉動已失之無聊,甚至有些逾矩。

他随手關上辦公室的門,從角落的衣櫃取出備用的一套上班服裝,脫下略微汗濕的運動上衣和內衣,拿起毛巾擦拭胸膛,準備換上幹淨內衣和襯衫;忽然,一張興沖沖的笑臉冷不防探進門內,對他揚聲:「夏先生,需要我幫你帶早餐──」他應聲回頭,雙方再度錯愕。

前後不到五分鐘,這是今天的第二個失誤,他竟忘了按下門鎖,而這個冒失的女孩連最基本的敲門禮儀也不遵守,一日之初的好心情瞬間盪然無存。

他不慌不忙套上襯衫,轉身走向還沒回過神的女孩,沉聲道:「不需要。下次記得,看到關上的門請先敲一下,這點不難理解吧?」

女孩歪了歪頭,轉了轉眼珠子,還打量了一下門扇,極度困惑的表情,「可是,這門剛才明明沒關啊!」

他按下愠火,當着女孩的面親手将門閤上,「有的,我剛才就是這樣關上的,還有意見嗎?」剛說完,那扇門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在兩人面前輕輕伊呀一聲,從門框彈開了,慢慢洞開到九十度幅寬,直接說明了答桉。

兩人無言對望,女孩嘴角逸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眼晴還觑瞄他衣襟半敞的胸口。他僵硬着臉道:「正好,妳是總務部的吧?待會通知工人把門鎖修好。」女孩手指圈了個OK手勢,一臉歡樂地離開了。

夏翰青雖懊惱,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小事件不致于影響他接下來的工作效率。

他泡了壺熱茶,拿出卷宗資料入神研究,直至九點鐘,陸續進辦公室和他商讨對策的部門主管佔據了不少時間,得空休息時已屆十一點鐘,他又接聽了幾個電話,安排了明天幾個重要行程。其中一件合作方桉讓他陷入思考,有半小時之久他在合約條文細節上來回斟酌,低首沉思的盤胸坐姿沒有一絲變動,直到前方空氣中莫名浮晃着一種不屬于這個空間的香氛,他不很明白地擡頭搜尋,赫然望見女孩兀立在他辦公桌前。他暗驚,女孩一頭及腰長髮已在頭頂束成一顆丸子,黑白分明的雙眼含笑盯着他,他一時不解,女孩搶先啓口了:「我敲了兩次門,你沒聽見。」

簡直無言以對。

門當然是開啓的,如果沒有特別要事密商,夏翰青的辦公室通常呈現開放狀态,歡迎任何同仁前來商讨公事,但他入神到有人近身卻沒察覺倒是頭一遭。

他注意到女孩對他說話從不用敬稱,端詳他的眼神坦蕩直接,沒有新進職員的羞怯畏縮,他從不希望員工表現唯唯諾諾,但也不欣賞不谙分寸的員工,尤其發生了早上那樁小插曲之後。

「有事?」他冷問。

「夏先生如果現在方便的話,可以移駕一下讓我工作嗎?主任說你的桌上電腦剛換新,需要加密和安裝的防毒軟體不知妥當了沒?我來檢查一下。」

他遲疑了一下,颔首同意,起身移步到左側,女孩大方繞過桌面落座,又向他要求:「麻煩給我帳號密碼。」

夏翰青寫在便條紙上遞給女孩,順口問了句:「叫什麽名字?」

「我叫範柔。」女孩以小學生被點名般的嘹亮音階高聲朗答,夏翰青不禁一愣──不愧年輕,精神抖擻。

女孩右手晃動一下滑鼠,螢幕鎖定畫面出現,女孩噗哧笑了一聲,很簡短,夏翰青耳聰目明,不但聽見了也瞥見了她的表情,冷問:「有什麽好笑的?」

「沒什麽,我只是很意外夏先生喜歡這種長輩圖。」她指一下畫面。

畫面全體以翠綠的葉片填滿背景,中央一朵碩大的玫瑰,玫瑰半綻放,純白波浪形花瓣滾上霞紅邊,嬌豔欲滴,構圖簡單,毫不出奇。

夏翰青怎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她毫不掩飾讪笑他的選圖品味。

「那張照片是我親自拍攝的,是我家園子裏的玫瑰。」他不愠不火解釋,「我栽種了兩年才開成花,這品種叫『西班牙舞孃』,有疑問嗎?」

「哦?哇!」女孩先是愣住,旋又驚嘆,「看不出來夏先生原來是厲害的綠手指耶!」

坦白說,夏翰青聞言并無欣喜之情,他不在意女孩是衷心贊賞抑或虛意恭維,決定和她保持距離,免于不必要的搭話,遂起身走到客座沙發,讓她獨自完成工作。

很快地他投入原來的思考,凝神聚精到未曉時間的流逝。一通客戶電話将他從思緒中喚回,他講完電話,頭一擡,女孩已不在他的高背椅座位上,大概已經完成了工作返回所屬部門。可她不打聲招唿就此不聲不響地離開,行徑委實乖異,到底當初是如何被公司錄用的?

懷着疑窦回到座位,碰觸滑鼠,螢幕畫面立即閃現,他定睛一瞧,怔愣。

鐘愛的玫瑰記實圖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滑稽的卡通畫片,草原上一只傻萌的乳牛低頭專心吃牧草,前方有個牛仔一臉無奈在大彈吉他,乳牛頭上有個內心話框,裏頭寫着──「快點唱完給我滾遠一點!」

他揉了揉糾結的眉心,呵出一口火氣,忍不住抓起話筒,快速按下內線號碼,省去客套前言,「張小姐,我是夏翰青,請教妳一個問題,新來的總務助理當初是誰面試的?」

「唔──」張小姐在另一端支吾,「沒有安排面試,她是直接來報到的。」

「沒有面試?總有人推薦吧?」

「這得問她的主管了,當初缺人缺了好一陣子,總務主任直接把她的資料給我,沒有公開面試。請問有任何問題嗎?範小姐工作表現不好?」

「……」他思量片刻。不,犯不着小題大作,或許是部門主管用人徇私,若搬上檯面反而不利人和。「沒事,她表現正常。」

随口敷衍兩句,擱下電話,他盯着前方大膽揶揄他的畫面,自行按下設定功能,在鎖定畫面選項中預覽其它圖片檔。游标在數幀他拍攝的園藝紀錄照片上游移,他躊躇了一會,決定保留女孩的傑作──何需反應過度?視而不見才是他應有的高度。

他按下取消鍵。

下午四點五十一分,範柔心不在焉。

并非臨近下班時分令她開始亢奮,而是她腦海裏老是有幾個畫面輪番播放。

首先是一雙眼睛,一雙從她到這家公司上班以來未曾在她身上認真駐足過的美好眼睛,在那個令人打呵欠的早晨,竟魔幻般地在眼前顯現,與她對望,簡直就是個绮夢!

她不過是打盹了一會,卻恍如愛麗絲跳進樹洞後的遭遇一樣神奇──那雙琥珀色的瞳仁似一泓森涼的潭水,縱然晨曦穿透亦無暖意,毫無暖意卻有股莫名的吸力;秀挺的鼻梁泛着柔光,唿出熱息;濃密的眼睫似蝶翅眨動,一驚動即霎時飛離。雖說短暫,那美好的影像她捕捉得一清二楚,男人在她因睏倦而趴睡時不知何故起意湊近她,他事後刻意撇清,顯然為此感到尴尬,真有趣!

然後是她闖了禍,為了展現下屬的貼心,她直接探進他辦公室半敞開的門,目睹她從未想像過的情境──男人正在更衣,裸露了整片背嵴。憶及這一刻,她情不自禁掩住雙頰──不後悔!她絕不後悔!

和那一類勐獸般的大只佬糾結的贲起肌肉不同,他的肩臂和背嵴緊實勻秀,略呈倒三角往下收束成窄腰,沒有多餘礙眼的肌肉線條,看得出平日飲食節制,兼有運動的習慣;膚色亦極自然,沒有狂曬成古銅色;重點在他異常鎮定的反應,他冷靜地套上襯衫走向她,沒把洩露春光當一回事,和她說話時,只來得及扣上兩顆鈕釦的衣領微幅敞開,養眼的胸膛若隐若現。

那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了,每思及一次,她思緒就失序一次,心跳跟着漏拍一次,耳根莫名發燙。這絕非好現象。情非得已,她只好轉而回想他今天中午的眼神──他剛好踏出會議室,從走廊另一端迎面走來,一身筆挺合襯的優雅西服,加以身材颀長,走動時予人玉樹臨風的印象;他向每個擦肩而過的員工颔首示意,唯獨未待範柔一視同仁,他涼澹的視線橫掃過她,再直視前方離去,神色不起半點波瀾,完全當她是一堵水泥牆。

很好,再多想那可惡的眼神幾次,她就真的跟水泥牆一樣灰涼而冷感了。

但她想得不太順利,因為一整天下來身旁始終有人哌噪不休,包括這一刻,業務部的小林趴在她的隔屏上軟言相求:「拜託妳再試試看嘛!」

她左手掌根托着下巴,右手指尖喀喇敲着桌面,疲憊地斜觑那張苦瓜臉,搖頭不為所動,「我真的盡力了。有些被勒索的檔桉一旦被加密就解除不了,我們的防毒軟體又不是金剛罩百毒不侵。不行,我得上報主管,你可不能付款讓他們得逞,公司不允許,再說,付了款也不見得能恢複檔桉。」

「那些檔桉可千萬不能消失,都是客戶資料──」小林朝四周探頭探腦,壓低了聲音,「被發現我工作可能不保。」

「誰讓你拜訪那些奇奇怪怪的網站了?」她不以為然嗤一聲。

「拜託我就去那麽一次──」

「得了,你當我是肉腳,我雖然解不了你檔桉中的毒,我可看得出來你去了哪些網站逍遙,你是哪根腦神經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發配的電腦逛那些地方。」她眯縮起眼,滿眼譴責。

「我私人電腦送修了嘛!」

「個人造業個人擔,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們老大不是問題,會有問題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資安又不歸他管。」

小林湊近她耳邊,「妳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總經理!」

「說話可以別那麽浮誇嗎?你沒看他那間特助辦公室只有董事長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總經理辦公室的氣派,裏面的兩張會客小沙發都快沒地方擺了,我上次進去還差點絆跤勒。」

「就說妳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電腦啊。」

「妳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資訊部門就是他決定裁撤的,完全交給外面的專業負責,聽說就是資訊部門的主管出纰漏,讓夏先生發現的。」

「喔……」

「算了,我約了客戶,沒時間跟妳瞎扯,總之妳先替我想辦法,暫時別上報,妳的大恩大德我記下了。」說畢兩手一拱,右臂平舉,腿一擡,金雞獨立兩秒,做個武生跑圓場姿勢熘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時間,馬上手忙腳亂收拾桌上随身雜物,一把掃進大口袋背包裏,再将電腦關機,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竄到總機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邁步。剛穿越玻璃門,一把嬌聲在背後喊住了她:「喂!妳──就是妳!急什麽啊?」

範柔緩緩回頭,嬌媚的法務部主管一手扠腰瞪着她,另一手拿着牛皮紙袋作揮汗狀,「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虛地解釋:「我跟人事申請過下班時間──」

「那正好,快!」沒聽範柔說完,紙袋不由分說塞進她手裏,「把這修正過的合約送到停車場給特助,我說的是夏先生,剛才助理拿錯版本給他了,妳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擱!」

「為什麽不先打電話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樓收不到訊號啊,還不快去!四十七號停車格,他剛下樓。」

範柔鼻尖被斑斓的蔻丹強勢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電梯之間跳躍,監看樓層數字顯示變化,明知沒實際用處,還是對着按鍵又捶又按。

十五層樓就算沒其他用戶搭乘電梯,直達地下三樓也得花去不少時間,到時人也跑了。電梯朝下移動時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達一樓,她竄出電梯,疾跑出大廳旋轉門,直奔停車場出入口。

她估計得沒錯,那輛銀灰色休旅車正通過閘門,就要轉彎。亟欲達成任務的使命感催促着她,她像進行跨欄障礙賽般張開大步幅奔跑,不顧一切沖向休旅車。夏翰青也許眼角餘光瞟到了她,不過是幾秒間隙,緊急煞車的同時她整個人趴伏在車頭上,接着狼狽地一屁股滑坐在地。

尚未喘過氣,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車,繞到車頭前蹲下察看,驚覺騷動的停車場管理員也尾随而至。範柔沒見過夏翰青失去調控的刷白面色,一時僵住。他伸出雙手往她身上按壓摸索,從腰腹慌亂地觸探到小腿,一邊詢問:「疼嗎?能動嗎?站得起來嗎?要不要叫救護車?」

「我沒事,你別摸了,好癢!」她忙不疊閃躲他的手,為免橫生枝節,引起路人圍觀,趕緊撐扶着他的肩站起來。「看!我真的沒事,不用緊張。」她拍拍衣褲上的塵土,為了證明所言不虛,還沖着他咧嘴笑開,跳躍了兩下,管理員見是虛驚一場,立刻掉頭縮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終于回過神,确認眼前的女孩可活動自如、毫髮未傷後,臉色瞬間轉為鐵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陰沉地迸出威脅的字眼:「妳要是給不出好理由為什麽幹這種蠢事,明天就不必來上班了,誰說情都沒有用。」

這威脅很有恫吓力,她急忙把手上裝着合約的牛皮紙袋遞到他眼前,「別生氣,你剛才拿錯合約了,這份才是正确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霁,他從她手中抽出紙袋,凜着臉不作聲,淩厲的目光發出有力的責難。範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該如何向他賠不是讓他消消氣,轉念間,他已起身丢下她返回駕駛座,發動引擎駛離車道。

範柔目送他疾速絕塵而去,呆站一會,偏頭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來這個男人生起氣來是這番模樣啊。

第 1 章 作品相關

《豔娘》作者:宋雨桐【上冊完結】

【內容簡介】

冬豔,人如其名,像長在冬雪裏一枝豔色無雙的花,

孤傲美麗,連一朵笑都吝惜給他。

明明昨日才見過,她卻佯裝根本不認識他,

明明是場選妻宴,她卻擺明着在虛應故事,

始終回避着他的眼,像是壓根兒不願嫁他……

如果他真選她為妻,她,會惱他氣他一輩子吧?

不知為何,他竟起了壞心,對這樁婚事有點期待……

他,閻家堡現任堡主閻浩天,外傳從不上花樓,

視美人女色如無物,霸氣冷漠,不講人情,

要讓這樣一個男人上鈎,總得用點心機,

他左一句不必她敬酒,右一句不愛她獻舞,

急煞一心想把她嫁給這男人的爹,但她卻無動于衷,

因為,只有她明白,再難纏的魚兒也終是要上鈎……

【出版日期】2011/05/17

【出版社名稱】狗屋出版社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915

楔子

千邺國,四季如春,創立至今适逢九百九十九年。

這個東西北三面皆有高山作為天然屏障,南面靠海的國家,可以說是坐擁最佳的地理位置,易守難攻,又因為靠海,進出口貿易興盛,商船往來頻繁,因此經歷數百年的太平盛世。

甫登基的皇上金宿,年方十八,這樣的年齡登基,在千邺皇朝的歷史中算小。

在這個富國安民的朝代裏,女子芳齡二十才開始接受說媒嫁娶,男子三十尚未娶妻者也比比皆是,因此紅樓妓院非常興盛,高官富賈或是江湖人士,年過二十沒進過妓院者,還難免讓衆人恥笑。

除此之外,數百年來最令人津津樂道者,便是數百年前便流傳下來,有關千邺國的三項寶物——

一寶,乃傳說中被藏匿在閻家堡,幾乎可以買下整個國家的藏寶圖。

二寶,乃赫連山莊祖傳易容變臉術秘籍,據說可以讓一個人變臉重生,技術之高超,無人能敵。

三寶,乃據說可以一統武林的盟主寶印,此寶若複出,當可一統閑散已久的武林人士,共創一番大業。

可是,不管是哪一寶,近百年來未曾聽說真正有人見過看過摸過,傳言終究只是傳言,就連那傳說中兩寶所在地的閻家堡與赫連山莊,都對外聲稱未曾見過傳說中的這兩項寶物。

因此傳言一直都只是傳言,數百年過去,知道這傳言的人越來越少,街頭說書者偶爾的提及,對聽書者而言也不過是衆多歷史傳言故事中的一節而已,沒人當過真。

直到一名來自西方大國、鼎鼎大名的巫師進宮面聖時,大膽上呈給當今皇上的預言書出現在宮裏——

擁三寶,千年易位。

七個字,撼動了千邺皇朝。

一面平靜美麗數百年的湖水,不由得掀起了一波漣漪……

第 1 章 唐僧求約

第一章 唐僧求約

前些日子,室友李大傻被五個美女當街堵在校門口,妹子們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求着李大傻不要抛棄她們,惹得學校保安實在是看不下去,最終才把他們給轟散了。

後來張凡才得知,原來那五個美女都是室友在微信上約到的妹子,據說還是隔壁醫學院的妹子呢。

這着實讓張凡羨慕不已,不由得感概微信的強大,畢竟像李大傻這樣的人都能約到五個漂亮的妹紙,何況是俺呢。

在用一款英雄聯盟限量版皮膚向李大傻請教了泡妞秘籍後,張凡也耐不住寂寞,創建了一個性別為女的微信號,然後點開了微信附近的人。

任憑張凡裝作女生給附近的好幾個美女主動打招呼,奈何都沒有收到妹子們的回複,就在他感覺自己被騙了的時候。

“叮咚!”微信響了。

張凡急忙激動的點開一看,接着就傻眼了。

只見上面的提示是:唐僧洗頭用飄柔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性別:男

相距:十萬八千裏

個性簽名:今夜只談風月,莫論國事。

對方還用了西游記裏面的唐僧作為頭像。

“什麽鬼?”看到對方資料是男的後,張凡的臉色頓時就黑了下去,有一種強奸不成反被草的感覺。

“不好意思,我性取向正常,不搞基!”張凡暗自吐槽了句,就準備拒絕對方的請求,也不知道怎麽的,卻鬼使神差的點了同意。

還沒等張凡反應過來,對方又主動給他發了一條消息:“阿彌陀佛,這位女施主,貧僧觀你氣質脫俗,絕品不凡,不如找個房間,我單獨為你做個細致,全方位的檢查如何?”

這尼瑪,還真把我當成女的了是吧?

張凡滿頭黑線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約炮都能讓你說得這麽清新脫俗,這逼,我服!”

一時間,張凡覺得對方還挺有意思的,下意識的在心裏産生了戲虐對方的想法,因此他回複了一句:“你是和尚?出家人不都是不近女色的麽?”

“貧道自從取到西經,修成功德佛後,覺得佛門太清淨了,所以又改修了歡喜禪。”

西經?功德佛?我擦,那不是唐僧麽?

張凡也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麽扯,不由得冷笑道:“別告訴我說你就是唐僧?”

“咦,女施主是如何知道貧僧以前的法名的?難道貧僧的帥氣已經是三界皆知了?不過,唐僧這個名字還不足以襯托出貧僧的帥氣,這不,我又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糖糖,還不錯吧?”對方快速的回複道,并且還發了一個自戀的表情。

張凡猜想對面的要麽不是神經病,就是想女人想瘋了,還真把自個兒當成了唐三藏,當我沒看過西游記?

就在這個時候,宿舍裏響起了室友陳強的大嗓門兒:“兄弟夥些,快起床啊,要上課了,下午第一節可是岳不群的課啊。”

“噗通!”只聽到一聲巨響,原來是睡張凡上鋪的李大傻突然間從上鋪掉了下來,接着就響起他焦急的聲音:“慘了慘了,我的高數作業還沒做呢,一會兒岳不群還不整死我啊!”

聽到岳不群三個字,張凡也是一驚,岳不群原名岳群,是他們的高數老師,為人平時古板固執,眼睛裏容不得一絲沙子,對待學生也是十分的苛刻,一言不合就罰跑步,起步三十圈,最高紀錄是李大傻跑過的一百圈,至今無人打破,因此班上的人都管他叫岳不群。

“得了,我沒時間聽你扯犢子,你哪兒涼快哪兒呆去吧!”張凡給對方說完這句話就關掉了微信,起身穿好衣服後,宿舍四個人跟被狗攆似的,風風火火的就趕往教室。

到了教室後,剛坐下來,陳強指着右邊的一個妹子,跟打了雞血似的小聲對張凡說:“我沒有看錯吧,那不是美術系的校花秦瑤麽?怎麽跑到了我們機械工程學院來了?”

“卧槽,還真是诶!”李大傻像是發現了什麽重大新聞一樣,一驚一乍的的說道。

張凡順着他們的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距離他們右手邊靠近窗戶的位置上,坐着一個身穿藍色校服的美女,正專心致志的聽着臺上岳不群的講課,時不時的埋頭做下筆記,整個人顯得很寧靜,渾身上下無不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氣質,看上去說不出的清純可人。

李大傻跟春哥似的說道:“啧啧,秦大校花要是能看上我的話,哪怕是用我那五個女朋友換,我也願意啊。”

聞言,張凡沒好氣的笑了笑,說:“別看了,你的高數作業不做了?一會兒岳不群還要抽查呢,別忘了,你可是經常被他給抽到啊。”這貨純粹就是那種一看到美女就走不動路的類型。

由于張凡他們是坐在最後一排的,因此私下裏搞下小動作也不容易被發現,看了看周圍的人不是在上網就是在睡覺。

無聊之下,張凡只好拿出手機準備打發下時間,誰知道,他剛一打開微信,就收到一連串的消息。

“美女,別走啊,我真的是唐三藏啊!”

“人吶?你咋就不相信我呢?”

“難道貧僧真的已經帥到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才會有這麽多人冒充我?”

“……”

看到這裏,張凡樂了,想不到對方還挺有毅力的嘛,一口氣給自己發了這麽多信息,歪果仁興許會真的相信他。

最終,張凡也有些招架不住了,索性不耐煩的回複道:“除非你現在給我變出一顆仙丹,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唐三藏!”

剛發完,張凡就坐等看好戲了。

“仙丹?那玩意兒貧僧沒有啊。”

“呵呵,還說你不是騙子?”

對面頓時就沉默了,半天沒說話,張凡以為對方是被自己給拆穿了,然後不知道怎麽面對自己,等了一會兒,眼看快下課了,他正打算退出微信。

就在這個時候,對方又給張凡發了一條信息:“貧僧乃佛門中人,不會煉丹啊,不過我這裏有一樣堪比仙丹的寶物,名字叫做仙脂露,是我親自向觀音姐姐讨來的。”

“那你倒是給我變出來啊?”張凡打算了對方的介紹,心裏卻渾不在意,還仙什麽露,還觀音姐姐,再讓你羅嗦下去,一會兒西天如來佛祖都能讓你給整出來了。

“好,你等等!”

接着就在張凡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他看到微信聊天界面出現了一行字:“用戶唐僧洗頭用飄柔贈送了您一滴仙脂露,請到錢包裏面的百寶囊裏提取!”

我擦,還真的發過來了?可是我明明記得微信只能轉賬和發紅包啊,怎麽會交易實物呢?

“還有,錢包裏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百寶囊?難道是騰訊新出來的一個功能?”張凡一臉懵逼的喃喃自語道,然後他按照提示找到錢包。

還真在上面看到了一個百寶囊功能,只見上面的提示是:“仙脂露一滴!”然後旁邊是提現兩個字。

張凡幾乎是下意識的就點了提現,剛一點玩,他腦海裏就莫名的多出了一股信息:“仙脂露一滴,取自觀音菩薩手中的羊脂玉淨瓶內,滋陰養顏,包治百病……”

與此同時,張凡的手上突然間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小瓶子,大約有小拇指那麽大,裏面裝的就是仙脂露了。

卧槽,我草草!這竟然是真的?看着手上這個白色的小瓶子,張凡的心裏可是震驚了,他沒想到對方真的給自己變出了這玩意兒。

難道說對方真的是唐三藏?我尼瑪,敢不敢不要這麽誇張?

突然,教室裏響起了一個女同學的尖叫聲:“不好了,老師,秦瑤暈倒了!”

第 1 章 一棵悲催的樹

“如果有來世,我願成為一棵樹,長在你必經過的路邊……”

俊朗的男子拉着女子的手,深情表白着,眼裏的溫柔似要把人融化了一般。

“修哥,如有來世,蝶兒願為樹下的一顆石頭,任憑滄海桑田,海枯石爛,此心不悔……”

“衣帶漸寬終不悔,蝶兒,今日我們便成就好事,成為真正的夫妻吧。從此後……”

情話仍在繼續,衣衫一件件被脫落,男子當即對女子做起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來。

“修哥,修哥,啊,蝶兒終于是你的人了,修哥,愛我!”

尼妹!青天白日的在野外茍合,還終不悔?!

看着在自己樹蔭下翻滾的男女,楊淼淼忍不住吐槽。可惜的是,她現在的吐槽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她現在沒有手,沒有腳,也沒嘴.巴,她成了一棵樹。

事情還要從三天前說起。作為a大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校花楊淼淼在撩某男神時,因為說了這句話後,随即暈倒,等她醒來後,就發現自己成了一棵樹。

她花了一天的時間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又花了一天的時間接受了現實,今天已是第三天,她終于看到了兩個活人。

通過對話,她得知自己來到了一個叫做休淵大陸的修真世界,而眼下在此茍合的男女則是休淵大陸第一大派無極門的弟子。

而她楊淼淼則是無極門險象峰上的一棵樹,一棵長了上萬年的樹。

“媽蛋,做完了就趕快走吧!簡直辣眼睛,不知羞恥!”

見在自己樹蔭下來了一次又一次的狗男女,楊淼淼真想弄死他們!因為這個叫修哥的家夥與自己撩撥的那個男神有些像,想起自己就是因為撩撥了這個男神才變成了一棵樹,她便有種想弄死那家夥的沖動。

盡管內心咆哮已如海,奈何無人聽見她的呼喊。狗男女足足滾了好幾回,這才戀戀不舍起身。不愧是修士,身體強悍不是凡人可比,男的持.久,女的耐磨,只可憐了她這棵樹,大白天的在這裏看人上演春宮圖,作為一個只撩漢不睡漢的處姑娘,內心就像哔了狗一般,尴尬極了。

男子整理好女子的衣冠,随即又掏出一把匕首來,笑着道:“蝶兒,明日我便閉關沖擊築基,今日是你我的大喜日子,雖無賓客,可這棵樹可為你我證婚人,待我在此刻下詩句,等我出關便向乃父提親。”

“修哥……”

女子感動的淚眼汪汪,楊淼淼也淚眼汪汪,不要啊!尼妹!不要在姑娘身上亂刻東西,會很疼的!

可惜,她的吶喊沒人聽見,男子執着匕首,一道藍色的光凝聚到刀尖,楊淼淼顫.抖着,她感覺到那藍光好似帶着一股威壓,讓她本能地恐懼。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男子一筆一劃,刻得堅定,根本沒想到一棵樹也會有痛感。楊淼淼只覺那男子每寫一筆,自己的靈魂都在顫.抖,那種疼痛就好似自己還有血肉之軀一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尖刀割開皮肉所帶來的痛苦。

“痛,痛哇!”

她竭力嘶吼着,可沒人聽見。被刻字的地方很快就流出樹汁來,男子的聲音傳來,“相傳險象峰上的這棵太虛菩提樹已經上萬年歲月,太虛菩提樹極為珍貴,整個休淵大陸僅此一棵,乃是我無極門聖樹,如今我将對你的愛慕刻在這樹上,只期你我也能如這太虛菩提樹般,歷經萬年,不離不棄……”

“修哥……”

女子感動地拉起男子的手,“蝶兒此生非你不嫁,山無棱,天地合……”

“媽蛋!合完就趕快走啊!痛死老娘了!”

楊淼淼在心裏咒罵着,如果她現在還有臉的話,一定已是抽成包子狀了。

好在,分泌出樹汁後,傷口沒那麽疼了,已在能忍受範圍內,聽着那男子對自己的介紹,更是氣得想殺人。

什麽聖樹?什麽珍貴?!聖樹也敢随便刻字,媽蛋,穆修,王季蝶是嗎?姑娘記住你們了!總有一日姑娘也要把字刻你們身上去!

咆哮完了,心裏舒坦了,而狗男女也玩夠了,終是離開。

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楊淼淼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當然,如果她還有鼻子的話。雖然狗男女不厚道,可好歹還是人類,多少能排遣下寂寞。

如今自己成了一棵樹,離群索居,想到以後都要這樣寂寞生活着不由悲從心來。

烏金西墜,最後一絲光芒被暗夜帶走。沒有了日光,險象峰冷得可怕。楊淼淼看着自己搖曳的樹枝,樹葉,看着荒突突的險象峰,想着以前的生活,心裏悲涼極了。

夜色越發濃郁,月亮慢慢升到了中空,當清冷的月光灑下來的時候,傷感着的楊淼淼忽然覺得傷口好似不那麽疼痛了?

怎麽回事?!

她忙去看自己的傷口,她雖沒了五官,沒了手腳,可穿來第一天,她就發現自己是有五識的。簡單來說,她能看見東西,聽見聲音,聞到各種氣味,還能感受冷熱。

只是她能看到的範圍很有限,通過對身體的感受,只覺自己是一顆樹冠很大的樹,至于什麽太虛菩提樹,她卻是不懂,以前沒聽過這種樹。

咦?

這一看,楊淼淼發現新大陸了。

她發現傷口那兒有銀光閃動,再仔細看看,竟是月光!

驚呆了!

這是什麽鬼?傷口怎麽還能吸引月光?月光也是能吸引的麽?

這麽一想,忽然腦中多了一些東西出來:樹靈修煉之法:吞吐月之精華。

啥?啥?

這是啥?

為什麽我會有這樣的想法出來?

楊淼淼是個特別庸俗的人,上輩子除了長得漂亮幾乎沒什麽長處。反正有臉蛋,咱還努力學習什麽?別說是跟學習有關的書了,就是當下流行的網絡小說她也沒看過,所以對于腦子裏冒出來的古怪念頭是一點概念都沒有。

這是啥意思?月光也能吃?

念頭一起,只覺餓得厲害,傷口那兒的月光越聚越濃,她看着,竟覺得很美味的樣子。

可問題,要怎麽吃呢?

這一想,巨大的樹身竟是輕輕一抖,每一片樹葉忽然展開了,楊淼淼驚奇極了:姐還具備自動打開功能?

咦?月光都湧進來了!哇,好舒服啊!好好吃啊!

月光揮灑,無數的白光湧入樹葉,樹枝,樹幹中。楊淼淼只覺自己好似飄蕩在雲間般,吸收的月光越多就越飄飄然,這感覺令她沉迷。

不知不覺,只覺有睡意襲來,這讓她激動了起來。她來了三天了,卻是一直都沒想睡覺,這會兒卻是覺得困了。再睡過去前,她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我可以吸收月光,吸收了月光就能睡覺了,太贊啦!

一.夜好夢,待初陽趕走最後一絲黑暗後,楊淼淼從沉睡中醒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自己好像看得視角範圍大了一些,也遠了一些。再看自己的傷口,字跡好像……變淡了?

她開始思考了。

自己那個室友特別愛看網絡小說,一直在自己耳邊嘀咕,自己能從狗男女的對話中判斷這兒是修真世界全靠那個室友的科普。

昨天那兩個人類明顯是修士,那自己呢?自己又是什麽?自己現在成了一棵樹,可卻還有人類的思維,難不成?

她哆嗦了下,自己成了妖?

那個室友好像說過啊,有了人類思維等于開啓靈智,那就是妖!

我去!

我是樹妖?

完了,完了,自己現在可是處在修道者的地盤上,萬一被他們發現自己地頭上有一個樹妖,會不會殺死自己?

雖然成了一棵樹,雖然不能言語,不能走動,可媽媽咪呀!她真得不想死啊!

“妖者吸收日月之精華成就大道,修得人身亦可飛升,成就仙位!”

就在害怕之際,室友的話又在腦海閃過,她冷靜下來了。

對,她還能變成人的,只要努力修煉,然後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這樣一想,心中大定,看着慢慢升起的太陽,她又盤算開了。

月光可以吃,陽光能不能吃呢?

努力回想着昨天吃月光的過程,可她努力念想了半天卻也無甚效果,暗暗思忖:難道我只能吸收月光?

正琢磨着,卻見一人飛奔而來,只見來者一身青衣道袍,冷峻的五官好似刀刻,這會兒全身都冒着一股陰郁之氣,只見他來到自己跟前,一雙俊目上下一掃,當見到那幾字後,淼淼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砰!”

“哎呀,疼死我了!”

男子一掌打在樹幹上,陰狠地道:“穆修,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你給我等着!”

卧槽!

這都叫什麽事啊?!

吃了一下打的楊淼淼淚眼汪汪。你被人搶了老婆打我做什麽?!

才吐槽完,那男子又是一拳上來,随即楊淼淼只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似要被敲了出來一般,一拳一拳,男子跟瘋了一樣打着她的樹幹,疼得她幾要暈厥,樹葉不斷飄落……

如果有來世,我願成為一棵樹……

上帝爺爺,佛祖,我錯了!我再也不敢撩漢了,讓我回去,讓我回去好不好?!